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现场回到队里,刑警们顾不上休息,立刻来到小会议室对案情展开讨论。
小会议室的正墙上贴着两行标语,是亚克力雕刻。上面一行是深红色仿宋体: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八个字从前在中国的很多机关、厂矿、学校都能看到,不过现在很少见了。下面一行是警察蓝黑体:真相,唯有真相。其表述风格类似于早年流行的朦胧诗,指向含蓄。不过,重案大队的每一名刑警都深知这六个字所承载的意义。
标语下面镶着一块86寸的LED显示屏,屏幕上是一具尸体的清晰照片。
发现尸体的位置是一口几乎被荒草掩埋的枯井,深逾五米。枯井的东、北、西三面都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南面是一片茂密的柏树林。枯井周边五百米之内没有任何可供车辆通行的道路,离最近的一条农田机耕道半公里,离最近的小王村超过一公里。阴气森森的柏树林里蜿蜒着一条羊肠小路,宽不过一米,连自行车和电单车都难以通过。路上没有发现血迹和拖拽痕迹,基本上可以认定,枯井就是凶案第一现场。
死者大约四十岁左右,身高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体重大于八十公斤,腹部平坦,无明显赘肉,覆盖着文身的胸肌比较发达,应该是个有健身习惯的人。身上唯一一处致命伤在颈部,喉咙和颈动脉被割断,伤口创面整齐,说明凶手使用的凶器很锋利。经法医鉴定,死者的死亡时间是9月19日晚上八点至十点之间。井沿上有部分喷射状血迹,更多的血迹出现在井底,呈凝固的流动状。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以及打斗痕迹,也未找到手机和其他能够证明死者身份的相关物证。
上述迹象表明,这极有可能是一起蓄意谋杀。从凶手的作案手法和下手的部位来看,此人的心理素质极强,具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且出手狠辣。除此之外,凶手还要同时具备下列条件:第一,凶手对周边的环境非常熟悉,因此才选择了那口隐蔽性极强、人迹罕至的枯井来实施犯罪。第二,凶手跟死者很熟,甚至是死者非常信任的人,所以死者才会放心地跟他一道前往地处荒郊野外的青纱帐深处。第三,凶手应该了解死者的身手,他担心如果不能一击毙命,极有可能遭到对方的强烈反抗,他一定是事先备好了杀人的利器,乘死者不备,突然发动攻击。第四,凶手之所以选择凶残的割喉方式,除了想确保杀人效果,不排除他在内心对死者怀有某种仇恨。
倘若把上述分析累积起来,基本上可以勾勒出凶手的大致轮廓。眼下的关键是首先要确认死者的身份,只有确认了他的身份,才能围绕其社会关系展开调查。那么,这个死者究竟是何人?他是死于情杀还是仇杀?
刑警们屏气凝神,从不同角度仔细观察大屏幕上的照片。
侦查员宋树凑到屏幕近前端详良久,突然拍了下脑袋,手指死者的照片说,我想起来了!这个人好像是袁庆,明门房地产集团的。
发现同事们都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宋树说,2010年那会儿我当交警,和中队长上路执勤,在文明大道与中华路交叉路口拦停了一辆无牌照保时捷跑车,中队长上前要求司机出示证件。7月份天正热,那个司机穿个大花短裤,上身赤裸,从车上下来二话不说,一拳就把中队长KO了。我当时印象特别深,那个人的肌肉比平常人发达,一看就是练过。最扎眼的是,他的胸脯上文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龙,有一把宝剑自上而下插进那条龙的体内,给人感觉就是插进他自己的肚子里。见中队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赶紧打电话报警。那个家伙很嚣张,说他是明门集团的袁庆,想报警,随便。从这个死者的体貌特征和文身来看,即使不敢百分百肯定,我认为他至少和袁庆长得很像。师父,你没见过袁庆吗?
李成邦说,他袭警的那个案子我知道,人我没见过,当时是北关分局抓的他。小宋,你下午带上死者的照片去趟北关分局,找当年的办案民警协助辨认。如果这个人真的是袁庆,案情也许会变得很复杂。你们想想,我们本来正准备展开调查和他有关的那起枪案,他却突然被人杀死,这是不是太蹊跷了?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半,大家早晨七点就出现场,这会儿也都该饿了。先去吃饭,吃完再接着干。
大个子林森站起来打着哈欠说,师父,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吧。李成邦说,案情紧急,没时间休息。饭后大家兵分两路,阿江带一中队和二中队,请城郊分局和西关派出所派人配合,在案发地附近五公里内展开走访调查,寻找可能的目击者。大林你带人去趟洹河大峡谷,明门集团在风景区那儿有个度假村,袁庆是那里的主管。你们低调点儿,先从外围摸一下情况。
林森敲打着自己的后腰对李成邦说,师父,你能不能发扬点儿人道的革命主义精神,稍微心疼一下我这可怜的腰椎间盘。
副大队长阿江批评林森的表述有问题,他说,工作时间你得叫李队或李大队,别老是师父师父的,不严肃,有套近乎的嫌疑。
我套什么近乎了?林森苦着脸说,师父就是个周扒皮,套也白套。
大家都被林森逗樂了。阿江笑嘻嘻地对李成邦说,李大队,我也必须批评你几句,我发现你结婚这一年多最明显的变化,不是不心疼我们,而是没以前敞亮了。不会是西西姐把你钱包没收了吧?你既然让弟兄们玩命干,没问题,那你怎么着也得跟以前差不多,隔三岔五掏点儿银子出来给我们加强一下营养。
李成邦说,我也不瞒你们,我现在每月的工资还真的都要上交,兜里基本没什么富余钱。
你没钱,阿江说,买大摩托你怎么有钱?你告诉我们,谁同意你把小电车换成了大摩托?
李成邦嘿嘿一笑,说,不是我想换,是你嫂子不会过日子,说我骑那个小电驴子上下班,跟我目前这个大队长的身份不匹配,非得给我换。一辆摩托车,挂完牌照就三万出头了,我哪里还有钱?
大伙儿看看师父美的,阿江绷着脸说,幸福之情溢于言表!这么幸福的人,居然还好意思跟咱们哭穷。
宋树说,副大队你也不讲究,方才你不允许大林在工作时间叫师父,干吗你还叫?
在紧张忙碌的工作之余,李成邦从不反对弟兄们这样七嘴八舌斗一会儿嘴,那是一种只有他们这些干刑警的人才能体会到的片刻轻松。在李成邦心里,重案大队就是个大家庭,特别是外勤,同事之间的情分大都经历过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更是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兄弟姐妹。
李成邦欣然掏出自己的皮夹子,打开,展示给众人看。然后把里面仅有的一张百元、三张十元悉数抽出来递给阿江,说,这是你嫂子昨天给我的二百,叫我买烟、给摩托车加油。我没买烟,加了七十块钱的油,剩下这些都给你们,补充一下营养。阿江故作夸张地叹息一声,说,行了,大家能理解你这个新晋妻管严的不易,我们留三十意思一下,这一百你留着,算是弟兄们给你买烟抽。
重新将那张百元钞票塞进皮夹,李成邦把阿江叫到一边交代了一下,然后来到院子里,跨上他那辆崭新的铃木250。打着火之后,他并没有马上挂挡起步,而是享受了半分钟发动机释放出的美妙声浪。这辆新车的声浪听着上瘾,不急不缓中蓄满了隐忍的力量,像野狼发动攻击前的低吼。
李成邦沿着紫薇大道一路向东,过了中华路,来到易园西门。不等他把摩托车熄火,穿着一身零七式军装的卢二魔,仿佛是一颗打多了生长素的绿皮大萝卜,从武定寺塔后面三蹿两蹿就到了摩托车前面,在距离车头三米处展开双臂,像是阻拦,又像是振翅欲飞。
每月的1号到5号、15号到20号这两个时间段,是李成邦领卢二魔洗澡的日子,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李成邦说,看来你最近伙食不错,又胖了。卢二魔腆着满足的笑脸说,我兄弟天天给我钱下馆子。李成邦说,好,那就立正,踏——步——走!
卢二魔很听话,他放下平伸的两条胳膊,脚跟并拢,先给李成邦敬了个礼,挺胸抬头,开始原地踏步。
看得出来,卢二魔试图把他脚下的每一步都尽可能踏得像三军仪仗队那样威武雄壮,但是他失败了。他的步伐疲软拖沓,节奏参差不齐。与其搞笑的步调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口中吟诵了一辈子的汤头歌:龟鹿二仙最守真,补人三宝精气神。人参枸杞和龟鹿,益寿延年实可珍。老苍散寒通鼻窍,屋瓦青苔抗火焚。枣花成蜜调脾胃,夏菊止咳把肺润。
李成邦记得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西关镇的大街上通常流行两种声音,一种是邓丽君甜蜜抒情的“靡靡之音”,另外一种就是卢二魔扯开嗓子半说半唱的这首汤头歌。
从摩托车上下来,李成邦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将过滤嘴的那一端递到卢二魔手里,说,你先练着,我去买个面包吃,回来领你洗澡。
你还有闲心吃面包?卢二魔停住脚步,用谴责的目光瞪着李成邦,把即将送到嘴边的香烟愤怒地摔到地上,抬手指着洹河方向说,小李你耳朵是不是聋了?苏修美帝国主义的坦克都快打到咱们家门口了。告诉你,我今天得上战场,不洗澡。说完,他又开始原地踏步,边踏步边义愤填膺地唱:打倒美帝,打倒苏修!
绵绵秋风从洹河南岸的松林吹过来,空气中除了淡淡的松香,还隐约夹杂着推土机、挖掘机等大型施工机械的轰鸣声。李成邦了解卢二魔,如果不加以阻止,他能单曲循环两个小时,所以只好耐心开导他,小卢,你听见的那动静不是坦克车的声音,是公家在修路……
公家净扯蛋,村子里空了,能扛枪打仗的老爷们儿都牺牲了,还修路给谁走?卢二魔止住脚步,抬起双手贴紧自己的两侧脸颊,愤怒地朝下撸了几把。他两腮上那些酷似卡斯特罗的花白连鬓胡子只伏贴了一两秒钟,很快又朝两边挓挲开来。
谁也没牺牲,李成邦说,你们村的男人是出去打工挣钱了。等这条高速公路修利索,你上北京当兵,坐汽车,半天就到天安门。
卢二魔盯着李成邦的眼睛认真思索了片刻,猛然一拍大腿,铿铿锵锵地说,不差,俄罗斯总统是普京。我兄弟稀罕普京,说他是个人物,不怕美帝国主义那帮龟孙。
你兄弟说得没错。李成邦点头表示肯定。卢二魔听罢,自豪地笑了笑,露出来的满口黑牙像拳击手比赛时戴的橡胶护齿。他弯腰捡起先前扔掉的那支烟,插进帽檐与额头之间的缝隙,乖乖跟着李成邦进了路边的大众浴池。
李成邦嘱咐浴池老板请搓澡工给卢二魔搓彻底点儿,别糊弄,理发的时候顺便把他的胡子也刮了。
放心李警官,浴池老板信誓旦旦,哪回都把老卢收拾得利利索索。上回他那套军装也洗干净了,回头把他身上这套脏的换下来,再洗洗。
二
卢二魔和李成邦属于真正的老相识。
1988年,李成邦二十二岁,从刑警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戚城市城郊分局西关派出所当片儿警。报到第一天,老所长找他谈话,你是警院培养出来的高才生,下到咱们基层派出所就是锻炼锻炼,属于飞鸽牌的,锻炼完就该飞走了。不过小李,在飞走之前,我希望你还是要干一行爱一行,尽量把你那个片区的各项工作搞好。特别是上庄村的那个卢二魔,半疯不疯,整天游手好闲,啥也不干,三天两头就来所里吵着闹着要当兵。你理他不是,不理他也不是。小李,你如果能把他弄消停,别再影响所里的正常工作,我上局里给你请功。
听完所长的嘱托,李成邦准备站起来,立正,给所长敬礼,然后说保证完成任务。不过他发现,所长忽然把头朝左下方歪过去,将右手伸到后脖颈上,来来回回反复搓动,表情介于享受和痛苦之間。当所长把他那只右手移到眼前摊开时,并拢的中指与食指上横着几根黑乎乎的小泥棍。李成邦尽力支撑着即将崩溃的笑点,说不用不用。
那一年卢二魔四十七岁,论岁数,当李成邦的叔叔都富富有余,可是每当李成邦问起他的年龄,他永远都说自己十八,还叮嘱李成邦要称他为小卢。李成邦问卢二魔今年是十八虚岁还是十八周岁,他一口咬定是十八虚岁。李成邦又问他的大名叫什么,他狡黠地笑了笑,说不告诉你。李成邦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卢二魔户口本上的名字叫卢凤岐,意谓凤鸣岐山。李成邦夸卢二魔的名字起得挺讲究,他父母一定是有文化的人。卢二魔说,小李你扯那些没用,你叫不叫我去当兵吧?李成邦跟他解释,当兵不归派出所管,归武装部。卢二魔油盐不进,还振振有词,我户口归你们派出所管,我户口本上的字也是你们派出所写的,我爹本来是给人瞧病的郎中,你们非给他写成小资本家。我娘说你们说他是小资本家,我就当不了兵。我当不了兵,不找你们找谁?
几次接触下来,李成邦认定盧二魔不是疯子。这个观点在二十多年之后,也得到了他爱人西老师的支持。西老师是戚城大学心理学副教授,理论方面有一套。李成邦在办案过程中遇到相关问题,都会向她虚心求教。西老师见过卢二魔,她认为,虽然卢二魔的言行偶尔会表现出精神病患者的某些特质,但是他记忆稳定,逻辑清晰,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精神病人所特有的破坏和攻击行为,不应该是精神病患者。他的那种症状,可能是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经历了某种强烈的刺激以后形成的认知和情感障碍。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李成邦逐渐赢得了卢二魔的好感和信任,无论李成邦问什么,他都知无不言。李成邦说,你家就你一个,咋都叫你卢二魔?排辈排的。卢二魔说,我大伯家一个小子,是我哥,我叔家一个小子,是我兄弟,我排老二。李成邦说,你们这辈都是小子没妮子?卢二魔说,咋会没有,我叔家头五个都是妮子,我有五个妹子。我兄弟比我小十八岁。小李,你别扯这些没用的,你要是同意我当兵,我就不给你添麻烦。
为了暂时满足卢二魔的诉求,李成邦经请示所领导同意,回宿舍找出一套自己在刑警学院上学时的校服让他穿上。那是一套八三式橄榄绿警服,类似八五式军装。卢二魔比李成邦高五厘米左右,那套警服穿起来显得又瘦又短,好在卢二魔并不计较。他非但不计较,还挺美、挺自豪。李成邦说,小卢,按理,你今年真不够当兵的条件,你是十八虚岁,得满十八周岁人家部队才要。
穿上警服的卢二魔一下子变得乖巧起来。他说,小李,我还能长啊,来年岁数就够了。李成邦说,够岁数你也不行,小体格忒瘦,像麻秆,给你杆枪都未必能扛动。那不怕!卢二魔表现得信心十足,俺娘说俺爹厉害,啥病都能瞧,叫他给俺调理调理。
或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话有问题,卢二魔茫然地抬起头,用纯真的目光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忘了,俺爹早死了。
那一刻,有一根钢针从什么地方飞了过来,精准地刺中了李成邦内心最柔软的部位,立刻有一种莫名的痛楚。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魔魔怔怔的小老头儿,其实就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李成邦后来了解到,卢二魔的父亲卢子珍当年的确是戚城远近闻名的中医先生,在城里最繁华的十字街开了一家名为“仁义堂”的药铺兼诊所。由于卢先生医术高明,且对前来求医问药的病患,无论男女老幼、富贵贫贱,皆一视同仁。尤其是对那些没钱看病抓药的穷苦人,卢先生不但诊金分文不取,还常常免费送药。戚城人都说他是老天爷派下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然而,这个能救别人的活菩萨,却没能救了自己。
据《戚城人物志》记载,1944年腊月初五,戚城的日本宪兵队队长田中香山陪着一个日本商人来到仁义堂,说要重金收购卢先生手里的龙骨,被卢先生婉拒。
饱读诗书的卢先生很清楚,日本人提及的龙骨,并非中药古方所记述的犀、象之类的骨头化石。这个文质彬彬的日本商人,和此前那些日本人、加拿大人、美国人、德国人没啥两样,他们就像搜寻猎物的豺狼,瞪圆了各种颜色的眼珠子,抽动着有钩或没钩的鼻子,从清朝末年开始,便在戚城的大街小巷、城里城外到处搜寻。虽说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属于不同的人种,可是目的完全一样,都巴望着能把中国老祖宗埋在地底下的那些天书占为己有。
那些天书,就是举世闻名的甲骨文。
卢先生手里确实有十片甲骨,而且甲骨品相完整,每一个字都镌刻得劲峭有力。那是上庄村的老井匠送给他的。
老井匠身子弱,常来找卢先生看病。因为卢先生的老家也是上庄村的,他和老井匠既是医患关系,又有同乡之谊。有一天傍晚,老井匠又来到仁义堂,说打井的时候,在一丈多深的地底下挖到一个陶罐。陶罐酥了,不结实,一碰就成了渣渣,里面码着一些骨头,看起来不是人骨头,像王八盖子。老井匠知道卢先生见多识广,就拿过来瞧瞧,不知卢先生有没有用。卢先生看了,不免怦然心动。此前那些年,他从附近的百姓手里也收购过一些甲骨碎片当药引子。当时并没觉得多稀奇,后来碰到京城里来的几拨人,到处打听此物,他仔细询问后才知道,那些刻着字的龙骨,乃是无价之宝。用它入药,简直是暴殄天物。
卢先生不动声色,问老井匠要多少钱。不要钱,老井匠说,哪能要钱。这些年我白吃了你那么多药。这些东西你要是有用,就算我还你个人情。卢先生自然不肯,但又不清楚那十片完整的甲骨究竟值多少钱,便拿来十块大洋,强行塞给老井匠。
这件事已然过去三四年了,宪兵队队长田中香山是如何知晓的?
卢先生打定主意,不管怎样,中国人的宝贝,我是不会把它交到你们这些域外番邦之手的。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时逢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际,也只好虚与委蛇。于是他抽出标有龙骨的药斗端给田中香山看,里面有五七两零零碎碎的骨头渣子。卢先生十分抱歉地告诉田中香山,中药配伍讲究君臣佐使,相畏相反,似龙骨这类引药,属极阳极阴之物,寻常药剂中断不敢妄添分毫,轻则药效尽失,重则害人性命。因此,仁义堂一年到头也用不上一两半两龙骨,自己实在帮不上他们的忙。
田中香山打仗受过伤,落下腰疼的毛病,身体经常佝偻得像一只痛苦的大海马。三年前经人推荐,贴了卢先生炮制的膏药,不到十贴腰板就直了,胸脯也挺了,即使阴天下雨也再未犯过。念及于此,田中香山和那个日本商人用日语嘀咕了一番,便很客气地告辞。
不料,腊八节那天,日本宪兵竟以卢先生私通太行山抗日游击队的罪名将其逮捕,并查抄了仁义堂。查抄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寻找龙骨。寻找无果,恼羞成怒的日本宪兵就一把大火将仁义堂化为灰烬。大量中草药燃烧的烟气,在戚城的上空足足弥漫了半月之久,十字街里随处可见被熏死的麻雀。
李成邦觉得,尽管那本《戚城人物志》缺乏史志类书籍的严谨与翔实,其叙述风格更像传奇故事,但那并不影响他对卢先生的敬佩。想象一下,在那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年代,一个生活在小县城里的普通医生,面对穷凶极恶、毫无人性的侵略者,竟能不顾自家安危,最终选择了舍生取义。李成邦承认自己有英雄情结,所以,在他的心目中,卢二魔不仅是卢先生的儿子,更是卢先生生命的延续。
李成邦不止一次问卢二魔对他爹有没有印象,卢二魔说他爹没了的那年他才三岁,狗屁不懂,光记得那场大火,把天都烤红了,把娘的脸也烤成了火炭,滚烫滚烫的。李成邦问当时有没有人救火,卢二魔说,大火烧得那么厉害,你敢救啊?李成邦说,你爹被日本人抓走了,就再也没回来?回来个屁!卢二魔说,换成是你,你也回不来。俺娘说,日本人歹毒着呢。
自从1988年卢二魔穿上那套警服之后,果然再不去派出所胡闹了。每天路过派出所时,他会进去跟李成邦打个招呼。若是李成邦不在,他就规规矩矩地从派出所出来,站在对面的银行门口,一边以rap的形式唱那首汤头歌,一边老老实实等李成邦。
老所长不止一次指着远处的卢二魔对其他民警说,你们睁大俩眼珠子瞧瞧,啥是工作水平?那就是工作水平;啥叫业务能力?那就叫业务能力。
卢二魔等李成邦,一等就是三十年。从最初的西关派出所到后来的城郊分局,再从城郊分局到市局刑侦支队,卢二魔几乎是跟在李成邦的屁股后面,追寻着李成邦的工作轨迹,锲而不舍地等。他的目的简单而实用,就是等着小李给他发新军装。因此,李成邦每年都会去市武装部附近的军人服务社给卢二魔买上几套军装。夏有单冬有棉,有鞋有帽,有衬衣有外套,有正装,也有迷彩服。
每次穿上新军装的卢二魔都会问,军装上为啥还没有领章和帽徽?李成邦说,你忘了,今年你才十八虚岁,得等到来年到了部队才发领章和帽徽。今年先练踏步走,再把我教你的歌唱好。别老是唱汤头歌,大伙儿都听烦了,对你有意见,换个样。卢二魔说,中,你教的歌我也会唱——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
三
根据已经掌握的证据和线索,尚不能完全确认死者就是袁庆,在向支队和市局领导汇报后,李成邦决定先正面询问明门房地产集团的老板桑门,因为死者既是他的表弟,又是他们公司度假村的经理。
反复看了几遍李成邦递过去的照片,桑门眉头紧蹙,说,像他,又不完全像。李成邦解释道,我们是在死者遇害十小时以后才发现的,颈动脉被利器割断,血差不多流干了,看尸体和活人肯定存在视觉误差。我们这次来,就是想知道袁庆眼下在不在你们公司。桑门说,他还真不在。李成邦说,那你就跟我们介绍一下袁庆的情况吧。
桑门说,李队,我有好几个表弟,都挺靠谱。就这个袁庆,能干倒是能干,可是真不让我省心。你知道吧,他是我大姑家的独生子,小时候我大姑特别疼我,所以我对他的确是另眼看待,要车给他车,要房子给他房子。我这么做,一是报答我大姑,另外也是想把他锻炼成一把好手,能帮我独当一面。上阵亲兄弟嘛。谁知道,他有时候不争气,好像是前天吧,他来找我请假,说肾越来越虚,要去广州看病。我也没多想,说那就去吧。也邪了门了,那天他前脚刚走,我这左眼皮就跳个没完。他这会儿人在哪儿?我得去看看。
我们会带你去看,林森说,不过请你先跟我们讲一下,袁庆请假以后,你们有没有过联系?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桑门站起来,不满地瞪了林森一眼,把目光转向李成邦,李队你应该知道,千口之家,主事一人。你有什么事可以问我,但是,你得先叫你这个兄弟要不然闭嘴,要不然滚出去。他凭什么插嘴跟我说话,你说他够级吗?
林森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口气提醒桑门,这是警察办案,请你说话文明点儿。我说话不文明?桑门说,你信不信我马上叫人把你轰出去!林森毫不示弱,跨前一步,大声告诉桑门他不信。
李成邦推开已经火烧脑门的林森,说,桑老板,我知道你是省政协委员、市政协常委,可是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社会身份,首先你都是一个公民,配合公安机关办案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如果我刚才没听错,我不希望再听到你口出不逊。
呵呵,桑门满脸不屑,笑道,李成邦啊李成邦,前段时间,那个小包工头假装跳楼吓唬我,你们不处理他寻衅闹事,反倒给我施加压力叫我给他结账,好,我看你李队长面子,给他把账结清了。今天你们又来合伙恶心我,为什么?就因为你李成邦办案子不要命,还是因为你们市局尤局长是你同学?我不妨告诉你,在戚城这块地盘,尤忠杰能罩着你,你知道是誰罩着他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李成邦直视着桑门的眼睛,语气平淡,施工队的事我今天不想跟你讨论,你可以去看看《劳动法》。咱们现在公事公办,大林记录。桑老板,我们是戚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民警李成邦、林森,这是我的工作证件。我现在依法对你进行询问,你听清楚了吗?
我他妈不清楚!桑门劈手夺过李成邦手里的警察证,试图对准李成邦的脸上摔过去。不料,他那只高举的手臂被林森冲过来从后面锁住了。
林森是全局比武的前三名,不仅个子高,力气大,还跟人学过MMA,也就是综合格斗。肩关节和腕关节同时受制的桑门,尽管疼得龇牙咧嘴,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李成邦不希望场面失控,他命令林森马上松开桑门,放缓语气,桑总,我们来依法询问你,因为死者疑似你们公司的员工,你有义务配合公安机关说明情况。当然,你也可以拒绝配合,一旦我们发现你隐瞒事实真相,那我可能就要换个场合跟你谈了。
先别走李队!桑门喊住已经转身的李成邦,你们警察说完了,也该让我这个老百姓说两句吧。法治社会嘛,对不对?
见李成邦回身坐下来,桑门点上一支烟,把烟盒跟火机推到李成邦面前,说,我呢,从小就喜欢养狗,总觉着狗比人好交,谁喂它好吃的它就向着谁。前些年藏獒热,我托朋友从西藏那边买回来一只纯种藏獒,铁包金,三十八万。一条狗,应该比你现在坐的那辆途观警车还要贵点儿。这只藏獒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嘴巴,胸脯又宽又厚,四条腿上都长着一撮飞毛,往那儿一站,就他妈是一块凉飕飕的生铁坨子。除了我,没人敢盯着它的眼睛看,谁看了都腚沟子发紧。连我老婆孩子都躲着它走。它想吃啥我喂它啥不说,还住单间空调房。有一回我给它梳毛,不知道是不是把它给揪疼了,这牲口一脑袋就把我拱倒,还他妈张开大嘴冲我龇牙。李队你说说,这应该吗?肯定不应该呀。藏獒也他妈是狗,敢吓唬主人的狗,再好也不能留。结果怎么样,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我亲手把它电晕了,叫人吊起来,扒皮,下锅。烀熟了,我蘸着蒜泥、韭菜花,喝了一瓶五粮液。不瞒你说李队,我他妈一边喝一边掉眼泪,一边掉眼泪一边喝,那是我这些年喝得最难受的一顿酒。没办法,老子总不能乖乖挺着叫你咬死吧!你想咬我,我先弄死你。你说呢李队?
李成邦不动声色,问桑门,你想听我说什么?承认你桑老板财大气粗,是特殊公民,你们明门集团属于法外之地?还是想让我承认我们错了,不该来打扰你这样的大人物?
你这么说话是抬杠!桑门说,你们警察是执法者,执法犯法罪加一等。是吧,李队?
李成邦说,我们依法办案,也依法接受监督。你说我们执法犯法,有证据吗?
桑门冷笑一声,起身送客。在走廊里,他笑容可掬地握住李成邦的手说,我还得请教一下李队,你纵容你的手下用暴力手段对待我,这是不是刑讯逼供?刑讯逼供算不算犯法?你想要证据可以,我办公室里至少有五六个摄像头,它们不会撒谎。
没关系,李成邦说,我们也有执法记录仪。如果你认为我们违法了,可以向有关部门举报。桑门说,我会考虑。
从明门集团出来回到车上,林森显然余怒未消,他把车钥匙插进锁眼发动汽车的动作过于粗暴。李成邦说,大林,古代骑士在战场上讲究人马合一、人枪合一,我们也得讲究人车合一。它不分白天黑夜拉着我们到处跑,你得心疼它。
师父,你别转移话题。林森说,是不是因为市委书记张捍东是桑门他哥,你就这么怕他?李成邦说,你是我师父,我怕你。一点儿都不幽默!林森仍然板着脸说,一个姓张一个姓桑,明显不是亲兄弟,肯定存在权力寻租。李成邦说,去西关派出所,你专心开车。听我跟你讲,他俩的确没有血缘关系。桑门老家在太行山的一个小山沟里,他父亲在山村小学教了一辈子书。这位桑老师一生最大的骄傲就是培养出了一个好学生,这个好学生就是张捍东。张捍东从小是个孤儿,是在桑老师家里长大的,后来又是桑老师供他读完中学和大学。你想想,单从报恩这个角度,张捍东对桑门会差吗?
难怪桑门这么狂。林森说,师父,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不相信你听不出来姓桑的那会儿是在指桑骂槐威胁咱们,我总感觉你今天忒面。咱们可是警察,你看看人家美国警察执法办案的时候,哪像咱们。李成邦说,他狂任他狂,大风过山冈。咱们今天面不面倒不是问题,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确认死者的身份,把案子破了才是根本。而且我还告诉你,咱们当刑警的,除了要有一身硬骨头,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有些时候还得学会示弱。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的忍辱负重,不是怕谁,我们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破案。OK?
不OK。林森故意绷紧自己即将松动的表情,说,师父,我不知道该夸你,还是不该夸你。该夸就夸。李成邦说,好师父都是夸出来的。林森终于憋不住笑,说,老奸巨猾,老谋深算。李成邦说,你夸得有点儿狠。
在西关派出所,李成邦见到了报案人。报案人今年四十多岁,个头儿不高却挺敦实,属于那种车轴汉子,宽阔的脑门下边两个大眼睛挺亮,亮得有点儿发贼,他是小王村村民二组的组长。组长说他多年前就认识李成邦,那个时候他在镇里上初中,经常被几个社会青年欺负,有一回他忍无可忍,奋起反抗,结果鼻梁骨被那伙人打断了。打他的人当中有一个是镇长的儿子,经常骑一台雅马哈100,到处横冲直撞,校内校外没人敢惹。是李成邦带民警把那伙人抓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很感激。组长说,李警官,还有所里别的警官,今晚咱们去市里找个最好的饭店,我安排。
安排就不必了,李成邦说,跟我讲讲你是怎么发现那个死者的。
组长告诉李成邦,那片玉米地,包括那片柏树林,都是他们村的,总共一百多亩。最近这些日子雨下得频,风还大。他是打算去地里看看有没有倒伏的玉米。玉米就快成熟了,一倒下穗就烂了。你的责任心让我很钦佩,李成邦打断他,你是跟谁一起去的?组长说,就我自己。李成邦说不对,我们在现场一共发现了两组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脚印。其中的一组脚印可能是死者和另外一个人的,穿的鞋都在四十二三码以上。还有另外一组脚印,是顺着西边的玉米地横穿过来的,一大一小,大的顶多四十码,小的是三十五六码。来,兄弟,抽支烟。
组长目光躲闪着不去接烟,他嗫嚅着问李成邦,要是他坦白了会不会抓他。李成邦瞄了一眼组长的两只脚,让他说说看。组长说,小脚印那个是他家邻居,邻居的男人在新疆当兵,常年不回家。一开始他是真心想帮那个女的,結果,三帮两帮就帮到了一起。什么叫帮到了一起?李成邦问。组长吭哧瘪肚地说,就是偷偷摸摸跟她睡觉了。李成邦示意他继续。组长说,最近他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才知道自己的勾当属于破坏军婚,是犯罪行为,要蹲监狱的。他越寻思越害怕,就把那篇文章转发给那个女的,两个人达成共识,以后再也不来往了。该着倒霉,报案那天早上,他真的是去地里查看庄稼,没想到碰上那个女的去玉米地挖马齿菜。李成邦说,过了七月节,寸草都结籽。那天是9月20号,农历大约是八月二十左右,马齿菜还能吃吗?组长说,反正她是那么说的。李成邦说,没关系,你继续。组长说,我们看看四下无人,都刹不住车了,就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最后再亲热一次。一找就找到了玉米地围着的那个乱坟岗子,有主的坟基本都迁走了,只剩下一些没主的野坟也都快平了。那里是沙土地,下过雨就干,玉米地里太潮。也是点背,我们刚到那儿,就看见了那个坟窟窿。其实那个坟窟窿早就有,挺深,阴气重,平时没人往跟前凑。我们先是看见坟窟窿边上的蓝色喇叭花,接着又发现喇叭花的叶子变成了紫黑色。女邻居拿手指一捻,闻了闻,说是血。我还不信,就壮着胆趴在坟窟窿边上往下看,一股血腥味直呛鼻子,然后就看见了那个大头朝下的死人。我们吓得啥闲心都没了,从玉米地里跑了出来。我吩咐女邻居回家,自己骑上电动车跑到市里去报了案。
你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市里报案?李成邦问,村里村外都有信号,干吗不就近?组长说他平时喜欢看侦探片和警察破案之类的新闻,二三十年前的杀人案都能破,公安局现在又有先进的设备,他担心在现场报案,警察会怀疑他就是杀人凶手。
四
从殡仪馆回到公司,桑门叮嘱助理,他谁都不见。
那具躺在冰柜里的尸体果真是袁庆,是自己的亲表弟。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桑门有两个姐姐,没哥没弟,所以他一直把比自己小六岁的袁庆当成亲弟弟。袁庆也是,自从会走路那天开始,就像个尾巴一样缀在桑门身后。现在,那根尾巴没了,桑门的心里除了涌动的阵阵悲伤,还有一股寒气自股骨沟处陡然冒出来,沿着后脊梁一路上行,直抵后脑。他不知道该怎样去跟大姑传递这个噩耗,更无法想象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如何能承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剧痛。
桑门不由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去镇上一家音像店的后院小屋里看过一次毛片,回到家,夜里睡觉总是跑马,经常把被子弄得黏糊糊一大片。跑马的滋味既舒服又难受,那种奇妙的感觉像一束邪恶的光,照亮了一个少年心底的罪恶。
暑假临结束时的一天中午,他在山脚碰到一个有点儿缺心眼的女同学,他以抓知了猴的名义把她骗到了山上一个废弃的泵房里,模仿录像里的人物,先将自己脱光,然后又将女同学扒得一丝不挂……两个人从山上下来时,已是半夜。
女同学的爸爸是村里的劁猪匠,一把劁猪刀玩得又稳又准又狠,再凶的狗见了他都会吓得拉尿,尽管他身高不足一米六,却无人敢惹。第二天清早,劁猪匠领着女儿来桑门家兴师问罪。桑门他爹听完来龙去脉后,先是对那父女俩打躬作揖,说了一堆抱歉的话,然后找来一根捆猪的尼龙绳,亲手把桑门绑起来,准备送派出所。大姑家住村西头,听到信急三火四赶过来,问清缘由后,直接跪在父女俩面前,求人家私了。桑门他爹身为村小学校长,深知儿子犯的是强奸罪,不可以私了,便大声呵斥大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这么胡搅蛮缠,我连你一块儿绑了!
大姑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杀猪刀,横在自己脖子上说,哥,我知道你是个人物,要脸面。你想当包青天也行,咱老桑家今儿好名歹名一块儿出吧。你不用绑我,我抹脖子先死,你再拿这把刀把我侄儿杀了,姑侄俩埋一个坑,你省心又省事。大姑见桑门他爹有些犹豫,便继续举着手里的刀,面向那父女俩接连磕了三个头,说,大兄弟,我侄子欺负了你家闺女,是我们老桑家理亏,只要是不把他送派出所,你叫姐怎样姐就怎样。赔钱!劁猪匠说,想私了就得赔钱!大姑说,中,你出个数。劁猪匠说,我家妮子再也变不成黄花闺女了,一口价,五千。大姑说,中,我侄子该绑还绑着,你们在这儿看着他。不用天落黑,我给你钱,你给我人。劁猪匠说,中,落黑以后你送不来钱,我就把这小子劁了,俩卵蛋挤出来喂狗。
几年以后桑门才知道,大姑为他赎罪的那五千块钱,是她用自家新盖的三间瓦房做抵押,花三分钱的高利从别人手里借的。桑门不知道的是,大姑当时为什么要在怀里揣着一把杀猪刀?她平时胆很小,那天居然敢把锋利的刀刃横在自己喉咙上。桑门联想到袁庆遭人割喉而死,莫非,人世间的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
桑门凝视着他和袁庆一左一右拥着大姑的照片,弹掉溢出眼角的泪水,决定暂时把袁庆的死讯压着,不跟大姑讲,他要想办法在最短时间内查出究竟是谁杀死了袁庆。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给大姑一个能够足以减轻悲恸的交代。这个胆敢杀了袁庆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是在向自己挑战,向整个明门集团挑战。他无论如何要抢在警察之前找到那个王八蛋,不弄死他,但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只给他留一口活气,最后再交给警察。
大班台上放着桑门的两部手机,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对内的这个号码,包括他老婆孩子,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个。而五分钟之内,那部手机竟连续被拨打了两次。桑门皱着眉头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来电号码,极不情愿地接通了电话。
洹河大峡谷距离戚城市主城区不足三十公里,桑门驱车来到峡谷景区外围的骆驼山时,有半块落日刚好卡在驼峰中间,辽阔的夕照把山下的湖水染成了一大片连绵的红色。他无心观景,从车上下来,朝四周看了看,便匆匆往山上走。
在骆驼山西坡的半山腰处有一个山洞,桑门来到那个隐秘的洞口外面,对着洞里喊了声三哥,里面有人叫他进去。
五彩缤纷的天空宛如一面镜子,把斑斓的光亮投进山洞里。有一束血红色的细光落到桑门的眉骨上,他揉了揉眼睛说,哥,咱们去我度假村多好,离这儿也不远。你怎么想起来这个破地方?三哥说,这地方可不破,两万多年前,就有一大群身披树叶兽皮、拖家带口的原始人,路过骆驼山的时候,发现这一带有山有水,山上有成群的动物,水里有鱼有虾,是块风水宝地。他们决定不走了,就以这个山洞为家,开始打猎抓鱼,刀耕火种。你想想兄弟,那个时候多好,大家齐心协力,没有人藏奸耍滑,谁也不算计谁,也不用提防被谁算计。桑门说,哥,你今天约我来这儿,是不是还有别的事?三哥说,等你的时候我步量了一下,这个山洞从洞口一直往里走,大概有六十多米深。洞壁上的石头原本不是这么黑,是那些原始人点火烤肉、冬天取暖,天长日久熏成了这种颜色。可见古今一理,只要你干了什么事,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不管干得多巧妙。
桑门听得出来,三哥明显是话里有话,或者说是在旁敲侧击。他把手里的烟头扔了,问三哥是不是手头紧了。三哥走到还在冒烟的烟头附近,来回搓动脚掌将烟头碾成碎屑,然后抬起头看着桑门说,兄弟,别看这个烟头小,它能把整个骆驼山烧得寸草不留。桑门说,别给我摆迷魂阵了哥,咱们俩这么多年了,你知我根,我知你底。兄弟我哪儿做得不到位,你直来直去就完了。
山洞里的光线渐渐变暗,两个人都只能依稀看到对方五官的大致轮廓。三哥说,我知你根不假,你未必知我底。我好赌你知道,十赌九输你也知道,但是你一定不知道,我把袁庆杀了。桑门哆嗦了一下,三哥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阴冷狠毒。他說,你是我哥,他是我弟,你们这是骨肉相残。可是我相信你不会平白无故杀他。
三哥说,袁庆吸毒你知道吧?桑门说,知道,去年我还把他送戒毒所关了两个多月。他磕头作揖跟我保证,说出来再不吸了。三哥叹息一声,他吸不吸毒跟我无关,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吓唬我。桑门说,天作有雨,人作有祸,他那是该死。
兄弟你就别宽慰我了。三哥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说,警察不会像你那么认为。再者说了,袁庆是你姑的儿子,你们是血亲。我和你呢,也就是跪在地上磕头那会儿,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真到了大灾大难的紧要关头,有难同当就是句狗屁。
桑门说,哥,当年你拼命把我从那几个东北“刀枪炮”手里救出去,我不会忘。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别提了。三哥说,警察是不是知道袁庆死了?是。桑门说,市公安局重案大队的李成邦正在调查这个案子,已经找过我了。那个货不好对付,是个一根筋的山炮,六亲不认,软硬不吃,鼻子比狗还灵,他闻着你的味,你就跑不掉。哥,我那把枪你处理了吗?三哥说,我都不慌你慌啥?放心,就算警察抓住我,我也不会跟他们提你那把枪的事,我从来就没见过什么枪。
是我多虑了哥,桑门出了口长气,你办事我肯定放心。你办事我不放心。三哥说,我问你,要不是你告诉袁庆,他怎么知道你用我们村那块地盖加油站,你给了我多少钱?他又是怎么知道小瑞和我儿子住在哪儿?要是他不掌握这些底细,他怎么敢三番两次来敲诈我?这两年,他前后光是现金就从我这儿拿走十几万。每回都说借,我知道是有借无还。我看你面子,这都无所谓,钱不是一个人挣的,也不能一个人花。弄加油站,你给了我八十万不假,随后你领我去了趟澳门,我输了个一干二净。这我也不怪你,愿赌就得服输。袁庆最后一次来我这儿借钱,我托他帮我联系买家把我那个青铜尊出手。万万没想到,袁庆这个兔崽子连我都敢黑,他说把青铜尊拿去给广州大老板看看。有你,我相信他,连个条都没打就让他拿走了。结果,卖的钱我没收到,青铜尊也没影了。桑门你说,这个东西,他该不该死?
听着三哥咬牙切齿说完最后那句话,桑门浑身上下的皮肤骤然发冷。他不仅受益过三哥的仗义相救,更见识过三哥的出手狠辣。
山洞里彻底黑了下来,黑暗尽头开始响起蝙蝠们集体振动翅膀的声音,凌乱、急迫、狂躁,似乎正酝酿着某种不可预知的危险。桑门下意识双臂交叉,抱紧自己的肩头。此刻,他无法看清三哥的表情,却分明能感受到一张被愤怒扭曲的脸,以及那张脸上每一条蓄满恐怖的皱纹。哥,桑门的声音有些发颤,袁庆在度假村跟那些南方人的事,我是真不知道。你现在还没到摘巴自己的时候,三哥的两排牙齿像是在嚼钢钉,袁庆那个兔崽子还真把我吓住了。我跟他说,前几年我和南方的朋友在户部茔挖出来几样宝贝,怕见光,就找个地方埋了起来。也是叫阎王爷催的,袁庆听不出来我说的是瞎话,他逼我马上带他去起宝。我说行。我知道他和你从小都在少林寺学过,为了稳妥,我悄悄预备了一把蒙古剔,又戴上手套。到了户部茔,趁他撒尿,我从后面薅住他的衣领子,像杀鸡那样,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下手的时候我使了七八分劲,许是那把蒙古剔太快,就一刀,他的血就放箭了。我为啥要跟你交代这些?因为没有你,我就不会认识袁庆。不认识袁庆,后边这些事也就不可能发生,所以兄弟,你不能置身事外。杀了人,我肯定死路一条了,但我不想这么快就被警察抓住。我明白,对警察来说,命案必破。我只寻思那帮警察能容我几天,叫我把我们家祖传的宝贝找出来,哪怕能找到一两件,换你套房子应该足够。这且不说,还有件事比房子更闹心,村里的新农合资金让我挪用了小二十万,那都是老百姓的救命钱。这个窟窿不补上,我死了,儿子也会跟着挨骂。
哥,我才听懂,桑门说,你告诉我你和庆子的事,其实都是包子皮,你这会儿才说到馅儿。放心哥,只要你对我仁,我肯定不会对你不义。不管你能不能找到你说的宝贝,我都会想办法帮你把村里的那个窟窿堵上。
不中!三哥说,我这辈子人前当人,人后当鬼,虽说活得他妈挺假,可从来不欠别人人情。活着欠人情还有机会还,死了就没法儿还了。我造的孽,总不能像戏里演的父债子还吧?我高低得找到那个宝贝。
五
由于有价值的线索太少,案件的侦破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尤其在案情分析会上,听了上级要求国庆节前限期破案的通知,李成邦明显能感受到刑警们的焦虑情绪。
作为专案组组长,一个有着三十年警龄的老刑警,经验告诉李成邦,越是在这个时候,越得沉住气。焦虑、急躁之类的负面情绪极容易堵塞和局限大家的思路。就好比在水中拉网捕鱼,一旦网眼被水草、烂泥、破塑料之类的垃圾堵住,渔网的行进速度就会变得越来越慢,那些即使已经落网的大鱼都可能趁机再逃出去。所以,李成邦眼下要做的,不仅要鼓励大家轻装上阵,还要给予积极的引导。他吩咐宋树在大屏幕上打出两个词语,分别是枯井和盗洞。然后他来到大屏幕前,面向大家,说,昨天我和大林又接触了一次报案人,他称死者掉进去的那个地方为坟窟窿,出现坟窟窿的那块地方是个叫户部茔的墓地。我连夜查了一些资料,明代永乐年间,小王村确实出了一个大官,官至户部侍郎,相当于现在的财政部副部长,权力不小。古人都讲究落叶归根,这个户部侍郎死后也确实葬回原籍。不过资料上说,他是秘密下葬,具体葬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户部茔那里的坟墓只是个衣冠冢,是用来遮人耳目、提防盗墓贼的幌子。按理说,就算是衣冠冢,也应当叫侍郎茔,不该叫户部茔。
见大家睁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李成邦便拿起那根像教鞭的塑料棍,棍尖在枯井和盗洞两个词语之间来回移动着,说,刚才有点儿跑题,现在言归正传。你们看,如果枯井不是井,不是我们之前认定的用于浇灌农田的废弃水井,而是盗墓者留下的盗洞,那么,凶手的身份能不能跟盗墓有关?或者说,凶手很有可能就和这个盗洞有关。我已经跟小王村的人确认过,那个坟窟窿肯定不是水井,它出现的时间不超过五年。因为该村有好几户人家都有祖传的盗墓手艺,这是村里人的原话,哪个地方出现了盗洞,人们也都见怪不怪,或者心照不宣了。当然,尽管这个盗洞出現在小王村的地盘,而且小王村也有人暗地里从事盗墓的非法活动,我们在调查的时候却不能仅局限于小王村,附近的其他村也不要遗漏。
李成邦端起水杯,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水。下面我提个建议,在已经确认枯井是盗洞的情况下,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重点需要做出调整。第一,阿江率领一中队和二中队,停止外围调查,全力以赴筛查本市近十年以来刑满释放的盗墓犯罪人员,尤其注意其中哪些人跟袁庆有关。在这些人当中,又有谁近期和袁庆联系过。一旦发现体貌特征类似凶手的,务必重点布控。第二,大林带领三中队,以袁庆留在他办公室的那两个手机号码为线索,排查他的社会关系。另外,9月19号傍晚他离开度假村,为什么要把那部常用的手机留在办公室里?他的这种反常举动,是不是证明他应该还有另一部手机?如果有,找到,并且彻查每一个电话,每一条短信,每一个QQ、微信好友,包括每一笔手机支付的对象。宋树带领技术中队,请辖区派出所配合,查看案发地周边监控视频,特别留意9月20号晚上六点到十二点这个时间段出现在案发地附近的人员和车辆。我带直属中队,作为机动力量,随时支援你们。
经过充分讨论,专案组肯定了李成邦的办案思路,同时又对可能出现的问题制订了相应预案。
案情分析会结束,阿江推开身后的窗子,一阵凉爽的秋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之前笼罩在小会议室上空的低迷情绪。大家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人建议宋树唱一首《成都》,放松一下。宋树说《成都》太抒情,要唱就唱《少年壮志不言愁》。又有人不同意,说《少年壮志不言愁》都老掉牙了。阿江狡黠地瞄了李成邦一眼,说,同志哥,当着秃子不骂和尚,这是一个刑警的基本素养。人老精,马老滑,这说明越老越有道行,比方咱师父。对吧?
没错,林森立即附和道,师父要是不够老,怎么可能那么经验丰富?怎么可能那么老谋深算……
林森声情并茂的排比句配合着他夸张的手势,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李成邦起身假咳两声,目光严肃地扫过每一张洋溢着笑容的面孔,他似乎想表达点儿什么,不料一张口,终究没憋住,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
和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李成邦最近感觉自己的情商有些不够用,逐渐呈下降趋势。他眨巴着眼睛正在琢磨大家是不是真的夸他,手机响了,是西老师。
西老师已经怀孕三十周了,医生说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需要增加营养,尤其是钙质。可是西老师就像草食性动物,不吃肉,也不敢喝李成邦为她用砂锅煲的大骨头汤,一喝就吐。后来她听同事说野生苋菜含有非常丰富的钙质,对于临产孕妇和胎儿都相当有好处,而且野苋菜中的钙质又非常易于被人体吸收。西老师打电话过来就是提醒李成邦别忘了去挖苋菜。李成邦说放心,怎么会忘呢。
作为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李成邦很清楚,农历八月十五过后,苋菜基本上都结籽了,整个植株老得像柴火。可是他不打算把这个事实告诉西老师,他不想让自己的老婆失望。自己是警察,但归根结底他是一个丈夫,一个比老婆大十七岁的丈夫。如果连老婆想吃点儿苋菜的小小愿望都不能满足,他会自责、会愧疚、会不安。好在今年秋天雨下得勤,他希望自己运气好,能在田间地头找到一些次生代苋菜,而且多多益善。
趁大家去吃午饭,李成邦准备去野外转转。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陌生号码,号码归属地是邻省的一个城市,这个城市紧挨着戚城市。电话里的人说,喂——你贵姓?你是不是小李?李成邦说,我姓李,但不是小李。那人说,喂——是这么回事,我是个跑长途的货车司机,在加油站加油,有个老头儿,看打扮像是个老兵,我父亲也当过兵,抗美援朝时牺牲了。这个老兵没我父亲岁数大,他自来熟,连招呼都不打就爬上了我的驾驶室,说要去北京,我怎么劝都不下车,劝狠了还哭,像个傻子,又像是精神不正常。那么大岁数了,我也不敢使劲往下拽。后来我看他脖子上挂着一块小皮牌,上面写着地址、人名,还有电话号码。我问他那个电话号码是谁的,开始他还不告诉我,我答應拉他去北京,他才说那个电话号码是小李的,所以我就给你拨过来了。
李成邦非常感谢这个说话絮叨的好心司机,称赞他不愧是军人的后代,然后问清楚了加油站的具体位置,估算了一下大致距离,麻烦人家等半个小时,自己这就赶过去。
这是卢二魔第二次出走。第一次是2016年开春,他迷迷糊糊走了一百多里路,来到地处太行山腹地的一个小镇上。饥饿难耐时,他找到当地派出所,让人家帮他找小李,说小李也是警察。派出所民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联系上了李成邦。
为了避免类似事情的发生,李成邦回家找出西老师不穿的一双红色矮筒皮靴,从靴筒上裁下一块烟盒大小的牛皮,用圆珠笔把卢二魔的姓名、住址以及自己的电话写在那块皮革上,再用西老师淘汰的一根首饰链穿过皮革牌,郑重其事地挂在卢二魔胸前。在佩戴过程中,卢二魔有些抗拒,脑袋晃来晃去不配合,说他要红领章和红帽徽,不要这个东西。李成邦一如既往地告诉他,不到部队就没有红领章和红帽徽。你瞧瞧,这个牌牌跟领章和帽徽一样的颜色,都是红的。
在一旁观看的西老师说,我看你对他比对我还上心。两个概念。李成邦说,你,我得照顾一辈子。他呢,快八十岁的人了,我再上心还能上心几年。你也知道,他以前的活动特别有规律,早上从家里出来去我那儿打个照面,然后就去易园看人家跳舞唱歌、下象棋打扑克,一看就是一整天,天黑了回家睡觉。这次他一个人跑进山里,多亏了景区派出所,我要是早几年在他身上挂个联系牌,也不至于把那个派出所的同事折腾成那样。
现在,卢二魔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红色牌牌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李成邦提前在烟酒店里买了一条烟,骑了将近四十分钟才赶到那个加油站。他从摩托车上一下来,就把烟递给那个热心的司机,口里连声称谢。
看司机对李成邦递过去的那条烟百般推辞,卢二魔立刻从货车驾驶室里跳下来,以责备的口吻对司机说,拿着,烟酒不分家,小李叫你拿你就拿,瞎客气啥?
司机被卢二魔说得一愣,疑惑地看着李成邦,说,大哥,咋一见你他就不傻了?李成邦笑着告诉司机,一见他,我就傻了。
301省道路况很好,车也不多,可是由于摩托车后座上坐着的是卢二魔,李成邦不敢开快,始终保持在二十迈左右。仲秋时节,旷野的风搬运着各种成熟的味道迎面吹来,让李成邦的心里生出了一股久违的感动。
那种感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摩托车停在刑警支队门前时,卢二魔跳下摩托车,伸手拉住李成邦的胳膊不让他走。李成邦打量了卢二魔一眼,从兜里掏出十块钱,让他自己去路南的拉面馆买拉面吃。
卢二魔不接钱,只是定定地看着李成邦。李成邦说,是不是你兄弟又给你钱下馆子撑着了?卢二魔眼睛一眨一眨不回答。李成邦挪开他的手,严肃地说,小卢,我得上班,不能老陪你玩。卢二魔闻言,忽然捶胸顿足哭起来,哭得漫不经心又悲悲切切,眼泪鼻涕稀里哗啦往下掉。
李成邦被他搞得莫名其妙,问什么情况,卢二魔不说。李成邦说,小卢你还想不想当兵了?卢二魔抽抽搭搭,说想。李成邦说,想当兵就别哭。卢二魔果然不哭了。我有点儿纳闷,李成邦说,这些年没见你掉过半滴眼泪,今天是咋了,头一回坐摩托车,美的?卢二魔使劲摇晃着脑袋。他接下来告诉李成邦的话,像一团雾,不过李成邦从那团缭绕的迷雾中,仿佛发现了一丝诡异的光亮。
六
每当遇到复杂的案子,李成邦都会随时安排加班,这几乎成了重案大队的常态。
趁其他人还没到,李成邦一个人来到小会议室,给自己泡了杯浓茶,稳稳当当坐下来。多年的职业生涯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遇到多么复杂的案情,他都会为自己创造一段独处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就像一个禅定的修行者,排空意识里的所有杂念,把整个案子从头到尾梳理一遍。
根据下午各方面汇总上来的情况,李成邦非常清楚,到目前为止,“9·19”案件不能说没有进展,但是进展不大。概括起来,警方所掌握的有价值的线索,无非是以下四个方面:第一,死者袁庆嗜毒如命,本人却不贩毒,可以排除他是以贩养吸。第二,虽然袁庆是度假村的经理,但是桑门安排了他太太亲自负责财务,袁庆如果想挪用公司的资金购买毒品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他吸毒的钱从哪儿来?第三,已经有证据表明,袁庆跟南方的文物贩子来往密切,而戚城又是中国的八大古都之一,地上地下的文物甚为丰富,袁庆通过倒卖文物来挣钱吸毒的可能性极大。第四,袁庆的尸体出现在荒郊野外的盗洞里,既然是盗洞,就有可能和文物有关,这应该不是巧合。
晚上九点钟,林森、阿江和宋树按时来到小会议室,似乎是以大小个儿为序,直溜溜地站在李成邦面前。
抱歉,李成邦说,我知道你们都人困马乏了,实在不想折腾你们。宋树说,师父,你这么说让我们心里难受,抱歉的应该是我们。小时候写作文,像你这个年龄,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大爷了,每次加班却都来得比我们早。林森歪头看着宋树说,马屁精。李成邦敲了一下桌子,说,阿江,你是文学爱好者,把大屏幕上的内容念念。
阿江抬头看了一遍,说,这不就是卢二魔常年挂在嘴边的汤头歌吗?没啥文学色彩,就是顺口溜,功能跟乘法口诀差不多,是学习中医的入门级教材。
忽然发现李成邦正冷眼打量着自己,阿江说,好吧,下面我就用标准的男中音给你们朗读一遍。
龟鹿二仙最守真,
补人三宝精气神。
人参枸杞和龟鹿,
益寿延年实可珍。
老苍散寒通鼻窍,
屋瓦青苔抗火焚。
枣花成蜜调脾胃,
夏菊止咳把肺润。
宋树夸阿江的朗读吐字清晰,抑扬顿挫,必须鼓鼓掌,却被李成邦制止了。李成邦说,我们今晚开个会外会,内容仅限于我们四个人知道。不是出于保密,而是我有个小计划,拿不太准,得跟你们商量商量。为了不影响“9·19”案件的整体推进,也为了不让你们感到突兀,我有必要先讲讲这段汤头歌的来历——
1991年冬天,我刚从西关派出所调到城郊分局,听说老盧的老母亲病了,就让他带我去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是胃癌晚期,快不行了,但是脑子还蛮清醒。她说她知道我不嫌她儿子有脑病,对她儿子好,还知道我是警察,说她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后来她哆哆嗦嗦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块白布,让我务必收下,告诉我那是卢先生被日本宪兵队抓走的前一天写的,叮嘱她保管好,日后兴许有用。至于有什么用,她没说。
李成邦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封口的牛皮纸文件袋,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个密封的塑料袋,李成邦所说的那块白布就装在塑料袋里。那块白布的年头应该不短了,颜色已经发黄,不过上面的毛笔小楷还能认得出来,写的就是那八句汤头歌。
林森说,愁死我了师父,你今天是怎么了?明天就是23号了,离上级的限期顶多一周时间,你还有闲心跟我们讲故事,有什么计划直接告诉我们好不好?不好,李成邦说,还不能直接告诉你们。小宋,你把这段汤头歌每一句的第一个字,自上而下连起来,四个字一句,读一遍。宋树说,简单,龟补人益,老屋枣夏。阿江说,错,不可能这么简单。我们都听师父讲过那位卢先生的事,你们想啊,一个人在性命攸关、生离死别的时候说的话和办的事,必定是他认为最重要的。林森说,我同意你的观点,问题是,重要在什么地方?停!我好像发现了,这是一首藏头诗。宋树说完,立刻在大屏幕上打出一行字:鬼不仁义,老屋枣夏。李成邦说,小宋能由龟想到鬼,由补想到不,由人益想到仁义,挺棒。这四个字无非是交代了当时的背景,卢先生觉得日本人不仁义。小宋不够棒的地方,是那个“夏”字他漏下了。林森说,我来补充师父,枣夏,夏和下发音相同,应该就是枣树下面。阿江说,再具体一点儿,是老屋的枣树下面。
大家一致认定,汤头歌所指向的老屋枣树下面,必然埋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参照《戚城人物志》记载的内容,那个秘密或许跟卢先生早年拥有的十片甲骨有关。
李成邦说,老屋很可能就是卢二魔现在住的房子,因为那座房子的院子里确实有一棵年岁不小的老枣树。更重要的是,卢二魔中午告诉我,他兄弟昨晚跟他打听什么宝贝,说要是卢二魔拿不出来宝贝就没饭吃,也不允许他回家住了。这样的情形前年也发生过一次,所以卢二魔才吓得再一次离家出走。联想到卢先生写在那块白布上的汤头歌和汤头歌里的暗示,再联想到卢二魔居住的上庄村也在“9·19”案发地附近,我认为有必要实施一个新的计划,这个计划就叫“守株待兔”。
在讨论“守株待兔”的过程中,四个人的意见出现了分歧。宋树支持李成邦的计划,阿江持中立态度,只有林森持反对意见。林森认为,李成邦把“守株待兔”和“9·19”案子联系到一起,缺少足够的证据支持,太过牵强。他甚至说,师父,你压力大我们都理解,但是不能因为有压力就剑走偏锋,甚至是想当然,这不严肃。宋树说,大林,你平时跟师父没大没小也就算了,现在是开会,允许你发表不同意见,但像你这么口无遮拦打击师父我不同意。林森说,你不同意没关系,你支持师父也没关系,我们都希望早点儿破案,可是破案需要有力的证据,而不是联想和想象。
阿江说,你们想想,假如师父的计划落空,就证明白守了,没有“兔子”出现,那么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反之,万一真的有“兔子”出现,正好把他拿下。林森说,少数服从多数,我懂。不过我还是要保留意见,而且我要求和师父一起去执行那个计划。
不用。李成邦说,你们三个人承担着整个案件的主攻方向,既要搂草又要打兔子,任务比我重。我这个小计划成了,是对大计划的补充,万一落空,也不至于对大计划造成任何影响。就我一个人去,不必担心我的安全,我早就过了冒险的年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如果面对面,能三招两式就把我拿住,甚至让我变成烈士的人,估计很少,何况我还有枪。
师父,你这会儿说话的口气和眼神,够霸气。林森竖着大拇指说,这样才是我师父!阿江说,大林你浅显了吧,师父这叫包浆、藏拙,这叫偶尔露峥嵘。
卢二魔家的四间老屋坐落在上庄村的村中央,青瓦石墙,据说是其父卢先生當年在城里开药铺挣了钱之后盖的。建房选用的石料和木料以及石灰、砖瓦都是上乘的,包括地基都比寻常人家深挖三尺,所以时至今日,虽历经近百年风雨,但整座房子依旧横平竖直,岿然如昔。
这是李成邦第二次跨进这个院子,和第一次一样,卢二魔在前,他跟在后面。拉开屋门之后,卢二魔不懂待客之道,自己先进去了。那时,李成邦还站在院子里仔细端详那棵枣树,当他听到卢二魔惊叫着喊“小李”的时候,一把弧形短刀正压在卢二魔的颈动脉上。
那一刻,李成邦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但那丝惊慌很快就被若无其事的表情覆盖了。
李成邦环视屋内,一片狼藉。他望着持刀人说,我前年送老卢回来,你请我喝过一次酒,我当时叫你卢支书你不同意,让我叫你三哥,我叫了。可是现在,你拿把小刀架在老卢脖子上,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没关系。持刀人说,你要是想叫,也叫我老卢。李成邦手指卢二魔说,我一直管他叫老卢。
持刀人目光中的敌意黯淡了几分,他盯着李成邦的眼睛说,他叫卢凤岐,我叫卢凤革。以咱俩现在这种关系,你是警察,我是罪犯,你叫我什么无所谓,叫不叫也无所谓。
别这么说。李成邦语气轻松,兄弟拿个小铁片吓唬哥哥构不成犯罪。
李队长,你小瞧我了,我懂法。卢凤革说,我十八岁回村里当民办老师,当到二十五岁,年年都是教学模范,可就是转不了正。赶上那年我们村老支书半身不遂,他建议我不当老师,回村接他的班。我心想,自己当国家干部没指望了,能当个村干部也中,鸡头总比凤尾强吧。
李成邦说,我小时候家也是农村的,从小学到初中,教我的都是民办老师。那些老师不容易,到现在我还想他们。
小李——疼!卢二魔的目光像一只受伤的兔子,求救般望着李成邦。李成邦不为所动,他对卢凤革说,我知道你俩是一爷公孙。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早把老卢当成了我的亲人,且不说我是不是警察,就算我是个普通老百姓,也绝不允许你这样对他。卢凤革说,你身上肯定带枪了。李成邦说,不抓坏人我从来不带枪。卢凤革说,我现在就是坏人。李成邦说,我带着枪。
卢凤革没注意李成邦是从哪里把枪掏出来的,等他看清的时候,李成邦手里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李成邦说,我猜你不想伤害你哥,那就把刀扔掉,我也把枪收起来,你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卢凤革说,你要是猜得不对呢?那就简单了,李成邦毅然决然,你动刀,我开枪。卢凤革绝望地摇了摇头,甩手将刀扔到了卢二魔那架四脚朝天的床尾处。
李成邦吩咐哭天抹泪的卢二魔过去把刀捡起来,卢二魔说怕。李成邦说,你来年就当兵了,还怕一块小破铁片。
目睹卢二魔乖乖去捡那把蒙古剔,卢凤革说,李队长你真行,糊弄了他大半辈子。李成邦收起枪,说,人活着,总得有个奔头。卢凤革虚弱地叹息一声,说他没奔头了。李成邦让他讲讲为什么。卢凤革说,我这个村支书一晃干了三十五年,从二十五岁干到六十岁,啥也没落下。老婆子前些年癌症死了,一辈子没给我生个一男半女。活该,我那是遭天谴了,是老天爷成心叫我绝户。前几年,我跟朋友去足疗店洗脚,认识了一个按摩技师,就是洗脚妹,叫小瑞。一来二去,小瑞知道我是个村支书,又没老伴,说她乐意跟着我。我那阵子手气好,赢了些钱,也不管小瑞当时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管她是什么出身,我就认了。后来,她给我生了个儿子。李成邦说,你这属于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算不上犯罪。
你还是听我说完,卢凤革说,到了公安局,我就不说这些了,丢人。差不多二十年前吧,村里人抓住几个南方过来盗墓的,我没交给你们警察,私自把他们放了,当然不是白放,他们送给我一个得手的青铜尊。再说小瑞,前段时间,我打算把青铜尊卖了,给小瑞和儿子买个房子,余下的钱,万一哪天我没了,她也能把儿子拉扯大。我就找了个朋友,托他帮我把青铜尊出手。后来他跟我说,广州大老板认为我的那个青铜尊是仿品,问我能不能带些真品跟他一块儿过去当面交易。我感觉不好,告诉他,买家说是假货,你给我拿回来就行了。他说没那么简单,这个广州大老板不是一般的古董商,人家做的是国际贸易,黑白两道通吃。什么生意赚钱就干什么,从南非的钻石到乌克兰的少女;从金三角的海洛因到俄罗斯的AK47。还说,小瑞和我儿子住在戚城的什么地方,具体到小瑞在哪家茶馆上班,我儿子在哪个幼儿班上学,广州大老板早就查得一清二楚,如果我不拿出真货完成上次的交易,小瑞和孩子分分钟就能出事。
卢二魔不知从哪儿找了个不锈钢小盆,小盆里盛着自来水,走到卢凤革面前说,兄弟,你嘴唇干了,喝水,喝了再跟小李说话。
一口气喝完半盆自来水,卢凤革眼神复杂地端详着卢二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二哥,我也不知道你是真疯还是假疯,现在看,你命比我好。李队长,我这一走,肯定是有去无回了。我二哥享受村里的低保,你抽空跟村里的会计碰个头,没我了,他就全指望你了。
你放心,李成邦说,饿不着他。我想听听你和你那个朋友的事。
卢凤革说,我那个朋友叫袁庆,我把他杀了,用的就是刚才那把刀。不是因为他黑了我的古董,而是他不该拿小瑞和我儿子吓唬我。
李成邦给阿江打电话,通知他带两个人来上庄村,并且特别强调,来一辆车即可,进村后不要拉警报、亮警灯。阿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问李成邦,师父,就带两个人过去?李成邦的眼睛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卢凤革,说,两个足够,嫌疑人是主动投案。见李成邦挂掉电话,卢凤革说,谢谢你,李队长。李成邦说,你杀袁庆我听明白了,可是我不明白,你刚才为啥要拿刀吓唬老卢?卢凤革说,我父亲临死前告诉我,我二伯,就是我二哥他父亲,有些宝贝藏在这个院子里,具体藏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我只能问傻二哥。不问还好,一问他就跑出去不回来。李成邦说,你知道是什么宝贝吗?卢凤革说知道,龙骨,就是书上说的甲骨文。
阿江平常开车挺稳当,一旦执行任务,尤其是执行起紧急任务就不一样了,恨不能把油门踏板踩扁。当他驾驶的警车在卢二魔家门口停住之前,四只轮胎与地面强烈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李成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卢凤革被阿江他们押上警车,直到警车开出去三十几米远了他才跨上摩托车,没等打火,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杀袁庆的凶手是上庄村支书卢凤革。
他反复看了两遍,按着号码拨回去,对方关机了。
责任编辑/谢昕丹
文字编辑/李敏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田野 期刊:《啄木鸟》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