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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与推理〗随爱远去

分类:啄木鸟 更新时间:2022-11-08 22:00:52

很多年以后,当陆子晗站在海岸咖啡楼下的海边,看着那个腰间缠着渔网的溺亡者从海里被拉出来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父母静卧在血泊中那静止的一刻。正是傍晚时分,斜阳通过敞开着的玻璃门反射进室内,那血色便多了一些柔和。陆子晗没有哭,她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那极不真实的画面。然后有人过来带她离开。她似乎明白了一些,她想留下,便要推开那伸过来拉她的手,然后她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她在陈淼的床上。陈淼是她爸爸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跟陆子晗同岁,来烟台读技校借住在她家里。此刻,陈淼正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那眼神有一层淡淡的清冷。陆子晗望着她,一时间不太明白自己身在哪里。然后就听陈淼说:“醒了?要不要喝点儿水?”

陆子晗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她想起正在上课的自己被老师带出了教室,她想起校长的车在等着自己,她想起校长和班主任亲自陪着自己回家,她想起家门口停着警车,有警察在进进出出,她想起映在玻璃门上的残阳如血……她独独想不起来自己进家门后发生了什么。她问陈淼:“我在哪里?我爸妈呢?”

陈淼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她,递过一杯水:“先喝点儿水吧,喝完水再说。”

陆子晗打掉了陈淼手中的水杯:“你现在就告诉我,他们是不是都死了?”

陈淼望着陆子晗的双眼,点了点头:“是的,他们都死了。”

陆子晗翻身坐起,崩溃大哭:“你胡说!你胡说!他们好好的怎么会死?你骗我……”

陈淼俯下身子把这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女孩子抱在怀里,直到她再次晕了过去。

那一年陆子晗十六岁,正在市里的一所国际学校读高一。她的父母已经替她做好了出国留学的准备。她不知道自己家多么有錢,只知道家里住着位于马山寨的一栋三层独栋别墅,爸爸有专职司机和秘书,妈妈不上班家里还有阿姨料理家务。然后有一天,无忧无虑的她忽然变成了孤儿。在那栋别墅的一楼客厅,她爸爸先是用刀捅死了她妈妈,然后又用同一把刀自杀。没有人知道原因,这只是根据案发现场的证据得出的结论。陆子晗的少女时代戛然而止。

陆子晗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在她可以与人正常交流之后,她跟着奶奶和叔叔来到了一间装修考究的屋子。

爸爸只有一个弟弟,小爸爸九岁,从他毕业就带在身边照顾和培养,感觉对他就像对儿子一般。叔叔结婚后奶奶一直随他生活。陆子晗从小跟奶奶接触不多,感觉不亲,倒是叔叔家的儿子很依赖奶奶。有一次陆子晗听到奶奶说自己就是个赔钱货,从那以后她就更不愿亲近奶奶了。

家里出事后奶奶天天哭,呜呜咽咽的话语里能听出是埋怨妈妈没有照顾好爸爸。不过那段时间陆子晗把自己锁在一间屋子里躲避着外面的世界,并没有真正去关注家人的想法。

在那间屋子里,她见到了先到一步的陈淼。

一个她曾在家里见过的男人对大家宣读了她爸爸的遗嘱,那是她爸爸的律师。按照遗嘱,爸爸的公司由叔叔接手,但每年收益都有陆子晗的份儿。爸爸公司之外的所有资产除了指定的数额给奶奶和陈淼外都归于陆子晗名下。她爸爸同时对资产做了安排,在陆子晗满三十周岁前,无论婚否,每年都只能拿到十万元的生活费。三十岁以后她才有权支配余下的资产。遗嘱特别说明,希望陆子晗能够出国留学,除生活费外,其他所有费用都从总资产里出,公司每年所得收益也往总资产里入。资产监护人为该律师。直到此时陆子晗才知道这个律师是爸爸的发小。奶奶说了一句“凭什么”,但被叔叔止住了。她不知道这句“凭什么”是对谁来的。其实她并不关心爸爸留了多少钱给她,在她看来,那只是个数字而已。她关心的是遗嘱里为什么没有妈妈的名字,再者就是,在她大学毕业前的生活陪护人为什么会指定为陈淼。对于第一个问题律师给予了解答。他说立遗嘱那天陆子晗妈妈也在场,是她坚持不把自己写进遗嘱里的,她说有女儿的就有她的,有了女儿她啥也不要。陆子晗哽咽了一下,等着第二个问题被解答。但律师说了,这个没什么好解释的,是她爸爸的意思,妈妈也没反对。这的确让陆子晗很意外,但听了律师的话她也只能接受。接下来陆子晗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对那栋别墅的支配权。她想借此留住关于父母的印记。大家默许了。也许谁也不想去那里居住,毕竟作为一个凶宅,它还是能让人望而却步的。

离开那间屋子后,陆子晗让叔叔陪自己去了二十公里外的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位于牟平区的东郊。楼道里很黑。爬上二楼,陆子晗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陆子晗说:“阿姨,你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

那个妇人愣了一下,看向陆子晗身后的叔叔。叔叔尽管也在发愣,但还是点了点头,于是那妇人说:“我先跟你去看看吧,搬不搬过去以后再说。”

陆子晗便拉住妇人说:“那这就走吧,不用耽搁了。”

于是三个人下了楼,一路上都默不作声。等上了车,叔叔忍不住问道:“子晗,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陆子晗扭头看了一眼后排座上的妇人,难得地笑了一下。

“爸妈出殡那天我在殡仪馆见着这个阿姨了,她在哭她的丈夫。头七去上坟时我又见着她了,居然在一个公墓。她说她只剩下自己了,我也是。我觉得我们俩都是可怜人,所以当时就邀请她来别墅里住了。反正那房子不能空着不是?”

叔叔点点头。他隐约记起,头七那天下山的时候子晗的确离开过一会儿。他从后视镜里审视着后排座上的妇人,她跟自己对视了一下,然后躲开了视线。

陆子晗休了一年学。这一年,她一直蛰居在别墅里,除了以前的阿姨,还有陈淼和那个妇人陪在她身边。那个妇人也姓陈,陆子晗便管她叫陈姨。陈淼曾有过微词,但看到陆子晗很依赖陈姨,也就不再说什么。在陆子晗的心中,比妈妈年长的陈姨给了她忽然间缺失的母爱。三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按照当初的计划,陆子晗顺利出国,陈淼以伴读的身份随同前往。四年后,陆子晗在纽约州立大学完成了心理学专业的学习,毕业回国。

当二十四岁的陆子晗重新踏上烟台的土地的时候,她的心态与四年前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四年来,她把自己固定在教室、图书馆与家这三点一线间,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陈淼选择了商科,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是一门很水的学科,为了凑学分她甚至报了羽毛球课。长大后的陈淼蛮有姿色,身边不乏追求者,但她声称自己是不婚主义者,拒绝了所有追求者。陆子晗曾问过她一次为什么,她说她觉得这样陪在陆子晗身边挺好的。陆子晗的表情不置可否,陈淼又补充道:“等你结了婚我再结婚,我不会负了你父母的重托。”陆子晗跟了一句:“那我要是不结婚呢?”陈淼毫不犹豫地说:“那我也一辈子不结婚。”

陆子晗看了陈淼一眼,她有时很迷惑自己跟这个女人的关系。第一次见到陈淼是在自己家里。周末,陆子晗从学校回到家里,陈淼坐在客厅里,看起来有些拘谨。妈妈让陆子晗喊她姐姐,说是爸爸远房亲戚的女儿,来烟台读技校,借住在家里,比陆子晗只大几天。

那时陆子晗看世界的颜色是暖色调的,看陈淼便也觉得很柔。后来接触得多了,她有一种感觉,似乎陈淼很戒备自己。从陈淼出现到家里发生变故,有一年的时间。她一直不明白爸爸在遗嘱里为什么会把陈淼指定为自己生活上的陪护人,她甚至想不明白爸爸正值壮年,却为什么要早早地立下遗嘱把她的生活都安排好,就好像他知道自己要早早死掉似的。警方得出的结论是爸爸先杀了妈妈又自杀,那么就是了,他是有预谋要死的,而且拉上妈妈一起死。问题是,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那么恩爱。妈妈比爸爸小很多,在陆子晗的印象里,爸爸一直很宠妈妈的。她会在无尽的长夜里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却始终没有答案。她躲着近在咫尺的陈淼,不让她看透自己的心事。出事后她从陈淼床上醒来的瞬间看到陈淼的眼神透着寒光,她觉得那是一种警醒,不让她靠近。但这些年在国外的生活,她又习惯了一切都有陈淼打理,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她知道陈淼有自己的朋友,也不乏外国人。但陈淼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她便也装作不知道。好在,她們都已习惯了彼此。陈淼有时会把自己想成一个贴身的老妈子,照顾陆子晗只是她的义务,并无任何感情的成分在其中。而在陆子晗看来,陈淼拿钱办事,办得还挺称职,总比一个人强。因此,这两个被一纸遗嘱捆绑在一起的女孩子,就这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相依相靠着,却又若即若离着。

回国后两个人住进了别墅。陈姨老了很多。这些年,她一直靠着陆子晗生活,便也尽心尽力的,像个主人一样,领着阿姨把家里打理得很好。陆子晗四年没有回来过,进院门的那一刻,还是有了回家的感觉。她在院子里跟陈姨拥抱,陈姨说回来了就好,声音有些哽咽。陆子晗觉得鼻子很酸,但她忍住了从鼻腔深处涌往眼底的热流,拉着陈姨故作欢快地说赶紧给我们做点儿好吃的吧,馋死您包的饺子了!陈姨便也开心起来,赶紧拉着她进屋。进了客厅陆子晗站住了。她盯着沙发与茶几之间的位置看。当初她爸爸就靠着沙发坐在地上,而她妈妈倒卧在他的腿间。那天有阳光从玻璃门上反射进来,她记得那血色很柔和。陈姨没见过现场,不知道陆子晗在看什么,就问她怎么了。陆子晗回过神赶紧说没什么,她先回卧室放下东西。

陆子晗上了楼,去她的卧室必须经过爸妈的房间,她站在那扇门前迟迟未动。她太熟悉门后的摆设了,她也知道里面不会有任何变化。她曾经幻想过如果这房子什么也不变,那么她回家的时候是不是就可以再看到他们。是的,那是幻想。最终她把幻想变成了心结。她觉得只要这栋楼还在,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他们就不会远去。

她站在那扇门前,尝试着伸出手去。她握住了门把手,试着拧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刚想推开门,就听楼梯上传来陈淼的声音:“子晗,别愣着了,赶紧回屋收拾一下,下楼吃饭。”

陆子晗叹了口气,松开手回身冲楼梯口笑着说:“好的,我先洗个澡,就来!”

陆子晗回了自己卧室,关上门,她的笑凝结在了眉宇间。她把自己摔倒在床上,床上有一种紫外线的味道。她知道陈姨帮她晾晒过被褥了,那是太阳的味道,很熟悉,像以前她每次回家的味道。那是妈妈的味道。

陆子晗把头埋进松软的被子,悄悄地哭了。

回家后半月有余,陈淼跟陆子晗有了一次谈话。陈淼说这次谈话她经过了律师的允许。陈淼对陆子晗生活上的陪护到她大学毕业就结束了,陈淼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很显然,这个问题陆子晗从来没有想过,所以她有些不知所措。

陈淼说:“没关系的,如果你没有想好,就慢慢想。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再无缘无故住在这里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法律上的约束力了。当然,以后我还是会经常过来陪你。”

陆子晗望着她:“你有地方住?”

陈淼老实回答:“暂时没有。不过买套小房子,我还是买得起。”

陆子晗继续追问:“你不是说只要我不结婚你就一辈子不结婚吗?”

陈淼并不退让:“我只说我可以买套房子,没说要结婚。你要结婚吗?”

陆子晗愣了一下:“我?结婚?你开什么玩笑?我连恋爱都没谈过!”

陈淼撇撇嘴:“好像我谈过似的。”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相互看看,忽然笑了。

陆子晗说:“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陈淼顿了一下说:“有过。”

陆子晗说:“其实你可以跟你喜欢的人谈恋爱甚至结婚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约束你。”

陈淼说:“不是因为你,我只是觉得我还没到想要嫁人的地步。”

陆子晗说:“那么以后还是会嫁人咯!”

陈淼说:“看情况了。你呢?打算什么时候把自己嫁掉?”

陆子晗忽然变得很不自然:“我……看看吧。要结婚首先得有喜欢的对象吧?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爱上一个陌生人。我害怕爱上的人将来会取我性命……”她忽然打住了。这句无意识间说出的话暴露了她内心深处的那道伤疤。伤看似愈合了,可那道伤疤永远都在。

陈淼一时也没说话。

她们放在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良久,陈淼试探着说:“你也不能老在家窝着。以前你还在上学,尤其在国外,所以我一直陪着你。不过现在回国了,我们也都是大人了,不能跟社会脱节。要不你试着自己出去走走?”

陆子晗说:“我自己?你呢?”

陈淼说:“我得找份工作。尽管你爸爸给我留了钱,我也不能坐吃山空,得自己养活自己。”

陆子晗说:“你的意思是我也得找份工作?”

陈淼说:“那就看你自己的意愿了,暂时没必要吧,咱俩情况毕竟不一样。要知道,等你满三十岁后……”

陆子晗打断她:“出去走走?你有好的建议吗?以前我都是跟着爸妈跑国外了,国内还真没走多少地方……”

陈淼想了想,说:“要不去云南?都说丽江是发生艳遇的好地方,你去看看,能不能遇到喜欢的人。”

陆子晗望着她,感觉她脸上洋溢着坏笑。

“云南……”陆子晗用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感觉到陈淼的脸越来越模糊,她的声音越来越远。

那就去云南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并不是为了去邂逅艳遇,她只是觉得自己长大了,也许该一个人去看看这个世界了。

所有的攻略都是陈淼做的。

等她从昆明机场打车赶往昆明火车站去搭乘前往丽江的动车的时候,她开始后悔听了陈淼的话。坐什么动车啊,直接飞过去不更省事?但陈淼说从昆明到丽江的沿线风景非常宜人,尤其会在傍晚时分途经洱海,看夕阳在洱海上泛着碎金,很美。她刚坐定,电话就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地域显示是丽江的号段。陆子晗接了。一个女孩子欢快的声音:“是陆子晗吗?我是负责您行程的花花姐,您已经上车了吧……我会在丽江车站等您……一会儿见……旅途愉快!”

陆子晗挂断电话,把视线转向车窗外。这趟旅行对她而言是被动的。陈淼把行程发给她了,但她只是粗略地看了看,知道自己会在丽江待三天,再去大理待两天,然后回昆明。她知道自己每到一站都会有人接送安排相关事宜,便也懒得操心。一开始她只是无意识地望着窗外,慢慢地,她开始被眼前不断掠过的景致所吸引。尤其悬掛在湖泊上的那轮远离了云朵的太阳,光晕在水面上的波光粼粼里无限延伸,好像去了宇宙的尽头。是了,这就是洱海吧!这时,她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这真的很美,不是吗?”

陆子晗循声望去,原来是个身材修长、手里拿着一个水杯、年约三十几岁的男人站在她的座位旁,正望着车窗外。他并没有看陆子晗,因此陆子晗把这看作是他的自言自语,便没搭腔,收回视线继续望着窗外。

洱海上空的太阳一直在追着列车跑。那个男人再次开口,不过这次陆子晗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了。他说:“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陆子晗旁边的座位空着,她看了男人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身子往里挪了挪。

“谢谢。”男人坐下了。陆子晗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糯米的香气,她忽然觉得自己饿了。

“看你不像本地人,去丽江玩?”男人搭讪得挺直接。

陆子晗再次往车窗边缩了缩身子。她的肢体语言分明在说,她很戒备这个男人。

陆子晗“嗯”了一声。男人看了她一眼,大概也读懂了她不想进一步交流的潜台词,便不再说话,专注地盯着窗外的风景。

陆子晗看风景的心情完全没有了。这个男人从哪儿冒出来的?车厢很空,还有其他靠窗的座位,他为什么要到自己这边来?这糯米香从哪儿来的?真好闻……

不过陆子晗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有人出了卫生间,男人把自己的水杯放在小桌板上,丢下一句“劳驾”就起身去了卫生间。

陆子晗距离卫生间有两排座位,前面的都坐着人,在这排等着里面的人出来是最近的距离了。陆子晗摇摇头,觉得自己神经有点儿太过紧张。

男人离去了,但那股糯米香还在,以一种甜甜的软糯刺激着她的嗅觉。男人很快回来了。他稍作停留,拿起自己的杯子,往半空轻轻举了一下说声“谢谢”后就往后面去了。

陆子晗很想回头看看他坐在哪里,但她忍住了。那股糯米香渐渐地散了。再回首窗外,洱海已经不见了。然后就听广播在播出到站信息。

丽江到了。

总的说来丽江一游陆子晗还是蛮享受的。那个花花姐陪着她走了两个古城,一晃就在丽江转悠了三天。让她觉得不平淡的是第四天的大理游。花花姐把她拉到洱海边,送她上了游轮,告诉她自己会在下船的码头等她。她一个人上了船,在甲板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就听旁边有人说:“这么巧,又遇着了!”

陆子晗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糯米香,于是忽然想起了动车上那个等卫生间的男人。

“是很巧。”陆子晗讪讪地回了句。她看到男人穿着厚厚的外套。

中午时分的洱海还是蛮热的,陆子晗只穿了一件卫衣。花花姐曾建议她带着厚外套,她拒绝了。男人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脱下自己的外套说她穿得太少了,一会儿返程的时候该冷了。洱海的气候就是这样,一天之内过四季呢。

陆子晗不置可否地笑笑。

后来证明男人说对了。她伏在船舷上看着那些从云缝里遗漏下来的霞光,好像来自天堂。的确很冷,她不由得抱住了胳膊。然后她感到有人帮她披了件外套,这次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男人叫郜林波,三十二岁了,未婚。他想加陆子晗微信,被陆子晗淡淡地回绝了。她说自己手机没电了,没法儿加。

她没完全撒谎。为了拍那些霞光,她把手机电池耗到只剩下了一格,她得留点儿电跟接她的花花姐联系。好在郜林波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他说没关系,有缘以后还会再遇到的。两个人在下了船的舷梯旁告别。陆子晗的脑海里忽然蹦出了《海上钢琴师》的一个场景:1900送女孩儿下船,他们被人流挤散,他未能送出那张唱片。那首歌叫《playing love》吧,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枕边单曲循环的都是这首歌。等陆子晗回过神来,郜林波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后来当她跟陈淼说起郜林波的时候,陈淼怪她为什么不加微信,也许这就是她的艳遇呢!陆子晗轻蔑地哼了一句:“艳遇?我对老男人不感兴趣!”这句话让陈淼愣了一下,似乎“老男人”三个字刺激到了她。但陆子晗没看到陈淼的表情,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心里嘀咕着:艳遇?哪儿有这么多巧合?下次能遇到再说吧!

陈淼已经搬离了别墅,对于陆子晗,她法律上的义务已经尽完了,拿钱走人开始她新的生活才是正轨。不过她会时常回来看看,对于陈姨她却一直爱答不理的,陆子晗也不知她为啥。陆子晗把二楼的小客厅改造成了一个小多功能厅,大多时间会待在那里看书听歌看电影。平时除了去叔叔家看望奶奶,更多的时候会跟陈姨待在一起。她会赖在陈姨床上晒太阳,问陈姨她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死的。陈姨说她老公是个壮实的老实人,一身的蛮劲儿,跟着朋友在工地上打拼,可是出了意外,从空中掉下来了。再问她有孩子没,陈姨说有个女儿,可是小时候走丢了,再也没找见。每每说到这里陈姨都会别过脸去。她每每问,陈姨每每答,每次都像是第一次说起这话题,但每次的感受都不一样。陆子晗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一遍遍地问,这更像在一次次揭陈姨的伤疤,但似乎只有这样问,她才能确定自己不是这个世上最不幸的人。直到有一天,她忽然问到如果女儿找到了会怎样,陈姨当时正在用一些碎布片做玩偶,听到她的话后手里的针忽然扎了手。看着那朵殷红的血绽放在指尖,陈姨喃喃道:“找到了又能怎样?是她能认我,还是我能认她?”陆子晗忽然想不起来自己跟妈妈是否有过这样的闲聊,她甚至有些记不起来爸爸妈妈说话的语调了。为什么?曾经整夜纠缠着她的这三个字再次从水底探出了头。是啊,为什么会这样?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想到那个当初被吓蒙的女孩子会长大,她会想为那个为什么找到一个答案,她会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从此陆子晗再也没问过陈姨这些问题,她一头扎进了父母的卧室,还有三楼爸爸的书房。那个地方,在爸爸还活着的时候她是被禁足的。

没有人知道她找到了什么抑或没找到什么,她只是越来越沉默。这天中午陈淼过来看她的时候,她正在二楼的多功能厅里看《海上钢琴师》。陈淼站在她与屏幕之间,说:“又是1900!你都看了多少遍了,烦不烦?”

陸子晗一边摆手让她走开,一边说:“你还天天吃饭睡觉呢,烦不烦?”

陈淼走到窗子前,拉开了窗帘:“不吃饭不睡觉会死人的,不看电影会吗?不重复看同一部电影会吗?”

陆子晗用手挡着照进屋里的阳光,关掉了电脑:“你厉害!我正等着你呢,问你点儿事。”陆子晗顿了顿,好像在想自己该如何开口,“当年出事后因为你住在我家里,办案警察找过你吧?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这么多年了,哪里记得住,看见了可能还能想起来。你要干吗?”

陆子晗想了想说:“你说我要是去公安局要求看当初的案卷,他们会不会给我?”

陈淼忽然很警觉:“你要干吗?翻案?”

陆子晗看了她一眼:“不是不可以啊,当初我啥都不知道,要个交代总可以吧?”

陈淼有些急了:“你可别乱来哈,这种话不好乱说的。当初的结案书我记得你叔叔有拿到,我听他们说经过尸检确认都是刀伤,刀口也跟现场情况相吻合……”

“就这些?再没有别的了?”

陈淼有些茫然:“还能有啥?”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都太简单……你下午有事没?陪我去看看我奶奶吧。”

“你自己去吧,我下午有约了。”

陆子晗饶有兴趣地望着她,问:“约会?有男朋友了?你也的确该把自己嫁出去了……你爸妈早该急了……不对啊,从没听你提起你爸妈,难道你没家人……”

陈淼不屑地说:“谁会没有家人?我爸妈都在老家呢,等有空儿领你去大山里看看。我走了!”

等陈淼的身影从楼梯口一消失,陆子晗便马上从沙发上弹起,快速来到窗边,把自己隐在窗帘后向院子里望着。陈姨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听到陈淼出来的声音便抬头望着她。陈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打声招呼,但最终啥也没说就走了。陆子晗盯着陈姨的脸,隔着一层玻璃,她觉得那张脸有点儿变形了。

这段时间陆子晗经常去叔叔家看望奶奶得归功于陈姨。陈姨一直在给陆子晗灌输一种思想:既然对她这样一个陌生人都能给予关爱,那为什么不试着去爱奶奶呢?当然陆子晗还有着别的想法,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她想通过与奶奶接触,多了解一些爸爸妈妈的信息。也许是年龄大了,很多事都想开了,奶奶似乎也没以前那么难以接近了。这天,陆子晗坐在奶奶身边,奶奶拉着她的手,她忽然有种久违的被疼爱的感觉。奶奶说:“这丫头,越长越像你妈妈了,你妈妈第一次来家里时就你这模样……”

陆子晗很想接着话茬儿说下去,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听婶婶接着道:“是啊,一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

奶奶好像没听到婶婶的话,她拉着陆子晗的手似乎沉在记忆中:“可惜了那闺女啊!我不让她走的,你说她带个孩子,能往哪里去……”

陆子晗听得云里雾里,正想问,就见婶婶走过来摇了摇奶奶:“妈,您说什么呢?糊涂了?吓着子晗啦!”

奶奶一下子清醒了:“看我,老糊涂了,说到我婶子家的妹妹身上去了。子晗,你别怪奶奶哈。”

陆子晗忙冲奶奶笑笑。接下来三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陆子晗老觉得很别扭,终于找个理由告辞了。不知为什么,她一说要走,感觉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出了奶奶家陆子晗看天色还早,就临时起意坐公交车回去。低碳环保,全程一元钱的票价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她只要不赶时间,都是坐公交。等她晃悠到站点,天色已经有点儿暗了,她听到耳边有靠过来的声音低声道:“咱们还真是有缘啊,这次可以加个微信了吧?”

陆子晗回头看到了郜林波的笑脸。好吧,现在看真的是有缘了。如果说在云南她担心有人泄露她的行程的话,那么这会儿她临时起意坐公交是不可能提前设计的。那就加个微信吧。至此,那个总喜欢把自己与他人隔离开来的陆子晗近封闭的世界终于有了缝隙,有来自男人的光从那缝隙里透了进来。

这段时间陆子晗一直躲在爸爸位于三楼的书房。

她设想着里面会有暗室什么的,或者至少该有个保险柜吧,电影里不都这样吗?但是令她失望的是,里面的陈设一目了然。书桌、书柜、相框和一些类似纪念册的摆设。相框里都是他们一家三口在世界各地游玩的照片,时间不同而已。陆子晗坐进爸爸的椅子,想象着他坐在这里的时候会以怎样的视线看向周围。没有感觉,甚至连一点儿暗示都没有。陆子晗只好采取笨办法:一点点翻看书房里所有的东西,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她翻了三天,在书柜里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天翻书实在是翻够了,她把视线转到了书柜最里面那组的下层。那里面放了一些用盒子装了堆起来的杂物。

压在最下面的似乎是个鞋盒,她抽出来打开,发现里面全是照片的底片。她把鞋盒里所有的底片都倒了出来,在盒子的底部,露出一个白色的小纸袋,上面有“虹光照相馆”的字样,已经有些褪色了。她把纸袋打开,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却在里面发现了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那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半身照,扎着两个辫子,正娇羞地笑着。

陆子晗反复地看着这张照片,她想不明白这个女子会是谁。这时电话响了,她一边接听电话一边把照片装回纸袋。

电话是郜林波打来的。他问陆子晗在干吗,想不想去影院看电影。陆子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出于尊重,她从没问过郜林波是做什么的,接触了几次,她总觉得他好像很闲,不像是这个年龄段的男人该有的状态。她也从不提自己的任何事,更不会邀请他来自己家。好在这个郜林波从没问过她任何私事,所以两个人的关系便止步于普通交往。

对于郜林波的邀约,陆子晗选择了回避。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他认不认识冲洗照片的人,那种有底片的照片,好像放了很久。

郜林波想了一会儿后说他有个朋友一直玩胶片,自己有暗房,他可以帮忙问问。

在等待郜林波回话的过程中,陆子晗把那些底片装进一个袋子,又把那张女子的照片拿去自己卧室放进包里。书房被她弄得有点儿乱,刚想收拾一下,郜林波的电话打进来了。他问陆子晗在哪儿,他可以过来接她。他朋友正好有时间,不过一会儿要外出,他们得尽快赶过去。

陆子晗犹豫了一下,说了家里的地址。郜林波说他十分钟后到,一会儿见。

陆子晗简单收拾了一下,拎了装着底片的袋子下楼。不知为啥,她有些紧张,心里好像没有着落。

陈姨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陆子晗后站了起来。快四天了,陈姨没见她出去过。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喇叭声。

陆子晗便抬腿向外,陈姨一路跟着,两个人穿过院子,往大门口走去。

台阶下的路边,郜林波戴着头盔斜跨在一辆哈雷摩托车上,正等着陆子晗。看到她们出来,他便摘了头盔,陆子晗刚想招呼他,就听身边的陈姨轻微地“咦”了一声。她回头,看到陈姨望着郜林波审视的目光。

陆子晗忽然很不安:“怎么了,陈姨?”

陈姨的回答有些迅速:“没事儿,我就是觉得骑摩托车太不安全了吧。”

陆子晗转向郜林波:“说的也是,你怎么骑着摩托车来了?对了,这是陈姨。”

郜林波很有礼貌,他下车半鞠了一下躬说:“这不是赶时间嘛,开车太堵了,骑这个方便。放心吧,我驾驶技术好着呢。”他边说边从车把上摘下另一个头盔递给陆子晗,“戴上!咱可不能违反交通规则。”

至此,陆子晗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便转身对陈姨说:“放心吧,我让他骑慢些,您回去吧。”

陈姨嘴上答应着,却有些心不在焉。陆子晗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抹担忧,但陆子晗并没有多想,直接跨上了车。

之后陆子晗躺在急诊室的诊床上等待医生检查的时候想,电影里有了这样的铺垫一般都会出事的,怪自己太过心急。郜林波的哈雷怎么进的隔离带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飞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摔在路边。幸好当时马路上没有车辆驶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郜林波给她的头盔救了她一命,她没有怀疑郜林波故意害她就是因为这个头盔。如果他真有歹意,换个劣质的不就得了。陆子晗躺在诊床上胡思乱想。她好几个晚上没好好睡觉了,她觉得头疼欲裂。她忽然想刚才如果摔死了也许会更好。

醫生给她做了全身检查,然后告诉她,很幸运,她只是手腕上有点儿皮肤擦伤,其他都好。医生写完病历合上病历本,看到封面上的名字,不禁重复了一遍:“陆子晗?”然后抬头望着她。

医生不年轻了,大概有四十多岁。他继续问道:“你叫陆子晗?你爸爸叫陆怡春?”

很多年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爸爸的名字了,如今冷不丁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陆子晗吓了一跳:“怎么,您认识我爸爸?”

医生把病历本递给她:“是啊,当初你爸爸的病就是我们主任看的,我一直在跟踪他的病情。可惜啊……”

陆子晗急忙问:“病情?什么病情?”

医生很惊讶:“你不知道?难怪,你那时还小,还在上学吧?我听说你后来出国了……当初警察还找过我,因为在尸检过程中他们发现你爸爸已是肠癌晚期,来医院核对过病历……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快躺下……”

陆子晗摇摇头:“我没事儿,只是有点儿累。我爸爸是肠癌晚期?他自己知道吗?”

医生不放心地望着陆子晗:“你们全家都知道,包括你叔叔。你叔叔和你妈妈一直陪着你爸爸做治疗,估计就你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保护你吧,不过现在知道也没什么了……”

陆子晗觉得头晕目眩。她挣扎着想看清医生胸前的铭牌,她想日后自己还要来找这个医生。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看来那事当年很轰动,自己早就是坊间名人了吧?她觉得自己想吐,恰好这时又来了急诊病人,她便踉跄着出来了。她瘫倒在一把候诊椅上,她觉得浑身发冷。郜林波没受伤,他叫了救护车把陆子晗送来医院,帮她办了急诊手续。现在陆子晗很需要他,他在哪里?

急诊室外的走廊呈L形。陆子晗瘫坐在长走廊的最头上,她身后不远的拐角处,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压低声音在理论。女的说:“我警告过你她三十岁以前你必须照顾好她,并讨得她的欢心,这次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我饶不了你!”

那隐隐约约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但陆子晗还沉浸在医生刚才带给她的震惊里,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或者即便她听到了什么,此刻也忽略过去了。

似乎过了很久,陆子晗已经恢复正常了。她到急诊室门口隔着玻璃望了望里面,医生很忙。她决定先离开,这时,郜林波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看到站在门口的陆子晗,他松了一口气:“检查完了?没事吧?吓死我了……”

陆子晗望着他,没吱声,但也没什么表情。

郜林波连忙解释:“我把你送过来后,医生说要做检查,得有一会儿,我就回去处理交通事故了……没事儿就好,我还想着过来问问要不要通知你家里人呢……”

陆子晗依旧沉默,她率先往门外走去,郜林波急忙赶上:“医生说可以走了吗?我来叫车。”

陆子晗站住,说:“那些底片呢?”

郜林波恍然道:“哦,我送到朋友那里去了。我不是看你着急吗,来医院的途中经过那里,就先给他了。不过他有事出去了,说是等回来就帮你冲洗。只是那些底片时间太久远了,他不知道能不能冲洗好……”

陆子晗似乎不再关心这个问题,她好像已经知道了她从此丢失了那些底片。而此后,她也再没有提起过那些底片。

陈姨等在别墅门口。郜林波先下了出租车,很绅士地绕过来帮陆子晗开了车门。

陈姨已经知道她摔着了,赶紧过来问她伤着哪里没有。两个人相扶着进了门,谁也没有邀请郜林波进来坐会儿的意思,就好像他不存在似的。其实在陆子晗内心,她是有些感激郜林波的。如果没有这场事故,她怎么会知道爸爸出事前已是癌症晚期。这也许说明不了什么,但至少对于她在苦苦寻求的答案,已经有了开始。此刻她不想再跟郜林波说什么,不是因为车祸的事,而是她忽然心里觉得很不安。她不知道为什么不安,好像她回国后凑巧的事情太多。生活不是剧本,不该有这么多巧合。她需要时间和空间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郜林波看着别墅大门在自己面前关闭,就好像命运在他面前关闭上了一扇通往理想生活的大门。他忽然变得很沮丧,紧接着愤怒。他狠狠地踢了一脚后轮胎,惹得师傅相当不满:“干吗呢你?还走不走了?不走把车费付了!”

郜林波一反往常的绅士风度,骂骂咧咧地上了车。车子掉了个头,绝尘而去。

别墅的大门后,回身关门的陈姨在那儿停顿了一会儿。她从门缝里看着郜林波离去,眼里满是不安。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挺好,陆子晗跟陈姨坐在门廊的椅子上晒太阳。

陈姨显然有话要说。在这个家里她的存在很特殊,不是主人却胜似主人。对于陆子晗,她投入了全部的爱。她把陆子晗的右手拉在掌心摩挲着,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最近陆子晗很沉默,她很担心。

她听陆子晗的叔叔叮嘱过,家里出事后,子晗患过抑郁症。好在治疗及时,加上后来她和陈淼的陪伴,子晗已经痊愈了。但最近子晗的沉默很反常,陈姨怕她旧病再犯,所以格外上心。

陆子晗并不拒绝陈姨的爱抚。在她的心目中,陈姨的存在更像是一种母爱的替代。所以当陈姨委婉地提到郜林波的时候,尽管她并不想谈,但也没有抗拒。

陈姨说不希望看到陆子晗跟郜林波走得太近,因为她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就觉得他不是善茬儿。

陆子晗望着窗外想着自己第一眼看到郜林波的样子。他站在车窗前,看起来文质彬彬。而且,他带着一股淡淡的糯米香。那不是体香,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她想自己也许是被这种香味所吸引吧。她并没有想过要跟郜林波有艳遇,她好像从来就没想过要嫁人。

她忽然笑了,转头望着陈姨:“我不知道您还会看相呢陈姨。可是他不是坏人啊,车祸是个意外。”

陈姨很固执:“我不是说他坏,只是觉得他不是个单纯的人,并不适合你。我害怕你们在一起会对你不利。”

陆子晗坐直身子:“您觉得我单纯吗?”

陈姨没有回答,只是用溺爱的眼神看着她,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女儿。陆子晗躲过那眼神。她起身离开,回到三楼书房。她没有答应陈姨离郜林波远点儿,但她也没有说会跟他在一起。

陈姨望着陆子晗的背影若有所思,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話。

马山寨坐落在烟台去往威海的海边,毗邻那条美丽的滨海路,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渤海湾,以其高端住宅区而闻名。出了马山寨沿着海岸线一路向东,会抵达烟台最东边的一个区——牟平。该区有一个面积为十平方公里的海岛,岛上海水清澈,自然风光旖旎。在这座岛的向阳坡上,自东向西一字排开八个村庄,村庄向北延伸的山坡平地包括近海都属于该村庄的领地,山与海相辉映,世世代代养育了这里的渔民,滋养出淳朴的民风。而陈姨的老家,就在这八个村庄之中,位于岛的最西端的陈家庄。

怕没人住的房子荒废了,陈姨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回村里住几天。

这些年搞旅游开发,养马岛忽然涌进了大批游客,很多人找不到住的地方,于是催生了很多民宿与渔家乐。有人看上了陈姨的空房子,想租了搞民宿。陈姨拒绝了,但她想趁此机会回去一趟,买点儿海参。他们村后海的浅滩被她一个远房本家承包了养海参,绝对野生,还不贵。眼见着子晗一天天瘦下去,她想买点儿海参给子晗补补身子。但她没有跟子晗细说,只说有人想租房子,她回去看看,一并住几天。陆子晗没多想,就答应了。她也顾不得想其他,她有自己的事情需要操心。

后来她又去了两次急诊室,找到了那个医生。她等到医生换班,两个人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儿。现在情况很明了了。爸爸肠胃一直不好,他并没在意,后来开始便血,妈妈催他看医生,但他总是忙。有一天爸爸坐在卫生间里起不来了,妈妈喊了叔叔强行把他送到医院,一查,已是肠癌晚期。因为病灶距离肛门不足十公分,医生决定为他实施肛门造瘘手术。爸爸拒绝了,他决定保守治疗,活到哪天算哪天。也就是那之后他找律师立了遗嘱。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陆子晗又问到了警察的事。

医生说得很笼统。因为尸检发现了她爸爸已是肠癌晚期,于是警察找到医院核实病情。他和警察聊过,根据现场勘查和尸检结果,先他杀后自杀的结论没有异议。警方考虑可能与她爸爸的病情有关系。

再次沉默,然后陆子晗问道:“我妈妈对我爸爸的病持何态度?”

医生缓缓地说:“我最不明白的就是你爸爸怎么会伤害你妈妈,看得出来他们感情很好。你妈妈很坚强。一开始她坚持手术,甚至求你爸爸同意。后來看你爸爸主意已定,她就再也没提这事。你爸爸住院期间她每时每刻都陪在他身边,除了周末,你叔叔会来替她。”

是了,周末我回家,她回家照顾我,骗我说爸爸出差了。陆子晗在心里暗暗说。

“我的确没想到你爸爸会伤害她。”医生接着说,“他们看起来很恩爱。”

是啊,很恩爱,我也这么觉得。但他还是杀了她。陆子晗对自己说。

第三次沉默。医生不知该说什么了。

“那个……”陆子晗忽然开了口,“当时如果不做手术,我爸爸还可以活多长时间?”

医生顿了顿,说:“不足三个月。”

陆子晗点点头说:“不足三个月!”

气氛有些尴尬,医生看看表,示意自己要离开了。

“最后问您一个问题。我妈妈把她自己从遗嘱里排除掉了,您知道吗?”

医生摇了摇头。

陆子晗再次点点头:“是的,我妈妈自己把自己从遗嘱里排除掉了。爸爸的遗嘱里没有她的名字。您觉得她当初是不是有打算随着爸爸一起走?”

这句话说出口后连陆子晗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完全是下意识说的,她之前从没有这样想过。

医生愣了一会儿,好像在回想是否有这种可能性。最后他放弃了:“说实话,我没往这方面想过。你妈妈看起来对未来有无限期待,何况,她还有你……”

陆子晗勉强笑了笑。她跟医生挥别,然后一个人继续坐在那里。她低下头吐出一口气:“是啊,她还有我,他们都有我。可是他们一起走了,不要我了。”

她的泪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下。这对她来说是好事,至少在他们刚离开那会儿她是不会哭的,她只会在无尽的长夜里对着黑暗无声地嘶喊: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告诉我为什么!

三天后陈姨回来了。陆子晗问她房子租出去没有,她说没有,考虑了一下还是不租了,等明年夏天带子晗去那里避暑。她说:“半年没回去,我们村后面的海边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叫海岸咖啡,环境挺好。你不是喜欢喝咖啡吗,改天叫上陈淼去坐坐呗,一并散散心。”

“我很久没见陈淼了,也不知她在忙些什么。我改天找找她,咱们三个一起去。”

“我可不去,这把年纪了还进咖啡馆,让人笑话。再说了,我也不爱喝那玩意儿,苦不拉几的。”

“苦不拉几?牟平方言吗?”陆子晗吃吃地笑,难得。

“你去吧,去了能听到更多方言呢!我今天买了海参,明天煲海参汤给你补补。”

“我可不吃那玩意儿,太恶心了!”这句话她只是在嘴里嘟囔着,没说出来。

她的电话响了,是陈淼打来的。

陈淼谈恋爱了,难怪。

陈淼很关心陆子晗跟她的艳遇进行得怎么样了,好像陆子晗没男朋友她不好意思谈恋爱似的。

陆子晗含含糊糊,没正面回答。其实她很久没跟郜林波联系了。也不是刻意躲避,只是这段时间她真的有许多事情需要了解,需要慢慢消化,自然就冷落了郜林波。所以当陈淼说要不约上郜林波,她再约上自己的男友,四个人一起聚聚的时候,陆子晗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下午他们去了海岸咖啡。

陈淼的男友是个理工男,不太善于言谈,不过看起来很严谨。

郜林波大概因为这段时间被冷落,也有些漠然。当陆子晗为他和陈淼做介绍的时候他的态度有些冷淡。

他们点了四杯美式咖啡,然后上到二楼,坐在临海的落地窗前。环境的确很好,咖啡很好喝。有书,有音乐,有窗外那片海。陆子晗确信这个地方她以后会常来。

桌子上有盘跳棋。理工男坐下就开始整理棋子,陈淼跟了上去,两个人下起了跳棋。郜林波与陆子晗并排坐在一起望着窗外。

海面上风平浪静,海水在阳光与云影的映照下,由近及远依次以浅绿、深绿、墨绿不等的颜色有规律地呈现着,看起来很美。陆地延伸探及到海面,与海面形成了一个夹角,在那夹角后面,又是一汪碧水了。

郜林波看着陆子晗望着那个夹角出神,不知道她在想啥,也许是为了调节气氛,也许是想吸引她的注意,便指着那个夹角说:“那块岩石后面有一块平滩,那平滩的岩石深处藏着一个地下泉眼,冒出来的水可甜了,以前的渔民赶海累了渴了都会去那里喝水。”

陆子晗很惊讶地转头望他,不知他何以知道这些,同时她用余光看到了下跳棋的陈淼正在盯着郜林波,一脸的警觉,或者说戒备。

陆子晗漫不经心地忽略掉她看到的,问郜林波:“真的假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郜林波刚要说话,就听陈淼干咳了一声,对理工男命令道:“去给我倒点儿水,嗓子太干了。”

陆子晗接口道:“给我也倒一杯吧,谢谢。”转而满怀期待地对着郜林波,“说啊,真的假的,你怎么会知道?”

陈淼不屑地哼了一声:“听他胡说,海边能冒甜水?故意忽悠你呢。”

陆子晗故意隐去脸上的笑:“真的?只是忽悠我?”

郜林波尴尬地笑笑:“这不看你盯着那里发呆,故意逗你呢!即便有,我也不会知道啊。”

陆子晗说了句讨厌,然后接过理工男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要不咱们四个人下棋?”

这句话解了彼此的围,四个人很快玩在一起,不亦乐乎。直到郜林波接到一个电话。

没有称呼。他起身走到旁边去了。

陆子晗漫不经心地盯着棋盘,隐隐约约听到他说我在养马岛的海岸咖啡呢……那就明天吧。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他们决定离开这里去城里吃烧烤。抬眼时只见一轮夕阳恬淡地悬在那个夹角上,衬着缤纷的晚霞,海岸咖啡的窗外美出了天际。

出门前,陆子晗回头看了一眼那轮夕阳,她再次确定自己以后会经常过来,不仅仅是为了咖啡。

当晚回家后陆子晗告诉阿姨明早不要准备她的早餐了,她约了人一起去吃早茶。阿姨便问陆子晗能不能临时休个班,她的孙女明天有节古筝课,本来是孩子妈妈带孩子去,但孩子妈妈临时有事,想让她请半天假。

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忙完了家务跟陈姨说一声快去快回即可。陆子晗当然不会难为阿姨,正好自己明天一天不在家,便对阿姨说:“明天您休班吧,好好陪陪孩子,陈姨自己做点儿饭吃就好。回头陈姨那里我说。”

陈姨隔着卧室门说:“我听到了,你们各忙各的就好,我明天留守看门。”

陆子晗笑着说:“陈姨,您有事也忙去,这个家不需要看门哈。”

三个人便都笑了,陆子晗径直去了三楼。

书房里的工作基本干完了。她把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把所有写了字的纸片都汇总在一起。今天她找到了一个整理这些纸片的好地方。

她来到二楼的多功能厅,打开电脑,屏幕上出现了1900弹钢琴的身影。

她把咖啡壶拿开,找来一个水杯,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一些豆粒般黑色的颗粒。她把那些颗粒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没什么味道。“碎银子?”她自言自语着。

今晚去吃烧烤,陈淼嫌饭店里的茶不好喝,就从包里拿出一包茶叶让理工男泡上。

本来陆子晗对陈淼这种有些矫情的所谓的小资是很不以为然的,但等理工男把泡好的茶倒进陈淼面前的杯子时,陆子晗的表情却变得很怪异。因为她听到陈淼得意的声音:“怎么样?好闻吧?这是我刚发现的一款好茶,云南的普洱,叫碎银子,它因为这独特的糯米香而成了茶界新宠。不要小瞧这香味啊,这可不是什么添加剂。这是因为茶树旁边长了其他的树,两种叶子在生长过程中互相交汇而自然形成的香味。尝尝看,很香呢!”

糯米香!

第一次见到郜林波就闻到过这糯米香,后来吸引着她的,似乎也是这糯米香。是的,闻到香味的几次都是他带着杯子,这么说来他也在喝这款茶了。陆子晗很想说郜林波也喝这款茶呢,但看他对着那杯普洱赞赏有加仿佛第一次临幸般的甘之如饴,她又把话咽了回去。也许他只是想成就陈淼的那份虚荣,那自己也成人之美吧。于是大家一起吃着烧烤品着好茶,很开心地度过了一个晚上。临别时,陆子晗说美味应该分享的,便讨要点儿碎银子,陈淼给她包了一些,大方地说:“赶明儿我给你送一斤过去。”陆子晗赶紧谢绝:“我就要点儿今晚回家尝个鲜,对于饮品,我还是首选咖啡。”

此刻,她把那讨要来的碎银子丢进杯子注上水。对于泡茶她并不在行,好在她也喝不出好赖,便只是抱着那杯子闻着香味儿,思绪早就跑了,视线落在了刚才打开翻找茶叶的包包上。

那敞开着的包包夹层里露出一个纸袋的一角。那是什么东西来着?她使劲儿想。那天在书房,她找到了一些底片,后来出了车祸。

不对,出车祸是之后的事。找到底片之后呢?她找到了一张年轻女子的半身照片,她把那照片放进包包的夹层。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她就把那张照片忘掉了。她放下茶杯,把那个纸袋取了出来。照片上的女子还在娇羞地笑着。她拿出了手机。她想起网上有一款软件,上传照片就能推测出人年轻或者年老后的模样。

她用手机翻拍了照片然后上传,不一会儿,新的照片就生成了。她翻看那些新生成的照片,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第二天一早,陆子晗准备出门,临走前她告诉陈姨她吃完早茶要跟朋友去海岸咖啡,得晚上才能回来,不用等她吃饭。等车驶出了马山寨的大门,她忽然想起自己没拿那张照片,于是让司机掉头回去。车过了马山寨会所,还没进入别墅区,她又接了一个电话,约了吃早茶的朋友有事爽约了。陆子晗很扫兴,自己一个人去吃啥早茶啊!不过她自始至终没说那朋友是谁,估计最不可能的就是郜林波。她下了车,拐进园林般的林间小路,往家里步行而去。

这条小路通往她家后院。后院的墙上开了一个小门,掩映在茂密的树木间,并不起眼。当初留这扇门是为了打理后院进出方便,妈妈说为了不辜负这扇门要把后院变成美丽的花园。出事后,后院的花就开始了自生自灭的生命轮回,阿姨只是偶尔帮陈姨除除杂草使这栋楼看起来不像是荒废了,所以后门便没人用了。如今陆子晗沿着小路无意间晃悠到这儿,看到那扇门不禁有了新的想法。她想如果她从后门悄悄溜回家,等吃午饭的时候再忽然出现在陈姨面前会不会吓着陈姨?这样想着,她就到包里去找钥匙。她依稀记得那把钥匙,爸爸当初给她的时候故作严肃地说:“这把钥匙你可得保管好了,它维系着咱家的安全呢!”她一直把那把钥匙带在身边,好好保管着,但从没用过。如今钥匙还在,当初给她钥匙和用过钥匙的人却早已不见了,陆子晗不禁一阵唏嘘。

她把手伸进栅栏门找到锁,把钥匙插进锁孔。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她拿开锁,轻轻推开栅栏门。她关上门再把门锁上。她的所有动作都很轻。她就像个刚刚放学的孩子,她知道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而爸爸正在书房里工作。她轻轻地甚至可以说是偷偷地进门,只为了听爸爸和妈妈惊喜的叫声。她知道她听不到那惊喜的叫声了,但她知道她回家了。时隔多年,她从后门偷偷地溜进家门。时隔多年,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回了家。

而家里,静悄悄地,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那天的晚些時候,一直躲在楼上书房里整理那些纸片的陆子晗没敢吓唬陈姨,倒是因为一些她不能让陈姨知道的原因,趁着陈姨跟刚回来的阿姨在厨房做饭的工夫,她悄悄溜出了家门,随身带着那些纸片。

她一直没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她找到了一些东西,好像是爸爸的字迹,记着一些人名和电话,还有一些不明就里的数字。她想再跟叔叔确认一下这些字迹。除了爸爸的签名,她对他的笔迹已经开始模糊了。

但在见叔叔前,她还是想先填饱肚子,她不想让叔叔听到她的肠鸣音。于是她主动打了电话找郜林波。她今天不想一个人吃晚餐。

两个人约好了去佳世客吃韩国料理,那里离叔叔家比较近。只是郜林波说他要晚会儿到,因为他在牟平,距离有点儿远。

又在牟平!她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也不想问。她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想,也许今天可以一并问叔叔要辆车。

她会开车,但是家里没车。刚回国时叔叔要给她一部车,她说她不太会在国内开车。她宁愿打车,比养车合算。但今天她忽然觉得还是有辆车方便些,说走就走,省了等车的时间。

她去了佳世客,吃了韩国料理。一个人。直到她离开也没见到郜林波。她打他电话,关机。郜林波失约了。

后来她想起来,之前那个约饭的电话,是她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这几天陆子晗每天都到海岸咖啡报到,带着她的那些纸片。

叔叔说她无意间找到的一些借款记录,都是她爸爸亲自经手的。财务那里有相应的登记和提款人的签名,但就是找不到人。很大一笔借款呢,叔叔本来以为成了死账讨不回来了,没想到被陆子晗找到了。叔叔婶婶包括奶奶都很高兴,但陆子晗却有些失望。

她坐在海岸咖啡里继续整理那些纸片,咖啡馆里的员工已经把她视为自家人了。

这天她正在记录着东西,忽然觉得店里有些骚动,然后就看到有警车穿过院子去了海边。

她问店员怎么了,那小姑娘有些紧张地说好像海里发现了一个死人,报警了呢。

“死人了?”陆子晗把自己的东西收起来,起身来到窗前。

远处的礁石上站着一些警察,离警察不远处坐着一个穿着类似于皮衣皮裤的人,正抱着头缩作一团。离礁石远一些靠近咖啡馆这边的平滩上,有几个渔民和游客样子的人聚在一起说着什么。

陆子晗关照店员不要收她的桌子,她下楼径直去了礁石那边。

那个缩作一团的人是当地的渔妇,今天看天气好到海里赶海。渔妇在这片海域找到了很多波娄,便潜入水下埋头劳作,根本没注意周围环境,后来透过水镜看到礁石缝里有一个类似于人的脚的东西,奇怪之余抬头一看,只见自己眼前赫然立着一个男人。那男人直直地站在水中,两只手向上举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视着面前的渔妇。渔妇在水底愣了一秒钟,瞬间感受到巨大的危险,本能呼救,吐掉了嘴里用来换气的呼吸器,冷不丁灌了一口海水,等浮上海面时已是魂飞魄散。好在海里不是她一个人,其他人也感到了异样,连忙相扶着上岸,然后打电话报了警。而这,已是两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事了。只是那个渔妇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她坐在那里瑟瑟发抖,陆子晗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再下海了。

妇人受了惊吓,压根儿说不清自己在哪个区域看到了那个人。被警察临时征用的渔民在周围水底找寻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异常,天色渐渐暗了,潮水开始上涨,他们原先站立的礁石已经被海水淹没了。

退到更高处的警察显得很无奈,水里的渔民探出了身子,冲岸上喊道:“不能再找了,啥也看不见,海底的浪很大,不安全。明天找专业潜水员来找吧,我们实在是帮不上忙了!”

带队的警察看看周围,海水已经变成了黑色。他打了个电话请示上级,然后说撤吧,明天再说。于是礁石上的人开始撤离。

那个警察最后一个离开,他转身看到陆子晗还站在那里,便拉了她一把说走吧,别看了,这里不安全。陆子晗便随着他一起跳下了礁石。

“你们明天几点过来?”陆子晗等警察站稳后问道。

“问这个干吗?”警察很警觉。

“想过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警察可能觉得自己不太友好,缓和了一下语气,“你是咖啡馆的客人?”

“嗯呐。”

“快回去吧,咖啡早凉了!”天色已暗,但陆子晗能感觉到他的笑意。

陆子晗最后望了一眼海面,忽然很疼惜海底的那个人。还得再泡一晚上,一定很痛苦吧?她转头再看岸上,海岸咖啡已经亮起了灯,在夜色里像一个钻石,熠熠发光。

第二天一大早陆子晗就来到了海岸咖啡。

吃韩国料理那天晚上她跟叔叔说了想要部车,叔叔问她想要啥车,她想了一下说mini就不错。她在美国上学的时候曾买过一辆二手车,就是mini。第二天,叔叔给她送了辆蓝色的mini。叔叔毕竟还是疼她的,知道她喜欢蓝色。

海岸咖啡的员工还没上班,可能看门的大叔觉得她眼熟,就把她让了进去,但专门说明,咖啡师还没上班,他只能帮她倒杯白开水。

陆子晗谢过大叔,径直去了二楼。她在临窗的沙发上坐下,向外望去,空旷的海边一个人也没有。已经退潮了。昨天被淹没的礁石又露了出来,任海浪轻轻敲打着。昨晚只有这些礁石在守护着那个人吧。她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儿像这清晨的海边,透着凉意。

咖啡师来了,她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她喝完了第一杯,准备点第二杯的时候,警车从咖啡馆门前呼啸而过,直接去了海边。陆子晗告诉咖啡师第二杯等她回来再做,说完就跑了出去。

海面很平缓,这给海底搜寻提供了便利条件。

还在昨天的礁石上,还是昨天那个警察带队,二十分钟后,就见潜水员在远处一个露出一点儿尖头的礁石旁探出了头。他嘴里咬着呼吸器,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下面,大家明白,找到了。难怪昨天找不到,根本就不在一个方位。

潜水员再次潜入水中。警察打了一个电话,就见平滩那边的海里有一艘船往这边开来。潜水員过了很久才探出头来。这时船已经靠近了。潜水员指挥着船靠近,然后从水里捞起一根绳子递给船上的人,他们把绳子拴牢,船又开动起来。

潜水员上岸后,警察问:“怎么个情况?”

潜水员褪掉身上的潜水服,深吸一口气:“年龄不是很大。我觉得是自杀的,因为他的腰间缠着一圈渔网,在腰前打了结,渔网里装着石头。他压根儿没想着自救。还有,他的一条腿被岩缝卡住了,如果不是被人发现,他永远不会浮出水面。”

警察叹口气:“先送到法医那里吧,得尽快找到家属啊。真是的,有啥想不开的!”

那边的船马上就要靠岸了,两个人急忙离开,他们都没注意或者说注意到了却没理会站在他们身后的陆子晗。

陆子晗紧跟着他们回到了平滩处,这时船已经靠近岸边,但还有一段需要涉水。岸边不知何时聚集了很多渔民,陆子晗就站在那里,眼看着那个溺亡者被人从海里拉了出来,并拖到了岸边。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父母静卧在血泊中那静止的一刻。海边的人群渐渐隐去,她站在了自家的客厅。爸爸倚着沙发坐在地上,妈妈倒卧在他的腿间。爸爸手里有一把刀,还在滴着血的刀。她看不清妈妈的脸,但是爸爸的脸上有泪痕。这么多年了,她一直不愿想起这一幕,却在此刻,在这个溺亡者殒命的现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抹血色。

陆子晗打了个踉跄。好在人们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溺亡者身上,没人注意到她。她没有靠得太近,她看到那人趴在水里,警察走过去弯腰看了看他的脸,又检查了一下他的衣兜,什么也没有。有绿色网兜样的东西堆在那人身边。警察拉起网兜,是一截渔网,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石头。

刚检查完,就来了一辆灵车。司机把车开到平滩前,大家把那人挪到一块板子上,然后用黄布盖上,抬上了车。陆子晗看到那人的一只手耷拉在板子边,被水泡得已经肿胀发白了。她使劲儿往后躲了躲,看着灵车关上后门,开走了。

警察们开始撤离。那个带队的警察经过陆子晗身边时,饶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他觉得她的眼神很茫然,估计被吓着了。他暗暗想。

陆子晗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海岸咖啡。她坐回到二楼的窗前,端起一杯咖啡,看到上面漂浮著的油脂环绕杯口形成了一个花环,上面的泡沫散开后,像一个个泪滴,一个挂着泪滴的花环。再看窗外,海岸边除了轻轻涌动的海浪,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好像先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十一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陈姨,她问陆子晗最近有没有跟郜林波联系。

那是陆子晗去海岸咖啡看命案现场的第二天,陆子晗跑到了陈姨房间晒太阳。陈姨问陆子晗最近有没有跟郜林波联系。陆子晗照旧眯缝着眼看着窗外,懒洋洋地说:“没有啊,您不是不让我跟他走得太近嘛。”陈姨便打住了话题。

当天下午陈淼给陆子晗打电话,两个人东拉西扯,最后说到了郜林波身上。陈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最近跟你那艳遇还热乎不?”

陆子晗正在二楼的多功能厅看《拯救大兵瑞恩》。每次看到那个被米勒上尉放了的德国军官又回来杀了他战友的时候她就会想,对于恶的纵容是不是就是对善的伤害?

她把电影的音量调低,对陈淼纠正道:“首先,我们不是艳遇;其次,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第三,从他上次放了我鸽子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陈淼显然不想就这样挂断电话:“放你鸽子?他还敢放你鸽子?这是哪天的事?”

陆子晗慵懒地说:“我想想看哈,今天、昨天、前天、大前天……有四五天了吧,说不准了,你要找他?”

陈淼不屑地说:“我找他干吗,关心一下你呗。晚上在家吗?我去找你玩。”

“明晚吧。我今晚要去叔叔家,奶奶想我了。”

“你奶奶会想你?你说笑话吧!”

“你可以当作笑话听,但她打电话就是这么说的。”

两个人有点儿话不投机。放下电话后陆子晗继续想,对恶的纵容是不是就是对善的伤害?

她没想要答案。

十二

次日下午,陆子晗正在厨房跟阿姨说晚上多做点儿饭,陈淼会过来一起吃的时候,家里来了陌生客人。

陈姨把客人让进客厅,陆子晗从厨房出来一看,居然认识,原来是那个警察。

警察的反应更为吃惊。

已经确定了死者身份,他叫郜林波。初步调查,发现死者的社会关系很复杂,现场没有找到任何私人物品,法医进行了尸检,在死者体内发现了镇静剂。如此,该案被作为凶杀案正式立案,并通过调查查到了陆子晗。通话记录显示死者的最后一个电话是陆子晗打过去的,时间正是法医推断死者死亡时间当天。警察的吃惊已经转为怀疑,他似乎已经锁定了犯罪嫌疑人。

陆子晗原本还挺开心,但立马就意识到不对了。她注意到警察身后的陈姨在听到“郜林波”三个字后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

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从去云南与郜林波的偶遇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她约他吃晚饭但他爽约为止。那个电话就是约他吃饭的。她到了韩国料理店等他不来再打电话就打不通了。

哪家店,大约几点到的,几点离开的,遇到熟人没等等。警察公事公办。

陆子晗一一作答。没有遇到熟人。你们可以去店里调查,我没什么好隐瞒的。那天吃完饭我去了叔叔家,后来是叔叔开车送我回来的等等。也是公事公办。

好像没什么可问的了。临走前警察忽然又问:“你跟郜林波在谈恋爱吗?”

陆子晗否认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也许他有心,但我无意。我对老男人不感兴趣。”

“老男人!”警察重复了一下,“这么说,你对他的社会关系并不了解?”

“是,我连他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我记得那天在现场你很积极,两天都在是吧?”

“是,我对从海里打捞尸体这事的确很感兴趣,想亲眼看到。”

“那么,你在岸边看到他的时候,居然一点儿都没怀疑?”

“我压根儿没往前凑,再说了,即便我靠前了也未必认得出。我记得他是脸朝下趴着的吧,谁没事儿会把一具无名尸体往自己朋友身上想呢?”

陆子晗的回答变得毫不客气,这让警察觉察到了她的抵触情绪。为了不影响下一步的调查,他决定先到此为止。

送走了警察,陆子晗看到陈姨还瘫坐在沙发上。她有些惊慌:“陈姨?您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被吓着了。他们说……郜林波死了?你还在现场?”

于是她把那两天在海岸咖啡遇到的事都说了。陈姨听完后脸色变得很苍白,她回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那天晚上没有露面的还有陈淼。

陆子晗给陈淼打电话想一并告诉她郜林波的事,但语音提示陆子晗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家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闷。她独自一人坐在二楼的多功能厅看电影,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尽管不甘心,但警察也不得不放弃对陆子晗的调查。换言之,她确实没有作案动机与作案时间,所以已经被排除嫌疑。他们的侦查方向转向了郜林波的其他社会关系,很复杂的社会关系。在配合调查的过程中,陆子晗知道了郜林波这个人原来劣迹斑斑。作为一个进过班房的惯犯,曾经的他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俱全。明明人渣一个,却凭了一副好皮囊和一张好嘴,把自己装扮得文质彬彬。最关键的是,原来他就是养马岛人。我说呢陈姨不让我跟他走得太近,原来陈姨了解他。我说呢陈姨也会关心起他,原来是认识。我说呢他怎么会说起海邊那个泉眼,原来他是那里长大的。如此说来那眼泉水应该是真的了,改天我要去看看……陆子晗听任自己的思维跑偏,她似乎没听到警察的下一句话:“你也认识陈淼吧?那你知不知道她跟郜林波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她选择屏蔽掉这句话,她在心里想的是,改天去海岸咖啡,我要去那礁石后面看看是否有一块平滩,那平滩的岩石深处有没有藏着一个泉眼,那里面的水是不是很甜……

十三

陆子晗选择屏蔽的那条信息在两天之后自己找上了门。

几天不见,陈淼像是换了个人。她瘦了很多,眼窝发青,两只眼睛露着凶光。她进了门就对阿姨说你回家照顾孙女吧,今天放你一天假。带薪!

阿姨不知所措地望着陆子晗,陆子晗轻轻点了点头。阿姨走了以后,陈淼把门锁好,然后回到客厅扯着嗓子喊:“陈妙真,你给我出来!”

陈姨打开卧室门走了出来。她也瘦了,而且也是眼窝发青。两个人如出一辙。

陆子晗坐在爸爸去世时靠过的沙发上,冷眼看着这一切。她似乎已经能面对当年的一切了。

陈淼指着陆子晗旁边的沙发对陈姨说道:“你,过去坐下!”

陈姨过去坐下了,她的眼里满是哀伤。

陈淼在两人对面坐下,轮流看着她俩,然后有些精疲力竭地说:“说吧,你俩谁杀了他?”

没有人回答。陈淼忽然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说,你们谁杀了郜林波?警察已经确定是他杀了,我知道是你俩中的一个。说,到底是谁杀了他?”

陆子晗依旧冷眼看着,不作声。

陈姨痛惜地叫道:“阿淼,你糊涂了……”

“别叫我阿淼,叫我闺女!”陈淼转向陆子晗,“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我妈!生了我却把我送人,等我长大了又把我要回,然后再送走的亲妈!不过或许你早就知道了吧。她对你可比对我好多了……她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一切,包括我爱的男人!是你杀了他吧我亲爱的妈妈?因为你看不上的那个男人看上了这个富家小姐!难道你对于你自己收养的孩子就一点儿疼爱之心都没有?”她把脸贴近了陈姨,说得声情并茂,好像在演舞台剧。陆子晗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女人已经不正常了。

陈姨试图躲过陈淼的咄咄逼人,她还在想着安抚陈淼:“阿淼……”

陆子晗拉住陈姨,等陈淼把凌乱的视线转过来面对自己的时候才开口说道:“你刚才说陈姨是你妈妈?郜林波是陈姨的养子?这是怎么回事?从头说来听听。”

陈淼的眼神忽然很茫然,似乎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陆子晗站起来把她按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柔声说道:“那么,你听我说好吗?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再纠正。”又转向陈姨,“还有您,陈姨,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您来纠正好吗?”

陈姨非常不安地望着陆子晗,又望了望陈淼。陈淼似乎从刚才的癫狂中恢复过来了,她眼里泛着泪光:“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郜林波……”

陆子晗点点头:“我们都想知道。那么现在,咱们把这事从头捋一遍如何?”

陈淼只顾抹眼泪,而陈姨则表现得非常勉强,但也没有反对。于是三个女人坐在当年喋血的客厅里,启开了一扇封闭了多年的记忆的大门。

那扇门里所有的印记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一触碰,就扬起了一片尘埃。等那尘埃散去,昨日开始重现。

十四

下面是陆子晗说的。

你们知道我在美国学的是心理学吧?我发现心理学有个最大的好处,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整合信息然后得出自己下意识的结论。这结论也许没有理论支撑,却往往很准确。就拿郜林波来说,如果第一次的相遇是巧合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后来的机缘。而它发生了,说明什么?刻意安排。既然要费尽心思地刻意安排,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么是什么呢?这是我要在郜林波和陈淼身上找出来的。为什么会是陈淼?很简单,我去云南是陈淼建议的,我的行程是陈淼安排的,包括那次我要去奶奶家陈淼也知道。所以,你俩肯定是一伙的。为什么?当然是钱。还记得那次车祸吧?我不怀疑郜林波是故意的。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了一句话,那应该是陈淼赶到医院后对郜林波说的,当时你俩以为我还在里面做检查,但我已经出来了,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句三十岁以前好好照顾她之类的话。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这句话也没引起我的怀疑,但这句话却印在了我的记忆中。后来,当陈淼拿出那些碎银子的时候,我就确定你们还在一起。因为郜林波一直在喝碎银子,还很浓,他随身带杯子的时候身上会有那股糯米香。陈淼说了,那款茶是新宠,不是人人都知道的。结合那句三十岁以前照顾好她的话,那就是针对我了。三十岁以后我才有权支配我的巨额财产不是?陈淼,你们的计划是不是让我爱上郜林波,然后嫁给他,等我拿到财产后再想办法除掉我?我是不是应该谢谢我的爸爸,他要不立那个遗嘱,我是不是早就没命了?

“但现在没命了的是郜林波!”陈妙真忽然哀哀地插了句话。

是的,郜林波没了命。

陆子晗继续说下去。

我一直搞不清楚陈淼为什么那么不待见陈姨,而陈姨对她的态度似乎也从不计较。因为郜林波的出现我已经不信任陈淼了,那么对于陈姨,我也开始持怀疑态度。你们之间的对立太过明显了。我要接陈姨来家里住,叔叔居然没有反对,这很反常。有段时间我天天躲在三楼,我在爸爸的书房里找到了一些东西,包括一张年轻女子的半身照。你们知道我用照片编辑软件系统在那张照片上看到了谁的脸?是您,陈姨!我拿着照片去找了叔叔和奶奶。后来他们给我讲述了那段往事。陈姨,您是我爸爸的第一任妻子是吧?您为什么要和我爸爸离婚?是因为那时我爸爸只是个普通工人,而您在他身上看不到希望?您背叛了他去投奔的男人对您不好吧?否则多年后,当我的妈妈已经嫁给了我爸爸以后您又回来找他。我无法想象您用了什么计谋,但您显然成功了,您几乎跟我妈妈同时怀了我爸爸的孩子,当时您没告诉他,等孩子出生后才跟他说,而那时我爸爸已经开始有钱了。不是吗,陈姨?

陈妙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那個孩子就是陈淼。家里人都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个女儿。奶奶有一次说话说漏嘴了,她说到了带个孩子什么的。我一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把陈淼指定为我生活的陪护人,但是陈淼作为他的另一个女儿就说得通了。陈淼,在他的心目中,你这个女儿各方面肯定都比我强,所以他才把我托付给你照顾。他私下里一定找你谈过话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你要比我幸福得多,姐姐。因为爸爸从来没把我当成大人那样平等对待,在他眼里,我一直就是个只需要送洋娃娃就可以了的孩子。

爸爸没少给你钱吧?但跟我比肯定太少。都是女儿,你心里肯定不平衡,所以你设计让你的男人接触我。你的男人,你们从小就认识吧?你刚才说收养,那就可以理解陈姨为什么不反对你们结婚了。一回国你们就结婚了吧?是为了我离的婚吧?你还是太冲动,短暂的婚史。你要不跟他结婚,警察就不会找到你……陈姨肯定不敢告诉家里人你的来历,把你送回了老家?老家在哪儿?临沂,还是菏泽?那是陈姨为了他不惜背叛我爸爸的男人的老家吧?你跟郜林波一起在老家长大?等你在老家长到十几岁,她又把你带到了这边,并把你送回到爸爸身边。对吧陈姨,也还是为了钱,不是吗?郜林波就是那会儿一起过来的吧?

陈妙真和陈淼都不说话。显然,她们没想到陆子晗知道这么多。

那段时间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巧合的事情太多了,这是不对的。陈姨的丈夫跟我爸爸一天出殡,他们又埋在一个公墓,我们去上坟总能遇着。是不是太巧合了?可我爸爸早就是您前夫了陈姨。奶奶和叔叔不反对您住进来,是觉得您也是这家的媳妇儿,两个女儿在一起,您能帮着关照也挺好……如果没有钱的事是挺好。如果没有郜林波的死,我真的觉得我已经接受你们俩成为我的家人了。我有钱不就是你们也有钱了吗?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扯出郜林波的死呢?

直到这时,陈淼才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说了半天就是在表明郜林波不是你杀的?”

“本来就不是我杀的,警察都已经还我清白了。”

“当然也不是我杀的。我没有要杀他的理由,尽管我不喜欢他。”陈妙真的哀伤里有些赌气。

“那你为什么要私下告诉陆子晗不要跟他走得太近?当初我就不让你来这里,就怕她知道我们的关系,你偏不听!你来就是怕我们伤害陆子晗吧?我就不明白了,我是你女儿,你为什么要对她更好?”陈淼的话里满是对母亲的责备。

陈妙真叹了口气:“我是怕你们伤害子晗,可是更怕的是你们伤害自己啊。这不,林波已经没命了!罢罢罢,人死不能复生。今天你这一闹也好,咱们就把这事儿都说开了,林波死了,咱就等警察查吧,以后咱们三个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陈淼忽然滂沱:“你说得轻巧,郜林波就这么死了?我那么爱他,我多么希望熬过这五六年让他得到一大笔钱,爱干啥干啥,去过富人的生活。可他什么也没享受到就死了,还死得不明不白!是我害死了他,早知道这样就不离婚了,我的钱也足够我们花的了……”

陆子晗坐在那里听她俩絮絮叨叨地说着,思绪又跑偏了。她的眼前出现了被释放的德国军官用刀刺死那个美军的场景。

她再一次在心里默念:对恶的纵容是不是就是对善的伤害?

十五

第二天阿姨回来上班,表情仍是惴惴的。陆子晗宽慰她不要在意,昨天陈淼只是心情不好,与她无关。

陆子晗去了陈淼以前住在这里的卧室。陈淼还在睡觉,好像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陆子晗坐在床边等着她醒来,一如当年自己晕倒后她等在床边一样。

然后陆子晗看到陈淼睁开了眼。

“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了?”陈淼很迷惑。

“没怎么,我只是在等着你醒了问你件事。当初我住校,一直是你住在家里的,我爸爸和我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应该清楚的,告诉我好吗?我妈妈知不知道你的身世?”

陈淼犹豫了一下,这一下没有逃过陆子晗的眼睛。

“阿姨知道我的身世,我出生后就做过亲子鉴定了。她接受了我,对我也很好。可是,我告诉爸爸她对我不好。对不起,我就是见不得爸爸对她好。我希望他俩吵架。那天她收到了一封邮件,不知为啥就跟爸爸吵起来了。我听她喊还我孩子还是还有孩子什么的,又说你要死?反正你也活不多久了,我干脆也不活了什么的。我偷偷打开门看,就见爸爸手里拿着刀,而她,握着爸爸的手,把刀刺进自己身体……爸爸喊她,她倒下了,爸爸扑过去,看她不行了,就自己刺自己……”

陆子晗闭上眼:“你看到了,居然不出去拦住他们?”

“我当时都吓傻了。我那会儿也是个孩子啊,哪里见过这阵势?”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这么多年如鲠在喉。”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让你早点儿释怀?我从来就没希望过你幸福,保证你的安全是为了我自己的以后,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现在你满意了?”

陈淼的声音冷得不能再冷,好像在一瞬间冻住了陆子晗先前还有些温度的心。陆子晗忽然笑了,很阴郁:“你这样想?那好吧,我把昨晚没说完的话告诉你。你不是说你跟爸爸做过亲子鉴定吗,我跟爸爸也做过。两份亲子鉴定我都找到了。我是根据那个确定你是爸爸的孩子的。但你知道吗,亲子鉴定显示,我不是爸爸的孩子。”

“你说什么?”陈淼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不是爸爸的孩子。”

陈淼有些茫然了。

“我在我妈妈的一个大衣兜里找到了一份材料——我妈妈的东西我没让任何人动——那估计就是你说的妈妈收到的邮件。我的那份亲子鉴定就跟那封信在一起,被她急忙间揣进大衣兜的。现在想来她让爸爸还她孩子是有原因的。那封信上说她的孩子当初在医院被人替换了。我后来对过笔迹,是陈姨的。所以我现在觉得,你才是他们的孩子,而陈姨说她怀了爸爸的孩子根本就是在讹爸爸。咱俩只差几天,陈姨那么有心,选在同一个医院生产,然后趁机把孩子换了,谁会发现?我其实是她的女儿,所以这就解释通了,她为什么要过来,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她……”

陈淼的眼神开始离散:“你的意思是我在自己的爸爸面前诋毁自己的妈妈,然后亲眼看着自己的爸妈先后自杀死去?”

“不然呢?”

“鸠占鹊巢!陈妙真这么狠毒……”

这次是陈淼晕了过去。

十六

陈淼离开的时候问陈妙真要了养马岛老宅子的钥匙。她说要回去给郜林波设个牌位、烧点儿纸钱什么的。他活着的时候为了钱就不体面,到了那边她得让他过得轻松些。

陈妙真没有任何异议地把钥匙交了出来。

当天晚上六点多钟,陈淼给陆子晗发了一条信息。她说自己算计了半天,把父母丈夫都算计进去了,唯独没算计出幸福,思来想去,已经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陆子晗很理解这种心情。当初她也曾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了,不过当时有家人和医生拉了自己一把。

陆子晗看着那条信息良久,她没有要拉陈淼一把的意思。如果陈淼做了选择,就由她去吧。

三个小时以后,陆子晗拿着手机急匆匆地敲开了陈妙真的房门。她给陈妙真看了信息,自责自己在看电影,没注意到有信息。

陈妙真立马想到了老宅子。

两个人急忙出门开车往养马岛赶,留下从睡梦中惊醒的阿姨一脸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这家人最近怎么了,老发神经。

已经夜里十点多了,整个村庄早已进入了梦乡。两个人把车停在村后的马路边,然后绕胡同进入老宅。

院子里漆黑一片,不像有人在里面的样子。这让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摸黑进了屋,陈妙真打开了灯。

堂屋正中有张老式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郜林波的牌位,但是香火已经燃尽了。而陈淼就跪在桌子前,头抵在桌腿上,一动不动。

陆子晗用手推了陈淼一下,晃了晃,没反应。陆子晗赶紧扳过她的头,见她双眼紧闭,脖子上吊了根缠在八仙桌上的绳子。

陈淼在郜林波的牌位前自缢身亡了。

站在陆子晗身后的陈妙真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扶着陆子晗的肩膀,觉得喉咙间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一时间无法呼吸,只能一口口地往里吸气。就在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的最后一刻,陆子晗回身抱住她,使劲儿拍她的后背并扶她坐下,她才开始慢慢缓解。

然后就听她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哭泣:“我的儿啊……”

陆子晗退后一步望着她。灵牌在侧,让她觉得室内阴森森的,跟地狱一般。

“为什么啊傻孩子?这是为什么啊……”陈妙真压抑的哭声很凄惨。

“为什么?她以为自己是我爸妈的孩子,她以为自己一手造成了父母的死,她是在以死谢罪!”

陆子晗的声音很冷酷,这让陈妙真觉得异样,她不禁停止了哭泣。

“她是你爸妈的女儿?什么意思?”

“我如果不骗她说她才是我爸妈的女儿,她怎么会崩溃自杀呢?”

“你居然这么恶毒!以这种方式逼死我的女儿!”

“她真的是你的女儿?那你怎么会让她跟你儿子在一起?”

“我儿子?你说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我胡不胡说你自己知道。你给郜林波打电话那天我们都在海岸咖啡,你们约了第二天见面不是吗?第二天阿姨請假我也外出了记得吗?我是为了给你们创造在家里见面的机会。但我中途又回来了,从后门进去的,你不知道吧?郜林波来后你俩说的啥我都听到了。你讹了我爸爸,你根本没有怀他的孩子!陈淼是你从外地收养的吧?你却对她说郜林波是被收养的。陈淼的亲子鉴定用了我的头发。你抱着孩子去奶奶家,一是要告诉奶奶你给她生了个孙女,再就是为了偷我的头发!我问过奶奶了,她说我满月在她那里剪的头发明明放在桌子上,准备去做胎毛笔的时候发现没有了。你下了一盘好大的棋,不是吗陈姨?怎么,离开我爸爸后悔了?郜林波他爸爸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是吧?你才会领着一双儿女回到这儿了。但是很可惜,等你想回头的时候我爸爸已经有了我妈妈了。”

“林波是你杀的!”陈妙真忽然明白了一切。

“是的,是我杀的。他跟你分开后我就偷偷离开家并约了他。我们去了那块岩石后面,他无意中说过那里有个泉眼,但是陈淼帮他挡了过去,以掩盖他在岛上生活过的事实。你一定很庆幸自己的养女会爱上你这个走了歪路的儿子吧?我骗他说问过你了,你也说那里有泉眼,他就带我去了。我给他准备了放了镇静剂的可乐,我们坐在礁石上喝着可乐聊着天,他以为这样做就会有机会得到我。等他昏迷过去后我把装了石头的渔网系在他腰上,让他躺在礁石上我就离开了。你看陈姨,都不用我动手,上涨的潮水自然就会带走他。当然我拿走了他的手机。我得确保他的通话记录上有我的电话,那是证明我没有作案时间的最好证明。人人都会以为那会儿他还活着,其实他已经死了!”

“你太狠了,陆子晗!”陈妙真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我没你狠,陈姨。你不仅要取代我妈妈,还要攫取我爸爸遗留的家产。我本想放过你和陈淼的,可是你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提议,而陈淼则亲眼看着我爸妈死去,什么都不做也不说。我不能原谅你们。对恶的放纵就是对善的伤害。放过你们总有一天你们还会害别人,包括我在内。”

“我要去告发你,你是个杀人犯。你不仅直接杀了我儿子,还间接杀了我女儿!我要跟你拼了!”

陈妙真站起来直接朝陆子晗扑去,陆子晗早有防备,她躲了过去,陈妙真没收住身子,一头撞在了八仙桌的角上,顿时血流如注。

陆子晗赶忙抱住她,然后拿出电话拨打了120和110。在120和110来之前,陈妙真在她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陆子晗给120和110讲述了同一个故事:因为郜林波的死让陈淼心灰意冷,她留了言自杀而亡,看到信息后赶来的陈妙真当着陆子晗的面把自己撞死了。儿女双亡,她心已死。

这个故事很凄惨,但也很可信,根本无懈可击,就连陆子晗自己都相信了。她觉得故事的结尾能以这种方式呈现,堪称完美。

一定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天佑之!

一年后,陆子晗再次登上了去往美国的航班。她觉得心理学是个好东西。她没打算从事心理学方面的工作,她知道自己帮不了任何人,但她可以帮自己。

她决定继续深造这个专业。她申请了波士顿大学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她还打算读博。

她从来不去想一年前发生的事情。这一年来,是她满十六岁后过得最为沉静的一年。她能跟家人自如地谈起父母,她每个晚上都睡得很踏实。

她觉得她将来可以爱上某个人,她不再担心会被所爱的人取了性命。

她相信妈妈说的那句话不是还我孩子,她说的是还有孩子。他们不是不要她了,他们只是太相爱了。他们的死的确是个悲剧,但她觉得安慰的是,他们是因为爱才一起死的。

他们一起,随爱远去。

责任编辑/季伟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王媖 期刊:《啄木鸟》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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