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摩·格雷迪——著名莎剧演员,如果你相信这种介绍的话——怨怼地躺在舞台上,已经一命呜呼了。
“你是说,他是被倒下的雕像砸死的?”我问导演莫顿·海瑟薇。他骨瘦如柴,顶着一个与身体不成比例的硕大脑袋,看不出实际年龄。
他点了点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格雷迪的尸体旁躺着一尊雕像,看上去像是某种带翅膀的神话人物。据海瑟薇说,雕像是从上面的平台跌落下来的,当时格雷迪正在独白中,活活被压扁了。
我抬起头,问道:“平台上的雕像本来是做什么用的?”
海瑟薇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上面是个储物区,用来摆放道具的。”他转向死者,打了个寒战。
我伸长脖子,只见平台占了头顶空间的四分之一左右,由4×4根黑色的、用螺栓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柱子吊着,从下方几乎看不到它里面。平台上没有栏杆,至少我站的这边看不到。
“怎样才能上去?”我问道。
海瑟薇指了指一扇门。“舞台右侧有个楼梯,但对着楼梯的门平常是锁着的。”
“谁有钥匙?”
海瑟薇紧张地笑了笑:“我有,”然后又很快补充道,“舞台经理也有。还有,剧院老板也有。”
“剧院老板是谁?”
“梅尔文·桑顿。”海瑟薇说,“他此刻在国外。”
我把注意力转回平台。“把雕像推倒的人得从那儿下来,并且不能被人看到。但楼梯是唯一的通道,我想不通那人是怎么做到的。”我看着海瑟薇,想得到个合理的解释。
他挠了挠脑袋,半闭着眼睛说:“问得好。”
“没人看到什么吗?”
海瑟薇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没有。当时剧院里只有我们几个人,舞台经理雷金纳德·波斯纳、提词员米莉和我。”
法医和调查组已经到了,我拉着海瑟薇的胳膊来到了侧厅。他似乎很高兴跟着我。有几个人挤在一边窃窃私语,并没有谁看上去特别烦躁不安。我想,可能他们还处于震惊之中吧。或许,作为专业演员,他们善于隐藏自己的真情实感。
“关于死者,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我问道,“他的对头中有没有你认识的?”
海瑟薇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又聳了耸肩,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哦,没错,”他说,“我想,干我们这行的基本上都有对头,因为自负、同行间的嫉妒,等等。演艺事业上的成功很多源于天时、地利、人和之类的因素,我敢肯定有不少人觉得吉尔摩·格雷迪不配拥有现在的名望。”
“哦,”我说,“理解。我看过他的表演,但这能成为谋杀的理由吗?”
他又耸了耸肩。“每天都有谋杀案发生,有些理由更牵强。”
我咕哝了一声,承认他说得没错。
“谋杀发生时,剧院里只有舞台经理、提词员和你吗?”
“哦,不是,”海瑟薇忙道,“我们最近正在排练《哈姆雷特》,还有不到两周就开演了,所有演员都在。”
我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到一张空白页上,又拿出一支笔。“告诉我名字。”
“什么?”海瑟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格雷迪死时,剧院里所有在场的人的名字。”
“哦,这个啊,”海瑟薇抱怨道,“所有演员都在场,至少这一特定场景中的所有演员是在场的。”他顿了顿,皱着眉头寻思,“还有置景师、技术人员、造型师、化妆师以及门卫杰罗姆。”
我举起手来示意他暂停。
“这样不行。也许我们应该使用旧标准(注:谋杀案的三个基本要素)——手段、动机和时机,排除那些无法在阁楼上把雕像抬起来的人、事故发生时不在案发现场的人,以及没有谋杀动机的人。”
“最后一项不会排除掉几个人的。”海瑟薇苦笑着说,“几乎人人都讨厌他,没几个人会为他的死落泪。”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除了梅丽莎和乔治,可能还有安娜。”
“他们几个怎么了?”
“他们最不可能杀他。”
“为什么?”
“梅丽莎似乎真的很喜欢这个人。她也不像那种会杀人的人。”海瑟薇说。他挠了挠鼻子。“乔治能在剧中扮演角色,要归功于格雷迪。现在格雷迪死了,他很有可能被换掉。”
“那安娜呢?”
“安娜·格里斯沃尔德,”海瑟薇嘴角挂着会意的微笑,“奥菲利娅。”
“什么?”
“安娜扮演奥菲利娅。她以前总和格雷迪搭戏,因为格雷迪也找不到其他人搭戏。”他顿了顿,又说了些什么,然后叹了口气,陷入了沉思。
“好吧,”我说,“范围至少缩小了一点儿。但是,”我盯着海瑟薇,继续道,“这并不能排除他们的嫌疑,先搁在一边吧。”
海瑟薇点了点头。我把这些名字记在笔记本上,并在名字旁边打上对勾,表示这些人不是主要嫌疑人。
“共有多少名演员?”我了解一点儿莎士比亚戏剧,估计有三十位甚至更多。我并不沮丧,只是有些不知所措。如果海瑟薇说的格雷迪的对头是真的,那么就有三十七名嫌疑犯(不包括安娜、梅丽莎和乔治)。
事故发生时,有十三名演员——大部分是临时演员——不在现场,我感到一丝欣慰,尽管还有二十四名潜在嫌疑犯。不过这只是演员,加上十一名工作人员,还是和原来的数字差不多。
我研究了下笔记本上的名单,太吓人了,近四十个名字。要是想底气十足地面对上司,最好每个人都询问一遍。但这样做太浪费时间了,无论是我的时间还是演员们的时间。我从来都不是那种官僚主义的人,因此我决定集中精力研究谋杀的方式以及实施谋杀行为所做的计划和努力。
把雕像从平台上推下来,砸死可怜的格雷迪,这一定是有“预谋”的。如果是单独行动,就必须找到机会把雕像搬到平台上,确定好位置,并瞅准时间推下去。警察到来时,还得悄悄地溜掉,然后若无其事地去干别的事情。
这座雕像重达四十多斤,一个人很难顺着楼梯把它搬到平台上。仅这一点就排除了所有女性以及一半多的演员或剧组成员。我开始划掉名单上的名字,但这些名字我只熟悉其中一部分,剩下的得看到本人后才能判定。
貌似这会儿应该直接去平台上看看,跟海瑟薇说了后,他紧张地表示同意。
“但是你什么都不会找到的,”他说,“那只是个平台。”
“我知道,”我说,“但它是犯罪现场。”
海瑟薇带我回到礼堂,穿过走廊来到舞台上。格雷迪的尸体已经被搬走了,海瑟薇明显松了一口气。走到通往楼梯的门口时,他的精神状态突然好了很多。
楼梯又黑又窄。我试探性地迈出了一步,想象自己抱着一座四十多斤、几乎和我一样大小的雕像。显然,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到了平台上,我小心翼翼地走到边缘处向下看。这个位置就在格雷迪的正上方,当时他正在念独白,“生存还是毁灭”?他已经得到答案了,尽管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平台距舞台大约4.5米,格雷迪身高一米八左右。根据高中物理知识,雕像降落的速度大约为每秒9.6米左右,这样的速度砸下去足以致命。
平台本身很小,大概3×3.6米。一边挨着那堵有门的墙,其余三边悬在半空中,没有围墙和栏杆。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树屋,不过,那时我用苹果而非雕像当武器,因为那棵树是苹果树,就手而已。
平台上四处散落着一些道具:一盏老式的灯、一张茶几,以及各种形状、大小不一的小摆设。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枕头和一条毯子。
我走到平台边缘,地板上有几处新的刮痕,还有雕像移动时留下的石膏痕迹。我趴在地上,想看个清楚。几根黑色的线头遗落在裂开的地板上,我把它们捡起来放进证据袋里。
我最后又看了一眼,没再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回到了舞台上。海瑟薇正在那里来回踱步,他瘦骨嶙峋的双手绞在一起,一张狭窄的脸镇痛般地扭曲着。
剧院里挤满了人,我已经跟海瑟薇交代过,调查没结束前,不要让任何人离开。
我快速清点了一下,大概有四十个人。我试图根据海瑟薇的描述,把名单中的名字和人对上号。虽然只能辨认出三四个,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那个跟别人分开坐着的黑衣女人就是安娜·格里斯沃尔德。而乔治正懒洋洋地坐在后排座椅上,看上去就好像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一样。
我对大家说:“我是霍林斯探长,我想单独见几个人。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离开。我会尽可能快点儿,请大家耐心等待。”然后转向海瑟薇,拿出一张名单。
“我想和这些人谈谈。”我说。
他扫了一眼名单,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把我带到舞台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
“带他们来,”我说,“一次一个。”
海瑟薇带着些绝望离开了,他是在为格雷迪的死感到忧虑,还是为演出推迟造成成本超支而生气呢?不过,那是他的问题。我脑子里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一个死去的蹩脚演员、一尊坠落的仙女雕像,以及等着要约谈的那些人。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沉思。
“进来。”我喊道。
门慢慢打开,一个大块头的胖子出现在我眼前,我根据大厅里的照片认出了他,但不知道他叫什么。
“感谢您的配合,”我指着房间里唯一空着的椅子示意道,“请坐。”
他点了点头,重重地坐了下来,压得椅子吱吱作响。
“我们亲爱的王兄哈姆雷特新丧未久,我们的心里应当充满了悲痛。”撒迪厄斯·米尔罗斯用一块精致的手帕擦了擦他那超大号的鼻子,然后仰头看着天花板。
“《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二场,”他把目光转向我,“正好适合这一幕,你认同吗?”
我想我认同,但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是所有演员都这样,还是只有莎剧演员如此。
“事故发生时你在哪里?”我问道。
米尔罗斯噘起了嘴,皱了皱蓬松的眉毛。“在我的更衣室里,”他最后道,“格雷迪一直在那儿喋喋不休地念他那可笑的独白,好像只有他会似的——烦死人了。我不想跟他掺和在一起。”
他还想继续说,我举起手来示意他停止。
“你不喜欢格雷迪先生,我知道了。”
“我讨厌他。他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米尔罗斯挺直肩膀,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手,“我只在这个烂剧中出演了一个角色而已,因为合同中有一个模糊的条款。”他靠在椅背上,“我辭退了我的经纪人,这个傻瓜在让我签字之前,应该先看看这些细则。”
米尔罗斯烦躁地咕哝着,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照了下镜子,把头发捋回原位,然后看向我。
“但我并没有杀他,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太冒险了。”
“冒险?”我问道。
米尔罗斯把肩膀向后一甩:“真相终将大白,谋杀不能长久掩盖。《威尼斯商人》第二幕第二场。”
我内心迟疑了一下:“然而,还是有人杀了他。”
“我不是恶棍,当然,也不是英雄。我既没有手段,也没有机会,尽管有这个动机。”
我叹了口气,问道:“当时更衣室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兄弟,”米尔罗斯傲慢地答道,“我们只是演员,职责是启蒙和娱乐观众,并没有享用私人更衣室的特权,除了少数靠作品或恐吓获得‘明星地位的人。”最后一句话带有鄙视的意味,“我并不是一个人。”
“名字。”我说着把便笺本向自己胸前挪了挪。
米尔罗斯扬起右侧眉毛:“什么?”
“还有谁?”
“哦。”米尔罗斯说,“巴特利特·米勒、杰拉尔德·佛利和马克西米利安·霍西。”他轻蔑地吸了口气。
我在这几个名字后面做了记号。如果米尔罗斯说的是真的,那么嫌疑人的数量就大大减少了。
看来,从这个演员身上问不出什么了,我挥挥手示意他离开。他对这个手势有点儿恼火,但什么都没说,这倒是稀奇了。
我高兴得太早了。米尔罗斯走到门口时转过身来,举起一根戴有宝石戒指的手指。“我是一位战士,不会为命运的无常而哭泣或惊呼。《亨利六世》第五幕第二场。”说完,他夸张地鞠了个躬,然后走了出去。
从名单上又排除掉三个嫌疑人,这使我感觉轻松多了。我敢肯定,没有一个女演员能做到这一点,因为需要相当大的力气才能推动凶器。当然,除非几个人合作。这一点还不能排除,因为我知道被害人非常惹人厌。尽管如此,考虑到时间和地点,我仍然觉得谋杀是单独行为。因为平台是开放式的,从舞台和舞台侧面都可以看到,两个人想要同时在上面活动且不被人看到几乎不可能。
上午剩余的时间都在毫无结果的询问中度过了。几乎每个人都有动机,但几乎每个人都有可被其他人证实的不在场证明。只有马修斯和米切尔两位演员无法解释谋杀案发生时他们在哪儿。除此之外,女演员还没有询问。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智力上,马修斯似乎都做不到这一点。穿着增高鞋的他只有一米六八,并不比凶器高多少。他那卑微的神态,加上哈巴狗一般的举止,没有一点儿演员的气质。当然,神态和举止可能是精心排练的结果,但我相信我的直觉,虽然我没有把他从嫌疑犯名单上划掉,但也没有给他特别高的评价。如果这是一场网球比赛的话,他绝对不是种子选手。
而米切尔却具备所有必要的条件:身高、力量、个性和动机。他身材高大,有一米八高,看上去威武雄壮,胳膊上的肱二头肌只有经过大量、长期的举重运动才能锻炼出来。他总是半闭着眼睛,噘着嘴巴,摆出一副沉思的姿态。
至于动机,米切尔是格雷迪的替角,据说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演员,迫不及待地想在戏剧节中占据一席之地。他只有二十五岁,照我对莎士比亚的了解,比哈姆雷特还要年轻。
而且,和大多数演员一样,他也讨厌吉尔摩·格雷迪。
“格雷迪被杀时你在哪里?”我问。
“我正在休息,只想把巴德托付给我的话通过波洛尼厄斯这个角色变成现实。”
“也就是说,你当时是一个人?”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抬起手来。“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
他叹了口气道:“是的。”
再询问下去也是徒劳,所有的问题他都是以莎士比亚的方式回答。每次听到答案,我都沮丧不已,暗自咒骂巴德拿起笔的那一天。
秃顶的乔治坐在椅子里,身体很快放松下来。他两眼空洞,对格雷迪的遇害似乎真的感到难过。对演员来说,“真诚”是很罕见的东西,我立刻感到和他产生了某种联系。他在这里至少待了两分钟,既没有演讲,也没有引用戏剧中的任何一句话。
“你是格雷迪的朋友吗?”我问道。
一提到格雷迪的名字,他的眼睛里顿时有了生气,马上坐直了身子。
“他是一位真正的绅士。”他说。
“你的同事中认同这一观点的不多。”我说。
乔治哼了一声:“嫉妒,幼稚,他们不像我那么了解格雷迪。他对我一直很好。”他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盖在眼睛上。“我的成就要归功于他,”他继续道,“如果没有他,我今天能坐在这里吗?”
我环顾了下这个简陋的房间,不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是认可还是抱怨。我假定乔治是无辜的,然后换了个话题。
“格雷迪被杀时你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乔治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我在……”他刚张开口,我举手示意。
“例行公事,”我忙道,“也许你当时的处境能给谋杀案提供一些线索。你最近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事情或可疑行为?”
乔治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说:“没有。”
“有没有和同事争吵过?或者受到过恐吓?”
乔治眨了眨眼睛,说:“没有。格雷迪曾找我倾诉心事,我似乎是唯一理解他的人。”
“还有呢?”我追问道。
“他和菲奥娜之间有问题。还有米切尔。”
“菲奥娜?”
“是的。这个是艺名,真名叫安娜。”
我翻了翻名单,“安娜·格里斯沃尔德?”
乔治点了点头:“对,就是她。”
“但据海瑟薇先生说,安娜是格雷迪的‘奥菲利娅。”
“没错,”乔治答道,“但她已经老了,化妆的作用有限。格雷迪觉得该换搭档了。”
我仔细思考了这句话。是的,她一天比一天老,但格雷迪也是啊。哈姆雷特年轻而充满活力,格雷迪本人也要依靠化妝和体能训练来保持年轻的外表。啊,虚伪的戏剧。
“他对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
乔治摇了摇头:“和安娜肯定说过,其他人我不敢肯定。”我还没来得及思索,乔治又开口了,“还有米切尔。”
我又对了对名单。米切尔是少数几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之一。我暗自记在心中,然后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乔治身上。
“米切尔怎么了?”
乔治长叹了一口气:“格雷迪对米切尔的表演很不满意。他找海瑟薇抱怨过,说要是不换掉米切尔,整个演出都会受到影响。米切尔听说后非常生气。”
“他们吵架了吗?”
乔治摇了摇头:“我觉得没有。如果吵了的话,格雷迪会告诉我的。不,米切尔不是那种会与人当面对质的人,他会用其他方式来处理他的不满。”
“比如?”
乔治耸了耸肩。“不是谋杀。”他简短地答道。我等着他继续说,但乔治似乎觉得他已经回答够了。我没有逼他,任何能把一句话控制在几个字以内的演员都值得我尊敬。
我结束了询问,将话题转向谋杀本身。平台?雕像?受害者?雕像是怎么跑到平台上的?还有,什么时候上去的?当行凶者独自一人时,雕像肯定早已放在那里了。
我回到舞台上,站在格雷迪曾经站立的位置,在那里,他的表演被粗暴地、永久地打断了。凶器已经被送到犯罪检验室里进行检查、除尘和储存。唯一的证据就是地板上散落的几片石膏。
我走到舞台后部,拉开沉重的舞台幕布。幕布离后墙有一米多远,演员可以从这里穿过舞台,而不用担心被观众看到。我抬起头来,看着那个邪恶的、边缘微微伸出幕布的平台。
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为了让演员们顺利通行,这里必须整洁。靠墙处放着一张小凳子,狭窄的壁架上放着一台灭火器和一个手电筒。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束电线挂在天花板上。我记得几年前在波士顿看过《彼得·潘》,彼得的出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也许是拉阔戏剧史上最激动人心的一幕了。这个独特的彼得是由桑迪·邓肯饰演的,他以鸽子般的优雅和敏捷从观众席上一跃而出,吊着他的是一根隐形的电线。
我最后一次环顾四周,然后去找海瑟薇。我在剧院后面的小厨房里找到了他,他坐在一张桌子旁,正悠闲地把奶油搅拌进已呈黑泥状的咖啡里。
“雕像砸死格雷迪之前,放在哪里?”
海瑟薇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边回答我的问题,边朝礼堂方向点了点头。“在一个角落里的窗帘后面,以防挡路。”
“为什么放在那儿?”
“我不知道,”他说,“放在那儿很久了,已经成了装饰的一部分。我想莎士比亚的某部剧可能用到过它,很可能是《仲夏夜之梦》。”他好奇地看着我,“这很重要吗?”
我摆了摆手:“并不是。但它似乎是一件很古怪的凶器。”
海瑟薇耸了耸肩:“方便。”
这一点我也考虑过。方便,是的。但肯定不容易搬运。把它搬到平台上,力气要很大才行。我仍然在想一个人要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合谋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在这个案件中,受害者仇敌很多。但一想到有多个嫌疑犯,我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你最后一次看到这尊雕像是什么时候?今天早上之前吗?”
海瑟薇皱着眉头思索。“我也不确定。我不常去那里。就算去,估计也不会发现它不见了。”
“好吧,不管是谁搬走的,都得注意不能让别人看到。要么就在所有人都离开剧院之后,要么就在所有人早上到达剧院之前。谁能做到呢?”
海瑟薇又皱起了眉头。“我想不出谁能进到剧院里面。”
我站起来,朝舞台走去。“告诉我雕像被移动之前放在哪里。”
海瑟薇跟在我身后,但并不热心。我穿过舞台,拉开窗帘。海瑟薇躲开窗帘,走到平台正下方某个位置,伸出手指。
“就在那儿,”他说,“能看到底座的轮廓。”
我跪下来仔细查看。这是一个不规则的图形,正好与雕像的底座相吻合,它留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人行道其他没有被覆盖的地方满是灰尘。
我站起身来,望着上面的平台。墙上有几处凹痕,似乎还有石膏的痕迹。我不知道这是演出的标记还是因为多年使用的缘故。
海瑟薇看了下表:“你问完了吗?”
我把询问忘了个一干二净。这会儿,剧院的人肯定已经焦躁不安了,但我懒得管。我翻了下名单。
“除了安娜,其他人都问完了。”我转身朝海瑟薇的办公室走去,“请叫安娜进来。”
等安娜时,我在脑子里把犯罪现场又过了一遍。一座雕像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搬到舞台上方的一个平台上,犯罪嫌疑人在推倒雕像后趁乱逃走。唯一的逃生路线是舞台上的那扇小门,离格雷迪·吉尔摩的尸体只有一米多远。
我直直地站起身来,一个设想刚在我脑海中形成,门就开了,安娜·格里斯沃尔德幽灵般的小身影出现了。她站在门口,像等着挨骂、犯了错的孩子。我示意她坐下。她侧身走到椅子旁坐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她穿着一身黑服,甚至连头上紧紧裹着的头巾也是黑色的,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一点儿也不像我想象的女演员的样子。她唯一露出的部位是脸。我看到她的眼睛周围已有衰老的痕迹,下巴微微下垂。她和奥菲利娅有多像,我说不出来。
我冲她笑了笑,想让她知道我并不会伤害她。对此,她报以转瞬即逝的微笑。
“放松点儿,安娜,”我说,“我只问几个问题。”
她点了点头,但仍然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我把记事本推到一边,身体前倾,双手放在桌子上。
“你和格雷迪先生是什么关系?”
她眨了眨眼,皱了皱眉,看着地板。
“没有任何关系,”她说,“我们都是演员。”
“他坚持要你扮演奥菲利娅,是吗?”
“我想,”她说,“我俩还一起演过其他戏剧。”
“他是不是想换掉你?”
她一听到这个问题就僵住了,但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據我所知并非如此。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没有回答。要么是她对我撒了谎,要么是她还不知道格雷迪的打算。我觉得还是不告诉她为好,有些话题很沉重,尤其对那些靠脸吃饭的人。于是,我换了个话题。
“格雷迪先生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安娜浑身颤抖,她双手合十,叹了口气:“在我的更衣室里。”
“你有私人更衣室吗?”
她点了点头。
“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的。”
“昨晚你在哪里?”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慌,为了掩饰,她迅速看向地面。“为何问这个?”
“回答我的问题。”
“我在家。”
“你一个人住?”
“是的。”
“那天晚上你一直都在家吗?”
“是的。”
“我不信。”
她抬起头来,双眼熠熠生辉。“那是,你不是觉得我和这件事有关吗?”
我没理她,继续说道:“我认为你一直藏在剧院里,等到大家都走了,你就把雕像搬到平台上。那天晚上你可能一直都待在这儿,这儿有枕头和毯子。”
“你在开玩笑吧,”她喊道,“瞧瞧我,我不可能把雕像搬到平台上。”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靠在椅背上,盯着这个心中藏有秘密的女人。她在我的注视下显得局促不安,干脆站了起来。
“我没必要坐在这里。”
“坐下。”我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她考虑片刻,又坐了下来,双手叠放在膝盖上。
“你没有理由怀疑我。”
我对她匆匆一笑,这是我最后的友好姿态。
“我有充分的理由,”我說,“你肯定知道格雷迪正在寻找替代你的人选,因为他跟乔治说过很多次。”
一提到乔治的名字,她哼了一声:“乔治在造谣。”
我又换了个问题:“格里斯沃尔德小姐,你为什么穿黑衣服?”
她低头瞅了一眼,耸了耸肩:“我喜欢这套衣服,穿着很舒服。”
“而且在黑暗的地方,比如说平台,别人也不容易看到你。”
她猛地抬起头来。
“你是一位演员,一位演过很多戏剧的演员,但并不都是莎士比亚的剧,对吧?”
她点了点头。
“有音乐剧吗?”
“有。”
“演过《彼得·潘》?”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你的简介。明尼阿波利斯。1987年,评价很好。”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对威亚(注:俗称吊纲丝)很熟悉。用威亚把雕像吊到平台上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挨着平台的墙上有些痕迹,是你用威亚吊起雕像时不小心碰上去的。然后你用威亚把自己移到那儿……”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我一个人是不可能用威亚把自己吊起来的。如果你了解威亚,就该知道人在里面根本没法控制它,必须得别人来操作。”
我点头表示同意:“你说得对,但你并不是这样用的。你先把自己吊起来,然后把雕像推到平台边缘处,砸向可怜的吉尔摩·格雷迪,最后你顺着威亚滑到人行道上,趁乱混入人群中。因为你穿着黑衣服,所以没人看到你。黑衣服和混乱的人群掩盖了你的行踪。”
“一派谎言,”她说,“你没有证据。”
我从口袋里拿出证据袋,俯身向前。
“能让我看看你的脚吗?”
安娜的脸涨红了。“干吗?”
“你只管给我看就是。”
她慢慢抬起双腿,露出穿着袜子的脚底。我绕过桌子,跪下来仔细查看。
丝袜上有多处勾丝。我把在阁楼上发现的线头放在丝袜旁边,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
“安娜,我在阁楼上找到的线头和你的丝袜很匹配。你当时就在那儿,我可以证明。”
她望着我,眼中闪烁着泪光。她连忙闭上了眼睛,防止泪水夺眶而出。和我对视了片刻后,她移开了目光,双手捂住脸庞,哭了起来。
“格雷迪凭什么换掉我,我仍然能够扮演好奥菲利娅。我还能去哪儿?看看我,”她站起来,张开双臂,“我什么都没有,又丑又老。”吐出最后一个字后,她又坐了回去。“我只有这份工作!这是我的生命。”她把脸埋在手中痛哭。
对坐在我对面啜泣的这个女人,我感到一阵同情。通常,我对行凶者只有鄙视,将他们绳之以法后,回到家我会感觉良好。但也有例外,这次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她很小,但她是凶猛的。”《仲夏夜之梦》第三幕第二场。相信我,我查过了。
责任编辑
分类:外国悬疑推理 作者:赫歇尔·科津 唐小玉 期刊:《啄木鸟》2019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