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南医大案破了!
农历庚子年的二月初二,俗称“龙抬头”的日子,一条消息惊爆古都南京。
庚子年初的一场疫情来势凶猛,以武汉为中心,瞬间蔓延到全国。各地相继告急,一场声势浩大的全民抗疫行动正在开展,与疫情相关的新闻铺天盖地。可是在那几天,如果有人问一个南京市民,各大媒体、街头巷尾议论的热门话题是什么,所有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南医大案破了!
2020年2月24日零点35分,宁、徐警方携手,跨区域警务协作,生物比对成功。南京刑警连夜行动,犯罪嫌疑人麻继钢被成功抓获。至此,历时28年,南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警方殚精竭虑,先后出动警力5万余人次,排查各类人员3万余人次的南医大女生被害案终于告破。
2月24日当天,相关新闻热捜持续置顶数小时,关注人数上亿,留言12万余条。人民网等主流新闻媒体及新闻客户端发布、转载相关报道5500多篇,新闻评论95000余條,微信公众号发布相关文章8800余篇……一时间,甚至超过了对疫情的关注热度。
南京刑警持枪抓捕犯罪嫌疑人麻继钢的短视频火爆网络,怎一个帅字了得!疫情汹汹,哪有江苏刑警威武迅猛。新冠肆虐,哪比南京刑警横扫一切的英雄气概。喧嚣跋扈多日的疫情造成的压抑气氛生生被这个消息打破,人们憋屈多日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点。
大快人心!
正义可能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这是所有人的心声。
第一章飘落的碎花伞
时间回溯到28年前。
2月里的第一场寒流,让刚刚萌动的春意骤然止步。清旷的苍穹之下,紫金山依然萧瑟一片。
雨停了。推门出来,校卫队员张金生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天,还真冷呐!寒气犹如一条冰冷的蛇,无声地,幽幽地,在他的身体周遭游窜开来,尖锐,决绝。他知道,这是连日阴雨闹的,可是又觉得哪儿有些不对。
阴森,诡异。他又一哆嗦,下意识紧了紧衣襟,回头看看,紧随其后的季德全正在翻弄兜帽,准备把刚剃干净的光溜溜的脑袋藏到里面。
刚刚在校卫队宿舍看了《雪山飞狐》第五、六两集。胡一刀、苗人凤两人比武,刀刃上下毒。刚才,也就是11点20分才结束。两人恋恋不舍地出门,打起手电筒开始巡逻。湿漉漉的路面和着水裹着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分外清晰。
已近午夜,校区比白天安静不少,灯火渐渐黯淡下来。01幢学生宿舍熄了灯,02幢也熄了灯,中楼,还有口腔楼和高护儿科楼也都熄了灯。毕竟这么晚了,又是星期五,在校的学生和教职工比平时少了不少。就要到靠近校门口的南楼了。这幢楼新建不久,四层,四楼的电教室里不久前配置过一批教学电脑,每台电脑的内存条就价值一千多块。最近高校电脑频繁被盗,保卫处郭志安处长一再交代,这是安保工作的重点。领导有话,校卫队自然不敢马虎,新楼成了每天巡逻的必修课,成了重中之重。
新楼呈“回”字形。两人照例从西北角入口进去,抬眼一望,一楼南边教室的灯全开着,于是拐进最近靠西边的101教室。教室空无一人,只有一把粉色碎花雨伞撑开着,孤零零地放在讲台旁的洗手池边上,没有其他东西。两人觉得有点儿奇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张金生把伞收了,拿着伞和季德全一起出了门,继续朝东一间一间教室查看下去,走到东头厕所边上,从楼梯上了二楼。
来回察看一番,平安无事,季德全还顺手关了科技会堂旁边的廊灯。两人打算顺着过道继续前行,再层层上楼。“你看!”昏暗中,张金生突然扯了扯季德全的胳膊,指向楼下院子。
季德全定睛一看,昏暗的天光下,一楼天井靠北墙东侧,一个人影贴着墙根走动,由西往东。这人在干吗?这么晚了,肯定不对头。
先观察观察再说。屏住气,两人从窗户伸出头来往下看,只见那人走到东边门口,似乎准备进门,却又转身回来朝南走,走到南面通往大楼的玻璃门口,忽地一闪身不见了。两人耳语加手势商量一番,蹑手蹑脚分头从南北两边楼梯下去,打算包抄。
下得楼来,却是空无一人。两人心有不甘,决计再找找看,于是继续往前。东侧的118大教室灯光明亮,一男一女两学生仍在埋头自习。两人过去,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有人从这里经过,他们都说没有。两人继续朝前走,季德全内急,顺着走廊拐进东北角的男厕所,张金生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没想到,这一拐,迎面撞上一个人。这人刚在门边的水池洗过脸,转身用一条黑白相间的手帕擦脸,正往外走。张金生一惊,不自觉往后一退,大声喝道:“什么人?”同时,手电往对方脸上一照。
圆脸,大眼,头发往后梳,身材壮实。
对方一怔。张金生紧追一句:“哪里的?”
“对过的。”对方脱口而出。
“干什么的?”张金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对方右臂。
不料,对方使劲一甩,拔腿就跑,出门往南顺着走廊一路狂奔。两人一前一后撒腿紧追过去。只见对方穿过走廊,从东南角一个玻璃破损的双开木门中直接冲出,奔向东面学校的围墙,旋即,消失在一片黑暗中。紧接着,口腔门诊围墙那边传来“扑通”的声响。这家伙,跳墙跑了。
这天,是1992年3月20日,春分。
88级6班女生林俐失踪了。
四天后,在校园南楼的窨井里发现了林俐的尸体。史称“3·24”案。
下身赤裸蜷曲,倒置在窨井中的林俐的尸体骇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女生在校园内被杀!接报的五台山派出所立即向所属鼓楼分局汇报,分局刑警队又向市局五处也就是刑警支队汇报,并请求勘查现场。
接到电话时,五处副处长操福初正在江宁谷里,为一起抢劫案调查取证。案子办得不顺,他有些窝火,嗓门儿比平时高了几分。正打算碰头商量明天的走向时,电话来了。
“我马上就到!”挂了电话,他立即招呼技术科科长徐行速,调查人员管祥寿,法医俞先海、孙雪春、宋岩、钦俊亚等人赶往现场。痕迹员毛健丰、照相员吴宏在外工作,接到通知,二话不说,蹬上自行车也赶来了。
太阳快落山了。分局刑警队长朱建谷简要汇报案情,操福初几人立即对现场进行勘查。
现场位于南京市鼓楼区汉中路140号南京医学院南楼。南楼呈“回”字形,由南侧楼、东侧楼、北侧楼、西侧楼合围而成。南侧楼西面有一个门通往校区,东北面有一个门通往天井。该门门厅西侧依次是女厕所、男厕所,东侧是楼梯。南侧楼的东南角是111教室;西侧楼北端有一个门通往天井,南端有一个楼梯;北侧楼西面有一个门通往校园,东南面有一个门通往天井;东侧楼西面南北各有一个门通往天井,南面有一个门通往校园,东侧楼由北向南依次是123大教室、男厕所、女厕所、118教室、117教室、115教室,东侧楼南面有一个门。
天井内北侧单杠沙坑的两侧、高单杠与低平杠之间地面上遗留一个破伞面,伞的下端有脱落的金属骨架,伞面内残留少量黄沙。天井内南北双杠、单杠沙坑两头均有较大面积黄沙被挖的旧痕。
天井内东北侧花坛内的两个窨井中分别藏有尸体和死者遗留物品。两个窨井南侧有散落的4张南医大饭菜票:2张1两饭票,1张2两饭票,1张2分菜票。
东侧窨井口呈正方形,窨井盖系水泥盖,有移动痕迹,移开井盖,林俐尸体头朝下,面西南,臀部向上,双腿交叉呈环状弯曲在井内。
西侧窨井口也是正方形,井口敞开,井口东侧地面上有一方形水泥井盖,井口西侧地面散落有黄书包,包口敞开,内有两本笔记本。校卫队员从井内打捞出淡黄色女式半高腰胶靴一双、黑色化纤质地外裤一条(右侧裤缝被撕开20厘米),以及绿色尼龙裤、白色卫生绒裤、白底小花短裤、白色尼龙短袜等。
南侧楼东北门厅外口处东南角有一沙堆,沙重2800克,上有暗红色水迹。南墙沿沙堆由东向西最高点110米处、直径160米范围内有弧形分布的点状血迹6处,地面有明显用沙清扫的痕迹。沙堆中有一串钥匙和一张南医大1两饭票。沙堆下有一处沿墙角形成的血迹,高处有三处打击痕,且痕迹新鲜,与地面血迹形成对应。门厅外东北侧3米处花坛内有一把扫帚,门厅外西侧水泥台阶上有一底朝上的豆豉鲮鱼盒,内装有黄沙。
天早已黑了。侦查员庄建华、盛琦、李顺福等闻讯赶来,文保处大学保卫科副科长胡在京,民警武小青、陶冬舟也赶来了……
南医大地处汉中路,位于南京新街口闹市区。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大学生在校园内离奇被杀,而且手段凶残。惨讯早已传遍整座校园,师生们人心惶惶。为防止情绪激动的学生聚集活动发生意外,校区拉下电闸停了电,只在天井里支起了现场勘查专用照明灯。强烈的光线生生地刺目,将不久前隐秘的罪恶直白地一件件呈现在人们面前。
根据现场情况分析,受害人很可能遭到性侵。遇有这类情况,取证是工作的重点,直接关系到破案的成败。操福初略一思索,目光落到刑科所副所长兼法医室负责人俞先海身上。
“你来吧。”
40岁出头的俞先海是南医大医疗系毕业的高才生,工作之后又进修了两年的法医专业,是远近闻名的法医业务好手。一以贯之的严谨、理性、钻研,是操福初最欣赏他的地方。
其实,在刚刚进入现场的那一刻,俞先海就已经在琢磨这事了。所以,當操福初将目光投向他、点将他时,他很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是及时取证,否则生物活性会受到影响;二是就地取证,强奸案件最忌搬动造成证据流失;三是推理取证,缜密细心务求科学高效。
操福初拍拍他的肩膀:“你要亲自操作!”接着又是一句,“取全、取细、全面取。”
“放心。”俞先海蹲下来,打开勘查包,挑出消毒纱布、滤纸、棉球、棉签,小心翼翼操作起来。
这一蹲,就是五个小时。
也许在俞先海的心里,这次取证只是他职业生涯中的一次正常工作,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一以贯之严谨细致的职业态度,为这起横亘28年的世纪大案的最终破获打下了关键性的基础。
现场勘查于当晚22时30分结束。现场照相若干,提取足迹44枚。直起身来的俞先海肚子咕咕直叫,盒饭早已凉透了。他端起同事递来的水杯,咕嘟咕嘟猛喝几大口。马不停蹄,俞先海紧接着又带领孙雪春、宋岩、钦俊亚等人连夜对林俐的尸体进行解剖。
死者头部挫裂伤,创缘不整齐,符合钝器作用形成的特征,生前遭性侵。根据胃内容物消化程度,确定死亡时间为饭后5至6小时。根据其口唇粘膜下出血,不排除口鼻被捂压的可能,乳头有浅表挫裂创。死者有严重颅脑损伤,头部倒置于有污水的窨井,消化道及呼吸道有污水淤泥,颜面青紫肿胀,心肺表面有点状出血,系因颅脑损伤合并溺水引起机械性窒息死亡。
鉴定结论为,死者林俐被他人捂口鼻,钝器击打头部致颅脑损伤,实施强奸,按入窨井中,溺水致机械性窒息而死亡。
提取的生物检材显示,嫌疑人血型为B型。
这个黑漆漆的夜晚,天阴沉得要死。夜幕下的校园像滚开了的锅,跃动着不安而又恐慌的气息。烛光跳跃着,闪烁着,整个宿舍区犹如一个巨大的炸药包,分分秒秒都有燃爆粉碎的可能。上百名男生几次要冲出宿舍,学生会主席王付生找到办案人员,要求公安机关破案捉拿凶手,为林俐申冤。“同学不能就这么死了!”他的脸涨红了,眼睛更红。女生们,特别是与林俐同宿舍的五名女生更是惊恐不已,神经质地瑟缩着,唯恐杀人狂魔再次从天而降。
现场取证的当口儿,警方和校方见缝插针紧急开会,研究案情。学院党委办公楼距南楼不远,系原金陵协和神学院所属基督教百年堂,是一幢二层小楼,当年为纪念基督教在中国传教一百周年专门建成。现在,这幢基督教会百年堂的二层小楼即党委办公楼成为临时办案场所,位于一楼的礼拜堂成为临时会议室。市局五处副处长操福初和文保处长,鼓楼分局分管局长、刑警队长、五台山派出所所长,以及学院领导、保卫处长全部到会。
分局刑警队长朱建谷首先介绍情况,紧接着讨论分析案情。鼓楼分局副局长张明远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刚才建谷已经把情况作了介绍,现场大家也已经基本清楚。我们刚才向操处长汇报过,也商量了一下,根据目前情况看,受害人被先奸后杀,推进窨井死亡,应该不止一处现场。南楼及天井应是犯罪嫌疑人的活动区域,东北门厅、单杠、单双杠、沙坑都有犯罪嫌疑人活动的迹象。南侧楼东北角门厅外口处沙堆有血迹,南墙有弧形点状血迹多处,且地面用沙清扫过,应该是第一犯罪现场。现在尸体正运往法医室准备解剖,但是受害人头部的外伤是显而易见的,这个跟门厅外的血迹应该能形成关联。”他与操福初对视一眼,继续说,“至于窨井,应该是第二现场。”
“此案发生在我们南京市中心的大学校园,手段之凶残,影响之恶劣,超乎想象。”操福初的声音依然清亮,一点儿看不出多日办案奔波的他已连续加班一周了。“我同意张局的意见,东北门厅外口是第一现场,窨井是第二现场。至于天井内沾有黄沙的破伞面、花坛旁的扫帚,还有装黄沙的罐头盒之类,应该是嫌疑人为掩盖犯罪所为。此外,受害人随身的一块女式西铁城手表也下落不明。”
话音一落,大家纷纷点头。操福初朝张明远抬一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尸体既然在校园内发现,那嫌疑人脸谱和划定范围,目前存在两种可能,校外和校内。先奸后杀,然后抛尸在隐蔽的窨井之中,应该是对环境比较熟悉,校内人员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说到这儿,张明远有些迟疑,他在院长的眼里看出了明显的异样。他知道院长想说什么,但自己暂时还想有所保留,于是抬眼示意朱建谷,“建谷你说说看。”
高大帅气的朱建谷是警二代,从小耳濡目染警营生活,那首《少年壮志不言愁》更是让他如痴如醉,魂牵梦萦,中学一毕业便迫不及待地穿上警服,子承父业干上了刑侦。
没等朱建谷说话,院长抢过话头:“我说说我的看法。这些年来,虽然校园的环境不是太好,发生了一些流氓滋扰事件,我们的安保工作也确实有问题,但并不说明这起案子的嫌疑人就在我们内部。”
等院长说完,朱建谷才开口:“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与文保处的同志也沟通过。校园虽有围墙,但总体属于开放式,人员流动性大,门卫对进出人员一般不盘查,所以,不应该排除外部人员作案的可能。校内还是校外,这应该是目前案情中的焦点。”
“的确如此,目前第一现场门厅和第二现场窨井大家应该没有疑义。”操福初表示同意,“至于究竟是校内还是校外,现在很难确定。”
正说着,学校保卫处长郭志安忽然想起什么,与一旁的院长嘀咕了几句。院长一脸惊愕,随即说:“郭处有个情况需要汇报。”
郭志安说:“今天上午10点多钟,我在校卫队布置找寻林俐时,队员张金生反映,上周五,也就是3月20号晚,他和季德全在南楼巡逻时,在101教室发现一把女式花伞,还发现一个可疑人员。当时,两个校卫队员没能追上可疑人员,担心电脑被偷,连忙上四楼电脑室查看,见门窗门锁一切完好,才放下心来回到队部,还把这个情况写在值班记录上。我听说之后,让他们把那把花伞拿来,给林俐的父母和同学林君、郭一萍辨认,确认就是林俐的,而且是不久前才买的。这样吧,我把他们叫来说说情况。”
10分钟后,季德全过来了。据他回忆,那晚在厕所遇到的男青年25岁左右,身高170米上下,方圆脸,脸上有粉刺,眼睛较大,头发不长,发质较硬,浓密,体格健壮,上穿黑色或藏青色夾克衫,脚穿较新的黑色胶靴。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
“能确定?”朱建谷问。
“怎么说呢?晚上厕所里电灯开着,是3瓦的节能灯。大概的情况不会错,胶靴是从他逃跑的声音听出来的,那天是雨天。”
“还有黑影的事儿呢。”郭志安提醒。
“对了,之前我们巡逻到二楼时,朝下看到天井北墙东边有个人影在走动,东西向走动。”
这是个重大线索。从现场位置来看,黑影走动位置与窨井位置大致相符,而窨井距离厕所也非常近。从目击情况看,厕所里的人身材魁梧,而藏尸窨井的井盖厚实沉重,一般人根本无法搬动,通常要用洋镐之类的工具撬开。那么,黑影、厕所里的人、凶手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黑影与厕所里的人是否同一人?是否就是凶手?雨夜出没,非盗即抢,本就不寻常,更何况出现在案发现场,起码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操、张、朱几个人一商量,决定以内部为重点,辐射全市,兵分两路双管齐下。一方面,校内男性逐个做材料,特别是20号晚上的活动轨迹;另一方面,全市紧急协查,以发案地鼓楼区五台山、华侨路、汉中门、建邺区石鼓路、玄武区侯家桥等五个派出所辖区为重点,要求各分局立即排查本辖区常住人口及暂住、流动人口中符合嫌疑人特征、有流氓前科劣迹、具备作案时间或与南医大有联系的对象。
这一夜,百年堂灯火通明,大家通宵未眠。
如今的南医大百年堂,曾经作为“3·24”案临时办案驻地,历经沧桑的建筑,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些匆匆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紧急协查从市局五处发往全市。
校内调查同时在紧张进行。专案组为主,校方配合,分别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学生会干部会议,临时工、施工队负责人会议,通报案情,就林俐当晚活动情况、南楼人员进出情况、在校男性人员情况,以及当晚10点10分到11点30分时间段在校内及南楼自修的男生等,共分8个工作组同时开展工作,全面深入发动排查。
晚上掌灯时分,学校向专案组报告南楼教学楼调查概况,包括建筑状况、办公状况、人员情况,以及窨井周围情况。
全院有教职员工1000多名,其中男性626名,符合年龄、身高的154名。20号晚上,南楼有人员活动的教室及办公室共有26个,其中一楼10个、二楼10个、三楼4个、四楼1个。10点以前就没有人活动的教室7个,10点以后仍有人活动的教室19个,其中一楼9个。经过定时定位,当晚在南楼活动人员613人,10点以后离开的167人,其中男性107人、女性60人。这167人中,有70人是在电教室看录像,11点10分左右离开,没有经过111教室;10点至10点30分离开的77人,10点30分至11点离开的13人;11点以后离开的7人。经过111教室的43人中,男性20人,女性23人。
案情调查紧锣密鼓。结合现场勘查和法医检验,在南楼东侧通向院子的门廊内地面上、墙壁上发现的新鲜血迹,经鉴定是林俐的。那么,该处应该是作案的第一现场。林俐的死亡时间约在进食后5至6小时,也就是3月20日晚10点到12点之间。死亡时间确定,意味着凶手活动时间有了一个明确的范围,对案发当晚10点以后离开南楼的男性的调查需要个个见底。
晚上,又有大批同学涌到专案办公点百年堂,要求尽快抓住凶手,为林俐申冤。操福初、陈宪法面对激动的同学,耐心地劝解:“同学们放心,我们会尽快破案,把凶手捉拿归案!”
女大学生在校园被杀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社会上发酵,多家新闻媒体连续报道,时任市委书记顾浩要求公安机关抓紧侦破,严惩凶手。为了加大侦破力度,市局由常务副局长杨正保、分管副局长杨桂森牵头,五处、文保处和鼓楼分局在学院配合下,成立40多人的工作专班,驻扎百年堂。随即召开了由鼓楼、玄武、建邺、秦淮、下关、白下等6个城区分局、水上分局及案发地周边11个派出所所长参加的会议,布置社会面控制查缉工作。专案组落实责任制,分片包干,分段进行。百年堂的礼拜堂成了工作专班的专用会议室。
刻画嫌疑人脸谱成了重中之重。几次碰头会下来,犯罪嫌疑人的面目渐渐显现出来。
这天下午,多日不露脸的太阳总算从云层中挤出一点儿笑容,鼓楼分局副局长张明远和刑警队长朱建谷直奔百年堂二楼办公室。
操处长这几天坐镇南医大,带着管祥寿、陈宪法、技术科徐行速等人,和有关部门一起分头开展人员排查、学生稳定、家属安抚等工作。校内的恐慌情绪一时还不能消除,女生就不用说了,就连不少男生都谈之色变。也难怪,位于闹市之中的校园,人员进出频繁的教学楼里,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会议之后,我们又做了些社会调查,今天综合各方面信息,再把情况拢一拢。”操处长说的“拢一拢”,是指对于几条比较肯定的线索进行的调查。鼓楼分局作为发案地单位,自然首当其冲。
“嫌疑人用了较长时间处理现场,说明藏尸匿迹对他来说非常必要,一旦尸体被发现,他就有可能进入侦查视线,所以,他必须拖延发案时间。”张副局长说,“同时也说明,凶手与南医大的关联性应该较大。这一点,大家基本已经达成共识。”
所谓“远抛近藏”,说的是凶手往往根据自身的具体情况决定如何处理尸体。如果校卫队员所遇男子就是凶手,那么藏尸时间基本可以锁定在晚上11点半之后,而他杀人是在数十分钟之前。在南医大晚自修,大楼里人员较多的背景下,凶手花费这么多时间处理尸体,显然值得思量。对环境的熟悉,以及处理现场的从容,都足以表明凶手起码是来过南医大的。
“至于怎么关联,应该有各种可能,比如曾经做过工,有关系人,或是什么原因经常来。”朱建谷补充。
操福初点点头:“对,我们办案过程中就是应该考虑到各种因素,找准目标之前,该放的放,找准目标之后,该收的收。”
张明远继续汇报:“凶手直接穿越双扇玻璃木门而不是推开,表明他知道玻璃门已经坏了,这也反映出他对环境的熟悉。在不长的时间内完成强奸、杀人、灭迹,从容不迫,反映出他有心计,反侦查能力较强,不排除有前科。藏尸过程中掀井盖、搬沙子掩盖血迹,说明凶手身强力壮、精力充沛,而且可能从事过相关的体力劳动。针对现场出现的可疑胶鞋鞋印,分局在辖区范围内连夜组织了一次社会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校内校外大多数年轻人雨天都不穿这类鞋,而农民工、中老年人以及从事体力劳动的人穿这类鞋的比例偏高,说明凶手的层次不会太高。此外,受害人的女式西铁城手表不见了,说明凶手的经济状况可能比较窘迫,可以结合手表的去向进行排查……”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张明远的汇报。接着,門被缓缓推开,林俐的父母林鸿生、朱敏走了进来。他们一言不发,但悲痛都写在脸上。此情此景,已经到了嘴边的安慰的话,操福初一时间却说不出口了……
嫌疑人的脸谱更加清晰了,目标也就愈加明确。从4月4号开始,到20号,全市各个分局按辖区分段包干责任到人,从常住、暂住、流动人口中,逐单位、逐人头排查,广泛发动群众,多层次、多渠道收集线索。
20号开始,转入学院内部全面清理,所有班、系,校内部门、附属单位、家属,包括工程队人员、临时工,从身高、年龄、血型到活动时间,每人排查见底,对重点嫌疑人员逐个采集血样。
一批名单上来了,否定了。又一批名单上来了,还是否定了。操福初一筹莫展。
那天从百年堂出来,他迎面遇上校保卫处长郭志安。郭志安一把拦住匆匆而过的操福初:“操处,伞的事情怎么样了?”
“伞?”操福初一下子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对呀,花伞是林俐的,目前初步了解,林俐是在111室自习的,怎么花伞却出现在101室?
这个来龙去脉,怎么也该好好查一查。
第二章龙头案件
这起历时10000多个日夜的案件,究竟有着怎样的隐情和曲折?侦破人员、当事人又经历了什么?我想一探究竟。
南京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又称五处,也叫有组织犯罪侦查支队,一套班子三块牌子。刑侦支队政委宋敏是“3·24”案专案组副组长。宋敏个头儿不高,干练敦实,干了一辈子刑警,从普通侦查员到分管技术侦查的领导再到支队领导,大大小小案子破了不下几百起,本身就是个很有故事的人。2013年,南京青奥会举办前夕,我就青奥安保进行采访,宋敏和他的警犬搜爆团队是我的采访重点。对这个陈案的采访,我决定从宋敏开始。
下午的见面,是在刑侦支队513办公室,也就是“3·24”专案组办公室进行的,和宋敏一起的是支队政治处主任,三十多岁、白净清瘦的柏云松。
此前与宋敏约过几次,都未能如愿。一次刚好他在准备下午的新闻发布会,主要针对网上“师兄破案”的谣言;一次是他急着赶赴深圳,将破案的喜讯告知受害人家属——林俐的母亲朱敏。真是大忙人呢。
说起市局刚刚破获的一起特大盗窃案,我不禁感慨:“1000多万元,你们真是牛啊,网上一片赞叹呢。”
宋敏说:“市局领导抓队伍、抓业务,哪块儿都不放松,即使疫情严峻,我们工作也不含糊。”
我环顾四周,办公室约30平方大小,坐南朝北。进门右侧东墙上,左边挂着一张南京主城区图,上面标记着“3·24”和“1996·1·19”南大碎尸案发案地点;右边一张是“3·24”专案记事板,贴了当年嫌疑人的三张画像。正对面北墙是习总书记“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十六字总要求,红底金字十分醒目。西墙上则以“命案必破不破不休”几个大字作为背景板,几乎占据整个墙面。靠南墙是几组整齐的铁皮柜,我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
“专案组整理出来的当年各类工作情况的资料,和有关人员谈话材料。你猜猜,有多少?”老宋卖了关子。
我茫然摇摇头。
“卷宗121本,40000多页,谈话材料15601份。所有的材料都扫描建了电子档。”
“这么多啊!”我惊叹。
“命案必破是侦破工作的关键点,也是老百姓的关注点。公安部在全国提出之后,每年组织命案积案侦破,特别是社会影响大的,挂牌督办。‘3·24和‘1·19这两个案子,省厅、市局党委都很重视,市局党委换了八任,支队领导换了七任,都盯着不放,成了南京公安的心病,不管什么大案破了,最后结束语都是‘还有这两起没破。”
28年,人生的三分之一,当年的领导和专案骨干大多已退休,或疾病缠身,或已经离世;曾经的普通警员也基本进入中老年。接手一个20多年未破的命案,我不知道当时的老宋是怎么想的,但我能肯定他是有压力的,同时也是有使命感的,一定是这种压力和使命感推着他不断向前,向前。
“老宋可是我们这个专案组里资历最老的刑警。”柏主任说。
“我们这个专案组是2018年夏天成立的。我们把以前的工作重新梳理,在原来的基础上结合最新的技术手段,一步步深入下去。”说到这儿,老宋笑了,“这个案子破了,我就可以画个句号圆满退休,找个地方快活快活啦!”
但我必须提出要求:“在您老圆满退休之前,这个案子的故事,必须详细跟我说说。”
“你放心好了,柏主任帮你联系协调,政工办副主任王朋给你打下手。”
谈笑间,我端详着513室门上“南京市公安局命案积案攻坚办公室”的字样,白底蓝字,干净清朗。
洪公祠1号。这座呈巨蟹状环抱的原国民党“保密局”三层大楼坐北朝南,历经风雨,一直沉默如磐。
这幢老式办公楼,杨正保进进出出已好些年。从治安、刑侦干起,到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再到现在的市局常务副局长,从白下路101号到洪公祠1号,他已在刑侦一线干了近四十个年頭儿。楼道两侧方格图案护墙差不多与人比肩,同样方格图案的木门厚重结实,进入这条走廊,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放轻脚步,不时传来的沉重的掩门声,更给这座楼平添了几分神秘感。最近,每每经过这条光影斑驳的长长走廊,就仿佛进入时光通道,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很特别,也很享受。他的同学、同辈差不多都已开始含饴弄孙享受天伦,只有自己还在冲冲杀杀。可是,他愿意。
他和一把手许成基以及分管刑侦的杨桂森三人的办公室位于这幢三层楼房二层的中心区域。许成基在隔壁,他和杨桂森两人一间,相对而坐。办公室不大,只有10平方米左右,一溜四格的深褐色木质门窗紧凑严密。
他习惯地踱上朝南的晒台。放眼四周,天光下,四周的黄杨、水杉高大挺拔,青葱茂密的枝叶虽没有梧桐宽阔招展,却细密紧实,一枝枝昂然向上伸展着。他喜欢它们,每天开窗,他都要走上晒台,透一口气,哪怕打个转身也行,为的就是看看它们,他喜欢它们的精神气儿。
可是,今天的他,全然没有往日的心情。已经一个多月了,案子立足南医大,由内而外、面上清查、内部复查,搞了三遍,一直没有实质性进展。这起案件因为其独特的背景和影响,已经演变成为空前受人关注的恶性案件。市委书记顾浩在情况报告上批示:“加大力度,全力侦破此案。依法严惩凶手,坚决打击犯罪分子!”市委常委会逢会必提“3·24”,领导们开口闭口也是“3·24”。案件不破,不仅没法儿向受害人家属、向组织交代,也同样没法儿向千万南京老百姓交代啊。
最近几天,局党组调整部署,由市局直接主抓这个案子。
民主讨论案情是南京刑警一直以来的优良传统,所有参会的人,不论职位高低、资历深浅、年龄大小、男女老少,都享有平等的发言权。这样的好处是能够集思广益,博采众长。前天,也就是5月14号,“3·24”工作专班在市局三楼会议室向局党组专题汇报案件情况,经调查,林俐3月20号晚上的活动轨迹已经基本清楚了。
林俐的老乡、医学系88级3班的吴悦反映,20号那天傍晚5点15分到6点30分之间,她看到林俐和同宿舍肖蓉等三名女生一起在食堂吃晚饭。同宿舍的徐丽江、周秀蕾反映,6点半左右,林俐打着新花伞,背着书包,独自去教室晚自修。儿科88级顾威反映,7点不到,林进入103教室,坐在靠门边的前排,因前门有风,林起身关了三四次门。7点40分左右,林空手从前门出教室约5分钟,又从后门返回取东西,然后离开103教室。8点左右,林带着书包和伞从后门进入111教室,将伞撑开放在讲台正南面窗前的地上,她则坐在靠南面窗户的第一排座位上继续自修。20分钟后,林空手从后门离开一次,又从后门返回教室继续看书。之后她没再出去过,也没有看到有人来找她。
医学系88级8班女生周俊约10点20分离开111教室时,室内只剩下林俐一人。医学系88级9班男生顾小小反映,自己是在201教室自习的,大约10点40分离开,经过111教室时,前、后门都是开着的,第一排座位中间偏南位置放着书本等物品,没有人。医学系89级7班男生周建刚大约10点45分路过111教室,只见前、后门都关着,灯亮着,透过门上玻璃看到讲台里侧撑着一把花伞,没有看到书包,也没有看到人——周俊很可能是最后注意到林俐活动迹象的人。
上述情况表明,当晚林俐打着花伞从宿舍出来后,先在103教室自习,后来换到了111教室。
林俐平时学习一丝不苟,学习听课总是坐在第一排,考试也经常第一,有两次获得全校一等奖学金。她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6点30分起床,早餐后提前半小时早自习,中午睡午觉,晚自习一般到10点30分回宿舍。性格比较内向,平时的爱好是看书、听音乐,有老乡来的话会陪着去看电影。案发前后,她的情绪、生活习惯没有反常迹象。
林俐的社会关系也已经排查出来,共有各种关系人401人,其中本地391人、外地10人。本地391人中,男性251人;本校388人中,男性248人,女性140人;本校248名男性中,教师177人,学生71人;本地校外3人中,2人身高不符合。外地10人中,男性1人,女性9人。经调查,林俐没有跟其中任何人谈过恋爱。
操福初是安徽人,和大多数安徽人一样,兼具南北特点,性格豪爽又细腻,加上在部队里军事通讯、坦克兵的经历,造就了他心思缜密、热情似火又敢说敢干的性格。眼见一条条线索被否定,他心里很着急。
那天的会上,他强调说:“有几个问题需要肯定,首先是校卫队员发现的嫌疑人应是本案的重大嫌疑人。综合林俐当晚失踪时间推断,发案时间应在10点30分到11点30分之间,而发现嫌疑人也是这个时间段,且是在藏尸中心现场发现的,时间、地点都吻合。4月30号,我们派人去省电视台了解了一下,当天晚上从9点32分开始播放《雪山飞狐》第五集,广告之后,10点32分播出《雪山飞狐》第六集,11点20分结束。两个校卫队员是在电视剧结束后出门遇到嫌疑男子的,印证了我们对作案时间的判断。经过现场反复勘查,嫌疑人与南医大存在潜在联系具有非常大的可能性。同时,凶手移尸匿迹,排除了流窜人员作案的可能。目前认定凶手最基础的证据就是血型,检材量多,无腐蚀,条件好,是破案的根本。还有一个疑问,就是林俐的花伞是怎么回事。她是非常爱惜自己的东西的,从来往信件中可以看出来,她在生活上非常节俭、仔细,东西一般不借给别人。88年她花84块钱配了副眼镜,还很是心疼。当晚她是带了伞的,有两个同学看到,但她的伞为什么从111到了101,需要弄清楚。此外,对于她的社会关系的调查,我认为不能松,要深入挖下去。401个关系,要分档次排查。在这些人之外,她仍有接触其他人的可能——以前她在南京站下车时,就有跟素不相识的人打交道的经历。我的意思是,在这些方面,往往有偶然性,容易被忽视。”
朱建谷一直坚持不是校内人员作案:“南医大进出人员比较复杂。我们对171名20号晚上来南医大的人员做过调查,来跳舞的26人,来看书的15人,来上厕所的18人,散步、踢球、锻炼的42人,长住招待所的7人,抄近路的23人,找熟人的34人,说不出原因的6人,还有平时学校放录像、开舞场,中医学院来人也多。162名男性中,符合嫌疑人年齡身高的137人,有前科的41人,其中因流氓行为被查处过的24人。我认为非校内人员作案的原因有几点:一是校卫队员张金生、季德全在校工作时间较长,他们却不认识对方;二是从装束上看,嫌疑人穿夹克、胶鞋,不像学生和教职工打扮;三是从目前工作看,已有明显的相貌特征,学校几次大规模排查都没有发现,嫌疑人应该不在校内;再一个,校园的门卫某种程度上说形同虚设,来往人员非常复杂。而外部排查基本上是注重前科劣迹、符合特征,广度有了,深度就难说了,漏查的可能性比较大。其实外部调查,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与南医大有关系的,比如附近居民,去南医大就很正常,有的散步,有的锻炼身体,甚至上厕所,都会去南医大兜一圈。这些调查仅仅依靠分局和派出所民警是不够的,专案组的同志应该一起下去,逐人逐户排查。至于流氓前科问题,目前总是盯着这一点,但没有被发现过怎么办?还有特征问题,我认为应该盯的是大特征,小特征比如酒刺,还有直发,会由于外界原因,甚至人为原因而变化,只能作参考。”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许成基局长开口了:“大家敞开思想,敞开来谈,可议论案情,可提意见,也可以谈看法。”
“我来说说。”研究所所长张国义清清嗓子,“我是案发一个月后参与这个案子的。现场的雨伞,有几点可能性:一是被害者误放101;二是别人借她的伞用;三是两人共同出去,到101室,以后没有回111;四是犯罪分子藏东西时,准备留作雨具,但遇意外发生,没能拿走。我个人倾向第三种可能。如果是这样,那么罪犯可能是被害人的熟人。被害人性格内向,有些潜在关系,外人不一定知道。”
朱建谷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过说话比较委婉:“下步工作,我认为校内工作继续进行,但专案组应该投入适当警力围绕南医大的几个户口段去排查,如果校卫队员反映的嫌疑人是凶手,那就不是校内的人,下雨天、穿胶鞋、没有带雨具,应该是附近的人。至于查什么样的人,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可以在附近身高170米左右的青壮年中进行排查,确定的几个排查条件,让每个民警都背下来。”
“好主意!”许局长突然叫起好来,大家一齐看向他。“大家谈得都很好,加深了对案情的认识。案子一直没有破,市委一开会,书记市长都用眼睛找我,我就只有找你们了。关于案情,有一点我一直不太明白,就是既然罪犯的目的是强奸,可为什么又杀人,杀了人,为什么又用这么多时间藏尸匿迹?大家也可以思考一下,或许换一下角度,会有新的认识。刚才我认真听了大家的意见,归纳起来有两种,一是根据伞的移动,认为是关系人作案,此外,林俐在103时曾出去过几分钟,这中间是否存在关系人出现和作案的可能?另一种是职业刻画,认为凶手从事过建筑工作之类的体力劳动,熟悉环境,但不熟悉作案对象。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刻画罪犯脸谱,搞清楚排查条件。刚才小朱说的有道理,可以采纳。”
许成基跟常务副局长杨正保交换了一下眼神,杨正保知道,该自己说两句了。事先,两人已沟通过,许也赞同杨的观点,这个案件,一是战略上调整,从内部到外部,二是战术上要提高。其实,在这个案子的认识上,两人的看法是有一定分歧的,主要是校内、校外之分,还有大兵团的办案方式。好在都是为了工作,所以在侦破过程中总是考虑兼顾对方的意见,不时调整策略,不断推进。但是,在关键问题上,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
回想着前天会上的情况,不知不觉,杨正保又伸手拿起办公桌上的卷宗。这是包括现场图在内的“3·24”案件的全套材料,也是他目前唯一摆放在办公桌上的案卷,已经摆了快两个月了。他点起一支烟。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轻易是不抽烟的。
57岁的杨正保是南京江宁汤山下山村人,还没有懂事的时候,父母就被日本鬼子杀害,成了孤儿。好心的亲戚收养了他,还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南京刚解放,已是一家私营铜锡五金店学徒的他参加了革命工作,满心欢喜地走上了一条亮堂堂的大道。也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杨正保做事不仅用心认真,而且拼命执着。或许是经历严冬的人更懂得阳光的珍贵,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一股激情被点燃了……18岁入党,很快荣立一等功,并出席南京市公安局第一届功模大会。1955年,年仅20岁的他作为最年轻的代表,出席江苏省第一次人民警察与治安保卫委员会功臣模范代表大会,所有参会的功臣都记住了这个肤色白净却一脸严峻的帅小伙儿。他从一名普通刑警干起,跟随洪沛霖、王忠等一批南京老公安,一路摸爬滚打冲锋陷阵,和一帮南京刑侦好汉们一道,硬生生扛起了南京刑警的战旗。
当年的小鲜肉经历岁月的打磨,成了令刑事犯罪分子闻风丧胆的警界一哥。
可是,眼前这起案子却让他匪夷所思。前天的会上,他再一次明确了自己的观点:“回顾一下,到目前为止,这个案子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3月24日到4月4日,围绕现场反复勘验,初步判断嫌疑人熟悉环境,不是流窜犯。对校内环境、人员分布以及活动情况进行了全面调查,学院有5个系,35个教研室,3个附属医院。5个系中现有学生2519人,其中男生1514名、女生1005名,另有研究生、成人高教班、夜大;行政科、修缮科、工程科的工程队有临时工40多人,食堂的临时工也有几十人,还有校产科的临时工等。在学院里先后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学生会干部会议,临时工、施工队负责人会议,进行深入的排查。第二阶段,4月4日到4月20日,作为龙头案件,全市逐单位、逐户口段、逐人排查。第三阶段,4月20号到今天,转入内部全面清理,主要从伞的移动考虑罪犯与死者的关系,从藏尸地点考虑罪犯对校园的熟悉程度,逐系逐室逐人排查见底,先从身高年龄,然后从血型甄别。目前虽然没有破案,但我们要看到有利的、积极的一面。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信息,认识也在不断提高修正,现场有很好的物证,罪犯也不是大流窜,我们应该充满信心。但55天的工作同样说明,罪犯非常狡猾,有一定的隐蔽性。为尽可能缩短破案时间,我们要不断根据案情调整工作部署,战略上调整,战术上提高。战略上调整,是决策的变更,是基于现场的真实,作案者熟悉现场情况,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同志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我认为,作案者只是普通熟悉,而不是非常熟悉,他以前可能到过现场,20号他选择的是特殊环境,却没有特定目标。或者说,他不在校内,但范围不大。他回答校卫队说自己是‘对过的,应该是下意识的反应,是真实的。再一个我想表达的是,我认为,死者与凶手没有任何必然关系。既然不是特定目标,那就是偶然相遇。如果按有的同志推测是潜在关系人,那凶手可能采取其他手段。至于伞的移动,应该是凶手实施犯罪后,伞原准备用作雨具,但使用时发现很花,容易引人注目,毕竟是女式的,只好放进101室,既不易暴露,又在客观上扰乱了侦查视线。”
杨正保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停顿片刻,他继续说:“南医大的情况,大家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也都清楚了。表面来看,有围墙,有门卫,但实际开放程度很高,附属几个医院和单位,工作上、业务上交流非常频繁。全市正在进行旧城改造,周围不少地段都在改造范围内,人员情况复杂。校内女生较多,同学之间、同乡之间、男女生之间走动得也非常多,附近南大、南理工、南师大的学生也会过来,校内、校外人员联系密切。再加上校内环境不错,周围居民都会过来锻炼、散步,实际上,南医大已是一个小社会。总之,根据现场情况,战略上要有所改变,重点从内部转向现场周围;战术上要提高,把脸谱刻画得更加深入,以便全面排查。回顾南京公安历史,有范围、有证据的重大杀人案件,从来没有破不了的!”
“说得对。”许局长对会议讨论情况进行了总结,“今天大家都充分发表了看法,破案民主是我们南京公安的一条有效经验,可以集中集体智慧攻坚克难。从现在开始,大家要统一认识,明确要求,全力打好这一仗。战略部署上,全市整体作战,专门工作同群众路线相结合。现在已是春夏之交,各类流氓案件时有发生,需要挂靠、并案,比如军区总院的流氓强奸案件,以及以往发生在南医大及附近地区的流氓案件,重点发现与南医大有联系的,常在晚间活动的。要以侦破龙头案件带动打击流氓滋扰,通过打击流氓滋扰来促进侦破龙头案件。下一步,南医大原定的工作必须搞完,排查出的220条线索必须见底;面上的排查要分层次,附近重点派出所由所在分局长派人下去,同时从专班抽人加强工作,面上的各单位按责任包干到底。还有看守所同样不能漏。要不惜血本,把血型档案建起来。我认为,在窨井边走动的嫌疑人就是凶手,而校卫队员在厕所遭遇的可疑男子,不管他是不是窨井边上的人,至少具有重大嫌疑。画像吧,臉谱其实已经明确了,以校卫队员看到的作为原型,这样更加直观些,会后马上找专家。还有,小朱刚才提到的,每个民警都要做好功课,背熟罪犯脸谱,我来当考官,随时抽查!下周召开全局再动员大会,四处、五处、两分局及五个重点派出所民警全体参加。不行的话,邀请刑侦专家进行会诊!”说完,又加重语气,“我就不信,案子破不了!”
这话杨正保爱听。他也不信,案子破不了!
电话响了,他一下子被拉回现实。是操福初打来的:“林俐父母给省领导写信,陈焕友省长作了批示。”
“批示内容?”
“稍等。”一阵“簌簌”声之后,操福初读道,“林鸿生同志来信要求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请省公安厅组织精干力量,采取得力措施,千方百计捉拿凶手,严加惩处。医学院党委和行政也要千方百计配合好,以保证高等院校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保护好广大青年学生特别是女学生的人身安全。”停顿片刻,操福初补充,“这是省信访局转来的。前几天,林俐父母来找过我,我只能安慰他们,一定会破案,一定会有一个交代!”
杨正保默默地挂了电话,打开卷宗,又点上一支烟,烟雾瞬间包围了他。
全局再动员大会后,各个分局特别是五个重点派出所马上重新开展新一轮的地毯式排查。为了检验工作效果,许成基局长亲自下去考核专案人员的罪犯脸谱熟知度,甚至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带着专班成员直奔南医大对面的侯家桥派出所,临时召集全体民警到场,考核“3·24”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鼓楼分局一位刚入警的青年民警紧张之下,只背出多半,被局长当场熊了一通,转正差点儿延期。
杨正保没有下去做“考官”,可他一刻也没有闲着,信息不断向他传来。
南医大内部的220条线索,逐条查否。这几年,南医大校内先后发生了57起刑事、治安案件,抓获审查一批可疑人员,正在进行梳理;五台山、华侨路两重点派出所排出符合条件的对象2000多人,重点开展工作311人,已否定300人,11人待查;石鼓路、侯家桥、汉中门三个派出所排出17317人,已否定13518人,其他正在查证中;建邺分局正在对辖区内审计学院、卫生学校过往发生的案件进行梳理,查找嫌疑人。
一切都在强力推进中。
画像的事,副局长杨桂森问他:“让处里的黄成试试?”不等回答,又问,“南艺的也请吗?前几天许局的意思,可以同时多请几个人画,这样把握更大些。”
“南艺”是指南京艺术学院,校址就在南京草场门大桥一带,也在鼓楼区。而黄成刚刚因为画像成功破获涟水系列强奸杀人案而声名大振。
数月前,涟水发生一起强奸杀人案,手段残忍,受害人的丈夫是现役军人。案涉军婚,江苏警方压力空前。在对作案的时间、地点、手段及案犯身高、年龄、语言习惯等反复研判后,警方决定与近几年发生的强奸案串案侦破。黄成应邀去了涟水,仔细询问相关特征、细节,绘制出案犯的模拟画像。画像一经公布,当即有人指认村里的一个水果商贩。
“黄成?”杨正保略一迟疑。上个月他去上海市局协调工作,碰巧人家专门介绍名满全国的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张欣笔下的神来功夫。因事关重大,昨天他已与上海方面联系过,对方答应没问题。
不料,几天后,张金生、季德全看了张欣和南艺老师的模拟画像,一声不吭。
“黄成,你来吧。”杨正保眉头紧皱,表情很复杂。
心跳。黄成明显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马上与两位校卫队员联系。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却不太情愿。打听一下才知道,自打他俩说出与嫌疑人碰面之后,案子一直没有实质性进展,渐渐地,有人开始质疑,各种说法不绝于耳,甚至怀疑他俩贼喊捉贼。天呐,他俩那个憋屈啊!
黄成听说后,背起挎包直接找到校卫队。都说搞艺术专业的往往情商不高,可这话用在黄成身上却不成立。黄成给二位递过香烟,跟他们天南海北地聊天。聊上班工作累不累,下班骑车远不远,聊媳妇性格温顺善解人意,孩子听话成绩不孬,再聊那晚上发生的事……由远到近,由粗到细,两人终于打消顾虑,越唠叨越近乎。
1952年出生的黄成早年在市重工业局工作,“文革”期间,喜欢舞文弄墨的他,为单位出大批判专栏,每周一期墙报、黑板报。调到公安后,自费去南艺进修两年,算有了科班经历,时不时在破案中露上一手。
说通了两人的黄成布好了画架,拿出了平素舍不得喝的明前雨花茶,沏好,端上。一缕清香扑鼻而来,两人闻香自醉。一天下来,模拟像完成了。
画像交到处里时,黄成轻轻松了口气,旋即,又有几分不安。不只是黄成,大伙儿心里同样既期待又忐忑。这次能否按图索骥四两拨千斤,顺利抓到凶手?
第三章通缉
7月3日,南京市公安局向全市发出通缉令。4日,星期六,覆盖苏、浙、皖,发行量60余万份的《扬子晚报》在头版显著位置刊登“南京警方悬赏万元捉拿杀人凶犯”,同时附模拟画像。次日,《南京日报》相继刊登了这条消息。全城大街小巷,通缉令张贴上墙。
1992年7月3日南京市公安局发布的通缉令及次日《扬子晚报》发布的警方通告
应该说,运用媒体力量开辟线索来源,是公安工作走群众路线的一种具体体现。这是南京警方第二次采用这种方式,第一次是三年前为侦破一起拐卖婴幼儿案在电视台等媒体公布有关情况和嫌疑人特征,案件三天告破。为什么轻易不采用?杨正保深知这其实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事半功倍;用得不好,则会伤了自己。
夜深了,百年堂里依然灯火通明。操福初、陈宪法在忙碌着。
专门工作和群众路线相结合,一直是公安工作的重要法宝,在实践中屡试不爽。跟通缉同步的,还有由南京军区政治部保衛部长曲文签发,发往各集团军、上海警备区、舟嵊守备区、各省军区、军区司令部保卫处、军区司令部直工处、南空、东海舰队政治部保卫处等单位的通报。通告发布前,省厅凌福根厅长、五处卜岳处长专程来现场听取汇报,肯定这一设想和尝试。市局召开全体干部大会,提出继续坚持立足南医大向四周辐射的工作思路,多种手段并举,强化“3·24”案件侦查措施,推动打击刑事犯罪新攻势的形成。明确要求公告发布后,各部门24小时专人值班接待,重要情况及时反映。随后,各分局拿出各自的贯彻意见。这是新一轮的攻势,借助新闻媒介来助力破案,究竟效果怎样,能不能柳暗花明,大家不得而知,又都满心期待。
南医大校内,考虑到快放暑假了,要求学院抓紧有限的时间再次开展工作。
“不知道这次效果怎样,唉——”陈宪法上了一趟厕所,甩着手上的水珠,随手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正在灯下看材料的操福初抬起头:“虽说已经三个多月了,但是有过硬的物证,市局决心又大,应该会破的。”
陈宪法是操福初多年的部下,两人之间说话从来开门见山。的确,作为一个有着多年侦破经验的老刑警,他感到很郁闷。林俐的多个关系人也一一查清见底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用脸盆架子上的毛巾擦过手,拿起桌上的一沓材料:“这是几个分局刚报过来的。鼓楼分局召开居民干部会128场1510人,群众会113场3678人,农民工会27场800多人,内部单位负责人和驻区部队、武警部队负责人会246场25537人。民警上门23027户53553人,通告上墙1000余份,出黑板报135块,张贴标语227条、橱窗37块。3日晚,看守所组织187名在押人员收看电视通告后,9名在押人员举报线索10条,其中重点线索2条。至4日下午5时,鼓楼分局已收到嫌疑线索34条,其中重点线索7条,已开展工作。玄武、白下、建邺分局的也都报来了……”
陈宪法翻过一页,还准备再念点儿什么,操福初挥挥手打断他。他知道陈宪法想说什么。前两天,浦口那边发生一起特大诈骗案,他带着技术科徐行速等人一直盯在那里,今天总算抽出身,顾不上休息,赶紧让李顺福用三轮接自己回來。日头真的辣狠了,回到百年堂,已是一头汗,一脸灰。哪知陈宪法不在,去局里送材料了,说是下班才能过来。他只好先去了趟处里,然后再赶过来。
“线索目前不少,胡在京马上也过来,到时候一起说。”他对陈宪法说。
正说着,门被推开,文保处大学保卫科副科长胡在京说到就到,他朝两人点点头,也不客气,径自坐了下来。陈宪法抓紧时间开始汇报:“通缉令发布当天到6号下午6点,三天时间,全市共接到举报线索541条,其中4号196条,5号149条,6号96条,涉及‘3·24案件的人头线索509条。今天,全市接到与‘3·24案件有关的人员线索169条。嗯,今天雨花分局收到的线索最多,共有42条,刑警大队正在逐条查证。”
“有特别明显的线索吗?”
“目前还没有。”
“几个重点派出所呢?”操福初问。这也是杨正保副局长最关心的。
“工作都在进行。华侨路派出所也报了专报。他们列入排查条件的7692人,有185人列入工作,前期否定160人,最近剩下的25人也否定了。这是第一阶段的,也就是媒体公布前的。媒体公布后接到线索18条,也全部否定了。”南医地处五台山派出所辖区。按照方位,向北归华侨路所,向西属汉中门所,向南归石鼓路所,向东属侯家桥所。陈宪法继续说,“江南光学仪器厂的潘荣看到通告后,今天到栖霞分局投案自首,交代了4月12号伙同他人盗窃本厂价值一万余元光学玻璃的犯罪事实。去年底因为在舞厅打伤管理人员被批劳教的苏原,昨天晚上在父母的陪同下到汉中门派出所投案。此外,还接到几起外地举报的线索,有昆山、扬州的,也有镇江、芜湖的。”
“这么说来,成果多少还是有的。”操福初笑着说。话虽如此,还是没有犯罪分子的确切线索,他的心情有点儿焦灼。
陈宪法或许受到些鼓舞,接着汇报:“浦口分局大马路派出所根据群众举报,查到一个5人犯罪团伙,破获去年底在浦口公园劫持、强奸女工的案件,已抓到3人。还挖出一个10多人的盗窃团伙。目前,根据群众举报的线索,已破案50多起。”
“今天几号了?”操福初突然问。
“7号。”
“这才几天啊……一定要坚持。”操福初摘下眼镜。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保持信心。
胡在京一直负责校园内的排查。“南医这边,为争取时间,从6月底开始,我们张贴通告、模拟画像,公布罪犯脸谱,高校保卫干部紧急召开会议,连续三次深入师生员工中进行发动,目前收到40条线索。”
“有有价值的吗?”操福初问。
“有个嫌疑人……”BP机响了,是妻子的,让胡在京今天无论如何回家一趟,家里煤气快没有了,妻子又发着烧。胡在京女儿1月30号才出生,妻子一直身体不好,平时家里多依赖丈母娘。这几天丈母娘回了老家,他自己则蹲在学校,家里一下子乱了套。他狠了狠心,把BP机搁在一边。“89级女生戴杰看到校园里张贴的公告,反映她在外认识的朋友李军经常到南医大来,也经常跟学校的女同学接触,而且去过南楼两次,其中一次去了111教室,3月20号晚上,他还去过南楼。李军喜欢接近女生,经济条件也不是很好。”
“基本特征呢?”陈宪法问。
“年龄、身高都符合,在一个装潢公司做电工。案发后,李在3月31号、6月13号两次到学校打听破案情况。”正说着,BP机又在振动,他干脆不理会。“还有,李军有跟现场同花纹的胶靴。另外一名女生张燕也反映,李军跟学校不少女生搭讪、熟悉。”
“李军家住什么地方?”
“峨嵋岭7号,就在南医大旁边。”
“3月20号在南楼活动的人员中,排查出他了吗?”
“没有。”
操福初沉默了。南医大内部已清查两遍,3月20号晚上南楼人员定时定位,也多次过人头,居然还有漏网的。看来,工作还有得做呢。
“这样吧,这个李军要继续查下去,同时安排专人整理3月20号在南楼出现的可疑人员,从特征相貌、活动情况进行对比。”
就在操福初、胡在京、陈宪法等专班人员一筹莫展之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7月10号下午4点多钟,负责4号楼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卞秀英到保卫处报告,说是中午11点30分左右,在一楼东面卫生间墙角堆放杂物的蛇皮口袋下面,发现一件男式黑色仿羊皮夹克。
4号楼是宿舍楼,离南楼很近。这件夹克六成新,与校卫队员描述的嫌疑人衣着十分相近。既然衣服较新,为什么要丢掉?7月正值盛夏,为什么出现秋冬服装?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
疑问一连串。保卫处长郭志安越想越不踏实,他立马赶到百年堂报告这一情况。正在值班的管祥寿接报后不敢怠慢,又呼叫操福初。
专班连夜商量,觉得皮夹克事出蹊跷,很可能与“3·24”案件有关。
当务之急是找到皮夹克的主人。第二天上午,专班会同南医大党委召开学院各部、处、系、教研室负责人参加的动员大会,又一波查找开始了。
郭志安失眠了。身为学院保卫处长,林俐遇害后,好几次他都提出引咎辞职,可学校不同意。他太希望这件夹克能给这起案件的侦破带来转机了,让自己的愧疚感稍稍减轻些……
“一个班一个班地清,一个室一个室地清!每个男生都要问清楚!”他反复交代,每天都要查问进展。
今天一进办公室,随手打开桌上的一张《扬子晚报》,一条醒目的报道吸引了他的目光——《举报线索不断破获案件连连》,内容大概是说月初警方发布通告公开缉拿重大犯罪分子后,广大市民心系治安,积极参与,纷纷向公安机关检举揭发违法犯罪线索。邻近的杭州、昆山、苏州、常州、镇江、扬州、淮阴、徐州、芜湖等地人民群众及政法机关也纷纷来电、来信举报。短短半个月时间,接到群众举报的各类线索1800多条,协助警方破获660起案件,抓获杀人、盗窃、抢劫、强奸等严重刑事犯罪分子696名,摧毁犯罪团伙47个。其中群众主动到公安机关举报的有1500多条,电话举报300条,来信举报60条。秦淮分局根据群众举报及时破获一起预谋殺人案;马府街派出所抓获新疆喀什巴署劳改农场越狱脱逃多年的犯人哈春;挖出某医院8名职工利用职务之便,偷开病人药品并盗窃自行车几十辆的案件。
他合上报纸,闭上眼睛。查,清查,排查……眼前出现的都是“查”字,让他头昏脑胀。从3月底开始,已经100多天过去,警方和学院几乎想尽一切办法,所有的努力却如泥牛入海。
“继续!坚持!”他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新一轮查找工作如火如荼之时,一个人突然闯进了大家的视线。
7月14号凌晨两点多钟,一个黑影窜进南楼111教室,被守候多时的巡逻队员抓获。
因为环境独特,这些年南医大不时发生一些流氓滋扰、猥亵妇女的事件和案件,几乎就没有消停过。“3·24”案件发生后,基于凶手系与南医大有联系的外来人员的判断,考虑到凶手有可能回到案发现场,市局与南医大校方商量,在全面排查南医大及其他大专院校流氓案件的同时,多管齐下,组织民警、校内有关人员深夜在南楼周围等特定区域蹲守。时值盛夏,又是流氓案件的高发季节,这一举措十分必要。
午夜已过,白天的暑气依然在校园里蒸腾。三名巡逻队员忍受着蚊虫的叮咬,瞌睡阵阵,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但只有强打精神。林俐被害后,尤其是校卫队员迎面撞到嫌疑人的情节披露后,谁都不敢大意,谁都逢人盯三分,谁都不愿意坏人从自己手中溜走。
前一段时间,已经拦截过几个可疑人员,盘查下来,却一无所获。大家甚至觉得自己快成神经病了,无论看谁都像罪犯。特别是张金生和季德全,无数次被警方找过去谈话,甚至无数次被含意不明的目光反复打量,两人都快崩溃了!
“这个混蛋,究竟藏在哪里呢?”大家一边驱赶着蚊虫,一边低声诅咒着。“啪”的一声,一名队员在左手背上猛拍一下,顺手捻起一团黏糊糊的腥气,抹在一旁的楼柱上。猛地,另一个队员捅了他一下,一个黑影进入他的视线。
几个人一齐扑上去,将窜进南楼的黑影揪了出来。扭送派出所一问,名叫张宁生,30岁,家住石鼓路。以前是列车乘警,1988年9月初,调南京铁路某派出所。1991年考进南昌一所中专学校,现在读。
还当过警察?众人细细端详,此人身高接近170米,体重估计至少80公斤,鞋子40码,短直发,眼略小,瞪起眼睛很凶。如此的长相、身高、气质,特别是石鼓路的住址引起了派出所的重视,而且还从他身上搜出一把剪刀。
为什么深夜来南医大?怎么进来的?为什么随身带剪刀?一连串的问题,对方报以沉默,两眼盯着天花板,死活不回话,也不喊冤。
专班侦查员庄建华前往此人所说的铁路派出所了解情况。所里同志告诉他,这家伙平时二五郎当,跟人相处脾气粗暴,动不动破口大骂,两个月前私自开着所里的警车出去,竟然撞到街边居民住户的门上。
石鼓路的住处也去了。房子显得老旧,小两室,张父退休不久,母亲在铁路医院工作,还有两年退休。老两口生了一儿一女,长女分配在熊猫厂,去年已出嫁,儿子张宁生平时多在单位宿舍,节假日回家。1991年考上南昌学校之后,更是很少回来。不过今年2月20号开学之后,张回来过两次。具体日期老两口记不清了,第一次大概是3月下旬或4月上旬,第二次是5月份。
3月下旬或4月上旬?操福初觉得可能有戏,当下决定派庄建华连夜去南昌。这个张宁生暴力倾向明显,身高年龄脸谱也符合,如果这次能在南昌查到时间,应该八九不离十。
在火车上,庄建华刚刚眯了一会儿,BP机响了,一看,是侦查员小李发来的:“剪刀已查,借用,家用。”
庄建华将信将疑。一下火车,他赶紧找个公用电话亭回了电话。小李在电话里告诉他,张交代剪刀是当晚在初中同学万盈钢家中喝酒时借的,万是南钢的钳工。父母家的阳台凉棚坏了一角,他答应帮着修一修,晚饭时突然接到母亲电话,催问这事,他干脆临时跟万盈钢借了剪刀。万还问其他工具需不需要,张说家里都有,就是嫌剪刀小。庄问家里去过没有,小李说,已经问过他母亲,确有其事,凉棚已坏了有一段时间了。那个同学万盈钢也证实确有其事。至于那天晚上去南医大,是因为天热实在睡不着,一人出来闲转。
南昌中专学校也查了。全班34个学生,3个上课老师。分别找3个老师谈话,发现班级学生居然每天签到。找来签到簿,庄建华心里一沉。从18号到21号,张宁生天天不落,每天都有签到记录。再算算南昌到南京,火车需要20小时40分钟,而南昌火车站到学校有25公里。这小子能飞檐走壁?
回头又去石鼓路,比对他的3双胶靴,靴底花纹也都不对。
最终无功而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整个采访过程中,除了与相关单位和人员保持紧密联系把握进度外,考虑到此案社会影响极大,尤其是南京地区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我在采访的同时,同样注意收集信息,以及各方面的反应。我的中学同学张宗在南京市直机关工作,得知我正在采写此案,也不止一次跟我聊起过。我曾专门问过他,关于南医大案,读者或者说普通老百姓最关心的是什么?我说此话的意思并非出于媚俗,而是基于创作时方向和角度的把握。作为作者,既要把故事说好,把该讲的道理讲清楚,也要尽量满足大家的期待。他告诉我,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是,凶手麻继钢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警方当初为什么没有破案,现在怎么破的案?这其中经历了怎样的曲折,有着怎样的故事?
根据目击者描述画出的三张凶手的模拟画像
28年后的今天,我站在专案组的黑板前,面对的,是从左到右三张麻继钢的模拟画像。画像中的人除了具有大眼、面部方圆的五官共性之外,各具特点。第一张面容稍偏清瘦,第三张神态茫然,第二张面颊饱满,线条粗硬。毋庸置疑,在今天来看,第三张照片可以说是神形兼备,抓住了人物原型的面貌特征,特别是凶恶残暴的一面。当时的《扬子晚报》作为全国发行量最大的都市报之一,以南京为中心,覆盖全省13个地市,同时还辐射周围浙江、安徽、山东等地,日发行量达60多万份,其中南京本地约30多万份,加上《南京日报》及遍布大街小巷的社会公告,可以说是布下天罗地网。
由于形象、直观,客观地讲,模拟画像应该是有一定效果的。可是,当时在汽车修理厂干修理工的麻继钢却没有被举报。要知道,当时麻继钢和父母、妻子一起住在石鼓路139号苏美达宿舍4楼,居委会就在麻继钢楼下隔壁的院子里。也就是说,单位排查没有发现,住地社区也是如此。
真凶没能浮出水面,难免有各种看法。
麻继钢的弟弟是个比较特别的人。采访他时,我跟他谈到模拟画像,他只淡淡说了一句:“可能还是文字表述更好。”
与宋政委谈及此事,他告诉我,画像虽然形象,人们接受度高,但是在运用中受到各方面因素的限制,特别是因为过于外部形象化,如果过分注意细节,常常有它的局限性。当然,对于案发当晚遭遇的一刹那,麻继钢惊恐、慌乱的神态,张金生、季德全的描述是准确的,黄成的画像也是成功的。
周围很多人都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麻继钢这28年是怎么过来的?作案之后,他是怎样逃脱警方一次次侦查的?他是怎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人生经历?听说他信佛,他内心是否真的忏悔过?
正如媒体已报道过的,在周围同事眼里,麻继钢工作积极肯干,为人厚道、仗义大方。我在采访其邻居时,大多数邻居对他褒多于贬。就像他的妻子一样,无法将他与28年前那个雨夜的残暴杀人恶魔联系起来。
好奇是作家的天性,而探究人性的复杂更是作家的职责。在对麻的情况有了一定了解之后,我更想知道,从小时候上天入地的“草头王”,到中年之后成熟稳重的“老好人”,哪一個更接近真实的他?伪善?还是自我救赎?
一个个巨大的问号在我面前悬浮着……
第四章野孩子的江湖
投胎!她投胎了啊!
面对刚出生的女儿,突然如五雷轰顶,麻继钢惊呆了。
真的吗?不知过了多久,他掐了掐手背,分不清此刻是梦里还是现实……
打小时候起,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国庆”。他生于1966年10月2号,那一年的国庆正是“文革”最热闹的时候,沛县县城大街上红卫兵情绪激昂,不时红旗飘飘锣鼓响破了天。望着红肚兜里粉粉的肉疙瘩,年近三十的麻玉杰说,就叫国庆吧。国庆国庆,喜庆,而且革命。麻玉杰是个军人。
母亲赵玉春的产假满了,她得去纱厂上班。还在吃奶的国庆怎么办呢?正好麻玉杰母亲的干女儿也有一个儿子“小国庆”,与国庆同一天出生,干脆就寄养到她家去,算是奶妈。
这一送,就是六年。或许闹腾岁月出生的孩子天生爱闹,刚刚撒开脚丫满地跑的国庆一点儿不安分,整日爬上爬下,颇让大人头疼,有一次差点儿掉到大沙河里,把大人吓个半死。六岁那个冬天的上午,叔叔骑着那辆嘎吱作响的飞鸽牌自行车来了,把一脸鼻涕一手冻疮的国庆接回鹿楼镇马庄村家中。坐在自行车前杠上的国庆懵懂着,却又欢喜着,因为爸爸总爱骑着那辆“飞鸽”过来。那几天,对国庆来说就像节日,能吃到喷香的饭菜,比地瓜干、玉米糊糊和料豆子强多了。他什么野菜都吃过,小枣子、小苹果也摘了吃,有一次误吃了发霉的料豆子,不停地拉稀,差点儿丢了小命,被大人们拉到医院才抢救回来。
沛县地处苏北大地,苏鲁两省交界,因古有“沛泽”而得名,西部紧邻丰县,系江苏省徐州市下辖县。沛县历史悠久,作为地名和建制已有两千多年。沛县的“沛”字,古时是指有水草的地方。正应其义,很久以前,古泗水从这里流过,不仅有沼泽湿地,而且有大湖。《史记·高祖本纪》中记载,刘邦的母亲在田里劳作,“尝息大泽之陂”,即在大湖岸边休息之意,而刘邦纵徒起义斩白蛇,也是在大泽之中。可见很久以前,沛县就是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
马庄村位于沛县县城西北角,国庆的爷爷、奶奶祖居于此,父亲也在此出生。这里的村民有古汉遗风,耿直豪爽,纯朴善良。这次,叔叔把国庆带回马庄住了些日子,来年大沙河边柳树抽芽的时候,奶奶带着他,乘三个钟头汽车到淮阴清江建设兵团,父亲到车站把祖孙俩接回兵团家中。家里三间朝南的平房是刚刚调换过的,院子里有水杉、冬青,月季开着淡粉的小花,柳枝从后窗伸了进来。
换了新环境,国庆很兴奋。没多久,正在吃饭的他被父亲喊了过去,告诉他,妈妈来了,弟弟也来了。他暗暗惊讶,噢,我还有弟弟呢。他第一次见到了弟弟红卫,一个和他一样有着浓密睫毛、双眼皮、单薄瘦弱的小男孩儿,安静腼腆地望着他。母亲和弟弟是从沛县县城过来的,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一家几口居然分在三个地方居住:淮阴、沛县县城及老家马庄。这下,总算团聚了。
父亲原本在南京当兵,有一段时间去了淮阴生产建设兵团,几年后又调回南京。回到南京那一年,国庆两兄弟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子弟不可废学。父亲二话不说,交了五块钱,就去解放路小学给弟兄俩一起报了名。那几年,父亲没少领教大儿子的顽劣,本来多少怀揣中国人“养儿胜似父”期待的老麻对儿子早就失去大半信心,这国庆,是得上上规矩哩。只是要换个名字,因为单位战友的孩子居然也叫国庆。这是什么事啊!妻子一句:“那就改呗。”干脆按家谱“继”字排,男孩子嘛,干脆哥哥继钢,弟弟继丰。
国庆进了学校,进了教室,可几天下来一头糨糊,语文课还好,珠算课简直如听天书,一口马庄土话的他根本听不懂老师说的啥。他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第四天下午,终于偷偷弓着身子从后面溜出教室,麻雀出笼般在操场上连翻两个筋斗,撒开了欢儿。撒开欢儿的国庆很快找到几个同样爱玩的伴儿,他们带着一口沛县土话的他四下去找好玩的。捞河虾,逮蛐蛐,砸玻璃,打皮弹弓,打火柴枪,三天两头旷课。老师通知家长,恼火的父亲只好四下找他。逮到了,上去左右开弓几个耳光。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国庆捂着火辣辣的耳朵乖乖去了教室,可没两天,还是经不住小伙伴的口哨声声。在当时他的心里,这简直就是天簌之音啊。上学有什么意思呢,不是打倒臭老九吗?学校操场上的广播不是天天号召学习白卷英雄吗?读书有啥用!除了体育课,他啥课也没有兴趣,成绩很少及格。要说上学期间唯一能让人得意点儿的,是二年级时获得全南京市小学生环湖跑第二名。
他害怕父亲,害怕父亲的拳头,但只要一玩起来,啥都忘了,老麻的耳刮子对儿子不太管用。三年级时被学校连留两级,到了五六年级,和一帮野孩子“打野”的本事见风长,不光爬树上房上天入地,下河抓鱼飞檐走壁,还时常几天几夜不回家。有时宿桥洞,有时钻库房,也有时趁着哪个小伙伴的家长不在家,去将就两天。
南京军区一个偏僻的库房里堆了不少杂物,听说可以卖钱,几个人二话不说,事先踩好点,偷了一堆铜块、铝块,找到废弃的棚子,架起炉子烧化了卖钱,忙乎一阵,最后买了三个肉包子算是对自己的犒劳。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嘭”的一声爆了,滚烫的铜液溅了出来,衣服上瞬间烧出窟窿。还好有惊无险,人没伤着,却着实吓得不轻。还有一年的冬天,几个人躲在人家房子里烤火,把房子都烧着了。
他胆子大,敢出头,一言不合,棍棒伺候,有事好冲在前头,即使面对比他高出半头的男孩儿他也敢上,身边很快围了一堆野孩子。成帮结伙之后,他的杆子气更足了,十天半月不打架,手心就发痒,从黄埔路打到大青河边,从花红园打到后宰门,弹弓、棍棒一齐上,从南京打到安徽芜湖。有一次两帮对打,居然把天花板架子打散了,一起摔得鼻青脸肿。几年工夫,国庆成了小有名气的“孩子王”。
“升级”了的国庆自然成了派出所的常客,对民警的警告和恫吓似懂非懂。生性耿直的老麻两额青筋暴突,不得不一次次强压心中的愤怒,一声声跟人道歉。这狗东西,咋就管不好呢?老麻平时笑眯眯,对人很和善,但实际上对自个儿对部下要求甚高,這个不争气的儿子让他伤透了脑筋,丢尽了面子。打了这么多次,怎么就改不了呢?恨铁不成钢的老麻拎着儿子回到家中,进门二话不说,对着儿子劈头盖脸一顿猛抽:“让你跑,让你不学好!”国庆硬是不求饶。一个字,犟。
不求饶归不求饶,国庆心里还是害怕的。皮肉之苦,哪有不怕的道理?只是他管不住自己,同时认为自己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儿。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有什么屁用?再说,老麻文化不高,除了狠揍一顿之外,也就没辙了,最多拿出手铐,把他铐在门边,可毕竟不能铐一辈子。
老麻本来胃就不好,几次下来,气得胃病更重了。其实,比老麻更急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国庆的奶奶。国庆成天野在外面,自是饱一顿饥一顿,不时偷着溜回家中,随便弄点儿冷饭冷菜对付一口。老麻管不住他,就对他进行家庭“制裁”,干脆断了他的口粮。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生了两个儿子,老大麻玉杰是长子。国庆是奶奶带大的,也是长房长孙。老二虽结婚早,可一口气连生四个丫头,最后才生了个儿子。当年国庆被送到沛县马庄奶妈那里吃了些苦,奶奶一直很心疼。爱孙心切,担心孙子饿坏了身体,又怕儿子责怪,八十岁的奶奶居然趁着月黑风高,怀揣馒头包子,摞起板凳桌椅,翻过一米多高的窗台,蹲在窗下苦等孙子。在奶奶眼里,孩子就是调皮一点儿,多大事啊!
奶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宝贝孙子日后会亲手酿成一个个苦果,直到闯出惊天大祸。
1982年4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国庆跟往常一样,与几个男孩儿约好跑到浮桥珍珠花廊玩耍,那里有假山,还有炮仗。正玩得起劲,12岁的小女孩儿王燕身穿绿色花棉袄,和几个差不多大年纪的女孩儿打闹着过来。望着王燕光滑鲜嫩的脸蛋,国庆躁动起来,突然有了说不清的感觉。国庆和一帮男孩子一窝蜂围上去,上下其手……几天后,国庆又将王燕带到九华山山洞猥亵,随后带到浮桥邮局南侧建筑工地的工棚里过夜。天亮时分,被巡逻队发现,扭送派出所。
因为他尚未成年,而且情节轻微,没有判实体刑。但老麻看着放在面前的南京玄武区法院82字183号判决书,上面的白纸黑字,让他的心彻底凉透了。如果说,以往的打打闹闹只是一个乡野小子的调皮捣蛋任性顽劣,那么,眼前的一纸判决告诉他,自己的儿子已经是一个即将具有刑事行为能力的人了,他将对他所做的一切承担法律后果。他隐隐感到不安,甚至胆战心惊。
他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印证。
第二年6月的一天上午,天气闷热得要命,雷阵雨呼之欲来。国庆和成二、胡国立一起陪李小山去南京玄武医院拿化验报告单。几个人当中,国庆年龄稍大,17岁,成二和胡国立比他小一岁,李小山15岁,平时国庆跟李小山最要好。一路上,李小山不停地催他们快走,他说自己还有其他事要办。走过南京烟厂、杨将军巷,到医院门前广场,成二突然拉了拉国庆的袖子。国庆扭头一看,不远处一群男女正在拍照,一个男人举着相机,吆喝着,指挥着对面的人们。而距他几米之外,靠近他们几个人这边,一个红黑相间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地上,包口半敞着,隐约露出一个相机镜头。成二的眼睛明显放光,国庆读懂了他的意思。
李小山依旧催促着,他一心直奔门诊大厅,哪里知道这边两人的心思。成二跟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李小山点点头,径直朝门诊大厅去了。国庆和胡国立随即上前,两人装作闲逛的样子,磨蹭着移到那个男人一侧,正好挡住那只背包。这边,成二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背包,拎了就走。回去之后打开,呵,包里有一只日本产的广角镜头,日本产闪光灯一个,还有照相机套等。
可是,他们没来得及卖掉这些东西。第二天,民警就找到了他们。有意思的是,这一次还是玄武区法院审理,只是和上次的结果截然不同,国庆因盗窃罪被判有期徒刑四年,成二和胡国立各判了两年。他们当时不知道的是,那只广角镜头价值约1000块,而那只闪光灯更贵,价值1200多块。国庆心里不服,他认为这次实际是成二的意思,动手的也是成二,可是他和胡国立都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成二甚至比自己判得还轻。真不是东西。
少管四年,国庆傻了眼。他原以为跟以往的小偷小摸没什么两样,偷了东西,换几个钱买点儿吃的。大不了逮到了,被教训几句,根本没想到,居然会坐牢。
老麻的胃疼得更厉害了。他实在想不明白,上辈子自己究竟作了什么孽?子不教父之过,耿直的老麻不停地自责。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很失败,很无奈。
探视那天,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老麻心里忐忑不安:管教四年,管用吗?
四年后的夏天,国庆回来了。
在他服刑期间,麻玉杰转业了,被安排到位于中华门50号的一家大型外贸国企——中设江苏机械设备进出口集团公司担任车队负责人。
让老麻颇为欣慰的是,单位分给他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在石鼓路139号四楼,坐南朝北,位于南京新街口闹市区,是著名的黄金商业地段。四楼共三家,同事老戴家401,老姚402,老麻403。碰巧的是,老姚也是部队转业的,南京六合人,老麻一家从黄埔路搬来的时候,老姚也从大方巷搬过来。
这时候,妻子赵玉春早已进了南京卷烟厂工作,小儿子红卫,也就是继丰,梅园中学毕业后也内招进了卷烟厂。和壮实暴躁的国庆不同,红卫身材细瘦高挑,说话不多,身子骨弱些,除了眉眼间相似之外,弟兄俩几乎没有其他相同之处。
儿子走出边城监狱大门的那一刻,老麻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老麻虽脾气暴躁,却心思细腻,情感内敛。倔强正直的老麻跟千千万万中国家长一样,背负着为人父母的传统观念和道德规范,他爱家,爱妻子,爱孩子。从1955年走出沛县当兵始,他从沛县到南京,从南京到淮阴,再从淮阴回到南京,曾经一家四口分处三地。从照应两个年幼的儿子,到想方设法全家团聚,再举家从淮阴迁到南京,自己和妻子的工作调动及变动,住房的申请安置,儿子的抚养教育,一切的一切,这些年来,他很累,很沉重。在他心目中,对于儿子,作为一个父亲,不仅生之养之,更应教之。可是,自己失败了。
丢人啊!老麻每次想起这事都会心痛,胃病也更重了。刚搬来的时候,隔壁老姚曾问过他:“老大呢?”他都机械地回答:“在老家。”总不见老大,老姚奇怪,都被他搪塞过去。他想把儿子不堪的过去一脚踢开。人都要个脸面,如果新单位的同事知道自己还有个小小年纪就四年管教的儿子,自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好在自己不仅换了单位,又搬了家,他想让一切重新开始。
至于这个想法的实现,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儿子不再惹祸。可是,这个想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自小麻烦不断劣性难改的儿子,这次能做到吗?
想破了脑袋,又跟妻子赵玉春左一次右一回商议,老麻终于拿出“约法三章”,同时“计划两步”的主意。“约法三章”,首先是跟以前的狐朋狗友断绝来往,其次是不许无故外出,更不能无故在外过夜,三是一切活动服从父母的安排。
两人把儿子叫来,一二三地说了,老麻的目光钻孔似的在儿子脸上足足盯了十秒钟,开口道:“出门少说话,言多必失,你不想让大家都知道自己是坐过牢的人吧?”儿子鸡啄米似的直点头。嗯,看来跌过跟头,总算知道好歹了。
至于“计划两步”。下面,马上开始第一步。
子弟须使有业。国庆少管几年,不是学过汽车修理吗,老麻探监时特地问过了,他喜欢汽车。南京玉河汽修厂厂长陈光明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他已跟老陈打过招呼,拜托他安排一下。陈问过情况之后,说问题不大。国庆回来没几天,老麻就开着车,带他去了位于光华门附近的厂里,安排跟在一名老师傅后面学汽车修理。平时分组干活儿,按完成任务量拿工资。
“好好跟师傅学,你也不小了,男人得有点儿真本事。”老麻板着脸强调,“还有,每天下班之后必须按时回家。”
徐州老家的胡辣汤是老麻的最爱,不止老麻,一家人都爱吃。隔三岔五,赵玉春会煮上一锅。碰到周末,老麻会准备两瓶分金亭或者洋河,让国庆摆好小酒杯,把隔壁老姚、老戴喊上,一起喝两杯。虽出生苏北徐沛,民风剽悍豪放,老麻酒量却不大,加上胃不好,只能小酌,听任老姚天南海北侃大山。他在部队的级别比老姚高,但从不拿架子,老姚也视他如兄长。老姚神侃的时候,他不时抿一口酒,笑眯眯望着老姚,又不时提醒国庆帮姚叔戴叔把酒杯斟滿。国庆自始至终不多言语,只是帮着端菜斟酒,跑腿忙活,倒也规规矩矩。
进厂之后,老麻不时叮嘱儿子,在单位不仅要少说话,而且要多干活儿,“吃亏是福,勤快一点儿”。这是老麻自己的人生总结。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心地善良肯帮人,那年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他一个大男人居然从头哭到尾。老麻又很肯干,电工、汽车修理、钳工什么的都能来两下,所以人缘极好。少管这四年,相当于是给国庆一记猛拳,收敛不少。父亲这一番的苦口婆心,他的确记下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国庆确实比以前安分多了。老麻看在眼里,稍微松了口气。他悄悄跟妻子嘀咕,妻子比他更开心。嗯,继续努力。
两口子商议下一步,张罗着给儿子介绍对象,这样或许会让儿子彻底安分下来。按照妻子的想法,儿子没有多少文化,又坐过牢,条件实在不敢恭维,要在南京甚至徐州城里找,恐怕没有人家愿意。虽说徐沛一带重男轻女,可谁会把好端端的女儿嫁给一个劳改犯呢?
“那你说咋办?”老麻问。
赵玉春早就想好了:“干脆到老家找去。我跟几个朋友和老同事说了,要他们帮忙找找看。”
“会有人愿意吗?”老麻心里不踏实。
“南京毕竟是大城市……虽然国庆孬些,其他方面应该还凑合吧,乡下姑娘应该愿意的。”
这话说过没几天,赵玉春兴冲冲地告诉老麻,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闺蜜回电话了,说是她的侄女正好跟国庆年纪相仿,性格长相也还不错,可以试试。
“哪里的?”
“就是隔壁何庄的。姓高,叫高三妹。”赵玉春说,这高三妹一家都是本分的农民,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上过初中。“喏,照片都寄来了。”
老麻接过一看,照片上的女子容貌端正,目光温顺,心下也有了几分好感。突然想起什么,老麻犹豫起来,朝妻子眨眨眼:“情况你都说啦?”
“说了。”赵玉春边回答边翻抽屉,像是在找什么。
“我是指国庆那事,你都没听懂。”老麻埋怨。如果人家知道国庆坐过牢,或许会黄。
“哦,这事啊。”赵玉春早就想过了,既然瞒不了,干脆告诉人家,不过,劳改的原因说是打架,男孩儿小时候不懂事嘛。对此,一家人一定要统一口径。
老麻不作声。
赵玉春埋头又翻一阵,找出一个绿色小本本:“差点儿忘了跟你说,医生建议胆囊还是尽快切掉,不然总是麻烦。我想最近找时间做一下。”她的胆囊炎是老毛病了,一直准备做手术的。
那个周末,老麻特地跟朋友借了辆车,一家四口浩浩荡荡去了沛县。奶奶已经九十多岁,一听说这事,眼也不花了,耳朵也不聋了,嚷嚷着也要去。接了奶奶,在县城一个不大但很干净的馆子里,扎着马尾、穿着红色滑雪衫的高三妹脸上泛着红晕,低头跟着姑妈,坐到桌前。国庆主动帮她夹了油爆大虾,还有红烧蟮段,又帮她端了一小碗羊肉汤。
回来的路上,国庆问弟弟:“怎么样?”红卫注意到哥哥满面喜色,应该是对这个姑娘很满意。
没过几天,赵玉春要手术了,她说干脆让三妹过来帮忙,正好让他俩相处一段时间。老麻也说这个主意好,便跟小高姑妈说了。第三天,高三妹拎着一包换洗衣服到了南京。手术前后两个月,她一直在医院和家里尽心照顾,手脚倒也麻利。
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正如老两口预料的那样,国庆这两年安分了不少,看上去跟以前那些狐朋狗友也没啥联系了,平时接触的就是厂里的同事和几个正经青年。一切向好,老麻觉得,真的可以松口气了。
1990年正月初六,国庆娶了三妹。三妹进了城,很快户口也解决了农转非。结婚前一个月,老麻特地花70块钱为即将过门的儿媳妇买了一块女式手表,并表示今后有条件了,会给儿媳妇买只纯金戒指。老麻家不是不懂规矩。按照老麻夫妇当时的想法,赶紧为儿子成家,迎娶一个温良贤淑的女子相夫教子,或许能让躁动不安的国庆彻底安分下来,做父母的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善良的他们万万想不到,他们的良苦用心根本无济于事,非但没有从根本上拯救一颗混沌罪恶的心灵,反而让他在婚姻的掩护下制造了一桩惊天血案。
第五章剑啸石城
许成基、杨正保的不甘不无道理。
历史上,南京公安是一支了不得的队伍。1948年,毛泽东在西柏坡点将,派周兴担任南京市公安局长,赵苍璧、刘秉琳为副局长。1949年4月23日,百万雄师过大江,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了南京这个国民党的统治中心。在南京地下警察运动会周密配合下,经过殊死斗争,于1949年5月完成了接管任务。然而,国民党溃逃后,潜伏和滞留的大批特务间谍、武装匪特、散兵游勇、地痞流氓伺机破坏,企图东山再起;同时,惯匪恶霸、“黄牛”毒贩、小偷妓女、乞丐游民充斥城市各个角落,一片乌烟瘴气;长期的战乱,导致生产凋零,通货膨胀,民不聊生,失业、无业游民比比皆是。怎样肃清反动势力,清除旧社会的沉渣,建立新秩序,成为南京公安面临的艱巨任务。
从战斗队到工作队,从摧毁旧秩序到管理新城市,南京公安依靠党的领导,在人民群众的支持拥护下,以雷霆万钧之势,掀起肃特、镇反高潮,剿灭了“苏浙皖人民反共救国军”、“安徽人民反共救国军”等敌特组织,抓捕反革命分子6357人,镇压763人,驱逐帝国主义分子144人,破获特务、间谍组织和其他反动组织案件89起。在短时间内,基本消灭了反动派的残余势力,建立了新的社会治安秩序,巩固了新生的人民政权,保证了生产建设的顺利进行。
这段历史,被详尽记载在1991年由群众出版社出版的长篇纪实《剑啸石城——国民党老巢覆灭前后》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彭冲题写书名,原公安部长王芳题词,主编是曾经担任过江苏省副省长、公安厅长的洪沛霖。
南京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局前身是南京市公安局治安处法警科,洪沛霖任处长,王忠任科长;1956年,单立为正处级建制的刑事侦查处,内部序列第五处;“文化大革命”期间,公安机关于1967年3月实行军管,刑侦处撤销,4月1日成立市公检法军管组,下设侦破组,1968年改称侦破队;1973年7月,恢复刑侦处建制;1982年6月,更名为刑警大队。
说起王忠,也是南京刑侦史上响当当的人物。从建国初开始,他带领着这支队伍奋勇当先,一路攻坚克难,打响了南京刑警的品牌。
那天,宋敏政委问我:“王忠的那本书你有吗?”我说没有。第二天,他派王朋送来一本。这是一本公安内部发行的小册子,书名是《我的刑事侦查观——五十年侦查破案的理性思考》。扉页上有作者简介——
王忠,男,1920年4月出生,河北省河间县人,高中文化。1941年1月参加工作,1946年起从事公安侦查工作,1948年南下后编入金陵支队接管南京。1949年10月至1965年9月,历任南京市公安局治安处刑警大队大队长、副处长、刑侦处处长。1965年10月起任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主管刑侦、治安工作。“文革”中受到冲击,后恢复原职。任职期间,他直接组织、指挥了南京市几乎全部的重特大案件的侦破工作,如“1950·9·3”前埃及大使馆抢劫案、“1973·6·12”周文燕杀人碎尸案、“1981·6·13”骆文选杀人分尸案等,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震动很大。1983年4月退居二线,1986年离休。
这本小册子,可以说是王忠几十年职业生涯的一次全面总结。在书中,他认为最艰难的是小木匠(即周文燕)杀人碎尸案,因为影响巨大,周总理说破案后他要亲自听汇报,感到压力巨大。而骆文选杀人分尸案则是几十年侦查办案生涯中指挥最好、办得最顺利也是最精彩的一起案件。
南京刑警一代一代接力。在“3·24”案件的采访中,我不止一次跟政委宋敏谈论起当年的案情,客观评价当年的侦破方向、思路,对主抓这项工作的杨正保副局长敏锐的目光、准确的判断表示由衷的敬佩。宋敏对我说:“多年来,杨正保局长一直是我的偶像。”
他清楚地回忆起上世纪80年代发生的凤凰古井武凤柱强奸杀人案。1984年2月13日,南京市秦淮区弓箭坊巷12岁的女孩儿曹晓华被强奸杀害,弃尸巷内凤凰古井中。杨正保带领侦查员反复勘查现场,围绕现场周围特定环境准确推断致死原因和案件性质,从而作出受害者短时间内遇害、犯罪现场距离失踪地点很近、移尸仓促的判断,很快抓获重大犯罪嫌疑人武凤柱。在狡猾的犯罪分子试图百般抵赖时,杨正保制订周密对策,迫使对方如实供认自己所犯罪行。
还有1995年初发生在南浦商厦地下商场的杀人纵火案。大火扑灭后,发现三名值班人员的尸体,商场的保险箱被撬开,28万元现金被抢,一时震惊金陵。因为起初是火灾报案,各种消防扑救措施让现场遭到严重破坏,几乎所有的痕迹都被冲刷殆尽。稍有一点儿刑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让刑警最为头疼的问题,也是考验侦查员水平、能力的关键时刻。年已六旬即将退休的杨正保本可以当当参谋,动动嘴皮子落得轻闲,可是,他硬是和往常一样冲在前面,亲自出马进行现场勘查。一寸寸地清,一尺一尺地查,地下室,楼道上,墙角边,栏杆上,甚至把手上,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不放过,终于获得重要线索,20多天后将张民等四名案犯抓获归案,追回人民币26万余元。
几十年来,五处在人们心目中,是闪闪发光的金字招牌。
宋敏记得,当年五处和市局看守所在一个大院内,前门就是白下路101号,看守所接见室的门开在娃娃桥街上,被老百姓习惯地称为“娃娃桥”。刚工作时,他对老同志在办案中常常自豪地向群众介绍自己是“五处的”感到诧异。不说是哪个单位的,只说“五处”,老百姓也能知道是公安局的?很快他就切身体会到,南京市公安局五处在打击犯罪方面的能力水平在社会上有相当的影响和知名度。街头小混混儿只要听到“五处的”或者“娃娃桥的”,只怕会尿了裤子。社会上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进了娃娃桥,小命就难逃。小鸟天上飞过去,不死也要丢几根毛!”形象地说明南京市公安局五处在打击犯罪震慑犯罪方面的威名。
其实,不仅宋敏,早年我也曾对周围朋友和熟人口中“五处”的独特称谓感到不解。在与南京市民政局一位张姓老同学聊起时,他“哎呀”一声,一古脑儿地告诉了我许多关于五处的传说。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在南京老百姓心目中,五处是彪悍的,五处是神奇的,五处更是无坚不摧的!
在南京老百姓心目中,南京不怕发案,只要咱们五处在,没有拿不下的!
因为五处的威信,刑警当然有自信!
可是,面对迷雾重重的“3·24”案,南京警方动用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全市大规模排查,却一次次无功而返。这次重拳出击,不知能否继续一路高歌、再次突破?
第六章惠山脚下
曾听说林俐家住惠山脚下,风景极好。今天一看,果不其然,虽然依山傍坡而建的老式小区陈旧不堪,院落、楼道处斑剥脱落痕迹比比皆是,但是,掩映在浓荫蔽日的一株株高大的樟树之下,依然有着几分宁静的古朴。
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老式建筑。三室一廳一厨一卫,狭小的客厅,两间朝南的房间足足有十四五个平方,朝北的房间略微小些。朝南西侧的房间是主卧,也就是林俐父母的卧室,东侧房间通着阳台,当年林俐和奶奶住这间,朝北一间是林俐的弟弟住。早就听说,林俐的父亲林鸿生是无锡华晶电子集团的高级工程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也是我国第一代半导体芯片技术专家。那个时候,老林又红又专,他们夫妻恩爱,儿女双全,不知让多少人羡慕。
林鸿生祖籍福建莆田,1964年清华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无锡。无锡姑娘朱敏跟他同事,比林鸿生小两岁,一来二去,两人恋爱了。1969年秋天,太湖边芦花开始飘摇的时候,屈指可数的高才生林鸿生迎娶了无锡姑娘朱敏。两桌酒席热热闹闹,专门托人买的珠光材质毛主席像章闪耀着,映衬着两人激动的眼眸。第二年,女儿出生了。叫什么名字呢?妻子问林鸿生。女孩儿嘛,当然要聪明伶俐啦,就叫林俐吧!林鸿生兴冲冲地说。四年后,儿子又出生了,取名林达,希望他帅气通达吧。林达会走路了,每到星期天,林鸿生常常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满大院转着玩,“咯咯咯”的笑声在杉树梢尖尖上打起了旋儿。
贫苦农家出生的林鸿生陶醉着,满足着,常常在短而不简的书信中向远方故乡的亲人述说他的幸福。女儿坐前面,他抱着儿子坐后面,泼辣、能干的妻子将永久牌二六自行车蹬得飞转。每个礼拜天,一家人或去看电影,或去梅园、蠡园、太湖玩个痛快,这个“一拖三”的画面成为林家幸福生活的一道独特风景。没多久,林鸿生自己动手组装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成了小区轰动一时的新闻,每到晚上,邻居们早早吃了晚饭,拎上小板凳,巴巴地守在林家电视前,等着看新闻和电影。又过两年,林俐高考521分,成为那年全小区唯一考上本科的学生。之后,林鸿生分得惠山脚下一套大住房,与青山寺隔窗相望,白云之下,青砖黄墙掩映在碧树浓荫之中,清静幽雅,养心怡性,成就林家诗意生活的画面。再之后,林达也考上了本科。林鸿生两口子时常觉得,生活就像一只和善的大花猫,已经向他们展开了温暖而毛绒绒的笑脸。
那时的林家,可谓幸福美满,风光无限。他们觉得,一家很幸福,谁也少不了谁。眼下,房子还是当年的房子,家具也还是当年的家具,甚至有些摆设还都和当年一样,却是物是人非。当年温馨幸福的五口之家,如今只剩下朱敏一人孤寂枯守,虽然孝顺的儿子林达每天电话问候,却仍然无法弥补她内心深处的悲怆凄凉。
旧得泛白的长条藤椅、双人木架子床、熊猫缝纫机、大立柜,还有那张深褐色老式办公桌,那是林俐用的写字台。那时候,放学回家的林俐每天伏在上面做完各种作业,然后在奶奶的催促声中洗漱上床。奶奶虽是传统的家庭妇女,却不守旧,林俐最喜欢的人其实是奶奶。当年妈妈生下她不久,奶奶就从福建莆田乡下赶来,等她断奶就把她带回乡下去,一去就是两年,然后才回到无锡,一直带她,连幼儿园都没上。
都说农村重男轻女,可林家不是这样,为什么呢?林俐是林家孙子辈中唯一的女孩儿,反而备受宠爱,加上林俐自小聪明乖巧,奶奶更是疼得不得了。一直到上大学,林俐和奶奶都睡一张床。奶奶开玩笑说,你长大了,自己睡吧。不行不行!林俐坚决抗议。那天,她特地早早钻进奶奶的被窝。奶奶看在眼里,美在心里,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晓得怎么疼才好呢!孙女一有头疼脑热,她急得直嚷。孙女放学稍晚,她赶紧去学校接。遇到下雨天,她忙不迭一溜小跑送伞去。知道孙女要从南京回来,她忙前忙后,上楼下楼,提前一天买好林俐爱吃的排骨、鸭翅膀,还有番茄、豆浆、苹果、饼干,把孙女的玻璃茶杯擦得雪亮。林俐遇害后,奶奶恨不得撞墙。1997年4月,奶奶临终前,一声声呼唤着,俐儿!俐儿!
案件刚刚破获时,我曾在南京对朱敏有过短暂的采访,和刑侦同志保持一致,我也称她为“朱老师”。交谈中得知,28年来,她一直住在案发时的住处,且保留着女儿的房间及相关物品。
林俐的学习用品多被收存在这个书桌里,两侧的柜子里整齐地堆放着她的各科教材和课外阅读资料。抽屉里整齐地码着方形或长方形的饼干盒和杂物盒,里面都是各种书写用笔和五花八门的绘画用笔。特别是长长短短各种型号品牌的彩笔,占据了不少空间。还有几本小小的集邮册,一本旧书收藏的各种透明的糖纸,以及医用听筒。我问朱老师:“怎么这么多彩笔啊?”
“俐俐平时就喜欢写写画画,本来她是想学服装设计的。”
我又打量下面柜子里堆得满满的泛黄的书,看得出来,她是个文学青年,《外国优秀散文选》、《普希金诗集》、《台湾当代爱情诗选》都被标注着笔记。“五角丛书”应该是她的最爱,二十多本单行册整齐地排列着,《人性的优点》、《人性的弱点》、《影响世界历史的16本书》、《争鸣中篇小说20篇》、《80年代中国之最》……二十多本小册子泛着陈旧的褐黄。那本乳黄色塑料封面笔记本,和当年很多怀揣文学梦想的青年一样,是林俐专门用来摘抄文学名著的,里面有钱钟书的《围城》、汪国真的《热爱生命》、泰戈尔的《飞鸟集》。
书柜里还保留着林俐当年收藏的书籍和信件,记录着一个花季少女的梦想,只是已经泛黄
柜子另一侧是几本订好的厚厚的台历芯,那是林俐父亲的习惯。不知是预感到什么,我突然下意识拿起一本,五彩花卉拼图图案的封面上,“92”字样的标注让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1月、2月、3月,我飞快地翻着,翻到那些日子,猛地停住了——果然是空白,或者说缺页,一段日子就这样消失了。
19至22号,就这样消失了!
瞬间,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黑色屏障向我袭来,这不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家庭的人生黑段。我的心头无端地压抑。一旁的王朋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朱老师接过台历,细细翻看了片刻,颤抖着手递还给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大家都沉默着,谁都不愿多说什么。那道屏障又似无底的黑洞,深埋着无尽悲恸的过往。
我努力挣扎着,想把自己从黑洞中拽回现实。我走到客厅朝北的窗前,凝视着不远处夕照之下青峰馥郁春色正浓的惠山,仍是一派宁静祥和。朱敏向我们介绍时,曾不无自豪地告诉我:“这是我家的后花园。”
是啊,多么美丽的自然环境,多么幸福的家庭生活,怎么竟在一天之中就毁了呢?她想不通,自家怎么就摊上这事儿了呢?
梳理林俐的信件时,有两份未寄出的信,都是写给“胡老师”的。一封圆珠笔写的,一封蓝黑钢笔写的,字迹非常工整认真。
“哪个胡老师?”我问朱老师。
“小学班主任。”她往西一指,“就住在那边楼上,不远。”
她说我们可以去一下。我问她去过没有,知道门牌号码或电话号码吗?她说没有,但说能找到。我将信将疑,有些犹豫,几十年过去了,一位普通的小学教师还能记得当初流水一般进出的众多小学生中的一个吗?可朱老师斩钉截铁地说,她知道。既是这样,于是说定,今天去拜访。
当年的专案组成员、五处副处长操福初曾经对抱头痛哭、肝肠寸断的林俐父母承诺:“放心,案子肯定会破!”如今,案子终于破了,我,还有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或者说,还应该做些什么?我一直在想。
当初的育红小学就在从我住的酒店到林俐家的马路上,校门朝南。林俐与弟弟都在这里读完小学。当年的育红小学是周围一带颇有名气的中心小学,后来与荣巷中心小学合并,分成龙山、公益、梅山、山水四个学校,老校址成为如今的公益校区。一株高大的雪松挺立在进门的左侧,很像是一位勇敢坚定的守护神,护佑着这些可爱的孩子们。
林俐和弟弟相差4岁,她爱弟弟也护弟弟,上大学之后隔三岔五就给他写信,告诉弟弟自己这边的情况,关照他学习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外语要多记,语文要多分析,数学要坚持,化学要努力,物理要更上一层楼,提醒弟弟少看电视,以防分散精力……每到寒风乍起的初秋,她都记着祝福弟弟的生日。她岂止是姐姐,更像是一位贴心的朋友和小老师啊。眼前这株苍劲高大的松树,一定见证过当年姐弟俩相携相依的身影,松风树影间也伴有姐弟俩的欢声笑语,只是寒来暑往春去冬来,今天的暖阳还能照进那些阴霾的岁月吗?
按照朱老师的指向,我们来到一个叫上里东新村的老式小区。小区围墙很高,和林俐家住的小区一样,遠远望去,院子里成排高大的樟树浓荫蔽日,和街道两侧伞状伸展的梧桐相得盖彰,演绎着古老斑驳的街道幽深的记忆。朱老师指着靠路边一栋楼房:“就这里,胡老师告诉我的。”
她执拗地对我们说,自己出门时常遇到胡老师,总会聊上几句,并且坚信能找到。寂寞的老人遇到亲人的故旧,想必也是一种温暖吧。
我们从灰头土脸的大门进去,王朋和朱老师异口同声问那个干瘦的中年保安,请问胡老师住哪里?保安摇摇头,表示不认识。我们只好继续往里走,又问迎面过来的一个穿红色外套的女子,对方也是一脸茫然。这是咋回事?我不禁心下嘀咕,扬头看看右侧陈旧的五层楼房,根据刚才朱老师在围墙外的指向,胡老师家应该住在这栋楼的北面,也就是后面的一栋楼。那就继续往里走,再找找看。正想着,刚好一位高个儿妇女迎面右拐朝东走去,边走边打手机。不知谁又高声问了一句,高个儿妇女先是不停地摆手,接着突然指了指北面那栋楼的东头,随后身子一扭,转身进了楼道,不见了。
“快!”我赶紧推一把王朋,“那人认识,快找她!”
不愧是刑警,王朋二话不说,撒开两腿直追过去。不一会儿一脸轻松地回来了,指指北楼东头:“三楼!”
我们来了劲头儿,赶紧从最东的单元门上了三楼。深褐色的木门紧闭,敲门,没动静。再敲门,还没动静。凝神侧耳,屋里一片沉寂,只有惊起的陈年灰尘在阳光下飞舞。我略一思索,从包里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让王朋留言,说明来意,并请回电话。写完从门底塞了进去。不知谁提醒,又敲开对门,一对面容和善的老夫妇告诉了我们对门邻居的家庭座机号码。王朋赶紧拨打,屋里电话响了,真的没人。只得谢了人家,先回去再说。
中午,正在朱老师家吃着盒饭和她专门准备的酒酿,我的手机响了,显示是无锡的座机号码。我纳闷着接了——原来是胡老师!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可惜啊……我是林俐五年级的跟班班主任、语文老师。她是班级骨干,副中队长、语文课代表。”75岁的胡绍鄂老师性格直爽,长相端庄,身材瘦削,依稀能看得出年轻时候的风华。可能是教师职业的特点吧,略微沙哑的嗓音说起普通话来一板一眼,头微微扬着。
提起这事,她至今心痛不已。在胡老师眼里,林俐性格文静内向,各科成绩都挺好,特别是作文不错,还写得一手方方正正的好字。只是感情丰富,性格懦弱,有什么事就哭,眼睛里时不时似有似无地含着泪水。放学了,有的同学们不想回去,仍留在教室里做功课,有时帮着出黑板报,或者打扫卫生,找个理由热热闹闹到老晚。胡老师怎么能不知道孩子们的心思呢,她不时去检查,赶他们快点儿回去:“回家,不许在这里闹!”
林俐也常和同学们一起,在教室待到老晚。说到这儿,一旁的朱老师插话:“她爸爸也常常很晚回家。”
“多好的孩子,文静,功课认真,老老实实的,当年考一中仅差了15分,真的可惜啊!”一中是全市最好的中学,胡老师居然清楚地记得30多年前林俐考初中的情况,我大为吃惊,转而又思忖着,胡老师桃李满天下,想必,不是每个孩子她都能记住的吧。
在林俐的成绩档案里,育红小学阶段的她曾先后被评为三好生和学习标兵。在品德评语一栏中,胡老师这样写道:“各方面表现较好,对人有礼貌,与同学友爱,学习主动。能做好班级工作,但不够主动。希望今后努力培养自己大胆独立的工作能力和活泼开朗的性格。学习上要有钻劲。”
青山中学的学习档案里,林俐的各方面似乎有了更大的飞跃,连年被评为三好生。1983年2月20日,父亲林鸿生在家长意见一栏中表示:“请老师继续严格要求。督促、引导注意保护视力。”
高三第一学期,林俐的各科学期成绩分别为:政治88分,阅读77分,代数83分,外语91分,物理83分,化学91分。第二学期:政治94分,阅读100分,代数100分,外语93分,物理89分,化学98分。班主任陈中初在操行评语中这样写道:“为人朴素,性格文静,思想要求上进。能严格要求自己,能自觉遵守中学生守则和学校各项制度。尊敬老师,能帮助团结同学,学习态度端正。勤奋好学,高考预考成绩全班第一。多次获三好生荣誉。希望今后培养提高社交能力……”
沉默片刻,胡老师叹了一口气,又说:“奶奶有时来接她,福建乡下老太婆,头发往后梳成发髻,有时还会跟我扯几句,性格挺好的。下雨天,还会送伞过来。”
我从包里拿出那两封折叠整齐,却没有寄出的信,递给了她。信件三分对折,是常见的红色横条纹信笺,纸面已经泛黄,隐约散落着浅黄色的霉斑,小心地打开,还是发出细微的脆响。一封是1982年1月29日,即小学毕业的那个学期。另一封是当年国庆节后,林俐刚升入初中。这是林俐短暂人生中仅有的给老师写的信。班主任和中队骨干,语文老师和语文课代表,应该说,在林俐心目中,不仅敬重胡老师,更是亲近胡老师。
敬爱的胡老师:
您好!
时间像流水一样地逝去,我离开母校己有一个多月了,一直没到学校来看您,也没有给您写信,请您原谅!老师,您现在身体好吗?
我结束了五年的小学生活,踏进了中学的校门,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然而,小学里的一幕幕却像电影一样,时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记得有一次语文期中考试,我只得了85分,当时我伤心地哭了。您看到了,对我说:“哭有什么用?眼泪能代替科学?科学的道路是崎岖不平的,时刻会遇到困难,但是你应该鼓起勇气克服它,战胜它。陈景润为什么能成为一名数学家?他就是不怕困难,勇往直前的。”您还说:许多登山运动员,他们用自己的勇气,战胜了许许多多困难,登上了一道道高耸入云陡峭的山。如果他们怕这怕那,怎么取得这些成绩呢?这些道理我都记着。
如今,我踏进了三十四中的校门,但是,我不能忘记老师,你们花费了许多心血,使我从一个幼稚无知的孩子,成长为一名光荣的中学生。
……(省略)
真想回到已经离别一个多月的母校去看看,我一定要去看看。
老師,请您代我向母校的老师问好。
祝身体健康,工作愉快!
您的学生林俐
1982年10月10日
那个年代用钢笔写字,墨水分蓝黑和纯蓝两种。这封信共两页,用的蓝黑墨水,字迹一笔一画,可以说是板板正正,每个字块之间小心地保持了一定的间距。
胡老师抬起头,两眼满是泪水。奇怪的是,她居然一直没有收到这两封信。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腼腆内敛的林俐,对敬爱的胡老师怀旧感恩,却又一再欲诉还休?是性格的原因羞于表达,还是其他因素让她改变了主意?
大概还是第一种情况居多吧。
除了奶奶,林俐最亲的,要数爸爸。爸爸是林俐的偶像。
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其实,在林鸿生眼里,妻子儿女一大两小都是自己的宝贝。
林鸿生在厂里和宿舍之间忙个不停。当年的单位全称是江南无锡器材厂,也叫国营742厂。他是厂里的技术骨干,科研、谈判,好多事情要他把关拍板;在家里,上有年过六旬的母亲,下有年幼的一双儿女,妻子心脏不好,他成了全家的顶梁柱。好在,两个孩子都挺争气,学习成绩都不错。谁都知道,人们衡量一个孩子如何,成绩是一个重要标准,直至今天。
1987年的夏天很快来了。江南的雨丝如往常一样,随风飘落在人们的发梢眉睫上,太湖的水更加幽深晶莹。林俐坐在房间的窗口,望着外面若有若无的细雨,在这个潮湿而又微凉的夏天一坐就是半天。问她想什么,她又不说。
“怎么样,回信了吗?”朱敏问丈夫。
“还没呢,再等等。”林鸿生又加了一个班,八点半钟才到家,正狼吞虎咽地扒饭。“前段时间听说要出差,可能还没有回来。”
林俐快高考了,这可是大事。女儿的成绩没话说,虽然文静,骨子里却要强。可是报考什么学校,志愿怎么填,这也挺有讲究。老林是老大学生,这一点他比谁都懂。林俐崇拜爸爸,不可否认,清华的光环也是其中的重要原因。要知道,直至今天,清华大学也是如雷贯耳的一块金字招牌呢。虽然学校不能完全决定命运,却是一个重要的起点。可究竟哪些合适,真是心里没谱。妻子提出,大学老师最有发言权,干脆向那些仍在大學工作的同学打听一下。老林觉得这话有道理,便专门去信清华大学已担任系主任的同舍同学,咨询女儿报考志愿的一二三四。
林鸿生朝对面房间里探了一眼,压低声音:“不要再给孩子压力了,万一适得其反就糟了。”
“怎么会呢,我刚刚还在劝她,放假了,可以先休息几天嘛。”妻子白了丈夫一眼,端上刚热好的酱肘子。
林鸿生喝了一口黄瓜蛋汤,又夹了一筷子土豆青椒丝到碗里:“过几天我要去看工地,顺路去学校陈老师那里看看,也听听他的意见。”他指的是林俐的班主任陈中初。
第二天,林鸿生先是收到舍友的回信。舍友告诉他,填报志愿,在学校和专业问题上,建议首先考虑专业,是否名牌学校次之。再一个,就是尽量考虑适合女孩子的专业,比如金融、教育、传媒,医科也不错。
接着,林鸿生又赶到青山中学,迎面碰上刚从里面出来的林俐的同学顾中和另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儿,他们也是为了填报志愿的事讨教老师的。简单交谈几句,顾中走了。林鸿生在班主任陈中初办公室里聊了半天,陈中初的意见更具体:“林俐性格内向,细心、用功,适合当医生,不如报医学院。”
如果林俐不学医,也许可以避免日后的厄运。可父亲和老师的考量,在当时来看,完全是为了林俐的未来着想,又有什么错呢?所谓世事难预料,说的就是这种无奈吧……
第七章石鼓路上的长跑高手
纪实文学写作必须掌握大量第一手资料。除了公安条线和受害人方面,凶手麻继钢也是重点。但疫情严峻,又是在押犯,能不能见到不得而知。之前问过宋政委,他说没问题,随时提供方便,只是——他把“只是”拉得很长,我听懂了,疫情之下,只能而且必须远程视频。
我想了想,首次面对这一全国影响较大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而且要了解其内心世界,必须取得对方的信任。远程视频显然不合适,无法让对方敞开心扉。干脆暂且放下,先从外围采访开始,最后再找机会采访麻继钢。这样既避开了疫情,又可以在掌握基本情况的前提下便于采访麻继钢的细节。
办案指导大队中队长索皓是麻继钢案件的办案民警,我请他联系麻的弟弟麻继丰及其妻子高三妹。考虑到其女儿正在上大学,为避免她受到不必要的困扰或伤害,暂不接触。
此前,小索与其妻、其弟因案情有过几次接触,采访十分顺利。为了方便,地点就在小索单位——建邺区茶亭东街188号办案指导大队二楼会议室里。麻继丰干脆直爽,能坦然面对目前发生的一切。高三妹则有所顾虑,当天最高气温近30摄氏度,她始终以遮阳帽、口罩掩面,几个小时的谈话竟然没喝一口水。我打量着她,大眼睛,长发,个头儿不高,花格衬衫,牛仔裤。她说自己是坐地铁来的。
麻继钢被抓后,她和女儿早已搬离了原来的九华山住处。她实在无法忍受周围邻居和其他人背后的指指戳戳。尽管她自小就是一个善良的人,尽管嫁到南京麻家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本分厚道地生活着,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做一个好人,可是,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让她无法面对。
她现在只有一个字:恨。
我问她:“之前知不知道这个事?”
“不知道。”她愤愤地说,“如果知道,怎么可能过到现在?”
高三妹文化程度不高,从沛县老家嫁到麻家,除了跟小叔子合开过一段时间出租车,一直没有正式工作,丈夫、女儿就是她的一切。出了这事,她感觉自己无路可走,用她的话说:“在南京吧举目无亲,回老家吧又无脸见人。”
她不敢相信同床共枕30年的丈夫竟是凶残的强奸杀人犯,而且还隐藏了这么多年。她对他那么好,从结婚到现在,她没有让他做过一点儿家务,分过一点儿心。当年姑妈介绍时,两人看对了眼。关于麻继钢的几年少管,婆婆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说是小孩子打架。她相信了,就这么嫁过来了。在她眼里,他是她的天,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她的全部,她的命。可是,天塌了。他竟然欺骗了自己!
事发后,女儿傻了一般,一连几天不说话。真的天塌了呀!她简直要疯了!这还不算,那天晚上,气急攻心的她居然眼睛出血了。用手一抹,手心鲜红一片。母女连心,女儿终于慌了,开口了!
我家怎么遇上这种事?!女儿问她,流着泪——我记得受害人的母亲也问过这句话,问过苍天。
她和女儿搬到江宁,母女俩相依为命。此后,她极少回九华山,麻的生活用品,她全都扔了。
“扔了?”
“他还会回来吗?”她几乎是愤怒地反问。
“嘭——嚓——”砂砾飞旋着,抖动着,裹着阴冷的坚硬,在那个雨夜绽放成一朵闪亮的腥红。她惨叫着,挣扎着,一次次被巨大的罪恶吞噬。
噩梦。不停的噩梦。他惊恐万状。那个雨夜,魔鬼之夜……
天啦,公安通缉了!满大街的通缉令,连宿舍楼道里都贴了。
他看了一眼,脑子就炸开了。红卫平时住卷烟厂宿舍,每周末回来一次——虽说是三室一厅,但毕竟住着几个大人,房子还是显得挤。闲聊中,红卫说:“哎,听说对过南医大一个女学生被杀了,到处在悬赏呢。”
他一愣,心悬了起来,近乎下意识地问:“你认识?”
红卫摇头。他松了口气,想了想,又追问:“听说什么了?”接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笑了笑,“嗐,关我屁事。”
BP机突然响了,他掏出看了一眼,是成二。他对红卫说:“散步去。”
散步是他和红卫多年的习惯,弟兄俩时常晚饭后在附近溜达一圈,红卫不在家时,他偶尔也会一人出去散步。跟往常不同的是,一出门,麻继钢就扯着红卫往南去,平时大多时间他们是先北后南逛过来的。北边有五台山体育馆、南医大、南大,南边是区文化馆,也有不少可玩的。
BP机又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看,还是成二,约他出去玩。他不想答理他,找到旁边一个报刊亭回了电话。“我在老家呢,最近忙得很,真的没时间。对不起啊。”
挂了电话,他右手朝红卫一挥,打了个“走”的手势。红卫依着他,从南边转过一圈,他又扯着红卫回家。
“不转了?”红卫奇怪。对面的南医大,两人隔三岔五也会去的,那里环境不错,好多周围邻居都会跑过去锻炼身体,有時早上,有时晚上。
麻继钢摇摇头,一声不吭。这段日子街道、居委会都在开群众会,报纸上也登了,到处在排查,厂里的人也都在议论。居委会就在隔壁院子的一楼,好几次看见那里人进人出,现在每次进进出出经过楼道,他都下意识地看一眼,每次心都提起来。南医大这么近,在自家的宿舍楼西北方向,直线距离不超过800米。最近模拟画像出来之后,听说派出所召集群众开会,让大家辨认。那张画像贴在墙上,他几次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躲在人群后面。
“哎呀,女大学生呢,就这么被杀了。”
“可惜啊,什么人干的?”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
此刻的麻继钢可以说濒临崩溃,他不敢看,可又必须面对眼前的山崩地裂飞沙走石。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平头,大眼,真有几分像自己,不知谁画的。他不敢看下去了。他想起那天晚上遇到的两个人,明晃晃的电筒,刺眼,刺得他心惊胆战。不错,一定是那两个人报告了,幸亏自己跑得快,不然早就被逮住了。画像上那双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阴鸷,诡异。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当年那个莽撞无脑胆大包天的孩子王,不过是个胆小鬼而已。
井盖当时是盖上的,回来一宿没睡着,连着几天都没睡着。周围街道陆续开始旧城改造拆迁,对面已经搭起了脚手架,夜里经常施工。这种噪音,平时根本影响不了他的睡眠,可这两天对他来说无异于惊天动地。好几次,他起身扑到窗口,恨不得一头撞进那片钢铁家伙里去算了!
那天回来后,他也想过逃走,越远越好。但只是一闪念而已。逃跑不等于自我暴露?再说了,往哪儿跑?
白天上班好过,晚上回到家,竖起耳朵听动静,就怕有人敲门。每过一天,就想,一天过来了。再过一天,又想,又熬过一天……通缉令上写得很清楚,“恶性杀人案”。杀人偿命,这一点他麻国庆,不,麻继钢再怎么麻木,也还是清楚的。妈的,怎么就不听话呢,怎么就这么不经打呢,怎么随便这么一抓就抓到那根空心铁管呢,怎么几下就死了呢?那天,怎么就喝了几口小酒呢?混蛋啊混蛋!他头脑里一团乱麻。天呐,抓住了,那是要枪毙杀头的……自首呢,结果也是一样,肯定还要被枪毙。不能!他麻继钢刚刚住上省城南京的新楼房,还有新婚不久的老婆三妹,这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他的好日子才开始。他怕死,不想死,也不能死。
可外面通缉令到处都是,警察满大街找人,自己该怎么办?
害怕归害怕,解决不了问题。父亲不在家,穿着蓝灰色毛线背心的母亲在厨房忙着洗菜,自来水开得哗哗的。他傻傻地望着母亲的背影。她这两年渐渐显出老态,嘴角开始干瘪,父亲更是鬓角全白。绝对不能告诉他们,他们知道了,一定比杀了他们都难受。三妹、红卫更不行。没有人可以说话,更没有人商量,他急得快疯了。
躲,还是得躲。可怎么个躲法儿?外面什么情况?情况发展到哪一步了?公安知道些什么?他本是不想听,不想看,只想封闭自己,但他又不得不到处打听,因为他不想死,他要活下去,他必须打听,才能见机行事,想好怎么对付。于是,他不得不假装路过,特地去居委会门口绕了两次;石鼓路和南边明瓦廊两处贴有通缉令的巷口,他有事没事悄悄溜过去,硬着头皮混在人群中,暗中偷听人们的议论。他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他知道,不能做得太明显,不能引起别人注意,否则,说不定会把他与画像联系起来!
那天,他差点儿被吓死。
他刚挨近几个人后面,一个人突然抓住他的右手,他顿时魂飞魄散猛地甩开,下意识转身,打算拔腿就跑。哪知道对方却蹲了下去,“哎哟”一声。原来,对方崴了脚。
一身冷汗!
怕什么,什么就找上门来。
那天下午,师傅喊他接电话,说好像是派出所打来的。他一听,全身的血液差点儿凝固。虽说跟派出所打过多次交道,可那是“从前”。从前的麻国庆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鸟,是派出所的常客,可跟现在情况不一样啊。他们一定是为了那事找来的。那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星期了,居然还在查,听说差不多全城警察都出动了。咋办?接,还是不接?他真的慌了。正不知所措,传达室的老头儿也过来了,头一伸:“哎,小麻你在呢,怎么不接电话呢?快去,不然挂了。”
没办法,他只得浑身僵硬地走过去,拿起听筒。是石鼓路管段的王警官打来的,王警官口气很亲切,喊了声“小麻”,说是所里一辆什么车有问题了,想要他过来看一看。
“什么时候?”他问。心在怦怦跳,差点儿跳出胸口了。镇静,必须镇静。他一遍遍对自己说。可是,腿开始发软。
“明天下午两点吧,就在派出所。”
他慌乱地答应着,不知道怎么挂的电话。
去,还是不去?是被发现了吗?还是真的看什么车子?听王警官口气倒是挺客气的,不像被发现了。但也难说,怎么早不找晚不找,偏偏这个时候来找?警察或许在张网等着自己哩。不过,如果真的要抓自己,完全可以直接到厂里来,或者晚上到家里,犯不着绕这么一圈。那么,真有可能是修车,只是时间碰巧了。可是,怎么会这么巧?公安好像从来没有麻烦过他啥事儿……
麻继钢觉得,王警官那一声“小麻”,听着温和,实则深不可测。他头脑乱极了。太磨人了,他几乎要崩潰。
下班的路上,他魂不守舍地骑着车。这几年南京城变化太大,这里破墙开店,那里改革中小学学制,江宁又开发汤山旅游区,玄武区出现兴办第三产业热,今天又听说市政府宣布有偿出让11块“黄金宝地”,反正不时听说各种新闻。听厂里同事说过,不少人都想自己干点儿什么,说不定能发财。他和弟弟也有点儿动心。但父亲正告他们兄弟俩:“不要想七想八,好好上班干活儿。”
过了御道街,又过了大行宫,一路上车水马龙。喧闹的人声,欢快的汽车喇叭,以及道路两旁蒸腾的烟火气息,汇集成一支热烈奔放而又充满浓郁市井风情的交响曲。可是这一切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尖锐的刹车声吓了他一跳。他下意识地捏紧车闸,一辆小车紧贴着他刹住车。
“找死啊!”气急败坏的小车司机探出头。
他回过神来,背后的冷汗湿透了衬衫……
又是一宿没合眼,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上午他干脆请了假,没精打采喝了两碗母亲煮的红豆粥。下午1点50分,他准时出了门。
石鼓路东西方向,跟繁华热闹的汉中路平行,是南京新街口地区的一个居民聚居区,街道不宽,南北两侧都是居民小区和单位宿舍。楼房多半是灰白色,高低处间或有装饰性色调,虽是五彩,倒也不繁杂。点缀着冬青梧桐,安静地散落在路边院子里,陪着高楼街道日月星辰,伴着老人孩子春夏秋冬,给热闹的城市生活平添一份安宁和清静。高三妹不止一次说过她喜欢这条街,他和红卫星期天也经常去不远处的文化馆转转。可是,今天麻继钢无心欣赏这些。说不定一去不回了。他沮丧地想。可不去行吗?他问自己。不行。有个声音回答他。是的,不去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去,去了再说。
曾经的长跑高手,今天的腿脚却有千斤重。
石鼓路派出所离家不远,就在东边斜对面大概五百米远的巷子里,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了。这段日子,他从不往东边跑,即使有事,宁可从西边绕一圈。他害怕看见民警,害怕看见国徽大盖帽,只想躲得远远的。
进了所里,一切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户籍窗口的民警忙着接待,另一个年轻民警在办户口。还好。他对自己说。
他说找王警官,随即报了他的姓名。“我叫麻继钢,石鼓路苏美达外贸宿舍楼的。”值班的民警让他在隔壁的一间办公室里等一会儿,说王警官在外面办事,等会儿过来。麻继钢忐忑不安,不祥的预感似乎就要应验了,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就是一个快死的人。要镇定。他敲打自己。
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穿着八三式橄榄绿警服的王警官推门进来了。麻继钢赶紧站起来。王警官也不叫他坐,直接告诉他:“那辆吉普上午已经找人弄好了,就不用你忙了。”
麻继钢机械地点头,尽量让自己显得乖巧一点儿。这是他多年跟公安打交道形成的习惯。这样做,民警会觉得自己听话,态度好,即便有事,处理也会轻一些,总之不会吃亏。
王警官三十出头,高个儿,瘦脸。麻继钢听父亲说过,王警官部队转业不久,还是干部家庭。“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适应吧?”王警官温和地问道,同时打量着他,目光慢慢往上移,鼻梁、额头,最后落在他的头顶。
“还好。”
“还有压力吗?”
他摇摇头,后背却开始冒汗。
“辛苦不辛苦?”问这话时,王警官的目光仍没有离开他的头顶。
“不辛苦。”
“那就好。今天还有点儿事要问你,”王警官收回目光,“平时你下班之后干些什么?特别是今年,爱去哪些地方?”
终于说到正题了。“平时经常加班,下班后偶尔去朋友家玩玩,大多数时候下班就回家,我爸你知道的,一直管得紧……红卫周末回来,我俩经常去建邺区文化馆玩,那里有台球、游戏厅、棋牌室、健身房,还有五台山体育馆。”
“还有什么地方?再想想。”王警官的笑容有点儿高深莫测。
“真的没去过其他地方,您不是说今年吗?”
“对面的南医大今年去过没有?”
“南医啊,以前跟红卫一起去过,不过我一个人没有去过。”麻继钢有数了,王警官应该只是了解一下情况而已。刚才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如果只是调查了解情况,干脆撒个谎。见王警官不吱声,他又跟了一句,“不信你可以问我爸,我很少晚上出门,一般都陪着三妹,您知道的,我们……结婚没多长时间。”
这话一说,王警官似乎听进去了。老麻夫妇他是认识的,挺不错的老两口,老麻本人跟自己一样,也是军转干部,早就听说对儿子管教严。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小子新婚不久啊。“孩子还没要吧?”王警官关切地问。
“还没呢。现在我们俩收入不高,条件不咋样,想条件好些再说。”
从派出所出来,麻继钢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吓死人了,幸好有惊无险。他回味着王警官盯他头顶的目光。他在看什么呢?他想不出来。
那天夜里,他又做噩梦了。一个高高的光秃秃的山头上,他跟一个看不见面孔的人一直说着话,他一边说话一边比画着,对方身后漫起雾气,对方的身体也随着雾气向上升腾。他追赶着,奔跑着,突然,一块巨石猛然迸裂,天地间山呼海啸……
他惊醒了,猛地坐了起来。又是一身汗。
“怎么了?”身边的高三妹吓了一跳,也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咋回事啊?”
这段时间,他总是这样,要么心神不定,要么夜半惊梦。“没事,没事。”他喃喃着,下床去倒水喝。
三妹翻身继续睡去。惊魂未定的他看着三妹的后背,呆坐着。三妹刚刚流产,是第二次。他年轻力壮,欲望强,婚后没多久三妹就怀孕了。那时家人都还没思想准备,加上经济条件窘迫,二话不说做了流产。这一次,三妹又怀上了,可是他害怕了,不敢要,怕哪一天东窗事发。他只好跟三妹说,再等等吧。好在父母不急着要孙子,母亲赵玉春也曾说过,我们养不起。其实,老两口是真心盼孙子,哪有养不起这一说?好歹一家五口人,除三妹外,四个人都有工资。房子嘛,三室一厅,一间作婚房,老两口一间,还有一间放杂物。平时红卫住厂宿舍,周末才回家,凑合一下就行。父母说不急,其实是不想让他有太大压力。
没想到,没多久,厂里也开始排查。保卫干部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汉子,一个一个找20到30岁的青壮年工人谈话,那份刊着画像的《扬子晚报》就放在一边,四方叠着,边角已经起了毛。他偷瞟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面对询问,他照着上次的路数回答,父亲的规矩,新婚的妻子,还是那一套。
“你家就住南医大附近?”对方紧盯着他。
“是。在南边不远。”他强迫自己镇定。不能乱,千万不能乱。即使这么想着,还是感到头晕目眩。前两天听同厂工人谈论,说市领导催着破案,公安局长发了狠话,案子不破誓不罢休,还开了誓师大会。而且据说有疑点的人会被验血。不然汽修厂离南医大那么远,一个城中,一个城东,根本不在一个区,怎么会查到这儿?
“去过南医大吗?”对方瞟一眼报纸,又飞快地扫他一眼,目光不经意掠过他的头顶。
“还是刚搬来的时候去的,当时好奇,想看看大学什么样。”他紧张地盯着对方,“好几年没去了。”又补充一句,“前些时候管段民警也找过我的。”
干瘦汉子“哦”了一声,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看来,真的是没完没了啊。他也想过自首,可是,结局还不是死?他就怕死。他实在没有这个勇气。他也想过逃,可往哪里逃?他舍不得跑。稳定的家庭生活,听话的妻子,还有说得过去的工作,对于山野里长大没有文化的他来说,已是今非昔比,是上天的恩赐,他舍不得。更何况,他深知自己也走不了。他虽自小四下浪荡,居无定所,过着混乱潦草的生活,但毕竟都在南京周边,除了沛县、淮阴、句容少管所,他几乎没有正经八百地去过什么地方,而且他也不愿意回到从前的状态。背负人命四处逃亡只能是自我暴露死路一条,不行,绝对不行……
他在无尽的恐慌中煎熬着,觉得生不如死,真不如死了痛快……
日子难捱,可还得过。可今后该怎么过呢?汗,又不知不觉地下来了,脸上、头发上全都是。这些日子焦头烂额的,好久没去理发店了。他狠狠地抹了一把头发——突然,他的手停住了。他想起王警官,还有保卫干部耐人寻味的目光,越过脑门,渐往上移……他明白了,他们俩在观察自己的发型!
该死的画像,真的蛮像!
在生死攸關的当口,麻继钢调动自己所有的细胞对付这场人生大劫。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让自己改变。
他要赌一把。
转眼到了1995年底,老麻所在的公司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日渐红火,虽然经历重要的隶属关系变化,但企业一直高速向前发展着。这不,新建的30层高的长江路办公大楼也已竣工,威风凛凛地矗立在繁华闹市之中。搬迁不久,好心的公司领导打算照顾一下老同志家属,将他们的子女内招进公司下设的劳动服务公司。这个公司性质为集体企业,地点就在新街口附近的香港城楼上。老麻赶紧为大儿子争取了一个名额。经过简单的程序,麻继钢在鼓楼区劳动局的劳动合同上签了字,没多久,又借调到中设江苏机械设备进出口(集团)公司,在父亲眼皮底下干起了驾驶员。
父子俩都干了驾驶,让从烟厂下岗的红卫也动了心思。红卫16岁内招进厂,先干过两年临时工,厂里效益一直不好,只好让工人们下岗。属猴的红卫这年已28岁,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老窝在父母家里吃闲饭吧?看着父亲和哥哥忙里忙外,他也提出要干驾驶。嫂子也凑热闹,叔嫂俩合起来干出租,其他人也可以帮忙。老麻觉得这主意不错。说干就干,买了辆黄色夏利车,加上运营证,七七八八26万多,光是尾号688的车牌费就花了好几万,说是图个吉利,其实是死要面子。老麻出了七万块,其他近20万是借的。第一个月跑下来,扣除各种费用,居然净赚四千块。
“真的假的?”麻继钢有些不信。
“不骗你。”红卫将银行存折和一书包现金推到他面前,现金有五块十块的,也有一块五毛的,都按票面整理好,一沓一沓码在一起。红卫笑着说,“军功章上也有你的一半!”这些天,三妹上白天班,红卫上夜班,叔嫂轮着开。
“早点儿把债还掉就好了!”三妹念叨着。
“哪有这么容易,听爸说,单位明后年还会分房,他想争取争取,把这套换成两个小一点儿的,这样就宽敞一些了。唉,爸的单位真好,我们这个破厂,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产。前一段时间厂长被抓进去了,贪污,难怪厂子搞不好。不知道接下来什么人当厂长。”
“如果分了房子,要装修,还要买家具,都是钱。”三妹说,“我们还要多跑些,现在辛苦点儿不算啥……哎,新房子在哪儿?”
“听说有一处在莫愁湖边,还有一处靠近太平门。唉,别想得太美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呢……”
“别烦了!”麻继钢忽然咆哮一声。
正打算往厨房去的三妹吓了一跳,红卫也怔住了,两人齐刷刷地望着他。红卫不解地问:“怎么了?”
“没啥……”他扭头进了房间。
“神经病。”三妹朝他的背影噘嘴。
这几年,不晓得为什么,麻继钢时常莫名其妙地走神,有时还发火,夫妻间的亲热也少多了。新婚那阵子,他可是如饥似渴,恨不得天天都要。她曾经寻思,是不是他外面有了人?可又不像。
其实红卫也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国庆变了,暴戾之气虽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明显少多了。就是看电视剧,那些打打杀杀刀光剑影特别是破案之类的片子也不看了,说是烦人。以前他可是上心得很哩。甚至晚饭后的散步也很少了,南医大那么好的环境,原来两人常去的,后来好像一直没有再去。哥哥这是怎么了?
新房不久就拿到了,公司分给老麻两套七十多平方的楼房,同一栋楼的一楼和二楼。地点就在北京东路上的九华山公园旁边,再往东去,就到了太平门。石鼓路的房子被征收,准备盖新楼。
简单装修了一下,老麻父子俩各自住进了新房。老麻两口子住二楼,麻继钢两口子住一楼。老麻觉得这样挺好,楼上楼下,既各自独立,又可以互相关照。老大这几年不仅没惹什么事,而且在单位工作很肯干,能吃苦,派给他的活儿都能完成,单位同事反映不错。跟人相处得也挺好,愿意帮人,看来真的收心了。当初把他弄到自己眼皮底下干活儿,就有方便管教的意思。他和妻子私下为这个主意叫好。
明年就要退休了,他是1938年出生的,在退休之前为这个家争取解决了两套房子,他觉得很满意,谁让自己是一家之主呢。他在努力工作的同时,一直努力扶持这个家,巴望这个家早一天好起来,巴望孩子们早一天有个像样的工作,可以养活自己,巴望早一点儿有自己的房子,能够安居乐业。记得小时候,父亲带着他下地,指着薄雾之下朦胧的田野,告诉他,到季节了,多勤快多耕种,才有好收成。他这辈子,一直努力照着父亲的话做。明年退休之前,他还有一个心愿,要是能完成,该多好。
搬了家的麻继钢心里也有一种别样的感觉。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他一时说不出来。直到办了户口迁移,他猛然意识到,他离开石鼓路,离开鼓楼区了,最重要的,他远离了南医大,现在,到了玄武区。
离开了,终于离开了。他如释重负。
公司里不少人家都在搬迁,单位不断盖房子,宿舍楼越来越多,好多员工家划进旧城改造范围。国家在改革,社会在变革,百姓也在改变。这次全市旧城改造工程宏大,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涉及,不是自己要搬,就是儿子女儿,或是兄弟姐妹,他这个驾驶员尤其吃香。要知道,上世纪90年代,私家车还没有兴起,手中有一把车钥匙,是一件颇能得瑟的事儿。谁家搬迁不用车?这个时候,找他的人自然不少。
11月上旬的一天上午,麻继钢正在游府西街帮人搬家,碰巧遇到家住附近的公司同事汪俊。麻继钢随即问汪俊,要不要帮他搬家?当时麻继钢开一辆白色面包车。
汪俊也不客气:“我自己有车子,但我现在是学习照,不敢开。这样吧,你帮我开一下车,先搬些小东西去,其他的,需要时我再联系你。”
晚上7点多钟,汪俊传呼麻继钢,问他有没有空,要他帮忙搬家。麻继钢回复有空,汪俊要他在家等着,自己来接他。随后,汪开着他的捷达车过来了。麻继钢看他不老到,就换成自己开车,来到游府西街,把汪俊集体宿舍里的东西一股脑儿装上车,送到玄武区沙塘园汪俊的新房子里。搬完之后,已是晚上9点多钟。汪俊对麻继钢说:“我们出去找小姐玩玩。”
麻继钢一听,心里“格登”一下,想不到平素一本正经的汪俊还有这个爱好。“不是还要搬一次吗?”
“不搬了。”汪俊扶了扶眼镜。
麻继钢从侧面偷瞄汪俊,真是人不可貌相,平素斯文的汪俊居然跟自己一点儿也不掩饰,看来不是第一次。不过汪是个业务员,这些方面应该难免。问题是,自己能不能跟他一起去?
这些年,周围所有人都说自己变了。过去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来找他玩,他基本上都找个借口回掉了,一是自己真忙,真的在认真上班;二是不想跟他们再搅在一起,他们只会惹事,惹公安。好不容易这几年挺过来,他才敢正面看公安。胡国立曾不满地说,国庆你变了,不跟我们扯了,有了好单位吧?他回答,人大了,应该成熟了,都要结婚生孩子的人,安稳点儿吧!
从小听说因果报应,那事之后,他开始信佛,出差的空当儿,常去寺庙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平时遇到乞丐总是掏口袋,对人恭谦和善一脸笑意,对周围人尽量有求必应。今天汪俊开口了,他不好直接回绝,要么见机行事吧。
汪俊坐在副驾驶位上,继续由麻继钢开车。麻继钢提议:“我们去北极阁看看?”
“行啊。”汪俊说。
好久没这样了,麻继钢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他原本是个喜欢上天入地快活闹腾为所欲为的人,这些年一直藏着掖着,好多话不能讲,好多事不能做,憋得慌哩。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一路开到北极阁,哪知那天非常冷清,看不见人影。麻继钢建议再去玄武门看看。一路开过去,果然,在江苏展览馆边上,一个女人站在路边。麻继钢把车子靠了过去。汪俊说:“美女,上来吧,我们一起去转转。”
女人有点儿犹豫,汪俊立马下车,打开后车门,女人才上了车。麻继钢让汪俊也坐到后排去。车子驶向环城公路,不久,麻继钢找个地方停下,他也下了车。这一套,他是懂的。没想到,汪俊和这女人正准备好事时,被公安人员当场抓获。
麻继钢傻了眼。因介绍他人卖淫嫖娼,他被南京市公安局公交治安分局处治安拘留15日,罚款5000元。单位念他平时工作积极肯干,认错态度好,给予行政警告处分,停发一个月工资,扣发半年效益奖金。
一进看守所,他就捺了指纹。指纹腥红,触目惊心,沉重的铁门仿佛狰狞的巨兽,把他拉回曾經的过往。
又做梦了。
“嘭——嚓——”砂砾飞旋着,抖动着,在那个雨夜绽放成一朵闪亮的腥红。
她惨叫着,挣扎着,被罪恶吞噬。
他在嘶喊中惊醒,大汗淋漓,监友们惊骇地望着他。
真的,头上三尺有神明,苟活至此,还是逃不脱啊!他绝望地坐起来,狠狠抽着自己的嘴巴。
从北京东路向北,走到尽头拐弯处,层层叠叠的青灰台阶之上,鎏金龙纹,红漆深门,就是九华山公园玄奘寺。这里北临玄武湖,东接太平门,西邻台城。远远望去,浓密的绿荫遮天蔽日,环抱庙宇,梵音佛影,幽静深邃。门口黄墙上八个大字“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庄严,醒目。
这里是麻继钢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这八个字,每每让他胆战心惊。多少年来,他从没有踏进寺院一步……
第八章白下路101号的小平房
1992年8月28号,“3·24”专案组正式成立。
专案组专案专办,集中在五处办公,抽调四处6人,五处11人,鼓楼分局10人,白下分局2人,秦淮分局2人,共31人。由操福初、陆嘉兴任指挥,分为几个工作组。校园工作组组长胡在京,副组长庄建华,组员为沈宁、徐惠民、陈宪法、武小青、王小平、王军;重点所排查组组长朱建谷,组员李顺福、李辉、金韬、汤云亭、朱建华、朱银贵、何才宝、王文周、王敏涛;面上工作组管祥寿、李育锋、陶冬舟;重点线索组郭曹中、赵朝锁、徐辉民;专线工作组凌民武、付德勇;技术组宋里宁、钦俊亚;材料组盛琦等。
这又是一次重大调整,范围进一步明确,明确以学校周围社会上的人员为重点,大兵团作战改为专案专办。专案组目前的工作,是将通过新闻媒介提供的1000多条线索中未排除的253条线索,逐一查证。
许成基局长不在家,杨正保代表党组向大家表示感谢。他说,虽然“3·24”案件没有破,但是以“3·24”案件为龙头,坚决打击流氓滋扰,以模拟画像开路,破获案件800多起,抓获“三逃”人员100多名,强化了基层基础工作,也磨炼了侦查员的意志。要破获这起案件,看来需要付出代价,这要和犯罪分子拼耐心,拼毅力。
同一天,全市36所高校保卫干部会议召开,下发案件登记表,之后对南医大周围重点地区的14所高校并案工作进行上门联系和督促,重点对近年发生的流氓案进行梳理解剖,串并案分析。五年中,南大、南师、河海、中医、东南等五所高校校园并不太平,共发生流氓案件38起,其中强奸三起,流氓骚扰三起,偷妇女卫生用品五起,偷看女厕所14起,看女同学洗澡九起,其他四起。
新一轮攻势,又开始了。
专案精兵,重点区域,高校流氓案件串并!
白下路101号,五处大院进门右首的三间平房,成为专案组的办公地点。
正当杨正保、杨桂森鼓足勇气重整旗鼓时,皮夹克有了下落。9月12号下午,南医大预防医学系学生干部大会刚开完,团支部书记带着学生许诚来到工作组,经辨认,是许诚丢弃在宿舍一楼的。
陈宪法立即带人找许诚谈话。许诚告诉陈宪法,这件仿羊皮夹克是自己1990年入学时,母亲在射阳县城花40多块钱买的。当时穿着还行,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发育得晚,蹿了个子,1991年冬天再穿时,明显短了,也小了,加上夹克本身质量也不好,一个冬天穿下来,居然把两边的口袋撑开了线,前面的拉链头也掉了。7月份放假准备回家时,旅行包还放不下,他干脆扔了。
系书记、班主任、班团支部书记都证实,这件皮夹克许诚多次穿过。进一步了解,许诚1990年入学以来,第一学年任团支部书记,第二学年改选后任团支部组织委员,并向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1991年获三等奖学金,总体表现不错。
好多天没有打球了。
打篮球、下象棋是杨正保的两大业余爱好。说到爱好,其实杨正保的爱好可不止这些,宜兴紫砂、工艺茶壶、喝茶听音乐,他都喜欢,可是他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他喜欢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同样也以火热的感情真诚地追求这种美好。工作,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他得把最最重要的事情做到最好——最起码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做到极致、完美。从16岁走进白下路这座宁静古朴的院落开始,他就把身心全部交给了这项事业。实际上,干了刑警这一行,等于选择了苦行僧的职业,在貌似风光、神秘、威风凛凛的背后,是永无止歇的奔波劳累、博弈较量、牺牲奉献。多年的历练让他深知,所有工作业绩和成功荣誉的获得,都是以个人和团队的付出作为代价的,甚至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即便如此,他也不悔。他至今记得当年江宁特大抢劫案,案犯王五海被捉拿归案,当事人感激涕零;记得1988年马宁拐卖儿童案,儿童失而复得,小孩儿家属喜极而泣;记得小木匠周文燕碎尸案告破,凶手执行枪决那天,受害人家属及群众燃放鞭炮弹冠相庆……那一刻,他的胸中满是豪情,充满了成就感,他被一种叫作自豪。叫作崇高的情绪激动着,充盈着,催生着,让他的躯体中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激情和动力,成为永不枯竭的生命源泉和精神支柱。
执着于此,他只能放弃,再放弃。
于是,当年张府园的邻居们,都曾记得深更半夜,时常有人扯着嗓子喊:“杨正保!杨正保!”整个楼的人都被吵醒了。三五分钟后,伴随着匆匆下楼的脚步声,三轮摩托轰隆着,载着杨正保绝尘而去。
于是,妻子梁秋凤更是埋怨,不管是早年住在五处旁边的金盾公寓,还是张府园,只要处里电话来了,杨正保哪怕刚端起饭碗,都是立马放下就走。梁秋凤不理解,难道就这么急,不能晚几分钟扒几口饭?
于是,山洞发现腐尸,已是副局长的他坚持钻进山洞,冒着中尸毒的危险亲自看现场。“一切从现场出发”,这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掌握第一手资料,正确分析判断案情的法宝……
或许,世界上有一种放弃,必定会绽放出另一种美丽。
这些天,杨正保一直神色凝重。操福初他们知道他的心结,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更加小心翼翼。杨正保對自己、对工作要求之高,对队伍要求之严,南京公安都知道。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学徒出身的他经过多年的自我锤炼,迅速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
“还是问问看?”同为工人政治学校出来的李世勤心疼杨局。即使杨局离开五处升任局长后,只要有空来五处,总会找他们几人来一场球。
“好吧。你打电话吧。”操福初对李世勤说。
李世勤刚抓起电话,拨通号码,又突然一哆嗦,挂了。
“怎么了?”操福初不解地问。
李世勤眉头紧锁:“这个电话不能打。还记得那次案子没破,武小青、李顺福他们几个人在澡堂洗澡,不知怎么说得开心起来,被他臭骂一顿的事?”
怎么不记得?操福初也听说了,当时杨正保在浴池边,猛地挺身站起来,对光着屁股的几个人一通猛吼:“案子没破,高兴个啥?”吓得武小青差点儿瘫软到池子下面去。
正如他们所料,此刻,电话那头的杨正保不堪重负。
每天一进办公室,杨正保都会瞅一眼桌上的案卷。通常,他案头摆放的案卷不会超过一周,可是,“3·24”案卷他始终没有撤下,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黑影让他窒息。他想一把抓住它。
关于足印,专家会诊的结果出来了,和前期的现场勘查及分析判断基本一致。现场遗留的44枚鞋印中,排除郭志安等有关人员的31枚足迹,剩下13枚石膏和照片提取足迹中,有4枚鞋印属同一种鞋,为横条防滑胶靴。结合现场复勘,根据新鲜程度、负重情况,认定此鞋印为凶手所留,40码左右。由此推算,案犯体态中等,27岁左右,身高1.68米上下。案犯相当熟悉现场,作案前选择环境,然后捂嘴劫持,同时打击,再实施强奸,最后移尸窨井,搬运死者物品,挖沙掩盖、清扫现场。苏州市局李伯浩、无锡市局陈其良、淮阴市局施元福、扬州市局谷正才,省厅吴大友、肖世祥两位处长和工程师张兴武,还有本局的毛健丰、李振建、徐行速、宋里宁、王海荣、张淑兰、许永持、夏凯等,都在会诊意见书上签了名。上述这些位,都是省内的刑侦专家。
也就是说,前期工作的大方向没有错。可是,排查的规模一次比一次大,地毯式清查也搞了几次,尽其所能地投入了警力……可以说,是南京公安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兵团作战。当然,关于大兵团作战,有利有弊。看着案件不断铺开,他有了某种不安。答案在哪里?他不知道,他感到窒息。案子像压在他心中的一块石板,冰冷沉重。
继续。坚持。
这或许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他拉开办公桌右侧抽屉,从最下面翻出一盒“红塔山”香烟,又罕见地点上了。
许多年后,当我来到513办公室,穿越回到“3·24”,采访当年的人和事,操福初、管祥寿、胡在京、陈宪法、俞先海、庄建华、武小青、李顺福……许多参与过此案的人员都会提起当年五处门口的小平房,回想起当初经历的日日夜夜。
在我面前,有一摞厚厚的材料,这是自1992年8月19日开始,专案组筹划成立及之后一段时间的会议记录、正式通知、专案组情况报告、重点情况报告、专家会诊情况报告、会诊意见、工作情况续报……
什么叫“十八般武艺”?我想不过如此了。
9月19日专报:8月28号起,专案组从并串案组、材料组及其他部门各抽1名同志组成8人小组,前往侯家桥派出所管区内的石鼓路、汉西门大街两个重点户口段工作。两个户口段位于新街口汉中路沿途南侧,与南医大隔街相望,是排查重点中的重点,共有男性常住人口和非常住人口3000多人。“3·24”案件发生后,五处和建邺分局在两个段投入5名民警突击排查,列入调查对象521人,经工作否定201人。那段时间,由于南京旧城改造,成片的民房拆迁,大批居民人户分离,两户口段这类情况就有239户、435人,给户口管理增加了难度,同样给案件排查带来很大的障碍。特别是地段有5个施工队,男性工人1000多人,人员流动量大,加上当时第三产业兴起,位于新街口闹市区的临街门面纷纷出租,仅“3·24”案发前后就有458人进出。这些人员变动大,流动快,行踪难以及时掌握。一段时间后,这5名专案人员返回原单位,剩下的大量调查工作由管段民警完成。专案组成员进驻后,对已否定的201人逐个过堂,对否定依据不足的11人继续调查,将未否定的320人逐人登记造册,专案组成员从相貌特征、思想基础、平时表现三方面入手,排出调查对象72人,后来否定其中27人,列入重点对象10人。此外,拆迁户、暂住户中需要列入调查的21人。
10月4日专报:侯家桥派出所已排查完三个户口段,新列出9名人头待查。专案组提出,光靠8名专案组人员不够。对9名女生受到一男子流氓骚扰进行专题研究,分析认为这9名女生遇到的男子应该是同一人,且面貌特征与校卫队员发现的嫌疑人有相似之处。高校串并案工作虽已开展,但进展不理想,36所高校下发的案件登记表,仅22所有反馈,部分高校不重视。
11月11日专报:许成基局长在续报上指示:“树立信心,攻坚克难。”侯家桥派出所已完成6个户口段排查,预计当月20日左右全所的排查工作结束。石鼓路所已完成两个户口段的排查,有16个人头需开展工作。学校内部的串并案数据已增加到11起。材料证实,该流氓从1990年4月到1991年10月,在南医大多处活动,熟悉南医大内部情况,了解女生的心态和活动规律。不少女生认为这个男子是好人,对他印象很好,很容易上钩。建议组織22人到周围11个派出所开展工作,南医大内部继续发动教职工扩大线索。
12月11日专报:11月25日,召开各系总支部、年级教师会议,要求与会者积极协助专案组做好学生工作。此后,又召开7次在校学习和在宁实习女学生的会议,要求她们打消顾虑,积极提供线索。随后,数十名教师、学生积极反映线索,串并案达到16起。其中7名女生反映,这名男子上穿白衬衫,下着军裤,脚穿解放鞋。专案组不留死角,4次召开驻宁的军区机关、武警、消防等单位保卫干部会议,布置排查。22名警力2人一组下到11个重点派出所串并案排查,宣传发动,召集民警、居委会、内部单位保卫干部会议,通报案情,请他们回忆、对照、排查,逐段逐户翻阅户籍资料,共排查户口段128个,翻阅户口资料309298人,列出调查对象545人。11月中旬,校内工作组配合学校做好死者林俐家属的思想工作,妥善处理好丧事。
1993年2月9日专报:12月26日,市局召开城郊10个分局分管刑侦副局长、刑警队长,及长航、水上分局局长和二、三、四、六处处长及11个派出所长参加的会议,通报工作进展情况,要求各分局落实排出的人头线索查证工作。11个重点派出所的工作,专门召开派出所长会议进行汇报,常住人口基本见底,暂住人口、内部单位的排查有一定难度。汉中门所工作一直持续到年三十的上午才结束。12月28下午,四处牵头再次召开全市35所高校保卫处长会议,进一步动员。专案组节前分别对南京军区、省军区、南空、军区后勤、省武警总队、市武警支队、消防支队等7家单位上门收集情况,驻军系统报查了17名工作对象,后来查否。对看守所3月20日以后关押的人犯进行一次全面梳理。2月4日,专案组根据市局党组指示精神,召开全体人员会议,提出防漏的几条措施,与会人员一致表示要坚定信心,攻坚克难,不破此案,决不罢休。
3月20日专报:全市面上共排出案件线索11579条,查结11523条,待查56条。全市4名B型血重点对象,送公安部二所检验后否定。驻宁武警、部队共排查人头1万多人,排出重点人头14人,都已查否。对各类嫌疑人头进行血型检验280人,其中B型90人,90人中送公安部二所检验否定20人,因各种原因未检验出血型的44人。全市范围排查工作基本结束,疑难线索有待进一步查证。
4月3日专报:11个重点派出所共排出符合年龄、身高的男性45670人,上升为重点的804人,除1人待查,其余全部否定。11个派出所共召开各单位宣传发动会20多场,上门落实排查300多家,共排出较突出人头85人,基本查否。南医大性骚扰案的排查,11个派出所共排出特征相似人头242人,全部查否,对驻军及近年来退伍、转业人员的梳理,没有发现突出人头……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面对一百多本厚厚的卷宗,面对一页页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面对一页页陈旧发黄甚至笔迹模糊、纸张脆化,浸透了汗水、灰尘的记录和档案,我的眼前闪现出当年南京民警匆匆的脚步、忙碌的追踪、疲惫的背影……
无意中看到,在一份1992年11月7日的专案组全体人员会议记录中,陆嘉兴总结前段工作后,有这么一段文字:“庄建华同志工作积极,加班加点;王军同志积极向上;李顺福同志带病坚持工作;胡在京、郭曹中、徐辉民同志以工作为重,克服家庭困难;凌民武、王文周同志工作中勇于吃苦……”
李顺福?是我认识的老李?对了,他原来就是五处的,说起几十年的刑警经历,他总是一脸自豪。我想起来了,案件刚破的那两天,他心情异常激动地在朋友圈转发一条链接:“28年锲而不舍,南京警方公布抓捕视频。当年本人也参与侦破此案,昨天得到案子成功破获的消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往事历历在目……”
我将微信截屏发给他,并拨通了他的电话。
“是的,我参加了这个案子。”听得出来,他喜滋滋的。
“不仅参加,你还是专案组的呢。”我提醒。
“嗯,当天可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哩,还帮着做了现场笔录。”
问他具体工作开展情况,他说:“几十年了,实在记不清了。办的案子太多了,具体工作容易搞串了。但是,‘3·24肯定不会忘记,我们所有的人都不会忘记。”
“记录上说你带病工作,当时你生病了?”
“也记不得了。大家当时都很拼命。四处的胡在京女儿刚出生,爱人身体又不好,他不还是和我们一起,天天扑在案子上。受害人的父母找操处长,操处长安慰老两口,说我们为人民负责,一定能破案,早晚而已,我们会追到底。当时操处就有信心,我们提取的物证不会变。现在终于破了。有生之年,能看到凶手落网,大家真的都非常开心!”
第九章南医啊南医
林俐考上了南京医学院。521分,小区当年唯一的本科生。
真是热啊!四大火炉真是名不虚传。她在难耐的酷热中开始了大学生活。她对南京并不陌生,去年五一劳动节,她和两个高中同学去玩了一趟,玄武湖、总统府、美龄宫,还有雨花台,全都玩过了,蛮过瘾的。
南京是著名的六朝古都,古称金陵、建康。历史上,东吴、东晋、宋、齐、梁、陈都在这里建都。六朝时期的建康曾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人口逾百万,是世界上第一个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与古罗马城并称为“世界古典文明两大中心”。这样一座有着千年沉淀的古城,历史的车轮轰鸣着碾过秦淮河,穿越牛首山,一路飞驰终抵于这里。这样一座历经繁华的古都,虽然已是百世盛名,但所有的帝王将相留在世间的只是片片废墟,斑斑痕迹,只有虎踞龙盘江水奔腾的雄伟气势,向人们昭示着沧海桑田历史变迁。
林俐喜欢这座城市,喜欢满城的绿色。学校门口满是伞状的法国梧桐,报到的那天,披挂下来的绿荫让一身暑气的林俐顿时清凉不少。
她和另外五个女孩儿分到2号楼三单元405宿舍。林君、郭一萍是南京本市人,肖蓉是南通如皋人,周秀蕾是连云港人,她们四人跟林俐同班,都在临床医学系6班,只有无锡老乡徐丽江在5班。她们大都是1970年出生,林君最大,林俐第二,只有肖蓉是1971年出生,和林俐是上下铺,她在东侧上铺,林俐在下铺。
“405室?这个可不好。”肖蓉嚷嚷着。大家都想起那部家喻户晓的悬疑电影《405谋杀案》,仲星火主演的。“恐怖啊!哪天我們院里有了爆炸性新闻,肯定是我们宿舍。”肖蓉夸张地做了一个鬼脸。
“啊——”林君装模作样地惨叫一声,一头栽在床上,翻着白眼。
林俐把靠墙的床里边掸了又掸,放上带来的油漆铁皮小书架。她比画着,大概匡算了一下,右脚边辟出40厘米堆放书籍,即使不放双层,起码可以摆放大几十本哩。宿舍太小,得把空间充分利用好。床头台灯往哪儿插?她张望着,好像没有插座。
“喂!”上铺的肖蓉从上面探出头来,拍着床架好奇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林俐拿起桌上几本书朝她晃晃。
“带这么多书?这是新生入校哎。”肖蓉有些不解,使劲眨巴着眼睛。
校园不大,就在著名的新街口西边不远。一股新鲜劲儿的周秀蕾和肖蓉很快把整个园子摸了个透熟。刚建成不久的四层南楼就在进门右首,校内到处可见松树、杉树,经过中部的雪松转盘一直向北,便是游泳池和招待所,再朝左一偏,就到了学校宿舍,一共五栋楼,1至4号楼东西向,5号楼绕东北围墙南北方向。
当年的南医大正门
林君在五个人中年龄最大,也长得最漂亮,双眼皮大眼睛,像是浸透了果汁的蜜桃,新鲜而又清香。小巧的嘴唇虽常常紧抿着,偶一微微开启,那景象,又似风中绽开的月季。夏天的时候,经常随意地套一件粉色的圆领汗衫,黑底碎花的半截短裙。或许都是林家人,林俐对她本能地感到亲近。
她和郭一萍一样,家在本市,父母是教师,每个周末回家。每次从家里回来,她经常带些好吃的过来,有时是新鲜的苹果,刚上市的番茄,有时是蚕豆,或是还有余温的葵花籽。这天,她又从格子挎包里拎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手指拈着来到林俐床头:“起来。”靠在床头看书的林俐顺从地坐起来。“张嘴。”林俐又听话地张了嘴。林君笑嘻嘻地把手中的东西塞到林俐嘴里。哎呀,是林俐最爱吃的东川话梅。
BP機响了,林君看了一眼,转身出了宿舍。林君是有对象的,考上了南京大学历史系。他是她高中的班长,个头儿中等清瘦斯文,偶尔来过宿舍。
“两个人挺登对的。”晚上的卧谈会上,周秀蕾发表自己的观点。徐丽江只是“哧哧”地笑。周秀蕾性格外向爽直,有点儿假小子的味道,四个外地人中,数她的交际最多。问及心属何处,她却一直坚称自己没谈恋爱。
“不对!”肖蓉觉得她跟两个南航的同乡眼神暧昧,“特别那个中分头的。”瘦瘦小小的肖蓉一直剪着齐眉的短发,一旦顽劣起来,也有几分野小子的味道,这会儿,她的嗓门儿扯高了几分。
“怎么可能呢?他还比我小几个月呢。”周秀蕾曾无限神往地坦言,她最最想去的地方是大上海,不是羡慕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而是向往现代都市的风起云涌,经常为此长吁短叹,像是真的生不逢时。
肖蓉有时也起哄林俐。林俐的两个青山中学的男同学考进东南大学,一个是顾中,一个叫张卫。顾中与林俐本就是邻居,住在同一个宿舍楼。顾中开始和张卫一起过来,林俐带他们在校园转过,又一起去南京博物院、天文台,跟他俩看了电影《蝙蝠侠》。有一次,顾中一人过来,林俐拉上肖蓉,三人一起看《鲁冰花》。后来顾中再来,林俐还是这般。顾中高三开始戴黑框眼镜,眼神清澈文艺,肖蓉戏称他是“志摩先生”。
“顾中找你,你怎么老是扯上我?”肖蓉不傻,乜斜着林俐。
林俐腼腆一笑,并不解释。不过,顾中的文艺眼神却渐渐有些黯淡。
课程不算很紧,但林俐习惯了认真。父亲就是一个认真的人,年轻时候用功读书,后来认真工作,认真做人。在公司内外,提到父亲,人们都是一口一个“林工”、“林总”,语气里全是敬佩。小小的林俐看得清楚,父亲不仅是全家的骄傲,甚至也是莆田老家的骄傲。小时候听妈妈说过,福建林家祖上是商朝皇室比干之后,历史上林家的名人除了林则徐,还有林伯渠、林徽因。林俐听得似懂非懂,只有眼前的父亲是真实的。“清华”,是几乎所有高考学生,不,所有学子心中遥不可及的月光。这道月光却一直照耀着她,呵护着她,在她懵懂的心田渐渐成就一个一个小小的花蕊,又渐渐发芽……她有了朦胧的梦想。有出色的父亲,就应该有出色的女儿。我要做最好的医生。
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她都最早去教室,稳稳地坐第一排。老师来了,她笑眯眯地打招呼,不多说话。每天出操,她也从来不迟到,早早地站在最前面。每天几乎都去晚自修,学校十点半熄灯,她常常熄灯后才回到宿舍。那个时候虽然不比如今,省城大学生的课余生活也是比较丰富的,学校组织排球赛、篮球赛,周末班上会组织去学校后面的五台山体育馆溜旱冰,同学之间一起看电影、逛书店,买《读者文摘》、《青年文摘》回来,跟大家交换传阅。书中精彩的句子和段落,她会工工整整地抄在一个黄色塑料封面笔记本上。不过,林俐不会跳舞,也不去锻炼。去吧,去吧。林君几次要她学跳舞,她俩一起去。不了,你去吧。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一直都这样,胆小,腼腆。再说,她不喜欢花花绿绿的女孩子。上完课,她就回到宿舍,在宿舍看看书,听听音乐,偶尔看看电影。除了《蝙蝠侠》、《小鬼当家》,还有《教父》、《唐山大兄》,有时候票紧张,还要托隔壁5班的同学想办法开后门。大华电影院就在新街口往北不远,走过去也就10分钟。省锡剧院也不算太远,林俐和肖蓉、徐丽江一起去看过电影。不过,林俐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一般情况下,一个月看电影不超过两次。
20岁了,几个人都互赠礼物。林俐生日那天,她开心地收到她喜欢的几本散文集。周秀蕾送她《恋人的冬夜——台湾席慕蓉诗歌赏析》,留言“点点心意,赠俐二姐”;肖蓉送她《幻思——台湾席慕蓉散文赏析》,留言“一切都是遥远而亲近,一切都是温馨而平静,愿你拥有真挚的回忆和悠远和品味”。
一切都在悄然变化中。渐渐地,周末,林俐总是一人在宿舍过,偶尔穿过马路,到莫愁路买点儿爱吃的话梅、饼干、香蕉等零食。
早就听说林俐的班主任是梁志军老师。4月1号,我们终于在南医大老校区党委楼一楼见了面。
青绿的爬山虎开始了起初的蓬勃,布满了深灰的墙体,叶茎跃跃欲试。他显然有些激动,几乎有些抖索着掏出几份东西。一份是当时南京市公安局的通告,另两份是当时10个班的名册,1到6班一份,7到10班一份,男女混合,纵向由上往下排列。经过反复折叠,纸页中间横向折痕早已破损,分别用厚实的透明塑料膜护住夹好。
“这是全年级301名学生的名册。”林俐被害不久,梁老师就改行干了行政。“这么多年,我啥也没留,一直保留着完整的名单和公告。这是我的一个心结啊!”他的眼圈红了,口中喃喃,“总算了结了。”
南京医学院是全省招生的重点院校,1988年夏天,他和同事在常州武进宾馆招生点招生,林俐是其中的一个。因为有这么一层,他跟林俐自然更亲近一些,再加上当年林俐的宿舍在4楼,班主任办公室在2楼,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在大家眼里,林俐既普通又不普通。说普通,林俐性格内敛,衣着朴素。说不普通,她的用功拼命是出了名的,每天早去晚走,可以说,她几乎是每天留在教室时间最长的学生,她的书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这一点非常突出。那年送走林俐父母后,他再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因为只要想到,都会揪心地痛。
在收集整理林俐生前的资料时,我发现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三个阶段,她在各方面一次比一次更努力。不是说女孩子到中学阶段以后潜力会下降吗,可在林俐身上似乎不存在,她像是加足了马力的小马达,一直拼命地向前。到了大学,连续两年获得全校一等奖学金。虽然实际奖励有限,只是三四十块现金,甚至是饭票。
当年的年级学生会主席兼3班副班长王付生回忆,那时候,6班学生参差不齐,有部分是油田来的在职委培生,有的人抽烟喝酒全来,林俐是全班成绩最好的,也是最老实的。自己其实跟林俐并没有太多交集,唯一的一次,是在什么地方答疑,跟她借了一下圆珠笔。作为曾经的年级学生会主席,他不时组织些同学聚会,2013年在南京中山门酒店组织的聚会上,曾议过筹备入校30周年、毕业25周年纪念活动,记不清是誰提到林俐的案子一直没破,大家的心陡地往下一沉,他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林俐母亲一直以为我是她的班长。她有心血管病,每年都来找我咨询看病,我也不说破。老人家真的不容易。”
“虽说不是同班,也算同学或是师兄吧。”我说。
“嗯,师兄。”他点点头。
我突然想起麻继钢刚被抓获时,一时盛传的“师兄破案”的故事。“难道指的是你?”
他苦笑着点点头:“我已经退群了。”
搬家了。
一家人搬进了三室一厅的新楼,这是单位专门为科研骨干和公司领导建的,屋后的青山公园让夫妻二人喜不自禁。
青山寺位于无锡城西惠山脚下的青山湾。“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知道这两句诗的人不在少数,但又有几个人知道,不起眼的青山寺居然是这四百八十寺中的一座呢?重新修葺后的青山寺黄墙黛瓦,绿树成荫,蓝天白云之下自成一幅好景致,居然成了林家的后花园。推开后窗,就是一幅绝美的画面,加上梵音和雅、清澈悠远,林鸿生非常满意。
可是,朱敏却是喜中有忧。那天搬家的时候,大衣柜进门的一刻,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哗啦”一声,长方形的玻璃全都碎裂开来。朱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晚上,她说给丈夫听,老林笑她神经过敏。
林俐在电话里听说了,也说妈妈想多了。她现在关心的是无锡家中怎么样,报纸上说,无锡发大水,太湖水位涨得厉害。她赶紧到邮局打长途电话,询问家里的情况,奶奶、弟弟是不是还都好。学校快期末考试了,她走不了,又惦记着,只能挂电话。
“好,好。”朱敏连说几个“好”字,把原先的抱怨打包放回肚子里。俐俐真的懂事啊,上次回无锡,两人一起出门玩,俐俐忽然说,妈妈快过生日了,买什么礼物给你啊?平素家里人是不做生日的,朱敏一时说不出来,俐俐一溜小跑,抱了一束红艳艳的康乃馨回来。原来她早瞄好了对面一家花店。怎么乱花钱呢?朱敏嘴里埋怨着,心里却喜滋滋的。女儿善良、朴素,除了买书舍得花钱,内衣打了补丁都舍不得扔掉。每学期给她300元,她肯定用不了。每次多给她钱,她都说,我有,不要,或是够了够了。多好的孩子啊!手上的女式西铁城手表,还是父亲1981年出国去日本买的机械女式夜光表,白色表盘,不锈钢表带,很是秀气精巧,她很喜欢。她每周与家里通一次信,要么就是问问父母的身体,学到一点儿课本知识,马上写信给父母,告诉他们注意腰肾保健,染发会致癌,多吃绿色食品;要么关心弟弟,给弟弟寄了生日音乐卡,询问科目成绩,提醒不要打游戏,以免玩物丧志耽误学业。
这一年的暑假,林俐跟林君还一起去北京玩了一趟,颐和园、故宫、圆明园,还有长城、十三陵水库,都玩了一圈。那天爬长城时,林俐的白色羊皮凉鞋差点儿脱底,林君的皮肤也晒得通红,但两人依然开心得不行。住的地方是父亲林鸿生联系的,他在北京同学多,再加上公司在北京有办事处,就联系好了住在那里。两人拍了一堆照片,回来之后给大家看。周末了,林君妈妈让女儿邀了林俐到家里来玩,做了一桌好吃的,又特地帮她洗了衣服床单。当晚,林俐没有回校,就住在她家,两人一直谈到深夜。
比起刚来,现在宿舍里热闹多了。已是班级团支部书记的林君忙里忙外,周秀蕾、郭一萍谈了本校男生,徐丽江则谈了无锡老乡男友。除了林俐和肖蓉,她们四个都有了对象。
父亲出差来看她,问她,有男朋友吗?她脸一红,摇摇头:“工作以后再找,现在不谈。”
父亲又问:“是想考研吗?”
父亲尊重她的意见,但心里并不愿意。女儿这么大了,如果读完三年研究生再找对象,年龄二十大几,就难了。无锡虽说经济较为发达,可在家庭生活男婚女嫁方面还是传统的,女儿那些小学中学同学大多成家了,甚至有的已经抱着孩子嚷嚷着叫自己爷爷,让自己和妻子好不羡慕。林俐说,想听听家里的意见。林鸿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跟你妈妈商量过了,毕业后回无锡,到第四人民医院,离家近,你的小学中学老师都在附近,可以为他们做点儿贡献。林俐想了想,点点头。是啊,身体健康是生活首要和重要的标准,一个好的医生能为大家做不少事呢。
她要做一个最好的医生。
她在那个深秋傍晚的烟霞里美美地憧憬着,不知不觉,嘴边泛起浅浅的带有几分羞涩的笑意。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会定格在不久之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第十章血井
林俐失踪了。
周一上课,88级6班学生林俐的座位一直空着。她可是每到上课都坐到第一排的。到了第三节课,还是没来。郭一萍坐不住了,找到班主任梁志军:“林俐没来上课。”
“没来?”梁老师一愣,林俐可是全年级出了名的好学生,用功,成绩好。“怎么会不来呢?”梁老师觉得不可能,“上周她不是说想回家的吗?”
“可后来因为有课,她说不回去了,下周再回。”郭一萍有点儿急了。上周五,也就是20号,周秀蕾生病在宿舍,徐丽江也在,林俐大概七点半带着伞和书包出了宿舍,晚上很晚还没回。大家以为她在用功,没有在意,就各自休息了。
“有没有说起有其他什么事情?”梁老师又问。
“没有啊,林俐中午午睡,晚饭前还洗了澡,换下来的衣服还在塑料袋里呢,没来得及洗。”
梁志军隐约感觉不对头,连忙向系里和学校领导汇报,同时要郭一萍设法找到林俐家里的联系电话。电话是林俐的母亲朱敏接的,可是朱敏并不知道女儿的去向。中午12点左右,肖蓉又打来电话,仍是朱敏接电话。肖蓉告诉她,其实上周五晚上人就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她一听急了,请学校再找找。
儿子中午放学回家吃饭,朱敏忐忑不安地说了这事,儿子安慰她说:“妈,别急,或许有点儿什么意外,暂时失去联系,姐不会有事的。”
正好这时收到16日林俐从南京寄到无锡的信(19日收),信中讲到实习的事,并说起原本打算3月21日回无锡,因上午还有课,便改变主意,打算下周六即27号再回无锡。
下午3点多钟,梁老师再来电话。“真的,她真的不在学校……”梁志军心里隐约有了不祥之兆。
朱敏顿时哭了:“我告诉她爸爸去,我们马上过来。”
放下电话,她将丈夫从公司与外商的谈判桌上喊了回来,两人简单收拾一下,直奔火车站。
昔日,隋炀帝开挖大运河,无锡适经其中,正因为这条运河,才造就了无锡后来的发展和繁荣。而无锡西门桥码头,是连接上海、南京、武汉的水路重要枢纽,每天船来船往,热闹非凡。但轮船太慢,平时大家多半乘火车去南京,南京与无锡之间的火车几小时一班。两人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8点的火车,只能乘10点59分的夜车,24号凌晨1点39分到南京,2点赶到学校。
又下雨了。深夜的校园悄寂无声,一切都在安睡中。夫妇俩先去宿舍问了情况,然后在校园和教室走廊里不停地走,不停地转。听说同学是在南楼111教室最后见到女儿的,夫妻俩找到那里,久久地坐在靠在前排的座位上。教室里的灯发出刺眼的光芒,朱敏心中的乌云却在不断扩大、膨胀。她不停地哆嗦,林鸿生不时安抚她。天很冷,雨还在下,两人的鞋袜全都湿了,春夜依然寒意刺骨,两人全然不觉。孩子,孩子啊,你在哪里,在哪里啊?她悲从中来,不停地呼喊着:“俐俐,你在哪里?俐俐,你在哪儿啊?”
承载着痛苦记忆的南医大“回”字形南楼,林俐就在这里遇害
她不住地在走廊来回走着,走着。隐约间,她似乎听到女儿的声音,是女儿的声音吗?遥远、模糊,若隐若现。“妈妈……”
“俐俐——爹妈来看你了,你在哪儿呀?”她继续呼号着,哭喊着,声音在空寂的教室里回荡,飘出很远。
一个活生生的女大学生在校园无故消失,这是建校以来从未发生过的,无论什么原因,学校都不敢轻慢。在没有明确线索的情况下,不排除被骗的可能,校方决定从两方面开展工作,也就是校内查找的同时,通过电视台、《扬子晚报》等影响力巨大的媒体发布寻人启事。
上午10点多钟,保卫处长郭志安来到校卫队办公室,简单介绍情况后,要求校卫队到最后看到林俐的南楼找人。校卫队员张金生告诉他,20号晚上自己和季德全巡逻时,在101教室发现一把花伞,并发现一个可疑人员。郭感觉这事可能有关联,连忙把花伞给林俐的父母及同学辨认,确认就是林俐的。郭感觉林可能凶多吉少,同时感觉林俐可能没有离开学校,就带着张金生等6人搜寻了南楼各楼层的每个房间及角落和楼顶,还是没有任何发现。趁着午饭的当口儿,他向学院领导汇报后,下午集中保卫处和校卫队全体成员开会,要求分工、分片包干负责,将全校所有能藏人的地方统统找一遍。
随即,孔平安等9人分成4组,以南楼为中心的全校搜查开始了:“回”字形南楼所有的教室、实验室,没有;所有的宿舍、储藏室,没有;所有的楼道、顶楼,没有;所有的天井、树林,没有……一轮找过,没有。复查一遍,还是没有。再来一遍……
郭志安在办公室急切地守着那部黑色电话机,不时神经质地抓起话筒,又放下。校长的电话不停地追来,郭志安头皮发麻,心里发悚,只得一次次如实汇报。校长急了,拍着桌子:“一直找下去,找不到人,谁都不要下班!”
怎么办?大家一筹莫展。不知谁说,林俐的母亲提出,既然地上没有,楼顶没有,该找的都找了,要么,再往阴沟、地下找找?
化粪池、窨井一个个被打开。全校区不下几百个窨井和化粪池。
下午4点多,太阳已经偏西,终于找到了!就在南楼北墙下的一个窨井里……
消息传来,梁志军手脚冰凉,整个人都懵了。他清楚地记得,上周五,也就是林俐遇害的那天下午上课前,他还遇到过林俐,遇到过背着书包的林俐呀!当时是在学校北门外永庆巷的坡路上,推自行车下坡的自己迎面遇到林俐,一向温和懂事的她和往常一样,笑盈盈地道声:“梁老师好。”他也和往常一样笑着点点头。她背着常挎的那只黄色书包,正往上走。他知道她这是去上临床课,地点在峨嵋岭19号总教研室。没想到,这一面竟成永诀!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子、一个努力上进的好学生,就这样惨遭毒手,让他无法想象,更无法承受。他当年去过老山前线,战火中战友死的死、残的残,几乎都是小伙子,他都亲眼见过了……可他还是不愿去林俐被害的现场,太惨了!
他记起20号晚上学生告别演出彩排,师生在二楼朝北的教室排练舞蹈,一直在跳跳蹦蹦。自己9点左右离开走廊,还经过101教室。天真的很冷,风雨交加。他一路过去,回头看看,只见寒风阵阵,路灯摇晃……
第二天,夫妻俩听到女儿被害的消息,如五雷轰顶。
南医大校长兼书记张振声、副书记朱兴根来了,夫妻俩单位的领导来了,公安局办案人员也来了。他们抱头痛哭,悲痛欲绝。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林鸿生发疯似的朝苍天发问。
林鸿生出生莆田农家。7岁丧父,小学时靠表嫂、姑姑资助,中学、大学靠表姐夫的资助和寡母肩挑手提才熬了过来。自小缺少父爱的他深知,父亲对儿女的成长是多么重要。他知道一切来之不易。他爱这个家,爱一双儿女,也爱自己的工作,他珍惜现在的一切。白天他在厂里忙,晚上到家差不多已是筋疲力尽,他都会问问情况。孩子有什么困难,他总是第一个发现,帮助解决。遇到挫折,他总是来安慰。孩子们病了,他带他们去医院。刚刚上学的那些年,他早晚接送。女儿上了大学,只要出差南京,他总会抽出时间看她,陪她,甚至打算让妻子退休之后过来专门陪伴。可是他仍对自己不满,觉得自己做的远远不够。他想做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护着爱着他们,永远为他们遮风蔽雨。所幸两个孩子挺争气的。还有几年就退休了,他想着到时候一定会有空,可以好好规划自己的小家。无锡是个好地方,经济富庶,山清水秀,這是一家永远的立足之地。等到女儿成家,女婿必须对女儿全心全意地好,住得不能太远。等到儿子高考,自主择业发展,当然以无锡为主,可以辐射周边。等到周日、小长假,还有更多的日子,或是含饴弄孙,或是遍看世界,还有……他会更加周全、贴心地考虑这些,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让小小的四口之家盛开星星点点的花朵,成为温馨甜蜜的幸福花园。可是,没有让他“等到”,现在全都成了泡影。俐俐曾多次希望父母来南京见面,聊聊毕业实习的事,想让爸爸帮着出出主意,可是,自己一直忙着单位的事,一直拖着。后来孩子只好说下周回来。真是混账啊!
俐俐,你在哪里?爸妈专门来了,你出来啊,无论如何出来啊!
青龙山公墓位于无锡河埒镇青龙山村,墓区依山而建。当年11月,林俐下葬于此。
4月的太湖之滨,清晨仍然清冷,阳光在空旷的郊外自是显得惨淡。顺着青龙山朝南的山坡往上走,林木先是稀疏地三三两两,渐渐地茂密了些,山坡也逐渐陡峭起来,堆砌而成的长方形水泥台阶粗砺灰暗。朱老师腿脚不好,我和王朋轮流搀扶着她沿着山道拾级而上。
上个月,也就是3月19日那天,我于中午、晚上先后两次前往南医大南楼林俐遇害地点,陪同母子二人祭奠林俐。校区还是那个校区,南楼还是那栋南楼,那晚,我在那幢“回”字形老式教学楼里徘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凝神侧耳倾听着,希望能听到那位远去28载的姑娘的声音,哪怕是一声叹息……夜色沉沉,南楼一隅,冷月之下烛光幽幽,草木深邃。我沉默着,凝视着母子二人烛光下的背影。
前天中午刚到无锡,我就告诉朱老师要去祭奠林俐,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欣慰地点点头。
墓区松柏林立,顺着坡势挺拔生长着。从石板路左拐进去,林家墓园朝南而建,面积有十多平方米,左右两侧,三四棵松树足足有好几米高。树影斑驳之间,“爱女林俐之墓”已在面前,相距三四米的右侧后方,是1999年病逝的林俐父亲林鸿生之墓。
1992年林俐遇害之后,林鸿生痛不欲生,几近崩溃。这个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高级工程师后悔让心爱的女儿考到外地,后悔让心爱的女儿学医,后悔给心爱的女儿无形的学习压力,甚至后悔没有考虑给她找对象……“人生中大学生活是最值得记忆的一段,正因为这样,我让孩子用功读书,可如今……”他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巨大噩耗击垮了,极度的自责和思念让他不能自拔。那些天里,他发疯似的不停地给天国的女儿写信。其中的一篇,他甚至对女儿说:“这些爸爸已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只能到阴间再说……爸爸已经不怕死了,死了可以陪你。”
痛失爱女的林鸿生再也没能从那场梦魇中走出来。这个曾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江苏省科技进步二等奖等荣誉的男人,被这巨大的打击彻底击倒了。林俐被害后,在南京的一段日子里,房间就是女儿的灵堂,他们和女儿同吃同住。他每天喃喃地跟女儿说话,问女儿好不好,累不累。女儿是他生命中的那束光,他怎么能够没有她?只是他从未吐露,更未及表达过,他为之悔恨终生。担心年近八旬的老母受不住这个打击,他们一度隐瞒了实情。为了不影响儿子,夫妻俩时常深夜抱头痛哭。几年后,抑郁成疾的他因肺癌离世。临终前,他拉住妻子的手,微弱却一字一句地对妻子说:“凶手抓到了,把情况写下来,烧给我……记住。”
岂止父亲,林俐的奶奶也在得知真相后的第五年含恨而去,临终前也不住地唤着“俐儿、俐儿”。
我唏嘘不已。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
我和王朋献上两束白菊花。祭台上,芒果、桂圆、饼干、林俐爱吃的乐口福,朱老师一一摆好,喃喃地说:“俐俐,你还好吧,省公安厅和南京市局的同志来看你来了。放心吧,凶手已经抓到了,一定,一定会为你偿命的。”
微风吹过,朱老师继续道:“俐俐,你走之后,奶奶和爸爸都走了,奶奶一直想你惦念你,爸爸也一直非常难过。你在那边遇到爸爸了吗?遇到之后一定告诉他,案子破了,凶手抓到了。”
墓碑后面的矮墙上嵌刻着一块石碑,是南医大所立——
林俐,女,福建莆田人,一九七〇年二月二十一日生于江苏无锡,共青团员,一九八八年九月考入南京医学院临床医学系。
林俐是国家的好青年,有着远大的理想和抱负。热爱党和祖国,为人朴实,待人谦和。注意自身思想品德的修养,情趣高雅。
林俐于南医的好学生,立志献身医学,学习勤奋刻苦,学业基础扎实,成绩名列前茅。连年获奖学金,深得师生一致好评。
林俐於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日晚不幸遇害,这是国家、学校及家庭的一大损失。国家教委、省、市领导十分重视此案,我们为失去品学兼优的学生无比悲痛。
林俐同学安息吧!
南京医学院谨立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下山的路上,朱老师说:“青山中学就在前面。”
看时间还早,我们又随朱老师去了青山中学。这是林俐姐弟读中学的地方。林俐的高中班主任陈中初早己退休。下车之后,传达室工作人员拦住我们。疫情期间,本就错峰入学,对外来人员自是严格盘查。正一筹莫展,朱老师走上前,用无锡方言叽里呱啦一番对话,不一会儿,出来一位行政干部模样的同志,问明之后,让我们稍等片刻。很快,他帮着找到了陈中初的电话。我连忙试着拨打,语音提示已关机。好吧,有号码就好办,大不了回去电话采访。
回去的路上,我不断回头张望。青龙山这块墓地,是当初林鸿生为女儿专门选的,朝南向阳,与夫妇俩的合墓在一起,就是为了将来和女儿团聚。他们知道,女儿怕冷,更怕孤单。如今,不知父女俩在天国有没有相会?曾经痛不欲生、历经煎熬的父亲,应该一了心愿了吧?
第十一章差点儿柳暗花明
就在大家感到绝望的时候,一个消息突然打破了多日的沉寂,让所有的人为之一振。这时,已是1993年夏。
这是一个盛夏的早晨,一场暴雨过后,被冲刷浇灌一新的古都在蒸腾炎热多日之后,显现出少有的清宁。宽阔的梧桐树叶不时抖落着身上的水珠,白下路101号小平房在周围的喧嚣中依然安静地守在大院一侧。
电话铃急促地响了。是雨花分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长李发林打来的。当天上午,板桥派出所接到群众举报,抓获流氓犯罪嫌疑人邵建平。经初审,邵建平有“3·24”作案的重大嫌疑。
邵建平,男性,28岁,户口在本市辅机新村70幢4栋3楼,高中文化,国营476厂铸锻分厂工人。8月30号上午,邵从大香炉保姆市场以找保姆为名,将安徽宿州女青年武妍骗到家中强行奸污。次日,剥光武妍的衣衫,将其锁在家中后上班。武妍设法破开窗户呼救,被从楼下路过的某厂保卫干部发现,得以获救。
在雨花分局,一脸沮丧的邵建平陆续交代了他从1982年开始,以谈恋爱、找保姆为名,使用引诱、胁迫等手段,玩弄女性33人的犯罪事实。讯问民警惊讶地发现,邵建平目前搭识交往的女友名叫张瑛,是南医大89级口腔系女生。1990年,邵建平搭识张瑛后,多次发生两性关系,经常出入南医大校园。而且,在与南医大相距一条马路的石桥村,邵建平的父亲有一套房子,经常带张瑛在那里落脚。
一听说邵的女友是南医大女生,讯问他的两名民警不由对视一眼,又飞快地将目光投向邵建平。这家伙身高大概172米,身材壮实,短发,大眼,工人……好家伙,外貌特征跟“3·24”的案犯基本吻合。一年多来,一遍遍清查,反反复复梳理,差不多所有的民警都将“3·24”案犯脸谱背得滚瓜烂熟,记得比家人还清。
事不宜迟,两人马上向所长报告。所长二话不说,拨通了李发林的电话。李发林放下电话,自己开车,直奔板桥所。来到讯问室,李发林一言不发,死死盯着邵建平,来来回回打量,一遍又一遍,把邵建平盯得心里发毛。
狗东西,终于浮出来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
操福初得知这个情况,感觉自己的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放下电话,他分别向杨桂森、杨正保两位局长作了汇报。半小时后,杨桂森、操福初、李发林赶到杨正保的办公室。
李发林简要汇报了案情,杨正保示意杨桂森、操福初:“你们说说。”
“从李局刚才反映的情况看,这个邵建平跟‘3·24罪犯脸谱相似度非常高,应该进一步深挖下去,争取全面突破。”杨桂森说道。
“这是发案至今传来的最令人振奋的消息,从剛才李局谈的情况看,邵流氓成性,多次出入南医大校园和其他场所勾引女青年,可以抓住邵在南医大的交往人员、活动范围追查下去。3月20号晚上的活动时间,虽然一年多了,最好能采取参照特定事件、活动的办法,挤压确定是否有作案时间。”操福初建议。
“可以,”杨正保说,“马上进一步了解邵建平的全面情况,包括生活习惯、衣着打扮、活动规律,特别是3月20号当晚的活动情况,同时对住处进行搜查,包括他在476厂的宿舍和石桥村的房子,并化验血型。”
一次次反复清查,一次次地毯式搜索,凶手却一直没有浮出水面,甚至连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这让很多同志产生了厌战甚至悲观情绪。这也难怪,校内清查、社会面排摸、重点户口段过堂、高校串并案、在押犯梳理、军界调查……可以说,十八般武艺几乎都使出来了,却没有结果。是方向错了吗?杨正保不止一次问自己,也不止一次重新思考、判断,结论都只有一个:方向没有错。
他相信自己。他相信只要坚持,这个案件迟早要破,迟早会破,也一定会破。想到这里,他严肃起来:“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坚持,今后,重大杀人案件必须全力侦破,不破不休!”
刻不容缓!操福初马上落实:宋里宁带人搜查,验血;李育锋带人排查社会关系;庄建华负责校园串并案……连夜行动!
正在出差的管祥寿被紧急召回。从高邮往回赶的管祥寿有些疑惑,前段时间排查出来的一个人头正在他手上调查着。
这个人原名柏进,26岁,高邮县菱塘回族乡龚家村柏庄组农民。1986年曾到南京军区总医院放射科干临时工,1988年9月,经小名“小猴子”的同乡介绍认识南医大板车队的老吴,又通过老吴认识了行政科长姚一兵,由姚介绍到南医大花房干水电工。在南医大期间,他以“吴进”为名登记,并称自己是高邮郭集乡郭集村人。专案组朱银贵、何才高两人去了高邮郭集一趟,却查无此人。前段时间南医大的排查中,一名女生跟其他同学说起,案发当天,她去省中医院做家教辅导回来的路上,一个男人曾问她女生宿舍怎么找。这人长得很像学校的临时工。
可是,查无此人。这一点让疑点上升了。管祥寿从南医大姚一兵、老吴这边顺藤摸瓜,很快查到“吴进”的另一个地址,于是带着陈宪法、李育锋、王文周直接扑了过去,很快找到了已用回自己真实姓名的柏进。据柏进自己说,自己在南医大期间以“吴进”为名,主要是想跟老吴套近乎,加上自己的母亲也姓吴,所以当时问起时,灵机一动就脱口而出成了“吴进”。这个名字一直在南医大用着,没有人知道他叫柏进。从1988年9月初到南医大做临时工,前后干了两年零几个月,1991年5月份回老家结婚。那一年村里成立联社,他当了会计,平时表现一般。柏的父母、妻子都是农民。
一开始问及1991年他回老家后有没有再回到南医大时,柏进矢口否认。陈宪法不甘心,又紧着追问,他终于承认1992年3月20号那天去了南医大一趟,是帮助亲戚顾云兰带小孩儿到儿童医院耳鼻喉科看病,上午从高邮出发,在南京住了一宿,中间去南医大找过医学系87级学生黄某。“我记性比较好,当时正是搭黄瓜架子的季节。”柏进强调说。
柏进的确与南医大交往不少,职业、经济状况都对上了号,管祥寿打算盯住不放。正摩拳擦掌的时候,他被紧急召回,只得咽下唾沫,暂时摁下跃跃欲试的念头,和庄建华、李顺福、陶冬舟以及处里的宋里宁等人一起领了任务,他的任务是连夜与邵的女朋友张瑛谈话。老到的管祥寿半天一夜下来,弄清了邵、张二人的相识、交往过程。
张瑛现年22岁,南医大口腔系89级学生,老家盐城北龙港,目前在建邺医院实习。1990年4月30号,张乘5路公交车去南航,遇到邵建平。邵看到她戴着校徽,就主动与她搭话,问她是不是南医大的,又问她认不认识王叶荣。张瑛说她跟王叶荣是同学。两人就这样认识了,随后互留了联系方式。后来邵来学校找王叶荣时,也顺带找张瑛。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大概到了夏天,邵将张带到476厂宿舍,两人发生了关系。之后,邵提出建立男女朋友关系,并要求每周见面一次。开始一段时间,他每星期接张瑛到476厂宿舍,后来改到石桥村。1992年春节回去,张发现怀孕了,便让邵去盐城。张的母亲狠狠教训了邵一通。三八节那天,张在南京妇幼保健院以王英的名字做了人流。
张提供的邵的社会关系中有一个姓韩的,是中医院医生,他反映,邵找自己主要为了开药,还托自己将张留在中医院。平时邵穿棕色夹克衫,短发,穿皮鞋。
陶冬舟、朱志亮连夜驱车赶到无锡张瑛口腔系同学的实习地,走访30多人。张的同宿舍女生反映,宿舍共有8人,张的男朋友常来,有时一星期来一次,有时一个月来一次,感觉邵人很老实,话不多,说话不太明白,常和其他女同学打招呼。有时把张瑛带出去,熄灯前送回来。夏天喜欢穿白衬衫,扎在腰带里。春秋天穿皮夹克,短发,皮肤较粗,看上去不干净。下雨天也来过,打伞穿半截胶靴。林俐遇害那天,也就是3月20号当晚,邵好像没来。案发后张的情绪反常,说是要打人,要发泄。那段时间没见过邵,直到6月底又见到他,特别是实习之后,好几次在校园看见邵,看来两人关系不错。
庄建华带人与校园流氓案件串并,几个女生看了录像之后,觉得邵比较像。
这时,消息传来,邵的血型为B型分泌型,与凶手血型大种类相同。邵的疑点在急速上升!
消息继续传来,邵的笔记本上有40多个女性名单,初步调查,有20多人与邵有两性关系。即使在与张瑛恋爱期间,他也与多人发生过性关系。邵经济窘迫,入不敷出,时常借钱度日,符合“有经济需求”的脸谱条件。
“作案时间,抓紧核查!”杨正保再次发出指令!
可是,时间已过去一年有半,确定作案时间成为一道难题。也就是说,需要确定的是,3月20号当晚,邵是否在南医大校园活动。
邵不承认与“3·24”案有关,但他交代,自己与同事徐风喜关系较好,偶尔会去他家喝酒、看录像。“3·24”那段时间,徐的老婆曾住院动手术。大概在动手术的前两天,大约是19号,自己还在徐家喝酒,然后去南医大张瑛那里。
专案组认为,现在需要摸清的,首先是去徐家喝酒的那天,究竟是几号。
徐风喜说,老婆住院期间自己曾回家一次,为她拿衣服。那天白天,老婆去9424医院做了B超。徐妻杜先荣反映,3月13号到4月1号住院期间,曾于3月18号或19号回家一次,当天可能在9424医院做过B超,是徐风喜陪着的。下午四点半乘厂车回家,小姑子徐风春在家里。
“邵建平那天去过你家吗?”
“没有,就小姑子一人在。”杜肯定地回答。
专案组调阅了杜先荣的医院病历,9424医院3月19号有杜先荣的B超报告;杜的住院病历中没有3月19号的体温记载,且住院期间唯独没有这一天的记录。又走访徐妹徐风春,徐风春反映,嫂子杜先荣住院期间,在手术之前曾在母亲家中遇到。当时兄嫂二人从厂里回来,说起住院和手术的事。手术之前只见过这一次,见面没几天,就手术了。
据此可以确定,徐风喜陪老婆回家的那天就是19号。这一天,邵建平根本没有去徐家。那么,邵去徐家究竟是哪一天呢?
再查。杜于22号手术,手术前一天晚上作了全面检查,徐风喜一直陪床,这一天应该是21号。由此推断,邵建平去徐家只能是20号。也就是说,邵建平3月20号去了南医大!
可是,当时校园的男性排查名单中,没有邵建平。在发案后的校园调查中,第三项“3月20日晚有无遇见形迹可疑的单身男性在校内,特别是在南楼活动”,张瑛填了“无”。
当侦查员再次出现在张瑛面前时,她终于说了实话。那天晚上,邵的确来过。她是和同宿舍的沈晓波去自习的路上,在南楼边上遇到邵的,当时是晚7点左右,下着雨。后来学校填表时,大家都在宿舍,她说糟了,邵那天来过的。大家就问她,那要不要填呀?她说,算了,填了麻烦。大家还笑,说这下麻烦了,没心没肺的。事后,她曾约邵建平见面,问他:“那件事是不是你干的?是你干的,就去投案。”还说要将邵那晚去过南医大的情况报告公安机关。邵回了一句:“随便你报不报告。”
案情取得突破性进展,邵终于承认3月20日去过南医大。消息传出,南京警界沸腾了。
“快了!”
“快破了!就是他!”
真真望眼欲穿啊!是的,一切基本都对上了号。该了结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想。就在这时,杨正保作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血样送北京。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这一年中,法医钦俊亚去北京的次数比这一辈子去的次数都要多,有时候头天晚上刚回来,没下火车就接到任务,第二天一早又出发了。一年中排出需验血的重点人头200多人,重大嫌疑的送检北京。10个多月,先后去北京不下二三十趟,根本顾不上家。血样用小冰瓶保管,保持衡温环境。物证另外用干燥剂包装,以防霉变。每次都是坐夜班火车去,一觉醒来正好早晨,赶上公安部上班,既省时间又省经费。送检,坐等,在那个偶尔断电缺水的地下招待所將就一晚,然后打道回府。
可是,这次的阵势似乎大不一样,局里安排副处长王勇和钦俊亚一起去公安部二所。时间嘛,“不急,看情况。”
BP机振个不停,都是急着要她回的。钦俊亚放下手中的活儿,挑着回了两个。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居然都是来订制“新闻首发”的,要她承诺,在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告诉他们,让哥们儿得瑟一下。
到京之后,两人直奔二所。办妥手续,两人住了下来。这次要求的精准度明显高出以往。
“这个——要好几天呢。”钦俊亚犹豫着说。
“不管几天,我们等。”其实,刚才跟检验的主任对接时,王处长就明确表态。现在,他掏出一支烟,“咚咚咚”,有力地在烟盒上敲打两下,美美地点上,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很享受的样子。
BP机时不时响起,又有好几个信息,说是已在准备庆功宴,问她啥时候回来。“我们已经等不及啦!哈哈!”还有问她喜欢几抬大轿,他们要用八抬大轿把她从火车站接回来!真是乐傻了耶……
两天过去了。主任告诉他们,已有三个位点对上了。王处掩饰不住,面带微笑。电话回过去,自是一片欢腾。王处开始电话联系同学:“听着,给我安排北京最好的饭店,我要宴请贵客!”
第三天,又对上了。
第四天,还是对上了。
“还做吗?”主任问,“这个已经很准确了。”
王处想了想:“做。”
第五天,依然对上了。
“做不做了?”主任又问。
这个准确度更高了,已达90%,要做也只剩下最后一次了。王处拨通了杨正保的电话。电话那端难得地沉默,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再、做、一、次。”一字一顿。
王处脸上第一次有了些许不安。钦俊亚则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她扯开窗帘,漫无目的地看向窗外,一幢幢大楼高高低低,参差着分割着灰蒙蒙的天空。她感到喉咙发紧。北京的秋天居然这么局促。
BP机仍不时振动,跳跃着欢快的音符。远在南京的兄弟们战友们,已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她的归来;要用天下最好的美酒,来庆贺这场艰苦卓绝的胜利!
她盯着BP机发了一会儿愣,小小的屏幕仍在闪动,仿佛调皮地眨着眼睛。唉,她在心里叹了一声,或许自己想多了,不会有问题的,不是说好事多磨吗?
可是,一切还是——她永远、永远地,记住了那个北京的秋天。
老天跟人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未完待续。部分民警及涉案人员为化名 )
选题策划/杨桂峰
分类:大案要案 作者:许丽晴 期刊:《啄木鸟》202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