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0年是脱贫攻坚决战决胜之年,本刊顾问委员会委员、著名作家李迪受中国作家协会委托,于2019年11月深入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十八洞村采写脱贫攻坚的故事。11月的湘西村寨,路陡天寒,李迪先生在采访过程中身染重疾,回京后便一病不起。然而,他以坚强的意志和澎湃的激情,在病榻上奇迹般地完成了人生最后一部著作《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
引子
这里是湖南湘西十八洞村。一个古老而年轻的苗族村寨。
青山环抱,绿水流翠。木楼相依,万瓦如鳞。
2013年11月3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了这里。在村民的晒谷场上,在一棵高耸入云、有着三百多年树龄的梨树下,面对围坐在身边的父老乡亲,习近平总书记第一次提出了“精准扶贫”,指导全国扶贫攻坚战。沉睡在贫困中的十八洞村,自此蝶变,张开多彩而勤奋的翅膀,飞翔在脱贫奔小康的春风里。那样耀眼,那样明亮!
十八洞村由四个自然寨组成,习近平总书记所去的寨子,因为有梨树,就叫梨子寨。
2019年初冬,我来到十八洞村深入生活,吃住在老乡家,烤火塘,聊家常,翻山越嶺,走村串寨。行走在绿水青山间,我时时被精准扶贫、自强不息的故事所感动。
梨花朵朵惹人爱,采撷几朵存起来……
关键时刻
李老师,消息来得很突然!
2013年11月3日,习主席来到十八洞村考察,首次提出了“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的十六字方针,同时还提出了十八洞村的模式要在全国“可复制、可推广”六字原则。不能堆积资金,不栽盆景,不搭风景,提出了“不搞特殊化,但是不能没有变化”十三字要求。为响应习主席的号召,让十八洞村早日脱贫,花垣县委、县政府决定成立一支精准扶贫工作队,由我任队长。其余四位队员是:统战部工会主席谭卫国、林业局副局长石昊东、民政局工会主席吴式文、国土资源局政务中心主任龙志银。
可以说,这是中国第一支精准扶贫工作队。
突然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任上。
说老实话,我当时心里有点儿发怵,这不是一个好完成的任务!
但是,担子既然给我了,我就要担起来。
2014年1月23日,我带领工作队进村了。
从此,我的命运与十八洞村紧紧相连。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工作队与村组干部、党员、村民代表见面时,当主持人介绍我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时,没有掌声,一阵小骚动后,我听到的是村民们的窃窃私语。他们讲的都是苗语,以为我听不懂。他们不知道我龙秀林是苗族,住家离十八洞村不远。他们的窃窃私语,深深刺痛了我,让我尴尬万分。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看来县委对我们十八洞村不重视,起码要从有钱的部门派人来才对,派这么个搞宣传的来,要钱没有,要嘴一张。
——哎哟,他是管宣传的,发发文件填个报表,来这儿能干吗?
——这个队长,要资金没有,要项目没有,拿什么扶贫啊?
——你看他那书生的样子!
这都不说,随后,老百姓就给工作队送来了三个“大礼”:
第一个“大礼”,公开说,一个书生当队长,他能干吗?
第二个“大礼”,听说工作队不分钱,有村民连夜在村部的围墙上贴满了大字报:“上面分给十八洞村的钱,被扶贫工作队贪污了!”
第三个“大礼”,村里的“酒鬼”龙先兰,闯进我给省领导汇报的会场,嚷着要饭吃、要老婆,砸了场子。
面对这三个“大礼”,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能干什么?解释也没用!
关于分钱。以往有过分钱的办法,我觉得村民们的要求并不过分。钱是不是被我们贪污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酒鬼”龙先兰,要饭吃、要老婆,应该是实话。我不怪他,他的困难必须解决。
就在当天下午,竹子寨突发群体事件,我得到消息后飞奔而去。
赶到现场一看,哎呀,三百多村民,团团围住了施家父子三人。
原来,事件是修机耕路引起的。
谁都知道“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把长期闭塞的苗寨道路修通,是脱贫致富必不可少的一步。
修一条机耕路,是十八洞村村民们多年的心愿。但是,修路就要占用村民的田地。在十八洞村这个山连山的地方,有一块田地是多么不易呀,平均每家都不到一亩。这点儿田地看着不多,可都是村民的命根子。当初提到修路要占田地时,村民们个个支持,可是真干起来的时候,问题就来了。
修路首先要占施家的地,施家坚决不同意。父子三人拿着柴刀等利器,阻挡施工队,不许施工。施工队没辙,只好停工。就这样,一直拖了一个多月,村民们盼望的机耕路还是零。
这天下午,竹子寨、梨子寨的三百多村民们急了,约好了一窝蜂赶到施工现场,准备把施家父子强行拖出,强行施工。
施家老父亲举着一把大柴刀,大儿子举着一根钢钎,二儿子举着一根铁棍,摆出与田地共存亡的架势,要与来人杀个你死我活。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三百多村民集体喝了血酒,也要与施家人拼个不共戴天。
苗族有一个最毒的风俗,那就是喝鸡血酒。杀了大公鸡取血放酒里,一饮而尽。一旦喝上了,就是死也不回头。
当我赶到现场时,但见双方剑拔弩张,械斗一触即发,死伤在所难免!
接到报警赶来的派出所民警,冲上去正准备武力控制施家父子。
关键时刻,我用苗语大喝一声:谁也不许动!
现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啊,这个队长会说苗语?我们在见面会上的嘀嘀咕咕,他全听明白了!
我接着大声说:请民警全部撤下来!
带队的民警问我:你是干吗的?
我说:我是县委扶贫工作队队长龙秀林!这是我们村民内部的问题,你们撤下来,一切由我来解决!
现场三百多人,一下子被我镇住了。
我走到包围圈中央,与施家父子站在一起,大声说,你们谁不服就冲我来,不要伤害施家父子!
带队的民警说:好,龙队长,我们撤,这儿就交给你处理了!
民警们撤了,现场凉了。准备拼个你死我活的双方,也都放下了手里的冷兵器。
一场突如其来的械斗平息了。
面对汹涌而来的人群,我能跟施家站在一起,用身体保护他们,这令父子三人非常感动。
我转而跳上高台,对在场的村民们说:乡亲们,我龙秀林感谢大家的支持!咱们十八洞村的发展不能有杂音,更不能以流血为代价!扶贫路上遇到一些阻碍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乡亲推到对立面,给乡亲带来任何伤害都是不明智的。我相信,施家不是不同意修路,修路也有利于他家。他家一定有什么心结没有解开,今天,我们就当众把它解开了吧!
听我这样说,施家老父亲长叹了一口气。
李迪(左一)与十八洞村村名围炉夜话
我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跟他说:老人家,您有什么想不通的就说说吧,不要憋在心里。趁着大家都在,也都听一听,帮您分析分析。
老人犹豫了一下,说:龙队长,我不是不愿意修路。修路要先从我家地里开刀,如果我们同意了,施工队修过去了,后面要占地的人家不同意,那机耕路还不是修不成?路修不成,我家的地也白白糟蹋了,再也不可能找回来。弄不好后面要占地的人家还怪罪我们带错了头儿,那我们家就里外不是人了!
我说,老人家,您的这个心情我理解,我们今天就当场解决这个问题!
说完,我又转向村民们,提高了嗓门儿:大家都听到了吧,施家不是不愿意,而是顾虑后边要占地的人家不同意,修路半途而废,他家的地也白白糟蹋了!
听我这样说,人群里一阵骚动。
我接着说,大家静一静,现在我就要问问,如果施家同意了,路修开了,后边要占地的人家,能不能给我保证决不阻挠施工,让路拉通?
在场的村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能!
看到村民们情绪高涨,我想到十八洞村以后的公益事业建设,还有很多用地的事情,借助村民情绪高涨的有利契机,我又补充了一句,今后,在村里公益事业建设中,占地五分以内,大家能不能无条件支持?
村民们又大声回答:能!
我说,我给大家鞠躬了,感谢大家的支持。事关田地,重之又重,口说无凭,大家能不能签字画押?
村民们又一声:能!
我就口述几条简单的协议,叫第一支书施金通当场写好,请村民们签字画押。
看着大家纷纷签字画押,我对施家老父亲说:施老啊,您都看到了,后面的人家都签字画押了,这条路就一定能修通!如果修不通,您就来找我,我说什么也要把您家的地恢复了。
老人感动得连连点头。
我说,您还有什么要求?
老人家说,没有了,没有了。你们工作队做事认真负责,让我心服口服,一切都听你的!
我说,那现在可以开工了吗?
老人家说,可以啦,耽误了一个多月,对不起大家!
我对在场的施工队说:好,开工了!
现场的村民们发自内心地鼓起了掌。那掌声像春天的雷。
他们又窃窃私语了——
龙队长是好样儿的!
原来他是我们苗家人!
他不是書生,他是一条苗族汉子!
行,他以后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李迪与他采访的十八洞村村民合影
就这样,一场械斗得到了化解,停工一个多月的项目恢复了开工。
更重要的是,我在关键时刻的举动,赢得了民心。村民对工作队服气了,再也没有人提工作队贪污扶贫款的事,为我们接下来的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同时,我的心也豁亮了:我这个宣传部副部长的特长就是利用文化来统一思想,凝聚人心。而现在的十八洞村正好是我的用武之地。我要带领工作队,开展全方位的思想建设,统一十八洞村村民的思想。只有思想统一了,才能做到步调一致,各项工作才能顺利开展。
紧接着,我们按计划开展了一系列工作——
修路、农网改造、机耕道建设……没有土地,采用“飞地模式”到外乡租地种植猕猴桃;成立苗绣合作社,发展传统产业;开发红色旅游……
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十八洞村发生了深刻变化,乡亲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人均纯收入从2013年的1668元,增加到2016年的8313元!
贫困户脱了贫,单身汉脱了单,贫困村摘了帽。
这期间,我还促成了一桩婚姻。
谁呀?
“酒鬼”龙先兰!
金兰蜜
有一天,收工后,天黑透了。我走在路上,突然被黑乎乎的一堆不明物截住,把我吓了一跳!
我就着星光走上前,这半路上黑乎乎的一堆,不是柴火,竟然是一个人。
天寒地冻的,这是谁呀?
还能有谁?村民说,龙先兰!
我心头一沉,想起了他。龙先兰年幼丧父,母亲改嫁,唯一的妹妹也跟着走了。他孑然一身,以酒浇愁。哪儿醉了哪儿睡,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不,年关将近,家家都在忙过年,他又醉倒路边。
李迪与他采访的十八洞村村民合影
我急忙把他抱起来,兄弟,兄弟,你醒醒,醒醒,跟我回家!
我把龙先兰领回自己位于邻村的家,妻子正忙年夜饭。腊肉,酸鱼,蒿草粑粑。
哎哟,这是谁呀?
我弟弟。
啊?以前没听你说过啊!
哈哈,现在说也不晚呀。他来跟我们一起过年!
要得,我添双碗筷!
龙先兰愣住了。
我说,先兰,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龙。从今往后,你就有家了。你是我弟弟,我爹妈就是你爹妈!说着,我把爹妈请出来:爹,妈,你们看,我弟弟俊不俊?两位老人一看儿子“捡”了个弟弟回来,大嘴咧耳根儿,遂按苗家认亲礼,给他包了一个大红包。
龙先兰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人面前,声泪俱下。
爹,妈,他大声哭喊着,老天不公,我一再失去亲人。我没有希望,我只有喝酒。我兜里永远没有一块钱!现在,我又有家了,又有爹妈了!往后,我要听你们二老的话,听秀林大哥的话,活出人样儿来!
打这以后,龙先兰扔掉了酒瓶。我逢人就说,先兰是我弟弟,哪个再看不起,再喊他“酒鬼”,我龙秀林跟他没完!村民们一听,个个大眼瞪小眼。当然,帮助龙先兰脱贫,成了我百忙之中的又一忙。小伙子正当年,光打零工不行,要引导他干一番事业。我先帮他摆了个鱼摊儿,养鱼卖鱼,还叫妻子动员姐妹们都去买。可龙先兰天生不是个买卖人,嘴笨。不久,鱼摊儿就收摊儿大吉。再干啥好呢?忽然,一只蜜蜂冲我一脸的汗飞来,蜜蜂采蜜也采盐啊,我脸上的汗就是盐。
我一躲閃,来了主意。哎,让龙先兰学养蜂行不?
苗家自古就会养蜂,砍一段树掏成蜂筒,或把竹篓糊上泥巴留出眼儿,斗笠一盖,放在屋檐下或岩缝里,蜜蜂来去任逍遥。但是,如此散养,星星点点,成不了气候。如果龙先兰能办个蜂场,养成规模,采自大山里的土蜂蜜还愁没有销路吗?到时候不怕他嘴笨,只怕供不应求!
我把想法一说,龙先兰拍手叫好,可接着又摊手为难,我跟谁学呀?再说也没本钱啊。我说,师傅早给你请好了。本钱你还愁吗?哥有一块饼,就有你一半!
就这样,我自掏腰包,把龙先兰介绍给邻乡的养蜂专业户,并为他购置了蜂箱等物件。龙先兰嘴笨手不笨。出徒后,第一年养的四箱蜂就挣了五千多块!他高兴得手舞足蹈,首先想到的是把本钱还给我。
我说,还啥?看你那破房子,风来透风,雨来漏雨,还不赶紧翻修了找媳妇,想打一辈子光棍儿吗?
到底是哥。先兰说话三十了,媳妇还不知在哪儿飞。十八洞村像他这样的光棍儿还有一嘟噜,成了扶贫工作队的心病。脱贫先“脱单”,无家心不安。为此,工作队为村里举办了四届相亲大会。第一届举办时,我就把先兰拽去,跑前忙后给他当“媒婆”。
关键时候,龙先兰的嘴也不笨了,说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但有一身好力气,哪个姑娘跟上我,我让她幸福一辈子!说完,就地十八个俯卧撑。脸不红,气不喘,一下子就被板栗村的姑娘吴满金看上了。
姑娘看上不行,爹妈不同意。
小吴主意正。不管爹妈同意不同意,自己跑到十八洞村。两个人一起打扫龙先兰的房子,光是垃圾就装了五口袋。
看俩人真心在一起,我选了个好日子,带上妻子,叫上村干部,一起来到板栗村为龙先兰提亲。我对两位老人说,先兰有家啊!我是他哥,这是他嫂子,这是村主任,这是村支书。我们都是先兰的亲人,也是你们的亲人。我们真心担保,先兰是个好后生,他现在不是酒鬼了,是个养蜂能手,姑娘跟他错不了,你们二老就放心吧!
小吴爹说,离了窝的小鸡要自己找食,受了欺负别后悔。
小吴妈说,孩子认准了,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我赶紧接上话,二老同意啦?
两位老人不说话。隔了一会儿,又点点头。
那天,我是小跑着回来向两个人报喜的。我说恭喜恭喜,好事成双!爹妈同意了,这是一喜,二喜是精准扶贫贷款下来了,每个贫困户五万元!这下,你们的家庭事业都可以开张了!
两个相爱的人从此开启了辛勤而甜蜜的生活。在两个披星戴月的身影背后,一百八十个蜂箱如繁星飞落在百花丛中。
当小吴准备把收获的蜂蜜带回家给爹妈尝时,一不留神,被蜂在脸上蜇了一下。
爹一看到她的脸肿了,就吼起来,我就说他是酒鬼!妈心疼地掉了泪,闺女,这婚咱不结了!
哈哈哈,小吴笑弯了腰。你们快尝尝,这蜜甜不甜?
两位老人蒙住了。
很快,在唢呐和鞭炮齐鸣中,龙先兰和吴满金喜结良缘。他们的蜂场产出的蜂蜜也正式命名了。
啥名?夫妻俩名字里各出一字——
金兰蜜!
就是悬崖我也要跳
我永远也忘不了妈妈的眼泪!
这是隆英足跟我讲的第一句话。这样的话也让我永远难忘。
跟隆英足约了几次,她都很忙。
这天,她说晚上要到村委会来开会,我们可以在会后相谈。
我从梨子寨赶到了村委会。值班的人告诉我,会已经开了不短时间,马上就要散了。我在大厅的角落里选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等待她。事先在微信里,我告诉她,我穿着红羽绒服、白裤子,戴了一个茶色小墨镜。谁也没见过谁,就当见面的暗号吧。
守候不多时,散会了。参加扶贫工作经验交流的代表们,说笑着陆续走出会场。人有点儿多。后来,村委会主任隆吉龙告诉我,我要采访的不少人都在这个会上。我当时心里很激动。不过,天色已晚,我只能捉住隆英足了。
在陆续走出的人群中,一个瘦瘦小小的弱女子径直向我走来。我的目光绕过她,往她身后看。她忽然说,你还看谁呀?我就是隆英足!
哦!我不由得吃了一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奇女子吗?这时,在灯光下,我看到了她那双大眼睛。明亮的,聪慧的。
她在桌子对面坐下来,开口就说了那句让我难忘的话——
我永远也忘不了妈妈的眼泪!
李老师,那年开学前,妈妈把我家五姊妹叫拢,望着我们每个人,说,孩子们,咱家就那点儿地,一个人不到一亩,能打多少粮?爹妈实在抬不起头,供不起你们都上学了。可喊谁退出来呢?你们都是妈的心头肉……说着,妈哭了。那泪水不是流出来的,是大坨大坨掉下来的。真让我心酸!
妈,你莫哭了!我说,我退出来!我的功课不如姐妹们的好,我不上学了。我出去打工,去挣钱。不让爹妈抬起头来,我誓不为人!妈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哭得不能收拾。
第二天,我的姐妹们背着书包去上学,我揣起粑粑走上打工路。带着对课堂的留恋,带着不像一个女孩儿的誓言。
我是1973年生人。那一年,我14岁。是家里的老二。
老大是女儿,老二还是女儿。想要儿子的爹妈说,足够了,下一个该生儿子了。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英足。意思是,应该满足了,该生儿子了。结果,一连生了三个,都是女儿。打住,彻底满足了!李老师,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很多人问我是啥意思,我都没说。有点儿说不出口。
老人们都说,穷家富路。可我哪儿有钱呢?听人家说,要打工,就要到省城长沙,那儿好找活儿。我扒火车。被揪下来,再扒。再被揪,再扒。几天几夜,终于到了长沙。一看自己像个叫花子,不敢进城。咋办?正是收谷子的季节,地里都缺人手。我在郊区黄花镇停下脚,帮人家收谷子。能管饭吃,还论天给钱。钱虽然不多,但卻是我一块一块挣下的。
这一块一块的辛苦钱,是我的人生第一次。每一块在我眼里都是金块儿。我把钱攒下来,在心口上都捂热了。然后,寄给了妈。
有一天,给一家李姓大户收晚稻。我管户主叫叔。稻田无边,转眼成垛。李叔说,你真行,愿意留下来帮我喂猪吗?每月给你三百。
啊?每月三百!我顿时心跳加快。一张嘴,心能跳出来。李叔,我愿意!我在家就喂过。我连想都没想就接过话。心想,不就是喂猪吗?可是,当李叔带我跟猪见面时,我惊得合不拢嘴——哎哟妈呀,一千多头!这还是猪吗?李叔说,咋不是?你挨个看看!我当真看了。的确,每一头都是猪。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猪!
李叔说,打扫猪粪清猪圈,你干不干?
干!
没干过的人不知道,这是最脏最累的活儿。我一干三年。累死累活,人熏成猪。晚上钻进被窝,就像钻进了猪圈。第二年,上百头母猪赛着要生猪二代。猪丁兴旺啊!李叔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教我如何给猪接生。
李迪采访隆英足
在家里,我从没给猪接过生,都是妈做的。跟着李叔,我从一无所知,吓得惊叫,到一个可以拿奖的接生婆。这些大妈们,没黑没白没计划,我生我快乐,活活把我炼成了千手观音。你生你快乐,我接生我也快乐!
接下来,李叔又教给我,防病,治病,打针,阉割,没有他不教的,没有我不学的。
我看李叔家也是农民,但是日子过得飞起来,有房还有车。那个时候,有车有房的人家很了不起。他好像有两三个企业,喂猪是最大的。他为什么这么会喂?为什么懂得这么多呢?我问他,你是大学生吗?李叔说,不是,只读到初中。我心里暗暗吃惊。又问,你只读到初中,怎么会懂得这么多技术,猪场搞得这么好?李叔说,我都是学来的。跟你一样,跑出家去给人家干。从打扫猪圈开始,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在干中我慢慢学会了这些养猪技术,就回来自己养了。光给人家打工不成,还是要自己干。
李叔的话,像种子种在了我心里。
我在李叔家,一直干了五年。开始,他什么也不教我。三年后,他看我吃苦耐劳,什么时候脸上都是高高兴兴的,就特别喜欢我,把我当成亲人。
李老师,你想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我是从很苦很苦的日子里走过来的,从懂事的时候开始,从来就没有吃过一次大米饭,天天都是红薯饭、萝卜饭、南瓜饭,里面只有几粒米。炒菜的时候,妈根本舍不得放油。那时候我五六岁吧,一看妈要炒菜就跑过去,馋啊。我家的灶很高,我搬个小板凳看妈炒。她用筷子卷个布条,往油瓶里插一下,往锅里抹抹,就把菜放进去炒。没有办法啊,家里养个猪到过年杀了,还要卖钱供我们几个孩子读书。现在,我住在李叔家,又有好吃好喝,又有工资,跟到了天堂一样,我怎么能不高兴呢?后来,我知道,一个月李叔给我三百块是最高的。一般出来打工的能挣到二百就不错了。我心里好高兴,从不觉得苦累。
李叔开始信任我了,有时候让我帮他们家做事。我什么事都做得很好。他就慢慢教我一些养猪的技术。他说以前到我这儿来打工的人不少,不像你这样,不怕苦累,责任心又强。他们在我这儿干两三年,我什么技术都不教的。李叔不但教我技术,对我真的像一家人。一年给我买两身衣服,热天买一身,冷天买一身。
干到第五年的时候,李叔终于对我亮出了他最后的绝活儿:人工配种。就是取公猪的精子,直接配给母猪,成活率很高。这个技术以前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当然,在我那还很落后的家乡,更没人知道。要配种的时候,都是赶着公猪过去。山高路远。到了地方,公猪走得太累了,根本配不了,白白赶过去。这个人工配种技术,是我在李叔家收获最大的。
他那样认真地教我,不知道我心里的种子已经发了芽儿。我有了想法,什么都学会了,我要回去自己做,就像李叔当年学会了技术自己回来做一样。我要回家乡去创业,让爹妈抬得起头来。
这天,李叔对我说,你学会了人工配种,养猪这行,就没你不会的了。你勤快老实,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我想把猪场交给你,每月给你五千块,年终还奖励几万,你看行不?
哎哟,每月五千块,年终还有奖金!这对我来说,在梦里都没梦到过。可是,我心跳正常。说实话,我对不起李叔。我已经有了二心。我说,叔,你对我这么好,谢谢你,再三谢谢你!可是,我不想干了。
李叔吃了一惊,为啥?
我说,李叔,我家穷啊,家里有爹妈,有爷爷奶奶,还有四个姐妹在上学。一家人都指望我!可是,靠我在这里打工,叔给的钱再多,也养不活这一大家子人。我在这里打工也不是一辈子的事。我想回去创业。自己干。像你当初一样,离开打工的地方,回乡自己创业。我要回去开办猪场,挣更多的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让爹妈抬头做人!叔,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
李叔听我这样说,半天也不出声,人好像在做梦一样。
我流泪了。我又说,叔,我真的对不起你,请你一定原谅我!
李叔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培养你好不容易,五年了,什么都教会了你,你却要回去。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不是不支持你回乡创业,你能不能再帮我干几年,到时候我拿出一笔钱来支持你创业。
我说,叔啊,我没有法儿答应你了。如果再干几年,年纪一年大一年。回去就要结婚。我就是不结,爹妈也会逼着我结。我一结婚一生孩子,还创什么业啊?我回去要从零开始,被结婚生孩子一拖累,说不定就永远是零了。那样我也对不起你这几年对我的培养。
李叔说,你说的有道理,我留不住你了,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给你拿上八千块钱,当个本钱吧。如果不行了你再回来。
我哭成了泪人。我告别了李叔,他送了又送。一路上,我不知回了多少次头。面对每月五千块的收入和年底的奖金,李叔又对我这么好,我离开对吗?我的选择对吗?未来又会是什么样?
尽管一路回头,但我终于没有停足。向前走,向前走,向着家乡飞虫寨而去。
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全家没有一个人同意我养猪!
养猪是我们苗家百姓的传统,家家都有两三头,过年杀了熏腊肉。妈说,你看谁家靠养猪挣钱了?爹说,养个猪一年到头能吃上肉就不错。要是害了病,过年只能看人家吃。我说,我看到李叔养猪挣钱了。我不是养一头,我要养成百上千头!
爷爷说,你疯了?成百上千头?你背得起猪菜吗?搂得起柴吗?煮得起食吗?
我说,我不用搂柴煮食,我是现代化养猪,喂饲料,菜也生着吃。
爷爷说,没听说过!
奶奶说,你快醒醒吧!就算天上掉下来这多猪,你在哪儿养呢?
我说,咱家不是有块地吗?我圈起来在那儿养!
话音没落,大人一起瞪眼,那是命根子!种上一年好赖有粮吃,让你弄废了,全家喝西北风吗?
我说,那点儿地种得再好也只够吃,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拿来养猪就不一样!李叔也是农民,也跟我一样念不起书,可人家现在过的啥日子?你们知道吗?!说着,我哇的一声哭了!我边哭边说,猪我养定了,就是悬崖我也要跳!
听我这样一说,全家一下子软了。想到我几年来为家里拼命挣钱,决定把地拿出来。爷爷最后叹了一口气,唉,如果你搞不好,往后家里的粮食到哪里去找?其实,爷爷说的很对。在这山连山的地方,田地好珍贵,家家都靠这一块地吃饭。
我说,爷爷,我一定会搞好的。到时候就不是靠这点儿地吃饭的事儿了,是要脱贫走富裕路了。
爷爷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我开始计划钱了。要修猪圈,又要买猪,李叔给的八千块是不够的。跟谁借呢?我就找到了小姨。她是公务员,理念好一些。我说你能借我四千块钱吗?小姨想了想说,我知道你要养猪,我支持你。这钱以后你能还就还,还不上也没关系。我说我有这个信心,一两年肯定会还你。
我家的地在山上,修猪圈就把李叔的钱用光了,还欠了施工方的。我说,放心,以后一定还上。
有了圈就开始买猪了。手上只有四千块,能买什么猪呢?来到种猪场,我看花了眼。一问价,惊得舌头吐出来收不回。那时候,一只品种猪好贵好贵,一百斤以上的要上万块。要买当然还是大的好,但我买不起。而且,就是买小的也只够买一只。要发展养猪,特别是要用上人工配种技术,只能先买公猪了。我真可怜呀,手上攥着这点儿钱,选来选去,买了一只才满双月的小猪,只有四十斤。这小猪我要喂一年才能起精子。没办法,买!
后来,我又厚着脸皮,跟熟人借了两千块,买了一只小母猪。
我心中伟大的创业,就从两头可怜的小猪开始了。
山上没水,更没电。水要到山下挑,手电就是电。晚上,猪睡在圈里,我紧挨着猪睡在圈外的巷道。那时候,有人会偷猪的。我不跟猪睡在一起,晚上猪被偷了咋办?我把木板铺到地上当床,人就裹着被子睡在上面。
睡在山上好安静啊,静得吓人。可是,夜深了,起风了。风中传来咕咕咕的叫声,不知是鸟,还是兽。这叫声让我害怕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忽然听到哗啦哗啦的脚步声。我大声问,谁?没人回答。脚步停在圈外,半天没动静。我吓哭了。
哭着哭着,我一咬牙,英足,你哭什么?你怕什么?无非就是个死!你不是说了就是悬崖你也要跳吗?现在咋了?害怕了?不敢跳了?要退缩吗?不,再咋样,我也不能退。退了,家人笑话,村里人也笑话。
就这样,在大山上,一个女人,两头猪。白天。黑夜。下雨。刮风。人争气,猪也争气。一年后,猪长大了。人工配种成功,母猪一窝就下了十多只!吱吱叫着,可爱的,快乐的。
有一天,我看着这窝小猪,突发奇想,这些小猪要长大了,那得多长时间呢?什么时候才能还债?什么时候才能淘到第一桶金?哪怕是一小桶!我掌握的这门配种技术,简便易行,成功率高。如果推广开,不就能很快转化成经济效益吗?我们家乡的百姓,现在喂的都不是品种猪,说白了就是近亲猪,自家养的猪自家配种,下的崽既不好看又長得慢。条件好一点儿的,花钱请人家赶公猪过来。往往是猪赶来了,钱花了,没配上。我的公猪是品种猪,不敢说一配一成功,但八九不离十。只要下了崽,老百姓一看眼就亮了,绝对跟他们自己的不同。为了推广,我也不多要,配一次八十块,家家都能承受。
可是,我又一想,在这封闭的山村,谁家都没听说过这个事,哪里会相信呢?要做,就要从熟人开始。俗话说,骗子杀熟。可我不是骗子,我是天使!
我想来想去,想到同学小吴家养了一头母猪,正是发情期,配种肯定能成功。我下了山,来到小吴家,找到小吴,跟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小吴听了又惊又喜,就带我去见她爹。我说,吴大叔,我给你家的母猪配种吧!吴大叔说,好啊,我正着急呢!你啥时候赶公猪来?我笑了,说,我不用赶公猪就能配。吴大叔两眼瞪成牛,啊?不用赶公猪就能配,你说什么呢?英足啊,你外出打工学会骗人啦?我说,大叔,我不会骗你的。这样吧,我先不要你的钱,配成下崽了你再给我,行不?吴大叔眨巴眨巴两只牛眼,这行,我倒要看看你咋耍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推广的这第一家。
吴大叔点头了,我就动手了。过了几天,大叔的老伴儿吴大妈赶集,碰上了我爹,离老远就尖起嘴巴叫,隆大哥,厉害了你的闺女!
我爹吓了一跳,她一个毛丫头怎么厉害了?
毛丫头?吴大妈的手尖尖地指过来,她骗人骗钱骗到我家来了,拿了一小瓶水水就要来配猪,张口八十块!幸亏我家那位多个心眼儿没给她!这毛丫头,真够毛的!隆大哥,你闺女外出几年学了坏东西,你要好好说说她!
我爹像疯了一样跑回家,跑上山,指着我一顿骂,恨不得抬手要打。我说,爹,你先别骂了,我真的没有骗他们。猪差不多四个月就下了。你再见到吴大妈就跟她说,让他们一家人注意观察母猪的肚子,看到它肚子慢慢大了就全知道了。我现在说什么也没用。
爹说,我还哪儿有脸去见人家?说出天人家也不信!
我没有再回嘴。过了一个多月,我在街上碰到吴大叔,我问大叔,你家猪咋样?吴大叔抓着脑壳,这些日子也许我喂多了,肚子有点儿鼓。又过了两个多月,一天,吴大妈慌里慌张地跑到我家,迎面撞上我爹,直着嗓门儿叫,你闺女呢?
我爹一看来者不善,忙说,她没在家。
没在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吴大妈说完,扭头就往山上跑。
爹不放心,怕她打我,就跟在后面追。
追到山上,只听吴大妈离猪圈老远就喊,英足闺女,我家的猪下崽了!十二只,十二只啊,个个滚瓜烂圆,一色白的!以前我家的猪崽耳朵都是塌下来的,现在都是往上升的,好漂亮!我要给你一百块!我要给你一百块!
我说,大妈,谢谢你,说好八十块就八十块!
打这儿以后,吴大妈成了我的活广告,家里那窝小猪成了明星。追星族踏破门槛儿,手机相机咔嚓嚓。
就这样,我一下子红了!十里八乡的养猪户都来找我。一个月光配种就挣八千多,别说还给人家看猪病,打防疫针。我从早上走到下午还没有吃上口饭,从一家跑到另一家。那时候,我没有钱雇车,乡下人又没车,都是靠走。不管路有多远,来一个电话,我就过去。只要过去,就是宣传,就是推广。
我是从穷人家过来的,特别理解穷人。有时候我给人家配种,看到旁边站着好几个老乡,眼巴巴的。我以为他们是来配种的,他们摇摇头说,我们买不起猪啊。虽然买一只小猪并不要很多钱,但是他们买不起,他们没有钱。我说,如果你们真的想养,就把我这儿的小猪抱回去吧。我先不收你们的本钱。你们喂好了,把它卖了钱再给我。还有饲料,我也先赊给你们,等你们把猪卖了再还给我。这些老乡们一听,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哗啦哗啦,让我看不下去。
说老实话,他们流泪,也更坚定了我往前走的信心。
我白天忙一天,晚上回来就数钱。掏出两个口袋来数,都是八十元、一百元。数着,数着,我哭了。边哭边数,边数边哭。我挣了钱,还清了债,让家里人有了笑脸。但是,我冲着黑暗的大山喊,这不是我的初衷,不是!我要建一个养猪场,把猪多多地养起来!
根据我家的人口,又没有地种,靠我刚刚启动的收入,还是不行,被村里评为贫困户。爹妈还是抬不起头来。
没过多久,习主席来了,精准扶贫的春风吹进山寨,绣球抛给了我,银行送来了扶贫贷款的支票。很快的,在那绿水青山的深处,在那白云飘渺的地方,一座现代化的猪场建起来了。我养的猪,最多时达到了两千七百头!我的愿望实现了!
爷爷说,当真成百上千了!
我当时养了两种猪,一种是圈养的,一种是放养的,叫湘西黑猪,放到山上,让它们自己去长。喂完早饭就把它们放出去。晚上要喂饭了,吹个哨子又跑回来了。放养的猪很少喂饲料,它们也不怎么吃。它们在山上吃草,抠土里的虫,回来也不那么饿了,我喂点儿玉米,甩到那里给它们吃就行了。因为它们很省饲料,我就多多喂这些猪。这些猪喂久了跟人一样,也有灵气。差不多下午三点半它们都集中到附近,等我吹哨子,一吹都回来了,不要去找它,不要管它。只要把山围了就行。也有的猪走得太远,找不到路回来,就变成野猪了。湘西黑猪虽然养起来轻松省钱,可它们也有不足,每天在山里跑来跑去,一年才长二百斤,而圈养的猪四个月就能长到二百斤。但是,湘西黑猪精肉多肥肉少,肉好香的,一卖起来就知道价格不同了。圈养的猪卖八块钱一斤,它们要卖十五块钱一斤。因为是放养的,原生态的,价钱虽然贵,但是特别受欢迎。一到过年,不少单位都到我这里来订。不问多少价,只说要多少斤。我报价,他们就给钱。
那时候,我把玉米放到山上,野猪闻到味儿也过来了。湘西黑猪有时候配了野猪的种,生下来的小猪嘴巴好长,红的,黄的,白的,黑的。好好看,好可爱。很多人到我这里来参观,问我这是什么猪?我就跟他们说,这是湘西黑猪跟野猪配的杂交野猪。他们都笑死了,说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猪!这些猪虽然成了半野猪,但仍然很乖,一听我吹哨子就都过来了。杂交野猪的价钱更贵些,但是买家疯抢,供不应求。
养猪虽然没有很高的技術,但是我做得多了,说到哪一方面我都清楚。从我跟李叔学的时候起,到现在已经养了三十多年了。
经济收入如何?只要看看全家人的笑脸。
我的姐妹们,现在都是国家工作人员了。她们没有辜负爹妈,更没有辜负我。
爷爷说,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猪啊!
妈说,我看花了眼。可是,我看清了,个个都是猪啊!
说着,她就流泪了。
那泪水,不是流出来的,是大坨大坨掉下来的。
讲到这儿,隆英足停了下来。
李老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知道,随着十八洞村旅游事业的蓬勃开展,隆英足,这个传奇的苗家女儿又把目光投向了开发农家乐。
我说,英足,我没什么问的了,我只想说,你的名字起得太好了!
她笑了,我的名字起得有什么好呢?
我说,英雄永不停足!
让我在山上把眼泪哭干
在我采访期间落脚的梨子寨,几乎家家都开了农家乐,显示出十八洞村旅游事业的兴旺。这些农家乐的店名,喜庆,温馨,寻常。如:幸福人家,姐妹饭店,阿雅民宿。
而这家的店名,出人意外。甚至,不可理喻。
叫什么呢?我先卖个关子,容后再表。
店主人是六十多岁的龙拔二大妈和她的老伴儿老杨。
我走进店里的时候,已过了饭口,没有客人。大妈在洗小鱼,为下一餐做准备。老杨不在。
见我进来了,大妈急忙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毛巾擦着手。
您想吃点儿什么?她问。
我说,饭已经吃过了,想跟您聊聊,行吗?
跟我聊聊?哦,她忽然提高了嗓门儿,我见过您。您住在阿雅家,是来写十八洞村的。对不?
我笑了。
我们的谈话自此开始。
想不到大妈所讲的,跟店名一样,出我意料——
李老师,我这个人心大,爱说“没的事”。不管遇到多大的难,我都说“没的事”。可是,开农家乐前发生的事,却急死了我。不是一件,是三件,一起挤了过来,让我接不住。
说老实话,我当时死的心都有。
先是,我家养的一百一十八只羊,一夜之间全都病死了!
这是我家的命根子啊,我就指着卖羊过日子呢。
现在,一死一大片,真是太惨了!
羊是得病死的,只能埋了。
我像做梦一样,眼看着乡亲们和防疫站的人一起帮我把羊埋了。
天黑了,我还守着埋的羊,不想回家。
想起老杨每天拿个棍儿赶着它们上山,让它们不要吃了人家的谷子。羊真是听话,低着头往山上走,一路吃着草。每一声叫,都是那么暖人。
谁能想到,它们一夜之间就没了!第二天早晨,我照常到圈里去喊它们上山。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它们已经跟我阴阳两隔。
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我可怜的羊啊!羊没了,紧接着,老杨又病了。
病哪儿不好,偏在腰上,椎间盘突出!不能下地,不能坐,只能躺在床上。翻个身儿,吱哇叫。地里的活儿干不了,一躺几个月。吃喝拉撒全靠我。看病,打针。一针要一千二百块。大夫跟我说,整场病下来要四五个疗程,你准备钱吧。我到哪儿去准备钱啊?我发愁,老杨更发愁。我喂他吃饭,他两眼转着泪,说,羊没了,我病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我说,你放心,有我在,这日子就能过下去。一个粑粑掰两半儿,给你大的。
家里有三头耕牛,我偷偷卖了一头。不卖不行啊!
老杨还在病中,第三件事又跟着来了。
本来这是一件好事,是我日夜盼望的,可来得真不是时候。
什么事呢?我的独生子杨英华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说话就要去上海读书。这是寨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乡亲们都来祝贺,我却笑不起来。
这又是要花钱的事。可是,钱呢?
家里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也指望着我养活。
我拿什么养活啊!
英华读书我是最上心的了。我想,我们这辈人就没上过学,孩子一定不能再耽误了。家里卖羊的钱,除了过日子就是供他读书。
有一次,他读到五年级的时候,跟同学去玩电脑游戏,上课睡着了,被老师叫醒。他回来跟我说这学不能上了,我没脸见老师。老师对我那么好,上课的时候我还睡着了。我说,不行,你一定要去上!妈可以跟着你去给老师道歉,无论如何你不能不上学。英华很听话,继续上学了,读了初中又读高中,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名,还当了班长。他当班长都没跟我说,还是他的同学跟我说的。英华很懂事,知道家里困难,从不跟我要钱,我给他多少就是多少。高中住校的时候,到了晚上,有钱的同学去逛街,他坐在寢室不敢出去。说出去了人家买东西给我吃,我没钱买给人家,没脸。我这个当妈的,听儿子这样说,心里很不好过。我说,孩子,苦日子总能熬过去,你再加把劲儿,一定要考上大学啊!
现在,他考上大学了,却把我愁得夜里睡不着。
这可不是逛街,是要真金白银——学费、生活费。
我偷偷地把最后两头牛也卖了。
英华知道了,拉住我,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妈,你怎么把牛卖了?你把牛卖了,咱家的地拿什么耕啊?
我说,你小声点儿,别让你爸听见,别让他着急。你放心,家里的地我有办法,到时候请人帮忙。
说是这样说,不过是哄哄他,让他安心上学。
耕地的季节到了,请谁帮忙呢?哪儿有钱请呢?
我只能自己当牛!
我买了一台便宜的手扶旋耕机。本地老百姓叫铁牛。
这个铁家伙,类似手扶拖拉机,没有拉货的车兜,机头前安了几排可以旋转的犁刀。旋耕机是用柴油带动的。耕地时,人双手攥紧扶手,掌握方向。通通通!通通通!犁刀旋转泥土飞。半天下来,心肝儿震翻个儿,胳膊肿成树;一天下来,能把人震酥。
这都不说,这铁家伙重一百五六十斤,我怎么往山上运啊?
我在山脚下看着铁牛,真是犯了难。
看着,看着,忽然灵机一动,整车运不上去,不能拆开了上去吗?
拆!我把铁牛的部件,一个一个地拆开,装进背篓里,蚂蚁搬家,分几次背上山。有几个拆不动的大块儿头,我就扛在肩上,吃力往山上爬,一连摔了几跤。
我咬紧了牙,汗如雨下,为了养活家!
終于,零部件全都运到山上了。
我喘口气,抹抹汗,再一件一件地组装起来。
一试,通通通!行啦!
一个老人,一台铁牛。通通通!通通通!惊心的机耕声响彻山谷。
李迪采访十八洞村村民
到底六十多了,年纪不饶人,干了不一会儿,我就累了,腰酸胳膊疼,汗珠淌进眼睛里。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着要耕的地还没有尽头。
坐着,坐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上辈子欠了啥呀?怎么遭这么大的罪!
想起那一百多只冤死的羊,腿脚硬着,眼睛睁着,被扔进大坑,浇上消毒液。想起在床上瘫着的老伴儿,腰疼得连身儿都不能翻。我每次喂他吃饭,他都两眼汪着泪。我说你别难过了,你会好的。你就是好不了,我也会伺候你一辈子,陪你一起老去。想起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眼巴巴地望着我问,这几天咋没听见羊叫?想起英华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说,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我说家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按时给你寄生活费。你不要舍不得吃,身体是最重要的。想起那被卖掉的老牛,流着泪给我跪下,怎么也不走……
牛没了,羊没了,老伴儿在床上,儿子在远方。
我真是走到了绝路上!
坐在田埂,我放声大哭,放声大哭!
让我在山上把眼泪哭干!
回家就不能再哭了。老伴儿受不了,老奶奶更受不了。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我不知道。
怕找不到钱给老伴儿看病,怕找不到钱供儿子读书,怕找不到钱养活老奶奶。
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的路在哪儿?老天爷!
就这样,我哭干了眼泪,也哭累了。
我浑身发软,再也扶不起铁牛。
我又把铁牛拆开,用背篓一次次背下山。
就这样,我早出晚归,背着铁牛上山,背着铁牛下山。终于,地耕完了。把种子和希望一起种下去,用脚蹚平,地里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风里。雨里。泥里。水里。我不知道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是,老天有眼,苦尽甜来,我的罪到底有了头儿。
村里人谁也没想到,这天,习近平总书记突然来了,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坐在施成富家门前的晒谷场上,对围坐在身边的乡亲们说,你们这里山高地少,种粮食困难。但这里是小张家界啊,山清水秀,可以把旅游搞起来,靠旅游脱贫!
我就坐在他的身边,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习近平总书记发话了,十八洞村的旅游上马了。
水泥路进村了,水电上山了,手机能收微信了,青石板路铺到家门前了。公家为村民把房屋内外装修好,把卫浴改造好,把农家乐开办好,整个村子焕然一新,游客像采花的蜜蜂一样飞来。
在村委会的帮助下,我家摆满了桌椅板凳,敞开大门迎接南来北往的客人。来吃饭的客人真不少,有时十桌,有时八桌。一波客人走了,又一波客人来了。我掌勺,老杨打下手。我再也不用上山耕地了,坐在家里就能挣钱。
农家乐救了我,把我从绝路上拉回来!日子过好了,我想儿子了。
村干部跟我说,英华说话就要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了,这样好的苗子,村里留不住,市县机关早就盯上了。往后,你家的日子就更好过了。
我高兴得心里开了花,掰着手指数日子,一天又一天,几次在梦中听见儿子回家的脚步声,急忙穿衣起来,开门一看,满天的星。
可是,有一天,突然的,真的太突然了,我接到了儿子的电话,他说,妈,我不回家了,毕业后要到西藏去支教,那里需要我!
啊?我愣住了,半天也说不出话,好像在梦中。
儿子不回来了!儿子要去西藏!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日思夜想的。西藏的高海拔环境,当地的生活习俗他能适应吗?语言不通怎么办?他的婚事怎么办?这一切,都让我揪心扒肝。
我翻江倒海。我思绪万千。
终于,我对英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孩子,你能不去吗?
妈,你原谅我!现在咱家和十八洞村的人都脱贫了,生活都过好了。可是,我们不能忘记,没有脱贫的地方还很多,西藏就正走在脱贫的路上。这里需要我。多的话也没有,老妈老爸,请你们原谅我!
儿子的话,像鼓一样在我耳边捶响。我辗转反侧。
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拨通了英华的手机——
孩子,十八洞村的人,心要像十八洞一样大!没的事。你去吧,你放心去吧!
接到我的电话,英华踏上了前往西藏的路。四十八小时的火车硬座,吃不好,睡不着。当火车翻过唐古拉山时,他上吐下泻,头晕眼花,让他瞬间体会到我们的担心。但是,没有退路!拉萨在向他招手……
后来,通过几次电话,我才知道,说全省只有一个名额,是他自己通过考试争取到的。他到了西藏后,市政府说他学习成绩好,不往下分了,就留在拉萨,在一家儿童教育学校,教那些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娃娃。市政府负责一切费用,包括工资。
合同一签就是十年!
儿懂母苦。儿子跟我说,老妈,对不起,儿子不孝,我暂时不能回去伺候你和老爸。我在这里有工资了,再也不用你们给我寄钱了!我就是担心你们的身体,开农家乐可别太累啊。
我问他,你身体怎么样?
他说,拉萨海拔三千多米,刚开始不适应,高原反应严重,头疼,没觉。过了七八天,就跟当地人一样了。来到这里半年多了,不但走路不打晃儿,都可以跑步了。老妈,你放心!
我又问,你的工作还好吗?
他说,孩子们挺好。初来的时候,他也有点儿慌,担心自己得不到孩子的喜爱,得不到家长的认可。他跟我说,老妈,随着角色逐渐转变,我放开手脚开展班级和家长的工作。很多人认为幼师不过就是保姆。不对!我不仅要教会孩子们学会生活自理、文明礼貌,还要引导他们去发展各方面的潜能,比如运动:钻、爬、跳、走平衡木;锻炼他们的勇气:有的孩子不敢上平衡木,我就上去走几个来回,让他看看没事。我還培养孩子们的艺术兴趣,引导他们发现生活中的美,让他们用绘画、手工去创造美,最后让他们把自己认为美的事物用言语表达出来。当然,除了这些,我还要保证孩子们一日生活,安全、饮食、上厕所……老妈,你放心吧,现在孩子和家长们非常喜欢我呢!
哎哟,李老师,您看,想不到我的一个问题引来儿子这么长的一段话。他给我上了一课。我再年轻三十岁,也去当一名教师吧!
听大妈这样讲,我笑了。
我说,你没问他怎么过的语言关吗?
问啦,我一开始就问啦!他说,学呗,一句一句地学,现在说得挺好了。一去的时候,他一句藏语也不懂。他不懂藏语,孩子们大都也不懂汉语。有个孩子要上厕所说半天他也听不懂。最后,这孩子没办法了,就把自己的裤子拉下来……
说到这儿,龙拔二大妈忽然叹了一口气。
唉,李老师,英华今年都小三十了,我们老两个惦着他的婚事。刚开始急得不行,现在,我们也想通了。婚姻自由,不能包办。让他自己找到相好的,一辈子才幸福。你逼他,我们喜欢了,他不喜欢,那一辈子过得也不舒服。婚事就随他自己去吧,或者找个藏族姑娘,身体健康,两个人恩爱,我们也高兴!李老师,跟儿子通话久了,不知怎么的,我更想他了。我真想去拉萨一趟看看他,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行不行。我有两个想法,如果我去了,身体受不了,儿子要担心;不去吧,又想他。唉,做父母的就是这样……
说到这儿,我看见她的眼圈儿红了。
她站起身,走出门,站在晒台的青石板路上。
李老师,我每天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总要在围裙上擦擦手,来到晒台上,遥望远方的山。我知道,在山的那头儿就是拉萨。
说完,她沉默了。抬起头,望着远山。
我不由得又看看她家的店名,那是刻在一大块厚木板上的——
爱在拉萨!
责任编辑/张璟瑜
分类:纪实作品 期刊:《啄木鸟》202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