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谣
来兰州,我将母亲河拥入怀中。
曾经,我与母亲河在青藏高原的唐克镇相遇,那是少年黄河,蓝色的,长练九曲,如诗如画。而在这里,伟大的母亲河已成长为青年黄河,身强力壮,步履矫健,而当她越过宁夏、内蒙古到达陕北壶口时,浊浪滔滔,惊天吞地,那是壮年黄河的呐喊。
在我的记忆深处,母亲河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此刻是夏天,雨水充足,宽阔浑黄的河水平缓地流淌着,就像一个人,开始进入休养生息的状态;更像一位宽厚慈祥的老母亲侧身躺在那里,给你缓缓诉说岁月往事。碰上大雨或暴雨,河水翻滚,汹涌奔腾,似一匹烈马,挺着胸膛,越激流,过险滩,多像我们曾经苦难深重的中国母亲。
因为是周末,黄河岸边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我的耳边,吹来黄河的风,带着独有的泥土和黄沙的味道,不由人做了几个深呼吸,内心即可滋生出一种宁静感,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儿倦鸟归巢的感觉。那是对黄河母亲的依恋。
从黄河岸边拾阶而下,是充满风情的水车园,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水车旋转不停,一汩汩清流似歌谣在向路人诉说黄河灌溉史上古老的故事。
一首歌谣正从河水中央的一只羊皮筏子上缓缓飘来:
哎,中间是黄河哈,两边是崖耶
哎,峡口里站两朵云彩哈
哎,云彩是搭桥者呀,你过来哈
哎,心头的“花儿”哈漫来……
我被这歌声一下子吸引了,抛开身旁的文友阿依古丽急急扑下台阶,一位戴着白色帽子的羊皮筏客正在摆弄他的羊皮筏子。歌声显然是从他喉咙里喊出来的。那声音忽而低沉浑厚,忽而高扬清脆,到最后,变成一串串悠长的尾音,在黄河的上空久久飘散,连同一河的水也微微颤动起来。
这就是“花儿”,一种绵绵不绝的民间歌谣。千百年来,这歌谣带着黄河母亲的乳汁,流经青海、甘肃和宁夏,飘荡在西北高原的群山之间。我不止一次在书本上看过、电视上听过,然而,如此真正身临其境耳濡目染,却是第一次,不由心中一阵狂喜。我以最快的速度靠近那只羊皮筏子,睁大眼睛,撕长耳朵,竭尽身体所有感官,去细细聆听和回味。
其实,关于黄河“花儿”的独特魅力,我最初是在已故的甘肃本土作家王家达的乡土小说中充分感受到的。他的黄河小说,像一幅幅黃河风俗长卷,更像一曲曲黄河儿女的悲欢骊歌。毋庸置疑,一定是我眼前滔滔不绝的黄河水滋养了他的文学气象,他的笔下,祖祖辈辈的黄河儿女一边唱着裹着泥土的“花儿”,一边创造艰苦而美好的生活幸福。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时光更迭中,那长长短短、繁复多样的黄河“花儿”唱出了几代人的生离死别,也唱出了一个人的爱恨情仇,显而易见,在一首首“花儿”中,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存状态被鲜活淋漓地勾勒和呈现出来。
后来,读李修文的《山河袈裟》,我更加理解了黄河“花儿”所传递的无限乡愁,那是寒风吹彻,几个修船打工的弟兄中,其中一个生了重病,大家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以至于没有回家过年的盘缠了,大年夜,他们被阻隔在黄河边,突然想家了,有兄弟买了廉价的酒,一个个喝到醉醺,脸上爬满了滚烫的热泪,大声唱着:“贵德的黄河往南淌/虎头的崖/又落了一对儿凤凰/朝你的方向上哭一场/有心来/没个落脚的地方……”
那一瞬,我的眼角也湿润了,甚至也想跟着吼一曲,来排遣和释怀心中堆积的沉郁气息。
如今,徜徉在这条享誉西北的十里黄河风情线上,我的耳边,不时有兰州的老百姓一边休闲,一边赛唱“花儿”,我记住了一位头戴白帽子的大叔,高昂着脖子,大声唱着:
吉祥葫芦牛肉面,
羊皮筏子赛军舰。
坑上蹲个尕老汉,
沙锅里煮着洋芋蛋……
歌声刚落,我身边的文友问随行导游,王导,羊皮筏子咋做的?王导很幽默地用带有一点儿“花儿”味道的腔调说,别看我们这空空的羊皮筏子,做起来,门道真多嘞。不信,你去问问兰州城里任何一个老百姓,他都会说,杀它一只羊,剥它一张皮,晒它一个月,抹它一身油……
王导说这话时,我心里紧了一下。透过人群,将视线落在涌动不息的黄河里,几只羊皮筏子顺着河道漂荡,天空湛蓝如洗,黄河的风从我的耳边吹过。我在问自己,母亲河的远方,是否有游子,会潸然泪下?
追逐戈壁
面对茫茫戈壁,我依然有太多不可预知的空白。
这些戈壁先是从车窗外朝我扑过来,它们用望不到头的苍白和荒凉将河西走廊的天空与大地织补得没有一点点缝隙。偶有山坳坐落其中,也只是裸露着骨骼、脊梁和脉络。山的外衣也是参差不齐的灰黑和苍白,忽而横亘绵延,忽而笔直矗立,给人一种冷峻寂寥的感觉。
离开兰州几日来,我们的车轮一直在一圈一圈向前滚动着,却似乎永远无法抵达戈壁的尽头。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盛大的荒凉,拽着我的身躯和思想从一个戈壁走向另一个戈壁,亦从一个荒凉走向另一个荒凉。
一切都是荒凉的,荒凉得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我甚至后悔,来的时候,怎么没顺便带一些草籽过来,诸如蒲公英、车前草、小雏菊什么的,播撒在这里,试一试,看一看来年会不会出现绿草茵茵菊花放的好景致。不过,很快,我否定了自己幼稚的想法,这干燥和贫瘠得一无所有的土地,是长不出任何绿色植物的。
戈壁总有风,带着一撮细滑的、白色的尘土,肆意流窜,然后汇集在一起,成为一股一股的沙尘,先是沿着广袤平坦的疆场不规则地跑动,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当然知道,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被茫茫戈壁吞噬了。那一溜一溜白色的沙尘,定然在不倦地游离,灵魂一样奔跑,直到最后,给寂静的戈壁滩平添上一层薄薄的外衣而已。
初见戈壁,我是沉默和寂静的。我的眼睛、耳朵和思绪,被沙漠拽着,一次次凝望,一次次回想。准确地说,我更多想去捕捉这大漠深处曾经有过的丝路故事。比如,在广袤的戈壁深处,逶迤而来的驼队,扛着四五百斤的重负,迈着稳健的步伐,迎着朝阳,倔强地行走着。那一串驼铃声,让低矮的天空、死寂的沙海以及雄浑静穆的戈壁,在时空更迭中瞬间柔软灵动起来。
面对这漫天黄沙,总会想起沉重和苦难等字眼。就像我在日子过得最穷的时候,曾一笔一画写下:学会承受生命的艰苦。这其中“艰苦”,此时真的轻如鸿毛!难怪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的朋友天涯客告诉我,无论你是谁,长久地置身大漠戈壁,你会忍不住自己苦恸,也许你会双手抱住头颅,蹲在戈壁滩沉默不语,也许会大声朗诵那句最残酷、最摧心、最能浸透天涯游子“死在戈壁滩,埋在青山头”的豪言壮语。这样一番露骨的对白,大抵只有置身其中,才会懂得一个人对戈壁所有的情感寄存。
我最向往的,莫过于戈壁落日了,多摄人心魄啊!日近黄昏,戈壁呈现一派金色,无数道沙石涌起的皱褶如凝固的浪涛,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有时,夕阳在地平线上挣扎着,像是一颗血流汩汩的心脏,那泛滥的血光将天空、大漠戈壁滩侵染成一片赤色。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古人的诗句意境何其壮美,然而,它留给后世,却带着几分苍凉和无奈。
其实,我对戈壁精神层面的了解更多源于杨献平老师的散文,他带着一个18岁青年毛茸茸的身体一头扎进戈壁滩20年的军旅生涯,无疑,是茫茫戈壁滋养了他的肉身,也滋养了他的灵魂。他的笔下,戈壁的生命和生灵姿态是无羁、无疆、荒蛮、雄阔的,就像拉满弓弦的箭,弹射出充满激昂孤绝的冲击力。
我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手捧他的《八声甘州》震颤不已,我甚至无数次想象,某日,自己也在这里驰骋,该会有怎样的触动?
这一天终于来临,此时,我追着戈壁,戈壁同时也拽着我,跑啊跑,却一直无法抵达它雄浑辽阔的尽头。偶尔,我会感到一分气馁和惆怅,但猛然抬头,总会一眼瞥见身旁不远处,一簇茂盛的骆驼草,在干涸的沙漠中,跌入眼帘,不由狂喜,原来,这戈壁深处,还有一些生命,会用垂爱和赏赐,来点燃我们内心的光芒。同样,也是它们,加冕了这片神圣而荒凉的大地!
如此看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只需要将自己的身体和筋脉舒展,打开,掏空,然后再放逐其中,定然也是幸福的!
风过嘉峪关
马上就要靠近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了,酷暑,丝毫没有影响我探寻嘉峪关的热望,我几乎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与感官,竭尽全力一步一步去丈量这座高耸的、坚实的、沉默的、宏伟的城垣,它像一位西北汉子,用宽厚和敦实的脊梁,将历史的天空高高撑起。
我喜欢这样的对视,像两个似曾相识的人忽而某一天在某地重逢,起先,都带着几分惊愕和几分狂喜,尔后便是更多的探究,想竭力透视和读懂彼此。就像此时,我安静地坐在残缺的城垛一角,让自己的影子深深打进土墙深处,甚至和它融为一体。我的目光再一次远望祁连,顺着它的方向,张骞、班超、霍去病风尘仆仆而来;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骑马奔腾而来;经卷、丝绸、茶叶、珠宝、香料席卷而来,同样的,诗歌、传奇、史诗也在时光更迭中泼墨而来。
那一瞬,我的潜意识里只有两个字——“震撼”。是的,在这之前,茫茫大漠和西域只是我掌心手机里堆砌的模糊的雏形,然而,这种堆砌,成为一种诱惑,使我不辞劳碌,奔赴千里,来与它们产生交集和共鸣。
在嘉峪关,不得不想起一个人,他就睡在草湖湿地,由于行程紧张,我不能去拜谒,有些遗憾。但我还是从当地一个朋友那里了解到,從我们经过的魏晋墓群旁向东走十几分钟的路程,方可抵达。
随行的朋友告诉我,此时的草湖湿地,青纱帐一般的芦苇荡正在接穗,翠绿饱满,迎风摇曳。那苇穗,曾经是征战时烽火台燃起的白狼烟,势不可挡。如今,狼烟褪至岁月深处,苇子却长成水一般的根脉,一荡一荡的。风吹来,“刷、刷、刷”地荡过去,风退去,又“刷、刷、刷”地荡回来,仿佛李陵将军那支最终没能逃脱覆灭命运的军队就藏在里面,随时准备蓄势而发。
我的一位朋友曾留下诗句为证:牵一枚苇叶走进草湖深处/李陵将军就安静地躺在小山包样的坟茔里/睡成岁月的颜色……记得初读这些诗句时,我是落了几滴眼泪的。我在遥想,当厮杀远去,大漠风起,所有的尘沙湮没了马蹄印,一轮圆月从长安升起,身裹血染战袍的李将军,坐在沙梁上久久不肯睡去。不过,最终,他还是长睡不起了。他被长城和丝绸的臂弯拥入怀中,功与过,都在这片关下草湖的记忆里了。至于他梦中能否再看到红艳的胡柳、摇曳的野花,以及低旋的鸥鹭,只能任我想象了。
正在恍惚中,关楼下的练武场上,一阵一阵的怒吼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眼前,那是身穿古代铠甲的河西青年武士在演武。他们手持长刀,列成方阵,时而劈刺前冲,时而横锋后退,黝黑肃穆的瘦长脸与土黄色的夯墙交相映衬,刀光飞溅处,雄壮有力的喊杀声响彻高原长天。当然,他们不是嘉峪关真正的武士,真正的武士叫芮宁将军。明正德十一年,他面对西来的一万多入侵敌军,明知不敌,但仍然率领麾下的七百名战士前往迎战。从早晨打到黄昏,箭射光了,就把敌人射入死难将士身上的箭拔出来,再射,直至全部战殁,谱写了“魂魄毅兮为鬼雄”的武勇壮歌。如今,河西的子孙后世们不会忘记,他们以这种追忆和复现的方式,将嘉峪关各路英雄不朽的灵魂传承下来。
要离开嘉峪关了,心中总有不甘,我不停地低头寻觅,想找到一支箭镞、一块甲片、或者一颗铁蒺藜,可我什么也没有觅到。我的眼前,茫茫无边的砂砾和热风,早已将昔日的刀光剑影和驼铃叮当埋藏掉了。一并埋藏的,还有筑城死亡的百姓嶙峋的尸骨,以及月圆之夜滞留在这里的商人、政客和使者深深的叹息,更少不了“长城第一墩”的狼烟被点燃时,驻守将士血染沙场,马革裹尸的惨烈场面……他们究竟有多少,难以计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座原本为生和死而修筑的孤城最终要回到一片羌笛悠悠中去。它与沉寂辽阔的大漠一起,每天目送穿着不同服饰的西域使者、商人和驼队,在这里等待通关,然后一路向西,消失在大漠深处。
我想告诉自己和路人,如果记得这里的风,记得这里的沙,记得这里的驼铃和埙,那就请安静下来吧,和我一起唱一首《安魂曲》,好让那些守关将士的灵魂,睡得安稳些,再安稳些。
责任编辑/张小红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张静 期刊:《啄木鸟》202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