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扇铁门,我坐上朋友的车。
哥儿几个在酒店等你呢。
我靠在椅背上,缓了几分钟,对朋友说,改天吧!
我跪在父亲墓前,打开酒瓶,洒在地上、墓碑上。点燃一支烟,轻轻地放在墓碑前,就像父亲活着的时候,递到他的嘴边……
父亲年轻时抽烟,后来戒了。生病住院,查出来是肺癌。他吃惊,有些恼怒,对着医生喊,好几十年不抽了,咋还得这种病?没这么算账的!
病情发展得快,化疗、放疗也挡不住病魔的侵蚀,父亲日渐消瘦、虚弱,我知道,他的时日不多了。
那阵子我白天在公司忙,晚上在医院陪护。平时话语不多的父亲似乎要把一辈子欠账都补齐,说他的过去,说我们小的时候。他每天夜里都很精神,边回忆边讲给我听。我坐在他床边,强打起精神,也经常打盹。
父亲说着说着,总能扯到同一个话题。他知道我当老板了,打心眼儿里开心,我让他骄傲。他和老家的亲戚、邻居们经常提起我,到城里却闭着嘴巴不说,与他不熟的人,他自然要提防。他看电视,看电视剧里老板们的派头,觉得我并不像那样。他不止一次地问我,你的办公室也这样气派?
我说还行。
我想啥时候去你那儿看看!父亲瞅着我,眼睛里带着从没有过的期盼。
我每次都是满口答应,却不敢看他的眼睛。随即就会跟上一句,爸,等你身体好一些了,能走动了我就带你去。你得多吃、多运动,身体才能恢复得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念想,父亲变得听话了。每天都在房间和走廊里走好多步,即便沒有食欲也努力地把饭菜吃光,每一口都咽得特别吃力。他觉得自己好一些了,就眼巴眼望地看着我,期盼我带他出去走走,更期盼我带他去公司看看,看看我的办公环境。我却不敢提起这事。
其实是我公司遇上了大麻烦,效益下滑、负债累累、人心惶惶。因为拖欠工资与部分被辞退的职工发生了劳务纠纷,劳动部门几次调解无果;法院仲裁,发来执行通知书;公安机关也派人来过,事情闹了很久。
我身心疲惫、焦头烂额,但在父亲和亲人面前还得装成若无其事。我四处筹钱却到处碰壁,如今借钱最难,利益让曾经一起打拼的同事瞬间反目、势不两立,我在别人眼里变成了“老赖”。
警方正在开展“雷霆行动”,我清楚,这次行动的目标也包括我。我提心吊胆,却又无可奈何,也许自己随时都会被带走。
那天,我在办公室被团团围住,他们围攻我、挖苦我,甚至辱骂我。我解释、诉苦、狡辩,诉说公司的困境和现状。但没有人能听得进去。他们早就没了耐性,说我开豪车、住豪宅,却欠他们的薪水、向他们哭穷,简直没有天理。他们怒火冲天,打砸办公室里的东西,我被挤到一边,动弹不得。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里说,父亲的情况特别不好。我发疯地挣脱开众人,跑下楼拽开车门。远处开过来一辆警车,在大门口刹车,跟上我疾速地奔驰。
我跑进父亲的病房,站在门口喘息。父亲听见动静,艰难地扭过头,看见我,眼珠转动着,却没有一点儿灵动。我俩对视,半天谁都没有说话。我看看门外,几个人影在走廊晃动。
父亲示意我扶他起来,我在父亲的后背垫上被子和枕头。
父亲虚弱的声音,我贴着他嘴边才能听得清楚。
儿子,你点上一支烟,先镇定一下,我……我也想抽一口!
我迟疑了片刻,掏出烟点燃,猛抽了几口,放在父亲嘴边。父亲想笑,却不敢,生怕烟卷掉下来。他吸了一口,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却没有吐出一丝烟雾。
我鼻子一酸,眼睛模糊了。我轻轻地拿掉父亲嘴唇上的烟卷,父亲长喘一口气,喃喃地说,你忙,别在我这儿多待!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对父亲说,爸,你什么都不要管。等你好一些了,我一定带你去我办公室看一看!
父亲盯着我,眼睛亮了,想点头,却只是浑身颤抖了一下……
我是“老赖”,被司法拘留。对父亲我也一样,让父亲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只不过,他一定原谅了失信的儿子。
我却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责任编辑/张小红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孙戈 期刊:《啄木鸟》202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