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天似乎比平时黑得晚。路灯像还没准备好,不情愿地发出慵懒的光。对面小区大门的阴影里有两个红色光点,一闪一闪的,看不见人,但能想到是两个老汉在那儿抽烟。我们住的是城郊,原先是吴庄村,现在叫吴庄社区。出来进去,经常能碰到几个老汉,或坐或站,在那儿抽烟。
我在阳台上等吴娜,她去打印协议书了,时间有点儿长,我怀疑她故意拖延。回到客厅,体育频道正在直播一个庆典,我调到综艺台。相声,一老一少,都穿着马褂。老的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少的截他,您七八岁过?老的不屑,什么话啊。说完掏出照片让少的看。少的还给他,不像,肯定是借的,到哪儿不能借张这样的照片?我忍不住笑。人要是永远七八岁多好,我就不会当警察,不会和吴娜结婚……
门响时,我关了电视——那里面太热闹,不适合现在的气氛。我刚接过协议书,屈大队就打来电话。集合出现场,陡沟河沙滩发现一具尸体。我说有任务,回来再看。说完折好协议书,塞进手包。吴娜不吭声,一副我故意拖延的表情。我看了一下表,九點十六分。
吴娜是我前妻。这个说法其实还不够严密,应该说她很快就是我的前妻了。我们结婚十四年,耗尽了我对她的全部好感——不知道她那儿还有没有残留下对我的一丝感情。
最初,我们之间并没什么问题,有问题也都是与双方家庭有关的。我家是农村的,吴娜看不起我的家庭。也不全怪吴娜,我父母不良习惯多,比如随地吐痰、乱丢垃圾等。吴娜一说,我父母就觉得儿媳妇嫌弃他们了。我夹在中间,很是为难。出身我没法儿选择,我跟吴娜说,毕竟他们是长辈,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他们多一点儿包容吧。这个说起来容易,但对吴娜而言,很难。我能理解,我父母没生养过吴娜,他们又那么多坏习惯,她怎么可能对他们无限容忍?吴娜的父母经常来我们家,人家温文尔雅礼貌谦让,我厌烦不起来。相反,我甚至有点儿喜欢他们。可每当吴娜对他们笑逐颜开搛肉添饭时,我又会想到我父母来时她的冷漠。这种鲜明对比让我很不平衡,我跟吴娜理论过多次,却没一点儿改善。
我到邱湾只用了半个小时。报案人在路边等着我们,他知道轻重,一上车就坦白,实不相瞒,我是想去河里弄点儿沙盖房子(去年冬天,我们这一段河道开始禁采),请了几个人做帮手,没挖几锹,就挖到了那个倒霉货。想想还是报案吧,偷点儿沙算不上啥罪,人命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下车,尸臭味就透过厚厚的口罩机敏地钻进我们的鼻孔。后面的人打开强光灯。河岸很陡,分两级。第一级约莫五米宽,种着花生,一畦一畦的,都是村民开的荒。第二级坡更陡更长,我们不得不小跑着下去。
尸体高度腐烂,身上没有衣服,脸朝下。摄影师拍了一阵儿,有人去翻尸体。屈大队见我蹲在一边吐,便递了瓶矿泉水给我,问我怎么了。作为一名老刑警,这样的现场我见得多了,不应该吐的。我当然不能说看到尸体想到了我弟弟,只说晚饭吃了点儿卤菜,路上又喝了凉水,胃里的东西直朝上翻。
折腾到凌晨三点,我们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屈大队带着技侦人员走了,我们三中队的人留下做警戒,等天明光线好了,看能不能再找到点儿什么。
小汪他们都回车上补觉,我睡不着,在想我跟吴娜的事。我们俩最后一次争吵是一个月前。
你对我家人好?你好还对我哥那样……
二十万啊!我给天河担保十万就跟翻了你的天一样,你哥那儿可是两个十万啊!
怪你自己贪心。你敢说你不是冲着我哥那五万利息去的?
我就那么傻,相信会有那么高的利息?他来借钱时你不也在吗,你不会没看到他来求咱们时的样子吧?
我没看到。你不贪利息为什么要让他写了二十四万的欠条?
我不是想他也不容易吗?他说给五万,我说四万就中。不说钱了,他在咱家存的那块石头,神神秘秘的,说是玉石,外面还缠着绸缎。他过六年后来取,又说不是那一块了,有人换了。我问你,我去哪儿再找一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来换他那块?
你得替人家想想,人家存了一块玉石在你这儿,被人换了就够委屈的了,说一下还不行吗?
不行!他说有人换了,谁换的?小偷偷他的玉石还会另搞一块石头放这儿充数?明显指向我嘛。哦,我替他保存不落他的好也就算了,最后还落个偷了他的玉石,我不比他委屈?
……
现在想想,吵架其实也挺好的,至少还在沟通。现在倒是不吵了,我们应该都对对方不抱希望了。离就离吧,离婚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不到六点,天就大亮了。我让他们开着车去镇上吃早饭,回来给我带一点儿就行。
淮河我熟悉,小时候经常在河坡放牛。从陡沟开始,淮河向南取道,过了王畈又向东转,南北这一段差不多七八公里。这里交通不便,没有采沙船,水不像镇街处那么深——采沙船多集中在那里。今年汛期又推迟了,好几处还出现了断流。河水上浮着薄薄的水雾,这儿一片那儿一片。河水其实不宽,只有几米,但河床宽。埋藏尸体的地方是河床上的沙滩,离水面有一段距离,站在岸上看不到。记得小时候淮河水很大,尤其这个季节,很难看到沙滩,偶尔会有大一点儿的孩子在我们面前逞能,从这边游到那边。
一个老汉赶了一群羊过来。我老远招呼他,大爷,您去北边那儿放吧。老人好说话,紧跑几步,将头羊逼到向北的小道上。我扔了支烟过去,落到路边的花生丛里,老汉也不嫌弃,弯腰拾起来,向我瘪嘴笑笑。
罗队,你小时候放过羊吗?小汪不愿去镇上,说是懒得跑。我知道他的心思,想陪着我。
那时候没羊,天天放牛。我们都喜欢到河坡放牛,缰绳缠到牛头上,随便它跑。放牛娃一天到晚都在河里泡着,哪像城里的小孩儿,放假作业一大堆,这不准那不让的。
现在乡下也一样,不准玩水,不能在太阳地里晒……
河边的孩子也不会水了,都去上辅导班了,英语、跆拳道、钢琴、舞蹈……
罗队,要是重新选择职业,你选什么?小汪像是早想过这个问题,不待我回答,就报上了自己的答案。我想当老师,平时可以辅导孩子学习,还有两个假期。
生活还规律。我替他补充。
你呢?小汪又问。
我想了想,说,我喜欢二胡。不考警察学校,我就学二胡。
二胡?学二胡能干啥?小汪笑,学二胡吃不了商品粮。
也是,学二胡回来干吗?我也笑。
……
九点之前,我们又仔细搜索了附近的沙滩及河岸,除了老百姓打药兑水的破塑料桶,一无所获。屈大队让我们先回去,等尸检结果。
王畈在邱湾南边两公里处,我让小汪送我回去看看。
我爹在屋里看我进了大门,清了清嗓子。我进屋,他递给我一杯水。娘呢?我问。
你娘赶集去了。
我坐在我的椅子上,这把椅子比一般椅子要小,但很精致,我娘说是我小时候专门给我做的。那时候,村里的学校没凳子,上学都得自己带。
放暑假了,咋不让静静回来住一段呢?
孩子放假忙,上完这个辅导班又得赶那个。
你啥辅导班也没上,不也過来了?
现在不比那时候了。人家都上咱不上,怕孩子将来吃亏。
开学该上初中了吧?
嗯,七年级。
爹嘴上的烟快没了,我从包里拿了盒烟递给他。
听人说,你旺头叔在河岸上见过血。
我“哦”了一声,喝了口水。你咋没去赶集?我不想跟爹谈我的工作,保密是一,说了他也不懂。旺头叔见的血,不定是什么时候的事,与这个案子的契合概率小。即使时间地点都有重叠,也有可能是兔子血,或者野鸡血。河边上的人,冬天喜欢逮兔子捉野鸡。
你娘赶集买小钉耙,捡花生用。
屋里很闷,我出了一身汗。
圆圆该上学了,她妈想让她到城里上。
这事我知道,圆圆妈跟我说过。咱家种了多少花生?我也不想多说圆圆,圆圆是我兄弟的闺女,我怕引我爹伤心。
两亩多一点儿。东坡的长得不好,就看西坡的了。可能怪药,东坡用的是周力民的药……
我站起来,说,我得走了,车还在外面等着。
我爹跟在后面,说,你得帮她……
我知道。我爹说的是圆圆,或者圆圆她妈。我爹是个地道的农民,除了犁田种地,啥也不懂——这是我刚毕业时的看法。那时候只要我一回家,我爹就会说,在单位放勤快点儿,有眼色点儿,多干点儿活累不着人;不管咋说,不能昧了良心;你是警察,更不能违法。我和吴娜搞对象的时候,我娘乐得不得了,找了个城里的儿媳妇。我爹说,城里的姑娘,怕看不起咱。还说,结婚可不只是你俩的事,后面还有两家人呢……我嫌他啰唆,不了解外面的形势,跟不上时代。结婚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难道是其他人的事?但最近这几年,我老是想我爹的那些话,好像每一句都是真理。
我走远了,爹还站在屋山头那儿。我回来干啥呢?我也说不清。我就要离婚了,好像应该找个人倾诉一番,但这个人肯定不是我爹。
二
局里成立了“7·16”专案组,刘副局长任组长,屈大队长任副组长,具体成员以我们三中队为主,陡沟镇派出所随时配合。专案组第一次开会,刘副局长先通报了法医的鉴定报告:死者为男性,身高一米八,体重约八十七公斤,年龄大约三十七岁,死亡时间大约三个月到九个月之前,死因为钝器重力打击后脑。刘副局长最后说,这个案子破了,你们该请功的请功,该提拔的提拔。
这话很重要,屈大队想进局党组,小汪想当中队长,或到下面派出所当个教导员。我呢,下去当派出所所长——当然,这是他们替我想的。屈大队让我表态。我问,表什么态?尸体埋在沙滩里,经过一夏河水的冲刷,有用线索几乎没有。人手也不够,我们中队加上我才五个人,再抽一个中队过来吧。屈大队掰着指头跟我算,其他中队都在搞案子,哪里还抽得出人?我说我不管,反正你是组长。案子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工作量肯定大,没有人手保证,破案岂不是一句空话?屈大队站起来说,三中队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一个顶俩。不过办公室那两个人可以给你。
我们先来到陡沟镇派出所。徐所长说,屈大队昨天就来过了,我们辖区最近一年没有失踪报案。徐所长帮我们分析,现在外出打工的人多,即使真联系不上,家属一般也不会报案,以为怄气出去了,一时不联系以后会联系的。你们可以派人先去各村调查,看有没有可疑的失联人员。
这也是常规程序。凶手是外地人的可能性小,外地人不会跑这么远抛尸——被害人那么重,而通向淮河的路又要穿过村庄,开车送过去被发现的可能性极大。陡沟镇是个偏僻小镇,外地人口流动到这儿的可能性不大。
重点放在邱湾。我们七个人分成三组,分开摸排。十二点半前,我们回到村委会会合,查到共有两个人失踪,一男一女。男人姓方,只有一米六五左右。
下午接着摸排,范围扩大到与邱湾相邻的南北两个村,王畈和李楼。车上,我又吐了。小汪把车靠边停下,问我要不要去卫生院看看。我说不用。小汪说,还是早点儿看好,前天晚上你在河边就吐过一次了。我说没事,我是又看到群里发的那张腐尸照片了,照片让我想到罗天河出事的现场。
在路边蹲了一会儿后,我们重新回到车里。小汪用右手轻拍一下我的左手,说,节哀,罗队。人活着不易,你就想着他到那边享福去了……
他还真是享福去了!我愤愤地说,老婆、债务,还有小孩儿上学,都撇给我了。
嗯,你是他哥,你不管谁管?他在那边肯定都知道。
我不愿回想那天的事。交警队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对方的语气极其严肃,我隐隐不安,也没敢多问。路上我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我弟弟罗天河。到了现场,我老远看到一辆大货车停在路边,罗天河的那辆“半截头”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车头被路边的树拦住,后半截货厢挤在一起。我还抱着侥幸心理,他店里那个帮忙的小伙子也经常开这辆车送货。当交警揭开白布的一角时,我的眼睛黑了……
人还没安排下去呢,要债的就上门了。罗天河在县城南关开店卖电动车,下面的十一个乡镇都有他的分店。我安抚那些债主,这么大的店,还会还不上你们的钱?不是我哄他们,我弟弟确实挣到钱了,从他花钱的气派上就能看出来。
事情出乎我的意料,加上肇事方的赔偿款,才抹平罗天河所有的债务。今年五月,工商銀行突然通知我,我为罗天河担保的一笔十万块钱贷款即将到期,如不及时归还,他们将通过“清欠办”扣发我的工资。我没跟陈絮说,我心里清楚,说了也没用,徒添伤悲——她手里估计一万块钱都没有了。吴娜后来听说了,问我怎么办。我说天河人不在了,还能怎么办,慢慢还呗。第二天我去上班前,吴娜跟我说,那不中,他贷的款不能我们还。要是没钱,让陈絮卖房子。
从那以后,我们老是吵。先还就事论事,慢慢地连结婚前的小矛盾都翻了出来。有一天,陈絮打电话让我过去。她住在领袖城,我弟弟进城第二年买的房。圆圆在楼下等着我,离老远就叫我大伯。她虽然年纪小,但似乎已经意识到,此刻,我是他们家可以依靠的人。我有点儿心酸,为我不能像她爸那样照顾好她。陈絮听到开门的声音,从卧室里出来。都快中午了,她还穿着睡衣,头也不梳。屋里很乱,地上到处是小孩子的玩具,茶几上也堆得满满的,好像很久没人清理过了。多多呢?我问。在姥姥家。圆圆说。我接过陈絮递给我的文件袋,里面有一张暗红色的房产证,户主是陈絮。陈絮说,前年我挤了点儿钱,在信阳买了一套小房子,天河不知道。买房比做生意保险,你拿去卖了吧。现在也不急用钱,我说,卖它干啥?陈絮说,卖了吧,别让嫂子为难。我心里一紧,吴娜来找你了?陈絮哽咽着说,没有。
到了王畈,我让小汪他们去摸排,我去找旺头叔。
旺头叔没搬到大路边上时,我们是邻居。我比他小七八岁,小时候是他的跟班。他上学晚,只比我高了两个年级。旺头叔最早在家里打煤球卖,都烧煤气后,他就开三轮车拉客,后来三轮车多了,他卖了三轮车买了辆小车跑县城。等到私家车多了,他还有法子,夏天下河抓鱼,冬天雪地里撵兔子,收入不比出去打工低。我还没走近,就见到了那条狗,腿细细的,听说是从山东买回来的,专门撵兔子的。旺头叔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见是我,便让我进屋里。我问他知不知道陡沟河沙滩埋尸的事儿,他说听说了。今年正月十七那天,他在那一片见到过血,当时还以为是野鸡或野兔的血,没在意。我提起精神,正月十七应该是阳历二月底或三月初,正好在法医的推断范围内。都这么久了,你咋还记得是正月十七?旺头叔说,我爹正月十八过生日,我想去捕只野鸡回来吃。我问,你看到的血是一摊还是几滴?旺头叔笃定地说,一摊,旁边也有几滴。走的时候,我提醒他,野兔野鸡现在是国家保护动物,猎杀可是要判刑的。
晚上回到局里,我跟屈大队汇报了这一条线索。他很兴奋,说这可是个大的突破,然后问我摸排的其他情况。我说不乐观,我们总共摸排出四个失踪者,无论是失踪时间还是年龄、体重,与被害者都相差甚远。能不能再扩大些范围?屈大队问。我说,扩大范围理论上确实增加了破案的机会,但工作量太大……
三
我们把全镇甚至全县的失踪人口都摸排了一遍,办公室人员还帮我们查了全省失踪人口,仍没有发现有效线索。案子似乎进了死胡同,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我在办公室的题板上列了两条:已知,未知。已知下面是被害人的性别、身高、体重、年龄、死因,还有大致案发时间,3月4日(正月十七)前——旺头叔看到埋尸处附近有血迹。未知是被害人的身份和被害原因。
罗队,小汪突然受到启发,我们是不是方向错了?
我示意他朝下说。
凶手是我们本地人,但被害人可不一定啊。
嗯,我这两天也这样想。不如转变思路,先查凶手。我立即打电话请示屈大队,他说支持。
小汪在群里发了个开会通知,其他人很快会聚过来。我讲了下下一阶段的工作思路,改查犯罪嫌疑人。同时鼓励他们,转变思路并不是完全否定我们之前的工作,正因为有了先前细致的摸排,才让我们认识到转向的必要。而且,下一阶段的工作还得依靠我们之前的摸排。凶手是本地人的可能性比被害人是本地人的可能性更大。我们还是先把工作重点放在邱湾、王畈和李楼。大家查查自己的记录,看看失踪人员中谁是3月4日前后失踪的,不排除女性。
方大智。小汪说。方大智的妻子刘明娥说,方大智没出正月就走了,说是出去打工,可是走后再没跟家里联系过。他三十五岁,一米六五,身材瘦小,以前在家里跑黑车。
还有没有?方大智个子太小,要杀被害者不太容易。
没人回应。我继续说,那我们就先查查方大智吧,凶手也可能趁被害者不注意从后面偷袭。我让办公室的那两个民警查方大智3月4日前后的通话记录,还有他的银行卡使用信息。其余人全部到邱湾。
方家只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小汪问她,你妈妈呢?女孩儿见我们穿着警服,也不答话,转身就跑。
方大智的车停在院东边的破猪圈里。车上都是积尘,显然,很长时间没动过了。得把车弄出来,我说,越是隐藏着的地方越有可能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进不去,其他人也进不去,证据被破坏的机会就小。
刘明娥回来了,身后跟着那个女孩儿。村子小,哪家有来客很快就会传遍全村,更不用说我们这一群警察了。刘明娥找出车钥匙,说方大智走后就没人动过那辆车。想想不对,她又说,从连长那儿开回来后再没人动过。我问连长是谁,她说是镇上修车的。
车出事故了?
没有,换了车座。刘明娥说,一个车座,快赶上买个沙发的钱了。
驾驶座还是副驾驶座?
后面那排的车座。
你仔细回忆一下,方大智是哪天走的?
正月十五以后,小孩儿开学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小孩儿开学?我在手机上查了查日历,应该是正月十八开的学。
头天晚上他把我和两个孩子送到镇上——我在镇上租了个小房子,给两个上学的孩子做饭——那以后好像就没再见过他。房子小,所以方大智住家里。
你的意思是,开学之后方大智就住在邱湾,你住在镇上?
嗯,我们周末再回邱湾。
方大智是在车座换了后走的还是换之前走的?
不清楚。有一天他给我发了条短信,说是出去躲债了,过一段时间再联系。躲啥债?还不是躲我,懒得理他。躲去吧,一辈子别回来才好呢。后来连长捎信說车座换好了,让赶紧开走。我去了,埋怨说一个破车还换啥车座。连长说车座跟杀猪的围裙一样,不换能坐人?连长找了个人帮我开回来,就再没人动过了。
原来那个车座呢?
我没问,换都换了,要那破的啥用。
你咋不出去打工?
总不能打一辈子工啊。我十六岁出去打工,第二年跟了方大智,第三年生了老大,加上生老二也就在家待了两年多一点儿,在外打了十二年工。去年大的去镇上上六年级,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回来。方大智一天到晚不落屋,小孩儿上学根本不能指望他。所以我就在镇上租了个房子,专门给孩子做饭。
你做得对,我附和她。挣钱对家庭是重要,但对于孩子,父母的陪伴更重要。
我让小汪通知所有人晚上六点回办公室会合。到了县城,时间还早,我想先到一小去问问圆圆上学的事儿。小汪问,转学是不?我说是,打校长的电话,老是关机。小汪说,这几天,城里哪个校长还开机啊。
我们去了一小,但没见到校长。路过一个办公室时,差点儿跟从里面出来的人相撞。那人一抬头,愣了一下,罗所长?进来喝茶。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门上的牌子是校办,就没有客气。
罗所长想送个学生。小汪机灵,替我说。
一直找不到你们校长。我说。
校长这几天不在家。他拿出一个笔记本,您安排给我吧。
我看着对方记下圆圆的名字,出生年月,要上的年级和所属乡镇及我的手机号。
下了楼,我才想起来,这个人姓谢。我在城关镇派出所时,打过交道。
回到刑警队,我说我迟到了十分钟,晚饭我请客。大家一阵欢呼。
第一组汇报,连长那儿没什么线索,车开过去,方大智就卸了车座,浇上汽油,当场就烧了。
第三组说,方大智的银行卡自3月3日以后就再没使用过,手机从3月8日起再没打过电话,3月10日以后短信也没发过。
有没有陌生电话或外地电话?
第三组回答,我们查了3月8日之前一个月的电话,没有外地号码。所有本地号码都查出了机主姓名。最后几天联系比较多的是一个叫周力民的……
周力民是方大智的姑父,他大姑的男人。第二组说,周力民在村东头大路边开了个小卖部。
他还是我们那一片儿的阴阳仙,我说,我认识他。
第二组接着说,周力民说方大智欠了他十多万,因为是亲戚,还反复叮嘱我们不要对外讲。方大智欠了很多人的钱,他走后好多人收到他的短信,说出去躲债了,过一段时间再回来。还有,邻居都说,最近两年方大智和他老婆关系不好,老打架……
好消息!小汪看着手机大声说,技侦那儿刚刚检查完方大智的车,他们在后车座边上的车皮上发现了一个小红点。这个红点不像油漆,很可能是血迹!
方大智有重大嫌疑。
四
方大智车上的血迹果然是被害人的。
屈大队提出新的疑问,被害人是谁?方大智的杀人动机是什么?是不是还有同谋?他一个人要把一具八九十公斤的尸体搬上搬下很难。如果方大智真如我们调查的,这么长时间没跟刘明娥联系过,没动过银行卡里的钱,我怀疑这个人是否还活着……
按照屈大队的思路,我说,下一步,我们的工作要围绕刘明娥展开,通过她,找到方大智。
到邱湾时,已近中午。刘明娥正在做午饭,等她回到正屋,小汪开门见山,你家方大智涉嫌谋杀。
你们是说沙滩里的那个人是大智杀的?
他有重大嫌疑。小汪继续,你得配合我们的工作。
作伪证是要坐牢的。我提醒她,你在外面闯荡十多年,应该懂点儿法律知识。
刘明娥说,我知道。
你们家欠了多少外债?
没欠什么外债啊。刘明娥说,他这个人好哭穷,怕亲戚朋友找他借钱。
到底欠没欠?
应该没欠,刘明娥说,去年还准备进城买房子呢,一直拖到现在。钱都借给亲戚了,我弟,他姐,他大姑……都有借条,我拿给你们看看?
可以。我向她示意。
刘明娥从里屋拿出一个装饼干的铁盒子,掀开盖子,里面装满了票据和大小不一的纸片。
我接过来翻了翻,又递给小汪。你确定没参与?
参与啥?刘明娥问。
我想了想说,杀人,包括埋尸。
刘明娥的脸变得苍白。没有,她着急地说,绝对没有。
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负法律责任。小汪严厉地说。
我咋能帮他杀人呢?刘明娥几乎要哭了,她靠在门上,脸上都是汗。大智也不会杀人,你们别听人乱说,他嘴坏,得罪人多,可再坏也不至于杀人啊!
方大智失踪前几天有没有啥异常?小汪问。
刘明娥摇头。
比如半夜起床出去,或者半夜才回来。
他跟我没关系了,刘明娥突然说,我们离婚了,真的。说完她转身冲进里屋,拿了个小绿本出来。
我没有接,那个本的颜色我很熟悉。
小汪接过去翻了一下,对我说,2016年离的。
离婚不离家吧?我问。
刘明娥的脸红了一下,没吭声。
你想起来啥异常的,及时跟我们反映。我让小汪给她留了个电话。
午饭是在陡沟镇派出所解决,徐所长陪着。
我觉得不像是谋财害命。小汪说,方大智不像外界传的那样,欠了很多债。我看了刘明娥拿出来的那些字条,倒是很多人欠了他的钱。如果他真要谋财害命,那笔钱财也应该足够大。可是,他拿了一大笔钱却不消费,这不是矛盾吗?
会不会是刘明娥杀了那个人,方大智帮了她?我说。
不可能。小汪反对,一是刘明娥一个弱女子杀人难,二是缺少杀人动机。
情杀呢?我顺着自己的思路陈述理由。刘明娥长得好看,虽说是个弱女子,但从被害人的后脑勺下手照样能杀死人。
你这样说,方大智肯定得帮她,不然怎么弄到河滩埋尸?问题是,刘明娥杀了人,方大智为什么要躲起来?他们夫妻关系又不是特别好。
刘明娥会不会怕事情败露,又杀了方大智?说罢,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我把刘明娥设计成一个杀人魔头了。
快下午三点了。我说我们还是得多调查,大家可以有各种猜测或推断,但记住一点,一定得找到证据……
手机在兜里蹦。我拿出来,是吴娜的手机号。我一边接电话一边朝外走。
爸……
静静,怎么了?
爸,你不要我们了?
静静还是知道了。我说,静静你听爸爸说,你永远是爸爸的好闺女,就像你妈永远都是你妈。我和你妈的事,是大人之间的事,跟你无关……
怎么跟我无关……静静在那边哭起来。
我鼻子也酸了。静静,爸爸在外面办案,回去再跟你说啊。
好几天没见静静,也没多想她,可能是老在跑案子吧,没空想她。我心里生出愧疚,做丈夫不称职,做爸爸也不合格啊。
回城的路上才看到陈絮的留言,她说圆圆和多多想我了,邀我去她家吃晚饭。我回了个OK的手势语。差不多一个星期没见圆圆和多多了,我也不想自己弄饭。
小汪把我送过去,已经是晚上九点,圆圆和多多都睡了。我就着一盘咸鸭蛋和煮花生米喝了两杯啤酒,陈絮又端上来两盘热菜,陪我喝。圆圆今天去学校报名了。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离了?
陈絮装着喝酒,啤酒杯遮着脸,没吱声。
吃完饭,她也不收拾,就坐在那儿看电视。动画片,应该是圆圆和多多睡前看的,没顾上换台,我看了好久也没看出名堂。遥控器就在饭桌上,我们谁都没调台,甚至连声音都没调小一些。
哟,十点多了,我夸张地看了一下手表说,明天还得下乡。
陈絮站起来,走前面替我开门。我正换鞋,她突然转身扑进我怀里。哥,抱抱我,好累。
陈絮的头发有一股草莓香味,像是刚洗过。我双手抱住她的肩,闭上眼。活成个人,好难!我有点儿羡慕罗天河。这话我没说出来,我怕她情绪更低。我們静静地拥抱着彼此。记忆中,我拥抱过好几个女人,初恋、吴娜,同学会时还在别人的起哄下抱过两个女同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从来没有如此朴素地拥抱过一个女人——没有一丁点儿性的意识。
外面有人上楼,我拍拍她的背说,好了,我该走了。转身之际,我没有看她,说趁着年轻,再找一家吧。
那天晚上,我没有叫车,从城西关一直步行回到东关的居所。一路上,我试着小声叫了两遍陈絮的名字,没觉得有多柔润——曾经听同学说过,当一个人念叨一个异性的名字觉得柔润有质感的时候,爱情就发生了。
五
三组终于有了突破,说是刘明娥打工时跟一个安徽男子同居过。
这事其实并不稀奇,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南方的工厂里,有很多临时夫妻。年轻男女长年在外打工,难免的。
屈大队听完汇报,说既然都不知道安徽男子的名字,干脆传唤刘明娥。她要是不承认,就说明她心里有鬼。承认了,我们再比对,也算排除一条线索。
我说,反正我们都在邱湾,直接去见她当面求证岂不更好?
刘明娥知道拗不过去,便一五一十地讲了。她说,2009年,闺女满周岁后我回到工厂,领料的时候认识了新来的林立本。他是安徽临泉人,离我们这儿很近。聊得多了,就走到了一起。
方大智知道不?
知道。2015年过年吧,我回来,林立本喝了酒,给我打电话。方大智听着不对劲,抢我的手机。我害怕被他发现,把手机摔了。后来我承认在外面有人,方大智就打我。我在家里躺了几天,娘家人听说了,不乐意。我没跟他们说我的事,方大智怕丢人,也没说。我娘家人不知道是我理亏,过来打了他一顿,也不是真打,就我哥踢了他几脚。
因为这事离婚了?
是的。
手机响了一声,我打开微信。安徽临泉那边查到了林立本的失踪记录,3月12日报的案。林立本,三十六岁,一米八,八十九公斤。我一激动,站了起来。方大智和刘明娥有重大作案嫌疑。
小汪看着我。
带她到局里。我尽量平静地说。
刘明娥怯怯地说,你们问吧,问啥我说啥不中吗?
不中。我示意女警察,再不走就可以上手铐。
回到局里,屈大队正等着我们。刘明娥哪见过这阵仗,她惊恐不安地看看屈大队,看看我,又看看书记员。
会开车不?我问。
不会。
你们家的车你没开过?
没有,从来没有开过。
你和林立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你们是说打电话还是发微信?刘明娥声音发抖,努力配合。过年的时候他给我发微信,说他要来……
来没来?屈大队问。
来……来了。
我让人拿杯水给刘明娥,她太紧张了。
具体哪一天?我问。
过罢正月十五,我记不太清。
他来没通知你?
通知了。他不敢再给我打电话,我们都是微信……
手机拿出来。
怕大智看到,聊天内容当天就删了。
屈大队记下她的手机号,开门出去了——我估计他是让人查刘明娥的通话记录和微信聊天内容了。
林立本来的时候,方大智在不在家?
在,那时候他还没走。
你不怕?
林立本说来见我最后一次。
你们在哪儿见的面?
没见面。
怎么又没见面?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他到县城就晚了,没车。第二天早晨他又发微信说算了,不见面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就说算了,不见面了?具体点儿。
他说还是分手吧,不能对不起你老公。
原话?好好想想,林立本具体说了什么。
好像是,我昨晚想了半夜,还是分手吧,再见面对不起你老公。
你没问他原因?
没……没有问。
他就这样走了,再没联系你?
没联系了。那一次他好像发了狠心,手机也打不通了。
方大智不知道?
应该不知道。
那一夜,方大智一直在家里?
在。
你确定?
确定。刘明娥说,我那天喝了点儿酒——我侄子结婚。对,我想起来了,是正月十六,我侄子正月十六结的婚。
喝了多少?
我也不清楚,方大智说从没见我喝过那么多酒。
方大智没喝?
没有,他开车。
他没灌你?或者故意劝你多喝?
没有,我们没坐一桌,我在我娘家人那一桌。
你和林立本聊微信时他不知道?
不知道。我回微信时都去厕所,或者他不在的时候。回了就清空信息。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刘明娥茫然地看着我。
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他几点到,坐的什么车,在哪儿住……
在哪儿住?
我没记住,他给我发了位置。
有人进来,往屈大队面前放了几张打印纸,纸上是“月露风云”和“云在我心”的聊天记录。最上方用笔标注着,月露风云,后面是刘明娥的电话号码;云在我心,后面是林立本的电话号码。
那天晚上,你有没有起过夜?
忘了。
我看了一下他们的聊天记录,差不多,除了几句恋人之间的私密话,其他的,刘明娥都没撒谎。
第二天早晨你什么时候醒的?屈大队问她。
记不清。农村过年没啥事,又冷,起床都晚。
你醒时,方大智起床没?
没有,我做好饭他才起来。
屈大队看看我。我说,还有一个问题,你确定你那天没醉?
没有吧,我啥都知道,就是有点儿头晕。
头晕?头晕能保证不跟方大智说林立本?
没有。咋会说他呢?说他不是找事嘛。
你确定方大智没看你的手机?
没有。
你的开机密码他知道不?
以前的知道,后来我不设开机密码了,指纹开机——他开不了。
刘明娥不像凶手,我们没有理由对她采取强制措施。屈大队安排她住在值班室,叫来一个女民警陪着她。
我简单跟其他刑警介绍了一下案子的进度。被害人很可能就是林立本,DNA比对便能确认了。从现有信息看,方大智是最大嫌疑人。刘明娥不会开车,应该没有参与埋尸。屈大队已经派人去调尼罗河宾馆的监控了,五六个月之前的事,估计希望不大。我在想,如果真是方大智,他是怎么知道林立本要来的?
酒喝晕了人容易亢奋,刘明娥能例外?她一兴奋就说了,合情合理啊。
还有一种可能,小汪说,方大智趁刘明娥睡熟,用她的指纹解锁。
我笑着说,小汪,你喝醉了是不是被你老婆这样解锁过手机啊?
小汪嘿嘿直笑。
屈大队打完电话回来说,林立本确实在尼罗河宾馆住过,而且走的时候很匆忙,没有退房,连押金都没要。调了尼罗河宾馆及附近的监控,没用,监控录像最多只保存三个月。
拿到DNA比对结果就好了,小汪说,我们可以网上通缉方大智。
我伸了一下胳膊,说,好了,这个案子基本上算是水落石出了。最后的问题是要找到方大智,他就是死了,也得找到尸骨。
他应该还有个帮手,小汪说,我们可以从他帮手那儿找到证据。
六
爹打电话让我回去一趟,说是我娘腿疼。我知道肯定是疼得厉害,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给我打电话。
到了王畈,远远就看到我娘在大路边上。我问她腿怎么样了,她一边走一边说好多了。我觉得家里肯定有事,我娘腿疼应该只是个幌子。
我给爹带了一條烟。他不舍得花钱,老抽那种最便宜的烟,说嘴里有点儿味儿就中。我娘说,你旺头叔今儿一早从河里捞了好多鱼,我去买一条回来。我从兜里掏出两张红票子,说,多买点儿,看有大的不,买两条大的我带回去。我想给静静带一条,给陈絮也带一条。
屋里就剩我和我爹。爹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抽烟。我拿出手机,看微信。正一条一条看时,爹突然清了清嗓子,问,你跟静静妈分开了?
我嗯了一声,算是承认。同时也松了口气,就这事啊。
直到娘回来,我们都没再说话。旺头叔也跟来了,骑着他的摩托车,后座两边挎了两个水箱。鱼不算大,最大的也就五六斤。我给他递烟,说,旺头叔丰收啊。他将烟别到耳朵上,顾不上抽。他说,也就这几天,你知道。这两年老是断流,哪还有鱼?我问旺头叔鱼怎么带走,他说他给我弄好,保证带到城里死不了。
娘在厨房里忙做饭,堂屋里只剩下我和爹。你旺头叔头发都愁白了,大春得了胃病,在协和医院准备做手术,听说要切掉一半的胃。
他才多大啊,怎么得了那病?
你旺头叔说可能是报应,他杀生太多。
愁什么,胃切除一半影响不大。手术费很高吗?
你旺头叔不缺钱,县城有房子,还给大春买了汽车。病一出,听说他还在网上让人捐了十几万。
应该是水滴筹,旺头叔真是能人,还知道这个。
他儿媳妇不知深浅,给吓跑了。
跑了?跑回娘家了?
不是,跑走了,娘家人还要来要人。
我苦笑。这也不算大难啊,就各自飞了。也好,这样的女人,即使现在不跑,将来也会背叛大春,早晚的事儿。
家里撇下一个小孩儿,刚满周岁。爹自顾说着。
嗯,旺头叔这下可是搬砖砸了自己的脚。
啥?爹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怪旺头叔,谁让他把大春的病说得那么严重。经济上是落了便宜,却把自己的儿媳妇吓跑了。
你俩呢?爹突然把话题转回到我身上,你们离多久了?
我愣了一下,说,不到一个月。
静静跟谁?
也不是跟谁,是她暂时抚养。我天天不落屋,没法儿带孩子。
爹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说,圆圆他们……
上学的事儿已经落实了,你们不用操心。
爹又清了清嗓子说,圆圆妈,听人说你跟她……
娘紧着小步进了屋,说,我拿几个鸡蛋。
屋里很快又剩下我和爹。也好。爹说。
我知道爹的意思,但这个问题我还真没认真想过。陈絮比天河小三岁,比我小六岁,但比起吴娜,她更像我们罗家的媳妇。
娘做的鱼就是香。我要盛第二碗米饭时,娘让我少吃点儿饭,多吃鱼。我盛了一碗像牛奶一样的鱼汤,边喝边看手机。屈大队刚刚在群里发布了DNA比对结果,被害人的身份确定,就是林立本。还有一个好消息,小汪从交警队查到信息,方大智的比亚迪3月4日零点五十三分在县城南关超速被拍照。幸运的是,那个摄像头正好是高清的,能看到驾驶员就是方大智。副驾驶没人,有人的话可能坐在后排。这下好了,我们能锁定方大智就是杀害林立本的犯罪嫌疑人了。
我娘问我有啥高兴的,我说案子破了。
沙滩里的那个?爹问。
我说,是的。
方大智的女人干的?爹又问。
不是,是方大智。
下午回局里开会。屈大队说,这个案子基本算破了,被害人身份确定了,犯罪嫌疑人也确定了,剩下的就是找到方大智,这是我们结案的最后一步。但是,我觉得这个案子还有好多疑点,比如,方大智走后怎么会给亲戚朋友发短信时称呼大家兄弟?农村可是非常在乎长幼尊卑的,统一称兄弟明显欠妥。还有,方大智有微信,走之前经常在微信里发朋友圈,为什么走后反而改用短信?
小汪也补充道,方大智的姑父周力民明明欠了方大智十万元,为什么反而说方大智欠他的钱?
我说,农村都这样,要面子——人家都欠自己钱,多神气啊!
屈大队说,这些先暂且放在一边吧。我们正在办通缉手续,就怕方大智死了——我感觉这个可能性更大。
大家都说是。
屈大队说,既然方大智死了的可能性更大,那么我们就先按他死了的情况查吧,找到尸骨。通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主动权不在我们,只能等。
我说,屈大队,你看这样行不,与其被动地等,不如我们主动出击,先把刚才提到的疑点搞清,说不定能帮我们理出头绪。
屈大队说,好,也只能这样了。
开完会我才想起后备厢里还有鱼,还好,都没有死。我把鱼送到吴娜这儿,静静开的门,吴娜正守在电视机前。她爱看电视,什么节目都看。我恰好相反,不喜欢看电视,除了体育频道。我以前好像并不太讨厌看电视,是因为吴娜太喜欢看了我才不喜欢看?我自己也不太确定。
静静已经吃过饭,正要去上夜自习。我把鱼拿进卫生间,静静在后面跟着我。我问她功课怎么样,能不能跟得上,喜不喜欢初中老师……静静说还行吧,说完用手撩浴盆里的鱼。我说,看,鱼在水里面多自在。静静说,当然,我要是鱼也自在。我笑她,你不能是鱼,哪有怕水的鱼?静静怕水,小时候她妈给她洗头洗澡都要大哭一场,大了才好一些。静静说,我要是鱼就不怕水了。你该去学校了。我站起来说。静静也站起来,小声提醒我,不能把鱼放浴盆里,我妈要生气了。静静替我想了个地方——厨房洗菜池。
静静坐我的车去学校。学校其实不远,几分钟的路。她问我住哪儿,能养鱼?我说,不能啊,那一条鱼一会儿送给圆圆他们。到了学校,静静没急着下车,她眼睛看着窗外,问,爸,你要跟小婶结婚?我问谁说的,她说是她妈。哪有的事儿!我急了,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别听你妈瞎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操心。
多多牵着圆圆在小区门口等我。我捧着装鱼的桶,他们在后面跟着我。陈絮听到声音,提前开了门。圆圆进屋,说妈妈真好看。听圆圆这话,陈絮好像是刚换了衣服。她穿了条淡黄色的连衣裙,瓷白的小腿露在外面。
我把鱼安顿好后准备走,圆圆拉住我,不让走。陈絮说,你回去还得自己做饭,一块儿吃吧。
圓圆和多多已经准备好碗筷。陈絮坐在我对面,我不敢看她,想到那一次的拥抱,还有爹和吴娜跟静静说过的话,她刚换的连衣裙……圆圆给我搛菜,陈絮让我尝尝烧茄子,问我咸不咸,我说还好。圆圆学着她妈的口气,不咸就多吃点儿。我问圆圆,城里的学校好不好?她说好。陈絮在一旁说,圆圆的班主任说她基础太差……我说,刚上一年级,慢慢来吧。
七
半夜里小汪给我打电话,说方大智知道用林立本的手机跟刘明娥说分手,有没有可能方大智的那些不正常短信也是某个人用他的手机发的?方大智死后,凶手不知道他的微信密码,可以取出手机卡装到其他手机上发短信。我一激灵,完全醒过来,说有道理!小汪说,我觉得周力民有问题。我没吭声,听他接着往下讲。小汪继续说,我那天看到方大智的铁盒子里有周力民的欠条,十万。记得之前我去调查时,周力民说方大智欠他钱——是不是心虚?他这样说也抹不掉欠方大智的债啊。有没有这种可能,周力民为抹掉这笔十万的债务……我打断他,为了十万块钱杀人,不可能吧?再说,周力民还是方大智的姑父。小汪说,很难说,也可能还有其他动机。还有,他是你们那一片儿的阴阳仙,又负责殡仪馆火化尸体的整个流程,会不会……我问,你是说,方大智可能被他火化了?小汪说,有可能。有人反映,周力民曾经在饭桌上讲过,那个杀人的人太笨了,把尸体埋到沙滩里早晚会被发现,一把火烧了,上哪儿找去?
一个大活人,能不声不响地被火化了?我觉得小汪的推理不符合逻辑。第二天的早会,我还是让他向专案组重新讲了一遍他的推测。果然,有人反对道,周力民了解火化程序不假,但火化是要村里出具证明的。小汪说,村里管理乱,大家都应该知道。反对的人说,再乱,他开一个还不确定是死是活的人的火化证明肯定会引起怀疑。我想了想,说,有没有可能弄出一张空白证明?跟文书关系近,或者趁文书不注意,在空白纸上盖个章。怕就怕用心……
统一了意见后,小汪带一组人去殡仪馆,我带其他人去邱湾。
邱湾的文书姓邱,一个很精明的小伙子。他听我们说明情况后,笃定地说不可能。我又不是不识字,给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开火化证明,我傻啊!要命的事,谁不怕?盖空白章更不可能,章在我抽屉里锁着呢。
我们虽不信他的话,但也无言以对。
我们去找周力民,他和老伴住在村子中间的老屋,大路边上的房子是他给儿子建的婚房,楼上住儿子一家,楼下是小卖部。老屋有两层,是十几年前建的。据此可以看出,周力民是这一带最早富起来的人之一。老屋里没人,他和老伴可能都去店里帮忙了。屋后面有个干塘,里面扔满了垃圾,塑料袋、纸尿裤,甚至卫生巾……
两位老人见到我们,慢慢走过来。我给他们递烟,问他们高寿。高个子指着白头发那位,笑嘻嘻地说,他年轻,六十七,我七十一了。
你是王畈罗中朝的儿子吧?白头发问。
我说是。
罗中朝比我小不了几岁。白头发说。
我说我爹六十三了。
你爹有福啊,儿子当警察了。高个子说。
周力民不在家?我问。
李楼死了个老太太,他昨天就去支事儿了。
你们村最近一年有啥异常不?
啥异常?白头发说,打雷下雨免不了的。
比如谁家半夜闹腾啊,做事遮遮掩掩啊……
都是老头子老婆子,闹腾啥遮掩啥?白头发说。
埋东西烧东西呢?
埋东西都去地里沟里。高个子说。
现在禁烧,老周烧个破沙发还偷偷摸摸的。白头发说。
周力民?我警惕起来,沙发破了就扔掉,谁还费劲烧掉?
白头发说,就是,他老婆骂了他一早晨。
光烧沙发?
他还烧人,高个子喜欢开玩笑,送到殡仪馆烧。
你们看清了,我给他们继续递烟,烧的真是沙发?
两位老人好像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
好好的沙发,为啥烧了?
好沙发谁舍得烧?白头发说,肯定是坏了,脏了,反正老周也不差钱。
我们又去周力民家的小卖部。周力民的老伴儿,也就是方大智的大姑,见我穿着警服,问,你是老罗的儿子吧?我说是。她的嗓门很高,吵人。都说沙滩里的那个人是我们家大智杀的,他咋会杀人呢?杀个鸡都杀不死……我打断她,你们家烧过沙发?老人说,别提了,败家子,好好的沙发就烧了!我问,不是破沙发?老人的声音提得更高了,沙发不是新的,可垫子都是新的……垫子也烧了?我问。烧了,都烧了!他说上面都是老鼠屎老鼠尿,霉气!我跟他生了好大一场气……
中午,殡仪馆那边传来消息,从邱湾送去火化的查了两遍,没有方大智的信息,也没见其他异常。
小汪听说周力民烧过沙发,马上与方大智烧车座联系起来。肯定是想毁灭证据!他建议立即搜查周力民家,防止周力民进一步清理现场,毁灭证据。屈大队不赞成。我觉得小汪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但没有任何证据。屈大队启发我们,罗山县殡仪馆是不是也可以去查查?
我说,是啊,罗山县农村还没有推行强制火化,南边沿淮河那几个乡镇都就近去罗山县的殡仪馆。
下午五点,去罗山县殡仪馆的同事传回令人振奋的消息,一个叫李泰山的,李楼人,火化了两次,在本县是3月8日,在罗山县是3月10日。我这才醒悟过来,再笨的凶手也不会用方大智的名字火化啊。
我带两个民警立即来到李樓,找到李泰山的家属。李泰山五十六岁,年后因感冒喝酒致死。因为要找同桌酒友赔偿,尸体在家里停了五六天。临到火化前一天,阴阳仙说先前开的火化证明找不着了。家属也没在意,就又去开了一个火化证明。
我们从李楼回到邱湾,天已黑定。我请示屈大队,立即搜查周力民家。屈大队说,你在那儿待命,我马上安排技术人员过去。
八
马上就是中秋节了,大家都想赶紧结案,好好过节。周力民却像哑巴一样,拒不交代。熬到第二天凌晨两点,我也困了。我说,周力民啊,咱们是前后庄的老乡,这个案子,你即使不说一句话,法院也能给你定罪。你家墙根处的喷溅血迹是方大智的(其实没那么快,还没比对出结果),李泰山在咱县烧一次又到罗山县烧了一次,就这两条,就够了!你为啥杀方大智,乡亲们说啥的都有,反正都不好听,乱编排。你要真不说我们也没办法,你就都带到棺材里吧。说完,我撇下周力民,去睡了。
像周力民这样的犯罪嫌疑人,知道自己反正是死罪,要么竹筒倒豆子全交代,要么死扛。屈大队叮嘱我们,这两天不要再提审周力民,晾他几天。
果然,两天没扛完,周力民就主动要见我。
我还没坐下,周力民就问,他杀了人,还骗他姑父的钱,不该死?
我说,你别急,该不该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有法律呢。他是谁,怎么杀的人?你慢慢说。
有一天晚上,大半夜的,他给我打电话……
他是谁啊?我打断周力民。
大智,方大智。他给我打电话,我以为又是叫我打牌,没接。他连打了三个,说让我赶紧到大路上来,帮他抬个东西。他在大路上等我,也不开车灯。我坐上车,一句话没说呢,开车就朝西坡走。
具体什么时间?
过罢正月十五。我问他咋不开车灯,他说灯坏了。车开到河边,他从后座拉下一个裹在毯子里的东西,让我帮忙抬到沙滩上。我一搭手,感觉像人,吓得赶紧又扔了。大智站那儿,声音抖起来,姑父,你帮帮我,那笔钱我不要了。我知道肯定出了大事,替他害怕……河坡太陡,不好走。到了下面一层,干脆就滚了下去。没有铁锨,我替他出主意,烧了最好,骨灰撒到河里。埋到沙滩里,万一谁扒出来了呢?夏天发水,还有可能冲出来。方大智想了想,说不会,谁那么闲,扒沙玩?等发水,尸体早沤没了。淮河水,解千愁不是?烧了太招人……方大智怕火,他大姑说他从小就怕,灶里的火稍微大一点儿就能吓哭他……埋就埋,反正沙软和,用手就能刨出个坑。大智从后备厢里翻出修车的工具,当铁锨。
谁挖的坑?
我们俩都动手了。
林立本的衣服哪儿去了?
周力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立本就是那个埋在沙滩里的人。我提醒大智,衣服难沤,容易留下证据。他听我的话,把那人的衣服扯掉,扔到河里……
你刚才说方大智跟你说过,那笔钱不要了,哪笔钱?
我向他借的。他设圈套带我去镇上打牌,我输了十万……
啥时候?
年前。
打啥牌,输了十万?
牌九。骨牌,三十二张。我回去后仔细回想,都是圈套,大智设好的圈套。那些人是他的朋友,上半夜故意让我赢了一点儿,我想回去,他们不让走,说你赢了咋好意思走?大智也附到我耳边说,你手气正好,赢几把再走。哪能赢得了?有一次他让我多押点儿,还假惺惺跟我偷偷换了牌,结果还是输了,庄家的牌更大……最后钱输完了,我想捞回来,借了一圈。那一夜,我输了九万多。我手里没多少钱,老婆子管得严,只好从大智那儿借了十万还账。
你好像还有一张十万的欠条在方大智手里。
是的,他说话不算话。头两天我害怕,不敢提那事,他也装糊涂。那天我家里有客,老婆子叫大智过来陪,客人走后,就剩我们俩……
老伴儿没在家?
她做好饭后就去店里帮忙了。我趁着酒劲儿,要那张欠条。他从兜里翻出几百块钱,放到桌上,说算他请我帮工。我的气儿上来了,说你的钱好大啊!吵了两句,我借酒劲儿上去踢他,你还算人啊!他用手去挡,一下子把我掀倒在沙发上了。我骂他,说要去派出所报案。喝了酒的人,说话声音都高。他跑过来捂我的嘴,捂得我透不过气儿。我顺手摸了个东西朝他头上砸去……
啥东西?
过后我才发现,是个杯子。
啥杯子?
说是紫砂杯。有一次我到城里进货,人家送的。
砸了几下?
就两下。我起来一看,他人已经不中了。
就两下?
好像是,记不清了。
你咋知道他不中了?
我送了多少人,这个还不知道?
你老伴儿咋说?
老伴儿不知道——哪敢让她知道?知道了还得了!听到院门响,我赶紧把大智踢到了床底下。
屋里有血她就看不出来?
大半夜的咋能看到?又不是年轻人,眼神好。
第二天你就把沙发烧了?
我心里有事,第二天老早就起来把沙发弄到屋后的干塘边上,浇了点儿菜油,烧了。
方大智呢?
那晚我其实一夜没睡。想想他也该死,他杀了人家,一命不得顶一命?本来我也想过把他弄到沙滩里埋了,咋弄?我又不会开车。正好那几天李楼有人喝酒喝死了,我想,烧了只剩下灰不比埋到沙滩里好?
你把他火化了?
嗯。
怎么搞的火化证明?
我跟主家说火化证明丢了,让他重新去开了一张。
方大智顶了李泰山?
是的。我怕县殡仪馆发现,去罗山县烧的。
出去躲债的短信也是你发的吧?
嗯。我怕刘明娥报案,就仿照大智的口气给好多人发了短信。他的手机我开不了,就把手机卡抠下来,偷着用老婆子的老年机发的。
……
九
我睡了不到四个小时,闹钟就响了。睁开眼,我先看手机,还好,昨天征询吴娜和陈絮我带孩子们回王畈的微信她们都回了,说可以。
我下楼随便吃了点儿东西,买了几盒月饼和两箱苹果。没想到陈絮也要回王畈,她说好长时间没见圆圆的爷爷奶奶了,正好回去看看。
三个孩子坐在后排,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们的假期计划。静静第二天上午就得回城,她要去姥姥家过中秋。多多说他的作业都写完了,要在爷爷家玩到上学。圆圆说她要去河里捡贝壳,静静说河里没贝壳,海里才有。
我笑着说,静静,反正海离得远,谁也去不了,是不是?
静静不吭声。
圆圆扯住她媽妈的衣服问,你不说河里有贝壳吗?
陈絮说,河里有小贝壳,海里是大贝壳。
我们下午去捡贝壳好不好?圆圆问。
我也去,多多说,我去游泳。
我也要游泳。圆圆说。
你们会游泳吗?我问。
多多说,我会,我跟同学在北关河沟里游过几次。
天啊!陈絮扭头看着儿子说,可不能再去了,那条河沟深着呢。
不深,水还不到我肩膀呢。多多说。
多多,再去游泳,旁边得有大人陪着啊。我说。
吃过午饭,我带孩子们去河里捡贝壳,陈絮也跟着。汛期刚过,河水虽不大,但淹没了东岸的沙滩,想捡贝壳得蹚水到西岸。我问,谁愿意蹚水过河?多多立即举起手。圆圆看看多多,手也举起来。我说,好,静静你坐在这儿等着,我们去前面河湾那儿换衣服。圆圆问,姐姐不去?我说姐姐怕水,她不去。
我们换好衣服回来,静静问,爸,有我的泳衣没?
你敢下水?泳衣肯定有。我早做了准备,要想除去她对水的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让她接近水。
我拿出泳衣,静静又犹豫起来。
下去试试吧,陈絮也鼓励她,反正水也不大,我拉着你。
静静紧张地抱着陈絮的胳膊,每一步都像在探险。好不容易走到河中间,多多在后面开始朝静静身上撩水。陈絮用一只胳膊揽着静静,另一只手替她撩水反击。静静学陈絮,也跟着撩了几下水。圆圆帮着多多。
水仗越打越激烈,静静忘记了恐惧。我坐到水浅的沙地上,看他们玩耍。
闹了一阵儿,多多也学我坐下。静静松开了陈絮的胳膊,一个人在水里试探着走了几步,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身子一点点矮下去,让水依次浸过脖子、嘴、鼻子,最后只露着眼睛……
天黑之前,我们都忘了捡贝壳的事儿。静静在水里还没待够,迟迟不愿上岸。
回去的路上,我说,淮河水,很神奇的,“淮河水,解千愁”。陈絮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说,哄小孩子还差不多,大人谁信啊。我说真的,你看,静静在淮河里走了一趟不怕水了吧?连方大智那样的杀人犯都相信,执意将尸体埋在沙滩里。陈絮问,案子破了?我说当然,哪有破不了的案!然后给她讲了沙滩里发现的腐尸,还有周力民在床底下藏尸体的事儿。
他怎么睡得着?陈絮很是惊讶,不害怕?
他是阴阳仙。
阴阳仙也是人啊。人在做天在看,他就不怕?
我说,是啊,现在人好像什么都无所畏惧了。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张运涛 期刊:《啄木鸟》202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