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虹长得很瘦,单薄得像一层纱,让人想靠近,桀骜的表情,又让人有近而不得的苦恼。上午很难与她相遇,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看见她细长的身影在灯光下移动。
刚进入腊月,老天就开始变脸。风嘶吼着,把树叶揉进泥土中,雪终究没下下来,雨水像流浪的孩子,在小区里四处漫延。晚上十二点过后,我沿着院墙边的水泥路,踩着雨水跳跃前行。倪虹撑着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蹑手蹑脚地闪进门岗室。门卫小刘从睡梦中惊醒,打着哈欠探望,看见倪虹如风一样在门口消失,他裹紧了身上的绿色军大衣,继续酣睡。
我向倪虹发出邀请,到夜市喝杯酒取暖。她一脸倦意地说,气温低,不想出门。
出师不利,白等待一场,我正准备扫兴离开,倪虹突然转身说,明天晚上,我可以早点儿下班。
有些期待是可以延续的,譬如相遇——
上星期的某晚,零落的树叶随风而动,倪虹走路一摇三晃,出租车司机拉住她不让走,计程器显示收费十元,司机非逼着收费三十。另外二十为污秽费,因为她在车上呕吐过。倪虹说,污秽在袋子里,扔掉就是。司机说,这么重的酒味,让我怎么载客?
两人为此争执不下,身为男人,我有街头英雄的义气——哥们儿,大晚上的,也没什么客人,开着车窗跑一程,味道也就散了。
司机看了一眼我的胸牌,知道遇上了同行,心里骂着多管闲事,上车后一溜儿烟跑了。
原以为是萍水相逢,没想到近在咫尺。当我们同时进入门岗室,互相打量时,倪虹踉跄一歪,我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搀住。浓烈的香水味与酒精味扑鼻而来,我醉了,醉得春心荡漾。再次相遇在小区旁的早餐店,倪虹穿着红色的睡衣排在队尾,我向她招手,说可以帮忙代买。她欣然应允,脸上挂着甜美的笑。然后我们相识了。
空气中融合了荷尔蒙的气息,我向小刘打听倪虹为何方神圣。小刘满眼不屑地说,租户。
干什么的?
不清楚,每天中午十二点出门,晚上十二点左右进门,我猜她是干这个的。小刘用两只手比画了一个睡觉的姿势,然后俏皮地向我眨眼睛。
不良职业?岂有此理,这样的女子,何至于靠出卖身体赚钱!小刘无端被我骂了一句,紧闭嘴巴不再说话。倪虹像谜一样,钻进了我的脑海里。漂亮的单身女人,居然从没带男人回家,她真的与众不同。
一
为了与倪虹约会,我特意调休了一天。早餐过后,小区的扩音喇叭声在风的协助下无孔不入。小刘在喇叭里喊,让在家的居民到门岗室集合,说有重要事情要调查。
年轻人大多上班去了,聚在小区门岗室的多是老头儿老太太。五号楼的张芬是业委会主任,平时说话轻言细语,今天因为家里丢了东西,说话的语气如同开机关枪,她说她家里丢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小刘协助李警官做笔录,把各家不见的东西备档存录。后面来报案的人越来越多,丢的东西有金戒指、金项链、玉手镯、手表、电脑等。我从来不知道小区里的有钱人原来如此之多,记得去年张芬想筹钱安装监控,让每家出一千,大家叫苦连天,说老小区住的都是穷人,不值得贼光顾。等到鳏夫于大伟前来报案的时候,大家都笑了起来——他的充气娃娃不见了,洗完澡放在阳台上,被贼给顺走了。于大伟的充气娃娃很逼真,插上电源后有温度,也有温柔。见大家笑个不停,于大伟说,笑什么笑,比你们丢失的东西都贵,大几千呢!
大家笑完后,一致得出结论,小偷为男性,是一条单身狗。
孙大爷是退休老干部,喜欢跟年轻人交往,证明自己还没老。他家里安装了防盗门窗,想来会万无一失,可孙大妈慌慌张张挤进人群中说,书房的玉白菜不见了。孙大爷听后拔腿就往家里跑,再回来的时候,他痛心疾首地说,不仅丢了玉白菜,还有一幅名人字画。
孙大妈激动得直咳嗽,赝品丢了就丢了,那玉白菜可是我陪嫁的嫁妆。
张芬说,孙大妈,你咳嗽得厉害,当心感冒。
于大伟说,感冒没什么,别是那什么瘟病……
幾天前,我在手机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省城发生传染病,来势汹涌。我们小区里多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每年冬天是他们最难熬的时刻,就算没有传染病,都会有老人相继离世。
我也回家了一趟,发现新买的阿迪达斯鞋子不见了,六百买的,跟邻居们丢失的宝贝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我不想在众人面前显示寒酸,就想着等人散去之后再报案。
小刘再次拿喇叭呼喊,请在家的居民都来门岗室集合。倪虹估计是被喇叭声吵醒,只见她穿着一套浅色的棉质睡袍,踩着风,款款而来。
几乎在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于大伟显然被惊艳到了,小声问我,这是哪家的美女,我之前为什么没见过她?
你当然看不见她,因为你是一头猪,晚上只会睡觉。而她是一只猫,经常上夜班。我诙谐地说。
于大伟是小区的老居民,老婆死于车祸,他悲伤了一段时间后,现在活过来了。孩子跟着他爸妈生活在另一小区,他常年自闭在家,靠炒股打发时间。晚上出门就能看见她?你确定?于大伟打听道。
我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并没有撒谎。
人群自动分流出一条通道,等报案人上前说话。小刘说,昨晚小区失窃,你家丢东西没有?
没有。
你听到动静没有?
没有。
倪虹用两个没有,简单回答完问题。她的长发因为发夹的松懈如失控的水流,把浓郁的洗发水香味送到每个人的呼吸中。叽叽喳喳的人群突然安静了。倪虹摘下发夹拿在手中,无视身后的眼神轻快离去。看见倪虹进了三号楼,于大伟有中奖后的欢喜,他悄声对我说,跟我住同一栋楼哦!
何能,当心涎水滴下来打湿衣裳!
我叫何能,说这话的女人叫白梅,她手上拿块抹布正擦拭一旁的垃圾桶。白梅一年前来小区做保洁,我想不明白,不到三十岁的女人离婚就算了,居然还带着一个孩子。张芬热心肠,见我是三十多岁的老光棍,想把我们撮合到一起。我看中了她的外表,却不愿意为她抚养小孩儿。可白梅盯上我了,把我所住的楼栋收拾得干净整洁不说,还帮我洗车。我妈开始了碎碎念,说多好的女人,可惜有一个拖油瓶。
我的涎水没滴下来,发哥的涎水倒是掉了一地。倪虹离开后,发哥拿起手上的水杯猛喝水,结果被呛着了。发嫂说,怎么没噎死你,不就是一个小姐吗?有什么值得看的。
发嫂在社区上班,她的性格如同我家楼下的那只橘猫,不喜欢走动,但喜欢喵喵叫。发哥是公务员,他工作的宗旨是扮靓城市,让绿色无处不在。发嫂也算是城市的一员,发哥可以改变城市色彩,却改变不了发嫂灰暗的面孔。于大伟曾经调侃道,我算明白了,你为什么做不了正处。
发哥问此话何意?于大伟说,你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改变不了,还能做好啥?
见发嫂说话不像开玩笑,于大伟说,她是小姐,你怎么知道?
发嫂正准备说话,被发哥怪异的眼神盯了回去。张芬看出了异样,拦住话题说,走题了不是?我们聚在这里是说正事。这女孩子来小区租住的时间不长,改天我上门看看。
发嫂说,对,要到她家看看,为什么别人家都丢了东西,唯独她家没事。现在的年轻人,别的东西不敢说,手机电脑肯定少不了,难不成小偷对她格外关照?
发嫂家的报案更加奇葩,她家丢了行李箱。
二
发嫂住我家楼上,两家没什么交集,但楼顶经常传来跺脚的声响,让人极为反感。我妈生性谨慎,她以过来人的身份叮嘱道,别人的家务事,你别到处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年头,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刚才,我返回家查看丢失情况的时候,正遇上发嫂与发哥从楼栋里出来,两人光顾着吵嘴,没注意到身后的我。发嫂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花花肠子在想啥,不想跟我一起出门,故意把箱子藏起来。
发哥说,是你让我休年假出门旅游,既然逃不脫,我又何必躲呢!发哥发誓说没有藏箱子。发嫂当然不信,还想申讨两句,转身看见我跟在身后,便讪笑着说,何能,你也才出门?
我解释是再次出门。发嫂说,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说,正常,谁家夫妻不吵嘴啊!
以为褪去面纱,两人会痛痛快快地吵一场,没想到两人像两只蝙蝠,他们只喜欢在窝里叫唤,见到阳光就胆怯。两人不仅不吵了,还肩并肩前行,仿佛我刚才听到的看到的都是臆想。
那么,发哥家的行李箱到底去了哪里呢?于大伟说,老发做了帮凶,窃贼用他们家的箱子装走了赃物。
是啊!窃贼见财起意,有了行李箱的帮助,他们偷得更加顺手。倪虹已经进了楼栋,于大伟伸长脖子极目远眺,感叹道,真飘逸啊!小刘悠悠地说,是真不简单,这女孩子除了上班,还做生意呢。
什么生意?围观者问道。
微商。小刘说,早上的时候,我看见她拎着一只箱子,往外面发快递。
小刘说这句话,原本是想给于大伟骚动的眼神浇一盆冷水。没想到,围观者脑洞大开,把这句话当鞭炮开炸。
箱子?不会是发哥家的行李箱吧?这时候往外面发快递,肯定有问题。
是纸箱子。小刘说,里面装的是妇女用品。
妇女用品?你拆开看了吗?
小刘摸着脑袋说,我要拆了,别人还怎么卖?
有人说,住在这里多年没失窃,这女孩子一来,小偷就来了,难不成丢失的东西与她相干?小刘争辩道,A4纸大小的盒子,能装什么东西?
孙大爷说,玉白菜还没有一张A4纸宽呢!
就因为倪虹是租户,就因为她没有丢失东西,就因为她往外面发快递,围观者初步把她定性为小偷。这简直是荒谬至极的推断。于大伟抱打不平说,抓贼讲究证据,谁能告诉我,在这里居住的人,谁没有往外发过快递?
谁都没作声。
小于,你给大家解释下,为什么我们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只有她家没有被小偷光顾?发嫂说。
在雅苑小区,于大伟是出了名的喜欢唱反调,发嫂是出了名的爱“放炮”,唱反调的被爱“放炮”的给问住了。我因为期待晚上的约会,有义务帮倪虹开脱,所以冒失插嘴说,发嫂,我家没被小偷光顾。
人群突然安静了,大家深信我是昨晚的幸运儿。因为我家既没有安装防盗网,又处于低楼层。我只能暗暗心疼我的那双鞋子,六百啊!我开着出租车在这个城市里,载着客人不停地奔跑,也需要两天才能赚到。李警官做完记录后说道,雅苑小区为什么没有安装监控?
张芬说,我也想啊,可费用谁来承担?说去说来,还是住在这里的人太穷了。
穷吗?李警官拿起备案记录说,你看,这上面记录的可都是值钱的东西。
张芬不言语。
别的小区晚上有人值班巡逻,你们小区除了门岗,再没有别的安全措施。李警官离开的时候说,雅苑小区不仅要加派人手巡逻,还要设立监控室。马上就到了春节,事情要抓紧办,防止被坏人再次钻空子。张芬说,值钱的东西都被偷了,小偷不会再来第二次吧?
李警官说,那可不一定呢!
三
牺牲一双悬而未知的鞋子,化解一场矛盾,我认为这事情做得很值。
晚饭过后,冷风到处乱窜,躲在楼梯底下的橘猫饿得喵喵直叫唤。我妈端了半碗吃剩的面条,倒进它面前的塑料盒子里,叮嘱道,别往外跑,熬过这个冬天,你就可以活下来。橘猫的腿瘸了,不知道是被同类咬的,还是被人打的,拖着一条残腿,每天在窝里叫唤,吵得邻居们烦不胜烦。被扔出楼栋几次,自己又跑回来了,饱一顿饿一顿,居然没死。
倪虹家的阳台上黑黢黢的,证明她还没有回家。在二号楼的围栏边,我遇上了发哥,他站在花坛边正掰扯腊梅树的花枝。路灯像投影仪,正播放他此刻的卑劣行为。他把花枝拿在手上观摩,问我梅花代表什么。我脱口而出,代表高冷与坚强,好好的花,你掰了干吗?
嘿嘿,上午那姑娘可真好看,就像这梅花,香而不艳。
男人见到美女,总能找到赞美的理由。于大伟说飘逸,发哥说香而不艳,被荷尔蒙主宰的灵魂,真的很有趣。我挑衅说,你准备借花献佛?发哥,你这样做,不怕发嫂知道吗?
发嫂与倪虹再次见面是在早餐店,她一眼就认出了倪虹,而倪虹没认出她。揭他人短,自暴家底,发嫂不敢说出倪虹的身份,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脸面。
发嫂说,何能,我把你看成是自家兄弟,今天说的话,可不能外传啊。
就算倪虹是陪唱小姐,还是不能改变我对她的喜欢。发嫂怀疑发哥与倪虹早有来往,发哥发誓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小区里有这样一位尤物。
那么你还会跟一个肮脏的女人来往吗?发嫂问道。
发哥犹豫着不知道怎样回答,一陣密集的雨水跑来救场,发哥调头往家里跑,发嫂在后面追赶,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发哥就是一只壁虎,没有发嫂的监督就会满墙爬,一旦被抓现行,断尾保命要紧。发哥在发嫂的监督下回家,而倪虹因为被于大伟纠缠着无法下楼。我像一只狂躁的猫,在三号楼门前来回徘徊。十一点半的时候,想是倪虹已经被于大伟拿下,我只得带着沮丧的心情回家了。
四
约会失败后,我与倪虹由两只猫的关系变成了陌生人。于大伟倒是变得精神抖擞,大冬天,他居然穿上运动衣在小区里跑步,并且还关注起院子里植物的种类。前天中午,我回家吃饭,在院墙边听见于大伟问白梅,院子里为什么不种玫瑰?白梅说,好端端的腊梅花被人掰了个精光,这要是玫瑰,估计连根都没了。
谁这么缺德?
除了小区里的人,难道还有外人不成?
明年开春后,我去花鸟市场买几株玫瑰与茶花的小苗,你给种上,红色喜庆。
于总,你不是开玩笑吧!白梅说,春节还没到呢,你要是喜欢玫瑰,就直接买花呗。
被白梅戗了几句,于大伟灰头灰脸地离开了。见我过来,白梅唠叨道,有钱人比穷人还小气,临近年关,见玫瑰花涨价厉害,居然出点子,要在小区里种玫瑰。几天前,于大伟在小区门口的超市提前预订鲜花,与店家讨价还价的时候,正好被白梅碰上了。
玫瑰是平常之物,只有与爱情捆绑在一起,方能显示身价。看来于大伟对倪虹有进一步的动作,我是彻底没戏了。
今天我休息,小区的喇叭再次响起,依旧是小刘在叫嚷,让大家到门岗室集合。
小区再次失窃。发嫂说,家里再次被盗,原准备去旅游取的两千块钱,放在儿子房间的抽屉里被盗了。发哥幸灾乐祸地说,非闹着去旅游,旅游还取现金,取现金就算了,还放儿子房间里怕被我发现。现在好了,钱不见了,也别怪我不陪你出门玩了。
于大伟匆匆赶来,怒目圆睁地说,昨晚电脑放客厅里,忘了拿进房间,早起发现不见了。最气人的是,放在电脑旁边的盒装巧克力也不见了。
巧克力?小刘嬉笑着说,白天没送出去,晚上有人替你收了,多好啊!省得你闹心。
滚一边儿去,你只会看热闹。于大伟说。
按照于大伟所报出的价格,充气娃娃比电脑还要贵重,但是,他这次的情绪显然比上次激动。孙大爷书房里的古玩也再次被盗,他怀疑这次作案的窃贼跟上次是同一人。他猜测上次窃贼偷走他家的东西后,发了一笔横财,所以再次光临。
孙大爷跳着脚说,我老伴儿昨天去省城看病没回家,这要是知道了,非把她气坏不可。
于大伟说,老孙,你老伴儿咳嗽到现在还没好?
孙大爷说,就是呢!
于大伟下意识往旁边跳了一步,只为与孙大爷保持距离。发哥警觉地说,小小的咳嗽,你紧张什么?
于大伟说,有些事,可不好说。
张芬家也被盗了,她孙子过十岁生日的礼金全不见了。张芬说,哪有如此嚣张的小偷,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同一个小区里行窃!
别的小区防范得太好,贼进不去,只好找轻车熟路的地方下手。发哥说,这里如果不是离我上班的地方近,我早搬走了。
李警官没到,小刘搬出办公桌,熟练地做起记录。后面陆续有人来报案,丢失的东西有桶装油、袋装米等。这次小偷下手比上次更狠,但凡值钱的东西,全部打包带走。小刘问我家里丢失了什么,我把上次丢失的鞋子补上,感谢小偷给了我补报的机会。小刘登记完后说,除去空置房,还有一半的人没来登记。
人群中有人诧异道,上次租房的女子,来登记了没有?
躲在墙角栖息的猫,再次被人提上桌面。
发嫂回应道,对对,问问她,如果这次她家照样安然无恙,事情真就没那么简单了。
有人插嘴说,我几次看见她,深更半夜往家里搬东西,早上看见她出门发快递,见人也不搭理,神神秘秘的,肯定有问题。
好在夜晚是往家里搬东西,这要是往外发货,就直接当贼给抓了。小刘拿着喇叭准备再次叫喊,却见那只猫不请自到了。
倪虹穿着上次的睡袍,没有化妆,脸跟天气一样苍白。见她从外面进来,小刘问道,出门干吗?发现大家正盯着自己看,倪虹警惕地说,什么意思,出趟门还要向你们备案?
发嫂说,是去寄快递吧?
倪虹点头。
发嫂说,寄了好几单吧?东西值不少钱吧?
倪虹继续点头。
孙大爷原本在一旁着急,听完倪虹与发嫂的对话,他冲出人群,抓住倪虹的手说,姑娘,原来你真的是贼啊!
倪虹如奔跑的兔子,突然看见一把无来由的猎枪对准自己,显得手足无措。
五
小区上次被盗之后,张芬拜访了倪虹。这房子的房东是开粮油店的,挣钱后在市中心买了大房子,一室一厅的老房子,因为有漂亮的女主人居住,里面变得生动起来。要说值钱的东西,她房间里也有。卫生间的化妆品全都是品牌货,桌子上的包包看上去也不一般。客厅的餐桌旁边堆着一些日用商品,见张芬好奇打量,倪虹主动解释说,自己在附近商业圈上班,顺带做微商。张芬见倪虹说话坦诚,不像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租户,卖的商品也很普通,都是常见的日用品牌,所以没再继续问。倒是倪虹主动问起上次失窃的事情有没有下落,问小区里为什么不安装监控。张芬说,我也想安装监控,但人心不齐。
之前小区里有一名保安晚上巡逻,因为上班不守时,被大家集体投票辞退了。收取的物业费一部分用在保安身上,一部分用来建设小区环境。围墙上安装铁丝网,大家认为这办法很实惠,想小偷总不至于翻越铁丝网行窃吧!在利益面前,岂是一个简单的铁丝网可以阻隔的!上次被盗之后,张芬认为还有必要请保安晚上巡逻,可这样就会增加物业成本,得重新核定物业费。关乎钱的事情,小区里落实起来,总是显得有气无力。张芬呼吁了几天,见回应者很少,就把这事搁置一边了。谁知小偷深谙用兵之道——趁敌人喘息未定,予以迎頭痛击,再次袭击小区,打得人措手不及。
倪虹说,我住过不少小区,咱们小区的物业费是最低的。张芬说,就算是最低,也很难收齐。两人闲聊了几句后,张芬就告辞了。
孙大爷是博学多才之人,他说租户倪虹是贼,自然有人会相信。我想帮倪虹说话,但又迁怒于她的失信,所以踌躇着没开口。大家自动围成一个圆,把倪虹圈了起来。门岗室里,原本有只猫在旁边看热闹,见脚步移动密集,便嗖的一声跳到窗台上躲避。倪虹没有猫的敏捷,但有猫的敏感,她紧张地问,这是干吗?难不成你们又不见了东西?
倪虹这时候说什么都好,就不该说失窃的事情。发嫂就像抓住了倪虹的把柄似的,扯开嗓门大声说道,呦呦,看见了吧,不打自招了!
倪虹说,你胡说,我不是贼。
发嫂说,想要我们相信你不是贼,那请你解释下,大家都被偷了,为什么唯独你安然无事?
大家跟着起哄,对,为什么小偷每次都放过你?你如果不说清楚,我们只能请你搬出小区。
因为没有人帮忙说话,大家越说越离谱。倪虹惶恐道,你们谁跟我一样,用桌子抵住房门睡觉?
桌子抵门,这是小时候晚上爸妈不在家,我经常做的事情。没想到,已经成年的倪虹生活在这种状态里,可见她有多谨慎。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不成你知道小偷的套路?
是呀!你是租户,房子又不是你的,何必这样小心翼翼?
在一番猜测之后,倪虹彻底沦陷了,眼见她将被众口湮灭,我便转身找好抱打不平的于大伟,只见他站在一旁嘴里叼根烟,不紧不慢地深吸一口吐出烟圈,看上去好不畅快。我小声问道,怎么回事?英雄救美,多么难得的机会。
于大伟说,这女孩儿并不好上手。
我学小刘把两只手放在一起比画,于大伟说,如果真是这样,我现在不仅是英雄,还是楚霸王,哪有机会轮到他们来质问!
小偷偷走了于大伟的电脑,他并没感觉多心痛,被小偷顺走的那盒巧克力,才是他不堪的根源。那盒巧克力是他送给倪虹的礼物,被拒之后,还浪费了一把玫瑰花。当天,于大伟从倪虹家出来时,正遇上白梅打扫卫生,提着垃圾袋下楼,他便把花递给白梅,让她带下楼扔掉。白梅说,这么好的花扔了可惜,要不我分送出去,说是你对新年的祝福。
祝福什么?过年还早得很。于大伟说。
白梅把花带下楼后当失恋的证据摆放在垃圾桶旁边昭告天下,每逢有人问是谁扔的花,白梅便毫不犹豫地说是于总。
于大伟听得气起,但又不好辩解。到了晚上,他偷偷把花扔到小区门外的垃圾桶里,这事才算完。
于大伟求爱失败,我失落的心开始蠢蠢欲动,我以为那天晚上,你们有戏。
我也以为有戏。于大伟说,谁知道是让我帮忙修水管,修了一个钟头才修好。
不是约会,难不成那天晚上是我失约了,没耐心等下去?如果真是这样,我有必要站出来帮倪虹说几句话。没等我打好腹稿,发哥先说话了。
小区失窃,你们把问题推到一个租户头上,真没意思啊!发哥说,凡事要讲证据,证据呢?
发嫂说,老发,你为谁说话呢!你不心疼箱子,我还心疼钱呢!她每天往外发快递,证据早被她转移了。
孙大爷附和道,是啊!她每天往外发快递。
六
发哥到底怕不怕发嫂,我无法得知,但有一点很明显,在大庭广众面前,发哥因为没处理好家庭关系,权威尽失。
狼与羊的关系是由去年形成的。小区里疯传有警察打电话到社区核实信息,说发哥在酒店与异性同宿的时候被抓。晚上,人们散步时听到发哥家的阳台上传来吵闹声,大家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看来传言是真的。发哥下楼扔垃圾,有人问他家怎么回事。发哥眼神躲闪着说,儿子考试没考好,发嫂正堂前训子呢!好在争吵声不是从卧室窗口传出的,不然怎么辩解都是枕边训夫。第二天,看见发嫂眼睛肿成灯泡,有人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发嫂说,咳嗽得厉害,晚上睡不着觉。
两口子撒谎都不一致,可见发哥是真的有事。到今年为止,发哥做了十年的副处,眼见多年的媳妇快熬成婆,如果再来一个生活作风问题,这辈子可能只是副职。一段时间后,两口子不吵不闹,发嫂成为发哥的影子,只要他到哪里,她必须跟随。一个发言,一个举手,今天发哥情绪冲动,由举手者变成发言人,这种行为等同越位。发嫂一开口,发哥立刻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孙大爷对发哥的家事不感兴趣,他认准了贼再次光临,一定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小区之所以再次被盗,是因为第一次有了丰厚的回报,迫使窃贼第二次铤而走险。而那贼,就是倪虹。
姑娘,我知道租房住的人生存艰难,一时糊涂做了不耻的事情。我家里的宝贝可不止这些,姑娘女婿那里还存放着一些。你能不能帮个忙,请他们帮忙鉴定下,偷去的东西当是鉴定费,我不要了。孙大爷说。
大隐隐于市,如果孙大爷家的古董是真货,他就是我们小区的富翁。哎!就算没有那些古董,孙大爷的家底也是我们小区屈指可数的。他与孙大妈每月的退休费,比我跑出租车的收入还要高。文化人喜欢玩虚的,真真假假搞得人辨不清方向。张芬为了提高物业收费标准,想从孙大爷身上找到突破口,可孙大爷叫苦不迭,哪里有钱,女儿在省城买了房,平时生活都是我们老两口在补给。省城的房子,贵得吓死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张芬指着他的书房,暗示里面的宝贝值钱。孙大爷说,假的,找人看过了,都是赝品。
孙大爷家的宝贝到底找没找人看,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现在把倪虹当成是窃贼,等于把人逼到了悬崖边。倪虹哀求道,大爷,您别冤枉好人,我除了上班,还兼职做微商。倪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快递回执单说,您看,这是我今天寄出的单子,都是生活日用品。
孙大爷当真接过快递单一张张查看,看完后失望地说,这证明不了什么!你要知道,我们小区之前一直相安无事,是你来后,才有了窃贼。
问题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就是说,无论倪虹怎么解释,她都洗脱不了她是贼的罪名。猫为什么高冷?因为它不想跟无聊的人类玩幼稚的游戏。倪虹收起单子,揣进衣兜里准备离开,孙大爷拉住她说,姑娘,只要你说真话,我可以送你一只银簪子。
银簪子在当今年代可不多见,于大伟嘲笑道,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天天叫嚷着没钱,其实是小区里最有钱的人。
不忍心看着倪虹被继续诬陷,我大声说,孙大爷,你别忘了,小偷偷走了于总的充气娃娃。我变相证明了小偷是男的,与倪虹无关。
发嫂说,如果你们是小偷,好不容易进入房间,结果什么东西都没看中,家里有这样一位尤物,你们会怎么做?
发哥会怎么做,我不知道。我应该是有所顾忌的,没有财富,何来鱼水之欢?见我想争辩,发嫂先发制人,何能,别说你有定力,你是习惯了单身,对女人只敢看,不敢下手。
发嫂一语中的,我生来嘴笨,还没交战,就先败下阵来。倪虹冷眼旁观,嘴角挂满了不屑,准备开溜。发嫂一把拉住她说,话还没说完,走,怕是没那么容易。倪虹挣脱发嫂的束缚后说,你有如此精力,何不管管你男人。
后发制人,倪虹果然有猫的灵性,知道关键时候转移矛盾,胜过一切辩白。
财物失窃与后院失火,发嫂两厢权衡后,把矛头对准发哥,倪虹趁机躲到一边。发哥呢?发嫂四处张望,发哥不见了,他藏到梧桐树后面,秋后算账比当面训夫要有面子。我遮住他的半个身体问怎么回事?发哥说,还能怎样?梅花代表不了爱情,闹了个没趣。
发哥可比我脸皮厚实,还真拿着腊梅花去借花献佛。当天,于大伟帮忙修完水管后,被倪虹借故时间不早赶了出去,然后倪虹下楼去门岗室找我,小刘说我回家了,倪虹便往回走。刚到楼梯口,一个人钻了出来,那就是发哥。他端着一把腊梅花,上前就开始表白,说只要倪虹答应跟他交往,就不用租房住,可以做小区的女主人。倪虹问他是大款吗。发哥说,我在高档小区有一套大房子,如果你愿意跟我交往,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
倪虹哈哈大笑,一套房子就可以换来爱情,这也太廉价了吧!
租房住的女人,居然瞧不起有房的男人,这让发哥很意外。梅花代表不了爱情,但可以透露情感。两只猫在暗夜里拉拉扯扯,另一只观望的猫一跃而起,发嫂从一棵树后闪身亮相,大喝一声,老发,你丢不丢人,一个陪唱小姐,你尾巴摇断了,别人却没眼睛看!发哥再次被发嫂抓个正着,不敢辩解,跟着她乖乖回家了。
李警官迟迟不来,这让张芬束手无策。倪虹摆脱了发嫂的纠缠,却没有抵挡住于大伟的报复。
发嫂,你这是何必呢!既然怀疑租户有问题,不如让她直接搬出小区。于大伟像一只带毒的黑蝴蝶,煽风点火地说道。
刚刚平静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对,我们需要安静的居住环境。
姑娘,你反正是租房住,到别的小区去吧!
于大伟的挑唆再次激起了发嫂的斗志,她把发哥晾在一边,用命令的语气说,姑娘,为了小区的太平,请你搬家!
对,搬家。有人附和道。
猫虽然高傲,但内心却是胆怯的。倪虹哭着说,你们这是欺负人。
张芬是一个理性的旁观者,听了半天,她对倪虹是不是窃贼心里没底。但年关将近,这事情要不解决,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于是张芬开口说话了,倪虹,我也不想为难你,你先安心住着,开年后我帮你找房子。太平社区离我们这里不远,虽说房租比我们这里稍微贵点儿,但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肯定不在乎那点儿租金,对不对?
张芬自认为她的这番话说得深明大义,体贴入微。哪知倪虹眼泪横飞地说,这是钱的事情吗?你们这样欺负人,将来我还怎么做人!
我对于大伟落井下石的做法极度鄙视,认为他是真小人。
七
李警官赶来的时候,倪虹已经哭着离开了,她与张芬口头约定,离开是为了小区的和睦,与窃贼无关。李警官手上拿着一份材料,说刚开完会散場。智慧小区,所里正在寻找试点,如果雅苑小区能入选,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既不用大家掏钱买设备,又能规避风险。张芬问,雅苑小区的条件达标吗?
所里想找新建的小区做试点。李警官说,不过,老小区有自身的特色,如果有人能出面沟通,也不是没有希望。
李警官是雅苑小区的责任民警,他希望盗窃案能早点儿找到线索,这样大家能过一个祥和的春节。智慧小区试点年后推进,在计划落实之前,大家要开动脑筋想办法。
谁会为这样一个普通小区,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为大家办事呢?我目测了下,今天这群人里面,发哥是在编人员,再就是于大伟还有点儿本领。而我,就是底层平民,没学历,没人脉,想操心,没资格。张芬说,如果有人能把这件事情办成了,是为小区造福,相信大家都会心存感激。
你应该制订一个奖励机制。于大伟意味深长地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道理你应该懂吧?
什么机制?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张芬脸上。张芬一时没想好方案,孙大爷想当然说,谁能争取到智慧小区的名额,谁就免交物业费。
于大伟认为这建议可行。发嫂耸着肩膀问发哥,你不是挺有能耐吗?关键时候怎么哑巴了?
物业费能有多少钱?为这事去求人犯不着。
难道面子比金钱更重要吗?
再说吧!
举手之劳的事情,人人都会做,就怕削尖脑袋折腾还没结果。见大家都不表态,张芬知道事情有难度,便自作主张说,如果谁能把智慧小区的试点名额争取下来,我们可以减免物业费,大家要是没意见,我们就这样定下来。
我是没意见的,小区接连发生盗窃案,哪怕重新核定物业费标准,我都举双手赞成。
李警官是大忙人,没等到大家讨论完毕,接到一个电话后就走了。没有人监督,说话就可以畅所欲言。于大伟说,我同学的爸爸是市公安局的领导,他一定有路子把这事搞定。
孙大爷说,我也来想想办法,我有个同事的孩子是警察。
发嫂诧异道,难不成你们一唱一和,是为自己争取福利?
于大伟说,老孙,我劝你还是多关心你老伴儿,这时候咳嗽不是好事。
孙大爷说,别瞎说,就是普通感冒,我女儿家离医院近,在那儿治着呢!
张芬生怕闹出是非,让大家都散了,不要捕风捉影,议论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快过年了,大家把门窗关好。小偷神通广大,不知道是怎么进的房间。晚上不要怕麻烦,要想安全,最好用桌子抵住门睡觉,心里踏实。
之前有人猜测,小偷不是爬窗子进屋,而是破门而入。房门反锁了,为什么还能被打开?这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临到散场,倪虹的做法,居然被张芬提上桌面推广。大家都不说话,风回应了,抽得门岗室的雨阳棚哗啦哗啦直叫唤。一群野猫吓得从垃圾桶里跳出来,于大伟诙谐地说,猪肉吃不起,把小区的野猫杀了,过年改吃猫肉如何?
人都可以欺负,何况是猫。因为猪瘟,造成了天价猪肉。我们家有段时间没吃猪肉了,我妈想买羊肉温补,没想到水涨船高,羊肉也跟着涨价了。猫仿佛听懂了人话,集体逃进垃圾桶里躲藏起来,这动作让我想到刚回家的倪虹,她就像这些猫,在寒风里无处藏身。
八
倪虹在为年后搬家做打算。今天早上,我们在小区门口的早餐店相遇,她戴着口罩,手上拎着一只大箱子。看见我过来,她从纸箱里拿出一袋防护口罩说,这个给你。
大城市闹疫情,小城市的人后知后觉,街头有人戴着口罩出行,很多人不以为然。打车的人见司机没戴口罩,转头走了,去拦乘其他车辆。见势头不对,我准备下午去药店买几个口罩放车上备用。倪虹说,你去问问,药店还有卖的吗?
口罩已经卖断货了,这怎么可能?
倪虹说,别问了,我手里的货是朋友帮忙找厂家拿的。
你囤货等涨价?
当然。倪虹说,另外租房子我又得多花钱。
无功不受禄,我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过去,被倪虹挡了回来,她说,免费送你的。
为什么要送我口罩?
因为我们都属于猫科动物。
是的,我们都是猫,没有太多的生存本领,遇到问题只会逃避。倪虹的纸箱里打包了一些快递,说要赶在第一班快递车送走。我有些眩晕,害怕传说成真,更害怕生病。像我这样的家庭,生病等于破产。我年轻,有抵抗能力,我妈的身体可经不起摧残。我把口罩送回家,交代我妈以后只要家里有人,就必须戴口罩。我妈认为这是浪费钱,自己仅仅在家附近行走,能有什么危险。我说,我怕我把病毒带回家,因为我每天要接触很多人。
因为一袋口罩,爱情之火再次被点燃。我希望倪虹能继续在小区里居住,让我们的感情有生根发芽的机会。天气越来越冷,连日的雨水把阴郁的天空涂抹得更加灰暗。我知道倪虹晚上十二点之前下班,所以,收班后我会去三阳鑫城歌厅门外徘徊。倪虹下班的时间并不准时,有时候会在十二点之前,有时候会在十二点之后,能悄悄与她同行一段路,如同彩票中奖。
今天,十二点刚过,倪虹裹紧了衣服,置身于风的怀抱中快步前行。步行回家需要一刻钟,她并不知道,身后有一个胆小鬼在充当保护神。突然,倪虹与路边的一个男人发生拉扯,走近了,发现是发哥。
你拦着我干吗?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跟我有关系?
嗯。发哥说,如果我把智慧小区的事情搞定了,你可以继续在小区里居住。
智慧小区——就是在小区里安装监控?
嗯。发哥说,今天,我去了一趟公安局,他们抓着了一个贩卖古董的盗贼,警察正在深挖之中。
小偷长什么样,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倪虹的问题听上去很可笑,但又不无道理。能把一个小区偷遍,这样的小偷确实非同凡响。
你真的不认识他们?好好,非常好。发哥说,就算认识也没事,如果我把智慧小区的事情办成了,看谁还敢再欺负你。
倪虹昂着头,对著路灯微弱的光长吁了一口气,说,现在就你在欺负我。你再这样,当心我告诉你老婆。
嘿嘿!我老婆回娘家去了,今天我是自由之身。
你自由,我不自由,我已经有了男朋友。
开玩笑的吧?我可是每天都在关注你,从没看见你带男人回家。
倪虹快速转身,对着电线杆后面的我喊道,何能,你见过我男朋友,对不对?
原来倪虹早知道我在跟着她,轮到我突兀了。哎!倪虹要是有男朋友,我又何必偷偷摸摸做鬼呢!发哥相信了倪虹的话,可我是不会相信的。害怕小刘那张嘴说三道四,我等倪虹家的灯亮了,才装作刚下班的样子走进门岗室。小刘刚打完盹,精神十足,见我进来,诡异地冲我微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于大伟不死心,又碰了钉子。
昨天上午,倪虹寄快递回来,在门岗室等候的于大伟跟了上去,他再次死皮赖脸地向倪虹求爱,并且吹牛说他可以保护倪虹。倪虹说前提呢?
没前提,就是喜欢你。于大伟说,智慧小区的事情我已经搞定,过几天就会有结果。
智慧小区跟我有关系?
当然有,我把这事给摆平了,你就可以安心住在这里了。
不需要,我会自己保护好自己。倪虹丢下这句话后就走了,于大伟站在门岗室跳脚大骂,婊子,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才不想帮你。
知道是婊子,你还追求啊!小刘说。
你一边儿去,只会看笑话,哪里懂男人!
小刘对我讲完这些后,嬉笑着说,他想当英雄,别人不给他机会,走的时候被气成狗熊。
我反感小刘把倪虹称呼成婊子,陪唱小姐只是一种职业。小刘继续说,对对,于总精明着呢,就算是婊子,也比充气娃娃实惠。
砰!很少冲动的我,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桌面裂开一条缝。小刘说,你这是干吗?
我叫嚷道,管住你的嘴巴,别搞得跟下水道一样臭。
九
猪肉永远想不到,打败自己的竟然是口罩。这是今天在手机上看到的段子。没错,前段时间人们议论得最多的是猪肉,现在聊得最多的话题是口罩。城市慌乱起来,风跟着摇曳起舞,把传说中的负面新闻搅成一圈圈的旋风,在城市里四处扩散。从菜场回来经过早餐店,我发现孙大爷正缠着倪虹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明晃晃的银簪子说,姑娘,我想了很久,你应该不是贼,你长得瘦,搬不动那些东西。
倪虹的表情极为平静,表示愿意聆听。
但是,你与贼有来往,不然大家都被偷了,就你家没有。
倪虹的表情由平静变为震惊。
孙大爷说,这是清朝的饰物,我老婆陪嫁的嫁妆,不是很值钱,但有收藏意义。东西不见就不见了,能不能带我见见你背后的高人?
震惊变为愤怒,一碗汤粉才吃了几口,倪虹把瓷碗往桌上用力一放,说,孙大爷,都说你是文化人,我看你简直就是胡说八道的伪专家!
受到蔑视的孙大爷并不气恼,抱歉地说,姑娘,别急,我又没说你什么。
倪虹说,别跟我说话,年后我就要搬走了,你们担心我是贼,住在这里,我还怕脏了名声。
孙大爷气得眼球快跳出眼眶,口袋里的手机铃声跑出来凑热闹,他接通电话后说道,这怎么可能,昨天说是病毒感染,怎么就变成肺炎——上了呼吸机——啊——孙大爷捂住胸口说不出话。倪虹慌了,四顾张望发现我在旁边,就让我把车开过来,说是送孙大爷去医院。
孙大爷有心脏病,他女儿打车从省城赶到医院的时候,孙大爷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活过来了。孙大妈因为肺炎住院,现在已经被隔离,不许家属探望。他女儿抽泣着说,医生,我怀疑我妈患的不是普通的肺炎。
医生欲言又止。我与倪虹没时间询问,两人匆忙往回赶。倪虹的货物存在早餐店,快递大哥已经到了。看见发出的是一箱洗发水,快递大哥提示说,物流涨价了,其实你可以年后再发货。倪虹说,我要搬家了,先把沉重的货物发出去,其他的东西轻便一些。
倪虹要走了,我有种突如其来的慌乱,我必须找她要电话号码。
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可我没你的联系方式。
你想私底下联系我?倪虹说,可我更在意人前的交往。
倪虹不愿意给我电话号码,我碰钉子了。我进门岗室的时候,张芬慌慌张张闯进来,找小刘要扩音喇叭,说社区打来电话,要求大家出行一律戴口罩。口罩变成了出行的硬性规定,可见事态不妙。小刘说,现在口罩贵得很,以前几毛钱一个,现在卖到两块,医用口罩怕是更贵。张芬说,正是因为涨价,我才来通知大家赶紧买。
张芬拿着喇叭准备叫嚷,我告诉她,倪虹有口罩。回过神的小刘说,对对,她有口罩,天天往外面发货。
张芬埋怨道,知道口罩紧俏,不知道提前买啊!我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都是真的。
小刘说,你去买口罩,帮我买二十个。
张芬说,二十个哪里够,我家里几口人,我要买一百个。
张芬刚走出门岗室,就遇上发嫂风风火火地走来,对我叫嚷道,何能,我用车,陪我去趟江北大药房,听说那里还有口罩卖。
张芬拉住发嫂说不慌,两人偷偷嘀咕几句后,发嫂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说,我就不去了,你帮我买吧。两百,能买多少是多少。见我站着没动,发嫂说,何能,倪虹对你有好感,你也去吧。
不是让我远离她吗?现在有求于人,她的身份就变好了?
小刘说,还站着干吗?我们这是给你制造见面的机会呢。
你喜欢倪虹?张芬诧异地看着我问。
小刘在一旁怪笑。见我脸红了,张芬像抚慰孩子般说道,这女孩子除了职业不好,其他看上去还不错。
人类的聪明之处在于,所有的原则都建立在自身利益之上。明知道张芬话中有话,为了能见到倪虹,我鼓足勇气想再去碰一次钉子。发嫂怂恿小刘一同前去,她愿意替他站岗。
三人敲开倪虹家的房门,哦!房间布置得真精致,地板上所剩货物不多,有几个大纸箱,外包装上写着口罩的字样。张芬说明来意,倪虹一口拒绝道,不行,本小区的人,一概不卖。
小刘问,为什么?
买卖自由。
你不会是想趁机涨价吧?
那是我的事情。
哄抬物价是犯法的。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张芬先软了下来,说那天的事情,也是形势所逼,并非大家真的想赶她走。
兔子急了会咬人,倪虹比兔子精明,她是小区的猫,会跳高,会看人脸色,会自我保护。倪虹的口罩只对外卖,不针对小区,这让张芬束手无策。见我在一旁观望,倪虹说,何能,你就不要跟着凑热闹了,你的口罩应该可以应对目前的形势。
三人扫兴而归,发嫂见面就问口罩呢?小刘抱怨道,口罩口罩,这全是你害的,要不是你说倪虹跟小偷是一伙的,我们怎么会买不到口罩!
发嫂一脸苦闷,恨自己有眼无珠,小看了倪虹的能力。张芬没时间吵嘴,她只想知道怎样才能买到口罩。小劉对发嫂说,你不是说江北大药房有口罩吗?你如果去了,赶紧帮我买二十个吧。
发嫂说,迟了,刚接到电话,说两箱口罩五分钟就被抢完了。
小刘气呼呼地说,发嫂,如果小区里出现病毒,你就是罪魁祸首,可比盗窃的事情严重。
一行人在门岗室互相埋怨,吵闹声引来了过往的居民前来围观。每个人都知道倪虹家里有口罩,但都不敢登门求购。有人出主意说,要不打电话报警,有口罩不卖,这明显是想哄抬物价。张芬很犹豫,说现在买卖自由,倪虹的口罩到底卖多少钱一个,也没人知道。随便说人哄抬物价,证据呢?
一群人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李警官戴着口罩来了,他来小区宣传有关疫情的防控工作,让大家准备好口罩、酒精及84消毒液等。有人投诉说,倪虹有口罩不卖。李警官说他愿意上门做工作试试。
十
风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只要有缝隙,就想兴风作浪。倪虹终究是通情达理的,面对李警官的拜访,她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是,每家只能按市场价格购买五个口罩,这是她的条件。李警官问张芬,为什么要倪虹搬家?盗窃案还没查清楚,这样做可不对。当着大家的面儿,张芬检讨说,我很自责,我们确实没有理由要求倪虹搬家。
李警官做完宣传工作离开后,发嫂愤慨地说,怎么没理由,就冲她一身的骚味,就必须搬出小区。
如果说倪虹是狐狸,发嫂就是冒充麒麟的劣马,一开口就露出了马脚。她扯了一大堆理由,赶倪虹出小区,最终就是为了提防发哥出轨。小刘催张芬上楼拿口罩,张芬羞愧难当。好在白梅来得及时,她拎着一只纸箱来到门岗室,向张芬汇报,说是倪虹托她带下楼的。小区里一百多户居民,除去空置房,真正的住户不足一百。倪虹按一百户给了五十袋口罩。白梅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有倪虹的手机号码,说这是她的微信号,让张芬把钱转过去。五十袋口罩,一袋十个,按两块钱一个计算,就是一千。张芬说她微信里没有那么多钱,我表示愿意垫付资金。白梅嘲讽道,该不会是想借机加微信好友吧?
被白梅看穿了心思,我的心脏咚咚狂跳。白梅今天心情很好,她口袋里揣着一包口罩,是倪虹白送的。小刘羡慕地说,为什么只送给你,我也是小区的员工呢。
白梅说,那要问你自己做了什么,这女孩子可精明着呢。
小区的每个人都有口罩,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倪虹按低价售卖的。张芬说,年后,倪虹可以继续在小区里居住。当然,如果有证据证明她跟窃贼是一伙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街头,口罩已经成为人们出行的必备品。除夕的头一天,倪虹给我发信息,要我帮她到客运站取货。女神召唤,我当然求之不得。也许是怜悯于我的付出,货物搬上楼之后,她难得对我敞开心扉说话,歌厅关门歇业了,她发完这批货后就准备做一只猫,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还说,省城封城,我们这座小城估计也会行动。她叮嘱我少出门,赚钱的事情先放一边,命要紧。
我也不想出门,可是生活上了发条,停不下来。
倪虹有些咳嗽,她让我别进房间,怕把感冒传染给我。我让她赶紧去医院,她说是慢性咽炎,不碍事,喝了冰糖梨水,今天比昨天要好些。我让她不要着急搬走,因为口罩的事情,大家还是欢迎她继续在小区里居住。倪虹说房子找好了,付了定金,年后就搬走。我非常不舍,还想挽留。倪虹极力忍住泪水,把脑袋偏向门里,不让我看见她眼中的泪花。
倪虹的老家在外省,父母不在了,家里只有哥嫂,回去没什么意思,今年打算在这里过年。还说,在歌厅做陪唱不是长久之计,她想改行做生意。我问她口罩赚钱了没有。她说赚了,但口罩是投机生意,做不长的。
我们同时感叹生活的不易。倪虹说她看中了一家铺面,想去开超市,但一个人做不下来。
倪虹说这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可惜,我对做生意不感兴趣。
跟倪虹第一次近距离交谈这么长时间,我很满足。从三号楼出来的时候,遇上于大伟上楼,他问我来这里干吗。我没理他,径直推門而出。于大伟歪着脑袋打量我,像看我家楼梯底下的橘猫,长本事了,居然会上楼了。
风依旧不依不饶地在城市里四处游荡,加速了病毒的传播。除夕的晚上,大城市封城,小城市开始效仿。我接到公司的通知,出租车停止运营。我妈说,这怎么得了,活了这么大年纪,第一次知道还有封城的说法。晚餐过后,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开门,看见张芬躲在口罩后面说话,她拿出两个塑料盒子,盒子里装着热乎乎的肉丸子。贫者不受嗟来之食,好在张芬不是施舍,而是有求于我,她希望我去找倪虹再买几袋口罩。张芬说,两盒肉丸子,你家一盒,倪虹一盒。
我有些犹豫,倪虹已经一视同仁,按市场价格卖给了小区口罩,再去,不是强人所难吗?张芬说,跟你说件事情,你一定要保密。孙大妈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社区告诉我的。孙大爷心脏病发作躺在医院里,还不知道这事,孙大妈的病毒是在省城工作的女婿给传染的。据说,她女婿也住进了医院。
我妈在拖地,听到这话后双腿发软,一下蹲了下去。张芬说,小心小心,千万别摔倒,这时候去医院可不好。
我妈催促我快去找倪虹,怕口罩卖断货。天气预报说要下雪,雪没到,风先行,吹得路灯直摇晃。刚出楼门,迎面碰上发哥,他身体的上半部分笼罩在一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如一只行走的垃圾桶。发哥拦住我说,怎么回事?听说倪虹单独送口罩给你,凭什么呀?
我答非所问,你现在出门干吗?连口罩都没戴。
被母老虎给逼的,这时候非逼着我出门买口罩。
买不到的,现在口罩比黄金还贵。
知道买不到,但那婆娘不依不饶,我要买不到口罩,她就不让我进家门。何能,你能帮我找倪虹买口罩吗?你帮帮哥,哥这身份要是没口罩戴,不遭人笑话吗?
在雅苑小区,发哥是唯一的处级干部,原本在小区里最有发言权,但因为行为不检点,属于他的发言资格被发嫂取代了。今天,我要是不帮他买口罩,他就不会让我脱身。被逼无奈,我只能当着他的面给倪虹发信息,见我有倪虹的手机号码,他愤愤不平道,还是你比哥有能耐啊!
不是我比发哥有能耐,而是我比他坦荡。短信发出去后,倪虹很快回复了,说她有点儿发烧,在医院输液。发哥倒吸一口凉气说,发烧?我听人说,新冠肺炎的特点就是发烧。
不会的,倪虹仅仅是感冒了,不会跟疫情扯上关系。倪虹随后给我发来信息说,她命硬,就算是染上新冠肺炎也没事,放心好啦!
十一
初一的清晨,我早早就醒来了,想着倪虹肯定在睡懒觉,没敢打扰她。到下午三点,我问她病好些没有。倪虹说,医生怀疑她感染了新冠肺炎,让她不要再回小区,怕病毒扩散传播。我问她在哪里。她说回家拿了一些生活用品,又到了医院。我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说不需要,家里的货物都清空了,现在在中心医院输液,排队等候住院。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周娴 期刊:《啄木鸟》202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