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徐寒再也躺不住,拿了把伞匆匆下楼。同事在微信群里频频发出的求救声令她无法安睡。出了宾馆大门,又看到先生的车停在路边,灯开着,照着宾馆门口。武汉下雨了,沥沥拉拉如泣如诉,车前飘着一团黄色雨雾。
封城以后,公交停了,徐寒和同事们不敢回家,怕给家人带来危险。很多宾馆、酒店自发联合起来,让医生们免费住。徐寒住的酒店离医院不远,走路也就十分钟。
徐寒夜里十二点接班,先生不放心,天天来送她这段路。徐寒不让他来,但先生不听。先生怕打电话早了影响她休息,晚了又怕赶不上,所以天天早早地过来守在酒店门口。
她不让先生的车离她太近,只是远远地问一句:“家,没事吧?”先生摇下窗:“没事……妈炖了鸡汤,等会儿我放到医院门口,你自己拿!”
于是夫妻俩隔着七八米,一前一后向南走。大街很静,只有潇潇的细雨声,一身白衣的徐寒撑伞踩水踽踽独行,先生在后,把一片暖黄的灯光照在她前行的路上。
有两次,先生开车急了一点点,缩短了两人的距离,徐寒便回头嗔道:“慢点儿,离远点儿!”
路两边寂然矗立的大楼里,偶尔会传出一两声凄厉的哭号或嘶喊。这些天,徐寒见了太多这样的情景。
快到医院门口时,徐寒示意先生停车,叫他把饭盒放在路边就赶快回去。当先生刚把饭盒放好欲回车里,南边树影后突然蹿出个人冲向已到医院门口的徐寒。先生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医院门口跑,只见那人腾地一下跪在了徐寒面前——
“医生,我妈要死了,需要马上住院。求求你了!”
徐寒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听了男人的话,又看到他满头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想伸手拉他,又缩回了手。
“快起来,快起来。”徐寒挓挲着双手,进退不得,“现在都没有床位了,我们也想让大家都能住上!”
“都一个星期了,你们要让她等死吗?”男人怒吼。
“大哥,真没法子……你快起来!”徐寒犹豫着,几次想上前拉起男人。
“不起来,今天不让我们住院,我就不起来!”说着,男人居然全身伏地,泡在雨水里哇哇大哭起来。
“病人太多了,真没床位,政府正想办法呢!”徐寒的先生站在另一旁,勸道。
“不起来,我今天不起来,我妈真的要死了!”男人边说边把脸埋进了雨水里。
僵持中,医院门口很快围过来几个人。
“我打个电话试试吧。”徐寒掏出手机。
沙沙小雨里,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声音:“还真有一个,一个老头儿没了,刚拉走。”
“给你送过去吧?”徐寒的伞在风雨里抖动了一下。
对方却没了声,过了半分钟,徐寒急道:“到底行不行?说话呀!”
对方才回复:“你知道,这个只能上边统一分配,不然,我们都得挨处分!”
“人都要死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徐寒举着手机大喊。
又停了片刻,对方终于回应道:“你这么说,那……来吧!”
地上的男人也听见了,一骨碌爬起来又要下跪。徐寒使劲地拽了他一把,喊道:“行了,快走!”
“怎么去?你用什么拉?”徐寒先生急道。
徐寒走近先生,看着他:“……只能用咱们的车了,医院车不够!”
“那你去里面拿防护服?”
徐寒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吧,群里说,防护服估计用不到天明!”
“那咋办?”
徐寒用眼神会意丈夫:“省一套吧,外边危险性没医院大,小心点儿就是了。”
“你还接班呢!”
徐寒看了看手机:“来得及,都不远!”
二十分钟后,徐寒和先生再次回到医院门口,正好看见一辆盛满防疫物品的车停在路旁。一问才知,是一对小情侣辗转新加坡、印尼等地,专门为医院购置了五百箱口罩和一百箱防护服。
徐寒眼里立刻噙满了泪,鞠躬又鞠躬:“太及时了,感谢感谢,要不然我们今天就弹尽粮绝了!”
徐寒急忙打电话喊同事出来搬东西,那女孩却走过来,问:“阿姨,请问有个叫徐寒的医生还在这里工作吗?”
徐寒惊讶:“我就是啊!”
“您就是?”女孩瞪大了好看的双眼。
“你是?”徐寒问。
“二十年前,我吃过您的奶呀……”女孩忽然停住了口,看看两位男士,双腮微红。
徐寒的脸也红了,问:“是吗,你是谁呀?”
“二十年前,我妈生我时,大出血,抢救了三天三夜,是您……”
“啊,啊,是你呀?”徐寒也瞪大了口罩上那双美丽的眼。
二十年前的一个雨夜,郊区有个妇女产后大出血昏迷了,徐寒刚好生了女儿,就让那产妇的孩子吃了几天自己的奶。
这时,又一辆救护车鸣叫着开进医院。徐寒向小情侣挥挥手:“我得接班去,就不拥抱了。后会有期,你们小心!”
“阿姨,好好保重!”女孩道。
“都保重,问你妈好!她还好吗?”
“我妈昨天打电话说,她去口罩厂做志愿者了!”
“好的好的!”徐寒走进大门,又回身,隔着门嘱咐丈夫,“你……要不今晚别回家了,睡车里吧!”
“嗯,我知道。”先生点点头。
不远处路沿上,饭盒仍躺在那里,等着它的主人平安归来。
责任编辑/谢昕丹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张志明 期刊:《啄木鸟》202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