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疫情瘋狂肆虐时,大年正月初二,我奉命到渝鄂边境磨刀溪设卡检查。
磨刀溪发源于武陵山北麓杉树坪,流经鄂西边陲小城利川,在一个叫苏拉口的垭口进入重庆。磨刀溪、苏拉口由此成了湖北和重庆的天然界河。从万州出发,往西南湖北方向的七曜山山际线行驶,穿过苏拉口逶迤而上,看见一股股泉水顺着岩架珠玉落盘似的滴落路边,便到了一个叫水竹坉的垭口。这里属重庆市万川区罗田镇龙坝村地界,龙坝村让磨刀溪三面环绕,恰似万州揳入利川的一块飞地,也是利川进入万州的咽喉要道。
我们的卡点设在水竹坉,帐篷搭在岩坎下郎老汉的屋檐角。垭口风大霜寒,我们便和郎老汉商量,租他家堂屋搭个火塘,雇他儿媳妇烧火煮饭。郎老汉满口应承。这一带和湖北山水相连、挨邻搭界,两地乡民喜走村串户、礼尚往来,工作难度很大。我们几个警察和镇、村干部混编成组,一些人在卡点拦截劝导,一些人进村入户宣传排查,一天忙得两脚不沾地,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待天黑尽,我们回火塘边烤火、汇总情况。郎老汉会递个单子过来,上面记着煮了几顿饭、有几个人吃,我们签字认可。郎老汉偶尔也会在火塘边坐坐,和我们说些盐咸醋酸的话。堂屋一角放了口杉木棺材,那是他七十岁时置下的,用一条旧线毯罩着。我们商量工作的时候,他会拿张黑黢黢的麻帕一遍一遍细细地擦拭棺材,从不多嘴。
转眼过了元宵节。天刚放亮,我到水竹坉附近走走。高压之下,龙坝村静悄悄的。山气中弥漫着刺蓟、山苍子和松针的气息,一拨拨鸟雀从蓬茸的草丛中呼啦啦飞出来又沙尘一般地刮得无影无踪。拐过垭口,一缕烟飘过,郎老汉站在路边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他儿媳妇捏把豌豆尖站在菜地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忙收了脚,听得他儿媳妇抽泣道:“老汉儿,坛坛罐罐都有耳朵,团方四邻的闲话您当真听不见?他们说今年过年冷火秋烟,就我们屋热闹,年过了钱也赚了。‘猪笼笼有人送,出气都匀净些……”郎老汉恨恨道:“四妹儿,人嘴巴捆得住,猪嘴巴捆得住呀?六说白道的你莫信!”他儿媳妇却不住嘴,只顾说:“老汉儿,就算他们瞎说,您也要想想。这些干部特别是那几个警察,哪儿都在走,哪儿都在串,那个瘟病又是看不见的东西,戴个‘猪笼笼顶啥用?一天到晚啥人都在屋跟前检查,这些人额头上又没刻着‘瘟病两个字。假若他们被传染上了,我们老老少少四代人一个也走不脱!我们老了不中用,你曾孙子也在屋里呀!还有,一锅费柴两锅费米,屋里烧的柴草都是儿孙们一捆一捆给您砍回来的。像这样烧下去,不出半月,渣渣草草都要烧完。将来我们出去打工了您还不得自己去一捆捆地砍回来呀?岩上坎下的叫我们后人咋个放得了心?”“你不要再说了!我四十五年的老党员、生产队长,国家有难,我出不了力,让他们借屋躲个雨还有啥价钱可讲的吗?莫说他们给了工钱,就把这屋征用了,也是不该说二话的……”郎老汉显然愠怒了。他儿媳妇敛了声,抹抹眼角出了菜地,抬眼和我错身一过,脸红到了耳根。我一时杌陧,郎老汉歉然一笑说:“朱警官,你就当没听见啊。我三十岁上死了婆娘,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千难万难才把他们拉扯大。我对得起他们,这个家我说了算。1981年磨刀溪发大水把我老屋冲垮了,生产队没地基,公社允许我搬到水竹坉落户,团方四邻没嫌弃我。没他们帮衬,我砌不成这屋,我欠团方四邻一个人情。现在国家有难、湖北有难,也是团方四邻有难,正是我还人情的时候。再说,国家每年还在给我发补助金,只要还在盖章拿钱,我就是个党员干部,就要起带头作用,共产党的干部哪有拿钱不做事的道理?”郎老汉越说越激动,隔着口罩呼哧呼哧地喘气,脸红筋涨的。我忙捏捏他胳膊,让他别再说话。他胳膊瘦巴巴的,火钳一般烫人。
回到卡点,三组组长老向从帐篷里钻出来。盖帘一掀,一股齁人的酒糟味儿扑鼻而来。“飘了一晚上雪子儿,冷!喝了二两。”老向红着脸说。老向六十来岁,精瘦的身板套了件泛旧的毛呢大衣,一双手有事没事拢在袖里,腮帮子总洇着一抹淡淡的酒精红。口罩还是几天前镇上发的,他一天拿水洗一次,在火塘上烤干了接着戴,松垮垮的。“老向,你这‘猪笼笼成了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了。”口罩短缺,村里没多少人能戴得上,不知是有气还是戏谑,老乡就把口罩称为“猪笼笼”了。村上有个叫郎宇才的老汉得尿毒症死了,近两天要土葬。派出所和村干部已经上门打了招呼,不能摆酒席,今天我俩要去回访。临出门,我把仅剩的一只口罩给老向,老向也不戴,只往兜里放了。
我和老向顺着空荡荡的公路爬到宝塔梁上,都有些累了。梁子下白雾如绢,田连阡陌,浅灰色的流云在天际涌动。过去罗田是下川东的产粮大镇,龙坝村又几乎贡献了罗田产量的一半。往年这个时节,村里早向田里开渠放水准备春耕了,眼前却是一片死寂。老向突然说:“依我老娘这边我该喊郎宇才舅公,这样干口白嘴去不合适,我回屋取些礼性。”说罢,他自顾往梁下小跑去了。
我痴痴站了一阵,听得附近一片竹林有窸窸窣窣声,搭眼一望,原来是一个老婆婆佝偻着干巴巴的身子挤在密密匝匝的林子间,拿把柴刀一刀一刀地砍一根枯死的竹子。枯竹最有韧劲儿,刀刀下去,竹子只抖抖索索却老也断不了茬。我忙几步过去,从老婆婆手里要过柴刀,噼噼啪啪砍了起来。柴刀很钝,地方又局促,差不多砍了十来刀,总算砍断了枯竹。我把竹子拖出林子,老婆婆也攀着茅草颤悠悠地下到路边。老婆婆鸡皮鹤发,一顶针脚粗陋的线帽差不多罩住了明显一层白翳的双眼,一身黑色夹袄油腻腻的。我把竹子砍成米把长的短节给她往背篼里装完捆好,她才问:“同志,你是来哪家耍的客哟?”“我到村上来耍。您住哪里?为啥一个人来砍柴哟?”我反问。“我住嘴上邵家院子,屋里没柴烧了。”老婆婆朝前方山嘴处努努嘴。“那也不远,我帮您背回去吧。”我背上背篼,搀着老婆婆往山嘴走。我边走边问,老婆婆东一句西一句回着,零零碎碎我也知道了个大概。她今年七十岁,两个女儿嫁在一沟之隔的利川大兴场,家境都不好,女儿女婿只在逢年过节时回来看看,给些粮食油盐,砍上一年半载的柴草就走。今年原本是腊月二十九过来,结果腊月二十不到,苏拉口就让湖北警察封路了。
不一会儿,邵家院子到了。院子很大,老婆婆一人住在一角,冷火秋煙的。老婆婆从裤腰上解下钥匙打开木门,门扇一开,一股酸馊味儿迎面而来。屋内潮湿昏暗,后墙正中央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幅泛黄的毛周朱刘机场合影的图片。图片破旧,全靠一层塑料薄膜和图钉勉强支撑着。下方放置香案香炉,青烟袅袅,死气沉沉的屋子只这一丝生气。香炉后面供了张炭精画像,画中老汉头缠白毛巾,样貌老派。没好问是老婆婆啥人,我慌慌退出门外。老婆婆从旁边灶屋出来,手里拿了个乒乓球大小的红桔。“老婆婆,以后不要去外面砍柴,现在有瘟疫,您‘猪笼笼也没一个,危险!”我提了嗓门附她耳边说。“不砍不行呀!烧了柴,烟囱冒了烟子,沟对面两个妹儿就晓得我还活起的,没了烟子她们就以为我死了。”老婆婆边说边往我手里塞那个红桔,“也不晓得你是哪家的客,帮我砍了柴还给我背回来,水都没喝一口。”我推着老婆婆的手,这才看清那是一双长满老茧、皲口的大手,大到和她孱弱的身板严重不成比例。污垢、血痂塞在皲口里,让人心酸发麻。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要紧紧握住她手的冲动,但最终我还是只接过了红桔。红桔带着淡淡的温热,一丝悲凉却游蛇一般地爬上我的后背,我逃也似的走了。我走到山嘴回头望去,老婆婆还在屋檐角站着。“哎!老婆婆!我只能尽这点儿力了!眼下我们好像也是真的无能为力啊……”我心里酸酸地说。
爬上宝塔嘴,老向已经候在那儿,手里拎着两瓶花花绿绿的瓶装酒。我心灰灰的,还不好扫他兴,便打趣说:“老向,啥不好送,把你命根子送了。”“甩手不打笑脸人,我怕他们一会儿给我们难看。我的脸横竖是当了的,你是城里来的警察,丢不起这个脸。”“我也是几个六月几个冬过来的人,不怕!”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忐忑。
郎宇才的灵堂搭在搭桥塝二儿子郎天元家,青瓦土墙,几溜柴垛整整齐齐靠墙堆码着,灶屋雾气腾腾的。灵堂在堂屋,郎天元手里捏把孝麻,正和七八个披麻戴孝的丧家围坐在火塘边商量着啥,见我和老向进门,也不起身。老向满脸堆笑,把酒放到了桌上。我点了几刀纸钱放到灵前,恭恭敬敬地鞠起了躬。慌得郎天元几个人拖开凳子,七零八落跪到一边陪了几个响头。再起身,一个个都和颜悦色了。“警察同志,你们还不放心啊?其实千不该万不该,老汉不该拖过年才死。要换冬腊月间,我们七姊妹咋个都要风风光光地把他埋了。”郎天元抬抬手里的孝麻说,“你们看我这一捆孝麻孝帕,原本是按人头给三亲六戚备下的,掐头去尾也有七十几个。瘟病一来,派出所和村上打招呼,只许办三桌酒席,光我们七姊妹、二十几个侄儿侄女、三个曾孙也坐不下呀?搞得我们几弟兄脑壳痛,请个不请个惹人怪,政府的号召又不得不听。想来想去,干脆只摆两桌酒,我们几兄弟几个侄儿是壮劳力,酒一喝把老汉抬上山埋了算了。地是老汉自己选的,就在下面鹅家嘴。虽然坡陡了一点儿,但老汉死的时候痩成一包骨,我们也抬得起……”郎天元眼角闪过一星泪光,随手把孝麻往火塘一丢,烧了。我待要虚应几句,郎天元媳妇手里拿着把锅铲从灶屋出来,大声嚷嚷道:“郎天元,你说得轻巧当根灯草!就算你几叔侄把老汉一堆泥巴埋了,可这一堆烂账你咋办?警察同志,你评评理,老汉去年就不行了,谷子割完我们商量后事,老大不管,老幺不管,老二来充这个狠。这下好了,去年猪肉贵,赊起账买了五扇猪肉、二十几个腿子,心、舌、肚、耳朵、尾巴也买了四十几副。这些不算啥,盐巴一码吃它两年不浪费。但你看这一屋的柴、煤炭、百多条烟、请道士乐队给的订金、邵家坝拖的三百斤酒,再加上香菌、黄花、粉条、豆油皮这些干货,退又退不了,你龟儿掰起拇指算算……”妇人越说越气,唾沫直飞。我心知不妙,还不好开口相劝。好在郎天元还不输男人气,上前骂道:“婆娘家晓得个屁!你狗日‘猪笼笼没戴一个,和警察同志吵吵啥?不是这警察同志脾气好,把你狗日的一铐子铐了……”他边说边朝老向挤眼睛。灶屋里早钻了两个女人出来,拽他媳妇儿进屋去了。“郎天元!等你狗日的将来打狗脑壳卖也还不起账,老子管你不叫人……”妇人还在灶屋里骂骂咧咧,郎天元带我们走开了。送到公路,郎天元一脸愧色。“你们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不得添乱!瘟病要人命,人没了,钱有啥用啊!”郎天元闷声说。“如果解除得早,你们可以补办个葬礼,多少也能回来点儿。”我劝慰说。“这不消说!将来政府允许,二三十桌也是要开的,不然我还真是亏大发了。”郎天元狡黠一笑。只这一笑,我倒释怀了。
走走停停,村上一圈下来,天就黑了。我和老向折回公路,慢腾腾往水竹坉走。“老向,这儿离你屋不远,回屋歇一晚吧?”走到垭口,我停下说。“嗨,回去做啥?吵得心烦!”老向依旧双手拢袖,擦擦鼻涕说。“女人都烦男人喝酒,我有同感。”我自嘲道。“不是喝酒的事。她坡上屋里的活路苦,厌烦我呢。”老向苦歪歪地说,“其实我也是愁闷。像我婆娘说的,针鼻眼儿大个官儿,风箱头的耗子,几头受气。娃儿在无锡凼口打工,三十出头儿还没讨上媳妇儿。年前媒人介绍了个走马那边的媳妇儿,生辰八字、家庭条件也合,娃儿专门赶回来相亲。我在燕子岩排危,脱不开身给耽搁了。等抽得开身,路又给封了。婆娘要我走个后门,开张证明让娃儿去趟走马。我在执行着政策,哪能去开这个口子?亲事黄了,婆娘和娃儿都有气。屋里种有十来亩田地,全靠婆娘一个人顶起做。今年开春早,地里的草要薅,薅了要烧成灰肥,发酵了要搓成肥球育包谷苗。田头也是耽搁不得,铲小面、搭田坎、补田缺,哪一道手脚都要男劳力。这些活路我是一样搞不成,哪敢在她面前说半句狠话?村上更不顺心。上面千线万线,都往我们这针鼻眼儿里穿。镇委、镇政府,派出所、交安办、应急办、卫生院派下来的都是工作,哪样都耽搁不起,哪个都得罪不得,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就这样,上面还难得满意,村民也没几个说你好。你嘴巴说得白沫子飞,他们只当你发母猪疯……”老向一口气说完,有些哽咽了。“算啦老向,条条蛇咬人,换哪样都难。”我不想老向这般灰败,打岔儿说,“走,去前面亭子坐坐。”
亭子在垭口三十米开外,是龙坝村一个制高点。为方便行人歇脚观景,镇上在这儿修了个凉亭。湿冷的雾气从磨刀溪升腾上来,寒意袭人。一轮冷月悬在七曜山顶乳白色的天幕上,仿佛一条荡漾在苍碧大海的小船儿。身旁的田畈地头,胡豆花开得正艳。水竹坉那边,汩汩山泉散发着浓酽的水腥味儿,恍惚间我像是一头扎进了儿时玩耍过的水田,闻到了水浮莲和泥鳅的味道,疫情呀、卡点呀啥也没了。“老向,等这场疫情过去,你最想干一件啥子事?”惊醒过来,我问。老向想也没想说:“钟南山说疫情会在四月以前结束,那时正好点高粱。去年我点了五百斤高粱,秋天烤了一百多斤酒。今年我要点一千斤高粱,烤三百斤酒。一天一斤,一天两顿,管够。”“给我也种五百斤高粱,秋天我来水竹坉,我们一醉方休。”我朗声道。“不戴‘猪笼笼!”几乎同时,我俩脱口而出。
笑罢有顷,我才又劝老向还是回去陪陪他婆娘。老向没再犟嘴,拢了双手往家走。月光下,老向瘦小的背影佝偻单薄,橐橐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响了好远。眼前一棵光秃秃的苦楝树旗杆一样立在台地边,一只乌鸦站在树桠上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黢黑的羽毛。一辆警车爆闪着警灯,从水竹坉卡点驶来,湿漉漉的马路上扯起一道殷红的光带……乌鸦扑棱棱一下给惊飞了。
“你好!水竹坉!”我走出亭子,向月光下水竹坉斑斑驳驳的光影里走去。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抗击疫情 警徽闪耀”专辑 作者:朱孝才 期刊:《啄木鸟》202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