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的答案
滁州市南谯区磨盘山。这里算是滁州市区里最偏僻的地方了,即便白天都人烟稀少,更不用说这漆黑的暑夜了。若不是红蓝相间的警灯闪烁,这里就是传说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无数的昆虫和动物,在这个寂静的暑夜里贡献着它们的音乐。
杜喆和孙莉媛拎着勘查箱,下了勘查车,一眼就看见了前来迎接他们的派出所民警小张和分局技术员小王。好奇的小张问道:“杜哥,这位小姐姐也是法医吗?”
杜喆点了点头:“你刚入警,还不认识吧,我们大队的孙法医,都已经工作七八年了。”
“真的吗?小姐姐你为什么会当法医?你不害怕尸体吗?那么臭会不会恶心?你经常出现场吗?真是看不出来,小姐姐你都工作这么久啦……”小张像是开了挂,瞬间成了个话痨。
面对这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内秀的孙莉媛双颊绯红,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杜喆给她解了围,打断了小张:“你行了吧……现场在哪儿呢?”
“车开不上去,离这儿还有点儿距离。”小张转身带路,但依旧是话痨附体,“咱们这一片儿吧,没有大路到山里。这一段小路好歹还算路,再往上,连路都没有。”
法医孙莉媛(左)和同事在工作中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你不都说没有路了吗?怎么发现的?”杜喆问。
“有个村民上山挖药,那个臭啊,毕生难忘。”小张皱着眉头。
一只不小的虫子撞到了孙莉媛的手臂,直接贴在了她的皮肤上,吓得她一个哆嗦,连忙伸手打掉,然后紧追几步,紧紧跟在三个大男人身后。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车灯照射的范围,两眼一抹黑。小张从单警装备中抽出了手电筒,但光束的范围有限,在茫茫黑暗之中,只能起到一些指引的作用,很难将脚下的羊肠小道完全照亮。周围的树木和灌木影影绰绰,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无尽的黑暗中蹦出个什么来。
随着小张行走中的摆臂,光束不断地摇晃着,带动着周围的光影也摆动着。孙莉媛一步也不敢落下,心里埋怨:你们这些个粗心的大男人,就不能和我并肩齐行吗?
十多分钟的步行,像是经历了很久,终于,小路到了尽头。孙莉媛的警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也不知道究竟是热的,还是紧张的。但隨着一股气味顺着山风飘过来,孙莉媛像是突然进入了工作状态,不再纠结被汗水浸湿的衣服黏附在皮肤上的不适感。对于一名有数年工作经验的法医来说,这股气味再熟悉不过了——高度腐败。
“其实还没到。”小张挥舞勘查铲,强行在一片灌木之中开出一条“小路”,“你们注意点儿,刚才我们的人进去,被荆条划了一身伤。”
眼看小张和杜喆就要消失在视野之外了,孙莉媛顾不上周围尖锐的荆条,紧跟着钻进了灌木之中。即便有小张在前面开道,两侧的荆条依旧无情地刮擦着孙莉媛的脸和胳膊,能感受到皮肤上火辣辣的疼。
“我不会被毁容了吧?”孙莉媛不由得自嘲了一句。
“不会的。”杜喆非常专业地回答,“不伤到真皮不会留疤,三天后可以自我修复,最多是色素沉着。”
艰难地走出了几十米,终于看见了另外两道光束。两名辅警兄弟正抱着胳膊、跳着脚,眼神里尽是埋怨:怎么才来?我们都快被蚊子吃掉了……
此地是一座小山坡的坡顶,眼前是一个约四十五度角向下的斜坡,恶臭更加浓重了。孙莉媛略带歉意地打开勘查箱,从里面拿出勘查装备。
“就在那儿,看到没?”小张和两名辅警把手电筒的光束聚焦在坡下二十米处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下,“我们到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还能明显看清楚是一个人。”
灯光汇聚之处,有一团黑黝黝的隆起之物,体积明显比一个正常人要大。但是,下身处浅蓝色的牛仔裤给出提示,那确实是一具尸体。杜喆麻利地穿戴上鞋套、手套、口罩和帽子:“谁和我下去把尸体弄上来?”
小张一个劲儿摆手:“哥,我第一次出这种警,之前连死人都没见过!”
再看两个辅警,两人对视一眼,本能地缩了缩肩膀。还没等杜喆再说什么,孙莉媛上前一步:“我下去,我装备都穿好啦。”
也只能这样了。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靠近那团黑影。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树下的那团黑影逐渐清晰,果真是一具已经高度腐败呈巨人观的尸体。再靠近一点儿,聚集在尸体上的苍蝇“嗡”的一声一哄而散,孙莉媛下意识地挥舞双臂。
“看衣着和头发,是女性。”杜喆蹲在尸体前观察,“穿着也不邋遢,并不是‘路倒。”“路倒”是法医对死亡的流浪人员的别称。
之所以只能通过衣着和头发大体判断死者的性别和生活状态,是因为这具尸体根本就看不到面孔,甚至看不到皮肤。整个尸体上,附着了成千上万的蛆虫,犹如“万马奔腾”般在尸体表面蠕动,伴随着一阵一阵剧烈的恶臭,穿透孙莉媛的口罩,刺激着她的嗅觉神经。不过,这种场面,孙莉媛已经见怪不怪了;这种气味,孙莉媛已经习以为常了。
“现场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痕迹,我们还是先把尸体弄到坡顶去再说吧。”杜喆说,“即便是女性尸体,估计也得一百多斤,你行吗?”
孙莉媛点了点头,伸手就去抓死者的脚踝。因为高度腐败,死者的表皮几乎脱落,她这一抓,将死者脚踝处两块表皮抓了下来,乳胶手套马上被染成了墨绿色。
“抓紧了。你走前面,前面负重小一些,面朝我,后退着走。”说着,杜喆抬起死者的双臂,两人慢慢向坡顶移动。
这可真是个力气活儿,身高一米八五的杜喆都有一点儿气喘吁吁,一边走,他一边鼓励着比他更加吃力的孙莉媛。后退着向陡坡上方走本身就十分困难,更不用说还抬着一具一百多斤的尸体。孙莉媛咬牙坚持着,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滚落到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视线。更要命的是,孙莉媛突然感觉左臂有点儿痒,难道蛆虫爬到身上了?一时恍惚,孙莉媛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向黏附着上万只蛆虫的尸体扑了过去,连惊叫都来不及。
关键时刻,杜喆扔下尸体,双手扶住孙莉媛。虽然在她的制服上留下了两个墨绿色的手印,但好歹阻止了她和尸体的拥抱。
“感谢杜哥救命之恩。”孙莉媛抱歉地笑笑。
“回家好好洗衣服吧。”杜喆也哈哈一笑。
费尽千辛万苦,尸体终于抬到了坡顶。他俩还没什么事,坡顶的两名辅警已经吐得稀里哗啦了。小张倒是没吐,但也退避到二十米开外,尽量不看尸体——这不仅仅是嗅觉上的刺激了,还有视觉上的强烈冲击。
可对于孙莉媛来说,工作才刚刚开始。为了能看清楚尸体表面的状况,及时进行现场尸表检验,孙莉媛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尸体上的蛆虫全部清理干净。但现场条件有限,附近没有水源,孙莉媛只得从勘查箱中找出一把止血钳,把尸体表面的蛆虫拨拉开。这个过程在辅警的呕吐声中持续了半个小时,总算可以看见死者的“真面目”了。
此时,分局和支队的领导都已经赶到了现场,站在孙莉媛的周围,屏气凝神等待着检验结果。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这些老刑警们眉头紧锁:尸体的面部因为腐败和蛆虫的双重作用部分白骨化,空洞的眼眶里,眼球几乎被蛆虫啃噬殆尽,没有了眼睑的遮盖,显得十分瘆人。一缕缕被腐败液体浸湿的头发胡乱地遮挡在残缺不全的脸上,更是增加了恐怖感……
“尸体高度腐败,呈巨人观,面部部分软组织缺失。”孙莉媛一边用止血钳快速操作,一边说道,“口鼻内大量蛆卵和蛆虫,但口唇软组织尚存,未见明显损伤。颈部软组织未见损伤。四肢未见明显威逼伤、约束伤和抵抗伤……”
尸体腐败导致体腔内气体剧增,整个尸体呈膨胀状态,衣物无法简单除去,孙莉媛只能将其剪开。此时,女法医细致的一面就体现出来了。在剪开衣物之前,孙莉媛将手伸进了被腐败的液体浸透、几乎跟皮肤组织黏附在一起的衣袋里,果真掏出了一些东西——数张百元钞票和一张身份证。
“小张,你赶紧查查这个人的身份。”孙莉媛将身份证递向远处的小张。
小张畏畏缩缩地靠近,被恶臭刺激得龇牙咧嘴的,却不知该怎么接过身份证。孙莉媛微微一笑,体谅地将身份证放在地上。接着,她剪开死者的衣物,检查被衣服遮盖部位的皮肤:“胸腹背部均未见明显损伤,会阴部无损伤,初步估计,死者并没有遭受外界暴力……”
不久,小张通过指挥中心查询到了死者身份:“死者是我们市琅琊区的居民,智障,但家里人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于十天前不慎走失,当地派出所一直在组织力量寻找。”
“如果她走進了山里,没有食物没有水,在这种酷热的夏天,最多两三天就会死亡。根据尸体腐败情况来看,也符合死后七天的尸体征象。”孙莉媛说,“下一步,一是要进行DNA检验确认死者身份,二是要完善外围调查,三是要做好善后工作。最重要的,是需要进一步解剖来明确她的死因。”
这一番话,让在场的领导们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孙莉媛的工作远远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一行人随着运尸车来到了位于滁州市殡仪馆之内的法医学尸体解剖室。这是一座两层小楼,不过,因为是封闭空间,尽管有排风设施,尸臭却更加浓重,原本已经适应了腐臭气味的小张和辅警,此时又泛起了恶心,只好躲在解剖室外。
毕竟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加之没有明显外伤,死因就比较难以寻找。杜喆和孙莉在解剖室里工作了数个小时,直到把死者的胃、肠全部打开,最终确定死者是由于饥饿、脱水导致的水电解质紊乱及太阳直射导致的热射病死亡。
至此,完全排除了命案的可能。门外的小张早已两腿酸痛,他揉着因熬夜通红的双眼问道:“小姐姐,真的不是命案吗?我还以为碰到一起惊心动魄的大案呢。”
“哪有那么多大案。”孙莉媛笑了,“你别忘了,我们中国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咱们滁州市区每年有两百具这样的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其中命案不超过五起。法医的存在,并不仅仅是要发现、参与侦破惊心动魄的大案,更要守护每一个生命最后的尊严,让每一个灵魂得以安息。”
小张看着忙忙碌碌的孙莉媛:“死因都确定了,还不结束吗?”
已经连续奋战近十小时的孙莉媛,并没有因为疲劳放松对工作的要求。她正在一针一线仔细缝合尸体上的切口,顺便把体腔内的蛆虫清理掉。
“条件有限,尽可能清理干净一些吧。”孙莉媛说,“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她的灵魂和我们都是平等的。毕竟是个女孩儿,不能漂漂亮亮地离开,至少也要干干净净的。”
小张若有所悟:“小姐姐,看完了你工作的全过程,我之前问你的那些问题,现在似乎都有了答案。”
此心可鉴属法医
2000年,香港一部脍炙人口的悬疑电视剧《鉴证实录》将当时正在上初二的孙莉媛迅速“圈粉”。剧中女法医聂宝言一身职业装,拎着勘查箱,英姿飒爽地出现在命案现场;聂宝言在解剖室里细致工作,找出直接指向犯罪分子的线索和证据;聂宝言出口成章,一串专业术语和推理之后,就让犯罪分子认罪伏法。这一幕一幕,将孙莉媛的心彻底打动。她知道,这就是她长大后想变成的样子。
可是提起“法医”,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中,就是和尸体“朝夕相处”的职业。中国上下五千年,老百姓对死亡都是避讳的。孙莉媛的父母对女儿的选择不甚理解,但好在这是一对开明的父母,不理解,却仍然支持。于是,毫无悬念地,孙莉媛考入了皖南医学院法医学系。
法医孙莉媛(右)和同事在认真提取物证样本
不过,在学校的孙莉媛发现,自己和普通的医学生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一个大班上着一模一样的课程,死记硬背书本上的理论知识,就连解剖课也没有什么不同。当然,作为一个女孩儿,第一堂解剖课之前,她还是有着很复杂的心理状态的——恐惧却又充满期待。可是,当她看到尸体标本的时候,求知若渴的精神覆盖了所有的负面情绪。
真正让孙莉媛认识法医职业的,是家中的一场变故。大三的时候,孙莉媛的父亲因疾病突然离开人世,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这个噩耗像是晴天霹雳,将孙莉媛的心撕碎,失去至亲的痛苦整天纠缠着孙莉媛。但在那段时间,浑浑噩噩的孙莉媛也是第一次接触到了法医职业,她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課堂上,老师总是说,法医是死者的代言人,是“尸语者”,是破译死亡密码的人。其实,法医更多的工作,是为了让活着的人心安。生命的流逝无法逆转,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让每一个逝去的人留住尊严。我们法医正是在为这个目标不懈努力着。
渡过了痛苦的时期,当孙莉媛走出阴霾重新拥抱生活的时候,她意识到了自己职业的神圣。从那一刻起,她的内心便种下了一颗种子,那是一份对职业的信仰和追求。
有了奋斗目标,眼前的道路就清晰起来了。孙莉媛知道,传统意义的法医职业在公安系统。更重要的是,孙莉媛从小就有着“制服梦”。不过,作为地方大学的学生,要进入公安系统着实不易。为了防止报名人数不够,各地的招警考试招收法医,并不仅限于法医专业,凡是医学相关专业的学生都可以报考。这样一来,竞争就激烈了。然而,在公务员考试之前,法医专业的学生不仅要比普通医学生多学数百课时的专业课,还要承担更重的实习任务。要想在招警考试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2009年的公务员考试季,孙莉媛埋头苦干,没日没夜地工作、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以笔试、面试第一名的成绩,拿下了滁州市公安局法医职位。
可是,事与愿违,孙莉媛穿上警服的那一天却得知了一个“坏消息”,她被市局统一分配至滁州市公安局看守所,当了一名巡控女警。虽然公安系统任何一个岗位都是非常重要的,但对于孙莉媛来说,这一天真真切切是喜忧参半的一天。
不,我是一名法医,我的责任是为生者权、为逝者言,看守所的工作并不是我想要的。孙莉媛想得很明白,她多次向领导反映情况,希望可以将自己调到刑侦支队法医室。接下来的一年,孙莉媛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努力争取实现梦想,还利用网上的解剖视频教学满足自己暂时还没有实现的法医梦。
因为孙莉媛的坚持,以及她在看守所的优秀表现,局党委决定将孙莉媛调至刑侦支队五大队,她终于成为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女法医。
法医工作的第一天,孙莉媛就遇上了解剖。这是一起故意伤害致死案,虽然犯罪嫌疑人当场被擒获,但各方面的证据还不够扎实。
孙莉媛的带教老师法医陈敏回忆,那一次解剖,第一次面对“新鲜尸体”的孙莉媛丝毫没有露怯。她就像是一个熟手,直接参与了解剖的全过程。虽然她的解剖手法仍然稚嫩,但绝对不像是第一次上解剖台的样子。可见,这一年看守所的时光,孙莉媛丝毫没有将她心中挚爱的法医学放下。这一次解剖,孙莉媛协助陈敏顺利地找到了定案的关键证据,为整个案件的起诉、审判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解剖的最后,孙莉媛主动申请承担尸体的缝合工作。虽然此时的她已经站着工作了五个多小时,早已腰酸背痛,但她依旧一针一线,一丝不苟。是啊,这一刻,冤魂最终得以安息。同时,这一刻也是孙莉媛事业的开始。
险些被隐藏的命案
毋庸置疑,法医是一项平凡而特殊的职业。平凡是因为它相对于其他警种,并没有什么特殊优势,也没有什么特殊待遇。法医是最最普通的民警,在机关任职,做着最基础的工作。而唯一的特殊之处是,这是一项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工作:法医每天和死亡打交道,进出于恶臭难忍、蝇蛆满地的现场,必须忍受来源于尸体的嗅觉、视觉和触觉的多重刺激,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对自己的十年法医路,孙莉媛总结出四个字:痛并快乐。确实,法医这项工作对任何一个男性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更不用说女性。无论是体力上的弱势还是心理承受能力上的弱势,都需要孙莉媛比其他男性法医付出更多的努力。
如果说在十年法医工作中孙莉媛从未有过恐惧,那也不对。让孙莉媛印象最深的,是工作刚刚一两年时,她独自出的一个非正常死亡现场。由于办案民警事先没有详细介绍现场情况,当孙莉媛独自推门走进现场的时候,看到死者悬挂在大门口的房梁之上,着实被吓了一跳。
尸体悬在半空,随着空气的流动似乎还在微微颤抖,一双微睁的眼睛向斜下方“注视”,整个面部呈青紫色,眼球突出,舌尖顶出了牙列,还有唾液从嘴角流下。毫无准备的她,当时感觉死者就在盯着她……
尸体检验结束后,在滁州举目无亲的“外地人”孙莉媛,回到自己单独租住的房子里,独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缥缈的月光,有的时候真是越想越怕。不过,所有内心的恐惧,孙莉媛都自己默默承受了。她不愿意将这种恐惧告诉别人,怕给别人带来负担和麻烦。孙莉媛说,法医室是一个超级团结的集体,一旦让陈敏或者杜喆知道了她会害怕,那么这两个大男人会承担起本该由她承担的工作。
她更不愿意将这种恐惧告诉妈妈。妈妈一个人在合肥生活,已然不易,自己又怎么能让她平添担心和牵挂呢?默默忍受并消化这种恐惧,是孙莉媛唯一的选择。
很多人都说法医有洁癖,孙莉媛也不例外。这种洁癖是长期在不洁的环境中工作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
2012年夏天,在滁州市政垃圾站发现了一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全身尸蜡化了。所谓尸蜡化,是尸体长期处于潮湿、缺氧的状态,软组织皂化而形成的一种尸体征象。整个尸体呈现出黄油油的外表状态,触感十分滑腻,翻动尸体的时候连下手的地方都没有,而尸蜡化的尸体散发出的恶臭比高度腐败的尸体更让人难以忍受。
刚刚参加法医工作不足两年的孙莉媛,在自我防护上准备不足。她在恶臭的尸体旁边工作了将近两个小时,嗅觉神经几乎麻痹。最终确认,死者是一个在垃圾场周围生活的拾荒者,因为天气炎热、日光照射时间太长而晕倒,没有人发现施救,最终中暑死亡。
工作结束后,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孙莉媛马上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因为她只戴了一层乳胶手套,穿透力、黏附力极强的尸臭分子穿过了乳胶手套的防护,她洗了半个多小时的手,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清洗掉双手的气味,就差直接用钢丝球了。最要命的是,哪怕洗把脸或揉揉鼻子,都能闻见一股臭气,更别提端起饭碗吃饭的时候了。为此,孙莉媛两天没出门……
这只是法医日常工作的一个剪影,法医工作的艰苦远远不止于此。
法医最害怕炎热的夏天,一般在夏天发现的尸体都处于不同程度的腐败状态;法医在解剖的时候,不仅要检查肌肉、血液、骨骼,还有死者的内脏,比如胃内容物、肠内容物。这些让常人恶心的东西,法医不能躲避,还要用筛網滤出杂质,仔细观察,分析死者吃了些什么;还有蛆虫、腐败尸体流出的液体,都是法医无法回避的……这份艰苦,远不是读读小说、看看影视剧就能体会的。这也是为什么有很多法医,尤其是女法医离开这个职业的原因。
然而,孙莉媛仍在坚守。对于如何克服法医工作异常艰苦的问题,孙莉媛只是报以一笑:“做好防护,就会好很多。比如现在我就知道,解剖高度腐败、尸蜡化的尸体时,要戴两层手套。”
这些身体上的“痛”,并不能改变孙莉媛对这份职业的热爱,并不能打消她对这份职业的情怀。但是,心理上的“痛”却是十分危险的。
2014年的一天清晨,琅琊区发生了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现场位于琅琊区某小区的一套两居室内,这里住着一个单亲妈妈和其十四岁的女儿。据女儿陈述,昨天晚上她和母亲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之后,就再也没注意过母亲屋里的动静,直到今天早晨才发现母亲已经去世。女儿说,母亲最近一直说自己的心脏不太舒服。
现场勘查排除了其他人进入的可能,这套小小的两居室内,确实只有母女二人。孙莉媛对尸体进行了尸表检验,除了关节部位有一些小擦伤,并没有发现任何致命性的损伤。看起来,就是一起普通的因病猝死事件,按照正常程序,如果家属没有提出申请,是不需要进行解剖的。
看着女儿红肿的双眼,孙莉媛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代入了她。孙莉媛也是一个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女孩儿,母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寄托和牵挂。失去了唯一的寄托和牵挂,那还能好好地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吗?更何况,这个女孩儿只有十四岁……在那一刻,孙莉媛的脑海里除了同情,就是共情,这些情绪让孙莉媛不能自已,险些就被假象蒙住了双眼。
好在多年的职业经历,让她养成了非常良好的职业素养,对工作一丝不苟,滴水不漏。她觉得这个案子还是存在疑点:死者的尸僵已经比较坚硬了,说明死亡时间在十五个小时左右,也就是说,是在前一天晚上六七点钟,这并不是睡觉的时间。死者的尸体呈现出一种“角弓反张”的姿态,这和心脏病突发猝死的情况也不一致。另外,虽然没有在尸表发现致命性损伤,但是一些小片状的擦伤还是有疑问的。试想,一个在床上发病的心脏病人,又是如何将自己的四肢关节和墙壁等硬物摩擦的呢?
既然有疑点,就要按操作规程来。孙莉媛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用注射器抽了一管死者的心血。就是这一管心血,破获了一起命案。
市局理化实验室在死者的心血中发现了毒鼠强成分。毒鼠强是管制药物,自然不可能误服,这显然是一起投毒杀人案件。既然现场没有第三者进入,死者十四岁的女儿就成为了本案的重点嫌疑人。经过一系列的调查,警方获取了足够的证据,认定就是这个十四岁的女儿作的案。
在证据面前,女儿不得不认罪。因为她和母亲总是吵架,无意中发现自己家里有存放了很多年的鼠药,便偷偷收了起来。这一天,她又和母亲发生了争吵,母亲打了她,她也推搡了母亲。一气之下,她趁母亲不注意,把鼠药撒在了母亲的水杯内。
真相得以揭露,对于一名法医来说,应该有着满满的成就感和荣誉感,毕竟,又一次为死者洗冤,让死者安息。然而,这个案子带给孙莉媛的,却是巨大的心理压力和足以让她寝食难安的震惊。
巨大的心理压力来源于险些被隐藏的案件真相。虽然滁州市区每年的命案不足五起,但却有着两百多起非正常死亡事件。在两百多起非正常死亡中,是否能找出那些隐藏着的命案呢?他杀、自杀还是意外,这是所有非正常死亡事件发生后,领导们首先要关注的问题。虽说案件定性需要综合多警种、多角度、多方面的结论,但作为直接接触尸体的警种——法医,自然要为办案部门提供最重要的依据。如果不是命案却被误判为命案,会造成大量的警力浪费,还有后患无穷的社会影响;如果相反,那就会让死者蒙冤。因此被追责、被处分都是小事,可于心难安啊!
孙莉媛说,这起案件之后,她整整三天夜不能寐,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把她这些年出过的现场全部过了一遍,寻找在工作中可能出现的纰漏。
除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这起案件带给孙莉媛更多的,是无以言表的刺痛感。她说,自己之所以险些出错,是因为以己度人、先入为主了。同样作为单亲家庭的孩子,在她的心里,母亲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而这个凶手却无视亲情,将自己最亲的人残忍杀死。这根本就是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一件事。回想着那个十四岁女孩儿的言行,她的心被深深刺痛了。我们的世界充满了阳光,但是作为一个法医,却不得不在极少数阴暗的地带工作,长此以往,会不会令人变得铁石心肠?变得麻木不仁?
在孙莉媛的十年法医路上,无论是恐惧、恶心、艰苦、疲劳,还是危险,都未曾动摇过她的信仰和职业追求。如果一定说有过,那就是这起杀亲案件,曾让孙莉媛的内心对这份职业产生过芥蒂。
身体上的“痛”可以防护,心理上的“痛”可以克服,而法医工作中遇到的危险却是无处不在,有时甚至无法避免。职业危险,是孙莉媛的亲戚、家人最为担心的一点。
2014年,滁州市南谯区发生了一起火灾死亡事故,孙莉媛受命赶赴现场进行勘查。现场是一座自建房,在自建房内的灰烬之中,消防员发现了一具尸体。因尸体被大量灰烬掩埋,烧毁得十分严重,消防员为了防止破坏现场证据,没有将尸体移出现场。孙莉媛到达现场后,戴上安全帽,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入了中心现场,对尸体进行初步检验。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经过一场大火,自建房的木质房梁已经炭化变脆,在消防水枪的冲击下,更加岌岌可危,一根木质房梁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坍塌下来,重重地砸在了距孙莉媛不足五米的地方。桶口粗的木料,从几米高的地方坠下,一旦砸中了人,即便戴着安全帽也无济于事。不仅如此,还引发了连锁反应,数根房梁咯咯作响,整个房顶随时都有可能坍塌。幸亏经验丰富的消防员迅速进入现场将孙莉媛拉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危险不仅仅来源于现场,更来源于尸体。2016年,滁州市开发区发生了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一名成年男子从高处坠落身亡,还砸烂了楼下的大块玻璃。孙莉媛到达现场后,发现现场虽然拉起了警戒带,但仍有不少围观群众在周围摄录。尸体俯卧在大量的碎玻璃碴上,身下有大片殷红的血迹。
为了防止社会影响扩大,必须尽快完成现场尸表检验,孙莉媛麻利地穿戴完毕,进入中心现场,准备将尸体翻转过来。可是,成年男子的尸体非常沉重,这个活儿对于孙莉媛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听着警戒带外“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孙莉媛万分焦急,一个不慎,尸体下方的碎玻璃碴刺破了孙莉媛手上的乳胶手套,扎破了她的手指。
法医工作中伤手,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死者是否患有传染病,在尸体检验完毕之前,法医并不知道。很多传染病的病菌可以在死者的血液中存活很长时间,这时候法医一旦伤手,就有着被感染的风险。孙莉媛立即对手指的伤口进行了清洗和消毒,在简单处理之后继续完成了尸检工作。
此事发生后不久,孙莉媛得知这名坠楼的死者是一名吸毒人员,可尸体已经火化,其是否患有艾滋病不得而知。孙莉媛不敢将此事告知家人,只有独自去医院检查。艾滋病检验诊断是需要数个月时间的,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孙莉媛一直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等候着医院的結论,同时手上的工作又不能有丝毫懈怠。好在诊断结果显示一切正常,这才让她放下心来。
对于职业风险,孙莉媛自己也表示过担忧。如果只是自己的危险,倒也没什么,既然选择穿上这身警服,就要有足够的勇气。可是,法医的风险不仅仅是自己的危险,传染病是有可能波及家人的。不过,担忧归担忧,孙莉媛并不会因为危险而放弃理想与情怀。
“我以后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孙莉媛说。
让逝者安息、生者安心
每个人对自己职业的关注点非常重要。一个人总是关注这份职业的苦、累、不公,自然会“干一行厌一行”。但如果他的关注点是放在这份职业的荣耀之上,就会深深爱上自己的职业。孙莉媛说:“我也是个正常的女孩儿,遇见可怖的事情,我会害怕,遇见恶心的东西,我会呕吐。我热爱法医职业不假,但并不是热爱它与众不同的噱头,而是热爱它的精神内涵。职业的荣耀,真的可以让我快乐,很快乐!在这份荣耀之下,脏、累、苦、不公,都不值一提。”
孙莉媛认为,挑战性和成就感是法医职业荣耀的精髓。
作为滁州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法医,孙莉媛不仅要直接出勘市区内的现场,也要指导所辖县公安局法医出勘命案现场。2014年,定远县某河内发现一具男尸,死者手脚均被捆绑,且在四肢关节处可以看到捆绑的生活反应,应为生前捆绑。死者头部遭受重击,因重度颅脑损伤死亡,面部被人用塑料袋遮盖,全身可见多处威逼伤、虐待伤和抵抗伤。
孙莉媛推断,死者在生前遭受了约束和虐待,在死后被遮盖面部,说明凶手应该和死者比较熟悉,很可能因为纠纷将死者殴打致死。这个推断非常重要,这意味着一旦查清尸源,案件就可以很快被侦破。可是,查找尸源又谈何容易!死者全身赤裸,没有任何随身物品;尸体高度腐败,根本无法根据体貌特征进行排查。最要命的是,这条河流经多个市、县,甚至连协查都非常不容易。如何缩小协查范围?重担落在了孙莉媛的肩上。
孙莉媛胸有成竹,在学校学习的法医人类学的各项知识要点她牢记于心。她拔下了死者的牙齿,又不辞辛苦地锯下了死者的耻骨,用高压锅煮了将近三个小时,剥离了耻骨上的软组织,暴露出耻骨联合面。又经过两个小时的观察和测算,孙莉媛得出结论:死者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公斤,四十岁左右。一系列的工作之后,孙莉媛还细心地剪下了死者的双手指甲。
有了这些线索,警方很快查明了死者的身份,根据他的社会关系排查出了犯罪嫌疑人,同时,在孙莉媛提取的尸体指甲里,发现了犯罪嫌疑人的DNA。案件顺利破获。
孙莉媛说,因为破案的关键点是咱们法医推断出来的,或者破案后印证了法医的一系列推断,那种破案时抽丝剥茧的挑战性和破案后硕果累累的成就感,就足以让我爱上这份职业。不可否认,破案的感觉确实是最好的,但并不仅仅是破案才会有成就感。我们通过自己的工作明确因病猝死的人的死因,让家属得以心安;我们通过自己的工作确定无名尸体的身份,让灵魂找到归宿;我们通过自己的工作查明案件真相,让冤魂得以安息;我们通过自己的工作查清逝者的复杂死因,让责任得以明确。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情、检验的每一具尸体、出勘的每一个现场,都是意义重大的。人死了,他的尊严还在,我们就是守护生命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们要做的,就是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安心。
笔者正在采访法医孙莉媛
孙莉媛认为,自己生命的意义,就是让别人的生命更有尊严、更有意义。
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孙莉媛已经是一名“准妈妈”了,她挺着大肚子,一脸幸福的表情。
孙莉媛在刑警支队的人缘非常好,支队领导对她的工作更是非常认可,可快到三十了还没结婚。孙莉媛自己倒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急,这种事情本就是随缘,何必强求?但支队领导着急了,那段时间,几乎每周都有领导为她介绍对象。可毕竟孙莉媛是在特殊岗位上工作的,屡次相亲不成,让领导满怀歉意,认为是职业拖了孙莉媛婚姻大事的后腿。刑警支队五大队大队长黄岩甚至还专门找孙莉媛谈过话,准备将她调离现场法医的岗位,去实验室做一名DNA检验师。
听到这一番话,孙莉媛当时就哭了,她以为是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够好,让领导有了看法。得知黄大队长的真实想法后,孙莉媛哭笑不得。在孙莉媛看来,法医职业是她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接受不了法医职业,那就等同于接受不了她这个人。爱情和婚姻远没有自己的事业重要,一直单身又如何?黄大队长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她更换岗位。
分类:共和国刑警 作者:秦明 期刊:《啄木鸟》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