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的沐兰山有些奇怪。
往日你行走在山峡之间,总会刮起阵阵带“口哨”的山风,将双颊吹得凉飕飕的,更让人步态轻盈,在这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而今天,除了无休无止的恼人蝉鸣,竟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整座大山像是被放在汤吊子里用小火慢慢煨着,让人心里直发毛。
申荣军的短袖警衬衣已经被汗水浸透,前胸后背都贴紧了肉,可他顾不上自己,把水壶里的水全都用来给自行车后座上的大捆蔬菜洒水降温。这是全所一个礼拜的口粮,可不能让它们蔫儿了。
申荣军一边蹬着车,心里一边嘀咕着——往日里这条路上也算车来人往,今天怎么連个人影也见不到?
回到派出所,同志们果然早就饿坏了,申荣军顾不上胡思乱想,叫上老肖给自己搭手,两人开始切肉洗菜,准备晚饭。
没多久,厨房里就飘出了一股诱人的香气。此时谁还坐得住?一个个有事没事地都在厨房门口闲晃。申荣军嫌他们碍事,他们却都笑嘻嘻地回答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星期五,所长亲自下厨给大伙儿开荤。”
申荣军脸上严厉,心里却乐得很,到这么偏远的郊区来工作,远离都市,远离家人,也没什么娱乐,如果不是有一帮兄弟陪着,那日子可是真难熬。
山里穷,且地势崎崛贫瘠,养不了多少鸡鸭,也种不活什么果蔬。所以,每到周五,只要手上没案子,他不管再累,都会下山去集贸市场采购新鲜的鸡鸭鱼肉和瓜果蔬菜,回来给大家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申荣军的荷包并不宽裕,但他不许大家凑份子,为这事他没少被老婆埋怨。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做得开心,大家吃得开心,不也和一家人没两样吗?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近黄昏,窗外残阳如血。
申荣军忽然一个激灵,像是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好似远处传来的嘈杂人声。可当他放下手上的东西,趴在窗前侧耳去听时,又只有恼人的蝉鸣。
就在此时,走廊里传来了老肖的大喊:“申所!申所!出大事了!”
申荣军转过身来,只见老肖一个趔趄,几乎栽倒在自己面前。他赶紧伸手扶住:“怎么回事?”
“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了?说清楚!”
“张溪、何泉两个村子的人打起来了。百十号人呢!”老肖的眼珠子都瞪得快要掉出来了。
申荣军脸色一沉,只把灶火一关,其余的统统扔下不管,边解围裙边和老肖冲了出去。
申荣军带上在所的所有民警和联防队员一共八人,赶到两村交界的空地——旋风坪。现场早已不是他想象中的争吵推搡、剑拔弩张,而是上百人张牙舞爪厮杀在一起的真正“武斗”。
锄头、棍棒、铁锹……一切能够用来伤人的东西都被利用起来。
申荣军惊魂未定,一个何泉村村民就被锄头砸中后脑,扑通一声倒在了他面前。
申荣军傻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平常虽不和睦,但保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克制的两村人,竟会形如寇仇一般以命相搏。
申荣军赶紧命令老肖:“快回去!拿枪!”
“枪?”老肖一愣。这大山里的警情,什么时候用过枪?
“三把枪全拿上!”申荣军大声咆哮。
老肖被申荣军当头断喝,再看一眼当前的“战势”,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转身就跑。
申荣军和另外六名同志,则分成两拨,去寻找人群中两边的村长,目前只有他们能控制住局面。
申荣军看到了何泉村的村长何闯,大喊道:“何闯!叫你的人停下!”
何闯听见转过脸来,申荣军这才发现他已经血流满面。
何闯笑了笑,倔强地冲申荣军摇了摇头。他年轻气盛,刚坐上位置不久,怎么可能在这种阵仗中先服软?
申荣军想到了这一层,立刻转头冲张溪村的老村长大喊道:“老村长,让你的人住手!到底怎么回事?”
这只平常四平八稳的老狐狸,此时居然把袖子往上一撸,说道:“你问他!张大山家的蜘蛛是不是他放的?现在毒死了人,他该不该偿命?”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申荣军闻言大惊失色,这时再一看,老村长队伍的后方,果然用竹床抬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从身形看像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他赶紧说道:“都别急!等我看看再说!”
“申荣军!这事你别管!今天要么何泉村交人,要么我们就把这几十年的老账都给算算!”
何闯哈哈一笑:“老子我就在这儿,用不着谁来交!”
老村长二话不说,举起锄头就向他冲了过去,申荣军连忙跑过去阻拦。
可老村长还没跑到何闯身边,就被混在张溪村队伍里的一个何泉村村民用砖头拍了后脑勺,闷哼一声倒地。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之前还嚣张的何闯,此时脸色也沉了下来。
老村长倒了,这还得了?
张溪村的人疯了。
如果说刚才还有些人在观望,现在所有人都不顾后果地一拥而上。而且全部是冲着头下狠手、下死手。
申荣军的心彻底凉了。眼看着一个又一个村民倒下,一个又一个头破血流的人一边哭喊,一边被人拿着锄头追赶,他却束手无策。
“豁出去了!”申荣军顾不了那么多了,开始见人就打,说是打,其实都是将对方摔倒在地,夺走“武器”。
其余的几位民警也开始一样行事,在两村人中间硬是“杀”出了一条隔离带。可相应的,民警们也成为了两村人共同的攻击目标。没过多久,几位民警的警服全染红了,和他最亲近的老吴,就在他眼前被人一铁锹砸中右肩,突然倒地。
“老吴!”正当申荣军快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人把一支五四手枪递到了他手上。
老肖终于赶回来了!
申荣军高举手枪,对着天上就是一枪。
“砰!”
这一片空旷之地之所以叫旋风坪,是因为它正处于峡谷间的上风口。风大的时候,能把茅草屋的顶掀翻,风声能吞没任何人的嘶吼。
可是,这是枪声,非但没被吞没,反而像一支响箭,顺着风势呼啸而出,瞬间传遍山谷,在山峦间久久地折返回荡。
两边的村民终于停手了,仓皇之间,各自一点点退回到自己的阵地。
中间最开阔的那一片空地上,已经密密麻麻躺下了几十人,有的在哀号,有的在喘息,有的已经一动不动。
申荣军知道,这场恶战结束了。
可是,这一切的起因又到底是什么呢?
申荣军上前查看倒下的张溪村老村长,他似乎还在艰难地喘着气。
他倒下时,有一样申荣军从未见过的古怪东西从他的帆布斜挎包里滑落出来——那是一只已经死掉的、蜷縮着的、背生八眼、通体灰色绒毛的硕大黑蜘蛛。
二
“我日夜饱受着煎熬,不知该如何弥补我的罪过。”——这是老刑警申荣军侦查笔记第五十七页里的一句话。
一向乐观豁达的师父怎么会说出这么阴郁又略显做作的话来呢?叶浩东毫无头绪。他合上了褶皱泛黄的笔记本,将目光投向车窗外。
长途大巴车驶过了沐兰桥,代表已经进入了黄黎郊区的地界。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不再有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局促感,取而代之的是隐在蓝天之下,匿于青山之中,错落有致的乡村屋舍。以此为背景,近处的两只水牛悠闲地在田间地头漫步,一股炊烟从山下的小屋中袅袅升起。
大巴车上的叶浩东坐直身子,深深吸一口气。
这里仍在江城市的行政区划内,从地处市中心的江北分局出发,到目的地也就不过三个小时车程。在交通发达的2017年,三小时已经足够穿州过省。要换作普通人,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在大巴车上打个盹儿实在是美得很。可对于叶浩东,那是真睡不着。他当刑警已有七个年头儿,早练就了一身起早贪黑的“基本功”,就算一连几晚不睡,到了行动时照样精神抖擞。不过,这倒不全是生理上的因素。刑警面对案件的时候,自然会有一种让人亢奋的紧迫感。各种疑点、线索、信息都会像失控的电流一样在脑回路里横冲直撞,像是注射了一整管的鸡血,不弄得水落石出绝不罢休。
谁能想象,这股无名火,这份煎熬,在他师父申荣军的心里整整冲撞了三十年!即便倾注了无数的心血,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他都没能查清三十年前那起造成八人死亡十二人重伤的惨案背后的真相。也许,正如他在最后一刻说的,随着年龄增长,人就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总有些高山你无法翻越,总有些河流你无法横渡。
没过一会儿,大巴车放慢了速度,驶上了沐兰景区的山路,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山体上行。约半小时后,道路终于复见平坦,叶浩东看到了不远处耸立的一栋牌楼,上面印着四个金光闪闪的行书大字——“沐兰风华”。
距江城最近的4A级景区沐兰山到了。
宾馆、超市、洗浴中心的霓虹招牌密布其间,适才的青山白云犹如过眼云烟般散去后,小镇露出了它世俗、喧闹的本来面目。
长途车在一个分岔路口停了一脚,叶浩东背着背包刚下车,几名举着“住宿”“农家菜”等小牌子的中年妇女就围了上来,卖力地拉客。马路对面,一辆黑色奔驰已经早早等候在那里。
一个穿衬衣的男青年迎上来:“叶队长吗?何总派我们来接您上山。”
另一个穿着T恤衫的男青年从叶浩东手中接过了行李,塞进奔驰车的后备厢。
“上山?”
“哦,我们公司虽然在城关镇,但何总却喜欢清静,一直住在山上。”
叶浩东点点头跟着上了车。刚一坐稳,他就冷不丁问了衬衣男一句:“听口音,你是本地人吧?知道三十年前,张溪、何泉两村械斗的事儿吗?”
“啊?”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化解尴尬,“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长大以后呢?没听人提起过吗?”
“听……肯定是听过一些,但毕竟是乡下地方,乡野传闻嘛!传的都邪乎得很!哪能信啊?”
“比如呢?”叶浩东不顾对方的窘态,持续追问,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这……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啊!”
“‘女鬼诈尸那事,听说和你们董事长的死有关?”
男子一听此言,脸色唰一下全青了,索性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叶浩东当然不指望在一个助理身上能得到答案。这个话题在这里一定是个禁忌,否则他们的董事长怎么可能同时坐稳村长的位置?
转念间,一栋被苍翠树林拥簇着的山庄别墅初露端倪。
下车后,爬完一条被树荫藤蔓遮蔽严实的百米台阶,始见山庄全貌。和想象中完全不同,这里并没有任何奢华的置景,更没有那种大户人家常见的欧式古典雕塑和喷泉。偌大一个庭院里,只是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并任其野蛮生长。
叶浩东心中暗暗称奇,一路边走边看,跟着助理穿过一条曲折的幽径,才总算见到了那个多次交谈却从未谋面的江城市著名企业家何远。
何远正给一株月季做着修剪,见到客人来了,立刻放下剪刀,脱下手套和叶浩东握手。
“叶队长,你竟然真的来了!”
“我不是什么队长,一个普通刑警罢了。”
“您受累了!”何远说完客套话,看了助理一眼,后者立刻转过身低头走远,顺手带上了花圃的铁栅小门。
“你来的路上应该看到了,虽然和大城市不能比,但这里也不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了。”
“这儿三十年前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也是。”何远貌似尴尬地一笑,但说出这么不严谨的话更像是他有意为之。
“你是想说,这都是你父亲何闯的功劳吗?”叶浩东心领神会。
“不是吗?”何远淡淡一笑,反问道,“如果当初没有建这个景区,没有大力发展旅游业,这地方早就留不住人了。你打听打听周围几个乡镇,哪儿还有年轻人?乡愁乡愁,现在在他们眼里,乡就是愁,离了乡,才能真正去愁。”
“所以你这次是要为父亲正名?”
“我在大学里,特别喜欢政治经济学这门课,里面有个概念叫作‘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这么说可能不合适,但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谈的其实就是这个话题吗?一个封闭落后的小村落,发展成一个4A级景区,总得有人大刀阔斧地去变革,去改变人们的观念。”不知道是出于对父亲的崇拜,还是企业家对经济法则的笃信,何远俯瞰着山腰里的小镇,一脸的骄傲。
“你说的这些东西太高大上了!我只是个警察,我只关心真相。”
何远转头看着叶浩东,并不生气,摇摇头说道:“当年很多事处理得确实不妥当,但我绝不相信他会杀人。”
谈到正题,叶浩东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你们不了解他,但我了解,他性情暴躁,个性顽固,手段激烈,但你要说他目无法纪、大开杀戒,他既没有那么狠毒,也没有那么愚蠢。当年的案子,警察都没有抓到凶手,可镇上的人却把账全算到了我父亲头上。他患绝症去世,居然还有人四处谣传,说他是被死去的女鬼冤魂诅咒而亡。你说我作为儿子,于心何安?”
“诅咒而亡,当然是无稽之谈。可当年张溪村命案的真相到底如何,要等我查了才知道!”叶浩东一点儿都不顺着这位企业家的意思说话。
“放心,这案子早过了追诉时效,虽说是我向你主动发出邀请,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强迫不了。怎么查,随你的意,总比让真相永不见天日要好。”何远双手一背,接着说道,“你此行所有的开销都由我来负责,需要人手配合也随时告诉我。你就住在山庄里吧,房间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
叶浩东果断拒绝道:“不!吃住我自己解决。就算不是公事,我的身份还是个警察,不合适。”
何远笑了笑,点头道:“那就不强求了,我让司机送你下山。”
两人道别后,叶浩东走到铁栅栏门前时,忽然又回头问了何远一句:“如果查出来令尊真是凶手,你怎么办?”
何远先是一愣,随后笑道:“父债子偿!”
司机将叶浩东送回到了镇上,安排住进了景区里最好的民宿。说是民宿,其豪华程度却超过了市区内一般的四星级酒店。前台工作人员看到是大老板的司机亲自送来的客人,抢着帮忙拎行李。
从庄园回小镇这一路上,叶浩东就一直在思考何远的话,这个交通极不便利的小镇虽然谈不上现代化,却繁华热闹、生机勃勃。从这点上来说,确实不能抹杀何闯的功劳。镇上的人受了何闯的恩惠,过上了好日子,但却没人会忘记他当年犯下的“罪孽”,更何况一辈子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师父呢?所以,他临死前留下了一本横跨1987年至2016年的侦查笔记。
那个封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纸张已经发黄、发泡的本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的都是关于一件事——三十年前震惊全国的“张溪、何泉两村械斗案”。
三
“如果我是一个合格的刑警,那这场惨剧就不会发生。所以,这也是我的罪孽。”——申荣军笔记第十五页。
三十年前,江城市跟随改革开放的春风迅猛发展,整个城市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距离省会不到六十公里的黄黎县,却依旧摘不掉贫困县的帽子。
两万余亩的沐兰草原,连接着沐兰天池,这里本来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可偏偏这些景区和江城之间还隔了一座延绵起伏近十公里的沐兰山。沐兰山的这点儿体量要放在别的地方,自然微不足道,可横在这里,就等于一刀将大好商机拦腰斩断。
在政府重修国道的背景下,沐兰山内部也开启了一场巨变。
当时,在年轻人中颇有威望的村干部何闯整日四处游说,主张不能让沐兰山在景区的大建设中落于人后,甚至找来了愿意参与开发的投资商。尽管开发难度远远超过一马平川的沐兰草原和沐兰天池,但在沐兰山顶却能将所有美景尽收眼底。何闯认为,仅凭这一点,这里就理所应当成为游客们游玩整个沐兰景区时的大本营。用他的话说:“钱已经长上了腿,跑到咱山脚下,还能让它溜了?”
被何闯打了强心针的村民们带着开发商一拨拨地向深山里进发,通过查勘,还真发现了一个又一个具有商业潜力的景点。一时间,发财致富成了这座山里的主旋律。少数担心旅游开发会打破山里人原本生活状态的不和谐声音,自然可以忽略不计了。
在前期调研的基础上,何闯做出了一份完整的规划书。大致思路就是要将山里的那条崎岖山路和山下的国道打通,并保证每个景点和镇子之间都有道路相连。如果涉及规划线路上有村民的田地或房屋的,一概先搬迁,事后再重金补偿。就当时而言,那可是一笔能够改变人命运的巨款。多少年轻人巴不得自己的房子能成为项目的“拦路虎”,好早一点儿摆脱这座无聊又沉闷的大山。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这么想。
何泉村在山北,张溪村在山南,就像是沐兰山的阴阳两面。两村几百年来因争水源、争晒场、争道路等各种历史原因,爆发过多次争斗,新仇旧怨代代累积,以至于早就没人记得这些矛盾的起源。
何闯不是不清楚这里面的复杂,但事实摆在眼前,要么就放弃受山貌条件限制的那几个景点,要么就砸钱让人家搬走,没有第二条路。相比拆迁赔款那点儿小钱,山路改道那才真是一笔天文数字,而且还会导致景点数量大幅缩水。
这笔账,何闯自然算得明明白白。于是,他趁着一个黑夜,亲自拎着烟酒点心登门拜访。
张溪村的张大山倒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与何闖一来二去的,无外乎就是想讨价还价多要几个钱。这倒让何闯放心了,毕竟对方要的也不是什么大数目,都用不着开发商出面,自己就能拍板。何闯还心想着,这张大山虽然讨了个漂亮老婆,可山里人到底是没见过世面,以为三五万的就算是发财致富了。
也怪何闯自己掉以轻心,张大山那边推进得慢了些,一周后,不知怎么的,本来悄悄摸摸进行的事情,还是走漏了消息。当他再次登门时,第一眼看到的竟是眯着三角眼、跷着二郎腿、抽着烟斗的张溪村老村长。
何闯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这位老村长在沐兰山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虽说能力一般,但辈分、威望却是不可小觑。何闯还在念小学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村长了,这一干就是快二十年。沐兰山里有大大小小四五个村,但提起“老村长”三个字,大家都知道说的是他。何闯和他对上,气势不免弱了几分。
老村长倒是开门见山——景区开发的事,要么绕道,要么就必须让张溪村参与,分一杯羹。总之,这绝不是张大山一家一户的事。
这只无利不起早的老狐狸一分钱没投、一把力没出就想趁火打劫,何闯当时心里憋着多大的火可想而知,但又不得不以大局为重。他做好了打算,忍住一时之气,这次就让他们张溪村的人平白无故咬掉自己一块肉,事后也有机会再找补回来。他回村后四处奔走,总算让村里几个大人物也点了头。可一夜之间,张大山本人不知道为什么犯起倔来,多少钱都不肯卖了。
这个节骨眼上,牵动的可不仅仅是张溪、何泉两村,而是整个山里的利益。无论哪边哪路的人,但凡和张大山扯得上点儿关系的全都出动了。众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可张大山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松口。在两村头脑们的默许下,礼劝最终变成了威逼,何泉村派人上门打闹,张溪村村民们觉得张大山挡了自己的财路,居然也视若无睹。
张大山的态度为什么发生逆转?为什么从一个唯利是图的拆迁户变为一个油盐不进的钉子户?这背后的原因,申荣军的笔记里并没有提及。似乎当时的人们也没有谁真正在意过。
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那件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悲剧。张大山年仅七岁的儿子中毒身亡,家里炖着腊排冬笋的吊锅里发现了一只背生八眼、通体灰色绒毛的硕大狼蛛。
第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曾经扬言要“弄死”张大山的何闯。
财迷心窍,与外人暗通款曲是一回事,本村人被对方明目张胆地干掉了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张溪村的人愤怒了。老村长在村里的戏台上敲起了锣,集合起来的几十个村民带上铁锹、锄头、钢叉等农具,浩浩荡荡地向何泉村进发。
两个村子刚刚因利益建立起来的脆弱纽带就这么瞬间断裂。旧怨被再度点燃,山民们好勇斗狠的蛮劲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镇上只有一个总共十二人的小派出所,所长就是叶浩东的师父申荣军。
在多达一百多人的械斗人群当中,当班的七名警察就像是被海上巨浪席卷的小船,没起到什么作用不说,一名警察还受了重伤,右臂永远都无法抬起。
而整个事件的处理结果又如何呢?幼子被毒杀后,张大山的妻子张雨琴自缢身亡,他本人则抱着妻子的尸体跳进了万丈深渊。参与械斗案的人坐牢的坐牢,劳教的劳教,偏偏那个大家一致认定的始作俑者何闯,却因为并没有直接动手打死打伤任何人,也并非整场械斗的挑起者,仅仅坐了两年牢了事。何闯出来以后,景区的改造计划依然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不到二十年,他便成了这大山里走出来的第一个亿万富翁。
每当谈起那天发生的事,申荣军都会心有余悸,不自觉地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借着吐烟的机会唉声长叹。
那个血色黄昏的波谲云诡、腥风血雨,都来源于那只不属于这座大山的硕大狼蛛。
四
小何是个扎着马尾辫神气十足的姑娘,穿着一身李宁潮款运动装,塞着索尼蓝牙“降噪豆”耳机,在酒店门口心不在焉地哼着英文歌。
叶浩东拍了拍她的肩膀,小何回过头来,看着他露出一脸诧异:“你就是那个刑警?我还以为是个浓眉大眼的大叔呢!”
“何总说的那个年纪轻、腿脚灵活的本地人,就是你?”叶浩东有些不敢信。
“怎么?我还不够年轻?”小何俏皮地答道。
“不,是你不太像本地人。”
“现在山里的年轻人,谁还像本地人啊!就允许你们城里人打扮得五颜六色?”
叶浩东愣了一下,低头看到自己一身户外装和登山鞋,尴尬地笑了笑,伸出手来:“叶浩东。”
“何琳。”
两人握了握手。
“今天想去什么景点?”何琳直奔主题。
“你以为我是来旅游的?”
“不是吗?”
“何总没跟你说?”
“说什么?他是大忙人!是他助理找的我,只说有个城里的刑警来我们这儿观光,要我好好接待。”
叶浩东顺着她的话问道:“这里是不是有一家很有名的网红小吃,叫‘何老七豆丝?”
“嗯!有!我从小吃到大。现在火了以后,本地人想吃一次都排不上队。”
“那可麻烦了!”叶浩东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过你既然是跟我去的,那就用不着排队了!”何琳嘻嘻一笑。
小镇位于沐兰山的半山腰,往北景区上山方向步行三公里,就是第一个景点“观海亭”。之所以叫“观海亭”,是因为这个崖边的仿古小亭面朝沐兰天池,在其中可将三十平方公里的宽阔湖面尽收眼底。
颇有商业头脑的村民们,在这里依山建了好几家餐厅和茶室,供游客们歇脚用餐。但这些商家的生意加起来都不及那家在微博上被传疯了的何老七手工豆丝。
何老七是个五十来岁的黑胖大叔,面相凶恶,表情严肃,但这形象和美食之间正好形成了一种戏剧上的萌反差,在微博上形成了话题效应。
何婶儿在店里掌勺,无论是腊肉炒豆丝还是鸡汤煮豆丝,都是她一人包办。何老七则在后厨里一板一眼地制作豆丝,门口挤着一群游客都拿着手机对着他拍短视频。
何老七把米磨浆,按九比一的比例加入綠豆。浆汁从石磨里流出,紧接着流入木桶,再将木桶里的米浆舀一瓢倒在大铁锅里,迅速向四周抹开、摊匀,盖上锅盖。两分钟后,一张豆丝面皮就熟了。何老七熟练地找到边角,几下就将面皮揭了下来,放在米筛上置凉。此时的米筛上,已经摞了有三指厚的面皮了。
叶浩东看得入神,只听何琳在自己耳边小声说道:“现在做的这批豆丝,要晾上三四个小时才能切丝备用。所谓现做现吃纯属噱头,何老七只是靠这种现场表演来增加人气。”
何琳听到噩耗,抬头看了眼叶浩东,长叹了一口气。
叶浩东不愿错过提问的好时机,平静地问道:“师父跟我说过一些,但每次都是说到一半就不愿继续,我真的很想了解一下,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他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何老七愣了愣,目光投向了远方,足足停了有一分多钟,才缓缓答道:“三十年前,旋风坪,张溪村的马黑子,举起锄头对着我的膝盖就是一下……我这一瘸就是三十年啊!”
“当时的情况很惨吧?”
“惨?”何老七下意识地摸着左腿膝盖骨,摇了摇头,“不,百十来号人,都像是着了魔一样,喊破了喉咙,杀红了眼。要我说,这是‘疯!”
“两村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劝一下吗?”
“劝?谁敢?谁敢劝谁就是对面的奸细!更何况,张溪村的人是抬着张大山家那孩子的尸体出战的,血气、杀气都上脸了,劝有用吗?”
“你受伤以前是何闯的得力干将吧?你和他走得近,能给我透句实话吗?当年……”叶浩东还没问完,何老七就苦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想问,那孩子是不是何闯下毒弄死的?”
叶浩东点点头。
何老七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茶,叹道:“你师父每次回到山里,除了见见老朋友,也会来我这儿吃他最爱的炒豆丝。你这个问题,他足足问了二十几年。也就最近这五六年,估计人老了,也没再问了。唉,你既然问了,我就耐着性子再说一次。何闯当年是准备对付张大山,我们甚至都准备好了在半山腰伏击他,给他点儿颜色瞧瞧。但杀人……他可从来没有动过这心思。我倒不是说他心善,而这是摆明了麻烦比好处还大的事,他不会干!他是求财,不是斗气!”
“可除了他,谁还有这个动机呢?我师父想了三十年,都想不出第二个人选来。”
“谁知道呢?说不定,那蜘蛛真是自己钻进锅里的?”
“不会!”何琳插嘴道,“这种背生八眼的叫作‘狼蛛,我们沐兰山里,根本就没这个品种。”
“是的,现场发现的这种蜘蛛叫作‘穴居狼蛛,常见于我国新疆和内蒙古地区。”叶浩东补充道。
何老七叹道:“这我就不懂了。我们山里人没文化,汤吊子里那么大一只蜘蛛,这不是毒是什么?”
去旋风坪的路上,何琳一言不发,叶浩东跟在她的身侧,默默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你是学生物的?”眼看就快到目的地了,叶浩东实在忍不住了。
“啊?”何琳恍惚了一下,迅速摇摇头,“不!我学英语的。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你对蜘蛛的事还挺了解的嘛!”
“哪儿啊!那还是老申跟我说的呢!当然,因为这事和我们山里有点儿关系,我就去网上又补了点儿课。”
“以你的年纪,这事和你离得也太远了吧?你怎么会这么上心?”
“因为我爸上心啊!他总说这是我们山里的奇耻大辱,正是因为村民们没文化,又利欲熏心,才会酿出这样的惨剧。所以,从小他就逼我好好读书。”
“他说得倒也没错。”叶浩东点点头,又接着追问道,“蜘蛛的事,也是他告诉你的?”
“这还用他说吗?村里谁不知道!虽然过去了整整三十年,可这事留下的谜团实在太大了。也就难怪为什么老会有人编出些‘蜘蛛成精‘女鬼诈尸之类的乡野奇谈了。”
“谁说不是呢?一直到今天,何老七这把年纪的人,居然还以为吃了有毒的蜘蛛,人就会中毒而死。”
“原来你注意到了。”何琳尴尬地笑了笑,“我本来想给他解释一下Venom、Poison和Toxin这三个单词之间的区别。后来我想想,就算解释也是对牛弹琴,难堪的是我自己。”
“别说他了,就是我,如果不是上过刑警学院,也不会知道同样一个‘毒字,在學术上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但即便有所接触,‘毒理学这门学科,我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
“真的吗?”何琳有些诧异了。
“当然是真的。你以为这是什么常识吗?别说何老七不知道,就是三十年前我师父那一辈的警察,又有多少人分得清呢?”叶浩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惆怅。此时,何琳叫了一声:“到了!这就是旋风坪!”
何琳尖细的尾音似乎被一鞭子扬到了空中,以至于叶浩东只勉强听到了前面两个字。
整个沐兰山都成了旅游景区,可这一片被大山四面环绕的开阔地,却并没有开发出任何的旅游价值,只被改建成了一片停车场。
岁月无痕,人物两非,貌似只有山间的呼啸声一点儿都没有变。这呼啸声急促猛烈,却又充满了抑扬顿挫、跌宕起伏,其间仿佛夹杂着嘶吼声、打杀声、惨叫声,将过往的那一幕幕鲜活地呈现在你的眼前。
这一切让申荣军自责了三十年,因为他没有料到景区改造的事情居然埋下了这么多隐患,没有料到平常并不起眼的村落矛盾,竟然会酿成如此大祸。如果他事先能有所防备并提前介入,结局一定会有所不同。不过,这也仅仅只是表面,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只对自己的徒弟说过。
他绝不相信张大山一家的死是意外,他坚信在这起具有导火索性质的事件背后,有一只真正该为此负责,并且从未浮出过水面的黑手。
这个人是谁?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申荣军的刑侦笔记里没有提及。
弥留之际,他把这本笔记作为遗物,也作为遗愿交给了叶浩东。
叶浩东顿时明白,师父是希望自己能替他揭开谜底。与此同时,他也接到了何远的电话,令他吃惊的是,何远的委托内容居然和申荣军一模一样——揭开“旋风坪惨案”背后的真相。
五
“一名合格的刑警只具备勇敢和责任心是远远不够的,只可惜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申荣军笔记第三十九页。
尽管叶浩东回到酒店时已是深夜,可耳边却依然回荡着阵阵的呼啸山风。
旋风坪之行并无任何侦查价值,但却有助于他进一步贴近师父当年的心境,站在历史的现场去回顾分析整个事件。
这是他进沐兰山的第二天,已将山北面何泉村的景点看了个大半,回到镇上后,又借吃晚饭的名义走访了好几个当年的亲历者。然而,他并没有选择直面当年最核心的那些利害关系人,而是尽可能地从旁观者那里去倾听、了解。他们能透露的信息,尽管价值有限,但却贵在客观。
师父曾教过他,你想侦破一个案件,就要对这里面涉及的所有人、事、物,以及人情世故都了解清楚。套用他现在的处境来说,他首先要成为一个被当地人所接受的“熟人”,而不是一个只知道问东问西的游客。
今天,他最主要的收获有两个:一是从何老七口中,再次确认了何闯当年并无杀人的想法;二是从何琳口中得知,师父是带着对蜘蛛的疑问一次次踏进沐兰山的,以至于连她这个向导都有所知晓。
这一点已有印证,Venom(毒液)、Poison(毒药)和Toxin(毒素)这三个单词都在师父的笔记本里出现过,而且还加了大量的中文注解。
Venom(毒液)专指从动物身上提取的毒液,如在蛇、蟾蜍等动物的毒腺里都能提取到;Poison(毒药)是毒的统称,但用作分类时,也可以专指从植物里提取出来的毒汁,或者人工配制而成的植物毒剂;Toxin(毒素)则专指从生命体中提取出来的毒汁,与化学手段合成的无机毒物概念相对,Toxin即有机毒物。
蛛类分泌的毒素一般归类于Toxin之中,并且既有分泌Neurotoxin(神经毒素)的种类,又有分泌Bloodtoxin(血液毒素)的种类。本案中所出现的穴居狼蛛,正是属于Neurotoxin(神经毒素)一类,其毒性在蛛类中仅次于黑寡妇球腹蛛和巴西漫游蛛。和所有的Neurotoxin(神经毒素)相同,它可以作用于运动神经与肌肉结合处,而造成横纹肌不收缩,迅速导致呼吸麻痹,进而窒息死亡。但是,穴居狼蛛让人中毒的方式,是通过咬进人的皮肤组织,将毒素注入人体之中。也就是说,穴居狼蛛本身的肌体组织是无毒的,即便食用也不会中毒,更不用说烹饪的加热过程还会导致毒素的消解。这一点和我们最熟知的另一种神经毒素类动物河豚完全不同。
由于各种文学影视作品的神秘化和夸大化,蜘蛛的毒通常被人想象得无所不能,其实即便是穴居狼蛛的毒素也远远达不到眼镜蛇那种见血封喉的效果。它对体重较大的成年人效果有限,通常救治及时的话,并不足以致命。但对于体重较轻的儿童而言,它仍是极其危险和致命的。
在那一页的末尾,师父又添上了一句与学术无关的话,与这页的篇首语意思十分相近——“如果我具备一个合格刑警应有的专业知识,旋风坪的惨案或许就不会发生。”
师父想说的是,如果他当年能第一时间向老村长指出,食用毒蜘蛛并不会中毒身亡,那场械斗是不是会就此消弭呢?
这是师父出于愧疚而生出的想法,可叶浩东得出的答案却是否定的。因为,一种从未见过的毒蛛品种出现在了钉子户张大山家的吊锅里,这样的巧合,任何人都很难将其归因于意外。除非能有证据提出第二个怀疑对象,否则仅凭一两句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想让村民们罢手无疑于痴人说梦。
“何闯投毒杀人”这个被沐兰山人当作铁一般事实的观点,其实结合上面的分析仔细一想,根本站不住脚。如果何闯是故意杀人,怎么可能不对蜘蛛毒人的知识有所了解?如果何闯的目的仅仅是恐吓,那这样的行为又岂非多此一举?达不达得到目的还另说,都用到“下毒”这种路数了,自己在山里积攒的口碑怎么办?
事后冷静分析,何闯一直以来对张大山的恐吓手段都是以精神压迫为主的非暴力手段,讲的是分寸拿捏和时间持续,否则他无法平息山间的舆论,也就无法继续获得众人的认同和授权。为一个张大山失去家乡的信任,不至于,更不值得。
“旋风坪惨案”过后,张大山之子张星的尸体初检报告出爐,他确系死于呼吸麻痹,体内也提取到了穴居狼蛛所分泌的神经毒素。张星被咬后,在起初的一两个小时里,并没有出现症状,仍和父母一起吃了午饭。他胃里的食物残留也正是吊锅里的腊排炖冬笋。如果不是最终在头皮上找到了被狼蛛咬中的伤口,几乎连法医都要怀疑自己深信不疑的专业知识。
细微的伤口被孩子的头发遮蔽,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这也就难怪山里那些看过尸体的人都不假思索地认为张星是“食用”蜘蛛而中毒的。可他们却不换个角度想想,如果这一家三口吃的吊锅里有这么大一只蜘蛛,他们能吃得下去吗?
显然,这只狼蛛出现在吊锅里,必定是在他们开始用餐之后。正确的顺序应该是中毒——吃饭——进锅。
张大山灭门惨案中,张星是中毒身亡,妻子张雨琴是自缢身亡,而张大山则是抱着妻子的尸体从崖边跳了下去。从父子二人的胃里都找到了腊排炖冬笋的消化物,一人中毒,一人则没有中毒,这也证明毒并不在汤锅里,也是推翻“汤锅投毒”假设的铁证。
可狼蛛究竟是怎么出现在张大山家里的呢?想到这里,叶浩东再也想不动了。他已经将手上掌握的信息利用殆尽,却仍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发现,自己此刻无奈的心境,应该与当年的师父如出一辙。
三十年前,张星因为山里交通不便、救治不及时而殒命。由于没有发现任何可证明刑事犯罪行为存在的证据,此案最后并未立为命案。
这一点在当年曾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不少人认为这是何闯背后的开发商“找上面”“走关系”和“操作”的结果,但只有警察们明白,下这么一个结论对他们而言是多么的不甘。
可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要指认何闯能远距离控制狼蛛的行动吗?难道要承认村民们所传的,蜘蛛成精后自己潜入张大山家杀人吗?
所以,叶浩东从此刻起,决定彻底排除何闯下毒杀人的可能性,将上面这个复杂的问题简化为——狼蛛是谁的?
沐兰山两大乡野奇谈之一的“蜘蛛成精”还没解决,另一个更匪夷所思的疑问忽然顺着刚才的思路自然而然地从叶浩东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那个自缢的母亲张雨琴,明明被张大山抱着一起跳下了山崖,可尸体直到今天都未能找到。
有人说她没有死,有人说她死后化成了厉鬼,要找何闯和何家后人报仇。于是,在何闯因绝症病死后,“女鬼诈尸”的传闻便不胫而走。
六
和地处山北的何泉村比起来,山南的张溪村由于背对着沐兰天池,景观视野上不可同日而语,但要说起山里的云海奇峰、飞瀑涧泉,张溪村则要远胜一筹。用现在的话来说,作为一个旅游景点,如果仅仅靠拥有观赏别处景点的绝佳视野来当卖点,是没法儿形成客户黏度的,要将游客留得更久,就要吸引更多的消费。
所以,出狱后无论如何都要再次联合南面张溪村的人加入到开发项目中来,哪怕付出的是巨大的经济代价。何闯在狱中就想明白了这一点。
何闯出狱后,尽管乡间流言滚滚,但却丝毫没有妨碍何闯的商业脚步。
当然,这是建立在他在祠堂里,面对祖宗牌位发毒誓,并且受了“插香刑”之上。
死者十万,伤者三万,只要是旋风坪上出事的,无论是哪个村的,都可以得到这笔补偿。对死者的抚恤,甚至高过了当年对张大山的许诺。
钱虽然堵不住人心,但却能堵住人的嘴。
叶浩东跟着何琳,沿着南景区的蜿蜒山路向上爬行,尽管沿途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但却缓解不了他巨大的体力消耗。
“这路非得修得这么陡吗?台阶非得修得这么窄吗?我一个前脚掌都不够踩的!”叶浩东气喘吁吁地抱怨道。
“这路比我岁数都大,你还想怎么样啊?还警察呢!爬个山累成这样!”何琳脸不红心不跳,气息均匀地回答道。
“我只是不习惯走山路,换平地你试试?再说,我们就不能像别的游客那样慢一点儿吗?”
“张大山家在山里面,离景点远,如果去晚了,天黑以前可能赶不回来。相信我,你不会愿意在山里走夜路的。”何琳故意阴恻恻地一笑。
叶浩东一把抹干额头上的汗,牙一咬,手掌压着膝盖一步步蹬了上去。
明明清早出门,却一直走到烈日当头,叶浩东才终于看到在茂密树丛掩映下,露出的红色砖瓦房屋顶的一角。如果不是特意寻找,即便有人从门前路过,也很难留意到这里有一间屋子。
叶浩东走在前面,翻开门前的藤蔓与杂草,俯身进入屋内,却又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屋内的墙壁、天花板、地面、桌椅,甚至灶台,都毫无被苔藓侵蚀的痕迹,只是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叶浩东没有看到想象中的那种破败,只是被这种脱离现实时空的违和感弄得有点儿恍惚。
三十年前的房子,三十年前的陈设,似乎在讲述着一个三十年都还没有结局的故事。
如今山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个地方了,那些传闻顶多只算一点儿无根无由的闲言碎语。
岁月从来不会摧毁记忆,都是尘世主动選择了遗弃。
何琳跟在叶浩东的身后,一直保持着沉默,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走进房间后,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客厅正中央的那口吊锅。
烧红的炭火盆上架上一个铁架,铁架的横杠上悬吊一口铁锅,一边取暖,一边在里面煮上山鸡、野猪、野兔、土豆、萝卜啊什么的,便是山里人最喜欢的烹饪方式。
可惜叶浩东也罢,何琳也罢,此刻心里想的绝不是美食。因为当初的那只狼蛛就是在这口锅里发现的。
“张星被咬中毒的时间是中午,凶手投毒就得是上午。从镇上到这儿,只有一条路,虽然没什么人家,但如果是特意来投毒,实在不该挑在大白天。也就是说,狼蛛很可能是案发之前几天就已经在这屋子里了。凶手放完狼蛛之后,并不在乎什么时候‘引爆。”
“如果狼蛛自己跑出了屋子,并没有袭击张星呢?”何琳的一句话提醒了叶浩东。
“那就得看它被藏到什么地方了。”接这话的同时,叶浩东的目光就开始仔细地扫描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室内虽然简陋,却布置得十分整齐,没有杂物的堆放,没有能称之为“犄角旮旯”的空间,处处看得到女主人张雨琴的细心。
叶浩东的目光上移,忽然注意到了屋顶的粗壮横梁。房梁的交接处与墙壁的嵌合处形成了木板一样的平面,东南角的那块儿,面积竟有小茶几那么大。他心里一动,余光一沉,果然看到了立在墙角的木制梯子。他架开木梯,让何琳在底下扶住,自己几步就登了上去。
因为朝向和房屋结构的关系,光线无法抵达横梁之上的区域,眼前一片漆黑。叶浩东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伸手朝深处探了进去,一个专属于男孩子的小小世界竟在眼前亮了起来。
弹弓、橘皮枪、橡皮水枪,袖珍规格却做工精美的木制刀剑、盾牌,除了这些有点儿“危险”的玩具,还有洋画、弹珠、皮鞭陀螺和几个五官模糊、造型生硬的塑料机器人。全都是在那个年代里,孩子们视若珍宝的东西。
不过,有一件物品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貌似是个碗口大的玻璃瓶盖。
叶浩东戴上手套,逐个翻检物品,完全忘记了自己还站在八字梯上。张星如果活着,只比叶浩东大八岁,这些东西不经意间引起了他的共鸣。可对照自己的经历,他又实在想不通,一个男孩儿,本来正是贪玩的年纪,即便父母反对,至于要将这些东西藏得这么深吗?
“你到底找到了什么啊?”何琳看不到顶上的情况,有些不耐烦。
“哦,没什么!”叶浩东回过神来,“都是些孩子的玩具。”
叶浩东准备下梯子,顺手又摆弄了一下那个最不起眼的小盾牌。谁知道,某种维系了三十年的微妙力学平衡被这小小的触动打破,某样东西竟迅速地从盾牌背后钻了出来,沿着横梁滚动,呈自由落体状掉了下去……
叶浩东连是什么东西都没看清,只是条件反射地大叫了一声。何琳被叫声吓得仰头去看,不料这东西竟垂直向她脸上砸来。
何琳整个上半身拦腰折断一般地向后闪避,身体却立刻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万幸的是,那样东西却也正好砸在了何琳的肚子上,完好无损。
那样东西却也正好砸在了何琳的肚子上,完好无损
叶浩东从梯子上一跃而下,赶紧上前查看何琳的情况。不知道是不是童年记忆里的鬼故事作祟,她被这一惊一乍吓得不轻。
“发生什么了?刚才……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朝我脸上扑了过来!这屋子真的有问题!”何琳明明已经手里捧着那东西了,却还浑然不觉。
叶浩东不禁失笑,将东西一把拽了过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别自己吓自己了!一个玻璃瓶而已!”
“玻璃瓶?”何琳清醒了过来。
叶浩东点点头,将她拉起来后,一起走到光线充足的窗前仔细端详——这是一个他小时候常见的水果罐头瓶。由于商标已经撕去,无法辨别具体是什么罐头。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这种瓶子各家各户都不会轻易扔掉。这瓶并没有盖,因此里面也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可即便这样,叶浩东依然还是在里面看到了数根不常见的灰色毫毛。他脑子嗡的一声响,眼前忽然闪现出那张贴在档案里发黄的物证照片。
毫无疑问,这是穴居狼蛛背上的灰色毫毛。
七
在本案中至关重要的穴居狼蛛居然会在张星的玩具堆里出现,这是让叶浩东始料不及的。
如此隐蔽的场所,显然是孩子为了应对父母而精心准备的,外人极难得知。可如果是这样,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狼蛛是张星自己带回家,藏到横梁上的隐秘空间里,当作宠物养起来的。然而,万事万物都违逆不了自然规律,穴居狼蛛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出现在温暖潮湿的南方大山里的。
一个全新的问题忽然在叶浩东脑子里出现——是谁送给了张星狼蛛?
如果对方同样是一个孩子,那么之前的疑问依旧存在。孩子不可能变出大山里不存在的物种。如果对方是一个成人呢?此人明知这毒物的凶险,却把他送给了一个没有分辨能力的孩子?
明知死亡悲剧发生概率极高,却希望、放任甚至引导这种结果的到来。这不是意外,不是过失,而是主观故意的谋杀。
有那么一瞬间,叶浩东又想到了何闯,不能排除是他把狼蛛送给了张星。可这毕竟是狼蛛,不是一件一般孩子会喜欢的礼物。不!不是不喜欢,而是应该害怕!张星敢收,只证明他对蜘蛛有着异于常人的兴趣。敢送他狼蛛的人是知道这一点的。
何闯呢?就这几天了解到的情况,他和张大山一家的交集仅限于拆迁事件。在这之前,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老实而又执拗的人,更不可能知道这孩子连父母都瞒着的喜好。
这个幕后黑手,一定和张大山一家人很亲近,最起码和张星这个孩子很亲近,这是实施犯罪的必要条件。
接下来就是动机了。他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下毒手?难道“旋风坪惨案”的后果就是他的目的,他能够预知到这一切?
下午三点,日头正晒。
叶浩东跟着何琳的脚步爬到了人力所能及的山顶。一路走一路想,这次他倒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了。站在山頂的亭中俯视下方,有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在色调上格外显眼,仔细观望,其中好像还有一滴鲜血般的殷红。
这片草地正处于四面八方蜿蜒山路的正中央,不知道是不是被满脑子残留的蜘蛛影像给绑架了想象力,叶浩东此时越看底下越像一只八爪蜘蛛,那些山路也像极了蜘蛛伸展开后的长腿,而那滴殷红又像极了蜘蛛的心脏。
“那是什么?”叶浩东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好奇地问道。
“那是……”何琳还没说完,两人就同时注意到了草地上正涌动着的一股不寻常的人潮。
“好像出事了!”叶浩东脸一沉,赶紧扭头下山。
两人一路小跑,接近目的地时,果然见到人群成群结队地往山崖方向涌,有的手上还拿着棍棒和铁锹。
“旋风坪!”叶浩东心里猛然一沉,第一个念头居然就是当年的惨案重演。他急了,撇下何琳,一路扒开人群,向中心前进。
根据何琳下山时的介绍,那片草地的尽头是一处悬崖,崖边立着一棵远近闻名的百年红樱树。据说是百年前一对殉情的恋人在跳崖前种下的。一般情况下,樱花树的寿命不过二三十年,且花期短,开花时节仅限于三四月份。可只有这棵树桀骜地活出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倔强。尽管这离不开山民们的额外照料,但听老人们说,主要是得益于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
红樱树扎根的崖边,又叫作“望天崖”,是整个沐兰山内部视野最开阔的位置。旋风坪虽然也被群山环抱,但毕竟地势低,少不了几分逼仄的压迫感。望天崖则不同,尽管并非山顶,但其海拔不仅足以眺望远处的群山,更可俯视周边的林海、涧泉,以及四通八达的山路。
叶浩东的脑子越来越清醒了,这个地方其实他是知道的,是没有道理忘记的,这不就是张大山抱着张雨琴的尸体跳崖自尽的地方吗?
等他冲到人群的中心,不禁又吃了一惊。面前的人居然是几天未见的何远。
何远一个人站在红樱树的对面,身后的一群喽啰们远远排成一行,不敢上前。树下围着的是四五十个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为首的是一名戴眼镜的斯文老者。
何远语气恭敬地对老人说道:“叔,您和我父亲是几十年的老交情,是长辈,我怎么都不可能对您动粗。您真的误会了。”
老人朝他身后一指:“这几十个精壮的小伙子,围着我们一群老家伙,也是我误会了?”
何远回过头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叶浩东。他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晦涩神情,目光立刻避开,对自己的下属们说道:“谁让你们上来的?都给我回去!还以为这是三十年前吗?”
何远居然毫不避讳地在这种场合提起三十年前的惨案,这让叶浩东有些意外。
不知是不是被何远对惨案的轻描淡写给激怒了,老人的身躯开始发抖。
“校长?”何琳不知何时也挤了进来,对着老人喊道。
原来这位老人就是这几天一直在听闻的、在山里德高望重的小学校长宋学诚。
“你来干吗?回去!”宋学诚对何琳毫不客气地说。
何琳不敢回嘴,但也没有离开,只是默默地站到了叶浩东的身后。
“宋叔,是我有事找琳琳帮点儿小忙。她有文化,脑子也灵光,肯为山里出点儿力,是好事。”
“别转移话题!”宋学诚态度坚决地说道,“只要我今天在这里,你就休想扳倒这棵树!”
此时,何远身后的人已经退走了一大半,只剩下几个贴身的跟班。何远的语气也越来越缓和起来:“叔,我原以为,老一辈的人里,您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我做这些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大家能脱贫致富吗?”
“你不就是为自己能多赚几个钱吗?”宋学诚冷笑着反问道。
“当然!商人嘛!逐利而为那是本分!”何远并不否认,继续道,“但我能给山里带来利益,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我也不愿意毁了这棵树,但如果它不倒,我们景区的索道就建不起来,山顶上的那些景点就开发不了,再这样下去,咱们可就没竞争力了。”
“你要建索道就建好了,换个地方不行吗?”
“我的宋叔!教书您是内行,建筑我是内行!但凡能换个地方,我至于非挖树不可吗?我就不是山里长大的孩子?我就对这树没感情?您看看,整个沐兰山还能找到位置和高度更合适的索道中转站吗?”
“一百多年的老树,能活着都是奇迹啊!你就真不怕坏了这山里的风水?”宋学诚看着红樱树叹了口气。
“这话从别人口里出来,我不意外,可您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也信风水这一套?我爸当年最佩服的就是您,大事小事都少不了和您商量。在他老人家眼里,您可不是这样的人。您是最反对年轻人窝在山里没出息的,不是吗?现在我把外面的先进东西给带进山里了,让他们跟着时代进步,您怎么还不乐意呢?”
“他们在山里能挣到钱了,只会更心甘情愿地在山里窝一辈子,这就一定是好事吗?唯一的好事,只是你何总又要发财了而已。”宋学诚竟是洞若观火一般,丝毫不被何远的说辞所动。
“看来即便是宋叔您,三十年足不出山,这想法也难免会落伍啊!行!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劝不动您老人家,今天就只能到这儿了!我们换个时间换个方式再聊。毕竟这事也不是您一个人说了就算,对吧?”何远虽然撂下了话,但难掩失望的神情,他迅速转过身去,冲队伍打了个散去的手势。
宋学诚冷冷地看着何远的背影说道:“后山不开发,这是你父亲当年在祠堂里答应过的事情。如果你真是个孝子,就收手吧!”
何远没有接话,只是在临走前向叶浩东礼貌地点点头,交换了个眼神。
等到何远一行走远了,叶浩东马上主动问宋学诚:“你不怕你们前脚走,他们后脚又来挖?”
“他不敢!真的要把我们几个老家伙不放在眼里,他山里的生意也就到头了。”宋学诚颇有自信地答道。
是吗?叶浩东心中起疑。如果得不到老辈们的认可就无法动工挖树,那何远今天的举动岂不是多此一举?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却被宋学诚三言两语逼退,不是凭白折损威望吗?而且还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面。
“你是?”宋学诚打量着叶浩东问。
叶浩东不得不暂停思考,答道:“我是市局刑警大队的,过来办点儿事,私事。”
“他是老申的徒弟。”何琳插话道。
宋学诚愣了一下,更仔细地打量叶浩东,问道:“你在山里有亲戚还是有朋友?有什么私事?”
“都没有。替我师父完成遗愿而已。”
“遗愿?”宋学诚脸色变了,“申所长他……”
“上个月肺癌走的。”叶浩东黯然答道。
宋学诚忽然沉默了,他仰头看着阴云逐渐聚拢的天空,竟像是忘记了时间。几分钟后,他才长长地唉了一声,不胜唏嘘地叹道:“你们都走了……都走了。”待他再次低下头时,竟已是热泪两行。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望天崖,此刻竟因一名老人的眼泪而硝烟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悲凉。
然而,最该被这氛围打动的那个人,此刻,却被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所包裹着。刚才的那一幕,实在太有戏剧性。明明是一起小概率事件,怎么偏巧就发生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呢?
叶浩东此时此刻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个故事里,他并不是主角。
八
宋学诚真不愧是沐兰山里的老人,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他都了如指掌,对答如流。这让叶浩东不止一次在下山的路上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儿来见他,或许可以少走好多弯路。
只可惜,宋学诚对张大山一家的情况也不甚了解。宋学诚是何泉村人,张大山是张溪村人,当时两村人的交流还只是似有若无。案件发生之前,他也才刚大学毕业回到山里,稀里糊涂就被卷进了何闯掀起的风暴之中。
除了应付叶浩东的无休止提问,宋学诚也顺道向叶浩东询问了一些情况,比如申所长走得是否安详,是谁请他来山里调查,现在都掌握了些什么线索等等。
出于职业上的严谨,叶浩东对案件上的事都是点到为止,只说了那些明摆着的、何琳也参与并且知情的情况,对于自己的分析和判断,他只字未提。好在宋学诚似乎兴趣也不大,并不追问,仅仅想看看他今天刚找到的装狼蛛的玻璃瓶。叶浩东戴上手套取出玻璃瓶,捧着让宋学诚看了个清楚。宋学诚擦了擦眼镜镜片,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后皱起眉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宋學诚对自己态度还算客气,回答也算坦然,但总让叶浩东有一种隔着一层的疏离感。明明有师父和他这么多年的情谊,明明有他宝贝学生何琳在这儿站着,他却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目光好像不在周围人身上,甚至不在他身处的这个时空。
按照沐兰山人好客的风俗,主动邀请老友的徒弟晚上去家里小酌一杯应该是最起码的人情世故吧?可宋学诚连样子都没做一做,客套话也没说半句。
“别介意,校长对谁都是这样,他没坏心,就是不喜欢迎来送往那一套。”何琳抓着机会在叶浩东背后小声抱歉道。
叶浩东呵呵一笑,点点头,连忙说“没事没事”,但心里却在想着,或许正是宋学诚这种软硬不吃的性格,才让何远这么一个能来事儿的人也一筹莫展。
像是听到了叶浩东的心里话,何琳略带骄傲地说道:“我们宋校长可不是个简单人,他是沐兰山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当初像我们这样的穷孩子,都是他替我们交学费才坚持读书的。所以啊,我们每一届都有人回来,在学校里任几年教,就当是向家乡、学校报恩。”
“是吗?那就难怪我师父和他走得那么近了。”叶浩东略带钦佩地看着宋学诚的背影。
回到酒店,洗完澡躺回床上,叶浩东的脑子也没有进入休息状态,反而愈发清醒。
张星不怕蜘蛛,这绝非天性,只能是后天的教育养成。如果不是父母教的,那就一定是老师。那个教过张星的老师,应该会知道他对蜘蛛感兴趣的背后成因。
正巧,自己刚认识了本地唯一一所小学的校长,尽管不算亲近,但申请协助调查显然是畅通无阻的。看来从今天开始,运气已经牢牢地站到自己这边了。
第二天一早,何琳便将叶浩东带到了沐兰小学门口,而宋学诚早已在校门口等候。宋校长见到何琳,便直截了当地严禁她再参与到调查之中。
其实不仅是宋学诚,叶浩东自昨天之后,也有些介意。何远扮演的角色太过耐人寻味,总觉得何琳很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在替他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何琳既不敢对抗校长,也没从叶浩东那里得到坚定挽留的眼神,只得悻悻然离开。
叶浩东请求宋学诚引荐学校里资历最老的教师,特别是和张星有过交集的。宋学诚想了想,将叶浩东引荐给了教导主任张爱芬,她今年五十八岁了,曾做过张星的语文老师,对这个孩子至今还留着很深的印象。
在张主任眼里,张星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和同龄的孩子很少能玩到一起。他父亲张大山性格暴躁,极少来学校关注孩子的学业,每日都只有忙不完的木匠活。母亲张雨琴尽管对孩子担负了更多责任,但也很少见到她在众人面前露出过和颜悦色的表情。
作为旁观者,或许老师反而更能准确地看到这家人的问题——叶浩东不禁会这么想。
“您觉得张大山夫妻俩恩爱吗?”
“恩爱?我看不出来……”张主任前脚没说完,后脚便马上修正道,“但我说了不算啊!张大山抱着老婆的尸体殉情,这不是恩爱还能是什么?”
涉及逝者的体面,张主任的欲言又止合乎情理。叶浩东主动换了个话题,问道:“张星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
“爱好?不就是男孩子喜欢的那些。”
“比较特别的呢?比如研究小动物,昆虫什么的?”
张主任想了想,答道:“咱们这是山里,孩子们小时候都喜欢玩些蝴蝶、蜻蜓、独角仙什么的,但哪儿谈得上研究啊!那时候小学也没开生物课呢。”
叶浩东点点头,见四下无人,便表情严肃地小声说道:“我就直截了当问了,张星是不是对蜘蛛特别感兴趣?”
张主任听后先是吓了一跳,愣了十几秒钟,随后整个人松弛了下来,怅然道:“三十年了,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在一般人眼里,一个七岁的孩子,自然和一只剧毒的狼蛛扯不上任何关系。更何况,如果狼蛛是他自己带回家的,就无异于同时否定了警方的推论和山里的传闻。提出这個疑问的人将承受巨大的压力。”叶浩东安慰道,“所以,我完全能理解您的处境。”
“压力只是一个方面。”张主任苦笑了一下,“当年我或许还有那么点儿压力,不能和村里老人们的意思拧着来。但今天,我也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之所以还不开口,是因为我所知道的事既算不上什么证据也说明不了任何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愿意旧事重提,让自己的一两句话毁掉了山里这么多年来之不易的平静。”
“张老师,您不想把罪孽归结到一个死去的孩子身上,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我也可以负责任地说,无论那只狼蛛是不是张星自己带回家的,三十年前的真相背后至今都还隐藏着一只黑手。他才是必须为几十条人命负责的人。这个答案不仅是我欠师父的,更是活着的人欠那些死者的。”
张主任原地来回踱了几步,眼神和身体终于都随着一声长叹放下了戒备。
虽说如今的校区是在老校区原址基础上翻新搭建的,但在当地政府的政策扶持和何家父子的慷慨捐赠下,沐兰小学历经数次面积扩增、建筑扩容,早已旧貌换新颜。但是,其中两间砖瓦结构的旧教室由于地势太低,到了下雨天就泥泞难行,实在难有其他用处,反而得以保留了下来,成为了学校的杂物间。
如今并非雨季,叶浩东跟着张主任七八分钟就走到了旧校舍区。张主任掏出钥匙打开了其中一间,进入之后,在堆积如山的桌椅板凳中挪动了几步,探头往角落里看了一眼。
“就在那最里面。”张主任确认道。
叶浩东挽起袖子,开始将拦路的东西一点点往外搬。足足搬了有二十多分钟,终于看到了此行的目标物——张星的课桌。
当年山里条件简陋,孩子们用不上工业化生产的课桌课椅。但山里毕竟不缺木料,在张大山娴熟的木工技艺下,这百十来张平整结实的课桌应付教学要求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这类课桌有个缺点,没有经过工业处理,极易留下刻画痕迹,也经不住岁月风蚀的洗礼。
张星的课桌就尤为典型,上面布满了各种毫无章法的沟壑纵横。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右上角,被人用刀整整刮掉了一整片。
“这里原本是有个图案的。”张主任指着刮痕说道,“旋风坪械斗之后,不知道被谁给刮掉了。”
“您还记得是什么图案吗?”
“蜘蛛!记号笔画上去的蜘蛛!”张主任看着叶浩东的眼睛说,“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蜘蛛!”
明知会是这个答案,叶浩东却还是沉默了几秒,心有不甘地用手指擦拭了一下那块刮痕,就像是擦着擦着会让图案再次出现。
“直到出事以后,我亲眼见到了那只狼蛛,才知道,原来张星在课桌上画的居然就是害死他的那个煞星。所以,这不是何闯投毒,更不是什么蜘蛛成精,这是一个小孩子不知深浅玩耍所造成的意外惨剧。”
“可你当时说不出口,因为你是张溪村的人,对吗?”
也许是年纪大了容易疲惫,张主任弯腰将一把椅子擦干净,缓缓坐了下去:“其实我后来特意回教室看过,想印证自己记得没有错,但那个时候,课桌上的蜘蛛图案就已经被人划掉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案发后第几天?”叶浩东急了。
“第三天。我也想过立刻回来看,但一是当时旋风坪的情况不允许,那么多死伤者,没有比善后更大的事;二是我根本没料到,居然会有人……”张主任哽咽道。
“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叶浩东问道。
“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毫无头绪。”
“会是学校里的人吗?”
“可我之前也说过,张星的父母和学校往来并不密切,我已经算是和他们最熟悉的人了,其余老师怕是连话都没说过。”张主任眼睛不自觉地又瞟向了桌上的刮痕,“所以我总告诫自己,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这只是惨案发生之前,某个孩子的恶作剧。”
叶浩东很自然地摇了摇头,心想:“不!那明确的目的性,那精确的‘施工范围,那导致桌面凹陷的力度,都明摆着是一个强壮的成年人所为。如果是孩子,刮痕会更加散乱无章。”
这些推理并不难,为什么张主任却还会保留“孩子恶作剧”这个不合理的选项?她心里还在刻意回避某些事情吗?
叶浩东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很显然,对于沐兰小学的调查也只能告一段落,学校里资格最老的两人也并未能拿出决定性的证据。这些围绕着狼蛛而延伸出的线索,只是一条让答案与真相更加无限接近,却依旧永不相交的抛物线。
隐藏在幕后的那个人至今都没有露出任何马脚,甚至没有任何让叶浩东能察觉到的动作。因为那个人心里很清楚,叶浩东的一切调查都是枉然,就和他的师父申荣军一模一样吗?
被张主任送出校门的那一刻,叶浩东对师父这三十年的心境忽然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就像今天,他明明触及到了全新的线索,却依然穿破不了重重迷雾。
满怀希望的一天,在不甘中落幕。
叶浩东原本是习惯性地回头看一眼学校,却没想到意外发现望天崖的那棵红樱树就在学校的后方,和自己遥遥相对。
学校离红樱树原来有这么近吗?
“今天的山里人可能会难以想象,当年张溪和何泉两村年轻人恋爱、通婚是件多么困难的事。”——申荣军笔记第九十三页。
这本比手掌略大的笔记本共有一百二十页,有内容的部分截止到了第九十八页。笔记里大多数的内容叶浩东都可以解读,并且在调查中找到了对应的人、事、物,但也有不少像这样没头没尾的句子。这些内容大多集中在第九十二至九十五页,减去师父不知为何撕掉的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三页,这几页应该就是整个调查的收尾阶段。
本该一步步逼近答案的刑侦笔记,越往后疑问反而越多。之前还有着明确调查方向和范围的师父,后来竟像是把焦点从旋风坪和穴居狼蛛身上逐渐移开了。
从某个时刻开始,笔记里满满的干货就变成了漫无边际的闲谈,成了老人家沉溺于往事的喃喃自语。
叶浩东一度认为,师父是在遭遇调查瓶颈之后,有些消沉。可结合自己这几天的经历来看,情況似乎远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他真的意志消沉,每年休假都回沐兰山的习惯为什么丝毫没变?每年都见老友宋学诚,真的只是为了简单叙旧吗?
第九十五页里的最后一句话很是耐人寻味——“有时候问对问题比寻找答案更加重要。”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师父认为他之前的问题全都问错了?何闯的动机不该推敲吗?狼蛛的由来不该求证吗?到底是哪个问题错了?而正确的问题又该是什么?
拆迁、械斗、跳崖,“蜘蛛成精”、“女鬼诈尸”、藏狼蛛的玻璃瓶、被刮掉的图案、两村通婚、红樱树……这些或有关或无关的线索,此刻像失控的电流一样在他的脑回路里毫无规律地横冲直撞。
在沐兰山里,叶浩东已没有多少选项了。
老村长,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愿意打扰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可他总有一种预感,这恐怕是唯一一个能够将笔记里的信息最终串联起来的人。
九
第二天,叶浩东依旧选择了单独行动。在老村长家待了一整天出来后,他径直赶去了当地派出所。大家一听是老申所长的徒弟,亲近得如同一家人,二话没说就替他查询了所要的信息。只是,每个人都免不了看着电脑屏幕疑惑地问:“他?你查他干吗?”
从派出所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他看了看远方的望天崖,红樱树屹立在崖边,镀上金辉的绿色山谷,唯此一处残阳如血。
他刚听完了一个故事,一个和械斗、灭门都完全无关的故事。故事并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却引导了他该如何提出正确的问题。
看来,师父其实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了,只可惜他没有时间了。他临终前恐怕在想,如果直接把这一切都交托给叶浩东,那对这个宝贝徒弟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必须也只能撕去那最后三页,让叶浩东凭借自身的努力,替他给这个漫长的故事画上句号。
在去望天崖的路上,叶浩东在一户乡亲家里借了一把铁锹,扛在肩上,大步而行。他另一只手掏出手机,给何琳打了一个电话。
“小何,替我给你们校长传句话好吗?”
“你自己直接说不行吗?他都不让我管这些事儿了。”
“经你这个第三者转述,他会更当回事儿!”
“是吗?那说吧……是什么话?”
“我在红樱树下等他!”
漫天红霞散去,只余一轮明月。
叶浩东坐在红樱树下,呼吸已逐渐适应了山风的节奏,时间已经久到了快忘记此行的目的。
他对自己的推理有自信,可对宋学诚的行为却无法预判。假如他真的是那个人,他的城府、他的隐忍、他的狠毒,都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他只能赌,筹码就是宋学诚想极力保护的,是埋在这棵树下的东西。
那是一切的开始,也将是一切的终结。
叶浩东没有看表,只见星空已到了最璀璨之时,山下的小镇逐渐暗淡,山间的屋舍也都熄灭了灯火。通往悬崖的道路上,一个泄了气的老迈身躯正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他缓缓走来。对方显然已经看到了被月光照得透亮的他,但步幅却没有任何变化。
渐渐地,人近了。月光也终于照亮了对方的脸,一张清癯消瘦、戴着黑框眼镜的脸。
“宋校长,你果然还是来了。”叶浩东长叹了一口气,有点儿自相矛盾地解释道,“我希望你来,但又不希望来的真是你。”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把我喊来做什么。再说,我来了,又能证明什么?”宋学诚的话充满了挑衅,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我只想让你安静地听我讲完一个故事。”
“这故事跟我有关系吗?”
“不止跟你,跟三十年前发生的所有悲剧都有关系。”叶浩东冷冷地看着宋学诚说道。
谁知宋学诚只是冷笑了几声,像是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又像是叶浩东的话对他毫无威胁,他不疾不徐地转身就往回走。
“通婚!”叶浩东大声地说道,见宋学诚的脚步果然一停,继续说道,“一开始我根本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个与械斗案和灭门案都毫无关系的关键词会出现在师父的日记里。可从老村长那儿听完这个故事后,我才知道,这个词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
“张溪村的老村长今年有八十九岁了吧?这世上的事他还能记得多少?”宋学诚尽管还在质疑,但身子却转了回来。
“我也有过这个疑虑,所以直到今天才去见了他。幸运的是,唯独对三十年前的事,他记忆犹新。”说完,叶浩东忽地摇摇头,“不对!我更正一下!这个故事其实要从三十八年前说起。那一年,张溪村和何泉村的一对恋人在宗族的压力下被迫分开。何泉村的男孩儿下定决心考大学,并向张溪村的女孩儿承诺,一旦他有了在外谋生的本事,就回来把女孩儿接走,一起离开这座封闭的大山,奔向自由的生活。”
宋学诚居然往回走了几步,说道:“当年,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唯独这座山里的人,还犹在梦中,延续着过去的封闭、愚昧。这个男孩儿的选择没有错!”
“整整五年之后,男孩儿回来了,可让他崩溃的是,女孩儿居然已经瞒着他嫁给了同村里的木匠,并生了一个孩子。无论女孩儿如何解释这五年她所承受的压力,男孩儿都原谅不了她的背叛,一气之下,他再次离开了沐兰山。”
“这男孩儿在外面待得太久了,恐怕已经忘记了山里几百年的规矩。两村通婚本来就是痴人说梦,男孩儿自以为时代变了,规矩也变了,其实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宋学诚的脸上满是对“男孩儿”的嘲讽。
“所以,当男孩儿逐渐想通的时候,他还是回来了。这一次,他依旧向女孩儿表达了想带她走的意愿。毕竟,他还是爱她的。”叶浩东看着宋学诚笑了笑,“可他忘记了一点,这时候的女孩儿已经是一位母亲。她不是在爱情之中做选择,而是在爱情和孩子之间做选择。”
这一次,宋学诚不再接话了,眼睛里闪着微光,静静地注视着山下的小学。
“正好,当时为了解决孩子们不得不下山上学的问题,镇里在山上盖起了第一座小学。他为女孩儿留了下来,成了沐兰山里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乡村教师。”
“老村长有说那对男女是谁了吗?”
“他只提到了张溪村那名女孩儿的名字,他记得很清楚,她叫张雨琴。”
宋学诚像是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儿笑容:“这么凄美浪漫的故事,居然出自一个八十九岁的老人之口,你说我是该信你还是不信你?”
“我承认我在故事里加了些个人的解读和臆测,但老村长交代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并没有任何改变。不知道他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和山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有自己的顾虑,他没有提到男孩儿的名字。但据我所查,三十年前,你是整个沐兰山里唯一的大学生。换句话说,你是唯一符合这个条件的人。”
“放着外面的大好世界不闯,回到这穷山沟里,就为了一个和别人都生了孩子的女人?原来我看起来像是一个这么想不通的人啊!”宋学诚居然还开起了玩笑。
“类似我们现在这样的对话,你这些年不是第一次经历吧?所以才能这么坦然地应对。”叶浩东问道。
“我只能说,你真不愧是老申的徒弟!师徒俩钻牛角尖都要钻同一个。”
“我把这话当作是夸奖。可惜我直到几个小时以前才明白過来,尽管师父当年和你走得很近,但为什么近几年他回沐兰山,真正拜访的人却只有你。”
“他只是有了和你一样的妄想而已!”宋学诚的声音听起来动了怒,“我不明白,就算我真是那个愚蠢的男孩儿又怎么样?这和案子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这个,那么多条人命就要都算到我头上……”
“动机!”叶浩东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宋学诚,“无论是在你心目中,还是实际情况里,张雨琴爱的人仍然是你。你们不能走到一起最大的障碍不是那个憨人张大山,而是她的儿子张星。所以,你送了一只穴居狼蛛给张星做礼物。一个七岁的孩子豢养这样剧毒的宠物,死亡,那是迟早的结果。”
“胡说八道!张星凭什么收我的礼物?我又是从哪儿弄来的……什么什么狼蛛?”宋学诚急了。
“就凭你是张星的老师,就凭你是和他妈妈走得最近的宋叔叔,就凭你在大学里选修过昆虫学,就凭你负气离开沐兰山后,在内蒙古工作的那两年!”叶浩东取出一张打印纸,上面详细罗列着宋学诚在大学时的成绩单和在内蒙古勘探研究院工作的履历。他继续说道,“内蒙古恰巧就是穴居狼蛛的主要分布地之一。这个村子里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又敢接触这么可怕生物的人,必定少得可怜吧?”
宋学诚的脸涨得通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做了几秒钟的调整,手掌向叶浩东一伸:“证据呢?你说得煞有其事,总得有真凭实据吧?”
“那么多年前的事,怎么证明得了?”
宋学诚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笑了,却在最后收敛了情绪,慢条斯理地说道:“叶警官,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对我做出这样的指控,竟然完全是凭猜测?这么看来,你的师父要比你强太多了!他可从来不会说这种毫无证据的话!”
叶浩东并不反驳,只是开始向红樱树后移动,一边走一边说道:“关于狼蛛的事,我的确没有证据,因为这并不是正确的问题。”
叶浩东每靠近红樱树一步,宋学诚的脚尖就会身不由己地转动一下。
只见叶浩东从树后拎出了那把从乡亲家里借的铁锹,往肩上一扛:“师父在笔记本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有时候问对问题比寻找答案更加重要。他和我之所以一度被困进了死胡同,就是因为我们反复地在问一个错误的问题。狼蛛,是本案里最关键最扎眼的线索,任何一个警察都不会忽视它。只可惜,它却从来都不是解开本案的钥匙。反而因为它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至于我们都忽视掉了近在眼前、显而易见的线索——那个真正该问的问题。”他把铁锹卸下来,猛地插到树下的土里,像是树起一面旗帜。他直视宋学诚,冷冷地问道,“张雨琴消失的尸体究竟在哪儿?”
宋学诚耳边一个晴空霹雳,两眼一黑,双腿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十
从内蒙古回来后,宋学诚并没有见过张雨琴,他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建小学上,怎么扩大教室,怎么劝说更多的人把孩子送到学校里来读书,怎么告诉他们知识改变命运的真理。他坚信可以靠教育改变山里人,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不再出现。
然而,第一次在学校见到张星时,宋学诚的内心是复杂的。这个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张雨琴,尤其笑起来时的那对浅浅的酒窝。宋学诚喜欢看他,喜欢他躲在母亲身后打量自己时的调皮神情。但是,只要一想到他的父亲是那个粗鄙的张大山,宋学诚瞬间就清醒了,对他避之不及。
爱屋及乌?谈何容易!
张雨琴看到宋学诚已经成了大家都尊敬的宋校长,显得比任何人都要开心。宋学诚也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恨张雨琴了。何况,张雨琴在他们经常幽会的那棵红樱树下,用洁白滚烫的身体告诉他,尽管张大山对她很好,但自己从来就没有爱过张大山。
宋学诚搂着她问:“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张雨琴解释道,这个曾经炙手可热的木匠,已经斗不过山下的家具厂,靠着给学校做点儿桌椅板凳养家糊口,此时她若要走,张大山将一无所有。
“做人不能这样,做人妻子更不能这样!”
宋学诚信了,他也只能选择相信。只要他还爱她,相信就是唯一的选择。
张星入学后的那段日子,张雨琴是来学校最勤的家长。别的孩子都是自己回家,只有他的母亲每日在校门口静静等候。这让其他孩子很是羡慕,也让张星很是欢喜。只是每次接到他以后,母亲都会消失一个多小时,让他独自在校舍旁宋校长的宿舍里玩耍。好在这里有很多有趣的书和小玩意儿,张星一点儿都不寂寞。
记得有一天,宋学诚和张雨琴从红樱树下回来,张星却怎么都不肯走,缠着让宋学诚教他认昆虫图鉴里的那些生物。孩子已经从书里找到了自己见过的独角仙和金龟子,他想知道在哪里能够见到其他生物。
宋学诚不由意兴大发,偷偷给张星看了看自己从内蒙古偷带回来的穴居狼蛛。孩子起初被这玻璃瓶里的毒物吓得不行,但又忍不住从蒙住双眼的指缝中偷看。宋学诚慢慢给他讲解狼蛛的习性,并告诉他这种生物并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没过多久,他居然就敢将瓶子捧在手里了。
这个看似清秀文弱的孩子竟有着完全不同于母亲的胆量。
那一刻,宋学诚的心里再次纠结了,他禁不住想:“如果他是我的儿子,那该有多好!”
和张雨琴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究竟还要多久,宋学诚心里并没有底。所以,他时常会害怕:“如果有一天这一切暴露,他该怎么办?哪还有脸面对那些乡亲父老?”可同时,他心里又会有个声音在嘶哑低鸣,“就算被人看到被人抓到又怎么样呢?撕破脸有什么不好呢?雨琴不就彻底没了退路,必须和我在一起了吗?”
果然,没过多久,山里的大变局来了。那个他从小不太看得上的娃娃头子何闯竟然开始推动旅游项目,很多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都在动摇。
张雨琴也告诉他,何闯找到了她家,开了一个很大的数目给张大山。张大山有了这笔钱,想找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她终于可以心无愧疚地离开,带着孩子跟宋学诚一起离开。
宋学诚犹豫了,让他抛下辛辛苦苦建起的学校,谈何容易?可他又抵御不了那个名为“未来”的诱惑!他甚至劝自己,只要离开这里,他可以选擇忘记张星的出身,对他视若己出。
可是,两人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一直对妈妈和宋叔叔的事情守口如瓶的张星,竟因为一本昆虫图鉴而露馅儿。张雨琴拼着命拦住张大山,不让他找宋学诚算账,也不得已提前摊牌,自作聪明地为张大山描绘着他拿到补偿金后的美好生活。结果就是,从那之后,张大山彻底拒绝了何闯的提议,无论对方怎样软硬兼施,他死活都不让步。
“我就是要把你绑死在这座大山里穷一辈子,想带走孩子?想都别想!”——这就是张大山撂给张雨琴和宋学诚的最后一句狠话。
于是,宋学诚的希望破灭了。他很清楚,张雨琴在张星和他之间会怎么选择。
日子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张雨琴最后一次来找宋学诚时,只是为了告诉他,不要为她再留在山里,他该出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宋学诚没有反驳,也没有挽留,只是看着他们母子在雨中离去的背影。以前总会回头恋恋不舍的张星,这次居然头都没回,埋头前进。
回到宿舍里,宋学诚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随后起身,在书柜里翻出了那些和爱人之间的往来书信和互赠的礼物,准备付之一炬。可他却意外发现,藏在书柜最顶格的装狼蛛的瓶子不见了。
瞬间,他明白了刚刚张星的反常。
他急得转身就追,迎着暴雨一路狂奔,可他们母子两人已经走出很远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可经过红樱树时,他的双脚却忽然定住了,他在心里偷偷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张星不在了,张雨琴还会留在张大山身边吗?
“所以,你想说的是,并不是你主动把狼蛛送给张星的。”叶浩东对着这个颤抖的老人问道。
“我把瓶子一直放在顶格,小孩子肯定够不到。可我后来才发现,家里的几个板凳上都有他的脚印。”
“那又怎么样?”叶浩东喝问道,“这和你亲手杀死他又有什么区别?”
宋学诚痛哭流涕道:“对!没有区别。真正毒死张星的并不是狼蛛,而是我。在停下脚步的那一刻,我就是世界上最恶毒的人!”
“在这之后,你都没有想过去提醒他们吗?”
“想过,甚至有一次都已经走到他家門口了。但我看到的却是张星在张大山的怀里嬉戏,而雨琴就在一旁边看边笑……”宋学诚呵呵冷笑了一声,“就在之后的第二天,我还是去了,我发誓那次是下定决心要阻止这一切的,哪怕张大山要当场杀了我,我也要阻止这一切!可是,来不及了,张星已经出事了。而雨琴的尸体就那么晃晃悠悠地吊在梁上,她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我,好像在说,她知道是我,她看到蜘蛛就知道了是我!”
“也许,她觉得其实是她自己害死了儿子。”叶浩东道。
宋学诚不置可否,继续道:“紧接着,旋风坪上的事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我就这么成了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我查了详细的名单,案发当天你不在旋风坪。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没人会留意到你的缺席。所以,我从老村长家里出来的时候就在想,你当时到底会去干什么呢?好在这个答案并不难找,因为张大山是抱着张雨琴的尸体跳崖的。”
“他是个混蛋!他当着我的面抱着雨琴跳了下去!直到死都不放过她!他这不是爱她,是在诅咒她,是在诅咒我!”宋学诚眼中对张大山的恨意丝毫没有因岁月而消减。
“你怎么可能允许她的尸体还和另一个男人混在一起呢?想通了这一点,张雨琴尸体消失的秘密就迎刃而解了。接下来只需要分析,你会把尸体埋在什么地方了。”
“这点我想不通。我们每次来这里,都非常小心,你怎么会知道我们见面的地方?”
叶浩东摇头道:“我并不知道你们幽会的地方,我只是知道你现在拼命在维护的地方。”
宋学诚恍然大悟,叹道:“那天的场面碰巧让你撞到,也许真是天意。”
叶浩东听到这话愣了几秒,才再次回到现在的话题中来,质问道:“你的自私狠毒酝酿了悲剧,为什么从来没想过承担起责任?这三十年来还不断隐藏自己,甚至面对师父和我的质疑,你居然还能矢口否认。”
“起初那几年,我真没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我也是这愚昧、落后大山的受害者!如果当初我能和雨琴走到一起,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看到那些孩子们的时候,我又会想,如果他们尊敬的宋校长居然是万恶的根源,大家又该怎么办?又会怎么想?那时候谁还会相信我说过的话?谁还会相信知识会让他们变得更好?再说,我倒下了,就没人再能够阻止何远想要做的一切!他根本不在乎这大山和山里的人,只要能赚到钱,就算毁了它,他也在所不惜!我是亲眼见过山里人的贪欲被点燃的样子的,到那个时候……”宋学诚为自己准备的辩解并没有说完,就自嘲般地笑了。
不敢面对真相,不敢面对责任,不敢面对死亡,哪来的那么多借口呢?
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个少年意气的宋学诚当年就已经死了。现在这副三十年都没有离开过大山的残躯,只是在给这红樱树下的人,给那些旋风坪上的冤魂们陪葬而已。
月光映衬下,不知何故,红樱树下的花草长得要比别处鲜艳、茂盛得多。
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叶浩东坐大巴车离开了景区,没有再和任何人打招呼。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圆满的结果,也许不是每个案件到了最后都能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巴士车忽然停住了,叶浩东探出头去,看到了前面靠边停着的奔驰。何远从后座开门下来,冲他微微一笑。
两人沿着山路旁的坡地拾级而上,来到了一片视野开阔的空地。
何远问道:“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我还没好好感谢你呢!”
叶浩东答道:“说实话,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你。”
何远哈哈一笑,不理会叶浩东话里有话:“你帮我父亲澄清了冤屈,这么大的忙,你可以不计较,但我不能无所谓。”
“何闯确实是被冤枉的,还他清白是我的职责,不需要额外感谢。”
“知道给钱你也不会要,但我不能毫无表示。说吧!你今天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我何某人办得到,无不应你所请。”
“真的?”
“商人一诺千金!”
“好!”叶浩东正对着何远,表情严肃地说道,“本来我不打算见你,是因为知道自己会忍不住问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你又不一定会回答。既然这样,我的要求很简单,诚实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
何远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我这个人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更不喜欢被人利用。偏偏这一次,我被你何总利用得彻彻底底。你请我来沐兰山,与其说是替你的父亲洗刷冤屈,倒不如说是替你搬走宋学诚这块硬石头。你才是今天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对吗?”
“怎么讲?”
“其实一开始,你做得可算是天衣无缝。‘孝道这个理由没有人会怀疑,我这个人选也是再合适不过。可我冷静下来一推敲,就不得不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何闯走了这么多年,你在沐兰山站稳脚跟这么多年,师父追查真相这么多年,为什么你都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师父走了,你却宁可启用我这个陌生人也要追查到底,为什么?”
“人啊!有些事不到某个特定节点,就总是想不起来,我是听到申所长离世的消息后,才触景生情,动了这个心思,确实是有愧孝道!”
“是吗?难道不是因为明年就是沐兰山升5A级景区的关键年?不是因为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索道建设和硬件升级?不是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了宋学诚这么个和张大山一样不可理喻的钉子户?”
“话得说清楚了,我可不知道宋学诚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不然我怎么会忍到今天?”
“你确实不知道,但师父这些年频繁接触宋学诚的举动你却看在眼里。两人三十年前的交情并不算深,为什么师父近些年谁都不见偏要见他?于是你做了一个大胆假设,难道宋学诚就是那个和狼蛛有着莫大关联的人?起码在我师父眼里是。只要有人继续调查,宋学诚被绳之以法或者声名狼藉都并非不可能。所以,你选中了我。”
“真照你说的,我可是在赌博啊!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干这件事?我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未必会比警察差啊?”何远感叹道。
“因为你做不到!你和宋学诚的分歧已经表面化了,如果是你的人办成了这件事,别人也会认为这是你给他设的套,他是被你陷害的。这事只能由第三者来办,前所长老申的徒弟自然再适合不過了。你刚才说赌博?在我看来不是。赌注够分量才能叫赌!请我查案这点儿成本在你何老板眼里那能叫成本吗?干了也就干了,赢了大杀四方,输了于你无损。”
“这只能说‘有其师必有其徒!让我除了为父正名,还有了意外的惊喜。”
“确实是惊喜,但谈不上意外。毕竟你可是在积极地推动这件事,千方百计地把我的怀疑往宋学诚身上引。先是安排了与师父和宋学诚都熟悉的学生何琳做我的向导,让我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联系;后来又在掌握了我行程的前提下,明知是无用功,还演完了红樱树下的那出大戏。你和宋学诚之间的每一句话,现在看来全有深意。你反复向我强调,我面前这个老人是经历过三十年前的事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年以后,一向最开放的他居然三十年都没有再出过山。你一字字一句句,就差直白地对我说:‘注意眼前这个人吧!他可是和当年的事有着莫大关联的人,他身上有太多的反常之处!”
说到这里,何远忽然不再狡辩了,而是开心地敞怀大笑。他看叶浩东的目光,竟然毫无敌意,满满只有钦佩。
“叶警官,真是青出于蓝!我真是小看你了。早知道你这么厉害,我真是犯不上做这些多余的事。”
“别捧了,如果不是那天在红樱树下,我有了当提线木偶的异样感,结果如何还很难说。不过,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你真有那么顾忌老辈们的看法吗?宋学诚也不能天天守着红樱树,你多的是机会造成既成事实。”
“如果能用强,我还至于费脑筋吗?整个山里到处都是宋学诚的学生,他也因此掌握了不少我们集团的秘密,这些事可不能被曝光。不过现在想来我还是挺后悔的,早知道树下是那女人的尸体,我就该像在外面做事一样,三下五除二,强行破土动工。也许挖土机一铲子下去,真相早就大白天下了,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白白浪费了一年多,时间就是金钱啊!”何远观察了一下叶浩东的表情,“你现在是不是很鄙视我?一个连父亲的名誉都能拿来做筹码的人。”
“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经历了些什么,我没有评价的资格。”
“我刚开始懂事的那年,父亲就在牢里,而我是全校无人不知的‘凶手的儿子!他出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跪在祠堂里,当着我的面受了‘插香刑。你知道什么叫‘插香刑吗?那是整个祠堂的人,一人把一根香摁熄在他光着的背上,能撑下来才算过关。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不在乎什么名声了,那不是我们这些干实事的人该追求的东西。”
“你和你父亲真的很像,为了自己的目标,能屈能伸,能拼能忍,而且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达到目标,个人好恶和深仇大恨都可以摆到一边。”叶浩东感慨道。
何远大手一挥,横扫面前的山谷,挥斥方遒地说道:“你看看,你能想象这片大山几百年都是个穷山沟吗?能吗?大家老喜欢说诅咒,要我说,山里的诅咒只有一个,那就是‘穷!而恰恰是我和父亲这种人彻底破解了这个诅咒!”
“别误会,我刚才的话不算是恶意。”
“叶警官,我有违反任何法律吗?我有伤害到任何无辜的人吗?为什么你的诘难不对着真正的恶人,而要对着我们父子?”
“我心里清楚,要改变这个世界,非你们这种人不可,但……只是我个人对你们喜欢不起来而已。”
何远下巴一扬:“喜不喜欢不重要。明年的这个时候,这里将再次焕然一新,这才是重点!这才是重点!”
何远面对山谷,憧憬着未来的大好江山,摩拳擦掌,兴奋不已,以至于完全没留意到身后的叶浩东早就转身离去。
在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叶浩东有些恍惚,手里捧着那本刑侦笔记,满脑子都是和师父对话的点滴。有些都快被岁月给埋葬了的记忆,居然在此时此刻,一点点被刨了出来。
他想起曾有一次问师父:“为什么您口中的沐兰山这么封闭、这么落后,人还好勇斗狠,您却对山里的乡亲们念念不忘?”
师父想了想回答道:“因为同样是这群山民,也会在加班的派出所门口放下一篮煮好的鸡蛋,也会在我生病时杀掉家里唯一的老母鸡,会将山里的遗孤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抚养长大。山里人的好与不好,甚至是人的好与不好,又哪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呢?”
叶浩东看着笔记本上因撕去那三页而留下的残痕,淡淡一笑。
责任编辑/张璟瑜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陈超 期刊:《啄木鸟》202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