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夏季,老张下班回家一般都比较晚。
起初,老婆以为他在加班,可八项规定实施以来,单位加班也不发加班费,老张岁数也没了向上爬的空间。老婆想了想,本来一副肌肉松弛的脸,这下拉得更长了。老张也懒得理她,依然我行我素。老婆挺了一阵儿,也就没再坚持:快要退休的人了,那两个工资还一直被自己捏着,赌不成也嫖不了,索性随他去吧。
其实,说起来是下了班,也可以说是没下班,毕竟,老张还在单位的大院里。
只不过,在篮球场上。
市里搞全民健身运动,单位篮球场对外开放还不收费,一拨拨小青年没事就过来打篮球,四对四半场,霸台的那种。一到暑假,有的中学生放了假,劲儿没地方泄,三五成群一吆喝便过来了,有时还吵吵打打的。有一天,老张路过一看,连忙进了场,两边一比画,嘿,本来剑拔弩张的场面,一下子就和谐了。虽说霸台的与攻擂的竞争场面还算激烈,但是双方水平可是涨了一大截,有时还冒出来一两个精彩的战术配合,引得看球的一片叫好。
当然,也不是老张生了张媒婆嘴。老张天生是个闷葫芦,只知道埋头干事,不大看领导眼色,所以,从外地调回来,这么多年临到退休了,还是个科员。别说科长了,连个副主任科员也没戏,甚至连单位最后一批分房也没摊上。好在老张也不计较,只要没刮风下雨,一下班总要绕到球场这边来。老张一来,球场上下的好几拨人马,一个个都来了精神,狼群发情般地欢呼:裁判来了,哪个敢吵!
在这里,老张摇身一变成了裁判,嘴里的哨子一响,满场飞奔的小青年们都得听他的,他的手一挥一指的,所有的人都得乖乖地停下来。
那一刻,老张就是领导,就是皇上。
老张的行踪引起了老婆的怀疑,直到被逮个现行,老婆才乐了。一大把年纪了,平时在家里也没怎么鸟他,到了这里,由着这帮愣头青们山呼海啸般地拥戴着。有时,老婆接过球员们递过来的矿泉水,还有从球场旁边超市里买的西瓜、冷饮、冰激凌什么的,便有了些自豪:当家的,不愧在那个大山洼子里当了十几年的狱警。
老张年轻的时候,在一所监狱里做活儿。监狱在一个大山洼子里,老张挺威武的,看管的人一口一个“报告政府”,再鸟的家伙在他面前也萎了。老婆去过几次,俩人在山里走过来走过去就是走不到头,老婆说:“你这里,怕是鸟也不来拉屎吧?”
“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一只,就算是有了一只,也是双眼皮的。”老张一笑,打起了一声口哨,居然溅出了好几声回响,比现在球场上的哨声还要清脆。
事情再好也不能过三呀,一个大男人,下班了不回家,家里还有一摊子家务呢。到了双休日,只要是一到下班那个点,老张就会骑着电瓶车往单位里赶;碰上阴天,只要没下雨,老张就会往窗外看,据说还主动清扫过篮球场的水渍。这还不算,老张脖子上总要挂一只哨子。有一次,老婆实在是气急了,在哨子上做了些手脚,老张一上场,哨子突然吹不响了。于是,老张一个激灵,打起了口哨。单位同事看到了,说老张你嗓子都哑成这样又是何必?他们又不是犯人,看那么紧干吗?
嗓子哑了的老张,回家更没话了,孩子们大了在外面支了家,他一个人就守着电视,频道永远是CCTV5,NBA和CBA这两档子篮球赛是必看节目。他看电视时与别人不一样,两眼只盯着裁判如何吹哨,谁输谁赢也不计较;甚至他还把比赛录了视频,分析裁判的吹罚尺度。有时老婆不在家,他就对着电视屏幕模仿着吹哨,还没等小区物业上门,邻居早就把门擂得山响了。
老婆实在没辙了,一气之下,踩扁了那只哨子。
挨过老婆的骂,老张发誓不再吹哨,甚至一下班就扭头回家,人如同霜打过一般。可是过了一阵儿,走着走着,脚步又拐向了篮球场。那些队员们见了他,一个个拥了过来,把手里的哨子一股脑儿地套在他的脖子上,如同奥运会上一口气得了好几枚金牌。这些都是崭新的哨子,吹起来清一色的脆响,让人心惊肉跳。老张的手势又高高举起了,这时的他,一下子活了过来,激动得像个毛头小伙儿。
有什么办法呢?那是青春的纪念,是烙在生命年轮的划痕,怎么能说忘就忘?那个监狱的犯人好几百,进來时都灰头土脸的,每天放风时间就那么一小会儿,老张便组织各班进行篮球比赛,培养集体主义精神,呼唤浪子回头是岸……还别说,十几年下来,从那里出去的,一个也没“二进宫”!
这份骄傲,谁人知晓?
秋季到来之后,天凉了黑得早了,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老张的哨子再也吹不响了,就像雄鸡乍醒一般瞪着大眼盼到天亮。
只是,老张的这个期盼实在是太漫长了,一直等到来年的夏天。
还有就是,在这个漫长的等待之中,面对着吹不响的哨子,老张整个人如同大病难愈一般;只有哨子一响的当儿,你再看他精神抖擞的,如同当年管制的那些犯人,刑满释放跨出监狱大门时的模样。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程多宝 期刊:《啄木鸟》2018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