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夜时分,城市一片静寂。天上没有飞机,路上没跑汽车,时令又进入冬季,连个蚊虫的叫声都没有,吴明远却感到脑袋的深处在嗡嗡作响。他把头抬起,又放下,再抬起,再放下,突然一骨碌弹起来,用力推着身边的老婆说:“听到了,我听到了,枕头下面有一个奇怪的声音!”老婆睡得像只肥猪,翻过身子,献给他一个沉默的虎背熊腰。
最近一个多月,吴明远夜里老睡不好觉。躺在床上看书,似乎一个字也没看懂;关掉灯打手机游戏,也是莫名其妙频犯低级错误。在市渔政管理局当个综合执法科科长,扯皮绊筋的事是多,压力也是大,关系也确实复杂,但还远没到让他寝食难安的地步。以前他也常有睡不着的时候,但读上三五页晦涩的法学,集中精神打上几盘考验智商的高难度游戏,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这段时间以来,不知哪个地方不对板,他总是感觉自己的内心很嘈杂,很烦闷,根本进入不了睡眠状态。有时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下,过不了多久又醒了过来,整夜整夜瞪大着眼睛,在黑暗中搜捕谋杀他睡眠的凶手。他隐隐约约听到空气中有一个单调的声音在回荡,但坐起来仔细听,又没有了。他曾无数次问老婆听到没,老婆都说没有。看到他每天晚上都这样疑神疑鬼,老婆丢过一句“神经病”后,再也懒得理他了。他又问读高三的女儿,女儿喜欢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做作业,她耳机都没取,就摇着脑袋说没听到没听到!他也问过楼下的几户邻居,无一例外都说没有听到什么。吴明远神情恍惚,在家里东站站,西听听,觉得那个神秘的声音像个幽灵,在跟他捉着迷藏,如果不把它捉住,他永远都不得安生。看到他那奇奇怪怪的样子,女儿取下耳机,认真地说:“爸,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吴明远也曾怀疑自己患了耳鸣或幻听,还悄悄去五官科检查了耳朵,医生说正常,听力好得很。莫非真的出了心理问题?不至于啊,自己四十岁多一点儿,就当科长好多年了,妻子教书年年是先进,女儿没让他操半点儿心,就以6A考上了市一中,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还有什么不满意?何况,他又是一个热心的厚道人,从来不做亏心事,前不久还帮执法对象孟小刚在楼下找了个门面卖菜,心中无鬼,哪儿来忧愁?问题是,自己明明听到的声音,为什么别人都听不到?晚上能听到的声音,为什么白天又没有了?躺下能听得到,为什么起来又找不到?反反复复折磨了一个多月,他都有些相信自己确实是精神出问题了。
现在好了,他终于发现了这个诡异的家伙。尽管还没弄清原因,还没逮到真身,但至少能证明它真实存在,至少能表明自己诚实,而且健康。
吴明远没在意老婆的态度,把卧室的灯开得雪亮。他扔掉枕头,趴在床铺上听,嗡嗡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底发出,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他又钻到床底下,把脸紧贴着地板,感到楼板在微微振动,那声音像一把钻子,尖利地扎进他的脑壳。老婆坐了起来,打着哈欠说:“发什么神经啊,半夜三更不睡觉!”吴明远说:“你贴着墙壁听听!”老婆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惊叫着说:“真的是有一股噪音!墙壁里传出的。”吴明远嘿嘿一笑:“我没发神经吧?”
这一夜,夫妻俩都没再睡着。吴明远说:“我估计是楼下哪个餐馆的抽油烟机在响。”老婆说:“晚上又不炒菜,开抽油烟机干什么?”吳明远说:“可能是怕煤气中毒才开的,明天告诉物业,要他们去处理。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不然我真会成神经病的!”老婆想了一下,说:“还是先告诉楼下四户邻居,我们别先做恶人,要去大家一起去。”
按照吴明远的指导,四户邻居都听到了墙壁里传出的嗡嗡声。特别是他楼下那户,感觉比其他三户更加强烈。以前邻居们没有注意,这个烦人的噪音也就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现在知道了,很多人像吴明远一样,整夜整夜睡不着了。他们越是不去想它,越是想到它;越是不去听它,越是听到它;越是想睡着,越是睡不着。大家烦躁无比,气愤不已:“开餐馆也不能不顾居民的死活啊!”听到大家的反映,物业很重视,经理亲自出马,带着大家一起到临街的门面去检查。
吴明远住的这个小区,叫雅园,是新城区的一个高端小区。小区共有三十八栋房子,除了临街的两栋是六层的建筑外,其余的都是四层的连体别墅。临街的户型最小,也有一百八十平方米。小区居民大多是教授、医生、律师之类的精英阶层,环境好,物业服务也周到,吴明远搬来三年了,一直很满意。他住在临街西栋的六楼,楼下有四个大门面,一个小门面。大门面开了三家餐馆、一家修脚店;小门面又窄又长,他帮孟小刚租了下来,卖菜。
意外的是,响声跟餐馆和修脚店都无关。物业经理把四家门店的抽烟机同时关掉,每个店面派一人守着,由吴明远上楼去听。还只进到楼道口,吴明远就听到了空气中的嗡嗡声。以前他只觉得晚上有,自从确认有这股噪音后,大家白天也能察觉到了,只是声音小一点儿而已,他知道那是因为白天更大的喧嚣将它掩盖了。他爬上楼,把耳朵贴着自家卧室的墙壁,那声音像电波一样,马上穿透他的五脏六腑,震荡得他想呕吐。
这个奇怪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它来自何方?在迷茫中刚刚发现一点儿线索的吴明远,一下又失去了方向。
大家站在门店前,百思不得其解。孟小刚正在帮一个顾客称白菜,吴明远问:“小刚,你店子里没开抽油烟机吧?”孟小刚说:“吴科长,你莫笑话我,长到三十多岁,我还没见过抽油烟机呢。”大家望了望他店里摆得整整齐齐的萝卜青菜,走了。孟小刚朝吴明远招招手:“吴科长,你等一下。”说着麻利地从店前的大脚盆里抓起一条两斤左右的鱼,三下五除二,收拾干净后用一个塑料袋子装了,塞到吴明远手上说:“洞庭湖的野生鳜鱼,拿去炖口汤喝吧。”吴明远赶紧丢下五十块钱,孟小刚坚决不收:“吃条鱼还好意思要你的钱?”吴明远说:“我帮你可不是为了吃鱼。”
二
孟小刚坐在自己的菜店门口,悠闲地用皮鞋的前掌轻轻叩击着地板,脚底发出一串沉实的声音;他又推了推身边的墙壁,墙壁纹丝不动,把一种牢固的力量反弹到他的手上;看到老婆在奶孩子,老父亲微笑着在整理碧绿的青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
这一个多月来,他一直有些不太相信眼前的事实,总是不由自主地用脚蹬,用手推——他怀疑自己还住在船上,还在水中摇晃。
孟小刚是一个渔民。洞庭湖上的一个三代渔民。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一条破铁壳子渔船上。渔船不大,只有两个船舱,以前是父母住一个,自己住一个,母亲溺水过世后,他娶了一个渔家女为妻,生下一男一女,一家人就挤在这两个小舱里。这条破铁壳子渔船,既是他的家,也是他全家赖以生存的生产工具。如果不是遇到吴明远,孟小刚估计自己以及自己的儿女,极有可能一辈子都在水上漂荡,最后像所有的前辈渔民一样,终老洞庭,了无痕迹。
孟小刚是到渔政管理局告状时认识吴明远的。那天,他穿着一双长筒雨靴,半截裤脚塞在靴子里,嘎吱嘎吱奔上二楼,看到综合执法科的牌子,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我要告状!”他站到吴明远桌前,喘着粗气,同时抵达的,还有一股浓烈的鱼腥味。
“你的手下没收了我的三轮车,把我一车鱼私分了,土匪啊!抢劫啊!”吴明远注意到,这个牛高马大的家伙手上布满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或是鱼类的。
孟小刚以前并不贩鱼。洞庭湖的渔民都不贩鱼。他们只负责捕捞。捕捞季节,每天凌晨四点左右,就有鱼商派人到鱼巷子码头来接货。鳜鱼、鲶鱼、青鱼、草鱼、鲫鱼、翘白鱼、瓦子鱼,都分门别类地过秤、登记,现场并不结账——鱼款早在几个月前的禁渔期就已预支了,当然价格也早就定死,渔民们交鱼只是还债而已。鱼商拿了鱼,再高价卖给大型餐馆和二级批发商,一条野生鱼七弯八拐转到市民餐桌上时,价格已翻了好几倍。渔民们碰上年成好,运气不错,一年下来,除了能还清鱼商的钱外,还能落下一点儿应付接下来几个月休渔期的柴米油盐;收成不好,则旧债未还清,新债又欠上,只能年复一年地给鱼商低价供货。孟小刚这种无依无靠的天吊族,自然是老欠债户。不仅欠鱼商的,还欠渔具店的,也欠粮油店的。他知道这样下去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就想到在休渔期贩鱼赚点儿钱。哪知没搞三天,就被人举报让渔政抓住了。
吴明远扫了一眼这个高声大叫的二愣子,敲了两下桌子,严肃地说:“讲话注意一点儿,谁是土匪!我们是人民政府的执法人员。你的鱼有进货单吗?”
每年的三月到六月,是洞庭湖和長江的禁渔期,所有的渔船都不准下到江湖作业,否则重罚,但有些胆大的渔民常常在下半夜偷捕一两个小时,再鬼鬼祟祟送给鱼商或小贩换点儿现钱。渔政为了打击这种行为,就查所有鱼贩的进货单——养殖场的鱼都有发票,拿不出单据,就视为禁捕的野生鱼,一律没收。其实这方法经不起推敲,也没什么卵用,对于大鱼商来说,虚开进货单是分分钟的事,倒是一些生活艰难的小商小贩,因没从大鱼商那里拿货,又开不到养殖场的票,反而常常被鱼商举报。吴明远知道这个情况,但他们也没有更好的招数,洞庭湖这么大,综合执法科就那么几条枪,如何顾得过来?能查一点儿算一点儿,总比屁都查不到好。
孟小刚依然大声地叫嚷:“进货单?什么进货单?贩几条鱼还这么多名堂,我又没偷没抢!”
吴明远知道这是个新手,就笑笑说:“没有进货单那就是违禁捕捞的鱼,应当没收。不过三轮车可还给你,你莫再贩这种鱼了。至于他们是否私分,我会查的。你把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
孟小刚的声音一下矮了下去,低着头说:“我没身份证。”
吴明远重新打量了他一番,感到这家伙不像个鱼贩,倒是像个渔民——身上的皮肤黝黑粗糙得像沾满了没洗干净的泥巴,一张脸肉嘟嘟的,配上那张大嘴巴,活脱脱如一条肥笨的大鲶鱼,就又笑了一下,说:“怎么会没身份证呢,你不会是天吊族吧?”
孟小刚抬起了头,有些惊奇地说:“你知道我们天吊族?”
天吊族又叫天吊户,是生活在洞庭湖里的一个特殊群体,大约有上万人。在渔民上岸政策出台之前,很少有人知道他们。这些人的祖辈或父辈,几十年前从江苏、安徽等地驾船来到洞庭湖捕鱼,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们以渔船为家,靠打鱼为生,岸上无一片瓦,家中无一寸土,不属于任何单位和村组,连户籍和身份证明都没有,就像吊在天上的人一样,漂泊无依。吴明远他们执法时,曾多次碰到过这种对象。说实话,刚开始他们对这些人毫不客气,处罚起来比一般违规渔民要重得多,了解到他们的艰难处境后,他慢慢对他们同情起来,甚至还多次向上级和媒体反映。但这个问题太大了,太复杂了,不是他这个科长和他们的局长能解决的,甚至,市长、省长只怕都作不了主。所以这些年来,他只能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他们,当成一个业余的课题来研究。
吴明远问了一些天吊族的情况,记下了孟小刚的电话,也记住了这个人。
他的研究并不专心,业余的嘛,有一搭没一搭的,一篇论文或是调查报告,写上一年半载是常有的事。有时心血来潮,想到要了解个啥,就一电话打给孟小刚,在“突突突”的马达背景声中,时断时续地听他讲水上的收获与艰难。孟小刚成了他在天吊族里的联络人和情报员。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在媒体的不断报道和吴明远他们的不断反映下,洞庭湖里的天吊族终于引起了市里、省里和中央的高度关注,国家率先在洞庭湖实行渔民上岸政策,天吊户分批解决户口,安排住房。听到这个好消息,吴明远第一时间告诉了孟小刚,并动用自己的人脉,帮他疏通关系,让他顺利成为第一批受益的渔民。为了让他上岸后能生存下去,吴明远还特意找到雅园的物业公司,用特低的价位给他租下一个门面,连押金都是自己瞒着老婆帮他垫付的。
孟小刚不知道吴明远为何对自己这么好,他想这不仅仅是吴科长的工作需要,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缘分和一份对渔民的感情。如果人生有贵人,那吴科长就是他的贵人。其实他想的都有一定道理,只是有一点他不清楚,那就是吴明远想把帮扶他的事作为一个典型,来增加自己进班子的分量。他当科长已整整十年啦。
三
吴明远终于找到了噪音的发声源——距他这个单元只有三四米的一个变压器。这个庞然大物,提供雅园小区全体住户的用电,荷载极高,主机正对着他北面的房子,日夜不停不知疲倦地轰鸣。尽管变压器建在一楼的围墙边,离位于六楼的他家还有十来米的高度,但只要把头从窗户伸出去,他马上就听到了那个嗡嗡嗡的声音。
邻居们都被他召集到了变压器旁,他像现场会上向领导汇报的解说员一样,向各位邻居详细介绍。变压器的响声确实不小,于沉闷中带一缕尖锐,连地面都震得微微颤抖,近听尤其让人不舒服,好像有无数的射线接连不断地穿透身体,除了头晕难受,还恶心想吐,跟他在自家卧室里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邻居们近前看了一会儿,很快就皱起眉头,纷纷捂着胸口退到一边。吴明远说:“大家都看到了听到了,这么大的噪音叫人怎么安生?有没有辐射还搞不清楚,一定要让电业局把它移走!”
邻居们连连点头:“移走,一定要移走!整个小区都用电,凭什么只害我们这个单元呢?我们的房价又不比人家低!”
于是大家围着小区转,想给变压器寻找一个妥当的安置之地,可是很快就失望地发现,小区已没有一块儿空闲之地能容纳它,开发商建的三十八栋房子,本来就已经密密挤挤,现在连一些绿化带,也被物业毁掉改成了停车位租给住户。中国的开发商和物业管理者,从来都是精明的化学脑壳,哪会有便宜留给你?吴明远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一伙奸商!”
物业经理倒是一喊就到,这个胖乎乎的年轻后生,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见到业主就满脸是笑。他听了一阵,表示“确实有一滴滴(方言,一点点的意思)响动”,但这事他们解决不了,只能向电业部门反映。吴明远想,只要找到了问题所在,办法总是会有的。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空气中的嗡嗡声也一下小去了许多。
他根本没有想到,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太乐观了。
每天下班回家,吴明远就高兴地在路上想,今天电业局只怕来处理了,晚上肯定能够睡个好觉。可一走进楼梯间,嗡嗡的声音依然如故,仿佛一盆冰冷的水,迎面把他的好心情淋个透湿。他强压住心底的怒火——今年局里有一党组副书记兼副局长退休,将会空出一个位子,正是他进步的好机会,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要低调,要和气,要呵呵笑,不要板脸,更不要发脾气——拨通物业经理的电话,问他跟电业部门反映没有,经理连声回答,反映了反映了,我明天再催催。
第二天,又是依然如此。
吴明远搞不清是物业经理在骗他,还是电业部門不鸟他。他想不通,这么一点儿小事,解决起来就那么难吗?我就不信,洞庭湖上的天吊族都能上岸安居,一个雅园小区的变压器会没地方安置?
吴明远邀邻居们一起去找电业局。邻居们以前彼此清高,互相客气,来往却不多,这下空前团结,碰到一块儿就热情打招呼,气愤地诉说自己被吵得难受极了,然后纷纷指责物业公司与电业局。但听到说要去电业局找麻烦,就一个个推脱说有事。
吴明远只好自己单枪匹马去一趟。电业局的工作人员倒是还算热情,说所有的变压器都有“一滴滴响动”,但那是在正常范围内的,一般不会影响居民的生活。至于你说的想移到别的地方,那非常麻烦,不现实,也不必要,当然,如果你们物业或是你们自己愿意支付高额的费用,有合适的位置移,倒也是可以考虑一下的。不过我们还是建议科长同志心态平和一点儿,不要过分关注空气中的声响。如果仔细去听,其实空中并不只有变压器那“一滴滴响动”,无线电波、移动信号、网络信号,甚至病人的呻吟、女人的哭泣,等等等等,不都在暗中发声?你不去管,就什么都没有,安安静静的。
吴明远说:“那真不是‘一滴滴响动,我被吵得快两个月没睡好觉了。你们不去测试,怎么知道它在正常范围呢?”
工作人员说:“如今是数字时代,我们的变压器都是能通过网络监测到的,不必去现场,何况,雅园的变压器安装好几年了,如果噪音超标,你早就会有感觉,也不至于这两个月才有啊。”
说实话,这个问题提得很有道理,吴明远也多次这么想过,可是他查找了这么久,并没有发现第二个噪音源,因此只能认定就是变压器惹的祸,至少,它也是个重要疑犯。于是,吴明远按自己的逻辑说:“也许是以前没注意到,也许是变压器老化了这两个月声音才增大,你们还是去测试一下的好。”
工作人员苦笑着摇摇头,答应了他。
但接下来的几天,并没有看到什么人来检测,也没有任何人给他答复。由于长期缺乏充足睡眠,吴明远的精神状态和工作状态都很不好,人看上去黑着脸,萎靡不振;工作效率也出奇的低,看不进文件,开会时常常走神。局长让他与民政部门会商,尽快搞个渔民上岸技能培训班方案出来,至今全无头绪。局长白天看到他,又问了一次,听到他说还没做出来,有些不高兴地丢了一句:“你不是研究天吊族的专家吗?”回到家里,面对满屋的嗡嗡声,想起遇到的这些烦心事,吴明远的怒火压都压不住,噼里啪啦接连打了三四个投诉电话。环保热线、市长热线、城管热线、新闻热线,每一个地方,他都先是情绪激动地投诉,然后又像祥林嫂一样沉重地反复叙说,对方却只是淡淡地告诉他,登记好了,请保持手机畅通。吴明远感到自己很可怜,一个代表人民政府执法的人,现在沦落到四处求同行来执法保护自己的权益。人啊,离开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真的太渺小了。
吴明远天天保持手机畅通,但除了晚报的民生记者来电话问了一些情况外,其他部门屁都没回复一个。他越想越气,你他妈不给我解决问题,我也不让你们安静。于是每天晚上,他都要把那几个热线骚扰一遍,以致后来电话一接通,对方就说:“吴科长好!”听到对方礼貌的称呼,吴明远一下又感到自己很卑鄙,很猥琐,好像是给党和政府抹黑了,不配做他们的科长。
也许是晚报的报道起了作用,也许是骚扰电话威力巨大,很快,电业局、环保局就联合来雅园检测了。吴明远接了电话赶回家,看到七八个穿红色工装和绿色制服的人,正在小心地指挥两台庞大的工程车艰难地倒向变压器区域。他这才觉得有点儿错怪了这两个部门,专业检测需要专业的人员专业的设备,真不是打个电话喊来就能来的。
老渔民正在做饭,连连摇头说:“谢谢吴科长关心,不碍事不碍事,哪个渔民没风湿,我们以前在船上还不一样睡在鱼舱上。”
吴明远扫视了一遍这间昏暗的小屋,渐渐感到耳膜在强烈振动,空气中有一股尖利的声音在洞穿他的脏腑。他一声惊叫,指着墙角一个嗡嗡叫唤的增氧机说:“孟小刚,你害惨我们了!”
五
吴明远觉得自己蠢得要死,整整两个月,连个水产增氧机的响声都没听出来,还渔政管理局综合执法科科长,我呸!不过现在好了,症结找到了,又是孟小刚的问题,熟人熟路,解决起来应当很快的。
邻居们获悉这个情况,也非常高兴。饱受噪音困扰的他们,一下就放松了,一个渔民的增氧机,还不分分钟就灭掉了?他们纷纷跟吴明远打趣:“没想到搞了半天,原来是吴科长在害我们哦,那还是劳烦您去把它关掉吧!”
吴明远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大家都认为很容易的事情,其实麻烦得很,后来几乎成为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差一滴滴搞得他家破人亡。
开始的时候,孟小刚对增氧机影响楼上居民特别是吴科长的生活完全不认同。他说:“这不可能吧,你看我父亲天天睡在这小屋里都没一点儿事,你的房子在六楼,怎么可能听到呢?”
吴明远说:“是不是它做个试验不就清楚了?你先关掉它,我们上楼一听就明白了。”关掉增氧机后,他的卧室果然一片安宁。吴明远两个月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家原来是这么舒适和美好。可是一打开增氧机,那种单调而尖利的嗡嗡声又从墙壁里穿透出来,瞬间灌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无处可躲,烦恼顿生。这种感觉,连孟小刚似乎也感受到了一滴滴。此前他一直以为是吴科长人太娇贵了,他们渔民的船舱里,都开着增氧机的,但从来没听谁说过吵得睡不着觉。现在他承认了,再三向吴明远表示歉意,并一口答应马上整改。只是有一点,他与吴明远一样没想清:那声音为何能传播这么远?而且似乎楼层越高震动越明显,比如吴明远家和五楼邻居家,就要比楼下几户明显。
说实话,孟小刚对吴明远的事还真是蛮上心的。从楼上下来后,他马上将增氧机搬离墙角,不让它挨任何一堵墙,但响声依旧;他又用泡沫箱子把它装起来,还是没用;最后他用一根绳子,把它吊到天花板上,心想这样应当好些,哪知楼上各住户特别是吴明远家反应更加强烈了。他没辙了,不知如何才能让关心他的吴科长安静生活。
吴明远看到这种情况,刚刚放松一点儿的心又紧张起来。他先是问了好几个熟悉的渔民,都说这玩意是有一滴滴响,但他们习惯了,不影响睡眠。他又问了机械和环保方面的专家,他们的说法让他无比忧虑——增氧机的振动声是低鸣音,分贝不高,但穿透力强,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容易引起神经功能紊乱、注意力分散,还有可能导致血压上升、焦虑等症状,严重的甚至会出现精神病症。而且根据一个什么原理,楼层越高振幅越大,噪音也就越明显。尤其麻烦的是,好像现在没什么方法对它有效,除非关闭。这怎么行,没有增氧机,过不了两个小时,那一池子鱼会死个精光。这一点,搞渔政的他还是清楚的。
内事不决找领导,外事不决问百度。这些天,吴明远一有空就在电脑上、手机上不停地搜,他围绕增氧机,频频变换关键词,显示出来的一个个页面让他大吃一惊:原来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的人被增氧机折磨得生不如死!他们有的是被住房附近鱼塘里的增氧机吵扰,有的是为邻居家金鱼缸里的增氧机烦躁,有的是被楼下海鲜酒店的增氧机振醒,像他这种情况的,也有不少。吴明远像找到组织一样,在不同的贴吧里认真阅读各种吐槽的帖子。网友们描述的情景和感受简直与他的一模一样,他感到无比亲切。遗憾的是,读完几百个帖子,他几乎没发现有一个解决了问题,而且还從中获悉,政府的各个职能部门管都没法儿管——城管说没出店经营,得找工商;工商说有执照就合法,噪音得找环保;环保说增氧机分贝不高,不属噪音,可找渔政试试。天,我就是渔政管理局综合执法科科长啊,我找谁?!
吴明远也没辙了。
邻居们碰到他就问:“怎么还没关掉呢?吵得真难受啊!”
吴明远满脸歉意,不停地点着头说:“正在做工作,正在做工作。快了,快了。”
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嗡嗡嗡的响声却依然如故。不说邻居们对他翻起了白眼,连女儿也受不了了。这一次月考,她又下降了几个名次。她打着哭腔说:“爸,明年上半年我就要高考,这样吵怎么学得进去,你不会是想我今后去当渔民吧?”吴明远心痛地说:“好好好,爸爸明天就想办法。”
但他哪里想得出办法来啊!他心里清楚得很,要想彻底解决问题,除非孟小刚不贩鱼,做别的事,或者是搬走。不贩鱼是不可能的,单纯卖点儿小菜,可能门面费都搞不到;做别的事,他也都不懂啊,好多上岸的渔民除了能做做力气活儿,其余的都一窍不通。搬走倒是可以做到,只是一下子难得找到合适的门面。问题是,孟小刚他愿意搬走吗?他肯定不愿意!现在他的生意做开了,附近小区的居民都信任他,照这样做下去,不出几年说不定收入比他这个科长都高。如果他搬到别的小区,噪音同样会影响楼上居民,人家立马就会把他赶走。搬到菜市场去的话,谁会相信他的鱼是野生的?真正的鱼贩子也不会容许他抢生意,过不了三五天,就可能把他玩得血本无归。更大的问题是,不能让他搬走啊!孟小刚是自己主动请来的,而且刚刚把他上岸创业取得好成绩的典型材料报给局长。局长还表扬他说:“搞这么多上岸技能培训,都是空头路、花架子,没几个起到蛮大的作用,看得到的还只有你帮扶的这个菜店,到时市长来听汇报,你发个言。”现在没搞两三个月,又把他赶走,叫人家如何想?又叫局长如何想?
吴明远的老婆已经忍了很久了,现在看到女儿学习搞成这样,终于忍无可忍,与他大吵了一场。她无比委屈和愤怒地说:“你看你做了个啥事?请别人来害自己!连带着还害了家人和邻居。你不知道邻居们怎么看我们的吧?他们怪死了我们,现在碰到了理都不理我,以前对我们多热情啊。还有,你女儿本来成绩挺好的,现在成了啥样?要是明年考砸了,我看你这辈子能安心啵!”
吴明远说:“那你说怎么搞嘛?!”
女儿摘掉耳机,竖起一个指头,神秘地说:“你们别吵了,我有一个办法。”
吴明远像碰到救星一般,急切地问:“什么办法?”
女儿小声地说:“关电。”
看到吴明远夫妇没弄明白,女儿解释说:“我看到孟叔叔到我们楼梯间给他的电闸换过保险,我记住了是八号,晚上等他们睡着后把电关掉,不就安静了。”
吴明远连连摇头:“不行不行,那怎么行,关了电鱼都会死掉的,损失会有几千块。”
女儿说:“就是要让鱼死啊,损失大才好呢,死过几次鱼他扛不住了就会走的。”
吴明远看着女儿,感到小姑娘的想法太可怕了,觉得很有必要进行正面引导,就说:“我们可不能干这种缺德的事情……”
还没说完,女儿就打断他的话说:“是他缺德在先的,只顾自己赚钱,不顾别人死活!”
吴明远的老婆赶紧说:“你爸说得对,我们不能做这种缺德事,但也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了。明天,我就带你到学校附近租房陪读。”
六
吴明远下班了不知往哪里去。回家?家里如今空空荡荡,冷火秋烟,只有一屋子的嗡嗡声在等着他。去老婆租的房子?房子本来就窄小,只有一室一厅(现在一中附近根本租不到陪读房,就这么一间房,都费了大劲,而且租金很高),他去了也没地方睡,还影响女儿的学习和心情。除了在办公室上网打游戏拖到深夜再回去睡,他就只能与朋友在外面打牌喝酒混光阴了。
有很多次,他喝了酒半夜驾车回去时,差点儿出了大事,好在菩萨保佑,每次都只是把车辆刮擦坏,人没什么问题。他想,孟小刚和他的增氧机,已整得他妻离子散,要是人再出个车祸,那就真是家破人亡了!对孟小刚和他的菜店,他现在望都不想望一眼,看到他那大鲶鱼似的肥笨样子,心里就烦躁和厌恶。有好几次,晚上被振得实在受不了,还打电话将他狠狠地训上一顿。孟小刚呢,最初还满脸歉意,见到他就让烟,再三赔小心,现在办法也想尽了,骂也挨够了,还要咋的?所以对吴明远也就感觉没那么多亏欠了,态度有点儿不冷不热的样子。以两人现在这种关系,要想吴明远再像以前那样贴心地去帮扶他、关照他,确实有点儿勉为其难。但局长并不知道内情,还以为他们依然是情如兄弟一家亲创业大成功呢。
那天注定了要出点儿东西——市长来渔政管理局听取渔民上岸情况汇报,局长提前几天通知吴明远,要他就帮扶孟小刚成功创业发个言。吴明远常常被增氧机吵得睡不着,那天晚上由于心里有事,尤其如此,直到天快亮时外面的喧嚣遮蔽了增氧机的声音,才迷迷糊糊睡下。哪知一睡就睡死了,睡过头了,等他衣冠不整满脸倦容匆匆赶到单位时,会议已进行了半个小时。局长很不满地横了他一眼。轮到他汇报了,他又忘了带发言稿来,明明晚上放在枕头边背得滚瓜烂熟的,现在一紧张,一句也不记得了,讲起来结结巴巴的,加上心里怪孟小刚误了他大事,讲起他来也就毫无感情色彩。局长听了眉头直皱。
吴明远知道,事情被孟小刚搞砸了!
不久后,市委组织部公示的渔政管理局新任副局长不是吴明远,是另一个资历比他浅、能力比他弱的科长。吴明远不服气,跑去找局长。局长说:“我本来是推荐你的啊,但你在市长面前表现也太差劲了!而且,你还老喜欢打投诉电话,电业局、环保局、城管局、工商局、政务中心,好几个单位的领导都对你有意见,人家都提到市长办公会上了呢,你叫我怎么办?”
那天晚上,吴明远与朋友喝到半夜才回家。
他没有醉,就是感到无比悲哀,心中有一坨坚硬的东西死死地堵着,难受得很。他一身疲惫地爬上六楼,打开房门,那个烦躁的声音又迎面扑来,像一股邪恶的力量,逼得他不由自主地往外退。他在门外停了一下,最后还是只能别无选择地钻进去。刚进门,他就听到五楼的邻居用棍子在重重地戳天花板。咚咚咚,咚咚咚,声音沉重,急促,而且愤怒。他知道,那是邻居见他回來了发出的抗议和报复。这段时间以来,这位邻居老是在半夜敲他卧室的墙和天花板,而其他几位,逮着他就逼他去关增氧机。见他面露难色,就鄙夷地说:“如果科长想吃免费的鱼,我们几个凑钱给您买好啵,拜托您让我们睡个好觉!”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灯都懒得开,望着这个黑灯瞎火冰冰冷冷的家,感到自己活得太憋屈了。没错,这套房子面积是不小,装修是不错,但这是他们夫妻俩辛苦工作二十余年加上贷款十五年换来的啊!至于工作,多少年来,自己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生怕出错,生怕得罪人,生怕给党和政府抹黑。刚开始时,也许只把它当做一个发工资的差事,但随着对渔民、渔业以及洞庭湖的深入了解,他已完全把它当做自己的事业了。这一辈子,又怎么能跟这些事情剥离得开?他发自内心地拥护国家的禁渔政策,哎呀,再不禁,八百里洞庭真的连虾子都会绝种!但同时,他又发自内心地同情漂在水上的渔民,禁渔了,原本艰难的他们又如何生存?所以他默默地研究,主动地帮扶,无非是想找到一条两全其美的路子,虽然当中也略略带点自己的小九九,但总体还不是为了一个“公”字?现在倒好,领导不认可你的工作,邻居们恨得你雷打火烧,媳妇带着孩子住在外面,搞得这里家不像家,过得人不像人。他感到堵在胸口的那团东西,已化为一股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
妈拉个巴子,一个天大的事,凭什么要我这个小公务员来操心?
妈拉个巴子,一天到晚嗡嗡嗡,吵得我妻离子散,你们却一个个高高兴兴,赚钱的赚钱,升官的升官,要我一人付出了又来承担痛苦,还讲不讲道理?
妈拉个巴子,关掉!让一切都结束,反正也已经没什么卵用!
突然,一个邪恶的念头,从他的心底急剧升起。
吴明远打开房门,先探出半个头,楼梯间一片空洞与寂寞,整个世界似乎都已经睡去,只剩下他和孟小刚的增氧机还醒着。
他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下到一楼楼道口。八号电表箱的黄色指示灯,正在一明一暗地闪着,像一只诡异的眼睛,在朝着他使劲地眨。他伸出的手刚要碰到电闸,又触电般缩了回来。哎呀,不行不行,我一个综合执法科的科长,怎么能干这种下三滥的事,这不是严重损害了政府的光辉形象吗?但他的双脚却没有转身回去的打算,因为他分明又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你不会是想我今后去当渔民吧?是他缺德在先的,只顾自己赚钱,不顾别人死活!妈的,人都活成这样了,还老拿道德来绑架自己干吗?你哪能代表政府形象,你不过就是一个两头受气的可怜小公务员!
吴明远挺起胸,再次把手伸向了八号电表箱。不过他想了想,又停下来,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一团卫生纸,包住自己的手指,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下了电闸。
啪,整个世界一下安静了。
这一夜,吴明远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七
第二天是星期六,吴明远起床下楼去吃早餐时,已快十点钟。他感到这一觉,似乎把这几个月来丢失的睡眠都补足了,真他妈舒服。
物业经理在传达室看到他,连忙神秘兮兮地招手。他刚一进去,经理就把门掩上,压低声音说:“孟小刚的鱼全死了!”他这才记起自己昨夜关电闸的事,心中不由有一丝丝慌乱,本能地张开口“啊”了一声。经理望着他,似乎明白了几分,接着说:“不知是谁关的电闸。”他镇定下来了,面无表情地回应了一个“喔”。经理笑笑:“吴科长,你不知道,孟小刚好凶呢,一大早就要跑去找你麻烦,是我把他拦下了。”吴明远说:“找我麻烦干吗?他的门面押金都是我付的,难道帮错了?”经理连连点头:“这家伙就是不明事理,我把他训了一顿。我说吴科长对你这么好,怎么会关你的电呢?可能是别的居民,也可能是自动跳闸,再说,你也没任何证据啊,他这才骂骂咧咧地走掉。”吴明远问:“死了多少鱼?”经理说:“我去看了,只怕有四五百斤,一半是回头鱼和桂花鱼,全是野生的,贵着呢,损失可能有七八千块!”吴明远重重地“喔”了一声,走了。
外面的阳光有点儿耀眼,打在脸上暖暖的。吴明远恍然记起,已经开春了,接下来的三到六月,又将进入洞庭湖的禁渔期。往年的这个时期,他们总是忙得焦头烂额,宣教、暗访、执法、处罚,事情一波接一波。现在大部分渔民都上岸定居了,而且还参加了技能培训,还会不会有人去偷捕呢?不偷捕他们能生存下去吗?他远远地望了孟小刚的菜店一眼,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吴明远在银行取了八千块钱,揣在兜里。他本想直接进孟小刚的菜店瞄瞄,但看到那一家三个大人正蹲在店前手忙脚乱地破死鱼,又退了回来。洞庭湖边的人不吃死鱼,死鱼只能低价卖给食堂或做成不值钱的臭干鱼。这么大的损失,他怕孟小刚冲动,大鲶鱼发起飙来,螺蛳都能带壳吞,到时自己难保不吃眼前亏。他想了想,到传达室找到物业经理,要他转告孟小刚打个报告来,他去想办法从渔政给他解决点儿资金。
回到家里,尽管没有了那个嗡嗡声,吴明远感到内心依然很嘈杂,而且空气中似乎也有了各种来历不明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冲动了,现在这事情还真不好收场。就算自己出钱冒充是渔政的赔给孟小刚,也只能暂时平息他的怒火和自己的愧疚,根本不能长远解决问题。他不可能因为关一次电就不贩鱼不开增氧机了,而且以后很可能还会开得更加心安理得更加理直气壮!你总不能天天关电吧?总不能把房子卖掉拍屁股走人吧?哎,你的房子还没权力说卖就卖呢,房产证都在银行押着!
吴明远在等孟小刚打报告给他,这样既救了自己的面子,也补了孟小刚的里子,两人的关系也就不致于公开撕破脸,问题处理起来可能还有机会。但接连几天,孟小刚都没来找他。问物业经理,说已经转告多次了,但人家就是一声不吭。吴明远感到情绪有些压抑,觉得到处都充满了令人烦躁的声音,大街上、超市里、餐厅中、菜市场,甚至连办公室和自己的小车里都有!晚上回家,空气中除了各种来历不明的声音外,他又清晰地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嗡嗡嗡,而且声音比以前更大更尖锐,也不知是不是孟小刚又进了鱼或是换了更大的增氧机来报复他。他感到自己无比失败,短短几个月,竟然把一个人帮成了仇人!他躺在沙发上根本睡不着,无孔不入的各种噪音穿透他的身体,钻进他的脑壳,让他心烦意乱,精神恍惚。半夜时分,他感到自己的脑壳被振得马上就要爆炸了,胸腔也要爆炸了,整个世界都要爆炸了!他不顾一切地冲到阳台上,朝着楼下大喊:“孟小刚,我操你妈!赶快关掉增氧机,老子赔你钱!”说着从兜里掏出那八千块钱,天女散花般撒下了楼。
……
吴明远从康复医院回到雅园小区时,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局长因落实渔民上岸政策有功,调到了更加重要的岗位;女儿很争气,考上了理想的大学;禁渔期结束了;孟小刚的菜店也关门了。
物业经理找到他,把门面押金退还他,并告诉他他住院后,孟小刚主动要求关掉店子。吴明远问:“他搬到哪儿去了?”经理说:“他说不开店贩鱼了,免得害别人,去哪里了谁知道,天吊族嘛。”
吴明远决定去看看孟小刚,并当面承认是自己关的电。他一个人开着车,沿着一条七弯八拐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行驶了近一小时,才找到孟小刚在建新农场的家。这个只有两栋四层楼房的小院子,原是农场下属一家研究所废弃的办公楼,渔民上岸时,改造成了三十二套渔民新居,他当时费了好大的劲,才帮孟小刚争取到一套。送他过来那天,渔民们正热火朝天忙着搬家,一个个喜笑颜开的。但现在,吴明远看到,院子里一片荒凉,长满野草,看不见一个人,俨然就像一处遗弃已久的鬼屋。他隔着窗户看到,很多房间里面都空空荡荡的,显然主人已经搬走了。他不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抬头一层一层地扫视,终于发现四楼的走廊里晾了两件衣服,就爬了上去,一个老渔民正孤独地坐在房间里补渔网。
吴明远问:“大爷,孟小刚去哪儿了?”
老渔民说:“回船上去了。”
“其他的人呢?”
“也回船上去了。”
老渔民告诉他,这里离湖岸太远了,他们进城、下湖都不方便,又没有收入来源,船停在湖边也不放心,还是搬回船上住得踏实。现在白天就只有他一个人守着这个院子。
吴明远说:“你们不是都想上岸吗?”
老渔民说:“想啊,怎么不想,做梦都想,世世代代都想!但渔民离开了水和船,就不得命活哦!”
吴明远说:“不是搞了多次上岸技能培训吗?”
老渔民呵呵笑了起来:“我们大字都不识几个,学了几天电脑的开机关机就能混到饭吃?”
哎,多好的政策啊,多么残酷的现实啊!吴明远只能无奈地摇头。
这时,他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嗡嗡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若隐若现地传来。他紧张地问:“大爷,什么东西在响?”
老渔民告诉他,那是楼下增氧机的声音。渔民们把一楼的房子挖成了鱼池,当做渔获物的寄存处和中转站,这样鱼类可养得久些,价格也就不必受鱼商控制,比过去天天交给他们要高一滴滴。这也正是留下他守房子的原因,否则他也早回船上去了。
吴明远站在四楼的走廊上,把耳朵贴到墙壁上,用心去捕捉那个底层发出的聲音。很快,那个微弱的声音就连绵不绝地穿透他的胸腔。他想,根据那个什么原理,如果自己的位置更高一点儿,可能感受到的振动会更大。
责任编辑/张璟瑜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丘脊梁 期刊:《啄木鸟》202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