天际间像是摆开了战场,乌云翻滚如墨,刺眼的闪电夹杂着滚滚雷声,演绎着风雨来临的前奏。山风也不甘寂寞,呼号着四处横冲直撞。整个山谷中刚才还是郁郁葱葱的,眨眼之间却成了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听着远处低沉的雷声,秦昊使劲儿挥了挥手,驱赶着眼前纠缠不清的蚊虫,转过头对着卫天云说,卫队,马上就要下雨了,今天是不是又要白费力气了?
卫天云抬头斜着眼睛看了看天空,慢慢地说,不好说,根据确切消息,山下的这个女人即将临盆,在这深山里没有其他人照顾,按常理分析娄欢极有可能回来。
可是,我们跑了一千多里地,在这里蹲守了三天,这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出来进去的就那个女人吴萍,别说娄欢了,连个兔子撒欢儿都没见着。秦昊话里带着牢骚。
面对秦昊的牢骚,卫天云毫不介意,无声地一笑,别泄气嘛,守得乌云开,方见日头来。蹲坑守候是刑警的基本功,最忌讳心浮气躁。
秦昊不服气,我跟着你也四五年了,这点儿道理我岂能不懂。我的意思是天高气爽他都不来,难道非要等到大雨滂沱才会出现吗?
卫天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劝道,沉住气,先别急着下结论,别忘了,对手智商相当高。我倒是觉得,根据他以往不按常理出牌的逻辑,越是这样恶劣的天气,越可能出现。
对于娄欢的高智商,秦昊显然并不赞同,撇了撇嘴,嘴里嘟嘟囔囔,什么高智商,把一个大着肚子的女子扔在荒山老林受罪,自己却不知道躲到哪个乌龟壳里了。大隐隐于市,这点儿道理都不清楚,充其量有点儿小聪明罢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把头向前探了探,好奇地问道,他就这么稀罕孩子?
卫天云点点头,如果不是,他潜逃这么长时间,比狐狸还警觉,为啥甘愿冒着这么大风险,弄个女人在此地姘居,不就是圆他的梦吗?
秦昊感觉不可思议,咂咂嘴摇摇头,真搞不懂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想的。
转过身,卫天云活动活动腿脚,说,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家到他是三代单传,他父母也是有了三个女儿后才生的他。娄欢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听村里人说,他父亲因为没有抱上孙子临死也没闭上眼睛。
秦昊做了个夸张的鬼脸,额滴个神,这观念根深蒂固啊。
仿佛是折腾累了,雷公电母都悄悄收了兵,偃旗息鼓。小雨却像是个不速之客,飘然而至。
卫天云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搭着凉棚朝那所房子看了看,房子里的女人依然在忙碌着。卫天云若有所思地对秦昊说,有没有发现吴萍有点儿反常?
秦昊没有马上回答,起身观察了良久,依然一脸懵懂的神情,有啥反常的,不还是涂胭脂抹粉那些把戏吗,这里荒无人烟,不知道化妆给谁看,给山里的野猪吗?
卫天云摇了摇头说,刚才还自称是老警察,说话就露怯。老话讲得好,女为悦己者容,这难道不是个信号?
秦昊眨巴一下眼睛,好像明白过来,拍了一下前额,我这猪脑子。
秦昊凑近卫天云说,我还发现一个问题,这个女人有个怪毛病,每晚睡觉都不关灯。
卫天云瞅着秦昊一笑,这正是我充满信心的地方。
为啥?
你个小屁孩儿,没有结婚,不了解女人的心理。
秦昊有点儿不服气,这和结婚有啥关系,我就不相信,难道嫂子每晚睡觉会开着灯?
秦昊的反问却勾起了卫天云的遐思,他眺望着夜雨蒙蒙的远方,目光有些深邃,说,不错,只要晚上我加班,家里廊灯永远是亮着的。
这个话题秦昊很感兴趣,紧着追问,为啥?
卫天云轻轻扒拉一下秦昊的脑袋,傻瓜,那是老婆发出的信息,她在等你回家。
秦昊眨眨眼,恍然大悟似的往山下一指,按照这个逻辑推理,她是在等娄欢。
卫天云的语气很肯定,十有八九是这样。
小雨像是来了劲儿,愈发密集起来,淅淅沥沥的,好似天上抛下千万条纤细珠帘,天和地被串联成了一个整体。房屋的灯光也在视线里模糊起来,远远望去,宛若一朵荷花在水中绽开。
卫天云向前看了看,说,阵地必须前移,这里的视线已经看不清楚了。
秦昊环顾了一下四周,前面不远有棵大榕树,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把树周边的環境观察了一番,卫天云暗暗点头,距离目标有三十来米,居高临下,便于观察。植被也非常茂密,不容易暴露,更难得大榕树枝繁叶茂,枝条婆娑的树冠宛若擎起了一个巨大伞盖,俨然一个天然的避雨场所。
抖了抖雨衣上的雨水,他用力搓着手,低声商量,咱们也别全在雨里淋着了,你回车里面,换身干净衣服眯一会儿,一个小时后再来换我,眼前这情形恐怕又得熬个通宵了。
秦昊不同意,队长,还是你回去吧,我先坚持一会儿,蹲守三天了,你基本上都没有合眼。
看着秦昊,卫天云佯装生气地一瞪眼说,别婆婆妈妈的,如果心疼我,记着准时来替换就行了,别像前几次似的睡过了头。
秦昊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这优点,睡眠质量超级好。然后一吐舌头,走了。
车在山坳一个隐蔽地方停放着,秦昊回到车上,没有迷糊多长的时间,手持台就传来了卫天云的呼叫,目标出现。秦昊一个激灵睡意全消,问,娄欢出现了?
对讲机里,卫天云的语气十分笃定,没错,就是他。
卫天云所在的仙龙市虽然地处北方,是个县级市,但由于地处京畿地带,又是南北交通要冲,经济发展相当快,其繁华程度甚至超过了一般的地级市。每到春天,遍地梨花次第开放,花白如雪浩瀚无垠,整个仙龙市都弥漫着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
那年的天气有些反常,虽然已经是阳春三月,依然寒风料峭,天气出奇地冷。
天气冷,刑警大队大队长卫天云的心里更冷。昨天晚上,市区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住在玫瑰园的焦文丽被人杀死在卧室内。现场相当凄惨,焦文丽全身上下被捅了十几刀,血肉模糊。更让人震惊的是,她的一个三岁和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也未能幸免,被扔进洗衣机里活活闷死。
这个惊人的消息,随着寒冷的春风瞬间传遍了整个仙龙城。
案件就是命令,卫天云立即带领队员们投入到案件侦破当中。勘察现场、查询被害人信息、摸排案件线索,工作有条不紊地迅速展开,然而让人失望的是,连续奋战几个昼夜,搜集到的线索被一一否定,眼看破案的黄金时间已过,案情没有一点儿实际进展,卫天云的眉头越皱越紧。
屋漏偏逢连夜雨,案发的第三天,市局指挥中心又紧急通知卫天云马上回局里,市区又发生一起凶杀案。
情况很快就清楚了,又是一起入室凶杀案,一个名叫屈彩霞的女人被人杀死在床上,作案手法及残忍程度和玫瑰园杀人案几乎如出一辙。
短短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连发两起凶杀案,四条人命,这是仙龙市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情况。市领导极为震怒,作出重要批示,严令公安局限期破案。
接二连三发生命案,市区的百姓人心惶惶,各种流言就如大街上的柳絮,漫天飞舞。卫天云和他的刑警弟兄们瞬时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
那段时间卫天云走在大街上最怕遇见熟人,因为每个人无一例外都会问他相同的问题:案子破了吗,凶手啥时候抓到啊?
两起凶杀案仅仅相隔三天,作案手法相似,尽管专案组成员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凭着多年的破案经验,卫天云还是力排众议决定并案侦查。让他苦恼的是,犯罪嫌疑人十分狡猾,作案后对现场做了精心处理,能收集到的物证极其有限。法医经过细致的勘查,才在焦文丽被害现场发现了疑似犯罪嫌疑人的生物检材。另外,两个凶杀案的因果关系也不明显,焦文丽和屈彩霞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究竟是仇杀还是情杀抑或是侵财各种意见都有,这种不确定性无形中为侦破增加了难度。
转眼又是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案件还在原地踏步,没有丝毫进展。
这天,卫天云叫上法医来到被害者家中重新还原现场状态,勘察现场,这已经是他带领法医第三次还原现场了。
一个小细节引起了卫天云的注意,一个带有少许血迹的小纸团出现在屈彩霞被害现场,勘察现场时被法医提取了。法医告诉卫天云,已经对上面的血迹进行了检验,是被害人的血迹,应该是作案人擦拭什么地方留下的,不具有任何破案价值。
卫天云却对这个纸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翻过来调过去对着它端详了半天,然后对侦查员秦昊说,跟我去趟医院的停尸房。
回来的时候,卫天云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紧锁的眉头开始舒展。他召集侦查员开会,让大家调整侦查重点,重新摸排和屈彩霞关系密切的人,并特别嘱咐,所有的亲属朋友一律重新调查,包括原先已经排查过的人员,一个也不许漏掉。
队员们虽然不明就里,基于这些年对卫天云的信任,都立即行动起来。
经过几天的摸排,案情有了突破,原先因为作案时间被排除的娄欢,也就是被害人屈彩霞的丈夫,有重大嫌疑。卫天云命令秘密获取检材,送技术室进行比对,过了一天,法医那边传来消息,比对成功,娄欢就是这两起案件的重大嫌疑人。
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听到这个消息,卫天云还是有点儿吃惊。难道真的是他?那个在妻子尸体面前悲痛欲绝的丈夫,那个多次到市局省厅上访,要求尽快破案严惩凶手的年轻人?
卫天云不禁感慨,演技太好了,不去拍电影真是白瞎了。
秦昊好奇地問,卫队,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从现场那个小纸团开始。
能告诉我理由吗?
说起案情,卫天云脸上的表情开始丰富,话语也变得滔滔不绝。很简单,从两个犯罪现场来看,犯罪嫌疑人极其凶狠残暴,每个被害人身上都被捅了十几刀,既然这样,犯罪人身上和现场都会有大量的喷溅血迹,这个纸团在现场似乎显得不和谐了。它上面只有少许血迹,肯定不是犯罪分子擦拭自身留下的,现场的血迹也没有做过处理,那么他擦拭的哪里呢?带着这个疑问我又重新察看了尸体,我发现,屈彩霞的脸上比较干净,没有血迹,仔细观察皮肤表层有轻微的擦拭痕迹。试想一想,假如和被害人之间没有关联,以犯罪人的残暴怎么会有这个动作呢?
一席话,秦昊如醍醐灌顶,一竖大拇指,真高,简直是火眼金睛。沉吟片刻,有些不解地问卫天云,既然这家伙对屈彩霞还有感情,为啥要对她下死手呢?
卫天云双手一摊,我也弄不清状况,也许是杀人后娄欢良心发现,这得等到他归案才能闹明白。
回想起这次侦破,秦昊有些庆幸,这个家伙确实够狡猾,反侦查意识相当高,居然还会金蝉脱壳。在外地打工,竟然雇了一个人替他打卡,自己偷偷潜回来作案。如果不是你下令重新调查,差一点儿让他蒙混过关了。
拿起案头娄欢的照片,卫天云颇有些感慨。这是一张年轻秀气的脸,如果不是证据确凿,真的很难把他和凶狠残暴联系到一起。
卫天云马不停蹄,立即组织对娄欢的抓捕工作,他要亲手抓住他。因为他心里还有一个谜团,那就是娄欢的作案动机。他搞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年轻人如此残忍地举起屠刀,砍向毫无反抗的妇女和幼儿,其中还包括他自己的妻子。
到了目的地却发现,娄欢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这个雨夜里,娄欢那张脸庞第一次映入卫天云的眼帘时,饶是卫天云这个见多识广的老刑警,心脏也破天荒地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
小雨依然是密密麻麻的,飘落在峰峦山壑之中,发出沙沙的浅吟低唱。虽然道路变得泥泞不堪,雨声却为卫天云的抓捕行动提供了掩护。
犹如狮子捕猎一般,两个人悄悄移动到了房屋前。卫天云拉了一把正要破门而入的秦昊,压低声音叮嘱道,那个吴萍是个大月份孕妇,抓捕的时候千万注意,不要惊吓着她。
行动出奇地顺利,娄欢还在睡梦中就被牢牢地摁在被窝里戴上了手铐。起初娄欢还心存侥幸试图抵赖,当他听到卫天云一口熟悉的家乡仙龙口音,神情一下委顿下来。
娄欢看了看旁边惊呆了的吴萍,低声对卫天云说,事情和她没有关系,不要吓她,她胆子小,肚子里还有娃儿。
看着娄欢被押上警车,卫天云扭头看了一眼那个立在风雨中一脸惊恐的女人,一股莫名的情绪突然掩过了他内心的喜悦。肚子里还有娃儿,娄欢刚才说的这句话,妻子杨梅也曾经说过……
第一次抓捕扑了个空,娄欢潜逃了。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卫天云用尽各种手段,都没有一点儿娄欢的消息,他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
那段时间是卫天云最为纠结的岁月,他的大脑始终处于高压状态。他和弟兄们四处摸排查找线索,汇总各地上报的信息,然后条分缕析,从中筛选出有价值的东西,再派人去各地逐一调查核实,不分昼夜忙得团团转。
让卫天云很无奈的是,工作上起早贪黑不算,还要抽出大量时间应付各级的督导督查,一次又一次汇报案情,聆听领导的指示。更让他苦不堪言的是,本来警力就十分紧张,时常还要抽出人来去安抚那些四处上访的受害者家属。
以上林林总总,卫天云整天折腾得头昏脑涨、焦头烂额。
家里的情况也让他糟心,妻子杨梅偏巧这个时候怀孕了,妊娠反应相当厉害。
以前案件没有头绪的时候,卫天云一干人黑天白日连轴转,根本顾不上回家,别的家属一肚子牢骚,怪话连篇,只有杨梅晓得案子正处在攻坚阶段,卫天云他们责任重大顾不上自己,所以很少去打扰卫天云。即使打个电话也是嘘寒问暖,让一帮弟兄既是羡慕又是汗颜。
杨梅怀孕后,妊娠反应相当大,全身浮肿,吃什么吐什么,身材也变了形,俏丽的容颜也变了样。心理准备不足的杨梅一下子性情大变,天天打电话,要卫天云回家陪伴。
卫天云忙着追捕娄欢,哪里有这么多时间,还是三天两头不回家。杨梅本来就情感细腻,再加上生理上的反应,颇有些接受不了,打电话给卫天云,言语中就少了以往的温柔,多了些不耐烦,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认识不认识回家的路,可还记得有个老婆?
一听语气,就知道来者不善,电话那头卫天云说话小心翼翼,老婆,实在对不起,抓捕工作太忙,杀人犯不归案,没法儿向那些被害者家属交代。
提起案子,杨梅开始抱怨,案子没破的时候,你整天不回家,现在真相大白,还是见不到你人影,现在的社会每天都会有犯罪发生,犯罪分子抓得完吗?
卫天云大吐苦水,我们也有难处,市局每天要进度不说,那帮被害者家属几乎天天来局里要求给他们一个说法。
杨梅打断卫天云,我不听这些,我也要一个说法,人家老婆怀孕了,丈夫在身边嘘寒问暖细心呵护,我却连你个人影也见不着,今天表个态,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家。
电话那头,卫天云胸脯拍得山响,要,当然要,这么好的老婆打着灯笼也难找。
卫天云一顿温言软语,杨梅慢慢地消了火气,无奈地说,结婚这么些年,你在家正儿八经待过几天,我责怪过你吗?现在怀孕了,看着人家老婆被宠着护着,自己像个落单的孤雁,心里有些失落罢了。
卫天云也清楚,确实欠妻子很多,只好信誓旦旦保证,等抓到娄欢,我请假天天陪着你。
杨梅根本不吃这一套,你也别开空头支票了,你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兑现过?不过,我要你答应一件事,当我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无论你有多忙,你都必须抽出时间陪我把孩子生下来。别忘了,肚子里是你的娃儿。
卫天云一口答应下来。
雨愈发地大了,狂野的山風在山谷间盘旋,掠起松涛阵阵,铜钱大的雨点敲打着车窗玻璃,啪啪乱响。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娄欢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秦昊一边发动车,一边扭头问娄欢,认栽了吧,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娄欢半仰着头斜倚在汽车靠背上,一脸的冷漠,听了秦昊的话,眼皮也没抬说,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你们是抓不到俺的。
秦昊微微一笑,就那么有信心?
娄欢依旧半眯着眼,一脸倨傲,原以为这案子你们就破不了,没想到你们只用几个星期就查到了俺,倒是出乎俺的意料,不过,虽然破了案,俺仍然不相信你们能抓到俺。
秦昊一脸不屑,说,你现在已经在我们手里了,还狂妄啥。
娄欢摇摇头,说话一字一句,这不是俺的错,要怨就怨俺娘。
两个人你来我往言语交锋,卫天云只是静静坐在旁边聆听,娄欢的这句话,让他有些不解,插嘴问道,和你娘有关系吗?
提起老娘,娄欢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满脸的冷漠不见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挂上了眉端,说,俺的背景你们肯定调查清楚了,家里三代单传,在家里养儿子传宗接代是天大的事。案发后,俺逃到边境,已经和偷渡的蛇头商量好给他们三万块负责把俺偷渡出境。
在等待出境的那几天,俺天天做梦,梦到回到了老家,梦见了在梨树地里劳作的俺娘……从梦里醒来俺一脸的泪水,俺心里明白,这一走,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俺娘了,于是一咬牙,决定偷偷回家一趟,给俺娘磕个头再走。
一年多不见,俺娘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见了俺就不停地流泪,听说俺要偷渡出国,她神情凄惨说了一句,以后没有儿子了,更别说孙子,老娄家绝后了,俺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指望,还不如早点儿去地下见你那死去的爹。
看到俺娘绝望的眼神,俺的心突然软了,她从小疼俺,俺这辈子欠她太多了,当时脑袋一热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俺暂时不走了,俺要找个女人生个儿子。虽然俺今后不能尽孝了,如果她知道还有个孙子,她就有了活下去的指望。俺当然知道这么做的危险性,但是为了俺娘,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先后去了几个地方,都不是很安全,稍微有点儿松懈,你们就会跟踪而至,幸亏俺警觉,及时转移才没有被你们抓获。后来,在深山里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目标,大字不识的女人吴萍。找吴萍的目的很明确,山里女人单纯又愚昧,与外界接触不多,唯有这样才会安全。
编造了一堆谎言取得她的信任后,俺带她离开家,来到这荒山野岭居住下来。尽管如此,俺心里还是没有安全感,以打工为名到别处躲藏,尽量减少回来的次数。后来,吴萍怀孕了,预产期就在这两天,俺今晚回来打算送她去医院待产的。
卫天云一皱眉,对着前面的秦昊喊了声,停车。
秦昊猛地一脚刹车,回过头纳闷儿地问,啥事?
卫天云努努嘴,掉头回去。
秦昊有些不明白,问了一句,回哪里?
回刚才那所房子。
为啥?
卫天云一指娄欢,没听他说吗,吴萍就是这两天生产,深山里荒无人烟,天又下着大雨,留下她一个人会有危险的。
秦昊听明白了,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这个好办,明天到了上班时间及时把这个情况通报给当地有关部门,由他们负责不就行了。今晚就别回去了,就我们两个人,还带着一个危险人物,车里再多个孕妇,一旦出现状况怎么处理?
卫天云低头看了看表,一脸的凝重,抓捕的时候我就想把她带出来,当时觉得没那么紧迫才没做,出来后心里一直不踏实,现在离天亮还有六七个钟头,她随时可能生产,那可是两条人命。
听卫天云这么一说,秦昊似乎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没再言语,沉吟片刻,一打方向盘,汽车的灯光在漆黑的雨幕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顺着来路,又消失在黑沉沉的风雨中。
推开房屋的门,眼前的景象着实吓了卫天云一跳。屋里桌椅东倒西歪的,被褥枕头散落在地上,吴萍捂着肚子,痛苦地蜷曲在门口。卫天云暗暗吃惊,不好,她要生了。
看着大汗淋漓极度痛苦的吴萍,望着笼罩在风雨中黑黝黝的山峰,卫天云面带焦急,问娄欢,这里距离县城还有多远?
自从吴萍被抬上车,娄欢就一下变得紧张起来,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吴萍,卫天云连问两句,他才缓过神来,略一思索,答道,一百多里。
卫天云看了一眼捂着肚子叫声连连的吴萍,摇摇头,说,恐怕来不及了,附近还有没有别的医院?
距离这儿十几里有个石泉镇,那里有卫生院,只是那里的条件……
卫天云没有听他说完,扭头对着秦昊说,快,去石泉镇卫生院。
几十分钟艰难的行驶,崎岖山路渐趋开阔,一片灯光在夜幕中隐隐闪烁,娄欢拿手一指,那就是石泉镇。
下车的时候,吴萍突然伸出手拉住卫天云的胳膊,央求道,求求你,别把娄欢带走,让他陪俺把孩子生下来。
这个请求让秦昊有些哭笑不得,大声问道,你知道我们是啥人,他又是啥人吗?
吴萍点点头,说,俺知道你们是警察,娄欢肯定是犯了罪。
秦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既然知道,还求什么,要知道国法无情。
一路上消耗了极大的体力,吴萍的声音弱弱的,俺是抛了父母跟他私奔的,在这里举目无亲,这个关口他要是被带走,俺真怕撑不住。
卫天云用目光制止了还想继续理论的秦昊,安慰说,不要胡思乱想,医生和护士都已经在等着了,先进去吧。
看着吴萍那张惨白的脸,失望的眼神,卫天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杨梅……
从卫生院出来,卫天云满脸是水,也闹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秦昊关切地问道,都已经安排好了?
卫天云点点头,已经送进手术室了。
秦昊出了一口长气,这下可好了,然后把头转向一直焦躁不安的娄欢,放心了吧?
娄欢没有回答,默默地把头朝后一仰,又恢复到之前一脸冷漠的状态。
卫天云的表情没有那么轻松,对秦昊说,听医生讲,是异位难产,她情绪很不好,一个劲儿喊娄欢,真担心出意外。
秦昊也有些后怕,擦了擦额头说,幸亏听了你的话,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卫天云低声和秦昊商量,咱们能不能把娄欢带到手术室外面,给孕妇增加点儿信心?
秦昊瞪大眼睛,带着一个杀人犯去医院转悠?
用衣服把手铐盖住,谁知道他是杀人犯。
秦昊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队长,这不符合规矩,咱们是警察,不是医生,把她送到医院已经超出职责了,如何接生那是医院的事情。
面对秦昊的坚持,卫天云仍不想放弃,我当然知道不合规矩,咱们不也是常常讲人性化执法吗?毕竟对她来说今晚的变故太大了,见不到娄欢,恐怕她真的撑不下去。
秦昊一副较真的模样,卫队,平时你总说我是菜鸟,你可是老刑警了,这点儿常识不用我提醒吧,医院的环境复杂,万一发生意外,这责任你我可承担不起。
这些话合情合理,卫天云无法辩驳,但是他仍不死心,顿了顿,说,风险肯定有,但那里可是性命攸关啊!
秦昊有些赌气,嘴里不依不饒,不是我不通情理,你想一想,为了这个案子,我们天南地北四处追捕他,受了多少罪。就是因为他迟迟不能归案,省里市里拿我们当反面典型,大会批小会点,咱们受了多少委屈。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就说嫂子,要不是因为你去广州抓捕娄欢把嫂子一个人扔在家,她能出意外吗?差一点儿早产,嫂子到现在都不能起床。现在,为了这么一个人渣,为了他生儿子,冒这个险值得吗?
秦昊气呼呼甩出这些话,就像外面时断时续的风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卫天云的心扉。
杨梅打来电话告诉卫天云,她有点儿不舒服想去医院做个检查,让他请假陪着去一趟。妻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了,身体日渐臃肿笨拙,这个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卫天云却无法满足,因为他得到消息,在广州发现了娄欢的踪迹,此时他正在前往广州的路上,无奈之下,卫天云和杨梅商量,能不能坚持一两天,等我回来陪你去医院。
电话那头杨梅无名火顿时发作,卫天云,你有没有长心啊,我为了咱们的娃儿吃苦遭罪,你却像个毫不相关的人,去医院看病还能拖吗?
这几句话犹如疾风骤雨,打得卫天云有点儿懵,仔细一想这段时间忙于工作确实冷落了她。他自嘲地一笑,赶紧改口商量,我现在在外地出差,要不打电话让妈陪你去?
杨梅轻轻地叹口气说了句,不用了,妈那么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我还是自己去吧。然后挂断了电话。
就在杨梅去医院的路上,徒步穿过斑马线的时候,被一辆电动车撞倒了。幸亏被及时送到医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结婚后,由于工作的关系,卫天云很少待在家,由于寂寞,杨梅很早就想要个孩子,却一直没有怀孕。随着年龄的增长,想要个孩子的愿望愈发强烈,可是折腾了几年,就是没有怀孕的迹象。杨梅跑了无数个医院,吃了无数的中药西药,一直到今年,三十六岁的杨梅才怀了孕。如果这个孩子没了,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
看着卫天云一脸的凝重,秦昊知道刚才的话说得有些重,有些歉意地说,卫队,对不起。
卫天云摆摆手,示意没有关系,然后语气平缓地说,别提那些了,还是把娄欢带过去吧,出了事情我负责。
卫天云最后这句话,让秦昊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声音一下拔高好几度,难道我是怕担责任吗?是替你担心,你应该清楚,这次抓捕对你有多重要!
卫天云当然清楚秦昊的话里包含的信息。
最近市局要进行班子调整,卫天云是众望所归,也是所有的候选人中呼声最高的。当有了娄欢的消息,卫天云向局长鲁大光请示抓捕的时候,鲁大光就曾有片刻的犹豫,对他说,还是派别人去吧。在卫天云再三坚持下,鲁大光才勉强同意,临走时意味深长地叮嘱道,去,可以,但是一定要谨慎,不允许出半点儿纰漏。
鲁大光的犹豫,也是出于对卫天云的关爱。
杨梅自从上次被撞动了胎气,只能在家卧床静养,需要有人照顾,另外,马上调整班子了,作为自己特别欣赏的爱将,鲁大光也怕有什么意外,毕竟时机敏感。
看着秦昊着急的样子,卫天云拍了拍秦昊的肩膀,咱们是一起摸爬滚打并肩作战的弟兄,你的意思我懂。
秦昊声音有些哽咽,我是替你委屈,风里雨里这么些年,你就晓得破案件、抓逃犯,多少机会都失之交臂,要是这次再错过,恐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卫天云挥了挥手,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一字一句对秦昊说,你现在还年轻,作为一个刑警,如果入世太深,杂念太多,破案的专注度就会被分散,眼睛看得杂了,侦破案件时就会少了那份特有敏锐,这是一个侦查员的大忌。
看着执著的卫天云,秦昊下面的话有些吞吞吐吐,不仅是为这些,刚才咱队里杨大姐来电话了,嫂子那里有点儿情况,今天有些出血。
听了这话,卫天云心里一沉,现在情况如何?
已经被杨大姐和弟兄们送进医院了,嫂子的妈妈在呢,大家怕你担心,没敢告诉你。电话里都嘱咐我,劝你早点儿回去陪陪嫂子。
听说杨梅没事,卫天云长出了一口气,有她妈妈和大家照顾,我就放心了,至于那些身外之物,一切顺其自然吧,现在产妇性命攸关,火烧眉毛还是顾眼前吧,如果出了事情,我不后悔,也问心无愧。
昏暗的灯光勾勒出卫天云棱角分明的脸,那一脸的坚毅,宛若用刀子镌刻出的一般。
看着卫天云,秦昊没再坚持。
押著娄欢走进卫生院,秦昊才看清里面的环境。两排破旧的平房笼罩在风雨中,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羸弱的灯光映在墙面上,斑驳陆离,更彰显了房子的破败不堪。
穿过几间屋,走廊尽头一盏灯亮着,卫天云告诉秦昊,手术室就在那里。
卫天云口中所谓的手术室,其实就是一间屋子,在白木门上面挂着半截门帘,上面印着手术室三个红字。
与手术室仅仅相隔一道门,娄欢的声音有些颤抖,老婆,俺就在外面陪着你,你要使劲儿,把咱们的儿子生下来。
看着反常的娄欢,秦昊一脸的不屑,娄欢,我就是搞不明白,既然你那么心疼女人喜欢孩子,怎么会做出那些丧心病狂的禽兽行径呢?
娄欢的情绪一下激动起来,声音有些歇斯底里,儿子,还不是因为俺没有儿子!
作为娄家三代单传的男丁,又是老来得子,娄欢自然而然受到父母及三个姐姐的宠爱,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是说一不二,全家围着他转,也是这份溺爱,养成了娄欢任何事情都要抢先拔尖的乖戾性格。
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的娄欢听从父母的安排,和屈彩霞早早地结了婚,婚后小夫妻甜甜蜜蜜过了一年,屈彩霞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这让盼着抱孙子的娄欢父母很着急。四处给屈彩霞买补品、弄偏方,又是扎针灸,又是中医调理,折腾了两年多,直到娄欢的爹去世,屈彩霞也没有为娄家生下一男半女,为此,娄欢的娘一直耿耿于怀。
娄欢也觉得不对劲儿,带着屈彩霞偷偷地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让娄欢如五雷轰顶,屈彩霞一切正常,没有生育能力的偏偏是他。
拿着这份冷冰冰的结果,娄欢欲哭无泪,三代单传的他肩负着娄家传宗接代的任务,这种结果是没办法接受的,老娘天天嚷着抱孙子,一旦知道了这种结果,以她的性格搞不好会出事情。
万般无奈之下,娄欢决定暂且瞒着老娘。好在屈彩霞不在乎这些,在娄欢的哀求下也答应保守这个秘密。
娄欢娘哪里知道这些,见儿媳仍然没有动静,愈加着急上火,天天吵着要娄欢和屈彩霞去医院检查,娄欢有苦衷却不能说,只能采取拖延战术。
谁知道娄欢娘得寸进尺,言语上对屈彩霞越来越尖酸刻薄,屈彩霞忍无可忍,也和婆婆撕破脸,言语上不再相让,冲突渐渐加剧。
娄欢的三个姐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们早早认定责任肯定在屈彩霞,纷纷过来帮腔助阵,最后,屈彩霞一气之下,扔出一句话,老是埋怨我不下蛋,去问问你儿子,是不是个公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渐渐被村里人知道了,尽管娄欢娘不承认,村里人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能生育的责任原来在娄欢身上。
尽管现代社会文明突飞猛进,人们的传统观念也有了很大转变,但是在北方农村,男人不能生育还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慢慢地村里的人发现了娄欢的变化,他变得更加孤傲和敏感,更加离群索居、沉默寡言。
娄欢确实变了,娘的吵闹、村里人的指指点点让娄欢有了巨大压力,为了躲避这些纷扰,娄欢决定离开老家,换一个环境。
他在仙龙市区买了一处楼房,把屈彩霞接到了市区,老娘让几个姐姐接去伺候,如此一来既避免了婆媳矛盾,也远离了村里人的流言蜚语。
搬到城里以后,没了那些纷纷扰扰,娄欢这才如释重负,整天紧锁的眉头有所舒缓,等生活安定下来,闲着无事,便招呼了几个老乡到外地打工去了。
打工的日子虽然辛苦,没有了妈妈的压力,没有了那些蜚短流长,娄欢的日子倒也惬意。
清闲的日子过了半年,一天,屈彩霞打电话向他诉苦,说在棋牌室打牌的时候和一个叫焦文丽的女子发生了口角,对方不知道听谁说的她丈夫不能生育,便当众嘲讽她上辈子不积德,命里活该没有儿子。这还不算,她还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两个儿子,那副神态,真是气煞人。
屈彩霞本想和丈夫发几句牢骚诉诉苦,没承想,这几句牢骚话一下戳到了娄欢的痛点。
因为不能生育,他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有了强烈的自卑感,心灵也开始扭曲。他开始酗酒,变得敏感而好斗,因为儿子这个话题,没少和村里人犯口舌、动拳脚。
现在,好不容易搬离了农村,远离了人们的关注,娄欢本想过几天清静日子,却想不到事情这么快就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娄欢压抑的情绪一下爆发了。暗暗咬牙,不是有两个儿子吗,既然你咒俺无后,那俺让你也断子绝孙。
之后娄欢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的罪恶计划却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找到焦文丽的家庭住址,查看作案路线及周边环境,作案后如何躲避警察的侦查……当他感觉一切准备妥当,计划已经天衣无缝,便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地潜回仙龙,开始了预谋已久的复仇计划。
杀完人娄欢并没有着急回去,想在家住两天,观察一下风声,再做决定。不承想却被老婆发现了真相,善良的屈彩霞做梦也没有想到,仅仅因为自己说的几句牢骚话,丈夫竟然对焦文丽母子痛下杀手。
三条鲜活的生命转瞬而逝,屈彩霞想想都不寒而栗,在一起厮守的丈夫竟然是殺人不眨眼的恶魔。屈彩霞感情上实在无法接受,大声痛骂娄欢毫无人性,老天爷活该让你断子绝孙。
不料,这句话引来了杀身之祸,已经杀红眼丧失理智的娄欢恼羞成怒,残忍地对妻子举起了屠刀……
情绪发泄之后,看着惨死在血泊中的屈彩霞,娄欢呆呆地站立了良久,想想以前的恩爱,不觉流下了几滴鳄鱼泪,他用纸巾轻轻给她拭去了面颊上的血迹,然后摔门而去。
秦昊满腹狐疑,质问道,你说你没有生育能力?
娄欢面无表情,机械地点点头。
秦昊感到不可思议,往里面一指,里面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一缕苦笑挂在娄欢的脸上,找个笨女人就是为了好欺骗,同居后俺让她做过体检,然后假意告诉她体检结果说她生育有问题,她居然没有一丝怀疑。哄骗她相信后,俺就带她出了趟远门,你知道现在的科技水平让一个女人怀孕没任何问题。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心中那个可怜的传宗接代,更是为了俺娘。
望着风雨交加的窗外,娄欢一声冷笑,可怜那个吴萍还以为自己有缺陷,至今对俺的不离不弃感激涕零呢。
看着阴阳怪气的娄欢,秦昊强压着心中的怒火,骂了声,你简直是猪狗不如。还想继续教训娄欢几句,手术室里一声婴儿的洪亮啼哭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听到那声啼哭,娄欢的情绪突然失控,眼泪流淌,猛地起身,哗啦啦一声响露出了双手戴的手铐。
看着娄欢激动的样子,秦昊有些不解,说,在法律上严格地讲这不是你的孩子吧?
娄欢那张秀气的脸因为激动有些变形,声嘶力竭地喊道,不,那就是俺的孩子,村里人会相信是俺的孩子,俺娘更会相信!
看着娄欢那张扭曲的脸,卫天云心里不禁一声长叹。
看见娄欢手腕上的手铐,出来报喜的护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口罩上面的大眼睛忽闪着瞅向卫天云,他……他是个罪犯?
看小护士受到惊吓,卫天云有些不好意思,安慰说,不要怕,我们马上带他走。
知道娄欢的身份,刚才还是兴高采烈的护士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但还是告诉他,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然后转头询问卫天云,家属是罪犯,住院费谁来交?
卫天云赶紧说,我们交,转身对着秦昊说,你先把他押上车,我去交了住院押金,咱们连夜赶路。
护士阻拦说,你们要走,那可不行。
秦昊问,怎么不行?
护士解释道,咱这山区卫生院人手有限,孕妇目前还不能下床,谁来伺候?
卫天云摇摇头,一脸苦笑,难道要我们伺候她?
护士说,我不管,人是你们送来的,她还不能自理,必须有个人来照顾。
秦昊双手一摊说,这下可好,还走不了了。
卫天云略作思考,和护士商量,我们押着人犯实在不方便,不如这样,一会儿多交些住院押金,回头你们雇个人照顾她吧。
护士歪着头想了想,说,也只好如此了。
疲惫的神情一扫而光,秦昊脸上笑容灿烂,抚摸着自己的胸脯,调侃道,这颗小心脏至此方才归位。
突然一声惊叫打断了秦昊,产房里传来有些慌张的声音,产妇大出血了,快去取止血钳!
听到这突然变故,娄欢神色大变,猛地挣脱了秦昊要往屋里闯。卫天云处变不惊,反应迅速,从后面一把薅住娄欢,没等娄欢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干净利索的过背摔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卫天云厉声警告道,再敢乱动,别怪我不客气。
娄欢躺在地上,还在气急败坏地号叫,俺要看老婆和儿子!
卫天云蹲下身来,对着还在试图挣扎的娄欢一字一句说,娄欢,我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想要他们母子平安,最好保持冷静,不要做蠢事,否则你连站在这里的权利也会失去。
这几句话起了作用,刚才还啊啊乱叫的娄欢长出一口气,犹如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上。
时间一秒秒逝去,外面的风雨依旧呜呜咽咽的,时断时续,走廊里却安静异常,静得能听见三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大约二十分钟,护士急匆匆走了出来。
看着护士阴沉的脸,卫天云心里一沉,急忙上前问道,怎么样?
护士抬手拢了拢额前的秀发,轻轻地说,出血已经止住,但是产妇出血太多,要输血。
秦昊有些急,嚷道,那还犹豫什么,赶紧输啊!
护士没有介意秦昊的急躁,大眼睛瞟了秦昊一眼,问题是卫生院条件有限,根本没有血浆。
秦昊一副皇上不急太监急的神情,赶紧和县医院联系。
护士不紧不慢地告诉秦昊,已经和县医院联系了,她停顿了一下,但路程这么远,又是雨夜,恐怕是……小护士有些犹豫,没有再说下去。
娄欢伸出戴着手铐的胳膊说,俺给她输血。
护士说,你什么血型?娄欢一脸茫然,俺哪里知道。
卫天云问护士,需要什么血型?
B型。
卫天云冲着娄欢摇摇头,你是A型,血型不对。
娄欢一脸的不相信,说,还没有验,你怎么知道俺是A型?
秦昊打断他的话,又忘了你的身份,我们找了你两年多,这点儿情况会不清楚?
一句话,刚才还情绪激动的娄欢,神情立马黯淡下来。
卫天云看看秦昊说,看样子还得多耽搁一会儿,我是B型,我去输血。
等等,秦昊拦住了卫天云,你不知道吧,我也是。
卫天云有些诧异,会有这么巧?秦昊说,我比你年轻,输血这件事你就别争了。
卫天云说,你不行。
秦昊仍在坚持,你是队长,平时都听你的,这次给我个理由?
卫天云语气平和,做事情要通盘考虑,输完血,我们是不是要赶路,别忘了你还是司机。
这句话一出口,原本还要争的秦昊张了张嘴,却没有找出别的理由。
输液室里,医生和卫天云商量,產妇失血过多,本来需要八百毫升,你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先抽四百毫升吧。
卫天云一拍胸脯,我身体没问题,需要多少就尽管抽。
小雨在夜色的保护下悄悄退去,一轮冷月挂在如洗的夜空,把一片银光无声地倾泻在经过洗礼的山川,万籁俱寂,一切显得那么清新静谧。
产妇那边也传来转危为安的消息,卫天云如释重负,面向秦昊,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该干活儿了。
看着卫天云苍白的脸庞,秦昊有些犹豫地说,输了那么多血,马上赶路吃得消吗,是不是休息片刻再走?
卫天云摇摇头,夜长梦多,马上出发。
秦昊无可奈何,只得勉强答应,好吧。
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卫天云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儿,头部异常沉重,大腿也像灌了铅一般。
以为是起身太猛了,卫天云闭着眼原地歇息片刻,尝试着向前走了几步,却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当卫天云再次睁开眼睛,眼前是秦昊热切的目光。
看到队长醒过来,秦昊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可醒过来了,真把我吓坏了。
卫天云问,产妇和孩子没问题吧?
秦昊点点头,卫天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咱们别再耽搁了,赶快赶路吧。
秦昊低下头,神色黯然,娄欢跑了。
卫天云心头一紧,怎么回事?
卫天云昏倒了,经检查,身体倒是没有大碍,主要是劳累过度,再加上输了那么多血,身体虚弱而已。这一下子让秦昊为了难,无奈之下只好听从医生的建议,让卫天云休息片刻,等精神恢复了再走。
娄欢也被带到病房,秦昊把他铐在了床头,一边照顾卫天云,一边看守娄欢。
连续几天蹲坑守候,再加上一晚上的折腾,秦昊也是疲倦至极,尽管他用凉水洗了两次脸,最后还是忍不住坐在床边打了一个盹儿。等他醒来一睁眼,不禁暗暗叫苦,娄欢不见了,床头只剩下一副被打开的手铐。
看着卫天云,秦昊眼里含泪,队长,对不起。
卫天云没有责怪秦昊,都怪我身体不争气。
秦昊悔恨地用拳头一捶床铺,全怪我,回去我会讲清楚的,绝不能让这件事拖累你。
卫天云脸上一丝苦笑,傻瓜,我是队长,出了事脱不了干系,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坚持的,你就别往里掺和了,回去以后我会向公安局党委报告的。我现在担心的是,娄欢这次跑了,以后再要抓他恐怕更困难了。
违反办案程序,造成杀人犯脱逃,俨然是一起性质非常严重的责任事故,公安局党委经过研究决定,暂时停止卫天云的工作,由局纪检部门进行调查后再做进一步处理。
当然,卫天云同时失去了竞选的资格。
打击接二连三,杨梅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保住……
看着急匆匆赶来的卫天云,杨梅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平静得出奇,良久,她声音低低地说,你走吧。看着卫天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杨梅依旧声音低低的,语气异常坚定,你走吧,我想安静一下。
十几天后,市委组织部来局里宣布新的班子成员,看到新提拔的班子成员被众人簇拥着开怀庆祝,秦昊悄悄地问卫天云,当初要是听我的,那个庆祝的人应该是你,现在后不后悔?
今天,局里的处理决定下来了,刑警大队长卫天云由于严重失职,造成人犯脱逃,决定免去大队长职务,调离刑警大队到行政处工作。
谈话是鲁大光亲自谈的,除了一些例行性安慰之外,临走的时候,鲁大光用手指点着卫天云的额头,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杨梅那儿一直没有消息,她还在和卫天云冷战。
晚上,华灯初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将整座仙龙市点缀得如诗如画。夜幕下的仙龙,好像一个养在深闺的少女,趁着夜色,悄悄掀开了神秘面纱,把精灵秀气一览无余呈现在大众面前。
卫天云颇有些感慨,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了,到今天才发现它美丽秀气的一面。想想以前妻子杨梅多次要求,要他抽时间陪她散散步,看看夜景,现在想想,还真是个挺浪漫的事情。由于每天忙碌,杨梅这个简单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想到这里,卫天云有些自嘲,真是造物弄人,自己忙的时候妻子天天喊着要他陪,现在时间充裕了,妻子却不在身边了。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他的遐思,屏幕显示是杨梅。
这有点儿出乎卫天云的意料。
自从失去孩子后,杨梅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卫天云多次打电话她从来不接,卫天云知道杨梅还在生他的气,只好作罢。
没有料到的是,今天杨梅主动打来了电话。
卫天云赶紧接听,里面传来杨梅急促的声音,老公,快回家,娄欢他……
卫天云头皮一紧,赶紧追问一句,什么娄欢,怎么回事?不料,电话那头却传来嘟嘟的忙音,电话挂断了。
杨梅出事了,这个念头在卫天云脑海里一闪,他没有片刻犹豫,拦了一辆出租,朝家赶去……
打开门,客厅没有开灯,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喊了两声杨梅,没有应答,卫天云一下警觉起来。习惯性地去掏枪,却摸了一个空。
突然,厨房的门打开了,灯光也猛地明亮了起来。杨梅端着点了蜡烛的蛋糕,秦昊、还有刑警队一干弟兄鱼贯而出,冲着卫天云齐声喊道,生日快乐。
幸福来得太快,卫天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直到杨梅低声重复了一句,生日快乐,这才如梦方醒。
他瞅着杨梅,今天是我的生日?杨梅面含微笑,轻轻点点头。
卫天云假意一绷脸,你怎么也学会作弄人了,电话说什么娄欢,你知不知道我担心死了。
秦昊接过话茬儿,这不怪嫂子,是我让她这么说的,一是测试你对嫂子的关心度,这个不用讲了,测试过关,秦昊停了停,加重了语气,第二是,娄欢就是我们哥儿几个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他被我们抓住了。
这是最近難得的好消息,也出乎卫天云的意料,怎么抓住的?
秦昊眉毛一挑,你还记得那个吴萍吗,是她报的警。
卫天云吃惊不小,真的?
千真万确。
娄欢没有偷渡出国?
因为有了儿子,有了牵挂,他不想走了。
卫天云看了一眼秦昊,说,这次抓捕肯定是你的杰作吧,以你的性格,不抓住娄欢,这口气你也出不来。
秦昊一吐舌头,不愧是燕赵神探,果然是料事如神,其实我也没有做啥,只是把那天晚上你做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吴萍,然后留下了我的电话,后来娄欢以为风头过了,偷偷地去看儿子,吴萍就报了警。
回忆起那段经历,秦昊的话滔滔不绝。
最精彩的一幕发生在送别上,当我们准备带走娄欢的时候,吴萍拦住了我们,她对娄欢说,别怨俺,俺是个山里人,好多事情都不懂,但俺懂得做人,懂得感恩。她看了看怀中的孩子,俺这么做,不是想立功,是为你赎罪,也是为咱们的儿子积点儿德。
最后,她告诉娄欢,无论今后生活如何,俺都会把这个孩子拉扯大,给你们娄家接续香火。
听完秦昊的叙述,客厅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娄欢的归案,解开了卫天云心中的疙瘩。对着满脸微笑妻子,一股愧疚油然而生,老婆,对不起。
杨梅温柔依旧,快过来吹蜡烛吧。
卫天云喜出望外,谢谢老婆大人!
杨梅莞尔一笑说,别贫嘴了,闭上眼睛许个愿。
卫天云有心把自己今天被免职的消息告诉杨梅,但是看着一脸欢笑的杨梅,几次张嘴,却又咽了回去。
一直折腾到了很晚,众人才离去。
朦胧的灯光下,杨梅温柔地看着卫天云,能不能告诉我,你许的什么愿望?
卫天云无声一笑,贴近杨梅的耳边,悄声说,当然是希望你早点儿怀上咱们的孩子啦。
凝视着卫天云,杨眉眼里有泪花闪烁,头一低,说,我们离婚吧。
卫天云好像没有听明白,盯着杨梅,追着问了一句,你说啥?
杨梅声音很轻,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
两行清泪从杨梅的面颊簌簌滚落,自从失去了孩子,我就发现自己无法面对你,只要想到你,就会想到孩子,心里就会痛。
听着杨梅的诉说,卫天云眼里有了湿气,柔声说,老婆,对不起,是我的错。
杨梅摇摇头说,你没有错,你是个好警察,而我只是个小女人,只想要个孩子和经常陪伴在身边的丈夫。
卫天云话里带着急切,相信我,以后会天天陪着你,陪你去看梨花,陪你去逛夜景。
杨梅叹口气说,我还不了解你,现在也许能做到,但是一接到案子,你就会围着案子转,你不会改变,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改变。
难道没有机会挽救了?
看着卫天云,杨梅强压着心中的痛,说,对不起,结婚十几年,没有好好给你过一个生日,今天也是我当妻子最后的补偿吧。
看着杨梅坚定的神情,卫天云知道她决心已下,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卫天云的手触摸到了口袋里面的免职决定书,他知道,这或许是挽救他们婚姻的最后护身符了,他深深地了解,以杨梅善良的性格,一旦知道他此时的处境,即使再委屈,她也会改变初衷,绝口不再提离婚的事。
那张纸快要掏出之际,看着杨梅憔悴的脸,卫天云却踌躇起来。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细雨,打开窗户,客厅里立刻飘满了梨花的芳香,又到了一年一度梨花开放的季节了。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卫天云却始终没有拿出那张纸,只是在口袋里面把它紧紧地攥成了一个团。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薛景川 期刊:《啄木鸟》2018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