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啄木鸟 > 啄木鸟2019年5期 > 〖好看小说〗汉口公主(中篇小说)

〖好看小说〗汉口公主(中篇小说)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1-05 16:41:54

霸王是个爱闲逛的女子。这一日春光流淌,她坐一辆驴车,去天门城近水楼台看戏。京山人蚌壳子催着驴:“些快,些快。”霸王的裤子吊八寸,靠在蚌壳子背后,一条腿吊在春风里。

小麦起浪,赶驴的陈老爹说:“蚌壳子,你不晓得斤两,敢带霸王去看戏。”

霸王的大名叫刘鸣凤,霸王是她的乳名,她是渔薪公社七大队三小队黄草青的女儿。蚌壳子说:“就敢!”

春风拂面,霸王咬着唇笑。陈老爹又说:“霸王要去汉口喝自来水,吃油条,嫁给工人老大哥,到时候怕你哭瞎眼。”

蚌壳子哑了,霸王抢答:“你管得宽,我偏不去汉口。”

霸王的父亲在汉口,名叫刘常喜,是武汉钢铁厂的电焊工人,家里穷,娶了女农民黄草青,成为一工一农的半边户。霸王的日子好过,常喜亲爹常往家里寄钱,五元、十元、十五元,草青姆妈手头宽裕,不亏待,霸王腰里系着帆布皮带,头上扎着蝴蝶结,小眉小眼,软肩细腰,斜眼看人,像一条得瑟的小米虫,大平原的乡亲们都叫她汉口公主。

常喜亲爹荣光得很,到首都修过人民大会堂,捧回一本人民大会堂竣工纪念册,彩色画,蛮漂亮。大队部杨支书看过后当成宝贝,只要上级来检查,他就命令常喜把画册送去,让领导们欣赏。霸王去看戏的这一天,草青姆妈正在屋里生小伢,疼得呼天喊地,刚刚回来的常喜亲爹,又接到杨支书通知,只好不管不顾,拿着画册去显摆。

常喜亲爹一步三摇地走到大队部门口,头顶上有颗五角星。“嘿!”他说,“我日日夜夜都得意,我修的人民大会堂,毛主席和周总理天天在里面开会。”

欣赏画册的人是荆州地区的王专员,他热情地握住常喜的手,常喜清清嗓子又说:“嘿!我修的是湖北厅。我们搞大会战,一天要焊二十几个小时,眼睛红得像灯笼。嘿,我还去支援了福建厅和河北厅。”

看完画册,常喜又陪客人喝谷酒,醉了。他脸膛黑红,脚步踉跄,昏头涨脑地回来,草青姆妈正在号叫,屋里没有一个人。常喜亲爹前来助产,抬脚踩出一个伢儿。提腿看,女,便一把扔到床上,说:“嘿!又是一个酒坛子!”

酒坛子是江汉平原女儿的昵称,坛子是空的,等着十八年后新女婿前来进贡,是一坛励志酒。草青姆妈喝下两口红糖水,又有了劲,对着大门喊:“霸王!霸王!”

霸王看完戏,正在春风里往回赶,和蚌壳子一起哼着戏曲。陈老爹的粪车装满了,说:“蚌壳子你信不信,霸王的姆媽要打死你。她要去汉口吃商品粮,是个精贵霸王。”

蚌壳子剃着光头,青皮一层,似刚刚出芽的地米菜。他直直地看着霸王,目光清纯,吐气如兰。霸王双颊微红,眼中泛波,她觉得粪都是香的。霸王回:“砍脑壳的陈老爹,我们不要你管!”

驴车晃荡,春风奔忙,蚌壳子精神抖擞,对驴吼:“些稳,些稳!”

霸王身上带着大粪香,一路跑回家,床上的婴儿在啼哭。草青姆妈说:“霸王,你姆妈又生了一个酒坛子,你爸爸看不得,要丢去喂鸡呢!”

霸王一把拎起婴儿举过头顶说:“那我板死她!”

霸王是大女儿,是姆妈的心头肉,说话算数。常喜亲爹急忙跑过去,伸出双手乞求:“丢给我!丢给我!嘿!我是那只大公鸡!”姆妈吓坏了,说:“霸王公主,我的心肝,撩你玩笑的呢!”

亲爹夺下了婴儿。平素这样的时候很多,拿一颗冰糖、一颗玻璃弹、一张烟纸撇撇都可以撩一撩,像棍子撩狗,霸王会扑上来咬。满满的爱。可不知为什么,看过戏的霸王,那么兴撩的人,无缘无故地哭起来。

霸王先站在床头哭,又跑到门后哭。常喜亲爹拿着白毛巾,前脚跟后脚,擦一把眼泪求一声:“汉口的公主哇,嘿!我的肠子断成七寸啦!”

霸王不买账,冲到茅坑前,茅缸的苍蝇轰的一声,炸得嗡嗡响。亲爹转身去抓六六粉,要药死苍蝇。霸王还在哭,一直哭到天污污黑。姆妈无法,仰脸望墙顶,喉咙直直地喊:“霸王呐,把太阳哭落哒!快来给妹妹起个恶名字哦!”

霸王正站在院当中。月正满,干净明亮,星星掉进了水缸里。后门突然被推开,吱呀一声,春风涌来,霸王齐肩平的麻花辫子,散开的蝴蝶结独自起舞,好漂亮。春风吹来的还有一个人——蚌壳子。

蚌壳子穿着一身中山装,半新,左胸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英武俊俏。霸王突然见到蚌壳子,心情豁然开朗。蚌壳子羞答答,揪起衣角说:“我舅舅的衣服。”说罢,一蹦三跳,喜滋滋地撅到霸王面前,“好霸王,看!”

蚌壳子手心露出一小块东西,黄黄的皮,粉粉的肉,有隐隐的香味扑来。蚌壳子说:“苹果。”

霸王瞪大眼睛,说:“敢唬我!苹果怎么是黄的?”

蚌壳子说:“舅舅说是的,可惜只有一个。小队长还有会计都想要,舅舅只好切成四块。这是我的一块。”

好稀奇。霸王不言声。蚌壳子的眼睛像小盏的月牙,汪汪地亮。他把小半块黄苹果捧到霸王眼前,说:“好霸王,献给你。”

霸王小心翼翼地接过黄苹果,用门牙轻轻咬,像小兔子啃胡萝卜,又递给蚌壳子。

霸王说:“用你大板牙刮。”

蚌壳子哪里舍得,嘴里吧唧吧唧,吃得好香好香。装的。又把苹果捧还给霸王。

霸王的眼泪涌上来。她的两只纤细小手捧在嘴边,糯米小门牙刮得苹果沙沙响。

春光殆尽梅子黄,大平原的地头烘烘热。霸王在屋里哄妹妹,妹妹的名字,是那个月光满满、春风习习的晚上,蚌壳子起的,名叫刘苹果。平原的初夏,已热得不屈不挠。常喜亲爹回武钢上班,草青姆妈赤着脚去队里抢堤。霸王在灶前给妹妹煮面糊糊,猛然抬头,望见天边挂出一道彩虹。

雨过天晴,平原的太阳任性张狂,谁也按不住,从云层里钻出来,又一个猛晒。霸王想看彩虹。喂过妹妹,放在摇窝里,霸王欢喜出门。她从村后走,五里地,穿过红旗渠到曾口,那里是京山县的地界。

霸王心里满满的舒畅,这彩虹定要和蚌壳子一起看才过瘾。霸王边走边哼着戏曲,她根本不晓得,蚌壳子已经躺在榆木棺材里了。

下过雨的平原泥水汤汤,霸王一路跑去,汗珠子湿透秀发。她扯下蝴蝶结系在脖子上,是一根黄色花花的细纱布,亲爹从汉口买回来的,姆妈用这条珍贵的纱巾,剪出十二条。霸王和村里女伢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根纱巾剪的蝴蝶结,她一只脚踏在汉口,一只脚陷在农村,即使是这样,那也是十里八村前景最光明的姑娘伢。

还没有看见蚌壳子家的后屋,霸王急不过,跑几步望一望,有一群人,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缓慢移动。他们抬着棺。平原那么大,阳光那么亮,就连树上的小鸟儿也叫得那样昂然,睡在这肥沃而香润的土地,死一百回也美。

霸王抄近路,跳进刚刚割过的小麦地,金黄的麦茬一望无际,她在麦茬地里一路小跑,双臂张开,踉踉跄跄,磕一下,绊一下,像鹊儿学飞。

霸王见到那具棺木。刨过的榆木板子钉成长方形的木盒子,阳光可以透进去,风也可以透进去。那有什么关系,有泥土就够了!平原的人,最终都要埋到土里去。霸王站住,等了一下,让棺木先走。田野的风很热,吹着霸王英气勃勃的脸。

匆匆忙忙,霸王与送葬队伍擦肩而过,那些心碎的哭泣,一点儿没有影响她就要见到蚌壳子的欢喜。她自顾往前跑,像南飞的大雁一样,突然身后有人喊叫:“霸王!霸王呐!”

霸王的蚌壳子,在汉江洗澡时,被一个浪头卷走了。

那个炎热的夏天,霸王被严霜打怏怏。姆妈在屋子里逗着刘苹果嘎嘎笑,笑声掀蚊帐、掀锅盖。霸王不笑,反而有泪慢慢流到嘴角去。

其实,那一年,霸王只有十四岁,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自从蚌壳子埋进平原的土地,霸王便常常一个人坐在麦田呆呆望,妄想把土地望穿。麦子收罢,地里种的棉花,受阳光恩赐哗啦啦长起来。七月八月,那些开满红红黄黄的棉朵朵,都是白开的,她们不能抚慰霸王的心。队里出工的钟声按时响起,霸王也算劳力,可是她不愿出工。火生小队长到家里催工,姆妈挺直腰杆,口气硬硬地说:“刘霸王要去汉口吃商品粮了!”

霸王就这么守着日头,日日蔫黄。秋来,常喜亲爹参加安阳钢铁生产大会战回家,见霸王像瘟鸡无神,便牵起她的手说:“嘿!霸王,跟我到汉口去,吃炸油果子,喝自来水,看长辫子电车。嘿!保证我霸王美得哈哈笑。”

霸王打生下来,从没有去过汉口,虽然她算半个汉口人。紧急收拾衣物,一家人吃过菜糊糊,便坐驴车到岳口,过渡,转道天门城关,去赶一辆送猪的长途货车,五天才有一趟。

那一夜,汉江正在度秋汛。风浪起,渡船搖摇晃晃。霸王抱着小包裹,里面有两身衣裳、三斤湖北省粮票和五角钱。姆妈说:“霸王,自来水有气味,再好喝也不要多喝。吃油炸果子一定要想起妹妹苹果,她待在农村,天天啃手指头吃。”

霸王亲妹妹的脸,竟然嗅到黄苹果的芳香,悲伤涌到胸口,眼泪滴在妹妹脸上。正是饥荒年,霸王吃的是菜梗子煮黄豆,有时候是红苕叶子煮蚕豆,一路上肚子胀气,不停地打屁,姆妈又叮嘱:“霸王,到汉口了要夹住屁眼,不要打屁,汉口人贵气得很,会轻视你。”

霸王擦了眼泪,说:“汉口人就不打屁吗?”

常喜亲爹立时白眼姆妈:“嘿!未必那么大的汉口,就不许我霸王放个屁!”

姆妈忙说:“好好好,霸王随便放屁,连环屁,独门屁,驱壳子屁,到汉口去炸鞭。”

姆妈和亲爹仰面大笑,苹果妹妹笑出的口水滴滴答答。霸王没有一丝笑,亲爹只好又说:“霸王,汉口有火车呐。嘿!裤子擦!裤子擦!我们到大智门扒火车,扒到北京去,去看天安门!嘿!裤子擦,裤子擦!”

霸王终于被“裤子擦”逗笑了,眉眼儿一挑说:“喝了自来水就是汉口人,我以后回来就讲汉腔。”

姆妈连忙学讲武汉话:“去吃饭撒,去喝水撒,去屙屎撒,妈唬子唬走了我的霸王撒!”

霸王也高调地学了一句:“个婊子养的撒!”

那一日秋风飒飒,常喜亲爹倒过夜班,带霸王去汉口看火车。在黄陂路上,常喜亲爹买了一根油果子,霸王嘴馋吃得急,哽得打倒嗝,只好去古德寺找自来水喝。寺内清一色的佛像和神像,霸王在水龙头下喝饱自来水,拉着亲爹去看稀奇。父女俩进了圆通宝殿,看大佛,看菩萨,霸王顽皮打野,在九十六个莲花墩打团转,转着转着,从月洞门出来,亲爹不见了。

霸王刚开始以为常喜亲爹又在撩她好玩,就躲到观音菩萨后面,想看亲爹急慌慌的样子,吓他一下,谁知躲了好一会儿,没见亲爹前来寻找。霸王钻出来,找了几圈不见亲爹,便大声叫喊,无人应答。霸王急了,在寺里乱窜,窜出寺门,跑到了大街上。

黄昏已至,深秋晚凉。满大街都是法式洋房,俄式建筑,圆顶,尖顶,钟楼彻响。霸王像走进了迷宫,长辫子电车轰隆隆开来开去,还有飞奔的黄包车,妖娆的女人,时髦的自行车,铁铃铛叮铃铃响,汉口的夜,亮瞎她的眼。霸王想回头去,却连古德寺也找不到了。心慌气急,霸王茫然乱闯,天麻麻黑时,她闯进了大智门火车站。

那时候,大智门火车站叫京汉火车站,九省通衢,名列亚洲第一。霸王放眼四顾,车来人往,摸不到东西南北,急得瞎哭。晚秋的汉口,黑得凶猛,北风呜呜吹,透骨。霸王肚里先有几捧自来水,还有一根油果子,跑了许久,油果子跑没了。冷尿饿屁,她忍不住偷偷放了几个屁,越发的饥肠辘辘。恰在这时,一列火车昂昂地开过来,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惊喜交集。火车头喷出的蒸汽白浪,像打翻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泼了她一脸。霸王想躲,却已躲不了,吓得抱住头,蹲在地上,裤子擦的声音真切地响起来。亲爹没有骗她,果然是裤子擦,裤子擦。擦了好一阵儿,火车慢慢停下来,横亘在眼前,像一条绿色的长龙。灯光暗淡,霸王听见有个声音说:“哎,有好吃的!”

回头看,有个少年正在爬火车窗,窗口里还有一个俊俏的男孩儿。少年双脚乱蹬,车皮滑,他爬不上去,那男孩儿忽然看到霸王,冲她喊:“乡巴佬,快过来推一把撒!”

叫乡巴佬,霸王自是不睬,男孩儿又喊:“乡巴佬,我给你吃苹果撒!”

苹果两个字,打在霸王的心上,两条腿便不由自主地跑过去。她推少年的腿,助他爬进车窗。霸王听见一声喀嚓响,又几声喀嚓响,她肯定是牙咬的,比她在庄稼地里啃得汁水飞溅的红萝卜还要硬、生、脆,听起来牙齿好快乐。霸王是吃过苹果的,黄苹果,绵绵的、沙沙的,她不相信那喀嚓喀嚓是啃苹果的声音,平原的瓜、红苕、梨、沙果,好吃得要命,哪一样都脆生生,但不是这种声音。霸王非常诧异,便踮脚看,只见那少年正好狠劲地喀嚓一声,啃了红果子一个大缺口,果汁顺着嘴角流出来。果真是苹果,红的,她在公社的宣传画上见过。霸王伸手要讨一个,少年却抓住她的手,把她拽上了火车。

男孩儿说:“偷几个苹果赶快跑。”

少年脱下衣服包苹果。霸王放眼一望,车厢里的竹篾篓子码得整整齐齐,丝丝的缝儿透出红亮的光。没见到苹果,可她闻到了香,只用一个呼吸就把鼻腔、喉管、肺闻软绵了,陷塌了。霸王鬼使神差似的往里走。确实,是苹果,满满一车厢。肥美的江汉平原什么都有,藕、荷、瓜、果、枣,却没有这个红彤彤、香喷喷的奇异果,蚌壳子的果,情人的果,霸王心中美美的大平原,就这样被红苹果征服了。

霸王忘了自己身在火车上,她从竹篾篓里摸出一个果子,圆润凉滑,有分量。这小小的果实该有多少糖汁,平原的红萝卜还有什么活头?她心潮澎湃,像梦游一样继续往车厢里面走。车厢像一垄地,不,两垄,不,三垄。一亩地,不,两亩。足有。霸王拿出苹果,一个,又一个,双臂环抱。怀里抱满红苹果的霸王,情深郁郁,依然紧实往里走,仿佛走进神的乐园,心爱的蚌壳子居住的天堂,咸香的眼泪流了一地。

火车开动了,霸王不知晓。往东,或是往西,她不管,抱着满怀的苹果眼泪哗哗淌,如小河流水。那一晃而过的探照灯,提马灯的人,黑黝黝的铁路枕,月牙儿和点点星光,她都没看见。裤子擦,裤子擦,火车越开越快,裤子都擦破了,她也没听见。

霸王下不了火车。她躲在竹篾篓里,闻苹果香,吃苹果甜,屙苹果屎,人世间最美妙的时光,就这样与她遇见。起先,她吃苹果会哭,吃一個,哭一场,想起她的蚌壳子和那个沙沙、面面的黄苹果,咽都咽不下去。哭了几天,她真的饿了,白天吃,夜里吃,有月亮时,对着月亮啃苹果,下雨时,就着雨声啃苹果,只剩下黑暗时,摸黑吃苹果,躺在竹篾篓里自由快乐地吃。

一天,两天,火车裤子擦,裤子擦,无休无止,奋勇向前。十天,二十天,霸王躲过火车站无数次的例行检查,那满车厢的苹果是她的屏障,保护神,蚌壳子的恩赐。

不知道度过了多少天,霸王发现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变了,黄黄的绿,变浅浅的黄,变深深的黄,又变得一片苍茫。后来,霸王夜半惊醒,听,车窗被打得噼啪响,下雪子了。外面麻黑,耳贴窗玻璃,听雪子哗哗啦,猜,已去了天边。又三天,又五天。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像一个个面团贴满窗子,霸王使劲哈气,可风雪漫天,那口单薄热气根本不管用。雪把窗糊紧,像白石灰粉过的墙。与世界隔绝了,真好。

火车无惧风雪,继续奔跑,霸王和苹果相依为命。吃饱无事干,霸王踮起脚,学《白毛女》的喜儿跳舞,“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唱给苹果听,美呀。

火车停了,霸王像往常一样,爬进竹篾篓里躲起来。她听见垮垮垮的脚步声传来,心里一紧,她从没听过这么坚硬、强壮的脚步声,就好像要把车厢踩垮。霸王悄悄从篓子缝儿往外看,第一次见到深到膝盖的黑靴子,漂亮又威武。她暗暗数了脚,六只,三个人。她顺着黑靴子往上看,是三个长着白皮肤、高鼻梁、凹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刚来汉口时,霸王在武钢工人文化宫看过一场电影,动画片,名叫《渔童》,那里面有个洋人传教士,是个骗子,他是霸王看过的唯一一个外国人。惊疑之中,一把冰凉冷酷的枪,顶住了她的脑袋。

霸王吓晕了过去,醒时,她已躺在雪地上。霸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两个月未进米粮,瘦得像一根吊吊虫。远远眺望,面前是三面环山铁路交错的火车站,有一条河,白练似的,她不知道那就是绥芬河,烟筒里白烟滚滚,她也不知道那低矮的平房就是国门,望见肥沃的雪原,她不知道那是苏联的土地。

持枪的外国士兵押着霸王,雪太厚了,脚踩进去,又艰难地拔出来,她连摔了两个跟头。她要往回走,至少,要回到火车上去,那是汉口开来的火车。霸王转身往回跑,可是又被擒住,她双脚乱蹬,放声大喊:“我要回汉口!我要回汉口!”

没人听懂霸王的话。洋鬼子在雪地上拖着她,一只鞋被拖掉了。霸王没钱穿袜子,光着脚,雪地冰冷刺骨,她觉得这就是下了地狱,死也见不到心爱的蚌壳子,便破口大骂:“个婊子养的!”

霸王抱住雪地里的白桦树,用头撞树,她要把树撞断同归于尽。血流出来,从发际流进眼睛,透过眼里的血,霸王突然看见一面旗帜,认得,大队部门口挂着的正是这样的旗帜——五星红旗。

霸王放声大哭。

刘苹果是个天才。才三岁,草青姆妈带她去京山赶集,遇见观音庙的红机和尚在佛堂抄经文,苹果跑去看,红机和尚指着经文说:“小施主,这个字念佛。”苹果围着桌子转了一圈,指着经书说:“这叫佛书。”又指着外面的墙说,“那叫佛墙。”红机和尚连连赞许:“小施主有佛缘,定有佛祖保佑。”说完,他拨着算盘珠子教小苹果算账,苹果几下就学会了。

草青姆妈屋里出了神童。去渔薪赶集,苹果跟着七姑八姨,帮她们算账,还能赚个嘀多吹着玩。那一年春天,天降大运,全中国都在学雷锋做好事,常喜亲爹冒死在锯轮下救起工友李德福,右胳膊截肢了。

因祸得福,常喜亲爹成为全省学雷锋标兵到处演讲,还立下一等功。武钢的领导发善心,决定奖励一个商品粮户口给他,随他,把姆妈、霸王和苹果,任迁一个户口到大武汉。常喜亲爹收到正式通知,激动得热泪盈眶,像八级北风刮回家,推门大喊:“我的姆妈诶,姆妈给我生了一只金膀子!嘿!我的霸王能吃商品粮了!”

草青姆妈丢掉手里炒菜的锅铲,喜得两眼发直,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坨子砸傻了,说:“只有王母娘娘生的伢儿,才能吃商品粮呀!”

常喜亲爹兴奋地抡起左胳膊,说:“草青草青,我说你没白白嫁给我吧!膀子没有白白断吧!嘿!几时我把这只膀子也要拿去斩断,再换一个商品粮回来!”

草青姆妈眼含热泪:“我的人哪,你需要三只胳膊才行啊!”

是的,常喜亲爹家里需要三个商品粮户口,姆妈一个,霸王一个,苹果一个。此时,苹果正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翻看小人书,偶尔抬头笑一笑,温婉,乖巧。姆妈的目光落在苹果身上,苹果没有汉口户口,没有粮票,没有地方上学,草青姆妈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商品粮户口不能给刘霸王。”

常喜亲爹愣住了,说:“你不是天天都在哭霸王吗?哭她受的苦比长江长、比江水多,把霸王迁到汉口来,一家人团圆不好吗?嘿!你这是什么道理?”

姆妈举起锅铲说:“嘿你姆妈的胯子!”锅铲就要劈到亲爹头上去,“刘霸王不是你丢掉的吗?不是你害的吗?这么精贵的户口能给她吗?”

亲爹不敢还嘴,也不敢挡锅铲,缩起脖子硬着头皮等姆妈打。自从丢了霸王,草青姆妈的心和脑都被撕缺了口,烦躁得像只野狼。果然,锅铲没有饶过亲爹,啪的一声,打得他一個惊觉。姆妈说:“打不死你这个二百五!叫霸王回来你祸害得起吗?你是叫苹果也一起死吗?”

常喜亲爹一只手抱住脑袋,一动不动,姆妈打了还不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那一年,霸王和常喜亲爹在古德寺走失,亲爹四处寻找,无果。先是亲爹一个人找,后来,他的班组来找,后来,他的整个车间出动找,再后来,他所在的整个分厂来找,两百多人翻遍了汉口也没有找到霸王。

得知丢了霸王的消息,正在家里给苹果喂奶的草青姆妈,奶水立时逼停,伤心卧床,三个月不起。

转眼几年过去,亲爹和姆妈思念霸王的眼泪流了几大缸,两人为此打了至少五百次架,亲爹有错,被姆妈无数次抓挠揪掐,身上没有几块好皮,打急了亲爹也还手,只不过都打在自己脸上。大平原的乡亲们都知道,他们从前艳羡的汉口公主,被汉口的妈唬子唬走了。

一天早上,姆妈挑着生产队分的棉梗回来,见家门口站着一个人,来人抢先问:“你是不是刘霸王的妈妈?”

猛然听到霸王的消息,姆妈的心肺就像一个气球,砰地炸了。她一把抓住来人,腿一软,说:“就是就是!我就是霸王的亲娘,找她我的脚都打出七寸厚茧,你快把霸王还给我!”

来人摘下头上的黑色八角帽,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她神神秘秘地拉着姆妈进屋,小声耳语:“你家霸王了不得,她犯了叛国罪。”

常喜亲爹正好有假在家,他披一件旧衣,端一碗红糖水过来,惊问:“你说霸王犯了什么罪?”

那姑娘说:“她偷吃了我们给苏联还债的苹果。”

亲爹手里的糖水碗咣当一声掉到地上。

常喜亲爹有觉悟,中苏关系交恶,为了给苏联还债,全国人民勒紧裤带,团结一心不计生死。偷吃给苏联还债的苹果,那不是丢了亲爹的脸,也不是丢了江汉平原的脸,那是损了国格,丢了新中国的脸啊!这罪行大得过天,应该枪毙。亲爹嘴唇颤抖,身子趔趔趄趄,倒在门槛儿上。

常喜亲爹醒来时,带口信的姑娘已经走了。他一睁眼,便吃下草青姆妈两拳头,咚咚擂在胸口。姆妈强忍呜咽:“你丢了霸王,砍你的头一百颗够不够?不够!两百颗,五百颗!砍得你的头满地黄豆一样滚,也不够我砍啦!”

姆妈腿脚发软,瘫在地上哀泪长流:“霸王啊,我的乖乖,你顶回一个叛国罪,活活把我治成呆子、傻子,我们一家人都没活路了哇!”

姆妈嗓门洪亮,亲爹爬起来去关大门,怕乡亲们听见。汉口公主犯下了叛国罪,除了地富反坏右和国民党反动派有人犯过此罪,宏大的江汉平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叛国的人,足以把他们家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错是常喜亲爹犯下的,他来拉劝姆妈,却被姆妈一把薅住头发,按在地上就打,像打一只偷鸡的黄鼠狼。亲爹忍着,任姆妈随便打,直到打累了,瘫坐在地上。姆妈还不解气,低声呼哧,像一只受伤的老虎。亲爹仰面躺地,鼻子鲜血翻涌。屋顶上的亮瓦,透出惨淡的白光,血水和泪水横着淌,直着淌,他管不了。

很久,姆妈平静下来了,说:“霸王知道自己罪行重大,打死都不说自己叫什么,家在哪里,她怕连累我们。她判了三年劳动教养,去年满期了,可她只有十七岁,没有人接她回来,在劳教所又待了一年,霸王今年满十八岁了。”

亲爹擦了擦满脸的鲜血,给姆妈端来一碗井水,姆妈又说:“再没有人接霸王回家,她就要在劳教所就业,嫁人,一辈子在劳改农场度过。歪锅配歪灶,霸王这个卖国贼,坏人,恶人,一生不能抬头,她嫁的不是劳改释放犯,就是国民党俘虏,还有地富反坏分子。你知道的,我的霸王只想嫁给蚌壳子,哪知那短命鬼负了我的霸王啊!霸王不想嫁呀,她要我们接她回来呀!”

姆妈哭天抹泪。霸王的境遇,刺得常喜亲爹的心疼得像镰刀割,他说:“我要去接霸王回来,她在天上,我搭云梯去接,她在地狱,我掘地三尺去接。我不怕批斗,不怕丢了武钢的饭碗,不怕叛国罪,遭雷打我都要接回霸王!”说完拔腿就要走。

姆妈一把扯住亲爹的衣服,说:“霸王顶着叛国罪的帽子回来,我们可以替她戴着,为她顶着,可是那聪明顶天的刘苹果不是冤枉了吗?她怎么背得起、连累得起?你没想过刘苹果吗?”

说到神童一样的小女儿刘苹果,亲爹哑了,这次,轮不到姆妈打,亲爹抽打自己的脸,姆妈拉也拉不住,亲爹打得自己血流满面。亲爹说:“霸王为了不连累我们,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错,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要我们去接她回来,我们能不去吗?我要是不接她回来,嘿!我这个父亲还算个人吗?”

姆妈和亲爹抱头痛哭。姆妈说:“人活在世上要有盼头,丢了刘霸王,我们还有刘苹果,能救一个是一个,做父母的不就是要保全孩子吗!你是要把两个都扔掉吗!为了刘苹果,我黄草青不做人!”

大门忽然吱呀一响,苹果外出玩耍,捧着一把野棉花回家来,雀儿似的蹦到姆妈面前,说:“姆妈,会计建和叔教我背了乘法口诀,我背给你们听。”

苹果的小嘴巴就一一得一地背起来,模样聪明又伶俐,常喜亲爹一把抱住苹果,呜呜哭起来:“霸王啊,你怎么这么好吃啊!油果子买给你吃了,自来水也带你喝了,你为什么还要偷吃人家的苹果啊?”

苹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稚声稚气地说:“霸王就是姐姐呀!”

草青姆妈也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地说:“六六粉、敌敌畏,想吃想喝我到队里偷回来给你吃啊、喝啊!毒药吃了死自己的,不害别人,为什么要偷吃苹果害人啊?我的小女儿这么灵光,前程远大,是我们家的饭瓢子,霸王我和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到阎王殿去也不要再相见。”

苹果手里还是攥着野棉花,不屈不挠地追问:“我姐姐去哪儿了?”

姆妈噎住了,说:“你姐姐被妈唬子唬走了!”

苹果亮晶晶的眼睛即刻盈满泪水,姆妈心疼地抱住她,附在她的耳边说:“乖乖,你记好了,刘霸王不是你的亲姐姐,她是我捡来的,她的姆妈把她接走享福去了,有好吃的她一个人吃,她早就忘记你了!”

就这样,到半夜北风呼啸,凌晨又飘起雪花,姆妈和亲爹相对而坐,一夜难眠。屋里没生火盆,冰窖一样冷。哭软了,怀里抱的苹果也睡熟了。平原静悄悄,丢失霸王的家,还是老样子,烛光闪亮,后屋的大公鸡喔喔打鸣。姆妈说:“带口信的讲,霸王在沙洋劳改农场七里湖劳教所放了几年鸭子,她会孵小鸭,会打鼓泅(湖北方言,意为游泳),会打鱼摸虾,插秧打田,成了种田的好把式,还会吵嘴,能打架,是个铁霸王。”

常喜亲爹又呜呜地哭起来。趁着天黑,一家人决定逃离村庄。

弯弯的月牙儿挂在半空,大公鸡杀了,鸡蛋煮了,埋在茅坑边的生姜也挖了出来。苹果披一床小棉被,兔儿帽的两个小耳朵尖尖竖起,手里提着姆妈从汉口买回来的白瓷痰盂。常喜亲爹最后一个走出来,锁上门,是一把永固牌铁锁。姆妈说:“你真是个二百五,不晓得挂个空锁,万一霸王回来,还有个窝。”

霸王没有回,一个名叫四慧的女人抱着小鱼回来了。

四慧是辽宁大土匪阎老馆的小老婆,名叫李四慧,阎老馆被游击队枪毙已经十几年,没有男人要她,东游西荡,以偷盗为生。这一日,细雨霏霏,四慧扯掉草青姆妈门上的锁,哗啦推开门,潮湿、腐霉的气味,夹着冷风扑面而来。

姆妈留下的麦米长满绿霉,腌的半坛黄豆酱也变成了一堆泥巴。灶门前的棉柴,码得齐整整,火柴盒埋在灶灰里,像一个小坟包。四慧扒出来,抽出火柴杆,轻轻一擦,火光倏亮。

小鱼一直啼哭。烧好热水,四慧剥掉小鱼的包被放进瓦钵子。这钵子是当年草青姆妈用来压雪里蕻,腌咸菜的。小鱼盘在水里,麻秆似的腿,像两根折断的筷子。四慧边洗边说:“长得不像东西,小脚丫还有十个趾头呢!”小鱼依然哭。油灯明明暗暗,四慧又说,“哭不得呀,亮婆婆要吃人呀!”

隔壁的春生推门而望,四慧说:“我是霸王的干娘呢!”

草青姆妈一家逃走后,再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村里人都以为他们家走丢了霸王,伤心欲绝才离开家乡,房子一直空着,住着成群的鸟儿,万万没想到,竟然在牢里找到了霸王。

四慧带着小鱼住下来,靠弹棉花生活。这门手艺,是她在劳教所学会的,后来,她又因为偷了公家的九个灯泡,二度回到劳教所,又在所里跟人打架,三度劳教。那一年,霸王被苏联边防警察戴上铜手铐遣送回国。娇弱清秀、愣头愣腦的霸王,得知自己偷吃了给苏联还债的苹果,吓得屁滚尿流,磕头认罪,诚心诚意地领下叛国罪,直接进了满洲里劳教所。

霸王进来的第一天,鲜血顺着裤管子流出来,一直流到脚踝,她吓得大哭。睡在通铺最边上的四慧正好劳动回来,浑身冒着热气,她搂着霸王的肩说:“小姑娘,你来月经了!”

霸王的初潮到来,是春风的意愿,花苞绽放。她慌乱地用手去擦腿上的血,棉裤裆被流湿了,她不敢动,也不敢坐,急得哭。四慧把自己的白布条子拿给她,教她夹布条子。四慧说:“你以后就是大人了,可以结婚生孩子呢!”

到晚间吃饭时,王干部安排霸王去端面条盆,她在清水汤里照见自己的面容,脸瘦得如两片葵花子,灵巧的眼睛凹着两个洞,长长的眼睫毛在稀汤里扑闪,一颗雪花都挂不住的可怜相。霸王鼻子一酸,要是姆妈知道她来了月经,一定会打鸡蛋给她吃。

霸王伤心得吃不下饭。那晚,四慧挪到霸王的身边睡下,问:“闺女,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霸王说:“我叫小叛徒。”

四慧说:“这是你的外号,不是名字,你妈妈叫你什么?”

霸王说:“我没有妈妈,也没有名字。我就叫小叛徒。”

四慧叹口气,又问:“那你的家在哪里呢?”

霸王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答:“我是讨饭的,我没有家。”

四慧怜惜地抱住她,说:“以后我是你娘,你就是我的女儿。”

春上,有一批湖北籍劳改犯要转押回鄂,干部们从霸王的口音判断她是湖北人,便通知她转移湖北劳教。就要坐火车回汉口了,霸王高兴得天天唱歌。

这一日,春风鼓荡,霸王在院坝田锄草,天空飘来一只大鱼风筝,她玩心大发,追着风筝跑,像一只撒欢的小狗。暖春吹开树叶儿,片片都是浅浅的鹅黄,风筝飘啊飘,鱼尾巴扫着云彩,霸王跑过春风荡漾的田坝,跑到排列齐整的草垛里,冷不防被人一把抱住,扑倒在地。

霸王起先并不知道,女人是可以强奸女人的。在她的眼里,所有见过的鸡、鸭、狗、牛、猪,都是公的和母的,相爱,或者不相爱,配种,或者不用配种,她从来没见过母的和母的,当然,她见过更多的是人,男人和女人,相亲,结婚,生孩子,那么美好,令人向往。还有,埋在土里的蚌壳子,他就像春风吹来的蒲公英种子,欢喜地寻找肥沃的土壤,霸王一直认定,她就是那块等待春风授粉的好地。她想跑,在平原的土地上,她跑得跟兔子一样快,然而,此时她跑不了……

霸王心中没有半点儿绝望,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还能回汉口,她还想去红钢城看电影。刚进劳教所的阿里说,有一部电影,名叫《一江春水向东流》,看了会哭。霸王心中对汉口的渴望再度燃起,她振作精神,撕下衣服袖子,垫在裤裆里,接下淋漓的鲜血。

霸王想得太好了。黎明到来时,她薄薄的被子里又伸进来一条腿,她听见嬉笑声、戏谑声、喘息声……霸王觉得挺不住,活不成了。这时,有个人大声呼喊:“救命啊!小叛徒要死了!”

这个人就是李四慧。

霸王被遣返回鄂,与四慧断了联系。回湖北后,她进了沙洋劳改农场七里湖劳教所。霸王出落得有多漂亮,她并不知晓,七里湖清澈的湖水,照见了她的倩影。她这个没有名字、没有亲人、细皮嫩肉的少女,小叛徒,不知道被多少女人蹂躏过。活下去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女强人做丈夫。

霸王的第一任女丈夫,是一名国民党军官逃去台湾后遗弃的三姨太,名叫仇姐,她会打枪,会耍刀,上过战场。有一天,两人一起外出劳动,仇姐扯下干枯的丝瓜藤,折成两根,点燃,吸一口,吐出一串浓烟说:“在女人牢里,你想不受欺负,就要活得像个爷们儿!”

霸王学着抽了一口,瓜藤微湿,烟火浓重,她说:“香!”霸王的一生,就这样与香烟结缘。

春暖,七里湖的鸭群嘎嘎嘎,霸王在劳教所成长起来,成了老犯子,负责放鸭子。傍晚收工时,她赶着鸭群回农场,手里扬着竹篙,新来的女劳教纷纷避让。霸王走几步,耍几下竹篙,像一只泼猴,没有人敢惹她,她敲着竹篙大声说:“看么事看!个婊子养的们!”

霸王已脱胎换骨,想横着走,要竖着走都可以,手指头被丝瓜藤熏成焦黄色,糯米小牙也在打架时折断两颗。她在劳教所混出了头,女干部也常带她出去买东西。外面什么都好看,游斗的,游行的,屋檐下挂的红灯笼,街边上吹滴多的小孩子,最欢喜的是,还能捡几个烟屁股抽两口。见到茅房,霸王一定要进去逛一回,那轰的一声惊飞的苍蝇,总是让她想起家。父亲哪一次不是跟着去茅房,递给她白毛巾,擦眼泪,说软话,生怕她被茅房的屎熏臭了?霸王躲在茅房里哭一场。

这年夏天奇热,鸭子在一场瘟疫中全死了,霸王被调去大菜园种菜。菜园是在芦苇荡上开辟出来的,离劳教所有八里地。这一天,劳教所召开逃跑人员批斗会,霸王留在菜园值班,去田里摘番茄吃时,她撞见了一个人。

霸王吃了一惊,这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衣服口袋塞得鼓鼓的,手上还拿着几个红番茄。霸王说:“臭男人,你是个小偷。”

人赃俱获,男人有点儿难为情,就说:“我用清凉水跟你换。”

清凉水是用小苏打和冰片配制的防暑降温饮料,劳改农场发放的福利水,男人装在竹木开水瓶里。霸王顺手摘下大片南瓜叶子,弯成一个三角杯,跟着男人去喝清凉水。一男一女走过番茄园,进了豆架田。豆架搭得一人高,枝繁叶茂,菜园里飞着白蛾子、小蜜蜂,它们在授粉。男人在前霸王在后,男人身上的气味扑进霸王的鼻腔,她突然想起蚌壳子,他身上也是这种味道,稳稳的,令人舒坦。在女子劳教所,霸王根本没有机会和男人交流,可她也是一朵渴望授粉的花。霸王一阵眩晕,瘫软在豆架下……

小鱼可以证明,时间过得有多快,她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在灶门前架柴了,会踢一脚大黑狗,叫滚开,甚至小鱼还会一本正经地问四慧:“外婆,谁是我的爸爸呀?”

霸王那一次在豆架田里睡男人,竟然意外地提前获得了释放。霸王不蠢,心中立时明白,她睡的这个男人不简单。她撞大运了。遗憾的是,没有人来接她回家,霸王稍回去的口信,也没有回音。

霸王成为劳改农场的一名就业人员,在偏远的四农场种田、犁地、拾麦穗、捡棉花,等待嫁给劳改释放犯。确认自己怀孕时,已是三个月后,霸王吓软了腿。这条新生命并没有让她快乐,她劳动时解下耕牛,拼命地耙地,还奔跑十几里路,去黄土坡农场挑秧苗,无故在田埂上数次摔倒,甚至把红苕饭放馊,吃了拉肚子。霸王想让腹中的胎儿流产,然而,谁也挡不住小鱼投生的步伐。

正在这时,刑满释放的四慧孤独无靠,穿越大半个中国,找到了无父无母的流浪儿小叛徒,要成为她的娘亲,与她相依为命。

四慧来的是时候,霸王刚刚生下小鱼。那日平原正在落雪,霸王住的土坯房冰窖一样冷,给霸王接生的是她的姊妹凤姐,她生过三个孩子。看到瘦老鼠一样的小鱼,四慧说:“你跟男人睡觉了!人家不要你,你生了私生女,你才十八岁,今后怎么嫁人?”

霸王剃着短头发,脸小得只有脚后跟那么大。她理直气壮地答:“我喜欢跟男人睡觉。”

四慧恨铁不成钢,抓住霸王的衣领子说:“你是为了一根香烟,还是为了出去逛一次,还是为了吃一个肥肉包子,还是为了喝一口糖水跟了这个男人?你这个没有教养的东西,你有没有脸?”

霸王的眼泪迸出来,溅到小鱼脸上,惊得小鱼哇哇大哭。霸王说:“娘,他是一个……大英雄。”

四慧提起婴儿,用棉袄包裹,说:“那人家更不会认她。你把孩子扔掉,捂死也行,扔进七里湖也行,丢进粪坑也行,就是不能养。”

霸王衣不遮体,赤着脚,那婴儿吸去她全部的营养,像一具稻草人。可是霸王的奶水喷薄欲出,胀得生疼,她斩钉截铁地说:“乳好胀,娘,我要喂奶给她吃。”

四慧已把婴儿裹好,要提到外面去扔掉,听到这句话,心软了下来。

雪花飘飘洒洒,冬青树张开叶片儿,似千万双手捧着雪花粒子,远处炊烟袅袅,四慧眼望天空,顿感无奈。霸王擤了一把鼻涕,说:“娘,竹林里有鸟窝,你去抓几只冻僵的鸟来,我们煮着吃。”

后来,小鱼变成了四慧的心头肉。绿黑的棉桃炸开,少年的春怀绽放,平原的冬天,老天爷发来冷霜,搭一层晶莹的雪粒,平原人家的“酒坛子”就要置辦嫁妆了。这是四慧生意最好的时候,她背着小鱼弹棉絮,“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一床棉絮弹下来,小鱼成了雪娃娃。

拨开飞絮,扒出小鱼娇嫩的笑脸,一串涎水淌出来,是人间琼浆,四慧好欢喜。就是这样,四慧仿佛背着一轮红日,一个春天,东家弹,西家弹。四慧的生活风生水起,朝气蓬勃。她腰杆直挺,健步如飞,挑一百斤担子不闪。小鱼紧跟,寸步不离,望着天上的云彩说:“外婆,快看,那片彩云飞过去啦!”四慧答:“我的小心肝,霸王坐在上面开洋荤呢!”

什么都不计较了,天底下没有什么能美得过小鱼。时光乘白云飞逝,四慧那颗欢喜的心,又迎来霸王的二女儿——小虾。

小虾是霸王打群架被劳教,在七里湖劳教所二进宫时怀上的孩子。

霸王生下小鱼后,名声臭不可闻,果真都如四慧所料,没有人承认小鱼,更没有人敢娶她。霸王二进宫,熟门熟路,干活卖力。这年春节,劳教所要参加全局汇演,霸王进了合唱团,她平时劳动积极,排在合唱团的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这样,她就跟指挥陆愿离得最近。

陆指挥是个劳改犯,剃着光头,穿着破烂,但两眼炯炯有神,说着上海话。这天,劳教所司务长煮了胖大海端来,霸王第一个冲上去,舀了一碗,送到陆指挥手上,小声说:“陆指挥,我去过上海。”

霸王去上海偷过东西。陆指挥点头,但没有答话。生过孩子的霸王,丰腴秀美,像一颗炸开的板栗,只需轻轻一扒,成熟的栗子就会掉出来。显然,陆指挥也看见了板栗炸苞,唱歌的时候,陆指挥的眼神不时滑过霸王的脸,霸王含情以对,他们已是心心相印的人。两个多月后,演出结束,霸王劳教期满释放,她怀着陆指挥的骨肉离开了劳教所。

这一次,霸王打算生下孩子,等陆指挥满刑后跟他结婚,嫁给一个音乐家,跟他去上海,从此改邪归正,做一个好人。霸王美心美意,要与陆指挥共度一生。

霸王的肚子渐渐大了,再一次怀上私生子,她得了一个破鞋的骂名,她嘴巴咬得死死的,绝不交代孩子的父亲姓甚名谁。生下小虾之后,霸王苦等几年,却等来了陆指挥病死的消息。

小虾送回江汉平原时,已过了入学年龄,她比小鱼高出半个头。初次见面,小虾眨巴着大眼睛问:“小鱼,我是黄瓜生的,你呢?”

小鱼低下头,说:“我,我,那我就是扁豆生的吧。”

四慧左拥右抱,一人亲一口,说:“放屁!一个貂蝉,一个西施,黄瓜怎么生得出?扁豆怎么生得出?”

小虾抢过话:“外婆,香瓜好吃,那我们都是香瓜生的吧!”

第二天,四慧到京山薅松针毛去了,队里喇叭通知社员分红苕,姐妹俩拎着篮子去分红苕。小队长赵云山铲了一锹红苕过秤,秤砣没有打起来。小鱼忍气吞声,低头用篮子去接,小虾抓住秤杆不依。赵队长用眼瞪,小虾迎着恶眼珠,大人大气地说:“队长,大队长,大大队长,我外婆去京山赶集了,回来给你送烟叶,一斤没有,二两是有的,夹干芝麻叶,吐的雾是猪油香。”

这一句话,让小虾成了二当家。队里评工分,四慧去弹棉花赶不上,就托给小虾评。听到打锣声,小虾早早地坐在最前排,昂首挺胸,手里夹着一根点燃的干丝瓜藤子。

云山小队长说:“你学着抽烟,不怕你外婆打翻你的嘴!”

小虾跷起二郎腿,说:“我外婆归我管。”

小队长卷起烟丝,抽一口,吐一口;小虾也抽一口,吐一口,气势半点儿不输他。按规定,孩童一个工算三分,一个壮少年最多算五分。小虾抖抖二郎腿,吐出一口瓜藤浓烟,强硬地说:“我要评七分。”

会场炸了锅。最终,七分没有评到,五分到手。小虾不服气,提起榆木小板凳说:“个婊子养的!”说完往地上一摔。

小虾一摔成名。大家都知道,这个半土半砖的屋子,曾经出过一个名叫刘苹果的神童,如今,又出了一个名叫小虾的恶霸。

有一天,小虾问四慧:“外婆,刘苹果是谁啊?”

四慧答:“天上的神仙,住在九重天三十六层,你们的脖子伸三尺长也望不到她。”

小鱼嘴里咂咂,吓得吐舌头。小虾铿锵发话:“请九队的陈木匠打一把梯子,我们爬到天宫去!”

天宫住着刘苹果,这成了小鱼小虾最大的向往,盼望着有朝一日也去天宫三十六层住几日。春末,青黄不接,祖孙三人煮红苕片加榆钱叶子吃,小鱼吃两口撂下碗,小虾把碗端到她跟前,板着脸说:“霸王姆妈说,我们长大了都要嫁给吃商品粮的,你多吃几口,早点儿长大早点儿嫁,早点儿吃上商品粮,外婆和姆妈就不用这么累了。”

那时候,小虾的远大志向就是江汉平原成千上万个小小女农民的梦想,为了商品粮,平原豆蔻年华的美少女,咬着牙咽着泪,嫁给城里的跛子、半老的爹,还有死了老婆的鳏夫,眼一闭,脚一踮,就跳过了农门。小鱼推开红苕碗,说:“我不干!我要嫁给解放军。”

小鱼的梦想如此美丽,她要奔到天宫第三十七层去。小虾撇撇嘴,叉起腰,鼓着小圆肚子,食指戳着小鱼的头说:“你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的姆妈霸王是个女劳教、女强盗、女流氓,牢底要坐穿的人,你还想嫁给人家解放军?”

小鱼被戳哭了。四慧把小鱼拉到怀里,抱住了哄:“我鱼儿就要嫁给解放军,还是四个兜的,大排长,大干部。”又转头数落小虾,“你丫头嘴巴狠,以后嫁给开机关枪的,看谁打死谁。”

小虾哼一声,眼白翻得像水花,说:“管他是谁,只要能吃商品粮。”

小虾稚嫩的脸上提前写好了失望和绝望,像老天爷盖下的两个印章,只许认命。小鱼不从,她大声说:“霸王姆妈害我嫁不成大排长,我把她按到茅缸淹死。”

坟灯,热了霸王的眼窝。

这一年,霸王在农闲时坐拖拉机跑出来,在荆州城扒钱包被抓。因为她多次劳教,早就挂了号,为了严惩她,霸王被送往铁丝网通电的大军山劳教所劳教。

敞篷车穿行在江汉平原,清明时节,沿途的村庄坟茔点着油灯,大平原的人们相信,坟灯照亮着亡灵回家的路。霸王坐在囚车里,望着坟茔,她是记得蚌壳子的。霸王的大平原油菜花开,金色席卷大地,像玉皇大帝摊的鸡蛋饼饼。被抓之前,霸王收到四慧娘寄来的信,是小魚写的:“敬爱的姆妈,分田到户了,前头住的李大拐子成了万元户。”

霸王心潮澎湃。那一天,她正在劳改农场扯棉梗,晚稻和豆子早下了地,她拾妥行李,准备和张姊妹、李姊妹、王姊妹等——走马灯似的更换的各色姊妹们一起去流浪,五湖四海逛着玩,见什么偷什么。霸王偷来的钱,大半留给自己抽烟喝酒,小半寄给四慧。盗窃这个行当,她熟门熟路,是江湖上的老师傅。收到信,霸王立即请来识字的张姊妹给四慧写回信:“娘,等我成了万元户,我就洗手不干了,你们等着我胜利的好消息吧!”

很遗憾,四慧一直没有等到好消息,反而,时不时地接到霸王被劳教的消息。指望不上,四慧便在责任田里勤扒苦做。小鱼小虾都在上学,学费是霸王偷盗寄来的,叫赃款。所以,小鱼小虾学习不用心,四慧就用扫帚追着打骂:“强盗养的东西,是不是要跟你的老鼠姆妈学打洞?”

小鱼挨打要哭红双眼,几天都哄不好。小虾不,她迎着四慧的扫帚,白眼珠子死瞪,一颗泪也不掉。霸王亲手调教过的小虾,刚出芽的芽胚,已被霸王浇了恶粪,她还嘴:“我霸王姆妈不是老鼠!她是江洋大盗!等我长大了,我要抢银行!”

小虾不想上学,提着包袱逃走,四慧赤脚将她追回来,揪着她的耳朵说:“你姆妈的狐朋狗友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去找她,她的姊妹们会把你奸掉、卖掉,你这身好肉皮,能卖个好价钱!”

小虾杵着不哭。四慧踢一脚,小虾跳一步。四慧心里窝火,提起烧火棍闭眼睛乱打。四慧打得公鸡飞,母鸡跳,自己气得吐出一口鲜血来。小虾还是不哭。打断烧火棍,四慧脱下鞋子,用鞋底打,小虾还是不哭。四慧扔掉鞋子,搬起在京山背回来的磨刀石,十九斤重,要砸死小虾。鸡都以为小虾要逃,没料想小虾头发一甩,用她的天灵盖撞向磨刀石,吓得四慧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到鸡粪上。服了。

劳教所开饭了。霸王听见一个女干部大声喊:“排队,排队!一个个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霸王心中一热,想起那天父亲给她吃油果子的情形,父亲也是这样说:“慢点儿慢点儿,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霸王听出女干部说的是汉口话,又硬又犟,有味道。自从她知道自己是半个汉口人后,就对汉口话情有独钟。常喜亲爹说的“你来撒”、“你走撒”、“你吃撒”,那个“撒”字,早已俘获她的心,大平原的“你走咧”、“你吃呐”、“你走哒”,她觉得土得掉渣。霸王终于踏上了欠得肉疼的汉口土地。

半个月亮爬上来,霸王来到窗前望月。那月,想必草青姆妈和常喜亲爹也能看到。许多年过去,她可以和亲人共享一轮汉口的月,就算幸福夹着悲伤,她也悲伤地幸福着。脸贴着窗栅栏,霸王深情张望,铁杠子已被无数想家的女劳教们撬弯了,关不严密。春天的温暖像一个信封,写着香甜的情话,悄悄塞进来。霸王不识字,猜,那是一行钢笔字,常喜亲爹写的:“霸王,我们想死你了。”

霸王贪婪地贴着那丝缝儿,呼吸春天的暖潮,她知道这是痴心妄想。浪迹江湖,常年拼打,霸王一身钢甲,多久没有哭过,自己也不记得,此刻有几颗眼泪滑过脸颊,真是爽朗。她悲喜交集,总算还有眼泪,过瘾。霸王喜欢大排场,哭也不例外,要哭个捅心尖的。她放声哭,婉婉转转,异常陶醉,她忘记已是夜半三更,全世界都在沉睡,誓要把铁窗哭断两根。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你姆妈死了要夜半哭活撒!”

霸王听出来,那是又硬又娇的汉口话,这些吃商品粮的武汉人,即使劳教也觉得高人一等。“撒”字一出,气得霸王肝疼,但她不是吃素的,咚咚咚,脚跌三响:“汉口婊子你再多嘴,老子把你的嘴巴撕烂!”

五进宫是霸王最辉煌的战果,无论在哪里劳教,要不了几天,她身边就围满了人,听她讲述多年前,小小少女的她,只身扒着火车前往苏联偷苹果的光荣事迹。她讲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裤子擦,裤子擦,从最初哭着讲,到讲着哭,到后来讲得笑,满场的掌声授予她国际小偷的美名。霸王成了小偷界的翘楚,她早就不抽丝瓜藤子,大前门、大公鸡、游泳、飞马牌香烟,熏黄她的手指和牙齿。有一天,刚进来的女劳教阿香报告:“汉正街人山人海,是强盗的天堂。”

霸王问:“汉正街在哪里?”

阿香答:“汉口。”

汉口二字似一阵雷,轰得霸王五脏剧痛。原来,改革开放后,汉口早已剧变,霸王决定劳教期满后撸起袖子去汉口大干一场。

刘苹果在红钢城放了一个大炮,才满十六岁,就成了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到北京读大学。

自从那个风雪弥漫的夜里逃去汉口后,苹果便成为掌上明珠、独苗苗。她的神童特质有增无减,上学会学习,放学会唱歌,批这个斗那个,还能写上几首打油诗。开始,苹果爱问:“姆妈,霸王姐姐真的是捡来的吗?”姆妈红了双眼,哽哽咽咽,后来姆妈看过几场游街,参加了几场批斗会,再看着苹果揣着红宝书上台念打油诗,就心安理得地说:“在汉白桥捡的。”

常喜亲爹断下胳膊后,到总工会坐上了办公室,那条吊着的空袖子,就是他的资本。多年来,亲爹一直是模范事迹演讲团的重要成员,以此为生,练就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汉口话里的“撒”字,似汉口人菜里的盐,少不得的,而亲爹再也不说,嘴里冒着卷舌音,重鼻音,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他无事蹬着二八自行车,一只手握着龙头,去古德寺闲逛,那是他丟失霸王的地方。

只是常喜亲爹万万没有想到,他的霸王回来了。

霸王从大军山劳教所放出来后便直奔汉口,可惜,她这个乡下来的强盗,在汉正街打不下码头,恶战几场后,只得和姊妹们一起流落到广东,买卖走私电子手表,有时候跑福建。这期间,霸王又因投机倒把劳教了第七回。这一次,她在福建漳州劳教所劳教,放出来后,便直奔红钢城,望着武钢的烟筒找到了家。

那天,常喜亲爹刚从古德寺骑车回来,父女俩相遇在武钢团结户的楼道里。楼道狭窄,亲爹一眼便认出霸王,用一只手抱住他日思夜想的女儿,说:“我眼睛瞎了吗?我抱的是霸王吗?”

亲爹的普通话,吓了霸王一跳。霸王用的是标准汉口话:“你是我的亲老子刘常喜撒?”

霸王的口音,也吓了亲爹一跳。常喜亲爹仍紧紧抱着不松手,霸王就这样穿过亲爹的肩头,望见屋里挂着的大照片,她看到了苹果妹妹,妹妹神情孤傲,双眼闪耀,胸前别着大学校徽,妹妹是天之骄子;还看到了草青姆妈,那个江汉平原的农村妇女,梳齐耳短发,着黄格子列宁装,英姿飒爽,她现在是居委会妇女主任;最后,她看到了父亲,戴灰呢帽,着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气宇轩昂,是个英雄模范。照片挤得满满的,没有丁点儿空隙,就算霸王变成一粒尘埃,也没有位置。霸王的心摔了一个跟头,又突然看到了天安门。原来这是在北京照的全家福,这一家人早就飞到天宫第三十八层去了。霸王那原本和亲人团聚激动不已的心,骤然跌入冰点,碰到亲爹的空袖管,她冷冷地说:“是你狠心抛弃女儿,老天才砍去你的膀子撒!”

亲爹丝毫没有觉出霸王的恶意,说:“砍得好!这只胳膊换回一个商品粮户口,把刘苹果送到北京去了。我天天盼着再砍一只膀子,换一个商品粮给你,北京不奢望,汉口就好上了天。”

亲爹一字一句,字正腔圆,非常动情,可霸王听来就像电影台词。她清清嗓子说:“哪个要你的膀子撒?我吃的喝的都是偷的骗的,老天爷给的好手艺。什么破汉口撒,我还到上海偷过钱坐过牢撒!上海有好漂亮的劳教所撒!”

两串眼泪掉出来,是亲爹的,砸在霸王脸上,热滚滚。霸王不管,挣脱出来跑进屋,拿起桌上的一个搪瓷缸子,磕了两下桌子。霸王要砸東西。亲爹不阻拦,他的霸王打小就是这个脾气,他宽绰地说:“我的霸王宝,你想砸就砸,屋里东西随便你砸,砸的声音很好听,我已经好多年没听过了。”

亲爹的号哭憋在胸腔,字字含着哽咽。霸王举起搪瓷缸,在相框前试了试,没有砸,她说:“我现在修行骗术,没脾气了撒。”

亲爹再一次抱住霸王,霸王又说:“莫瞎抱,你的霸王宝早就死成尸壳子了撒!”

霸王归家以后,姆妈和亲爹倒了大霉。经过多年历练,霸王能偷会骗。她说去香港买黄金,骗走亲爹的存款,说去长白山进人参,骗走姆妈的私房钱。后来,霸王又花言巧语说进各种货,办各种厂,连非洲的金矿也开了好几家,骗得武钢的老工友、团结楼里的邻居们,把裤子都脱下来卖了。

但她还不死心,最后一次行骗草青姆妈,是夜半三更偷偷回来的,她带回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说是要嫁到广州去,再不跟姊妹们鬼混,过正常的夫妻生活。这男人诚恳,见面就叫姆妈,还送了一对黄金耳环。这回草青姆妈彻底信了,把腕上戴了多年的金镶玉手镯取下来,姆妈双眼含泪,说:“东西是你父亲祖传的宝贝,给刘苹果我都舍不得!戴着可保全家福,我宝,你不要再野浪了。”

霸王接过来,欢喜戴上,正好。她信誓旦旦地说:“亲生姆妈呀,你看看,孝天犬的狗筐子,这下真筐住你的宝了,想野也野不成!”

过了几天,金镶玉手镯不见了,姆妈才知道,那个男的是霸王在公交车上交的“男姊妹”,临时请的假女婿。姆妈被骗得心服口服,半夜睡醒,摸着光溜溜的手腕,牙齿咬得像蚕豆响。但是,这还不是最恨人的,最恨人的是霸王跑去北京,祸害了刘苹果。

苹果大学毕业后留京做了官,过年过节回汉口,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要给她接风洗尘,光宗耀祖,威风了得。那一年,苹果坐着桑塔纳轿车来武汉检查工作,顺道回家看看。时间紧,苹果匆忙喝下半碗姆妈连夜炖的排骨莲藕汤,便急着要走。红钢城的大小领导都候在门口,苹果穿着深蓝色西装,格子衬衣系着黑飘带,大花卷头发配着鲜红的嘴唇,眉毛高挑,高视阔步,手里提着一只红皮箱,同领导们握手寒暄。正在这时,霸王四处逛荡回来了。

霸王头发剪得只有一寸长,不男不女,穿着漆黑的皮衣皮裤,鼓着已经发福的肥肚子,全身上下缀满闪闪发光的金属,就像一颗刚刚从炼钢炉里捞出来的废钢钉,手里还拎着一根双节棍,一边走,一边甩。苹果正同领导们道别,客气又谦和。常喜亲爹远远看见了霸王,他抱起一床花被子,趁霸王不注意,一把捂住她的头,按在地上。霸王双脚乱蹬,亲爹决心大,又把她拖进小巷子,死死按住,姆妈也来按,两人拿出吃奶的力气,恨不得把霸王按进土里去。直到苹果优雅地上车,车子看不到影子,才把霸王放出来。

霸王差点儿被闷死,又呛又咳,用双节棍指着姆妈说:“你把我捂死看看撒!我的姊妹一大群,要讨你的老命撒。还有我的四慧娘,我的小鱼小虾,排队来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撒!”

姆妈累得气喘吁吁,扶着墙说:“死物,我求求你不要再回来,我早就当你死绝了。”

霸王不理睬,又用双节棍指着亲爹。霸王知道,无论如何亲爹心里都是有霸王宝的,却没想到亲爹夺过她的双节棍,丢在地上一脚踢飞,大声吼:“你没有妹妹!也没有妈妈!我这个断膀子爹,连半个亲人也算不上!你滚!”

霸王就是赌着这一口气上了北京。

从霸王少女时代第一次扒上运送苹果的火车,到如今成长为以偷盗和行骗为生的坏女人,霸王坐过无数次火车,天南地北从不买票。霸王和她的姊妹们成群结队,像大雁一样飞北京、飞上海、飞广州、飞武汉,沿路作案,划旅行包,骗过路人。只是这一次进京,霸王一路憋闷,好像被后妈恶打过一顿,记在皮肉里,非得找个机会以牙还牙。

这些年,霸王心中的苹果妹妹是和蚌壳子连在一起的,美好,多情。霸王多次到北京偷盗,知道自己是个坏东西,从没有找过苹果妹妹。这次北上,霸王去找刘苹果,是为了和常喜亲爹赌气,她要告诉苹果,你有个亲姐姐。

下了火车,霸王给妹妹买了有机玻璃发卡,是一只黑红的花蝴蝶。霸王记得,妹妹生下来就有一头黑发,要是镶一只蝴蝶该多漂亮;又想到妹妹小时候没东西吃,啃的是自己的大拇指,又买下一袋饼干。经过王府井大街时,霸王觉得东西买得太少,又买了红糖麻花和炒糖栗。

可是,霸王还没有到,姆妈的电报就已经打来了。当霸王兴致勃勃地找到苹果的住处时,迎头便吃下闭门羹。霸王先不知,捧着蝴蝶发卡和食品,站在门口说:“苹果苹果,我是亲姐姐啊!”

敲不开。霸王又拍门,喊:“刘苹果,我是刘霸王。”

门还是不开。霸王久站门外,有些乱阵脚。从她离开江汉平原的家到现在,二十多年了,苹果妹妹从来都占据她的心尖尖,就连亲生的小鱼小虾也莫可比。霸王近乎哀求:“妹妹,姐姐害尽天下的人,也绝不会害你,你把门打开,我是你的亲姐姐啊!”

霸王说的是真心话,这世上被她捧在手心的人,除了蚌壳子就是妹妹。门内终于传出一句话,声音低沉:“我姐姐不是亲生的,她早就死了!”

霸王没有生气,又说:“你姐姐是亲生的,她没有死,只是活得不像个人,但是姐姐心里时时系着你,姐姐还是在你出生时见过你,姐姐想看看你。”

霸王声声哀求,话说得很软,句句像热年糕。没用。门内又传出一句话:“我没有姐姐!你滚!你滚!你滚!”

霸王呆立在门口,她不想滚,大声哀求:“苹果,我是亲姐姐呀!”没有人理,霸王便用脚踢门,大声吼叫,“刘苹果,老子是你的亲姐姐!”

霸王又哭又闹,来了两个保卫人员,把她拖到大院围墙外。

原来,苹果住的地方是个深宅大院,院墙外有一轮月,如一把弯刀剜着霸王的心,这高高的院墙,把苹果和霸王隔出两个世界,苹果无法与她通融。霸王心中遗有苹果婴儿时的嘎嘎笑声,喂她吃米糊糊时的小嘴巴,啃霸王的脸时那黏黏香香的涎水,用棉花叶子擦的那沾着黄粑粑的小屁股,还有月光下的蚌壳子,那一挂挂纯美的时光……霸王是妹妹的恩人哪!

霸王越想越气,在围墙外跳脚痛骂:“婊子养的刘苹果,你的书读到屁眼里去了,可怜老子疼你一场,那时候应该舀瓢粪灌给你吃……”

受了伤害的霸王,几日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哭,要寻死。霸王的境遇,气坏了她的姊妹们,她们要替霸王教训刘苹果。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苹果晚上归来,被撬门扭锁候在屋里的姊妹们强奸了。

那一年,风华正茂的苹果谈了男朋友,是个高干子弟,正在置办嫁妆。苹果可谓春风得意,佳偶天成,命运之神如此眷顾,就连天上的嫦娥也应该有点儿嫉妒。如果没有这道劫难,苹果的一生多么光辉灿烂。这群所谓的女人,简单粗暴地给苹果一生的幸福画上了句号。

这一切,霸王起初并不知晓。半年后,冬天到来,霸王收获满满返回汉口,欣喜地背着两个大袋子,里面是她用偷盗的钱给亲爹和姆妈买的羽绒服。

霸王到武汉时,汉口正下着冬日的第一场雪。霸王以为家门是叫不开的,没想到她轻轻一拍,门就开了,姆妈和亲爹喜气洋洋,为她接下背上的行囊。

家里生着炉子,正煮着一锅肉汤,香气四溢。霸王迫不及待地拿出她偷回来的东西,有玉手镯、金项链,骗来的一沓沓绿油油的五十元钞票。霸王好得意,说:“你们长了后眼睛撒!要是不给我开门,这些好东西就送到乡下去,喂那小鱼小虾撒!”

亲爹抢着试穿羽绒服,说:“我的霸王宝,衣服好暖和啊!”

霸王听到又叫她宝,走路发颠,讲话发颤,上厕所也尿得哗哗响。姆妈来汉多年,已是居委会女干部,但乡音未改,她捧出一碗肉汤,说:“骂是骂你哒,赶是赶你哒,亲生的女儿就是家养的鸡,打得团团转,也飞不走呐!”

霸王坐在火炉边,一边喝汤,一边讲着她此行的丰硕成果,说她去黑龙江进货,租下人民商场一层楼;去北京王府井,卖了百万元的羊皮褛子;去香港谈合作开发,投资一千万盖酒店;去澳门赌场,赢了几个钱……霸王说谎话从不红脸,舌头也不打卷,掰起指头,讲得顺理成章。亲爹微笑听着,不时地扒炉火,翻着烤糍粑。等糍粑香糯绵软时,亲爹拈起来,说:“好香好香,我的霸王宝快来吃!”

霸王多年沒有尝到家庭的温暖,这一回赚足了。她吃饱喝足,肚子鼓胀,打着肉嗝,钻进姆妈铺的被子里,伸腿碰到葡萄糖玻璃热水瓶,还套着一只棉袜,暖烘烘的,不烫。霸王摊开四肢,好像一块融化的软糖,黏在床上沉沉睡去。

夜半,霸王梦见自己坐在蒸笼里,水雾浓重,无法呼吸,拼命挣扎着醒来,睁眼一看,亲爹正举着一把钢刀,双目喷火,欲剁下她的人头。霸王下意识地起身逃避,脖子却被绳子捆住。霸王想要用手抵挡,可双臂已被捆绑,腿脚也被绑得不能动弹。眼见钢刀要砍下来,见过风浪的霸王大喝一声:“住手!”只听咣当一声,亲爹手里的钢刀掉了。

霸王的眼睛瞪得像两只小碗,碗里装满汽油,正在熊熊燃烧。姆妈和亲爹吓得直打哆嗦,霸王乘胜追击,一语铿锵:“虎毒不食子啊!”

谁料话音落下,把姆妈惊醒了。姆妈勇敢地冲上去,咚咚咚一阵乱捶,拳头像雨点砸下来。霸王的鼻子顿时鲜血如注。姆妈半点儿不怜悯,又砸得霸王的耳朵嗡嗡响。姆妈说:“不打死你,你当老子是个纸老虎!”

于是,开始一轮男女双打。打累了,亲爹和姆妈靠着墙,又齁又喘。霸王被打得血肉模糊,但眼珠子瞪得鬼大。喘息片刻,姆妈拿出擀面棍,从头打到脚,从脚打到头。霸王动弹不得,由着姆妈棒打。直到姆妈累倒,指使亲爹捡起擀面棍继续棒打。亲爹的一只手积聚了全身的力量,像屠夫在案板上剁排骨,咚咚咚,皮肉绽开,肉沫飞溅。霸王一辈子没挨过这么狠的打,就算在江湖出生入死,也没有这般,竟然要被活活打死。霸王抵不住了。亲爹还在打。棍子打断了,姆妈又递来钢筋扎的撑衣杆,说:“再打,活活打死我去抵命!”

亲爹打得好认真,一只手挥舞着,像打的是装进麻袋吃人的金钱豹。霸王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泪水如小河般横淌,顺着头发滴到地上。泪水多么脆崩,姆妈听见了,亲爹也听见了。可亲爹不住手,像拿到阎王爷的手谕,打得他自己手发麻,眼发花,最后竟然激动得涕泪俱下。霸王战栗着说:“爸爸啊,爸爸啊!打不得呀,我怀了伢呀!”

亲爹听得清清楚楚,但是还要打,只不过是轻了一点儿。又举不起棍,又失去重心,最后绊倒在地。霸王没死,眼睛还是瞪得鬼大。亲爹急忙用手抹,按住,手一松,霸王的眼睛又瞪得鬼大。姆妈不饶,怒冲冲地端来一碗汤药,说:“打不死就毒死,就不让你们活。”

霸王死死咬住嘴巴,姆妈搬出亲爹的工具箱,翻出平口起子撬霸王的嘴,定要把汤药灌下去。毒药洒到霸王的脸上,流到脖子里,热乎乎的。霸王咬牙不喝,姆妈就捏紧她的鼻子,灌。咕咚,咕咚。霸王吞下两口,呛,咳,吐。亲爹一把打翻了毒药碗。

常喜亲爹到底仁慈,救下霸王的一条命。其实,这一回霸王和她的姊妹们犯下的罪,根本不可原谅,别说夯几棍子,下油锅炸都够了。即将结婚的苹果,当时已经怀有身孕,经那一夜糟蹋,胎儿流产,且大出血,切除子宫才保住性命。

霸王躺在医院里,浑身血紫,眼睛红肿,嘴唇鲜肉翻翘,下身霍霍流血,六根肋骨和一条腿已被打断。霸王怀的第三个孩子小产了,这个刚成人形的胎儿,像一只仓皇逃命的小老鼠,落地已是死胎。

她是霸王的第三个私生子,四慧早已向观音庙的红祥师傅讨来名字,叫刘止语。

未存活的止语,被包在纸里,扔进血糊糊的垃圾桶。霸王背过头去,没有流出一滴眼泪。亲爹不忍,提着一罐鸡汤到医院探望。或许,亲爹有点儿失悔,打得太重了。他一边倒出热汤,一边讲着苹果妹妹的遭遇。亲爹好盼望霸王捶胸顿足,悔恨跳楼,把这一顿恶打心甘情愿地领去,就算打落止语也自认活该,没有理由恨他们。

亲爹说:“刘苹果是我们家的命、根、宝,王母娘娘寄养在我们家的仙女。嘿!你是谁?阴沟里的臭虫,人人喊打的老鼠。她怀的那孩子是天上的星星,祖国的花朵,你的那些叫什么?先生了一群小鱼小虾,再生的是癞蛤蟆。”

亲爹依然说着普通话,字字咬得准。霸王忍着嘴痛,恨恨地说:“她叫止语。”

亲爹不理睬,又说:“我错就错在不该带你去看火车,让你变成一个坏人。”

霸王不语。亲爹又说:“怪只怪我这只膀子没有断,不能为你换个商品粮户口。”

霸王仍不语。亲爹继续说:“恨只恨你好吃,要爬火车偷苹果吃。那是人家苏联的苹果,没枪毙你是人家苏联老大哥太仁慈。我情愿半年不吃热干面,去买一颗开花子弹,嘿!让苏联老大哥枪毙你。”

亲爹的开花子弹终于打爆霸王的胸膛,霸王牙一咬,挤出一口鲜血,含含糊糊地说:“你们全家都活该。我就是要祸害你们!不要让我见到刘苹果,见一次奸一次,见百次奸百次。回去告诉你的老太婆,你们全家人都不要吃热干面,好攒一梭子开花子弹,打我几十个洞,打不死我,你们就不是人。”

霸王伤心地回到大平原,麦穗正在扬花。这是自她十三岁半那年去汉口喝自来水后,第一次重返大平原。夜半三更,蛙鸣鼓噪,平原的夜,一如二十多年前,夜风流淌,温柔似水。霸王瘸着一条腿,走路摇摇晃晃,敲响那块多年都没有换过的门板。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哪个?”霸王答:“小叛徒。”

屋里的人,掌灯、开门、燃灶、煮面、烧水。霸王坐在后屋,当年常喜亲爹搭建的厨房垮了半边,风吹竹林哗啦响。四慧佝偻着背,提出一桶热水倒进木盆,泻出满盆月光。星星辉映着月光下洗澡的霸王。望着千里迢迢寻来的干女儿,四慧用冷峻的目光给霸王拍了一个X光片,霸王断过的肋骨变形了,断过的腿像一棵扭曲的榆树。浪迹江湖,出生入死,霸王的身上没有几块好肉。

霸王说:“娘你莫看这些疤,你把我看疼了。”

四慧已是满头白发,她搬出小板凳,坐在木盆边。平原的初夏,正孕育着一场雨水,热烘烘的风吹得一片潮湿。四慧边给霸王擦背边说:“就叛变过一次,谁都不当你是个人。”

四慧的眼泪滴到霸王的背上,滑到腰间。霸王说:“娘,我第一次偷苹果叛变国家,现在我偷蒙拐骗,又叛变了人民。我该吃开花子弹。”

四慧吃吃地笑起来,说:“你这个小叛徒一天也没有改好,牢饭都是白吃的。”摸到伤疤,四慧又抽抽地哭,“小叛徒变成大叛徒,将来还要变成老叛徒,一辈子被人骂、被人打,日子不安生,我都不敢死。”

霸王大声说:“娘,你放心死。我走遍全中国,吃遍天下美味,自由快乐,是得了便宜,哪有不安生?”

霸王把脸埋进木盆里,等她抬起头,看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瘦精精的女孩儿。女孩儿大声问:“姆妈,是我霸王姆妈回来了吗?”

霸王望见,听见,又深呼一口气,重把脸浸在水盆里。女孩儿跑上来,抱住霸王的腰说:“姆妈呀,我是你的小虾呀!”

霸王没抬头,只是水盆里冒出一串水泡响。小虾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霸王这时才知道,她只剩下一个女儿了。几年前老实本分的小鱼乘船过渡时,掉进汉江淹死了。那天,小鱼坐渡船去荆州,约见一个四十九岁的退役老排长,打算做老排长的填房。小鱼穿着老排长买的绿棉袄,抱着老排长送的三洋录放机,归途中突遇大风,再也没有回来。老排长情深义重,雇人捞了半个月,但没有捞到小鱼的尸首。

霸王披着旧衣,蹲在黑夜里,一阵风吹来,挟裹着小麦花花的馨香。五月的平原,清新透亮,湿润甘甜。月亮隐去,雨开始滴答,先是小雨点,然后是大雨滴。常喜亲爹的房子,早已烂得不遮风雨,吧嗒吧嗒砸得满地流水。难有躲雨的地方,霸王撑起一把油纸伞,说:“不见小鱼的影子,谁信小鱼死了?”

小虾很认真地说:“是那老排长来接的她,我送他们上的渡船。小鱼就是没有回来。”

霸王硬着嘴:“既然是小鱼,怎么会淹死?”

小虾哇的一声,哭得泪水四溅:“姆妈诶,小鱼死死要嫁给那个老排长。老排长是供销社的经理,说给她安排工作,买商品粮户口,接她到荆州住楼房,那个老排长头顶都秃了,受过枪伤,还是个跛子。哎哟,死死都拉不住小鱼啊!外婆把棍子都打断了!不怪我们,小鱼是自己跑到阎王殿去了!”

四慧忽地站起来,说:“掌嘴!小鱼没死!她在京山的观音庙,住在紅祥师傅的案头,要不是活着,师傅哪会日日为她烧香祈福?”

小虾说:“假的。小鱼淹死了。”

麦子黄熟,霸王要走了。小虾的行李也捆好一卷,她要跟霸王去汉口。

这时候,从江汉平原到汉口轻而易举,一天有七八趟车,还没算上从荆州来的过路车。四慧思念小鱼,要去京山观音庙出家,日日相守小鱼的祈福红烛。小虾性子顽劣,又一心想找个漂亮周正、血气方刚的白马王子,嫁到城里去,但东寻西寻遍寻不到,老房子都快要垮掉了。

四慧依依不舍,霸王说:“娘,我死在外头也会把尸体运回来的。”

小虾抢下话说:“姆妈你不要磨人了,汉口又不是没有火葬场。”

小虾的脸上写满认真和愣劲,她那抽丝瓜藤的习惯,早被四慧用烧火棍子打好了。四慧不睬,一手拉着小虾,一手拉着霸王,老泪纵横,仿佛生离死别。霸王从来心肠硬,这时候却有点儿软绵,说:“娘,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卖了小虾,奸了小虾,不会让小虾去偷去骗去抢,我发誓让她做个好人,嫁个好人家!”

四慧颤颤巍巍地说:“卖了倒好!我只怕小虾性子烈,不转弯,被你们一群女流氓给打死了。”

小虾是如何长大的,平原的河沟,泥土,还有锄头,树上的蝉,房顶的雀儿都知道。分田到户后,五亩棉花小麦,半亩油料作物,全靠她顶起半边天。她的小蛮腰,挑得起百斤棉籽,背得起五十斤的农药箱,惹了她,无论男将女将,撸起袖子就打。这还不算狠的,村里接媳妇,嫁女儿,也是她上阵,连娶带抢,回来时裤子口袋塞满红包,像去做了一回财神爷。

去汉口,小虾梦想过多少回,大概谷壳枕头是知道的。坐上荆州开来的过路班车,大平原一尺尺向后退去,肥沃的土地,清秀的庄稼,犁田的农人,小虾狠狠地看一眼看两眼,要看到心深处,魂深处,万万不可丢。她双眼湿润,泪光闪闪,霸王清淡淡地说:“莫汪汪,姆妈带你去汉口喝自来水,吃热干面,到民生乐园听汉剧。”

小虾甩掉眼泪:“早到天门城喝过自来水了。”

霸王说:“人家汉口的自来水是长江水。”

小虾说:“长江水还不是照样淹死人!”

母女倆一路抬杠到汉口。阳光炽烈,霸王带小虾七弯八拐,走进一条幽暗的小巷,推开一扇小门。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住小虾的眼睛,她进门摔了一跤。

开了灯,方斗之地,暗如深秋黄昏。霸王说:“这就是汉口的家,租的。”

当晚,霸王打扮得清清爽爽出门去,整夜未回。汉口的夏夜热浪滚滚,蚊子嗡嗡唱,老鼠一群群在纸糊的天花板上跑动,小虾一夜未眠。白天,夜里;又白天,又夜里;三天,五天,七天,小虾带来的火烧粑子早吃光了,霸王还没有回来。

到第八天,小虾饿得眼冒金花,她喝下大瓢自来水,走出了小屋。凭着一身力气,小虾在长江二码头找到了一个扛大包的苦力活。

十天,半月,霸王没有回来。一个月,两个月,霸王也没有回来。小虾背过大米,水泥包,棉花包,挑过青砖茶叶的担子,在窄窄的跳板上,脚下是奔腾的江水,她咬着牙,挑来自己早餐的热干面,中饭的馒头,晚餐的绿豆汤。白天累得腿酸软,夜里回到孤单的小屋,小虾毫无头绪,原地打转,把屋里的老鼠全打死了。

三个月以后,霸王回来了。

霸王戴着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穿着蓝色皮夹克,红光满面,推门与小虾撞上。小虾晒得黝黑,精瘦结实,双眼闪亮,像一只战斗中的蛐蛐。母女俩都愣住了,霸王长吁一声:“我的金刚乖乖呀!”

小虾心里积聚了多少恐惧、孤单、迷茫和绝望,发誓若有机会再见,定要和姆妈以命相拼,不料却被从天而降的一声乖乖,瞬间给瓦解了。小虾梗着脖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死死瞪住霸王,无畏地说:“姆妈,我把老鼠全打死光了!”

霸王打开旅行包,一样样往外拿东西,有钟表、项链、钱包、胸针、鸡蛋饼干、派克钢笔、羊毛衫,还有婴儿毛毯、奶瓶子,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证明霸王又去偷盗了。霸王也不想解释,说:“我在七里湖劳教所饿得打飘飘,一次吃过三只煮老鼠。”

小虾说:“你狠!我吃不下去。”

霸王嘎嘎笑,大声说:“你命好,你不用吃老鼠了,我的金刚乖乖,你找到阿爸了。”

见阿爸的早晨,小虾起得很早,洗头洗澡换新衣。霸王带小虾去过早,路过各种店铺,小虾刻意地望一眼玻璃门,那里面映着她的模样。从她知道自己不是黄瓜生的开始,小虾便对父亲——这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充满思念和期待。在田里锄草,累得吐血时她想过,父亲的锄头是马良的笔,锄一下就变万顷良田;拖着一板车棉梗回家,肩膀勒出血痕时,她也想过,父亲是八级黑旋风,吹一阵板车就会往前冲十米;为田里放水,和七组的王葫芦打架时,她和小鱼拼尽全力,王葫芦还是把四慧外婆的头打破了,那一刻,她狠狠地想过父亲,确信父亲一拳头就可以把王葫芦打瘪,夹在茅坑的墙缝里……小虾悄悄地流泪了。霸王买来的早餐,她一口也吃不下去。

霸王一直走在小虾前面,一瘸一拐。不知从何时起,霸王的两条腿变得一长一短,屁股歪到一边,像一条受伤的大青蟒。时光凶狠地雕刻着霸王,她离人的形状越来越远,就连阳光也不仁慈,照在霸王的头发上,泛着灰白的哑光。霸王要赶公交车,刚瘸到,车子就开走了,霸王骂骂咧咧:“个婊子养的!”

霸王开始老了,她每天挂在嘴上的四个字“婊子养的”,像她的亲人,她追公共汽车,跑不过车,便在嘴里念叨这四个字;她路上撞到行人,再不敢叉腰斗狠,嘴里小声地念叨这四个字;姊妹们依然一群群地坐火车流窜作案,她们不肯带她去,她闷闷不乐,嘴里要骂许多日子。这四个字就是她的出气筒,证明她还活在江湖。

上公交,转公交,去见阿爸的路好远。小虾一路上总是问:“姆妈,我长得像他吗?”“姆妈,你喜欢他吗?”“姆妈,他会不会带我走?”“姆妈,他给钱我要不要?”小虾像变了一个人,啰啰唆唆,温柔老实。霸王只回答了最后一问:“苕货,不给钱谁认他做老子!”

小虾低头偷偷地笑,不管这个回答是不是无情无义,就要见到父亲的欣喜占据了她的心间。小虾又说:“姆妈,我要带爸爸去见四慧外婆,买好吃的送给外婆,要爸爸陪我看电影。”

霸王不吭声,双手搭在额头,不让太阳晒到她老花的眼睛。快到晌午时,霸王指着一处楼房,歪着嘴说:“看那房子,贴满了白瓷砖,你吓晕了没有?你阿爸就住在那里面,是武汉市最硬、在街上横着走的人。”

大门是虚掩的,小虾迫不及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霸王说:“莫当在你的乡下,老百姓打架也就是扯个头发、抓个脸,江湖上的人你惹不起,会剁你的手。”

说话间,从屋里走出一个人来,霸王急忙掏出烟奉上。来人有些傲慢,不屑地问:“这是你的那个虾米?”

霸王还没有答话,小虾已抢答:“不是虾米,是小虾,很娇,很弱,很金贵的意思。”

霸王牵着小虾的手继续往屋里走。霸王的手冰凉,小虾的手滚烫。上到三楼,小虾一眼看到走道里挂着一件洁白的公主纱裙,照相馆里才有的服装,穿一次就得脱下来。跟小虾梦想的一样,爸爸有漂亮的房子,有体面的生活,有钱,有安稳的日子,还有公主纱裙,她只需要跑上去,拥抱、哭泣、亲吻、旋转,穿上漂亮的纱裙,做回爸爸的宝贝。

霸王也看见了纱裙,于是就朝里面怯怯地喊了一声:“小虾来了。”

小虾确定,霸王喊的那个人就是父亲,她热血沸腾,眼窝子热得滚烫,眼泪已开沸,小虾急忙擦了一把,怕这热淋淋的眼泪烫着至爱的亲人。霸王站着,低眉顺眼,不知从何时起,霸王的江湖地位动摇了,那个做别人大老公、大姐大的恶霸,赚不到钱,托不起几十斤的斧头和大砍刀,拼不起命,失去了骄傲的资本。小虾朝气蓬勃,热切地巴望着,双手颤抖。屋里的人终于走出来,霸王说:“这是你阿爸。”

小虾愣住了,一个高个子、硬身板、短头发、方脸巴、鼓胸脯的女人站在她面前,霸王说:“快叫阿爸。”

小虾的脑袋轰地一响,万般想不到她的父亲是个女的。怎么可能?小虾没有说出来。那女的说话了,声音沙哑,开口像捶破锣:“你长得像个黑金刚,一片肥肉都没有。”说着走到小虾面前,看了一圈,目光像火,灼得小虾的皮肉像被盐浸的鞭子抽过。霸王又催:“快叫啊,阿爸给你备了见面礼,你在二码头扛一年水泥也赚不到这么多钱,还有公主纱裙也是你的,快去做乖宝宝撒。”

小虾的心中,依然奔跑着白马王子。百花盛开的春天,村头的冰冰姐姐在油菜地里放蜂,在梨花树下放蜂,就算开了棉花,也要风儿授粉,才能结出美美的棉桃。小虾心中明了,大自然就是这样,一男一女,一公一母,一雌一雄,风儿和蜜蜂,它们是爱的使者。在平原长大的女农民小虾,识不了几个字,她怎么都想不通,自己的爸爸为什么是个女的,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没有如万事万物一样经过传精授粉,就稀里糊涂地来到人间。

霸王殷勤地送小虾进去,女阿爸抽出一根雪茄,点燃,盘腿坐在床上。那对肥大健硕的脚,托着腿上累累的伤痕,目光坚定而又阴森,她努努嘴,霸王便带上门走了。

小虾与女阿爸对视,女阿爸猛吸一口雪茄,那只粗壮结实、刻着飞鹰的手,一把将小虾拉到面前,把烟雾一串串喷到小虾脸上。太近了,小虾看清了她的粗大毛孔,闻到她刺鼻的体气,如果不是她那一对硕大的乳房,小虾怎么都不敢相信她是个女人。小虾死死地看着女阿爸,女阿爸突然拉开大衣柜门,柜子里竟然堆满了钱。

女阿爸说:“听说过刚刚发生的银行抢劫案吧?那是老子抢的。”她随手捡出几沓钱,扔到小虾面前说,“拿去,我的女儿,这是你的见面礼。”

小虾七岁种田,吃尽苦头,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但女阿爸给的这些抢来的钱,却丝毫不令她动心。小虾说:“我不是你的女儿,我不要你的钱。”

女阿爸一下子火了,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小虾擒在手上,要去撕她的衣服。小虾穿得单薄,哧啦一声,衣衫被拉出一条口子。小虾往后退,躲闪,女阿爸更加恼羞成怒:“如柴的东西!老子喜欢男人。”

小虾吓得连连后退,撞到桌子和柜子。此时,她明白了,霸王把她卖给了一个抢劫犯,要用她的处女血给坏人带来好运气。小虾想逃,但女阿爸力大无穷,把她抓在手里,根本逃不掉。小虾只得说:“阿爸,你是我的好阿爸,只要你放过我,我当你的女儿,我给你洗脚。”

女阿爸大笑:“你姆妈从偷苹果起家,偷了一辈子,没偷过一件像样的东西,又转行行骗,骗的几个钱,还不够挨打买膏药。你姆妈做了一辈子坏事,也没有教会你说谎话。你给我做女儿,好啊,先让老娘爽一爽。”说着,女阿爸扯开自己的衣裳。

女阿爸用她的乳房顶住小虾的脸,小虾无法呼吸。恶心,想吐。小虾不从,女阿爸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撞得小虾眼冒金星,额头和鼻子都流血了。女阿爸凶神恶煞地说:“好玩!撞死了你,今天叫姊妹们来排队奸尸。”

女阿爸又开始了一轮撞击,小虾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声滚雷,好像大脑深处的溶液正在鼓荡,脑浆就快撞出来了。小虾抓住女阿爸的手,像在田间地头和村里的大块头秋生叔掰手腕,多少年来,抢堤、挑泥、筑坝、犁地、拖板车,那劳动的双手为她积攒的力量,在生死关头烟花一样绚烂,她将女阿爸粗壮的手一寸寸给顶了回去。

最终,小虾扼住了女阿爸的咽喉,直到她告饶。浑身是血的小虾,堂堂正正地走了出去。

恶战后的小虾回到小屋子,三天三夜起不来床,到第四天,小虾的左眼瞎了。

霸王知道事情无法收拾,跑了。走投无路的小虾,剩下的一只眼睛昏暗模糊,她无钱医治,只得经人介绍,嫁给小儿麻痹症患者武汉工人张六一。那个春末,絮花飞舞,王子没有骑上白马,而是拄着双拐,颤颤巍巍地向她走来。

小虾是嫁也是藏,和六一住在黄鹤楼下一片低矮拥挤的居民区里,一躲就是五年。直到有一天,小虾到古德寺烧平安香,意外地在寺门口与霸王撞个正着。

霸王染了黄头发,穿着大红春装,走路蹒跚,被打断的肋骨没有接正,整个身子都歪了。小虾视而不见,霸王却抱住她,激动万分:“我的金刚乖乖,没看见你的亲娘吗?”

小虾再也不会为一声亲娘的乖乖感动,冷冷地说:“你的女丈夫把我的眼睛打瞎了。”

霸王不撒手,说:“我是穷得没有裤子穿,才想让你抱个粗大腿,搞几个钱就跑,哪晓得你这么烈,害得我流浪了五年,不敢回汉口。”

小虾狠狠地推开霸王的手,说:“别挨着我。要是让我家六一看见,他会两拐杖打死你。”

霸王问:“怎么?你嫁了个跛子?”

小虾怒目而视:“你滚!”

霸王没有滚,反而从怀里掏出一把钱,说:“我有钱,你不要吗?”

小虾回:“不要。”

霸王说:“我死了,你也不管吗?”

小虾回:“不管。”

霸王执意不滚,又说:“我坐着火车去乌克兰,我的女儿啊,我是一路哭着去的啊,想当年我偷吃苏联的苹果,走的也是这条铁路,那时我多傻啊!如今我运了袜子、胸罩、内裤去,整整运了两节火车皮,我是堂堂正正的商人啊!赚的真金白银,是老天补偿我的,心安理得的钱啊!”

小虾冷冷地说:“拿去给自己买块坟地吧!”

霸王终是没有舍得给自己买块坟地,她和几个老姊妹坐着飞机到澳门赌钱,几分钟就把赚来的钱挥霍一空,又一路行竊,身无分文地回来。

越来越老的霸王,全靠诈骗过生活,这期间又进过一次劳教所,放出来后继续行骗。实在骗不到钱时,她就装成乞丐,和老姊妹们三五成群在汉口火车站乞讨。为了躲避霸王,小虾借来板车,把家拖来搬去,她一共搬了八次家,到最后一次搬家时,小虾的另一只眼睛也瞎了。

正当双目失明的小虾已无力再搬家逃避时,霸王在汉正街犯下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关进了武汉女子监狱。

小虾得知霸王姆妈在劳改,是在六年以后。这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两位女警官,说霸王在服刑期间外出劳动时脱逃,被全国通缉。

不论小虾做怎样的解释,两位女警官还是在小虾家中坚守了七天七夜。小虾全家皆兵,张六一买回一根两尺长的擀面棍,只等着霸王找上门来,一棍子将她打晕。小虾看不见,听着六一拄着拐杖紧张地进进出出,她淡定地说:“我姆妈找不来的。你打死她要抵命的。”

霸王几年没有归案。小虾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警察时不时突然袭击,想一举将霸王抓获,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谁都没想到,逃脱多年的霸王投案自首了。她患上了肝癌,要在生前办一件有关于她名誉的大事。

按说,像霸王这种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人,根本没有名誉,如果有,那一定是恶名。霸王不识字,回到监狱后就托张管教为她写了一封上访申诉信,她要在临死前撤回几十年前在火车上偷苹果被劳教定下的叛国罪名。

张管教说:“年代那么久远,还是罢了,好好治病吧。”

霸王坚决地说:“不行,我没有叛国,也不是叛徒,唐山地震,汶川地震,我都捐过钱,我那钱来得多不容易,不是偷就是骗,哪一分钱不是我用命抵来的?我热爱祖国,我一定要平反。”

霸王的上访申诉信,张管教递上去了,但没有得到实质性的回复,再次上访时,劳动教养这种制度已经废除。张管教为她办好保外就医,叮嘱她回家好好养病。离开监狱时,霸王已病入膏肓,张管教把她背上车,帮她掖好监狱警察们为她捐的善款。张管教说:“仔细着钱,莫让小偷偷走了。”霸王连连点头,说:“砍脑壳的敢偷我的救命钱,你把他们捉来劳改。”

霸王在监狱门口挥了挥衣袖,作别西天的云彩。

霸王死的前三天,把前来探望的莫须山大庙住持多吉大师打了一嘴巴。多吉大师捧来两个橙子,秭归脐橙的新品种,现在名叫长虹。大师说:“我昨夜为你念了地藏菩萨经,佛会宽恕你,要好吃好喝,多晒太阳。”

其实,霸王已从她的杨姊妹口里得知,多吉大师昨日去大洪山行脚,歇在济慈和尚的寺庙里,为施主刘老板做下整夜法事。霸王知道多吉大师说谎,便一掌打來。多吉大师往后一退,撞翻送药小护士的塑料提篮,温度计、药袋子和药瓶子一起摔在地上。小护士姓林,刚从精神病院调来,不是好惹的,大眼睛瞪着,要雷劈的样子。霸王被瞪怏怏,双手乱摆,说:“姑娘莫吼我,我要下油锅了。”

多吉大师没有生气,他摸了一下脸说:“阎王那里的事你不要操心,明路师傅自会为你打理。”

明路就是霸王年轻时相亲相爱过的杨姊妹,已经出家为尼修行多年。霸王脱逃的这几年,一直躲在杨姊妹的寺庙里,只是霸王不念佛,在山门口装成瞎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给人算命骗钱。

弥留之际,霸王回光返照,吃了半碗白米粥,突然精神焕发,她觉得自己病情好转,便对多吉大师说:“我要到北京去找一个叫刘苹果的人,她是个大官。”

多吉大师知是回光返照,自是有求必应,便说:“只要有名有姓,定能找到。”

霸王说:“我求她办个事。”

多吉大师不问什么事,说:“好。”

霸王说:“要她给我平反。我偷吃了苹果,不应该处以叛国罪,请刘苹果、刘大官去求求人,给我改成盗窃罪。”

多吉大师说:“时代前进了,那些老古事,施主该放下了。”

霸王的眼泪淌到枕头上,说:“我不知道那列火车要去苏联,我不偷吃苹果就会饿死在火车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叛徒。”

霸王提出的这个要求,多吉大师根本不能完成,但是,他还是买了前往北京的火车票,两张,其中一张是霸王的。多吉大师说:“可惜,我只买到后天的火车票,你好生休息,积攒力气,我们去北京找刘苹果、刘大官。”

霸王收好火车票,压在枕头下,她不知道回光返照只有短短两天,她已经站在死亡门口,等待地狱之门打开。

要去北京了,霸王好开心,又吃下半碗白米粥。杨姊妹捧着经文为她诵念,霸王不想听,抬手打掉经书说:“你知道刘苹果是谁吧?大官。她是我的亲妹妹。”

霸王在人世的最后两天,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到了第三天,就要启程去北京,霸王的病情突然恶化,进入昏迷状态。临终时刻,杨姊妹怕她下油锅,含泪为她诵经,霸王间或醒来,迷蒙地看一眼尘世。最后一次醒来时,霸王看见了多吉大师,她嘴角牵动,奋力地吐出几个字:“嘿!裤子擦。”

多吉大师摇头,他不懂。

霸王的一生,除去十三年半一汪清水似的好日子,她偷盗二十年,行骗三十五年,劳动教养十四次,劳改十年,晚年死在武汉女子监狱,死时,是一名保外就医的劳改犯。

小虾为霸王招魂,缘由是她做了噩梦,梦见霸王在透风的窗户外喊她的名字,声嘶力竭。那是平原的家,早已破败坍塌,只是院子里的水缸,依然倒映着千年不变的月牙,草青姆妈走时留下的两个腌菜坛子,还靠在水缸旁。小虾吃不香、睡不着,失明的双眼在梦里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张六一强烈要求为霸王招魂,情愿小虾成为人间的瞎子,也不愿让她留在地狱看得分明。所以,去的时候,小虾执意选中京山的观音庙,曾经四慧外婆也在那里出家,还有红祥师傅的案头,也供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姐姐小鱼。

春已老去,江汉平原的棉花绽放,从六月至深秋,这人世间繁华壮丽的花朵,一拨拨、一趟趟,从红红黄黄紫紫,盛开到晶莹洁白,过盛夏,花在;过秋霜,花还在。小虾看不见了,花,还在。泥菩萨身披红绸,大红大紫,在这寂寞深山里。一位身着青袍,步履蹒跚的百岁老尼姑慢慢走出来。阳光斑驳,照着她苍老的脸,一如深秋的白棉,安详灿烂。小虾眼瞎,不知是谁,只说:“请师傅给我母亲刘鸣凤诵念地藏菩萨经文,母亲虽然死了,但她生时做了太多坏事,不能超度。”

老尼没有马上诵念,说要等一个人。

这寺庙,还是当年那个,深深的浓荫里深深的寂寥。那个人到的时候已近晌午,小虾眼瞎,亦不知等的是谁。当木鱼响起来,她听见那个老尼的诵念含糊但却坚定,听着听着,这口音竟唤起了小虾的记忆。小虾胸中涌泪,问:“师傅,你可认得遥堤村的小鱼?”

老尼说:“我不记得。”

小虾说:“那你记得小虾吗?”

老尼摇头,说:“不记得。”

小虾固执地再问:“那你供过止语吗?”

烛台咣当一声掉到地上,老尼慢腾腾地捡起,放好,说:“我不记得。我这台上只供着小公主,那一年,小公主十三岁半,偷吃了几筐苹果,早上跑步时,我听见她荷包里哗哗作响,是她攒下的苹果籽,她要在江汉平原种苹果。”点燃三炷香,老尼笑起来,说,“她跑了几个月,苹果籽全跑掉了。公主苕透了心,江汉平原是不长苹果的。”

小虾也笑起来。她抬头望天,其实她什么都看不见,而此时,她却看见了天堂的苹果园,天堂下着雨,苹果的雨水滴下来,打湿了她的脸。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胡雪梅 期刊:《啄木鸟》2019年5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