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任何一个秘密都有归属,不知是我们闯入了秘密,还是秘密困住了我们。
醒来时,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慵懒地垂在地上,透过一丝缝隙可以窥到模糊的光亮。昏暗的房间里,这微微的光亮使人恍若身处梦幻之境,床的四周是陌生的帷幔,对这里的好奇诱使我揉着惺忪的双眼,穿过雕花的白漆木门。
屋外似曾相识的维多利亚花园,也恰如我曾精心描绘的油画。晨雾升起,花园笼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湿润的空气中透出葱茏的绿意,龙血树、铁树、含羞草、舞草、瓜粟、芭蕉等绿得令人陶醉,鸡蛋花的嫩黄与乳白相配,小巧玲珑、清新雅致,生命力旺盛的蟹爪兰此刻还在休眠,任清风吹拂,蝴蝶曼舞,鸟儿呢喃,处处散发着泥土的芳香。
这香味中夹杂着特殊的气息,我慢慢寻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一片虞美人,走近了才发现这些花的花瓣质地更加厚实有光泽,原来是魅惑的罂粟。
顺着花丛望向不远处,一个久未谋面的熟悉身影向我挥手,昔日最好的伙伴彭晨,在花丛中嘴角上扬。
“您起来啦。”一个尖锐的女声打破沉寂缥缈的画面。
这立于身侧之人,我竟毫无察觉。仔细打量,女人头发梳理得干净利落,黑制服内搭白衬衫,端庄大方与精明干练完美融合,没有妆感的面容显得清秀靓丽,然而不知为何,她挂在脸上的笑容令人心里有些设防。
我点点头以示友好。
“欢迎来到莫斯花园,我是这里的管家沫沫。”女人的笑意更深了。
“您好!很高兴认识您,那个是我的朋友,我先去打个招呼。”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彭晨,然后疾步向前,远离这个让人心生寒意的女人。
彭晨正在练习滑索,看到我走来热情地挥手打着招呼:“小凤,好久不见!你也刚到这个旅行团吗?这是VIP团,只有十个名额,团友来自五湖四海,没想到咱俩还能在此相聚!快三年没联系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彭晨还是这么活泼可爱快言快语,只是样貌比从前消瘦了些。
说来也是,高中和大学我在异地求学,从出生的西南地区来到长江流域,彭晨是陌生城市里相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三年的高中同桌,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尤其是喜欢在自习课上偷偷看推理小说,课间高声讨论解密,常常会引来其他女生的侧目与不屑。大学期间,我们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但还在一座城市,经常聚会,每到跨年,必然相約去逛庙会,打着一站式吃遍天下美食的旗号,却因为肚子容量小而偃旗息鼓。直到大学毕业时,彭晨计划考研,憧憬着去北方的海滨之城看看,而我选择了考公务员,从此回到西南故乡。之后的生活,我们各自忙碌,渐渐没有了交集,一眨眼三年就过去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漫步在花园小道上,这里每隔百米就有黑色制服的男礼宾脱帽致意,双眼盯着我俩,好似监视一般。
“你什么时候到的?我深夜抵达,周围太黑什么都没看清楚,其他团友到了吗?”我轻声地询问彭晨。
“我是昨天傍晚到的,咱们到餐厅去吧,那里人多。”说完,彭晨转身向小道的分岔口走去。
我随着彭晨快步走向通往餐厅的路上,两边是整洁干净的草坪,平日被精心修剪过。突然,迎面走来一位男士,压低鸭舌帽,看不清面容,侧身而过时往我的挎包里塞进一张纸条,我一头雾水时,如影随形的黑色制服男礼宾再次出现,我下意识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恍惚间只记得刚才那位神秘男士戴着蓝色镜面的手表。
我带着这份思虑走进了餐厅小芳苑,里面三三两两的人见到我和彭晨都热情地围坐过来,七嘴八舌地聊起这次行程。耳机男说:“你们也都是亲朋好友介绍来的吧,这个团有介绍人才允许参加,这可是莫斯集团的特殊福利,我的朋友是这里的老员工,听说赚了不少钱。这地方环境真不错,只可惜到了通知我们不能带手机,说是怕泄露商业机密,智能大门还带安检仪器,幸亏行程只有三四天,手游一刻不玩我心里都痒痒呢。”
“房间不是有电脑吗,难不成你天天浏览什么网站还怕被酒店监控了。”眼镜男揶揄道。
我百无聊赖地听着,环顾四周,早餐倒是挺丰盛,各式菜品琳琅满目。
这时几个团友冲着迎面而来的女孩儿打招呼,女孩儿短发齐肩,身着色彩明丽的紧身上衣和筒裙,显得十分轻盈飘逸,圆润的脸盘上镶嵌着两颗葡萄般的黑眼睛。
“这是咱们的导游,她叫小语。”彭晨低声向我介绍着。
“彭晨你来啦,这次好好玩呀!有什么困难就找我。”小语走过来亲切地向彭晨打招呼。
“好的,谢谢。”彭晨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取餐了。
小语转向我说:“你和彭晨是一起的吧?”我不明地点点头。小语又自信满满地介绍道,“彭晨和我哥是大学同学,我和彭晨也算老相识了,这次你们就放心玩。我们莫斯集团可是省里的龙头企业,旅游服务只是业务的一部分,这座莫斯花园环境一流,设施条件先进,各方面招待细致周到,有什么需要再随时联系我。”小语礼貌地挥挥手离开了。
二
早饭后,我和彭晨等一行人就坐上了大巴车,出发前往神秘的热带雨林。没多久,雨林就随着潮热的空气映入眼帘,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会忘却忧愁、伪善与偏见,完全沉浸在轻松、美好、纯净的梦幻王国。
“你相信还有原始人存在吗?”彭晨突然问。
“也许有吧,但是我们不一定能见到真的。”我哈哈一笑。
眼前是借助数十根望天树的树干搭出的一条几十米高的悬空吊桥,能从空中俯瞰整个热带雨林,这种树木平均能长到七十多米高,从上面看行人像蚂蚁爬行。
“小凤,你说望天树距离天空有多远?”彭晨站在吊桥的中间迟迟不肯前行。
“很近了吧。”我欲言又止。
参天的古树耸入天际,耳边传来空灵的森林之音和鸟鸣,我站在彭晨的身后,看着她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滴。模糊想起高中时,彭晨除我之外几乎没有和任何人深交,她以为大学我们就会别离,高考前夕,站在学校操场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最后发出像动物受伤时那种沉闷的呜咽。
树林中有一个大湖,清水潺潺,绿树遮天,宛如仙境。“小晨,你在这里许个愿吧,一定会实现。”我走在队伍的末尾,拉住了神情恍惚的彭晨。
“好。”彭晨看了看我点点头,而后双手合十在胸前,閉眼沉默。我们在湖边静静地等待,似乎孔雀公主马上就会翩然而至。我靠近彭晨,忽然发现她的左耳上打了一只耳洞。
我知道彭晨最怕疼,大学伊始,她拉着我逛夜市,在一家首饰店里,彭晨狠狠心打了一只右耳的耳洞,却坚持不打左耳。夜晚繁星点点,城市霓虹闪烁,行人来来往往,我们在公交车站等待,她满怀期待地说:“小凤,常言道男左女右,我要等意中人迎娶我时再打下左耳的耳洞,我要让他知道和他在一起,我不怕疼。”
也许,一个人愿意等待,另一个才愿意出现,一个人愿意出现,另一个人才愿意奋不顾身。我也一直记得彭晨的话。回去之后,彭晨的耳洞就发炎了,每日都需要室友挑选茶叶杆,抹上红霉素软膏插进耳洞里,就这样还是脓肿一月有余。彭晨心有余悸,我还调笑她,这大闺女以后不知道要为哪个男孩子流血流泪了。
回程的路上,彭晨睡熟了,坐在第一排的小语悄悄走过来,递给我一个靠枕,又指了指旁边的彭晨。我会心地点点头,轻轻把靠枕垫在了她的脖子下面,她翻了下身,接着睡去。
看着这张安静的面庞,相隔了三年的光阴,时光就像个老头儿颤颤巍巍,不笑不闹,当年口口声声说要做唯一伴娘的彭晨没有如约参加我的婚礼。人与人真的很容易失散,都说世界小了,两颗心却疏远了。我蓦然回望身后的热带雨林谷,车行进得很慢,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人活着原本是没有什么指望被救赎的。不知从何时起,我们渐渐失联,婚礼前夕,我通过很多同学朋友联系她,却始终也没有她的音讯。世界上用得最普遍的名词是朋友,但是最难收获的也是朋友。再相逢时,还能看见你的笑容,如此便好。
晚餐后,我突感肠胃有些许不适,来找小语拿点儿药物缓解,还没到她的房间,就看到彭晨气冲冲地甩门而出,她没注意到我,便从另外一侧电梯下去了。我轻轻敲了敲小语的房门,她正在整理窗前晾晒的干花。
“刚才你和彭晨没事吧?”我忍不住问。
小语回头望着我,低沉地说:“没事,彭晨劝我辞职。”
“要不要来一杯酒?”临走前我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谢谢,我还有事要忙。”说着,小语把药递到我的手上。
深夜,屋外飘落着淅淅沥沥的雨丝,站在窗前,我望着花园出神——静谧的路灯下映衬着暗影,高大的建筑被黑暗模糊掉棱角,院子里每一棵价格高昂的树木和花卉,以及傍晚无比瑰丽的晚霞,日后都难以再见。我的手里紧紧握着早上收到的纸条,印象中只记得那个蓝色镜面手表。
叮咚……叮咚……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门外抱着靠枕的彭晨一脸疲惫。“可以进去待会儿吗?”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显得更憔悴了。我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彭晨的拖鞋踩在房间木板上,发出月光钢琴曲般的旋律。
“该从何说起呢?”彭晨站在我刚才的位置上望着窗外,面部的表情沉浮不定。
就这样,我被彭晨带入了她的“死角”。
大三下学期,彭晨在学校图书馆复习考研时认识了一个男生。最初因为男生来自西南地区,和我算是老乡,拉近了他与彭晨之间的距离,熟络后他每天早上五点帮彭晨在图书馆占座,学习资料也帮她整理得有条不紊,彭晨身体不舒服,男生还会拿出自备小药箱贴心照顾。那段时间里他们渐渐走得越来越近,一起复习备考、吃饭散步、听“山顶”演唱会、看午夜电影、爬山等待日出、在海边骑双人自行车……无从掩饰的贪心,却又甜蜜而知足。彭晨说,当你爱上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一个人时,你才真的长大了。这是她的初恋,彼此认定的人。他们约好了一起读研,等研究生毕业后工作安定下来就结婚。想必那人一定是彭晨浅喜深爱中的一份依恋,送走晨光暮霞,沿着刻骨铭心的思念,固执坚守着不离不弃的誓言。
彭晨对我说:“小凤,他的名字很好听,叫小言,小言有一张白嫩嫩的娃娃脸,心思却成熟稳重,懂得照顾大家,说话轻声轻语,温柔的语调生怕惊扰到别人。他总是看着我微笑、沉默、得意、失落,跟着我开心与难过,在寒冷的冬天真想牵着那双温暖的手向前走,直到满头白发,容颜迟暮。”
月光缱绻氤氲于记忆深处,散漫了风霜残雨。夜晚风有些凉,彭晨站在那里遥远而清冷,她捻灭烟头,扯了一下衣服,转身对我说:“小凤,那些日子你忙着考公务员,我都没有来得及和你分享,那一年留下无数个令我梦中笑醒的回忆。研一的时候我和你联系过,你的生日,我还给你留的地址寄过花束和卡片,你的QQ我留过言,后来有次打电话是一位男士接听的,他说你不方便,一会儿给我回过来,可是我没有再等到你的消息。”
我有些惊讶:“晨,我们是不是有些误会,花束、卡片、留言我都没有收到过,后来有微信,也很少登录QQ了,你说的电话也没有人告诉过我呀。”
“今天有些乏了,早点儿休息吧,等有时间再聊吧。”彭晨毫无兴致,准备离开。
走到房门前,彭晨又补充道:“小语,就是小言的亲妹妹,我不想和她多说话,麻烦帮我把靠枕还给她吧。”
这个女人离开了,却把漩涡留在了房间里。我趴在桌子上,盯着刚才彭晨捻灭的烟头,曾经我们俩最嫌弃的就是云雾缭绕的烟味,那种执拗的习惯仿若摆脱不掉的记忆一样。
我从烟灰缸里拾起烟头在鼻子前嗅了嗅,这种特殊的气味不禁令人忧心忡忡。
第二天清晨,一阵喧闹声把我吵醒。从窗口望出去视线受到遮挡,等我走出房外,发现花园里一片狼藉。管家沫沫又出现了,她正在安排机器人打扫残迹。
“您醒了。”管家沫沫微笑着说。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有个团员得了狂躁抑郁症,早上没有吃药,出来惹了点儿麻烦。”管家沫沫好像在说小感冒一样平淡地回答。
“是我们团里的吗?叫什么名字?”我感到很疑惑。
她看着我笑了笑,没再说话就离开了。
想起昨天彭晨交代的事情,我回房间拿起靠枕去找小语。小语就住在不远处的另一栋小洋楼里。
经过修剪整齐的草坪时,熟悉的身影悄然而至,黑色的帽檐依旧压得低低的,脸部被遮挡得看不清楚。像之前那样,戴着蓝色腕表的手又塞来一张纸条,话也没说就转过了拐角,空气中还残留着与花园格格不入的油烟味。
来到小语的房间,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大小的瓶瓶罐罐,里面插着玫瑰、茉莉、栀子花、熏衣草、满天星、勿忘我、尤加利等品种的干花,奇怪的是它们都被染了色。
“这些干花真漂亮,我只敢欣赏它们不敢碰触,怕一不小心会弄碎了花瓣。”我对小语说。
“没那么精贵,我只是希望延续它们的美,闲暇无聊时,给它们加点儿颜色,也挺有趣不是吗?”小语笑着说,摆弄了一下旁边的颜料盘。
“五彩缤纷,还有七色花,童话里出现的宝物也在你这里藏着。”我打趣道。
“凋谢才是真实的,盛开仅仅是一种过去。美的事物可以让人心情愉悦,何乐而不为呢?”小语淡淡地说。
“这是彭晨让我还给你的。”我把靠枕递给小语。
小语玩弄着手中的靠枕说:“动物会根据气味找到食物,或者返程的路,人对味道同样是有记忆的,熟悉了一种气味,就会慢慢形成依赖,比如说一个人的体香。”小语的眼神停留在七色花上,低沉的嗓音缓缓说道,“哥哥的死对彭晨打击很大,她得了狂躁抑郁症,之后越来越严重,研究生差点儿休学,从此,她的笑不再纯粹,哭也不再彻底。你是她的老朋友,就多关心她一下吧。”
“这些干花可以送我一枝吗?”临走时我问。小语想了想,递过来一枝纯白的棉花。
等我赶到彭晨的房间时,管家沫沫已坐在她的床前。彭晨缓缓张开双眼。
“您醒了。”沫沫说。
彭晨指了指嘴巴,沫沫端起床头的水杯,给她用吸管喝水。随后,沫沫对彭晨说:“刚才您晕倒了,好好休息吧。”沫沫起身向我点点头,出去了。
“你好点儿了吗?彭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环顾四周,房间里充满了刺眼的白色,床、纱帘、卧具都白得一尘不染,连洗漱间也化为虚无的白。这不是无悠公主的城堡,而是给小白兔疗伤的病房。彭晨使劲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没有说话,风吹过纱帘掀起一阵阵寂静的忧伤。
不一会儿,彭晨似乎嗅到什么特别的味道,她努力睁开双眼,盯着我手中的棉花,沉吟半晌道:“棉花不是真正的花,结铃之后便会吐絮纷飞,就像亲人分离,它的花语是珍惜身边的人。小凤,能和你重逢真好。但许多事情我不想解释,我劝你还是提早回去吧。”彭晨虚弱地说。
我摆摆手说:“今天上午的行程取消了,但是下午安排去附近庄园品酒,据说那里有个冰窖,干白、干红、起泡酒还有冰酒,我一定要去尝一尝,傍晚还可以在矿物质温泉里泡汤,舒缓筋骨。”本想逗她开心,彭晨听完却摇了摇头,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滑落。
“小凤,你不知道小言的死很蹊跷。”彭晨看着我欲言又止。
这时,管家沫沫端了一些饭菜进来,我用力握了下彭晨的手说:“等我回来。”
三
云桑酒庄的总部在上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大约有三万亩,久负盛名的酿造技术有两种,一种是名贵的赤霞珠,用于葡萄灌溉的水源是独一无二的万年雪山融水,水质清澈且富含矿物质,加之平均每天日照时数高达十三小时,昼夜温差大于15℃,使葡萄具备高达百分之二十五的糖分及紫宝石般的着色;另一种是冰葡萄酒,云桑位于海拔一千五百与两千七百米之间的高原优质酿酒产区,是迄今为止世界上距离太阳最近的冰葡萄酒种植基地。
从莫斯花园驱车前往便可抵达云桑酒庄的分部,这里依然在云桑悠远的血脉中,融入了意大利的激情与法兰西的浪漫。小语把一颗葡萄从树上摘下、压榨、酿造、装瓶再到上架的过程介绍详尽,随着小语的讲解,团友们走下旋梯,我流连于橱窗里的图文和微缩模型,无意中走错了出口。
出口是通向外面的,眼前是一大片藤架,紫藤蔓延盘旋在弯弯曲曲的亭廊,许多紫色的云雾般的花团缭绕,令人忍不住漫步其中,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循着这股气味,我看到不远处的油棕树旁有三排紅瓦白墙的屋舍,走近细瞧,门都上了锁,里面传来阵阵机械发出的声音,风里似乎能嗅到血的腥味。我捂住口鼻,避开周围安装的监控,迅速将手腕上伪装成手表的超清针孔摄像头对准眼前的一切。
小语正在和团友们交流,看到我走进酒窖说道:“你回来得真巧,赶上品酒了。”
“我刚去了趟洗手间,有些不舒服。”说着,我揉揉肚子,选了个空位坐下,顺手拿起一杯红酒。
“味道如何?”小语站到我的身边问。
“只属于一个人的陈酿。”我晃了晃手中的杯子。
“其实每个生命都要懂得选择,葡萄保质期短,红酒却有了比葡萄更多的营养价值,保质期也可以增长。这杯是特色葡萄烈酒,通过不断蒸馏,把酒的度数酿至七十六度,配上点冰块稀释,又是不一样的风味。”小语边说边小啜一口。
“红酒更需追求当时得令,错过最佳饮用期便失去了好的味道。”我用自己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碰小语的杯子。
夕阳西下,我们前往莲花森林温泉,准备舒舒服服泡一个原汤。我独自前往太极金汤泉池,池内含有一定比例酒曲,杀菌解毒又消除疲劳,当晚霞遇上蒸汽,如仙如梦。
太极金汤的位置偏僻鲜有人问津,不料我刚入泉池便遇到了小语。“这里环境不错。”我打了个招呼。
“前面有个执手池和偕老池,人有点儿多,我喜欢多走几步来这片清净的地方。”小语边说边熟练地把水杯放在一旁,贴上面膜没入汤中。
“小语,你有男朋友吗?”我有点儿八卦。
小语看看我,缓缓地说:“有过。我从小成绩不如我哥,家里也不指望什么,高中毕业就出来混日子了,我觉得闯社会肯定能比我哥强吧。那时候我整天浑浑噩噩不知道干什么工作,有次被新认识的朋友带到酒吧,就在那里遇见了他。他是一名调酒师,每次碰了一鼻子灰就经常跑去找他讨酒喝,一来二去我们就好上了。后来,他把我介绍到莫斯集团当导游,这个工作好呀,又稳定又挣钱又自由。”
“无法劝说小语,小言只能坐火车返回省城,到家后才发现自己身体状况逐渐变差。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昏迷的时候,被人故意喂食了毒品,所以才会被‘安然无恙地放出来。这种毒品经权威机构鉴定是新研发的种类,市面上称之为‘致命红唇,毒性大,依赖性强。我第一次探望他的时候,他还能跟我讲述这些发生的事情,没几天他就开始神志不清了。直到……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竟然自杀了,他忍受不了自己的那个样子,更不希望被我看到。”
彭晨浑身颤抖,她说不下去了。
“你恨小语?”我直直地盯着彭晨。
“恨。研一那一年,每天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暑假的时候我再去探望小言的父母,邻居说他们已经搬家了,也没说去了哪里,电话换了联系不上。研二的时候,我陆续开始收到一些干花束,我知道是小语寄的,看起来五颜六色、光彩夺目,但其实这些干花已经了无生气,没有了生命力。可它们也提醒了我,我要活下去,为小言找出真凶,我要报仇啊!”
我抱了抱绵软无力的彭晨,经历那么多,她唯一不变的还是坚强。
“老天这样对我,让我患了这种奇怪的病,还要服药,我不想服药,瞒了所有人大半年,等父母发现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自己身体很不好了,有时还会突然晕倒。
“可是小凤啊,我还是要勇敢地来这里看一看,小言迷迷糊糊地告诉过我莫斯花园的样子,还说过望天树的吊桥,我们曾经说要走遍千山万水,我来了,我以为会离他近一点儿,离天空近一点儿……可惜我见不到他了。”
彭晨说完最后一个字,似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缓缓躺下,双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她永远无法忘记小言去世前的模样,细节潮水般地从蓝色过渡到灰暗,蓬乱枯槁的头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打理过,那时令人生羡的浓卷睫毛也稀疏掉落不少,晕黑而深陷的眼眶仿佛绝望的深渊,麻木空洞的瞳孔深处透着噩梦侵蚀的迷茫,原本明朗如镜的面庞却暗淡无光,蒙上了一层阴翳与灰尘。
“您醒了。”管家沫沫的声音出现在身后,手里端着午餐。
我接过午餐,想要喂彭晨,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致。“我扶着你下楼走走吧?”我轻声问彭晨。
她转过头对我说:“小凤,你知道救不了自己在乎的人有多痛苦吗?我累了。”
“想喝酒吗?我去给你取。”没等彭晨再回复,我从床边站起。我想起纸条上的文字,又想到只要我和彭晨单独在的地方,沫沫就会出现。
经过沫沫身边时,我停下问她:“要不要来一杯酒?”
“病人不能喝酒。”沫沫平静地说。
五
莫斯花园的道路两边依旧有许多黑衣人,原来他们不止盯着团队里的外来人员,还要盯着那些传销、涉毒的“工作人员”,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们就像从望天树上看到的蝼蚁,假若双目对视,就似乎被烫着似的,立马弹开。
我在莫斯花園整整绕了一下午,允许走到的地方丝毫不敢落下,肚子实在太饿了,我信步来到餐厅小芳苑,此时餐厅里只有一个年轻厨师坐在堂中摘菜。
“师傅,能不能给我煮碗面?”我不好意思地打扰道。
年轻厨师看了我一眼,二话不说进了后厨,没过多大会儿,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果然是这种“异味”,厨师身上特有的油烟味道。我边吃边搜寻,突然看到菜篮旁摆放的蓝色镜面手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读高中的时候,我独自在异乡求学,经常去彭晨家里蹭饭,就连生日都是靠彭妈妈煮的一碗阳春面过的。
想到这里,我对师傅说:“我有个朋友生病了,胃口不好,可不可以打包一份阳春面。”
“好,那你稍等下。”
年轻的厨师略微停顿一下,又极其认真地询问道:“你要不要配点儿酒和菜?”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谢谢,时间有点儿赶,下次再尝一尝。”
我笑了笑,或许荆棘多于青草,即使换上新的枷锁,也要发自内心的平静。
走出小芳苑,望着远方的碧空纤云,我的所有猜测和初判都是对的。
我摸了摸裤袋里的警官证。婚礼后,我千方百计辗转联系到了彭晨的父母,才得知彭晨偷跑出来和家人失去了联络。那时,彭晨的父母并未告诉我她生病的事,我也不知道彭晨和小言之间的种种过往。随后,通过查探她的行程,我发现她居然来了西南地区,并且已经入住莫斯花园。
莫斯花园的老板经由各方举报已经上了警方的“黑名单”,刑事侦查总队一直跟踪了解这个大案的进展,我主动向总队长申请要参与搜集证据。
为保万无一失,我夜以继日描绘了数张地形图,一花一木都不放过。几经软硬兼施,总队长才终于批准我的申请。
这次时间紧张,我的伪造身份是自由画家,对这次行动唯一有帮助的是莫斯花园的线人,除了知道线人是女性外,其他的情况我一无所知。线人提供的信息是她已经在老板那里失宠,同时有内部人员在威胁她的生命,她希望在这次行动中戴罪立功、减轻处罚,首先要确保我和彭晨的安全。
然而,我不相信任何人,我要亲自确保彭晨的安全。
刚到莫斯花园的时候,我以为线人是小语,后来神秘男塞给我的纸条,两次都写的是——您醒了。
这个接头暗语,让我注意到管家沫沫。分析她的行为我更加确信这一点:我和彭晨分开或未和团友同行的时候,她就会出现,确保我们的安全;她在房间照顾彭晨的起居,是为了确保饭菜没有问题;她应该也有自己的眼线,才会出现在酒吧,确保我一个人不会出事。那么,威胁沫沫生命安全的内部人员很有可能就是小语。
沫沫和警方的联系是通过年轻厨师进行的,厨师每次外出采购的时候,会把信息传递给菜贩子,菜贩子再找机会联系警方。而和我联系的神密人也是这名厨师。
一旦我和厨师正面对接,就预示着准备收网,厨师会去通知警方。
行动暗号是:“要不要配点儿酒和菜?”
而我答——“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六
我带着打包的阳春面,从园里走到房间,房内却只有沫沫一人在,彭晨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人呢?”我急切地问沫沫。
沫沫面带忧虑地说:“小语送来的干花有毒,刚才我告诉彭晨了,我去处理些事情,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不见了。”
顾不上再听解释,我赶紧跑到小语那栋小洋楼,沫沫也跟了过来。
门是开着的,地上的瓶瓶罐罐碎了满地,小语站在一旁,彭晨歪倒在床边。我慌忙过来扶起彭晨。
“你就不该来这里,彭晨。”小语冷漠地说,“当初哥哥也是来找我,是我的错,害他离开人世,可是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彭晨一字一句地说:“你简直丧心病狂,给自己的哥哥下毒!”
“我没有!为了让哥哥离开,我什么都愿意做!当初老板只是让我多投一些钱,我不知道会这样!哥哥死了,男友跑了,我投资的钱都是借的高利贷,放高利贷的找到我父母家,父母搬家躲起来连我也找不到,我能怎么办,我能去哪里?”
小语转身看到门外的沫沫,目光中露出杀气:“是她!就是她!是这个坏女人趁着哥哥昏迷给他使用毒品‘少妇香!我之所以要帮助老板制毒,就是要挣大钱,挤上这个莫斯花园管家的位置,然后把沫沫折磨得生不如死!
“苍天不负有心人,我制出了这种绝妙的毒品。把干花浸润在特制的精油中,闻起来芳香四溢,却有抑制神经的作用,每一朵干花都会成为一个微小的毒源,在人的体内缓慢成长,这种毒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少女晚香。
“彭晨,你说好听吗?人对于美丽的外表和熟悉的气味,都会产生习惯和依赖,你也不例外,你已经闻不出抽的烟里也藏了毒香精了吧?
“那天晚上我把你的烟盒调换过了,没想到第二天你就发病了。”
“啪!”我忍不住一巴掌落在了小语的脸上。
“小语,我是为了你哥哥的遗愿才来这里的,你应该清楚,现在停止,一切还来得及。”彭晨压抑住情绪缓慢地说。
“不要假惺惺地关心我,你应该记恨我,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把你当成了试验品,只有这样我才能成功,不然我哪里有机会一步步爬上去,挣到钱。争夺高管的位置才是我想要的,沉浸在失去哥哥的痛苦中沒有任何用。”
小语慢慢蹲下来,拾起地上一个碎片握在手里,接着说:“我过得好,你们一个个不高兴,难道要我死了,你才高兴吗?”
“小语,你先冷静一下。”为了解彭晨身上的毒,虽然我心里已经对小语恨得牙痒痒,但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她对话,“小语,彭晨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这个毒你一定有办法解。”
“没办法解。”小语耷拉着脑袋。“毒也好,毒品也罢,如果可以解,谁还会有大量需求呢?”小语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彭晨的面前。
“但是——我可以赔一条命给你!”小语突然举起手里的碎片。
“小心!”一股力量把我推开,我撞到床头。回过神来时,彭晨已经夺过了碎片,碎片划伤了她的手腕,血流在她白色的裙子上。屋内弥漫着腥香,彭晨手撑床角,原本就虚弱的她,有气无力地对小语说:“每当想起你哥哥临死前痛苦的样子,我就无法独自生活下去,我没有帮到他,但我希望能帮到你,好好活着,世间总会有关心你的人。”
小语惊恐地望着彭晨,血红中的黑暗在一点点吞噬所有腐败的心灵。
窗外,突然警车的鸣笛声响了,彭晨手臂滑落,闭上了眼,我也晕了过去。
七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病房了。
偌大的病房外,是凌乱的脚步和刻意放轻的谈话声,爱人守在我身旁。
“小凤醒了!”见我醒来,爱人激动地跑到门外。
只见行动指挥长和刑侦队长快步进来,兴冲冲地对我说:“小凤,这次行动你辛苦了,厨师报了警,沫沫打开了智能大门,酒庄的合伙人也配合我们,提前把这个莫斯花园的老板牵制住了,这帮孙子一个都没跑成!行动非常成功,你收集的证据将会对案件的认定起到关键作用,更重要的是,这次行动解救了一大批人啊!”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病房里大片大片的白,像棉花飞絮的颜色。彭晨告诉过我,棉花不是真正的花,结铃之后便会吐絮纷飞,就像亲人分离,它的花语是珍惜身边的人。
彭晨曾经说:“你知道救不了自己在乎的人有多么痛苦吗?”
眼睁睁看着彭晨在面前倒下,我突然懂了什么叫宁愿流血,也不想流泪。小时候,流血比流泪疼,长大后才知道,流泪比流血更疼。那些残忍、失去,以及无助到只能以命抵命的绝望,如鹅毛般四处飞溅。
我不停地碎碎念着:彭晨……彭晨……
责任编辑/张璟瑜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艾诺依 期刊:《啄木鸟》202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