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月25日,大年初一,武汉封城第三天。
侧卧着的林啸瞪大眼睛,看着床头柜上闹钟的秒针慢慢越过红线,开启一阵急促的铃声。他从床上坐起,用力地搓揉着面部。
又是一夜未眠。
枕边似乎还残留着吴倩的气味儿。
突如其来的疫情将一切计划打乱。原本今天一早,他该带着吴倩先回家给父母拜年,午饭后再开车去接吴倩的父母,六个人一起去民众乐园电影院看上一场《夺冠》,最后去早就预订好位置的俄罗斯餐厅吃晚饭。每年除夕夜,都是派出所的全勤安保。吃团圆饭的日子要么提前,要么推后,这是每一个警察家属的常识。
两人早就商量好了,席间会尽力维持祥和友好的气氛,装作什么都没有改变,陪四位老人好好地吃一顿饭,待到饭局结束,他们便会安静地、和平地结束两人之间情侣的关系。然后只等过完这个年,再各自回家摊牌。
林啸和吴倩认识已经有两年了,在外人看来,他们只差结婚这最后临门一脚了。可偏偏就是这一脚,他们犹豫了半年之久。
一个派出所的民警,一个急诊科的护士,在单位似乎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在家里似乎都有吐不完的怨气。两人回家都想听到安慰,可到头来却成了负能量的剧烈化学反应。于是,也说不清是从哪天开始的,两人就不太愿意和对方交流了。
警察和医护人员,这种看似极为常见又符合大众想象的组合,其实远没有想的那么简单美好。
当然,现在说这些,已无任何意义。
1月23日上午十点,武汉封城。原本准备欢天喜地过大年的武汉市民这才突然意识到,危机离自己竟如此之近。留在城里的九百万人一不小心被放在了历史的放大镜下。
恐慌是人们的第一反应,火车站前聚满了来不及登车的人们,超市里挤满了抢购物资的市民,连加油站外都排起了真正意义上的车水马龙。
一时间,各种谣言在网络上漫天飞舞,普通人在第一波恐慌之后,只剩下了无所适从。
林啸和吴倩自然没有被这种负面情绪席卷,林啸第一时间接到了全勤上岗的通知,吴倩更是来不及和他多说什么就用行李箱装上日常用品和衣物飞奔赶去工作单位——江北中心医院。
临出门前,吴倩在门口驻足了几秒,对林啸说了句:“你自己注意啊”。林啸回了一句:“你也是。”
自此之后,两人再无任何联系。
现在想想,这也挺好。这充满戏剧性和简单仪式感的一幕,用来给两人的关系画上句号再合适不过了。况且,从另一方面来说,两人也都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勉为其难地在父母面前蹩脚地演戏了。
林啸拍拍自己的脸,奇怪自己为什么又会想起这些。他拉开卧室的窗帘,探头往下一看。二环线上居然连一辆车也没有,对面的广场上也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影。尽管还不到四十八个小时,但这座城市已经有了举城一战的觉悟。
林啸赶到派出所,竟看到了几个连夜从外地老家想尽办法逆行赶回武汉的同事,其中也包括了自己在探组的搭档黄雷。
林啸拍了拍黄雷的肩膀,问道:“山东那么远,火车也停了,怎么回的啊?”
黄雷苦笑道:“熬夜开车呗!昨晚就到了,赶紧踏实睡了一觉。”
这时,祝所长从楼上抱了个箱子下来,拿出里面的口罩给大家发放,一边发还一边千叮万嘱:“一人两个,一定给我省着点儿用啊!用完了回家用酒精往外一喷,在微波炉里再那么一转……”
“这口罩就挡得住吗?”因为吴倩的缘故,林啸懂得一些医务常识,封城前还听她说起过工业防尘的KN95与医用N95口罩之间的区别。
“知足吧!总比你脸上那个一次性的强吧?”搭档黄雷语速本就太快,再加上口罩的阻隔,林啸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林啸下意识地把口罩鼻夹捏了又捏。“电视里钟南山教授不都说过了吗,一般的医用一次性口罩就够用了。”
“那是一般情况,我们现在是要去医院。我们辖区的江北中心医院现在是新型冠状病毒的指定医院,那个……对了,吴倩不就在那儿工作吗?”黄雷反应过来,捶了林啸一下。
林啸“哦”了一声,被自己吓了一跳。不仅是他,似乎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处在摇摆于极度敏感与极度迟钝两极之間的状态。再说,前两天他被抽调去辖区主干道上设卡临检路人的体温时,路上的行人们都自觉地保持着间距,戴着口罩匆匆而行,似乎看不到什么聚集传染的风险。所以,现在医院里究竟是怎样一种状况,他心里完全没底。
林啸和黄雷发动汽车,准备去医院将昨天值夜班的两名同事替换下来。车往前驶了十几米,祝所长却从后面追了上来,塞给两人一人一个护目镜。
“还是老话,注意安全!我们是去维持秩序的,不是去送人头的啊!”祝所长说话有时粗鲁且措辞很不讲究,但在基层,大家从不去在意谁说话吉利不吉利。
两人当着祝所长的面戴上护目镜,他才松开了方向盘,嘴冲出门的方向一撇。
二
从派出所到医院只有不到五公里的路程,往常却需要十几分钟才能开到。除了老城区道路狭窄,也因为排队等着进医院的车辆会把门口那条路堵得满满当当。这一直是所里接处警时的老大难问题。
今天,两人破天荒地五分钟不到就到了医院门前的那条路上,紧接着,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
以往堵满机动车的江北二路,此时居然排出一条从医院里面延伸而出的长龙。队伍里多是中老年人,人人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双惶恐而无助的眼睛,不知道该将目光放于何处。不知他们是不是都假定自己已被感染,彼此之间甚至顾不上保持安全距离,只巴不得能快点儿进到医院里。似乎只要能跨进那座大门,就能抓住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
之前还在苦中作乐、相互调侃的林啸和黄雷,这一刻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警车从队伍旁慢慢驶过,一部分人的目光也跟随着车轮缓缓前进。一直以来,警车都是各种事件中的主角,拍窗的、拦车的、追逐的,这些过去熟悉的场景现在都不见了。这一次,它竟仿佛变成了众人眼里的过客。
林啸和黄雷将车停在路边,步行走进大门,再回头去看时,居然已经看不到队伍尽头了。
“医生!救命啊!”大厅里凄惨的叫声让林啸瞬间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不到一秒就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那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用力摇晃着一名护士的身体,吓得对方手中的托盘掉落在了地上,“哐当”一响。
老婆婆的身后,是一名软瘫在长椅上的老爹爹,眼睛微微闭着,艰难地呼吸着。
护士赶紧赶上前去,取出电子温度计给老人测了一下体温,385℃。她抬头看了一眼老婆婆的前方,还有二十几个人。
老婆婆焦急万分,双手再次拽住护士身上的防护服,抱着她的腿,死活也不松手:“求求你了!医生!我不插队!但让我老伴儿先进去看看,他快不行了!”
护士的腿被老婆婆抱得紧紧的,一步也没法儿挪动,急得都快哭了:“您跟我说也没用啊!这前面还排着队呢!医生已经在用最快的速度看病了。”
这时,一名医生从另一头儿跑出大厅,冲着这护士招手大喊了一声:“快过来!门口又倒了一个!”
护士只得用力挣脱开来,跟着医生跑了出去,只留下老婆婆哭倒在地上。
林啸上前一步,将老婆婆扶起,在老爹爹身旁坐住。
“您别着急!前面人已经不多了,就快到你们了!”林啸安慰道。
老婆婆一个劲儿地摇头:“警察同志,你不知道,我这是第三次到医院来了。第一天晚上排了七个小时,老头子实在是站不住了,没办法回家了。昨天晚上又排了七个小时,好不容易快轮上了,结果医院的挂号系统坏了。这是第三次了,要不是他烧得越来越厉害了,我们也不来受这个罪啊!”
林啸打量着老爹爹,对方气若游丝,眼睛甚至没有办法睁开一条缝来看自己一眼,只见他布满褶皱的眼皮不住地颤抖。
这时,准备交班回所的老王、老张两同事总算从CT室的方向出来了,两人满头大汗,护目镜里全是雾水。他俩看到林啸和黄雷,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赶紧回去休息吧!我和林哥来接班!”黄雷看不下去了。
老王摇摇头,气喘吁吁地答道:“不了,我俩就找个地方歇会儿,也省得再两头跑了。这里光你们俩小屁孩儿可顶不住。”
老张像是累得懒得说话了,他戴的一次性医用口罩里外都湿透了,痒得实在难受,他举手就要去擦嘴边的汗。
“等下!”林啸赶忙喝止,“不能用手擦!这是在医院里,痒也得忍着!”
老张愣了几秒,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儿犯了错误。他点点头,将手放下,只是用力甩了甩头。
“你们可以扛着不休息,这口罩可扛不住,再不换,就和没戴一样了。”林啸提醒道。
“所里新口罩到了,赶紧回去领,好好吃顿饭,睡一觉。休息好了再来替我们。这时候就别倚老卖老了!我们年轻人抵抗力比你们强!”知道两个老同志倔强得很,黄雷此时只能说话不客气了。
老王和老张相互看了眼,点点头。老王仍啰嗦道:“CT那边刚才差点儿打起来了,一定多注意!现在医护人员和病人们的情绪都绷得紧紧的,稍不留神就得出事儿。你们可得多担待,宁可我们受点儿委屈,也别让这两边有什么闪失。”
“对了!林啸,我昨晚上看到吴倩了,她忙进忙出的,后来蹲在角落里吃泡面。”老张临走前忽然说。
“哦……那她人呢?”林啸问道。
“不知道,天亮就再没看见了。你待会儿看到她,替我们说声谢谢啊!昨晚那叫一个累,全靠她给的那袋饼干顶过来的。”
“嗯,我会的。赶紧回去吧!”林啸怕这两人啰嗦起来又没完,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
林啸心里开始忐忑起来了。尽管吴倩是个经验丰富的护士,可如今的这种阵仗,相信她也从来没有经历过。她这人看着挺强势,其实内心还是个小女孩儿,之前依赖父母,谈恋爱了依赖自己,遇上事儿了容易慌张。刚才那名护士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她身上……
想着想着,林啸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分手,她现在肯定窝着一肚子事儿,面对这像战场一样惨烈的局面,还指不定会遇上什么事情。
林啸打定了主意,这个班值完以后,给她打个电话,作为普通朋友,此时也得给她鼓鼓劲儿。都什么时候了?小情小爱、小恩小怨的算个屁啊!
一个人民警察鼓励一个医护人员,想简单了也没什么。
林啸是这么想的,但他却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整整两天里,吴倩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三
1月27日,大年初三,武漢封城第五天。
这两天清晨醒来,林啸打开手机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查有没有吴倩的回信或者留言。但两人的聊天记录,始终停留在年前好聚好散的话题上。
疫情暴发之前,和吴倩分手对林啸来说无疑是天大的事。可现在,他俩究竟算分手了吗?决不再联系的话还作数吗?林啸突然觉得那些老死不相往来的约定都已变得毫无意义。
无论什么关系,现在他对吴倩,就是单纯的惦念,单纯的关心,单纯的焦虑。一场大疫,把这座城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原成了最单纯的样子。父母就是父母,朋友就是朋友,战友就是战友,过去岁月里的那些纠缠,好也罢,坏也罢,要么按下了暂停键,要么翻了篇。在大家的意识里,此时只有一个共同话题——保重、平安、活着。
对于这一点,林啸有着切身的体会。走在大街上,如果你还能看到零星的行人,不管认不认识,相互之间都会点个头,无论你原本是谁,如今在彼此眼中都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身份——自囚的武汉人。
武汉人自己从内部筑起了牢笼,与世隔绝的城市反而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大家共同的家。
这两天林啸收到的坏消息太多了,听说分局里有同事倒下了,又听说高中同学的父亲在居家隔离时去世了。原来只是在新闻上看到这花冠一样的病毒,现在却被这病毒把所有的旁观者都变成了亲历者,甚至变成了受害者。原来它无处不在,无数次地和自己擦肩而过。
于是,他给父母打了电话,叮嘱他们绝对不要出门,询问他们家里的肉菜米面储备够不够,要不要自己送一些过来。可父母更多的不是回答,而是趁此机会加倍地叮嘱着他:“你在一线,一定要小心防护!”“只要摸过东西,一定要洗手!”“不要熬夜,要增强抵抗力!”“同样的话,你一定也要转告吴倩,她的工作比你还要危险。”
是的,吴倩的工作比我还要危险,可我现在该怎么才能联系上她呢?
今天又是林啸的早班,七点钟,他和黄雷准时来所里报到,在内勤刘姐的指导下“穿衣服”。防护服是前天晚上就已经到位的,据说仅次于医用级别,是工业级别里最好的,只是数量有限。大家按照市局下发的《防控指南》,每次交班回来脱下防护服后,都用酒精喷洒一遍,然后叠好放入压缩袋里密封六个小时,第二天再重复利用。
这些“居家”的事情,自然都归了刘姐。黄雷开玩笑地说,她一个人操持着几十个大老爷们儿的家务,她家那口子知道该不乐意了。
刘姐却平静地回答道,她老公是普仁医院的医生,大前天去医院后就没再回家。昨天刚得知他接触病患自己也被感染了,现在正在接受治疗,幸好他年轻,只是轻症,昨晚刚微信视频过。
多嘴的黄雷偷偷给了自己一耳光,可刘姐却不以为意。她说道,自己让老人接走了孩子,就可以一个人安心住在所里了,这样一来,小家大家都塌不了。
林啸和黄雷在七点半之前,准时去医院替下了老王和老张。
医院的人相比前几天并没有减少,只是一波又一波地换着新面孔。
医院门口停着一辆运送救援物资的大面包车,一群志愿者正从车上一箱箱搬运救援物资,有牛奶、水果、方便面、饼干,箱子外还用记号笔写着五颜六色的“加油!”“挺住!”之类的字样。
一名来接货的医生表达感谢之余,仍迫不及待地问志愿者还有没有口罩和防护服,志愿者表示现在这种物资最是紧缺,数量本来就不多,能够得上医用标准的更是稀少。
医生摇摇头,叹口气,拍了拍志愿者的肩膀,继续带着自己的人一箱箱往大厅里接货并填写接收援助物资的清单。
这时,一辆小轿车停到了医院门口,车上下来两个人各抱了一个大箱子,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就往医院里面冲,到了医院大厅的中央,放下箱子转身就走。整个过程前后不到一分钟,小轿车就加起油门,扬长而去。
两名护士跑到箱子旁边,熟练地开箱,从里面取出一盒盒还冒着热气的盒饭。老护士一边用箱子里的塑料袋打包,一边对小护士交代着分别送多少盒到哪些科室。小护士拿着小本子边记边问,这次又是谁送来的?老护士回答,不知道,也不用知道,我们多救人就是了。
小护士点点头,一手拎起一只塞得满满的塑料袋,向电梯方向飞跑。
林啸认出了那名老护士,就是昨天处理的警情里被激动的患者撕破防护服的那位,那道被撕破的口子还在,只是现在用胶布给封住了。
林啸和黄雷回到每天值守的值班台旁,这里可以看到大厅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张脸。这时,一个防护服背后写着“CT杨军”字样的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值班台旁边,也不知道他要干吗,忽然就那么往台子上一靠,一屁股坐了下去。林啸吓得敢忙查看,居然听到了一阵熟睡的鼾声。
两人面面相觑,看了一眼那名管事的老护士,对方只是摇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去管。
“那你先转过去,别看着我,我不想让你看着我。”
经过三天的值守,这里的医护人员对林啸和黄雷都已经熟悉了,也有人认出了他是急诊科吴倩的男友。他和医护人员之间的沟通没有障碍。至于患者,人们看到他穿着警服,安心之余也免不了拉着他哭诉甚至指责一番。对此,他只能听着、受着,把对方当作自己家的长辈,哪怕明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出气筒。他也想能再多帮上一些忙,可心里却也清楚得很,此时此刻,能尽力维护好医院的就医秩序,让医护人员能够顺利地挨个接诊病人,就是最大的贡献。
林啸是个面对困难不低头、面对挑战不退缩的人,这是他的性格,更是他的职业底色。可现在他却忍不住羡慕起吴倩来,身处救治第一线的她,能够直接与这病毒短兵相接!她应该已经挽救回不少生命了吧?她一直没有回信息,是不是正在夜以继日地奋战着?
正想到这里,林啸的手机忽然响起“叮”的一声,他掏出来一看,居然是吴倩的微信——“晚上七点半,老地方见。”
交班之后,林啸回所脱下了防护服,就借了辅警的电动车,开到医院,在住院部楼下的小树林里等待着吴倩。
正好七点半钟时,林啸身后响起了几下敲玻璃的声音,回头一看,吴倩竟在大楼内部,穿着防护服敲着玻璃墙。
隔着玻璃墙的两人,此時都戴着口罩与护目镜。
林啸一下子明白过来,吴倩肯定是在非常紧要的岗位上工作,要严格避免与外人接触。
吴倩对着自己的手机指了指,林啸马上掏出手机,接通了语音聊天。
林啸和吴倩面对着面,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这几天你都在忙什么?怎么也不回个消息?”
“我现在还能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吴倩低着头,声音很微弱。
林啸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你先转过去,别看着我,我不想让你看着我。”
林啸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去,背靠在玻璃墙上。吴倩对着他肩膀的位置,额头靠了上去,忽然之间就泣不成声。
“怎么了?”林啸在电话里问道。
“高姐病倒了,她被感染了。”吴倩抽泣地答道。
高姐是吴倩的护士长,从实习起就是她的师傅。
“院里抽调人去ICU,很多人写了请战书,我也写了。可当时我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高姐把我的请战书扣了下来,她说我开年就要结婚了,要安心准备做新娘。她说她是党员,应当先上,况且她是护士长,也比我更合适。”
吴倩的哭声让林啸很不安,这个时候不能正对着她的脸,对他来说是种煎熬。
“昨天她病倒的时候,我就在她旁边。我们在洗手间遇到,她本来还和我说着话,忽然之间就栽了下去。后来才听说,她烧到了39℃。她忙得一直没停过,自己都没发觉身体已经不对劲了。你知道吗?林啸,我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见过那么多人倒在我面前,那么多患者在我面前死去。还有那些我认识的人,那些和我开着玩笑,要去喝我们喜酒的人,昨天还是医生,今天就成了ICU里的病人。这一切我做噩梦都没有梦到过!真的,我现在特别看不起我自己。我为什么要让高姐替下我?她年纪大,身体本来就不好,而我这么年轻,抵抗力比她强多了。这病放到我身上,或许就是一场感冒。我到底在怕什么?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我们已经分手了?”吴倩说着说着,额头顺着玻璃滑了下去,蹲在了地上。
林啸顾不上吴倩的要求,转过身来,面对着吴倩蹲了下去,甚至蹲得更低以便能看到她护目镜里的双眼。
“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责怪自己!”林啸忘记了手机的存在,直接对着玻璃墙后的吴倩大喊。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我当时真的是在害怕。一直以来,你说的都对,我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从小被父母娇生惯养,长大了又总让周围的人迁就着我。我以为自己干了这一行,生老病死都见惯了,什么都不怕了,可跟周围的同事比,我真的好惭愧,我不配像他们那样得到病人们信任。”
“胡说八道!”林啸喝道,“你怕了吗?那你现在穿的是什么?你站的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还不走啊?”
林啸急得站了起来,长吁一口气后,又再次蹲下,语气也平缓了下来,“真要说起来,谁不怕?我们警察不也一样怕吗?不怕我们穿什么防护服啊!可咱们怕,不等于咱们不敢上,不等于咱们认怂,这是两码事,知道吗?”
“你要是经历了我所经历的,还会这么说吗?”吴倩抬起头来,看着林啸。
“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哪儿吗?我一直就在你们医院里,我被派来这儿维持秩序。你们这几天经历了些什么,我这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可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你知道吗?”林啸指着自己的心口,“我替你骄傲!我一想到那个被我贬得一无是处的娇气公主,现在正在第一线上挽救别人的生命,我就发自内心地替你骄傲,甚至为自己以前说过的那些话感到惭愧和自责。”林啸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可戴着护目镜没法儿擦,“所以,吴倩,你别怪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还在岗位上坚持着,接下来,你还会救下更多的人。”
在林啸的劝说下,吴倩的心情似乎平复了很多,她努力将抽泣停了下来,说道:“对不起,林啸,说好了我们好聚好散,不再联系的。可这些话我实在找不到人说,我都快憋死了。”
林啸点点头。
吴倩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站起身来:“时间到了,我要进去了。对了,我补交了请战书,今晚开始就进ICU了,替高姐的岗。”
“嗯!”林啸强迫自己放轻松,“你连袭警都干过,还有什么能难倒你啊!”林啸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被吴倩用香水瓶砸出的包,现在还没有完全消肿。
吴倩破涕为笑,问道:“你见识多,看事儿也比我准。这次,我们能赢,对吧?”
林啸笑着点点头,只见吴倩对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林啸一个人走在熟悉的辖区街道上,心情终于摆脱了与吴倩失联以来的沉重,渐渐敞亮起来,眼前的世界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开阔。封城以来,他从未能像今天这样,再次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楼宇间的生活气息。原来,这个城市的空气里的,那股熟悉的,属于武汉的煨汤香味儿依旧还在。
正当林啸还陶醉于奢侈的市井烟火时,忽然,两旁居民楼上的灯全熄灭了,像是整条街都停了电。紧接着,社区喇叭里的,各家音响里的,手机里的,那段熟悉的《义勇军进行曲》的小号前奏重新将黑夜点燃。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建筑刹那间灯火通明。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眼前发生的一幕,让林啸不知所措。他一天没去看网上的信息了,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只听到,千家万户都敞开了窗户,怒吼般地大声合唱。
不,不仅是这条街,似乎是整个武汉城都在高唱着同一首歌!
那些和自己一样的路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自觉地加入到这九百万人的歌声中。
“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
林啸在吴倩面前还一直憋着的眼泪,此刻终于痛痛快快地流出来,歌声里夹杂着他孩子一般的哭泣。
“前进,前进,前进进!”
国歌结束的那一刻,紧跟着的竟是史无前例的各种“汉骂”——“去你妈×!”“老子不怕!”“老子活给你看!”“×你祖宗十八代!”
林啸浑身颤抖,双拳握得几乎要捏碎自己的骨节。他在心里默默地、坚定地再次回答了吴倩转身时的那个问题——
“对!我们能赢!”
四
2月3日,大年初十,武汉封城第十二天。
经历过了前期的恐慌和焦虑,武汉人似乎慢慢学会了如何面对这种特殊时期的日子。历史上也没有经验可循,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这反而将民间的智慧激发到了极致。从一开始网络上的谣言满天飞,到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都能甄别出一段视频内容的真假,并有理有据地说出个一二三来。正是这种天性里的乐观和坦然,将武汉人带进了一个难得的冷静期。
广大市民以及各行各业都开始对之前那些天的种种反应,一点点地进行着复盘和反思:身体稍有不适就往医院里面挤,真的是理智的吗?将在医院等候的满腹怨气发泄到医护人员身上,良心上说得过去吗?听信谣言跑到超市里抢购物资,反而增加了聚集感染的风险,难道不蠢吗?
当然,比起自我反省,讓大家恢复信心的更主要原因,是发现自己并没有被国家遗忘,也没有被世界抛弃。一批批援助武汉的物资,一波波增援武汉的医务人员,一声声“武汉加油”,一句句“风月同天”,让武汉人每天都能在对世界的感恩中入睡。
可一觉醒来之后呢?又会再次被朋友圈里挤满的求救信息淹没。原来,还有那么多居家隔离的人无法住进医院;原来,还有那么多行动不便的老人无法前去医院换一张确诊单;原来,前几天医院门前的景象只是冰山一角。
好在随着火神山医院的正式启用,随着各种非新冠定点医院被陆续征用,特别是全国各地医疗精英的千里驰援,医院最困难的时期将要过去了。
对于这些转变,林啸最直观的感受是,吴倩竟然有空主动发来问候的微信了!她告诉林啸,医院发热门诊的患者明显变少了,而她平均每天的睡眠时间也能达到五个小时了。除了这样的话题,他们的对话有时毫无重点,有时东拉西扯,有时甚至成了警方和医院的情况通气会……
林啸心里明白,此时,吴倩的心里话,只能对他说;而他的心里话,又何尝不是只能对吴倩说呢?这种心理上的抱团取暖,或许对增强免疫力有着任何药物都不及的效果。
自从政府拟将洪山体育馆、武汉客厅、武汉国际会展中心等展馆改造成方舱医院,大量的新冠肺炎感染者都将依据症状的轻重被转入相应的医疗机构。公安部门的工作侧重也随之开始转变。这时候的重点不再是那些定点医院的秩序维护,而是最基层的社区基础工作。
派出所和下社区的党员干部们都将协助街道完成各家各户的排查和确诊者、疑似者的转运工作。此时“120”急救车的运载能力早就超出了极限,最能够补上这个缺的就是24小时待命的警察。
林啸和黄雷离开医院,转进社区,已是第三天。由祝所长带队,只要哪家报警求助,他们就开上治安卡点用的全顺面包车,全副武装地上门转运。这期间,遇到过崩溃患者的谩骂,遇到过家属情绪激动后的诘难,他们都丝毫不在意,因为所遇更多的是普通人看到生存希望时,投射到他们身上的感激的目光。
林啸终于觉得心里面可以稍微平衡一些了,下次和吴倩聊天,一定要好好说说自己的这些“战绩”。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了起来。
“干吗呢?”黄雷问道。
“没什么,想到点儿事。”
“可以啊你,革命乐观主义啊!现在还能有开心的事?”祝所长呵呵笑道。
林啸笑道:“不然呢?日子不过了?天天哭丧着脸,病毒也吓不跑啊!”
黄雷“切”了一声,准备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摘下口罩抽支烟。偏偏这时,所里又转来了求救的警情: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爹爹确诊后一直在家自我隔离,现在高烧不退,神志已经开始模糊,老伴儿急得拨打了“110”。
这是一个老社区,没有电梯。这家住在五楼,林啸和黄雷两个年轻人以最快的速度跑上了楼。敲开门后,老婆婆连忙将两人引到了床边。
这是个身形瘦弱的老爹爹,像极了林啸他们第一天去医院执勤时见到的那位。
祝所长随后赶上楼,查看了一下老人的瞳孔,立刻脸色铁青地说道:“赶紧!送医院!”
林啸一看另外两人,这才意识到,车上唯一的一副担架车正好被老王、老张拿去转运别的病人了。而且,即便有担架车,也无法在这样狭窄的楼道里实现转运。现在的办法只能是:要么抬,要么背。
林啸和黄雷二话不说,一个抬肩,一个抬脚,立刻就开始搬运,祝所长也用双手托住了老爹爹的腰部。
可移动了没两步就发现,老爹爹的身体完全是软的,即便给了三个点的支撑,也不住地往下掉。别说后面那五层楼的拐弯,就是这道大门,三个人挤在一起也无法腾挪。
祝所长灵机一动,在老人家里就地取材找了一把靠背椅,将老爹爹放在椅子上,连同椅子一起抬。终于,林啸在前,黄雷在后,祝所长的背紧抵着楼梯扶手在侧面挡着,一点点地往下挪动了半层。
可问题紧接着又来了,四楼的拐弯处堆积着一大摞破旧纸箱和一辆生锈的自行车,祝所长如果还站在侧面,这宽度根本不够。可如果祝所长不在侧面挡着,老爹爹自身根本不能掌握平衡,身体会两边倒来倒去,就有掉下来的风险。
老爹爹的气息似乎更加微弱了,跟在后面的老伴儿急了:“你们快点儿啊!老头子你醒醒!别睡着了!我求你别睡着了!”
老婆婆哭了起来,林啸让黄雷一起放下椅子,自己往下走了几级台阶,伸手往肩上用力一拍:“放上来!”
祝所长和黄雷合力将老人抬到了林啸的肩上,可老爹爹的一双胳膊根本无法抱住林啸的脖子。林啸的双手要抱住老人的大腿,只能让黄雷从背后用双手顶住老爹爹的背部,让其不至于下滑和后倒。
一番忙碌之下,三人的护目镜里面都完全起了雾,根本看不清前方的道路。祝所长情急之中,扯下了自己的护目镜,在前面牵起老爹爹软搭着的一只手,引领着林啸继续往前。
四楼、三楼、二楼……眼见着就胜利在望了,三名警察都顾不上防护服里早已如汪洋大海,眼睛死死地盯住楼下停着的全顺车,车门早已提前敞开,那就是目的地,那就是生命线!
三人好不容易终于从一楼的门栋里冲出来,祝所长大喊着:“快到了!快到了!坚持住!”说完,他赶紧上车发动打火。可这时,老婆婆却忽然嚎啕大哭地坐到了地上。
黄雷连忙查看老爹爹的瞳孔,又探了探他的脉搏和呼吸,随后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老爹爹已经断了气。
林啸的眼泪夺眶而出,但他仍强忍着眼泪和黄雷一起将老爹爹的遗体安放到车上,接着他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实在站不住了,并不是因为刚才的疲累。长这么大都没怎么哭过的他,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他并不认识这位老人,甚至还没看清他的模样,但一个大活人放到自己的肩上,到头来却成了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这种感受是如此诛心!心像被刀剜一样疼!
作为基层警察,他自問没少见生死离别,可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像现在这样疼。
老人放到他肩膀的那一刻,就成了他的责任,而他无论再怎么努力,却拗不过死神。
他忽然很想和吴倩说说话,想问问她,这就是被生死天意戏弄的感觉吗?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经历的,现在又与之抗争的病魔吗?
林啸本来以为脆弱的只是自己,直到祝所长下车满脸是泪地出现在他面前,而黄雷取下护目镜任凭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祝所长收敛了一下心神,拍拍林啸的肩膀,示意让他和黄雷赶紧站到老婆婆身旁去,以防她寻短见。
林啸和黄雷职业反射般地立刻就位,一前一后看住了老婆婆。
一想到防护服里穿的是警服,林啸忽然就能冷静下来了:对,老爹爹确诊感染,老婆婆作为密切接触者,病毒在她身上潜伏的几率极大。已经痛失了一条生命,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第二条。我们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必须立刻将老婆婆送去医院。吴倩,你现在如果能听我说话,该多好!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赢,可这胜利的代价,为什么非得如此沉重呢?
这天夜里,林啸和黄雷遇到了老王和老张,本想在两位老同志那里得到些建立在生活阅历基础上的安慰,可谁知,对方的沮丧远远超过了他们。
老王和老张去的那家是电梯公寓。他俩用担架车把患者成功送到了医院,可不到一刻钟,医生就出来告知,抢救失败,患者已经死亡。
老王想劝劝那位一直跟着担架车在后面跑的女儿,对方与自己女儿的年纪相仿,他说话或许管用,但又怎么也开不了口。
老张是位军转干部,曾在部队里做过团长。到了派出所里,大家也喜欢“团长”、“张团”地叫他。可曾经把一千多名士兵都管得嗷嗷叫的他,现在却一个人转过身去,对着墙根落泪。
患者的女儿没有怨怼,没有指责,只是含着眼泪给两人深深地鞠了个躬。
那一刻,老王崩溃了:“姑娘,你哪怕是骂骂我们,打打我们也好啊!”
眼见这一切,那位医生久久沉默之后,还是不得不说出了那句话:“患者是确诊感染者,遗体必须马上隔离。家属请明天联系殡仪馆那边,领取骨灰。”
那个在生死大考面前都维持着教养的女儿,瞬间歇斯底里起来,她当场给医生下跪,求求他能让自己看母亲最后一眼,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老王和老张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林啸和黄雷现在满脑子只想着怎么安慰他俩。老同志免疫力不比年轻人,情绪大幅波动不利于抵抗病毒。
此刻回想起来,今天转运病人的过程中,他们犯下了无数与手册上相悖的低级错误,摘护目镜也好,背病人时让他在自己的耳边呼吸也好,都是大忌。
可在当时,他们好像都没有意识到病毒的存在,甚至忘记了病毒的可怕。脑子里除了救人,塞不下别的念头。
幸好,从转运工作开始,分局就要求派出所将参加转运的民警全部安排在就近的酒店隔离居住,一人一个单间。
公安部门不能因为抗疫就停止运转,但相应的隔离措施还是要跟上,不然回家了会传染家人,回所了会传染同事。这种代价,谁都承受不起。
到了第二天,大家开始后怕了。老王和老张不断回想着转运过程中出过的差错,掰着指头数着数着就数不下去了,只能感叹防不胜防。
林啸和黄雷心里也忐忑,却不敢在老同志面前表露出来。他们弄来了阿莫西林和奥司他韦,监督老同志按时吃药,至于有用没用,权当是个心里安慰。
林啸还假托称是吴倩的原话:“这病毒没那么厉害,身体强壮的人大多都能抵抗得住,不要有心理负担。”
劝完这两位,林啸和黄雷就回房间把剩下的药给吃了。
五
2月8日,正月十五,武汉封城第十七天。
林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害怕孤独。
独居一周了,如果不是偶尔还能和吴倩视频连线,他感觉自己的精神状况也要出问题。
这天晚上,他下班回到酒店,看完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元宵特别节目,又哭了个稀里哗啦。
他给吴倩发了个视频通话,没想到对方立刻就接了,但画面里的吴倩却把林啸吓了一跳。
吴倩剪掉了她最心爱的披肩长发,留着一个男孩子一般的平头。
林啸连忙问怎么了,吴倩答道,为了防止交叉感染,也为了方便工作,女医生、女护士都把长发给剪了。大家剪之前还都雄赳赳气昂昂,结果剪完对着镜子一看,全都哭了。
吴倩说着说着也快哭了。
林啸连忙安慰道:“没想到你留假小子的发型也挺好看的,你要真是男生,比那些小鲜肉们强太多了,不知道多少少女要为你着迷呢。”
吴倩“切”了一声,便开始调侃林啸的发型,说他头发长度就快赶上指挥家了,再染个色,直接能挂在美容美发店门口打广告。
“我也不想啊!”林啸哭笑不得,“但现在全武汉哪儿还有能剃头的地方啊!”
“怎么?你还想造个型啊?自己剪呗!防护衣包得严严实实,臭美给谁看啊?”吴倩就那么一说,没想到林啸忽然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然后从镜头前离开。
几分钟后,林啸拿着剪刀回来,当着吴倩的“面”,一点点地把自己的头发全给剪了。
最后,不是平头,也不是光头,长短不一,坑洼不平。
吴倩看着笑都笑不出来,板着个脸道:“你疯了?这剪的是什么啊!”
“怕什么,反正也没人看。哎,你记不记得,那部什么电影来着?男主角不就是陪着女主角把中分头给剪平了吗?”
吴倩表情僵了一下:“不记得了。就这样啊!我要去忙了,你自己要多注意!”
吴倩的戛然而止,让林啸摸不着头脑。等到他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杰作时,才想起来,那部电影叫《少年的你》。那天晚上,还是他们俩一起去看的这部电影。看完之后,吴倩又使起了小性子,说什么那才叫爱情,毫无保留,眼中只有彼此。还说里面的警察角色真讨厌,千方百计就是要把男女主角拆散。
抱怨爱情,林啸可以忍;抱怨警察,林啸就忍不了。
他当场就反驳道,什么叫作拆散?违法可以不处理吗?杀人可以不接受惩罚吗?有想过警察的方案才是最为两个孩子着想的吗?
吴倩表示,这是你们的想法,在我们眼里,法律就是没有人性大。
林啸火了,责问道,照你这么说,那么多医患纠纷里杀了医生的,哪个不是事出有因?哪个不是人性所致?你怎么不换位体谅体谅?
话题莫名其妙地升级,又莫名其妙地聊不下去了。
吴倩很是气恼地说道,她当初选的不是警察,而是林啸这个人。可惜的是,林啸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男孩儿了。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那句话吗?”吴倩看着林啸的眼睛,冷冷地问道。
林啸居然真的答不上来了。按说也没那么遥远,连两年都没到,怎么就会想不起来了呢?
吴倩当场扔下“失忆”的林啸,一个人扬长而去。
林啸和吴倩的分手大战,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启动,并最终一发而不可收拾的。
2月10日,正月十七,武汉封城第十九天。
武汉的方舱医院开始陆续投入使用了,成千上万的床位迎来轻症患者们的陆续入住。直到此时,“清零”目标和“应收尽收”才真正有了落地的可能。
区里的方舱医院是国际博览中心改建而成的,可以容纳近千名患者。区里紧急抽调力量增援方舱,公安部门更是责无旁贷。
有居民,就必须有警察。分局组建了青年民警突击队,让大家根据各自家庭情况、身体状况,本着自愿的原则报名。二十个指标,仅仅一天时间,报名人数就达到一百八十多。
林啸递交了按下红手印的请战书,用党龄把黄雷给硬生生挤了下去,抢占了所里的名额。随后,他拍下请战书,把图片发给了吴倩。吴倩只回了两个字——“较劲?”
祝所长在他临行前交代,在方舱医院务必小心,上千名确诊患者齐聚一堂,风险不言而喻。从进去的那天开始,林啸就不能再出来了,直到疫情结束或者单位有余力安排轮岗。出来之后,还必须强制隔离十四天,没有商量,没有讨价还价。
林啸笑呵呵地答道,之前一个人住单间,现在上千人一间房,至少不用害怕孤单了!
就這样,林啸进了方舱医院,开始了他作为警察在这场“战疫”中第四阶段的使命。
方舱医院的生活真是一段前所未有的经历。
林啸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警察还可以这么当。
起初,由于生活环境毕竟不如在专业医院,更不如家里,很多病人都带着情绪,不是和医护人员起了争执,就是和左右床病友闹了意见。
林啸分管的区域,有五十张床位,他就得像个管段民警一样,安抚完这个,又安慰那个。他让自己心里头就记住一条原则:有气冲我撒,有话冲我骂。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慢慢也就适应了。也许是都意识到了这段短暂的时光里,这大方舱内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临时的家人、临时的街坊。痊愈之后,大家各奔东西,也不知会不会再见,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于是,具有“岔巴子”特性的武汉人充分发挥了见面熟的技能,没多久就三五成群、七八成伙,自发研制出了各种解闷的活动。
老人们有舞蹈队,有棋牌社,有合唱小组;年轻人有读书会,有追剧协会,甚至还有游戏公会。
林啸闲暇之余,就经常和对面姓谭的小伙子联机打“王者荣耀”。直到隔壁床的大妈给小谭介绍了另一个病区的漂亮姑娘,小谭就再也没工夫理他了。
没有了纠纷,减少了矛盾,林啸的作用有时像是立在病区门口的一尊门神,有时则像是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跑腿的杂工。给饮水机换水,给老人家送饭,帮病友们解决手机故障……这辈子他最讨厌的各种婆婆妈妈的事儿,这几天里全给干光了。
可林啸累并快乐着。
他是谁?他可是这五十位病友除了医护人员以外最指望的人!他把杂事全给揽了,就能让医护人员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治疗工作中去。
他回头一看,面前又是个穿着防护服的护士
天啊!这一次,警察居然成了医生、护士的贤内助,要是吴倩知道了,得笑死他。
说到吴倩,最近像是又有点儿忙,给他发微信,老是回一句不回一句的。林啸有天灵机一动,录了一段视频发给她,夸赞道:“穿着防护服领着大家跳舞的那位护士真可爱!看那个萌态可掬的样子,里面的真人一定很漂亮。”
吴倩果然回了一句:“是吗?祸害了一个女护士还嫌不够?又想祸害第二个?”
林啸本来想接一句肉麻的话,但想了想还是删掉了。
他放下手机,看着面前这些载歌载舞的大妈们,生平第一次觉得广场舞如此美妙。
活着,真好。
2月14日,正月二十一,武汉封城第二十三天。
早上八点,方舱医院的广播响起,林啸开始挨个床去吆喝:“起床了!起床了!别再睡了!阳光迎接每一天,蹦一蹦,跳一跳,作息规律恢复好!”
这段词没有模板,是他自己现编的,每天都不重样。
这几天,他终于充分体会到了父母当年叫自己起床吃饭时的艰辛。
今天的护士带大家打的是太极拳,看这样子,防护服里肯定是位中年女性。
病友们跟着她的节奏,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白鹤亮翅……左右搂膝拗步……手挥琵琶……
恍惚之间,时空变幻,林啸竟觉得四周仿佛不是方舱医院,而是那久违的,能看得到长江大桥的江滩公园。
这时,有人在背后戳了戳林啸的肩膀。他回头一看,面前又是个穿着防护服的护士。
自己的防护服后背上写着“公安林啸”,这位护士的防护服上写着“江北中心医院吴倩”。
……
林啸心中暗骂,这该死的护目镜又碍事了!
忽然,林啸回忆起了第一次遇到吴倩的情形。当时,他穿着制服去医院看病人,吴倩穿着护士服挡在病房门口不让他进。
他当时说的那句话,那句吴倩埋怨他忘掉的话,此刻又跑到了他的嘴边——
“护士同志,我俩的制服站在一起还挺配的啊!”
责任编辑/张璟瑜
分类:侦探俱乐部 作者:陈超 期刊:《啄木鸟》202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