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化妆师
诡异的差事
这天中午,作家安昌河正坐在家中喝茶,突然手机一阵响——是陌生号码。安昌河犹豫着点了“接听”,手机还没凑到耳朵边儿呢,就听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慌慌张张的声音:“哥,你要救我!”
来电话的人叫余元,安昌河和他不算很熟。八年前,安昌河有个叫《富贵的足球》的剧本投拍,余元是剧组的化妆师。安昌河印象中这人化妆技术不错,也挺能侃的。
电话里,余元约安昌河见面,说是有急事。安昌河答应赴约,但余元神秘兮兮的,不停更换见面地点,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余元说他掌握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正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两人终于碰了面,安昌河见余元一副张皇失措、惊恐不安的表情,也难免紧张:“怎么了,你杀人了?”
“杀人的不是我!”余元警惕地环视了四周,又侧耳听听有无可疑的动静,然后才压低嗓门,凑近安昌河,说:“是胡老板!”
安昌河一愣:“谁?”
“胡老板!”余元提高了点儿声调,怕安昌河不记得似的,提醒道,“投资你电影的那个……”
安昌河轻轻一笑,点了点头,摆手打断了余元的话。这个胡老板,他哪会不记得?当初,因为资金问题,《富贵的足球》迟迟没能开机,是胡老板让事情有了转机。本来是件好事,但这胡老板着实让人头疼,粗暴、自以为是,仗着有俩臭錢,总是摆出一副为所欲为的派头,把剧本糟蹋得不成样子。
安昌河心里嘀咕:要说他杀人,也不是没可能!
余元说:“我找你,是因为这么多年里,只见你有胆量、有底气和他对着干!”
“你好好说,究竟怎么回事?”
余元刚想说,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坚持要再换个安全的地方。他说因为胡老板的人此刻正到处找他,他嫌周围人多眼杂,没办法提心吊胆地来讲那惊天的秘密。得,谁让安大作家实在好奇呢,只能把余元带回了家。
两人来到安昌河家,余元猛灌了几杯凉茶后,开始说事儿了——
自从上次合作后,余元和胡老板也好些年头没联系了,直到一个礼拜前,胡老板突然给他打来电话,说有件私事要找他帮忙,说是余元当年的化妆术,给胡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挂了电话的第二天,私家车将余元接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车在一栋豪华的别墅前停下。宅子门口挂着挽幛,院子里哀乐低回,纸扎匠忙忙碌碌……胡老板披麻戴孝,正忙着应酬前来吊丧的亲朋好友,看他那一身重孝,就知道是他家老人去世了。
余元赶紧扮出哀伤的样子,要去灵堂给亡者上香礼拜。他刚到门口,就被人扯进了后院的一间屋子。余元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屋子正中有一张桌子,桌子上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被一块白布蒙着头脸,但看得出来,应该是个男人。
这是谁?人被硬邦邦地置于桌上,身上没有一床寿被,身下更是连草席也没一张……这冷清寒碜的场景,与外头厚礼重孝的氛围简直是鲜明对比。余元当下就判定,这桌上的尸体,绝对不是胡老板的亲人,倒应该是仇敌。
胡老板进来了,二话不说就往外掏钱,一沓一沓的,摆在桌上。
“这是五万块。”胡老板又摸出一张照片递给余元,指指桌上那具尸体,说,“你把那人给我整成这个样子,完事后还有五万块!”
余元这才知道,胡老板要他来办的这件私事,是给尸体化妆,更准确地说,叫易容。他不禁有些心慌:“胡老板,你得跟我讲,这究竟咋回事呀?”
“没‘咋回事这一说,事儿办完,出大门你就得永远忘了!”胡老板干脆的话语里,透露着一股子狠劲,“能忘吗?不能的话,再加钱,或者我给你想别的办法!”
余元虽然好吹牛,但在剧组混了这么多年,本事还是有点的,他轻轻松松地就可以将一个美貌的少女,化妆成为丑陋的老妪;也能让瘦子扮成胖子;让中年汉子回到青春少年。不过,这回却是给死人化妆,难免头皮发麻,脊背生凉气。事已至此,余元只能打开工具箱,硬着头皮,僵手僵脚地工作起来。渐渐地,他有点习惯了这个环境,胆子也大了点儿,手也灵活了,自然,心思也多了起来。
瞧着照片上这位老人的容貌,和灵堂里躺着的那人一模一样,像极了胡老板,不消说,就是胡老板的亲爹!怪了,他明明躺着个爹在灵堂,为啥背地里又要将这具尸体化妆成爹呀?这演的哪出啊?最要命的是,这个即将被掩盖真实面目的死者,到底是谁?
余元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既害怕又好奇,想立马撒腿远离这破事,又忍不住想继续探个究竟。他检查了死者全身,没有发现刀口或是枪伤,又仔细看了脖子,没有勒痕。难不成他是害病死的?瞧着死者的面容,顶多也就七十来岁光景。皮肤光洁,肌肉饱满,指甲修剪齐整,手上没有一点茧皮……余元通过这些,初步可以判定这原来是一个健康的人,应该还是一个有教养的体面人,而且,不大可能是正常死亡!
说到这儿,余元拽过安昌河的右手,捏着他的中指,摸了摸第一个指关节,那里因为长时间握笔,被笔杆磨出了茧子。
“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写字的!”余元神秘兮兮地说,“跟你说,胡老板找我给尸体化妆的事,我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了,他是要让那个倒霉蛋代替自己老爷子进火葬场……”
“为啥?”安昌河略一思忖,“难不成他要安排老爷子土葬?”
“对!”余元说,“自《殡葬管理条例》发布以来,我们爱城这地方一直严格执行。胡老板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就算有那念头,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去干出格的事,但背地里使些手段还是会的,毕竟他有钱,不是吗?”
“不惜杀人?就为了让他父亲完身安葬?”安昌河觉得这推断太不可思议了。
“官做得越大,越是恋栈!人越是有钱,越是愚昧!”余元为自己得出这样的结论很是自得,“况且,事实可是摆在那里呢!”
余元说,他做完化妆工作已是第二天傍晚了。胡老板过来仔细瞧了,很满意,为此又额外赏了他两万块钱,只是再次叮嘱他,出门就把这事给忘了。在道别的时候,胡老板突然伸手拍拍余元的脑袋,阴恻恻地说:“你这颗脑袋瓜子,大概也就值十二万吧?”
说到这儿,余元变得有点激动,说回到家中,他就噩梦不断,眼前老是出现那具在自己手底下逐渐变了容貌的尸体,他还梦见胡老板重金雇的杀手,用各种方法来追杀他。他刚逃脱一轮,又来了新的一轮……他无处可逃,但又不甘心坐以待毙。
安昌河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看着余元,觉得他有些紧张过头了,似乎并没有讲出实话。胡老板是不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还真不敢说,但这人不大可能在余元离开后,就派人追杀他,如果有此必要,为什么还要让他走出院子呢?一定是余元先搞出了什么动作。
惹祸的贼心
在安昌河的逼问下,余元只得说了实话。他说他刚刚离婚,因为错在己身,所以他差不多是净身滚蛋。刚刚拿到的十二万,还没捂热,当夜就被债主索去了。所以,他心一横,决定利用眼下这个好不容易撞上的秘密,发上一笔横财!
安昌河问:“你勒索胡老板了?”
余元叹了一口气,说他给胡老板打了个电话,说手上有个项目,希望获得胡老板一百万的赞助。胡老板问他是个什么项目,余元说,是部电影,名字叫《尸体们的奇异生活》,说的是人死了,但是尸体会说话,暗藏的秘密最终会暴露……胡老板还没听他讲完,就说:“这个电影很有意思,我资助你三百万吧!你是过来拿钱呢,还是我叫人把钱送过来?”余元说:“你就把钱打到我卡上吧!”胡老板爽快地說:“好啊,你等着啊!”
三个小时后,余元下楼去买烟的路上,一辆黑色小车冲他飞驰而来,如果不是他事先警醒,早成了车下亡魂。看着那辆车绝尘而去,余元惊恐万状,他知道这已经不再是钱不钱的事了,而是死不死、怎么死的事了。他知道自己办了件蠢事,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给胡老板打电话,胡老板说:“我正在给你准备钱呢,你着什么急呀!”说完,胡老板就挂了电话,余元再拨过去,对方已经不接了。
这事,安昌河越听越不对劲,开始有些着急了,他问余元:“你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对我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余元说,胡老板在本地经营了几十年,谁搞得清楚他的头顶上有多少保护伞?况且余元自己在这桩事情里头扮演的也不是什么好角色,助纣为虐、敲诈勒索……搞不好也会吃官司的。最要命的,那收取的十二万肯定也会被逼吐出来。
安昌河盯着余元问:“那你找我干啥?”
余元说他也是有一番考量的。首先,安昌河是个有影响的人,胡老板忌惮他,绝对不敢伤害他;其次,安昌河有背景,父辈是红二代,妻子一家都是警察,老丈人还是本地公安局局长。更重要的一点,余元发现,胡老板其实对安昌河挺敬重的,曾经不止一次地说:“除了安昌河,这世间敢跟我讲狠话的人还没出生呢!”
余元觍着脸,求安昌河出面跟胡老板再“沟通”一下,希望他能慷慨一点,多少资助一些。
安昌河瞪着余元,说:“你小子想什么呢?你跟我讲了这些,再让我跟胡老板去讲钱,想把我也拽进你这个烂泥淖?”
余元赶紧摆手,转而又问:“那你能不能借我两万块钱?我想远远地躲一阵子!”
嗨,这小子!安昌河突然意识到,这家伙刚才讲了那么多,没准儿全是骗人的,恐怕就是图钱!不过,他刚才讲得声情并茂,哪怕当写作素材来听,也挺带劲。这事如果是真的,后面恐怕还有很多可挖的呢!于是,安昌河说:“两万够呛,一万吧。”余元表现得倒是爽利,说:“好,一万就一万!”
拿了钱,余元并没有着急离开,他神神秘秘地讲:“哥,一会儿我叫个快递,给你送个东西。这东西放我这里不保险,你可一定藏好,因为所有的秘密,估计都在里头!”
送走余元,安昌河越想越觉得这事划不来,为了这么个乱七八糟的故事,竟然付出了一万块的代价。这时,妻子来电话,要他到老丈人家里吃饭。老丈人今天告别近四十年的警察生涯,正式退休。
家宴上,安昌河听着那几位警察亲人聊着各种案子,他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最近可有人报失踪?”妻兄说:“倒是有几起。”安昌河问:“可有老人,七十岁左右的?”妻嫂说:“有。”安昌河问:“男的?”妻嫂说:“是女的。”
一串问答后,妻兄首先表示奇怪:“哎,你咋打听这些呢?”
安昌河只能说最近要写个东西,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况。他本以为就此遮掩过去了,不料回家的路上,妻子却问他是不是有事情瞒着她。安昌河笑了:“我能有啥事瞒着你?”
“哎,说真的,你是不是有啥隐瞒着我?”妻子的表情很严肃。
安昌河心想:我能咋说?我说今天有个爱吹牛的家伙,来跟我吹了个关于尸体和富翁的故事,然后顺理成章地从我手里拿走了一万块钱?那还不把她笑死?再说,她可是刑警大队重案组的“神探”呢!
安昌河笑着对妻子说:“真没啥事,别瞎想啊!”
到家的时候,门卫递给安昌河一个快递包裹,是个小小的盒子,轻飘飘的。安昌河没在意,一路拿回了书房,但是拆开的时候,掉出来的东西却把他吓了一大跳——那是一截手指,绝非道具!
安昌河发了好一阵呆,先是拿笔把那截手指拨了拨,发现它是中指。然后他壮着胆子,用纸巾捏着指头,拿到台灯下细瞧,看见第一个指节上,有轻微的凸起,那凸起部分明显是茧子。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右手,基本确认这手指的归属了……明亮的台灯下,那指腹上的纹路格外清晰,一圈一圈,仿佛只要解开它们,一个惊天的秘密就昭然若揭!
安昌河犹豫到凌晨,还是决定不要把这事告诉妻子。他想了想,这截断指应该是余元从那具无名尸体上偷偷切下来的,他想拿它当胡老板的把柄也好,或是想留着以后当破案线索也罢,至少现在还没想惊动警察。现在,这么个关键的东西,落到自己手里,该怎么处置,安昌河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他将那截中指包好,再裹上一层塑料布,装进一个精巧的茶叶罐子,悄悄放进冰箱冷冻室的角落里。
第二天早上,安昌河起晚了一些,没想到一贯忙得脚不沾地的妻子竟然破天荒地做好了早餐。吃饭的时候,妻子两眼盯着安昌河,最后忍不住问道:“你真没啥事儿?”
安昌河笑道:“我能有啥事瞒住你的火眼金睛呢?”
“那就好。”妻子话这么说,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第二章·胡老板
救赎的故事
没过多久,安昌河就接到了胡老板的电话。他倒也不意外,胡老板这样的人物,得到点风声,还不简单?电话里,尽管胡老板的声音听起来很镇静,但安昌河还是感觉出了他的慌乱。
一番寒暄过后,胡老板开门见山:“余元可是找过你?”
“是的,”安昌河说,“他来跟我谈个电影,说你愿意投资,请我帮他写一写本子。”安昌河感觉到胡老板听得很认真,心想,也没有犹豫的必要,顺口就告诉了他电影的名字——《尸体们的奇异生活》。
“好啊,我很想知道这部电影的故事,如果真是精彩的话,我很愿意投资它!”
胡老板迫不及待地要跟安昌河见面好好谈谈。安昌河就约他在奥斯卡影城的咖啡厅见,那里人多,就算他胡老板胆子比天大,也不敢轻举妄动。
准备出门时,安昌河想起什么,于是折转身,走进厨房,拉开冰箱,却发现冰箱被整理过。他的心头隐约有种不祥之感。他翻遍了冷冻室,也没找到那个精巧的茶叶罐。
茶叶罐不见了!哪里去了?安昌河给妻子打去电话。
妻子问:“怎么大喘气的,出什么事了?”
“你整理冰箱了?”
“是啊,怎么啦?”
“你看见过一个小茶叶罐吗?搁冷冻室的……”
“茶叶罐?有啊,我扔了。”
“扔啦?”安昌河几乎是惊呼起来。
妻子说:“是啊,扔了。”
安昌河越想越觉得哭笑不得。妻子平常是个很少过问柴米油盐的“警界神探”,今天一大早起來,却破天荒地给他做了早餐,还顺手整理了冰箱。妻子说,她刚打开那个茶叶罐就闻到了一股子怪味儿,赶着上班没细看,和那些过期的酸奶、霉烂的蔬菜一起扔到外头的垃圾箱了。
妻子问:“里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安昌河只能说没有。
“听你的声音,好像我丢了你什么珍贵的东西呢!”
没等妻子挂了电话,安昌河就夺门而出,直奔垃圾箱,那里面已经空空荡荡。
前往奥斯卡影城的路上,安昌河有些回不过神,心头就如同那个垃圾箱,空空荡荡。站在咖啡厅门口,他稳稳神,做了好几遍深呼吸,才往里走。
胡老板老远就站起了身子,看看安昌河,又往他身后张望,然后问:“余元呢?”
安昌河说:“他忙着呢。”
“那个关于尸体的本子,是个什么故事?”胡老板显得很憔悴,面色青灰,眼窝深陷,眼球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安昌河觉得,如果不是那一身名牌和手腕上的大劳力士硬撑着,今天的胡老板看上去和落魄的商人没啥区别。
安昌河说:“余元跟我讲了一点他的想法,我还没答应帮他写呢!既然你有投资意向,肯定是被他的故事和人物有所打动的,何不谈谈你的看法呢?”说着,他看着胡老板,胡老板也看着他,两人就那么微笑着对视着,就像一对相持不下的赌徒,在比试谁更能沉住气,等着对方亮出底牌。
“事已至此,咱们就不绕弯子了。”胡老板叹口气,神情哀伤,“我不管余元都跟你讲了啥,但事情绝非他说的那样。他添油加醋,危言耸听,其实就是想讹我!”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昌河摆好了认真倾听的架势。
事情似乎很简单,而且都在情理之中。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乍一听,还挺感人的。
20世纪五六十年代,胡老板的父亲是秦村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这一年,村里来了个年轻人,据说曾经是个大学生,被赶出了校园,原因很简单,就是他的父亲投敌叛国了,他自然受到了牵连。就因为这层关系,这个年轻人走到哪里,就挨批挨斗到哪里,简直像过街老鼠一般,因为人人都见不得他,所以就落下了个“烂红薯”的绰号。
到了秦村,情况一下子就不一样了。胡老板的父亲说:“古言道,公是公,婆是婆,父亲犯过,哪里有儿子受罪的道理?”秦村人也都觉得这话在理,所以不再拿他说事。被如此善待,烂红薯自然感恩戴德,除了勤奋劳动,还总想着怎么报答胡老板的父亲和秦村的百姓。
因为连年歉收,秦村人日子过得非常艰苦,一年中有大半年,米缸子都是空的,好多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烂红薯找到胡老板的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靠国家救济粮是不顶事的,靠群众自力更生也不现实,饿得锄头都拿不动,讲什么精神都是白讲。只有靠一样东西,然后通过两年时间,来彻底改变这种状况。
胡老板的父亲问什么东西,烂红薯说,红薯。胡老板的父亲说:“红薯?我们种的有呀!”
烂红薯说:“种的面积不够,品种也不行。”
见胡老板的父亲一脸茫然的样子,烂红薯就给他讲起了红薯的历史——在明朝之前,中国人口一直增长不明显。自从明朝万历年间,从菲律宾引进红薯之后,中国人依靠这种“生食如葛,熟食如蜜”的东西,实现了人口的大增长。所以烂红薯觉得,秦村应该尽可能地在旱地上都种上红薯,而且必须换上新的品种。目前秦村栽种的品种,也不知道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完全老化了,所以要重新培育和改良。
“培育新品种?”胡老板的父亲问,“谁懂这个?”
烂红薯说:“我懂,我大学时就是学这个的。”后来,他拿着胡老板父亲开的介绍信,不知道跑了哪些地方,都以为他失去监管,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却突然回到了秦村,背了一口袋红薯新品种。
烂红薯首先搞了一片试验田,结果大获丰收,一蔸五六根,大的两三斤,小的也有七八两。第二年进行大面积推广,整个秦村到处都栽种了他培育的新品种。看着长势喜人的藤蔓,家家户户都忙着挖红薯窖,但很快就发觉不对劲了,因为红薯的厢垅不见鼓胀,都八月了,刨开一看,只见麻绳般的根系,不见拳头大的茎块。这下,烂红薯也慌了神,失魂落魄地在红薯地里兜了一阵圈子,然后趁着夜黑,竟然屁股一拍,跑了。
荒唐的心愿
烂红薯这一跑,可把胡老板的父亲害惨了。第二年开春,秦村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还有不少人家背井离乡,开始了逃荒。事情闹到上头,调查组就来了……胡老板的父亲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大家对胡老板的父亲怨言纷纷,嚷着要他赔偿损失,还有的吵上门去破口大骂,甚至对他拳脚相加。一直受人敬重的老爷子哪受得了这般刺激?他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
病愈后,胡老板的父亲整个人都变了样子,整天神神道道,战战兢兢,天上响个雷,都会被吓得摔个屁股墩,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后来胡老板做上了生意,情况才稍有改善,可看起来不愁吃不愁喝,出入都是宝马奔驰的,老父亲的精神状态却依然很糟糕。他特别怕死,对过去也充满怨恨,认为自己好心没好报,是烂红薯祸害了他,让他这么多年都像一条落水狗一样活着。
不久前,胡老板的父亲因为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也就在这时候,一个老者突然出现在秦村,跟人打听胡老板的父亲。他一见胡老板的父亲,就深深地一鞠躬,连声说着“对不起”。时隔这么多年,胡老板的父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颤抖着胳膊指着他,老泪纵横,扯着哭腔说:“就是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啊!”
这位老者,就是当年的那个烂红薯。这么多年,他跑哪里去了?他跑国外去了。这么多年了,孑然一身,一直在做红薯研究。当他终于完成了皇皇百万言的《红薯史》后,觉得此生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回到祖国,向胡老板的父亲致歉。
等老爷子平静下来,烂紅薯来到他跟前,刚要道歉,没想到老爷子似乎又脑子犯糊涂了,他冲着烂红薯大喊大叫起来:“快把他撵走,他是火葬场的人,不要把我送去烧了!我还会活过来的啊……”
见到昔日的恩人神经兮兮、惊恐万状的样子,烂红薯问胡老板究竟怎么回事。胡老板本不愿搭理他,但架不住烂红薯一再追问,就说,他父亲不止一次说过,自己不想被烧成灰,他想以完身安葬。因为曾经有个阴阳师告诉他,他日后死了,只要完身安葬于胡家祖坟东南角的一棵古槐下,便还会活过来。因为胡家祖坟那片地是整个秦村最好的风水宝地,四周茂林修竹,最能藏风聚气,那棵千年不坏的古槐就是佐证。老爷子起初并不相信这话,但那阴阳师越说越神乎,说老爷子命中有一劫,要替人背锅,蒙受冤屈,再得三年阳寿,是老天作为对他曾经遭受苦难的回报。这话一下子说得老爷子老泪直流,从此对自己能复活一事是坚信不疑了。
不过,等提到当地关于殡葬的法规时,胡老板就一脸愁苦了。烂红薯听了,沉默良久,轻叹一声,说:“好吧,就让我来帮他实现这最后的心愿吧,也算我的赎罪。”说完,他就走了。
此后,每隔一两天,烂红薯就会过来探望胡老板的父亲。他告诉胡老板,已经找到了实现老爷子心愿的方法,只是老爷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会儿有出气,一会儿没进气……搞得烂红薯的神情也越来越怪异,阴晴不定的样子。
胡老板嫌他烦,要撵他走。烂红薯说:“你先听了我的想法,再决定是不是撵我走吧。”他的想法可把胡老板吓了一大跳——烂红薯说他原本是想买具尸体,用来替老爷子进火葬场,但他现在改主意了。他觉得这样的买卖太缺德,无异于杀人。更何况准备卖尸体给他的那人,是他的故人,和胡老板的父亲一样,也曾经对他有恩。所以,“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他一直在读佛经,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想了一晚上,他决定用自己的身体来完成这个交易。
胡老板惊得大吼:“你疯了吧?”
烂红薯苦笑一下,神情很快恢复了淡定。他说自己这一生坎坎坷坷,这些年来,心里也一直饱受折磨,如果不是想要完成那本《红薯史》,早自杀八百回了。他在这世间已无任何亲人,死后更不知该归葬何处。现在书已完稿,他也算是夙愿已了。所以,他决定死去,替胡老板的父亲进焚尸炉,到时候请胡老板将他的一把骨灰当成肥料撒在秦村的土地上,也算是对这片曾经厚待他的土地一点报答。
胡老板听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回不过神,正张皇不知所措时,父亲那头又说人快不行了。胡老板匆匆打发烂红薯走,烂红薯倒也没再坚持刚才自己那个提议,只说他想留宿一晚,也算陪陪老爷子。胡老板懒得再跟他掰扯,便由他去了。
第二天中午,胡老板的父亲驾鹤西去,临终之际,老爷子还在念叨:“不要进高烟囱,要完身安葬,等待重生……”胡老板叹了口气,这才发现,说好要陪陪老爷子的烂红薯怎么没见人呢?到了客房,推门一看,胡老板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烂红薯竟直挺挺地死在了床上。
“前头半截的事情就是这样,”胡老板说,“之后,我都遂了他们的心愿。我把烂红薯化妆成我父亲的样子,送到火葬场,然后把我父亲殓进大柏木棺材,葬在祖坟地那棵古槐下。我刚撒掉烂红薯的骨灰,余元就打电话来了,跟我谈起了他的电影项目。我说这个项目很有意思,愿意资助他。当我热起来的时候,他却突然凉了下来,人影都见不着了……”
安昌河忍不住问:“那个叫烂红薯的老人,他就没留下只言片语,就那么干脆地、毫无征兆地死在了你家?”
“这就是我越想越生气的地方!”胡老板叹着气,“但这人也是个怪人,不管当年从秦村逃跑,还是从国外回来,不是都一声不响的吗?”
胡老板說了一大圈故事,安昌河听着,有时皱皱眉,有时撇撇嘴,最后,他还是明确地告诉胡老板:“你讲的这些,我还是不相信……”
“这件事情对于我来说,不重要啦!”胡老板牙疼似的吸着冷风,痛彻心扉一般,说,“我之所以急着要找到余元,因为他可能偷走了我的老爹!”
复活的尸体
胡老板又开始对安昌河细说那后半截的事了——解决了父亲不进焚尸炉的大麻烦,还有个小麻烦,就是怎么处理父亲死后重生的问题。常识告诉胡老板,死后重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但父亲生前一次次地提这事,临终前又一再叮嘱,一万个不放心的样子,所以,胡老板不敢怠慢。
其实这也不是个难事,停尸一阵子嘛,他要真活过来,一声咳嗽大家也都知道了,但是依照父亲的说法,他是必须葬进棺墓里,仿佛真是要经过与世隔绝、阴阳分离的这个环节,才有可能重生的,就像果子掉落地里,必须要先腐烂掉外头的果肉,果核才能破开,长出苗子。可是,都埋进泥巴地里去了,又怎么知道他活过来呢?因为老爷子自己也讲不清楚是在哪一天活过来,是埋葬后第三天呢,还是第五天?总不能每天都扒拉开坟头看看有出气没有,是不是恢复了心跳……父亲生前说过,“葬”就是“藏”,之所以要把先祖的尸体在风水宝地“藏起来”,因为那已经不是平凡之物,而是“宝器”,是“法物”,可以聚敛天地灵气,福泽后代子孙。所以,隔三岔五扒拉坟头棺材,古古怪怪的不说,不是很容易就把那聚敛的灵气泄了吗?
咋办呢?这事儿……
胡老板突然想到了高科技。他让人赶紧从城里买了一款最新的智能健康手环,这玩意儿能测血压、心电、血糖……关键是超长待机,能定位,而且信号极强。胡老板亲手将手环戴在父亲手腕上,再和自己手机上的App关联上,这才松了一口气。是啊,有了这个东西,躺在棺墓里的父亲有轻微的变化,他睡在床上就可以知道。
连日来的劳累,随着父亲的入土消散了,胡老板顿时如释重负一般,挨着床就酣然入梦。
这天早上,胡老板睡得正香呢,被余元一个电话惊醒了。听他含沙射影地说要搞什么关于尸体的电影,胡老板立马听懂了他的企图,气得暴跳如雷,喝令手下必须、赶紧、不惜一切代价把余元找到……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胡老板发现他手机上的那个App有了动静——
动静可不小!收缩压100,舒张压70,心率80……再仔细一看GPS定位,竟然在行进中,而且前方就是土镇!胡老板猛然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激动得灵魂都出窍了。手下人见胡老板脸色大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赶紧过来。一听,哟,真是大事呀!胡老板的父亲真的复活了、重生了,而且爬出了墓穴,正在前往土镇的路上!
就在几个人一惊一乍间,动静又没了。胡老板晃了晃手机,以为信号不好,可再看,是满格呢!
“咋回事?”胡老板一拍脑袋,“走,去坟墓看看!”
一群人赶紧往房屋后面的棺山跑去。自古以来,秦村死了人,都安葬于此,所以此地也是很多人家的祖坟地。后来搞“学大寨”,棺山的坟头被扒拉一多半,开垦成梯田,栽种红薯、玉米。因为植被破坏,土脚不牢,几场洪水就把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冲了个精光。七十年代末,这里就成了一片荒山。陆续又栽种树木,树木成林,固稳了土脚,死的人又重新埋上山,这里又恢复成了棺山的样子。
胡家祖坟就在棺山边的一片台地上,尽管胡老板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但是眼前的情形还是让他们感到触目惊心:坟头被扒掉了,棺材板儿被掀翻了,陪葬物品被扔了一地。自然,他们没有看见老爷子。他是啥时候复活的?是刚才App有动静那会儿吗?如果是的话,也太快了点吧,人一下子蹿出坟墓,一眨眼就跑到土镇那头去了?
“老板,”一个手下犹豫了好一会儿,看着胡老板,说,“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胡老板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还没回过来神。
“我记得陪葬品里头不是有很多茅台、五粮液和中华烟吗?咋一样都不见呢?”那个手下嗫嚅道,“老爷子就算吃了、抽了,那么多,可得花一阵时间呢!而且,也不见一个空酒瓶和烟屁股呀?”
听到这里,安昌河觉得这事真是又荒诞又好笑。胡老板叹口气,说:“其实我也觉着不对劲了,就算我父亲复活重生,他也不是一个人,现场肯定有人搭手帮忙,因为在那些被扒拉开的新土上,可是有不少脚印呀!”
安昌河肯定地说:“我可不相信鬼神,也不相信什么死后重生,你父亲一定是被盗尸了!”
没想到胡老板立马接道:“我认为是余元干的!”
安昌河想了想,觉得余元没有这个胆量,盗尸者,肯定另有其人,是他胡老板的新旧仇人也不一定,做生意这么多年,明抢暗夺、尔虞我诈的事情,他肯定没少做,有人报复也不稀奇。
“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来头,很快就会有结果的。”胡老板信心满满,他的那个App上时不时地就会有动静出现,这就意味着,如果不是他父亲复活后在使用那款智能健康手环,那么使用者就肯定是偷盗他父亲尸体的家伙。
正说着话,胡老板电话响了。挂了电话,他很紧张,说话的声音都在哆嗦。
“你有时间吗?”胡老板深呼吸一口气,看着安昌河说,“找着了,还在土镇呢!”
第三章·大粉匠
苦命的老人
说起土镇,免不了要再说说红薯的事。
传说三国时期刘备入蜀,行至土镇,感到饥饿,就请店家给弄点好吃的,他要庆贺这一路的顺利。只是因为连年兵燹,民不聊生,店家根本拿不出什么好吃的,最后用家中仅剩的一点红薯粉,做了碗粉条。刘备吃后,感觉粉条软糯爽滑,十分高兴。后来蜀中日渐富庶,因为刘备喜食粉条,远近百姓都到土镇来学习粉条制作技術,品尝土镇粉条的美味……
故事当然是鬼扯的,三国时候怎么可能有红薯呢?没有红薯,又何来粉条呢?鬼扯归鬼扯,但土镇粉条在制作技艺上确实颇有讲究,而且土镇出产的粉条,品质也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因此土镇粉条不仅是土镇当地的一道美味,也是土镇的一个庞大产业。
大约是自有粉条起,土镇就诞生了一个新的职业——挂粉师,也叫拍粉匠。粉条制作首先从磨红薯开始,然后是淀粉、晒粉、制浆、挂粉……看起来简单,却很讲究手艺。同样的红薯,不同的挂粉师做出的粉条,一口就可以吃出三六九等。手艺最好的挂粉师,人称“大粉匠”,工价最高,也很难请到。
土镇最有名的大粉匠,绰号小漏勺。小漏勺十岁跟在师傅老漏勺屁股后面洗红薯;十一岁磨红薯;十二岁学晒粉;十三岁学制浆;十四岁这年,就亲自掌勺拍粉挂漏;十八岁就成了远近有名的大粉匠。
那会儿的小漏勺,从九月挖红薯,一直要忙到腊月初头。如果不从三月红薯秧子出土的时候就开始约请,你根本别想请到他。小漏勺的手艺好过老漏勺,但是工价却比老漏勺低一成,他以此表现谦逊,也是向师傅致敬,更显示出他的厚道仁义。
凭着一把好手艺,小漏勺让全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养了个儿子,新盖了大瓦房,马上又准备换小洋楼。也就在这时候,机制粉出现了。机制粉来得快,大粉匠一天的活儿,顶不上机器转动半小时。突然,挂粉师就全都没活儿干了。当然,就算最著名的大粉匠小漏勺,也同样如此。
这一年的秋冬季节,小漏勺几乎接不到啥活儿了,他感觉这日子过得格外别扭。到了第二年开春,他终究是闲不下去了,家里没啥积蓄,孩子大了,还得娶妻生子,得出去找活儿干啊!可是干什么都得讲究点技术,所谓骟牛扯糖,各干一行,作为著名的大粉匠,操了大半辈子的粉勺,还能干什么呢?什么都不趁手。没奈何,小漏勺只有到工地去拎灰桶。上工不到一个月,小漏勺却出事了,从楼上摔下来,摔断了脊梁骨,从此瘫痪在床。没过两年,妻子害病去世,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好在儿子大顺还算孝顺,对他嘘寒问暖,给他端屎端尿。除了不能下地行走,小漏勺看起来还真跟常人没什么两样。再后来,儿子结婚,生了个女儿。孙女漂亮机敏,能歌善舞,真是个小天使,小漏勺喜欢得不得了,可就在孩子十岁那年,祸从天降,竟查出了白血病。为了救孩子,小漏勺和儿子把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也都求了个遍,很快就债台高筑。孩子需要骨髓移植,医院竭力减免,但还是有三十万的缺口。各方筹集,政府救济,最后,大顺只需要拿出十万块,但对于这个家徒四壁的家庭来说,十万块足以让人绝望……
自从孙女害病后,小漏勺就不肯吃药了,他说自己老成这副鬼样子,早该死了,还吃什么药?留给孙女吧!儿子和儿媳不忍心,就算再忙、再困苦,还是尽心尽力照料他。他们越是对小漏勺好,小漏勺就越是难受,觉得拖累了家人,于是变着法儿折腾自己,只求早死。
终于,小漏勺病重了,他知道自己恐怕离死不远了,可他突然发现,就这么死了,真是件很划不来的事——人们时常说,穷得把骨头车成纽扣卖。要真能把骨头车成纽扣卖,那该多好啊,最起码也可以给孙女换瓶药嘛!就这么死了,一点用处也没有,太亏啊!
就在这一天,一个自称叫“烂红薯”的人找上门来,问:“小漏勺在吗?”
特殊的约定
小漏勺回想了老半天,如果不是烂红薯提醒,还真记不起他是谁。烂红薯说,当年他搞红薯研究,专门拜访过小漏勺。小漏勺除了向烂红薯演示拍粉的手艺,还好酒好菜地款待他,听说了他的遭遇,还一再宽慰他。“天不会一直下雨,人不会总是倒霉,只要肯扑腾翅膀,是鸟儿都会有飞起来的一天!”烂红薯说,这就是小漏勺当时宽慰他的话,临走的时候,小漏勺还送了他一把粉条。这么多年,他可一直记得小漏勺的好!
所以,烂红薯并不是空着手来看望小漏勺的,他还准备了很多礼物。看着那些花花绿绿、包装精美的礼物,小漏勺苦笑说:“你还不如直接给我钱呢!”
烂红薯看看小漏勺的家,点点头:“看样子你真是很缺钱……”
“是呀!”小漏勺说,“我都想把自己的骨头车成纽扣卖了!”
烂红薯一听这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小漏勺,说:“你是在开玩笑?想卖掉自己?”
小漏勺苦笑着说,他确实是在开玩笑,但他真希望自己的骨头可以车成纽扣卖,只要能够救孙女,哪怕是下十八层地狱,他也会笑眯眯地前往!
烂红薯仔细端详了小漏勺一阵,说:“你确实可以值个好价钱的,二十万吧,咋样?”
这下轮到小漏勺以为烂红薯在开玩笑了。烂红薯说:“不开玩笑,有个人也快死了,害怕进高烟囱,想完身落葬……这个人是我的恩人,我正想着怎么帮他呢。”
小漏勺说:“我也曾经厚待过你呀,你也帮帮我吧,二十万,把我卖给他,让我替他进高烟囱呀!”
烂红薯想了想:“这样还真不错,既帮了你,也帮了他,我两头的人情可都还了!只是看你这样子,病得比他还重,要是你先死了咋办?”
“你莫要担心,我硬撑着,也要等他先死!”小漏勺像下保证似的,“只要他死了,我就赶紧死,绝对不会有半点耽搁!”
第二天,烂红薯就送了二十万块钱过来,说等那头的人死了,他就过来接小漏勺走。一桩看起来像是个笑话的事,就这么成了真事。
看着眼前这一大堆红票子,再一听父亲说他把自己卖了,卖给一个有钱人,替他上高烟囱……大顺女人就不停哆嗦着,大顺身子软软地就要往地上瘫,良久,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就像泄气的胶皮人,耷拉在椅子上。
晚上,两口子根本没法入睡。大顺说:“那人先死了咋办?”
大顺女人说:“要是爸先死了,而那个人还活得好好的呢?”
大顺说:“相差一天、两天恐怕还好办,相差一个礼拜、两个礼拜呢?”
大顺女人说:“你没听爸说吗?他们约定的是那头人一死,就通知这头!”
大顺说:“首先得保证爸不会先死!”
大顺女人说:“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应该是那个人先死了咋办?”
大顺说:“这个问题,我先前都已经说了……”说到这里,大顺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流着泪哀叹道:“这些话,哪里是人说出口的啊,我们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女人也哭了,大顺揩了女人的眼泪又揩自己的:“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我们还有点时间。”
女人看着大顺,大顺说:“我得趁着那个烂红薯来之前想好主意,咱们怎么也不能把爸卖掉呀!他辛辛苦苦一辈子,就算是头牛,也应该落个好下场!”
大顺刚想好主意,都还没来得及落实,烂红薯突然就上了门,一家人顿时乱成一团。大顺哀求烂红薯,要退钱,要反悔这桩交易。大顺女人央求烂红薯是不是可以缓一缓,让她去把女儿带回来,好叫他们爷孙俩见最后一面……
小漏勺倒是很镇静,他说:“这一天早晚都会来的,现在可是最好的时候。”他要儿媳去给他烧上一大锅热水,他要好好洗个澡,洗去这辈子所有的不痛快,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走。
他叮嘱大顺要照顾好家人,对妻子,要体贴善待;对女儿,要竭力栽培,将来有出息了,一定要报效国家……大顺听得泪流满面,痛苦不堪。
“这是在干什么呢?我只是过来看看,还没到带你走的时候。”
烂红薯的话叫大顺听得一愣一愣的,烂红薯冲他挥挥手,要他去忙自己的,他要和小漏勺说说话。
见大顺不肯离开,还拿眼珠子瞪自己,烂红薯笑了,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爸,我也舍不得他呀,我得时刻关心着他现在咋样了,品相是不是还好……”
见大顺出了屋子,小漏勺问烂红薯:“你真是为这个来的?”
烂红薯说:“那是当然呀,那头的人现今活得好好的,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所以,你可得把這肉身珍惜着点,千万别出岔子!”
小漏勺点点头,笑道:“珍惜着呢!我这辈子想也不敢想,这副臭皮囊,竟然值这么大价钱!”
“是啊,你可赚了!”烂红薯说,“那干脆就再赚大发点儿吧,别把以后的时光当成等死的日子,好生享受,该吃吃,该喝喝,和孩子们快快乐乐!”
小漏勺眉开眼笑:“你讲的是呢!”
烂红薯上前拥抱了小漏勺,出门的时候还跟大顺两口子挥挥手,叮嘱他们可得把人照顾好点儿,别出岔子。
“我可是出了大价钱的呢!”烂红薯说道。
小漏勺当真为报恩而一心赴死了吗?胡老板的父亲真的复活了?大作家安昌河会写故事,但他也没能猜到这个故事的结局……敬请关注2021年5月下《故事会》,《复活传奇(下)》会更精彩!
(发稿编辑:丁娴瑶)
分类:中篇故事 作者:安昌河 期刊:《故事会》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