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姑妈没上过学,可是她喜欢读书。秋天里,满了八十八岁的姑妈,还能拿着《楚辞》,端一把小椅,坐在阳台上就着透过封台玻璃的阳光逐字逐句地读书。可姑妈满了八十八岁之后不久,那个秋天就成了她的多事之秋。就在那个秋天的九月初,姑妈的儿子石生,还有姑妈的弟弟顺心,同时住进了医院。那几天,对我这个姑妈的亲外甥、顺心的亲儿子而言,是黑了天的日子。但是于姑妈而言,是黑了天又黑了地的日子。
姑妈的儿子石生和姑妈的弟弟顺心住进医院之后,医生问了他俩同样的话——你抽烟吗?石生说,抽,我十七岁跳摇摆舞时就抽。顺心说,抽,我二十七岁蹲牛棚时就抽。医生对摇摆舞时代也有概念,但是他避开了这个话题,对石生说,这就对了。医生对蹲牛棚没有概念,但是他同样避开了这个话题,对顺心说,这就对了。
医生之所以说出同样的话,是因为石生和顺心的回答印证了他们的预判。说出同样一句话的两个医生,并不在同一个城市。石生的医生在纪南城,顺心的医生在夷洲城。他们之间的关联就是,石生是顺心的亲外甥,顺心是石生的亲舅舅。
石生比顺心小整整十八岁,他们都爱抽烟。因为抽烟,他们同一天住进了医院,第二天同时被查出得了肺癌,而且到了晚期。癌细胞在两具有着血亲关系的身体里恣意肆虐,留给他俩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了,短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个月。这是医生以平静的口吻给出的结论。但是,于我们当事人,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当然,石生的姐姐兰玉也好,顺心的孩子我和弟弟也好,都看过那种狗血剧。我们没有人不希望奇迹能够在顺心和石生身上发生,哪怕让他们至少有一个人能够战胜病魔,能够笑傲人生,像误诊了一样,重新回到我们身边,和我们一起过着美好的生活。甚至,哪怕让他至少再活上十年也好,然后终老而死,也不枉我们看了那么多狗血剧。然而,奇迹并不总在生活中发生,奇迹永远只在剧情里发生。既然没有奇迹发生,父亲顺心和表哥石生,在完成了他俩既定的治疗之后,在前后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分别走完了他们人生最后的路。
表姐兰玉是姑妈家的老大,我是舅舅顺心家的老大。父亲顺心走的那天,是那年的中秋节。石生走的那天,是那年的秋分。石生走时,拉着姑妈的手。父亲走时,拉着我的手。他们走时,都从眼角里流出了一大滴泪水,好像那颗眼泪是一粒芯片,储存着他们一辈子的辛劳,眼泪流了出来,他们也就轻松了。他们轻松了,我们却沉重起来。姑妈叫来了姑爹,验证儿子已经走后,当即就昏了过去,被表姐夫京元哥掐了人中才醒过来。我呢,则不得不在父亲的病床前,一件件试穿着他的寿衣。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父亲走后,儿子必须试穿他的寿衣,母亲走后,则由女儿为母亲试穿寿衣。妈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叮嘱我,不要把泪水弄到父亲身上,更不能弄到他的寿衣上,让父亲和他的寿衣沾了泪水,他去天国的路,就会是湿的。我只能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然后一件件地试穿他的寿衣,试完了就交给入殓师给他穿上。这是我作为长子的仪式。我尽量把每件衣服多穿一会儿,以便让我的体温能够传递给这个赋予我生命的人。而父亲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凉。父亲走时,我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变得浑浊,看着他滚出最后一滴泪水,看着他舒完最后一口气,看着他游丝断掉……自然,我感觉到了他的温度,一点点地全部丧失掉。
之后,我安排灵堂,落实墓地,守了三天灵以示祭悼,最后将父亲送上山,入土为安。我还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座刻有“厚德永载音容貌、才华横溢相思情”的墓碑,栽种了四棵一人高的樱花树,将他的新家打扮得漂漂亮亮。表哥石生则在兰玉姐和京元哥的操持下,按照既定的程序,化作骨灰,入驻公墓,完成了生死别离的最后仪式。血脉相连的姑舅两家,前后不到半个月,在两家长女长子的操持下,把两位亡人的后事办得利利索索。剩下的,只能靠时间来疗治生死别离的伤痛了。
我坐在父亲常坐的沙发上,睡在父亲睡过的床上,睁眼,闭眼,那种彻骨之痛,清晰而真切地一点点往全身浸漫着。就在这时,兰玉姐的电话打了进来。
接通电话后,我们彼此都必须保持着足够的理智。她还没开口,我就说道,我和妈正要去纪南城看姑妈呢。兰玉姐着急地说,你们不能来看我妈!舅舅走了的事,不能告诉她。告诉她了,就会要她的命。我说,爸爸不在了,可以不告诉姑妈,但是我和妈要来看她。爸爸不在了,看到了姑妈,就等于看到了爸爸。兰玉姐仍然很坚决,你们不能来。你们来了,舅妈一哭就穿帮了,一穿帮,就会要了你姑妈的命。
说着说着,兰玉姐的电话突然就断了。她如此坚决,这才让我意识到,姑妈那里真的需要很谨慎才行。
二
姑妈是爷爷和奶奶唯一的女儿,父亲是爷爷和奶奶唯一的儿子。作为儿子,父亲金贵成三代单传。太爷宪章,爷爷迎祥,父亲顺心,都是唯一的男将。每一代,都把儿子视为稀世珍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到了父亲这一辈时尤甚。奶奶曾经生过九个子女,其中儿子就有四个,但是存活下来的就只有姑妈和父亲。姑妈1930年出生,父亲1941年出生。父亲就姑妈这么一个姐姐,而且是姑妈一手带大的。姐弟俩情深意切,所以,父亲和石生哥一样,同样是姑妈的命根子。
奶奶在世时,一直说姑妈命硬。她生了九个孩子,姑妈是老大,父亲是老小,中间七个伯伯和姑妈,長到三四岁时就会患上一种怪病,然后不明不白地走了,全成了人们常说的化生子。我们这儿把夭折的孩子都叫化生子,化生子就是短命鬼,是爹妈前世的债主。七个夭折的孩子,在姑妈的懵懂中,把奶奶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但是奶奶仍然不死心。在送走了第七个孩子之后,她听人说,领养一个孩子可以冲一冲家族的魔咒,压一压家族的邪气,家族的人丁就会兴旺起来。奶奶便回到娘家,领了娘舅家的一个儿子过继给自己。可是,养子依然没能扛过家族强大的厄运,他在奶奶家过了一年不到,也随着那七个夭折的孩子化生而去。
悲痛欲绝的奶奶一咬牙,请回了一位漫天要价的算命先生,让他给自己,给爷爷,给姑妈拿八字算命。她要彻底根除家族的祸害。奶奶好酒好肉招待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在奶奶家算了三天三夜的命。算罢,瞎了眼的算命先生把所有的罪孽都归结到姑妈身上。
奶奶伤透了心,遭够了罪,听了瞎眼算命先生的话,似大梦初醒,便下狠心咒骂自己,咒骂姑妈。她骂自己命苦,生了这么一个害人精。她骂姑妈命硬,连续害得八个弟弟妹妹性命不保。更要命的是,瞎眼算命先生说,奶奶要想再有孩子并且能够成活,必须得把姑妈丢掉。奶奶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就哭,哭得眼睛看不见光了,才对姑妈说,你这个八败命,瞎子让我丢掉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姑妈说,瞎子说的不算!我们会好起来的,弟弟会来的。奶奶说,瞎子说的都对。你八个弟弟妹妹都走了,不是你,他们不会走的。可是,你叫我怎么舍得把你丢掉啊!
奶奶又哭,她断断舍不得丢掉姑妈。瞎子又说,那也得送人。只有送了人,之后你才会有一两个子嗣得以存活下来。奶奶听后,这才舒了一口气,一咬牙,决定把姑妈送人。
奶奶最开始相中了太平镇上的秦家老小。秦家是养猪大户,老小也是个本分人,特别会劁猪。秦家的大人,本意是想把姑妈收过去,长大了好给老小当媳妇。奶奶也专门去太平镇看了一眼秦家老小。秦家老小的样子,在奶奶眼里还算过得去。只是那双手,年纪轻轻就满是裂缝,缝里带着血丝。
回到家后,奶奶便安排大长工付大叠送姑妈去秦家。姑妈不肯去,抱着稻场边上的那棵核桃树不松手。付大叠支好背篓,奶奶就安排爺爷去把姑妈绑起来,装进那个水竹花背篓里,背到秦家去。姑妈还是犟,抱着核桃树不松手。爷爷掰不开姑妈的手,也抱不动姑妈,只好坐在地上流泪,再也不肯绑姑妈。
奶奶又安排二长工马二童戏去绑姑妈。马二童戏一直帮奶奶伺候牲口,绑牛绑猪绑驴绑羊,绝对是把好手,可就是手脚粗重得很,绑起东西来没个轻重。姑妈的力量,在他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他在奶奶的泪眼里,强行把姑妈绑了起来。姑妈睁着一双大眼睛追着奶奶的脸,央求奶奶别送她走。奶奶这次可是下了狠心,她让马二童戏一把将姑妈装进背篓里。装进了背篓里,姑妈才真着急了,但她并不哭,只是放开嗓子大声叫道,弟弟救命,弟弟救命!
姑妈这样一叫,把奶奶叫得打了一个冷噤。她示意马二童戏停手,走到姑妈面前问,你是在叫你阳间的弟弟,还是叫你死去的弟弟?姑妈说,我叫阳间的弟弟。奶奶又问,你是在唱戏吧?姑妈说,我在喊真弟弟。奶奶问,那,你的真弟弟在哪儿呢?姑妈不作声。奶奶说,你该不是在装神弄鬼吧?姑妈还是不作声。奶奶说,你再不说话,他们就背你走了啊。姑妈这时才流出了眼泪,哭出了声。
奶奶又说,快说,你阳间的弟弟在哪儿?姑妈哭着用手指着奶奶的腹部说,在你肚子里,弟弟正在往我们家走呢。这个弟弟来了,再也不会走了。娘,你就别送我走了。我求你了。我走了,弟弟来了,就没有人照顾他,好孤单呢。娘,我求求你,你就别送我走了。
奶奶硬着脸说,你胡说,有什么证据?姑妈四下看了看,没看见一件东西可以证明弟弟正在来家的路上。她只得双手抓住背篓,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她突然打住了,指着身下的水竹花背篓说,娘,证据就是这个。奶奶说,一个背娃的水竹花背篓,算什么证据?姑妈说,这是爹专门给弟弟做的,用来背弟弟的,不是用来丢掉我的。
奶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一把老泪从她的眼睛里呛出来,又让她猛地一把用双手捂住了。然后,她腾出一只手来,朝着大长工付大叠和二长工马二童戏挥了挥手。爷爷眼疾手快,赶忙给姑妈松了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奶奶却像藏袁大头一样,把水竹花背篓紧紧地抱在怀里,贴着自己的腹部,走进了那座深宅大院。
姑妈终究没有被送出家门。父亲顺心也像是被姑妈喊出来的一样,很快就降生了。父亲的到来,改变了姑妈的命运,姑妈自然做牛做马地服侍父亲,爱护父亲,成天把父亲用水竹花背篓背在背上,就连在稻场上玩耍,也每时每刻地把父亲牵在手里。两人整天、整月、整年形影不离。姑妈外出劳作时,父亲就是她的影子。父亲上学时,姑妈就是他的跟班。他的书包学具和零食,全部在姑妈背上的水竹花背篓里。父亲像一颗掌上明珠,首先是在姑妈的手心里、背篓里,然后才在爷爷和奶奶的手心里。父亲上的是私塾小学,然后被保送到县一中,之后考上师范,毕业后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父亲走到哪儿,都带着那只水竹花背篓。他把背篓或是放在床头,或是挂在书房,或是放在衣柜上,一直和它形影不离。当然,父亲还一辈子没住过医院,也没有输过液,直到七十八岁时因为抽烟患上肺癌,才住了一回院,输了一回液,最后离开人世。
姑妈也一帆风顺。十八岁那年,她嫁给了张家老二。张家老二刚刚航校毕业,在河里跑船,而且新当上了货轮上的驾长。当上驾长不久,他便迎娶了如花似玉的姑妈,变成了我的姑爹。姑妈出嫁那天,她把水竹花背篓背在了父亲身上,然后拉拉父亲的衣领说,弟弟,从今天起,这背篓得你自己背了。父亲背着背篓,只是笑。然后,姑妈跟着姑爹,先在夷洲,后在纪南城生活,依次生下了兰玉表姐和石生表哥。姑妈没上过学,却爱读书,没学过会计,却会算账。姑妈家门口就是天主教堂,她却从没去过,倒是一直信奉关公,一直将关公的雕像请在家里供奉着,有事无事上一炷香,祭拜一下,却从不求财许愿。所以,姑妈一直过着安逸恬静、无欲无求的日子。直到表哥石生和父亲患病去世,姑妈的生命质地,才开始出现人生最大的困难。
三
电话信号不好,断了几秒钟之后,兰玉姐的声音才重新扩出来,你们真的不能来。
说完这句话,兰玉姐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理由,舅妈就更不能来了,她一来,根本就不可能不露馅儿。你姑妈聪明得很。你们一来,她就会知道真相,那就会要她的命。
电话里,兰玉姐的声音很大,妈也听到了她的话。妈在一旁插嘴说,哎,孝子三年不出门。你们不欢迎,我们就不去。那就等满了三年再去看姑妈。兰玉姐也在电话里听到了妈的话,说,舅妈莫生气,那就等三年之后再说。
看来,我已经没有办法说服兰玉姐了,只得放弃。我正要挂掉电话时,兰玉姐又说,你把舅舅的视频发一个给我,要他身体好的时候的视频。你姑妈天天问舅舅的病情怎么样了,出了院没有。
我这才想起来,父亲住院之后,为了让姑妈看他最后一眼,我曾经接通了微信视频,让他们视频通话。当时,视频里的姑妈,脸瘦得只有一只拳头那么大,原本花白的头发也变成了雪白。姑妈一看见镜头里的父亲,嘴巴就瘪上了,下嘴唇也开始打战,像受了一百年委屈的孩子,突然回到妈妈面前一样。那个委屈劲儿,简直没办法形容。好在,她就那样痴痴地看了父亲好一阵子,才哽咽着说了一句,顺心,你好好的呀。你再不好好的,姐姐我不活了呀。顺心,你一定要好好的呀。
父亲见姑妈这样,也只能咬着下嘴唇,不停地嗯嗯嗯。他身上的疼痛,让他不敢松开下嘴唇,更不敢松开牙关。他怕一松,让姑妈看见他的疼痛在脸上跑。好不容易,趁姑妈说完了,他才说了一句,姐,我没事儿,只是感冒时间长了,没及时治,搞成肺炎了,不用住到中秋节就会出院的。父亲当时提到了中秋节,他走的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的凌晨。
当时,我实在不忍心他们这样多待一秒钟,便一狠心,挂断了视频电话。那是他们姐弟俩彼此看到对方的最后一次。现在,听了兰玉姐的话,我满口答应了她。一挂完电话,我就从手机里找出父亲之前谈笑风生的视频,发给了她。
不能去看姑妈,但是我得想办法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知道姑妈喜欢看书,喜欢供奉关公,我便从网上购买了一套《楚学文库》和一盒香烛寄给了她,祈望这些书和香烛能够缓解她的心中之痛。一周之后,兰玉姐打来电话,说姑妈收到了我给她买的书和香烛,很开心,但是她压根儿就不去看书,而是成天盯着父亲的视频看。兰玉姐说,姑妈早上一醒来就要看父亲的视频,她一天要看好几回。只要一想起来,她就要看,而且是迫不及待的那种。白天的时候,兰玉姐不在姑妈身边,姑爹毕竟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手脚慢,开手机半天找不到北,姑妈就着急,一急,就要自己下床去弄,吓得姑爹不知怎么办才好。待兰玉姐回来后,姑爹就不准她再出门做事了,说姑妈离不得她。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是劳碌命,手脚不能停。兰玉姐1953年出生,属蛇,天性聪明伶俐,退了休不是跳舞,就是给楼盘邀约客户。一天约满六个客户看楼,就有五十元的工资。兰玉姐能干,往往一天能够邀约五六十个客户看楼,收入多达四五百元,一个月下来,比退休前上班的工资还高,她自然就没时间在家里守着姑妈。姑妈要看视频,只能让姑爹放给她看。姑爹给兰玉姐送饭去了,就让京元哥放给姑妈看。姑妈看父亲的视频,直到把眼睛看模糊了,擦着眼睛还要看,压根儿就不看一眼我给她新买的书。
听兰玉姐说了姑妈的情况,见姑妈如此痴迷父亲的视频,我就更加担心,万一她知道父親去世的真相了,那后果就不堪设想。我告诉兰玉姐,必须停止给姑妈看父亲的视频。兰玉姐问,为什么呢?我说,再看会死人的。我给兰玉姐解释了姑妈的心理成因。兰玉姐连连说是,并且表示马上停止让姑妈再看视频的举动。末了,兰玉姐自言自语地说,莫非她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我不敢往下想,说,西方有个墨菲定律,说的就是越是担心的事,越会成真。你最好不要这样想。兰玉姐说,不是我要这样想,是你姑妈让我这样想。我说,她让你这样想,你也不能想。兰玉姐只好说,好好好。
之后,姑妈那边总算安静了几天。我以为姑妈真的就没事了,她每天或许还会沉浸在她喜欢的阅读里。阅读时,她自然会陷入与父亲小时候上私塾时的回忆,自然,她还会记起父亲上了中学,上了师范,给她讲书上故事的情景。她更会想起,父亲会把他读过的书,一本不落地用那个水竹花背篓背回来,全交给她。她则把那些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自己的闺房,一本本地读,一部部地看,遇到不认识的字,不明白的词,就会等父亲回来,再给她一一讲解。最后我坚信,时间一定会抹掉姑妈心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时间也一定会让姑妈一天天回到她原先的模样。
人说,儿子多像妈,女儿多像爹。姑妈和父亲却相反。姑妈八十八岁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八十八岁的奶奶。红唇白牙,嫩白的皮肤,如果脸上没有皱纹,压根就看不出是八十八岁的老太太。父亲则像极了爷爷,从脸型到身材,满身的清瘦,俨然就像是从唐人绣像里走出来的人物。
一周之后的一个半夜,兰玉姐突然打来电话说,不给姑妈看父亲的视频,姑妈就不吃不喝了。姑妈口口声声说,只要给她看父亲的视频,她就吃饭。兰玉姐告诉她,饭是饭,舅舅是舅舅。姑妈却说,饭是饭,你舅舅比饭更要紧。兰玉姐说,舅舅要紧,舅舅一直是好好的。可是,您不吃饭,您也不好了,舅舅还会伤心。姑妈仍然说,饭我可以不吃,你舅舅我不能不要,我就要看你舅舅。兰玉姐说,您不吃饭,就不给您看舅舅。姑妈说,我吃了饭,你就让我看你舅舅,我要看你舅舅这时候在做什么。兰玉姐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说,不行。姑妈说,你舅舅的病是不是没治好?兰玉姐说,您乱说。您怎么能这样说你的亲弟弟!姑妈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又抿着嘴唇说,我说了错话,我不该说你舅舅的病没好,你舅舅的病早就好了。兰玉姐这才笑了,笑意之间,泪水却往眼眶里呛,但是,她很快就把呛出来的泪水给忍了回去。她把泪水忍回去后才说,这才对了,那快吃饭。您吃了饭,就让您看舅舅的视频。姑妈说,我要看你舅舅这时候在做什么……
姑妈的思维,就像猫咬尾巴一样,围绕着父亲,追着兰玉姐的话尾巴,一个接一个地转着圈儿,直到把兰玉姐绕晕了,说,您烦不烦人呀!要是舅舅死了呢,您还看个鬼!
就是这句话,像一根棒子一样,一下子把姑妈打成了木头桩。瞬间,姑妈的脸上没了表情,面色苍白,整个头让那个细柔的脖子支撑着,眼睛无神地盯着兰玉姐的嘴唇,像极了一幅画在空气里的肖像画。她这个样子,自己不打紧,可把兰玉姐给吓坏了。兰玉姐把手伸到姑妈的鼻子跟前,探了探,发现她气息平稳,只是整个人的魂魄像是一瞬间到了另一个世界。于是,兰玉姐只好躲进洗手间,马上给我打了电话。面对姑妈如此这般一系列组合拳,兰玉姐的心理防线早就崩溃了。可是,我毕竟身在局外,始终保持着一份理性,依然坚持我的想法,认为视频是万万不能再给姑妈看了。
兰玉姐说,你的心真狠啊!你姑妈那个样子,我真是不忍心不让她看。
我说,你可以让姑妈提别的要求,以此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兰玉姐拿着电话,半天没吭声。临了,她才缓缓地说了一句,好吧,我试试看。
挂了电话,我倒头便睡,很快就进入梦里,父亲也就来了。他带着一帮钓友,在河里钓鱼。他们乘坐的船,并不是真正的船,而是一副副杉木棺材。和父亲一起钓鱼的,还有他生前的同事和校长。让我惊奇的是,从不钓鱼的表哥石生,也跟他在一块儿凑着热闹。他们每人乘坐一条船,一本正经地把渔线放进河水里,看着浮漂,一个个神情是那么专注。他们对我的到来,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好像我是个局外人,好像我不是父亲的儿子,不是表哥的弟弟。我心里感到不平,但是我在心底或多或少对他们有着讨好的心思。我怕他们不理我,便对父亲和表哥露着一副笑脸,可他们依然不理我。我就在河边等,好像他们终究会理我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侧过脸,对我说,你不去看姑妈,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说,想你了嘛,不行啊?父亲讪笑了一下说,这里不需要你,你还是去看姑妈吧,打个电话也行。好吧。我只得答应父亲,然后往回走。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们。我看到父亲和他的伙伴,还有石生哥,在河面上时隐时现,一会儿飘然而至,一会儿又飘然远去,来来往往,如在仙境。
四
早晨一醒来,我就给妈打了一个电话,说了父亲到那边还在钓鱼的事,然后让妈把父亲的渔具全部烧了,捎给他。妈说,父亲长长短短二十多根鱼竿,大包小包十多包渔具,全被他生前的渔友和学生拿走了。我说,那就算了吧,给他烧点儿纸钱,让他自己去买。我的话头转了一大圈,最后才回到主题上来。我说,爸爸在梦里说了两次,让我去看姑妈,还让我给姑妈打电话。妈是个联想丰富的人,说,你爸的意思是不是让你冒充他,给你姑妈打个电话?我说,这样的想法,也只有您才想得出来。就在我说这话时,兰玉姐的电话也打了进来。我让妈挂断电话,接通了兰玉姐的电话。
兰玉姐开口就说,你姑妈要和舅舅通电话!
这话让我心里大惊。昨天夜里的梦,刚才妈说的话,再加上兰玉姐在电话里直奔主题,让我脱口而出,姑妈是不是和你闹了一夜没睡?
兰玉姐说,就是呀,你姑妈坐在床上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夜,刚刚才睡着。我实在撑不住了。你快表态,能不能代替舅舅和你姑妈通一次电话?兰玉姐说得很委婉,把冒充说成了代替。
我说,让我冒充爸爸直接和姑妈通话,你不怕露出马脚?兰玉姐说,你的声音和舅舅是一样的,你姑妈的耳朵也听不大清楚了。等她醒了,你们就通一次话吧,应该没问题的。但是,前提是不能露馅儿。我说,那只能提前录好音了,再放给姑妈听。而且,还要上音轨编辑一下,才能放给姑妈听。兰玉姐说,也行。你连电影都会做,做个这样的录音,是小事一桩。我只好说,那就这样定了。
挂断了兰玉姐的电话,一细想,冒充父亲和姑妈通电话,还真是我的拿手好戏。我的声线和父亲的声线非常相似。自从父亲仙逝之后,我和别人说话时,听着自己的声音,就常常感觉是父亲在和别人说话。不过在录音时,我还得把自己的声音变得再苍老一些、沙哑一点儿,然后通过后期音效编辑一下,就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让姑妈以为就是父亲在和她通话。
也亏得兰玉姐想出了这么一个上好的主意来,我马上把这个点子报告给了妈。妈听后也很兴奋,说我的声音和父亲的声音确实很像。这样,就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由姑妈天天看父亲的视频,变成了我天天看父亲的视频,而且,我和姑妈看的是同一个视频。不过,即便是同一个视频,我看和姑妈看还是不一样。她看的是弟弟的样子,我看的是父亲说话的腔调,是在跟着视频里的父亲学说话。我学他的腔板,学他的手势,学他讲话讲到得意时,下巴情不自禁地向左一摆的样子,还学他的话语表情里,一般人所不具备的情深意长和幽默诙谐。
视频里,父亲正在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听众是他的夕阳红艺术团团员。父亲说,他小时候不爱说话,姑妈背着他去上私塾,私塾先生向他提问,他仍然不说话,不回答私塾先生的问题。私塾先生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答不上来,便要用板子打他的手心。父亲宁愿让先生打他的手心,也不愿意说话。他把手伸给先生,但是他怕疼,也怕打,便闭上眼睛。私塾先生抓住他的手,举起板子,也闭上眼睛,然后一板子打下去。紧接着,他们都听到了啪的一声响,板子打得清脆而响亮,可是父亲的手心并不觉得疼。他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姑妈用手心挡在了他的手心上面。先生的板子打在了姑妈的手心上。
这时,姑妈的嘴一瘪,眼泪滚了出来。
先生见是姑妈替父亲挨了板子,心疼得不行,连忙放下板子,为姑妈吹手。姑妈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让疼劲儿缓过去,然后小声说,先生,你不该打我弟弟,他可是你的小女婿呢。先生说,大幺姑,正因为他是我的小女婿,他不会答题,我才要打他。只是,我错打了大幺姑,得罪大幺姑了。姑媽说,先生,你也错打了弟弟,他可是会答呢,只是不爱说话。先生这才转过头来,半信半疑地看着父亲问,顺心相公,大幺姑说的可是实情?父亲看着先生,笑着点点头。先生说,那你告诉我,答案是什么?父亲又摇摇头。先生见父亲摇摇头,他也摇摇头,然后朝门外的厨房招了招手,先生的闺女便像箭一样冲了进来。先生的闺女已经开始缠小脚了,见先生一招手,还是跑得像箭一样快,快得在我父亲的眼睛里成了一道光。
先生的闺女跑到先生的案桌前,拿出一枚盐鸡蛋,放在案桌上,就退了出去。先生拿起裁纸刀,将那枚鸡蛋切成了四瓣,然后拿起一瓣,在父亲眼前晃了晃,说,告诉我答案,你说一个字,就给你一瓣。父亲又一笑,清亮地说,百年好合。听了父亲的回答,先生高声说了一声好,便走到他面前,把鸡蛋一瓣瓣地喂进他的嘴里。
从此以后,先生提问,给父亲一枚盐鸡蛋,父亲就开口回答一个问题。读到私塾结业时,先生把父亲送到县一中的大门口,拉着他的手说,顺心相公,你这辈子能不能给我当女婿,并不要紧了,要紧的是,今后无论走得多远,你一定要对大幺姑好,记得不?
父亲背着水竹花背篓,点点头。私塾先生这才松开手,让父亲,也就是他的小女婿走进县一中那个偌大的校园里,父亲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看着父亲的视频,听着父亲的故事,我的眼泪便情不自禁流了出来。擦干了眼泪,我就特别想父亲,想他还是活鲜鲜地站在我面前的样子。我相信,假如姑妈知道父亲不在了,她看完这个视频,绝对和我是一样的感觉。因为,她是父亲的姐姐,我是父亲的儿子,我们三个人的血是一脉相承地流动着的。第二次擦干眼泪,就得抓紧时间学习父亲的腔调了。
看了三天的视频,学了三天父亲讲话的样子,然后构思出父亲和姑妈通话的台本。有了台本,我就开始练习录音。我模仿着父亲的声音,每隔半分钟或一分钟,便和姑妈说一句话,轻重缓急,抑扬顿挫,都要拿捏得十分准确才行。折腾了两三个晚上,总算有了感觉,才钻进录音棚录了素材,紧接着进行后期音效编辑,折腾了大半夜,才把给姑妈的录音做好。
做好了录音,我先对着电脑试了几次,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便拨通兰玉姐的电话,让她代替姑妈试一下。兰玉姐却在电话里说,就在她同意姑妈和父亲通个电话,然后我拼命为姑妈准备通话录音的这几天里,姑妈的兴趣突然发生了大转移。这几天姑妈只字不提和父亲通电话的事,而是决定要为父亲和我妈每人买一套衣服。我妈的衣服还好说,一个电话打给妈,就清楚了她衣服的尺寸大小,剩下的就是购买一下就行了。而且,女人给女人买衣服,花色品种选起来也容易。可是,给父亲买衣服,困难瞬间就多了起来。暂且不说父亲已经仙逝,衣服的尺寸大小是多少并不重要,关键是姑妈姑爹靠那点儿微薄的退休金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真要为父亲新买一套衣服,最后只能在他坟前烧掉,确实是一种浪费。所以,兰玉姐便想着法子拖延这件事,她一拖,姑妈就不高兴了。姑妈不仅不吃饭了,还说起了怪话。姑妈说自己老了,让自己的女儿给办一点儿小事都推三阻四,一件事都落实不了,这人老了真没意思,连自己的女儿都敷衍自己。说罢,姑妈便坐上轮椅,让姑爹推着她来到门口的步行街上,一家又一家地扫服装店。
步行街上的服装店,全部是针对年轻人的。姑妈让姑爹推着她,进进出出,很快就把姑爹的腰累成了虾米状,可还是没有找到一套适合父亲穿的衣服。加上在外面吹了风,姑妈回来后当晚就开始低烧。兰玉姐给姑妈吃了退烧药,用湿毛巾为她冷敷降温,可还是降不下来。兰玉姐只好彻夜守着她,不停地为她物理降温。即便这样,姑妈眼睛一闭上就开始说胡话,话题一句也没有离开过石生表哥和父亲。她一会儿说石生你把灯关了,一会儿说顺心你吃糖,一会儿说石生你给我回来,一会儿说顺心你怎么不来看我呀。就这么一夜到天亮,嘴里没有停过片刻,好像她正和他们在一块儿,做着某件庄严而重大的事情一样。
兰玉姐说,姑妈夜里的梦话,比醒着时说得还清楚,还带劲儿。兰玉姐发现,只要姑妈醒来了,她说话就是一副有气没力的样子,口齿也不清,一句话要反复问几遍才弄得清楚。因此,兰玉姐说,她这副样子怎么和舅舅通话呢。再说,她这几天一个字都没有再提和舅舅通话的事,而且她的耳聋也好像比以前更严重了。
听了兰玉姐的话,我想,或许是姑妈暂时忘记了这个要求,那就先把录音通话的事放一放,等她什么时候想起了再说。兰玉姐也同意我的想法。当我正要挂断电话时,兰玉姐突然说,你录了一些什么呀?我想听一下。
我说,你确定想听?兰玉姐说,你不是让我替你姑妈试一下吗?那我就试一下吧。我说,试一下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许哭。兰玉姐说,大河里的水都干了,我已经不会哭了。我说,好,那我们开始。
和兰玉姐试录音前,为了有环境音和时空氛围,我按预先设计的环节,先打开电视机,调到央视一套,里面正在播放着《新闻联播》。这样,既可以制造具有时间背景的环境音,又可以消解一下即将播放的主体录音,让姑妈更加难辨真伪。然后,我拿出另外一部华为手机,把存储在手机里的录音文件打开。几秒钟之后,我的声音,哦不,应该说是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父亲的声音,从华为手机里飘然而出。
“父亲”说,姐呀,你还好啊?
“姑妈”说,順心,我蛮好,就是想你啊,想得天天睡不着。
“父亲”说,我晓得的,石生走了,对你打击很大。你要想开一点儿,这是他的命。再说,他也六十岁的人了,人终归有这么一回。你可要好好活,替他把后面的时间活回来。
“姑妈”哽咽起来,说,我也想开了。他从我怀里生,又从我怀里走。我想得开,人总有一天是要走的。只是他走的时候,受了蛮多的苦……
“父亲”说,我还听说,你不好好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你每天不仅要吃,还要尽量多吃。人只要吃得,睡得,做得,就不会生病,就会长寿。
“姑妈”说,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哪里吃得下哟。只要想起你,我一吃就哽,每次只得用开水泡才能吃一点点……只要和你通了话,我就会好起来。你的病,好些了没有?我时刻搁在心里……
“父亲”说,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住院那些时日受了些亏风,出院后,接着吃了一段时间的药,还找杜华山开了几副中药吃了,已经恢复了。现在能吃能喝,每天还可以抽十根烟,喝二两酒呢。
“姑妈”说,顺心,你还抽烟啊!酒可以少喝点儿,烟可不能抽了。抽烟没有一点儿好处。石生就是抽烟抽的……顺心,我好想来看你,就是坐不得车,一坐车就晕……
“父亲”说,我也想来看你呢。我一辈子没住过院,没有打过吊水针,这回,院也住了,针也打了。可是,自从这次生病之后,我也一坐车就晕,一晕就吐得厉害。我们还真是亲姐弟呀。就因为晕车,你遇到了这么大的困难,我都没来看你呀,姐……
“姑妈”说,顺心,你身体还没恢复啊。你听听,你说话好吃力哟,像背了几百斤东西在身上,你可得千万要保重身体呀。
“父亲”说,姐,我哪里用得着背几百斤东西哟,最多就是背背你留给我的水竹花背篓。
……
我关掉了录音。关掉录音之后,是一阵沉默。我以为兰玉姐对这段录音一定会非常满意,她一定会说我的声音加上后期编辑出来的“父亲”角色,简直是惟妙惟肖。而且录音的内容也紧扣主题,始终围绕姐弟俩关心的话题展开。可以说,只要把这个录音和一只耳朵失聪的姑妈对接上,一定会有着非常理想的通话效果。
但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兰玉姐说,这个录音不能给你姑妈听。我问她理由。她说,很简单,这个录音提到了石生,调子太悲情,而且太过于煽情。录音里面所释放的情感和内容,你姑妈的心脏根本就没办法承受。所以,兰玉姐决定,这个录音不能与姑妈对接。
兰玉姐的一句话,将我近一周的劳动付诸东流。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将姑妈为父亲买衣服的想法,像抹杀姑妈想与父亲通话一样,最后无疾而终,或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她再次向我讨教针对性的方式方法。
我说,姑妈已经病了,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因此,她一定不会再有精力去想给父亲买衣服了。当务之急,就是要将她送去医院,尽快把她的小感冒治好。这么大年纪的人,本来微循环就不好,即便是小感冒,也得小心,怕万一酿成大祸。
兰玉姐在否定我的劳动之后,也变得乖巧许多。她在电话那头,对我的建议连连称是。
五
姑妈的身体,并没按我想象的那样弱下去,而是在兰玉姐与我通了电话之后,突然好起来了。
那天早上,姑妈突然自己穿好衣,自己下了床,连拐杖都不拄,自己走到关公面前,上了一炷香,然后去烧了开水,服了速效救心丸,还用小土罐给自己熬上了一罐小米粥。然后,在香火和小米粥混合而成的烟气氤氲里,她随手从《楚学文库》里抽出一本书,抱在面前读了起来,直到把一个搪瓷杯盖碰到地上,将沉睡中的姑爹给吵醒。姑爹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禁感叹,太阳竟然从西边出来了!
见姑爹起来了,姑妈突然说,我要吃饭,我要把身子骨养好。养好了身子骨,我就坐船去看顺心。我不晕船。
姑妈说话的样子很认真,眼神也很执着。她看见姑爹像不认识她似的,便朝他嫣然一笑,像回到了她十八岁认识姑爹时的样子。这下可把姑爹给吓坏了,因为纪南城也好,夷洲城也好,对病危之人,都有回光返照的说法。姑妈这个样子,自然让姑爹心里十分害怕。
姑爹第一时间把兰玉姐叫了过来。兰玉姐一进门,看见给她开门的竟然是姑妈,也吓得不轻。姑妈并不管这些,见了兰玉姐,还是那句话,我要好好吃饭,要把身子骨养好。姑妈的话,更是把兰玉姐吓得捂住了嘴巴,好像她从来就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似的。兰玉姐跌坐在沙发上,姑妈依然笑吟吟地看着她,这让她汗毛倒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完全不知道姑妈的笑容里面,到底暗藏着什么样的刀子,会在一瞬间将她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脏给划破。
姑爹当着姑妈的面,迫不及待地告诉兰玉姐,姑妈要坐船去看父亲。姑妈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看着他们父女俩坐在沙发上讨论着自己的想法,好像他们压根儿就不是在说她,而是在说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姑爹说,你妈要坐船去看你舅舅,要我给她找一条去夷洲的船。兰玉姐说,我妈的脑壳进水了吧,亏她想得出来。纪南城到夷洲城的客船,好多年前就停摆了,现在河里只有从上海和武汉到重庆的游轮,根本就不在纪南城停靠。你到哪儿去给她找船坐?姑爹说,是啊,我告诉你妈了,现在根本就没有客船可坐,可她就是不听。她说纪南城离夷洲城只有一二百里路,即便是没有船,还有其他法子,怎么都有办法去看你舅舅。她还说了很多法子,比如说坐火车去看你舅舅,坐轮椅去看你舅舅。
姑妈突然插嘴说,坐火车我也晕,不能坐火车。
姑爹愣了一下,接着说,她甚至还说走也要走去看你舅舅,爬也要爬去看你舅舅,反正就是要去看你舅舅。
姑妈听姑爹说到这儿,又忍不住打断了他,我不管,你在港务局管船管了一辈子,你一定要给我弄条船,我就是要坐船去看顺心。
姑妈这话不假。姑爹在夷洲城时,就是货轮的驾长,姑妈是港务局的一个普通会计。姑爹天天在河里跑船,姑妈天天在岸上的港务局上班,照顾兰玉姐和石生哥。直到一天凌晨,姑爹轻车熟路,驾驶着货轮行驶到庙南宽谷的肉圆子沱里时,船触了礁。姑爹当机立断,松开了装煤的拖驳,货轮便急速开始下沉。船上所有的水手都跳到拖駁上面去了,唯独姑爹一直不肯弃船,姑爹守在驾驶舱等待救援。很快,他看见一艘打渔的机动船出现在河面上,姑爹就把机动船上的驾长赶到拖驳上,他一个人驾着机动船,载着货轮的铁锚,开足马力,往肉圆子沱的沙滩上冲去。缆绳转盘在机动船的冲刺中飞速旋转。就在货轮即将没顶时,姑爹手中的铁锚,被抛进了一堆乱石中,牢牢地抓住了河岸上的花岗岩。铁锚牵着快要沉到河底的货轮,为货轮重新起水留下了抓手,避免了国家财产遭受损失。而姑爹则已经累得晕倒在铁锚旁边。之后,姑爹就被调回到岸上的港务局,天天和姑妈在一起了。不久,姑爹工作变动,举家迁到纪南城。从此,姑妈和父亲就分隔两地。
姑妈见姑爹不应承她的话,就知道又触到了姑爹的痛处,那次沉船至今还硌在他心里,她也就不再吱声了。她继续看着姑爹和兰玉姐,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着她想去看父亲的壮举。直到两个人没话说了,姑妈这才插进嘴来问他俩,究竟帮不帮她去看父亲。
姑爹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了啊?说起来也有一二百里路呢。如果你不晕车,坐车去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可是你一坐车就晕啊。再说坐船,现在港务局都改制了,不存在了,一条船都没有了,我到哪里去找船呀。即便用轮椅推着你去看顺心,我和兰玉的年纪都大了,没那力气了,左右都是办不到的事情呀。
兰玉姐说,妈,你就消停些吧,除非舅舅来看你。你去看舅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听了姑爹和兰玉姐的话,姑妈并不失望,她好像早就知道,她的想法在兰玉姐和姑爹这里压根儿就是行不通的。现在,姑妈得到了他们的明确答复之后,就不再作声了。她端起兰玉姐递给她的小米粥,轻吹了一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往后的几天,姑妈格外安静。我也以为姑妈的困难终于过去了,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国庆节期间,儿子从北京回来,还带着女友回来过节。十月一日那天,我们全家去看电影《我和我的祖国》。片子虽然是由五部小电影拼凑起来的,可是一部比一部过瘾。就在我们看得如痴如醉时,兰玉姐的电话又来了,把我和周围的观众都吓了一跳。
你姑妈失踪了。
兰玉姐没有任何前奏,電话一通,直接说出了结果。一个靠轮椅才能动弹的老太太,怎么可能失踪?我说。真的失踪了!屋里,我家,所有亲戚朋友家里,都没有。兰玉姐说。京元哥呢?他在哪儿?我问。兰玉姐说,哦,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再给他打一次。话没说完,兰玉姐就挂断了电话。大概十分钟不到,她又打来电话说,你京元哥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他也失踪了。但是刚刚,我发现了他留在饭桌上的一张纸条。我问,纸条上写着什么?兰玉姐说,上面写着,别着急,耐心等我和妈回来。我说,他们会不会奔夷洲来了?
兰玉姐说,这也太疯狂了吧!
六
姑妈还真是坐着轮椅来夷洲城看父亲了。这件事,是姑妈生平唯一做的一件离经叛道的事。那天晚上,姑妈像是早就知道姑爹和兰玉姐会拒绝她一样,她对这个预料中的结果并不失望,相反,她甚至感到有些兴奋。但是,她必须以脆弱的心脏,将这些兴奋牢牢地关闭着、挤压着,囚禁在她孱弱的身体里面。
时间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并不习惯多睡觉的姑妈,早上醒来时,依然精神矍铄。她待兰玉姐上班去了,待姑爹也买菜去了,便用她那部几乎没有用过的老人机,打通了京元哥的电话。电话还在嘟嘟作响时,姑妈就断定,她的女婿邱京元一定会帮她,并且会和她结成这次行动的同盟。
京元哥第一时间赶到了姑妈身边。姑妈掏出一块怀表,这块怀表至少有五十年的历史了,比我的年纪还大。姑妈将怀表放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会儿,然后将表盖打开。怀表的分针和时针都停止走动了,可是,姑妈就像它们仍然在走动着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她将怀表盖转过来,让京元哥很轻易就看到了表盖里面嵌着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是年轻秀美的姑妈和青春年少的父亲,这是父亲读师范时和姑妈的合照。姑妈穿着一件条纹上衣,梳着一对长辫子,双腿紧紧并着,坐在一个青花瓷凳上。父亲理着分头,穿着学生装,紧挨着姑妈站在她身后。两个人一个端庄素雅,一个清秀俊朗,脸上都有一对酒窝,一丝浅笑,是那种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亲入骨髓的感觉。
姑妈看着敞开的怀表盖,用左手的大拇指轻轻抚摸着照片,嘴里絮叨道,这就是顺心年轻时的样子。顺心年轻时好标致,人见人爱。他上私塾的第一天,先生就把女儿许给了他。他上了三天学,先生就捎信让爹去说亲。先生看中他的,不光是他长得标致,他还冰雪聪明,他五岁就能给过喜事的人家说四句子了。顺心开口就是诗文,六岁就名震一方,七岁上私学,八岁进小学,十四岁就被保送进了县一中。顺心可真是生得乖呀!我就他这么一个弟弟,他就我这么一个姐姐,可我们一直不在一起。他住夷洲城,我住纪南城,几年见不了一回。现在,我晕车,他也晕车,更是见不到了。我就想看他一眼,哪怕只看一眼,我就是死了,也心满意足。我知道呢,我们家里只有你会答应帮我。自从你娶了兰玉,我就一直把你当亲儿子,你也把我当亲妈。现在,妈就只有这么一个要求,求你带我去看看顺心,看了顺心,我就回来。以后你们让我做什么,我都听你们的,我都乖乖的,再也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京元哥本来和姑爹、兰玉姐的立场一样,是想劝姑妈不要去看父亲的。但当他看到姑妈手里的怀表,看到怀表盖上的合照,他的心就软了。加上姑妈的一席话,他的眼睛就潮了。眼睛潮了,姑妈后面的话,他压根儿就没有听进去,更没听清楚。他只知道,这事,怎么也得像帮亲妈一样,帮助自己的岳母。
京元哥是个孤儿,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怎么说他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已经到了坐公汽免费的年纪。他上半年还生了一场大病,住了半个月院,到现在身子骨还虚弱着呢。但是,京元哥听了姑妈的话,知道了姑妈的心情,明白了她的心思,便在心里暗暗发誓,就是爬,也要把姑妈送到夷洲城去。虽然他也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可是姑妈铁了心要去,就先送她到了夷洲城再说。他必须帮她。京元哥的决心一下,姑妈就感觉到了。她对他说,我还有一个要求,这事得瞒着他们。姑妈嘴里的他们,京元哥自然知道是姑爹和兰玉姐。京元哥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姑妈。他想,送姑妈去看父亲,还真只有他最合适。他认为,一二百里的路程,推着姑妈去看父亲,有他一个人就足够了。即便万一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打120求助。至于到了夷洲城,父亲不在了,怎么应付姑妈,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所以这事,在京元哥心里,有着相当的自信,也有着相当的笃定。
京元哥本来就是操持家务的好手,他操持起出行的事务来,更是驾轻就熟。他先是将姑妈的轮椅推到改装店,让人给烧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雨棚,还在座椅上加了一层海绵,把坐垫整得舒适无比。然后,他将轮椅推了回来,寄放到楼下巷子对面的教堂里。教堂的老牧师一看到轮椅这副打扮,就知道皆是善良与仁慈使然,自然乐意腾出位置,让它得以安放。
十月一日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兰玉姐照例要出去为楼盘邀约客户,姑爹照例要去菜市场买菜。姑爹比姑妈小两岁,也不年轻了,出去买一趟菜,自然要花上两到三个小时。他沿着步行街走到头,钻进一条老街的巷子,再往前走就是菜市场,这个菜市场至少五十年没变。他和姑妈来到这儿时,菜市场就是这副样子。除了菜的品种越来越丰富,菜棚、菜摊越来越多姿多彩,市场的样子并没改变多少。姑妈身体好时,都是姑爹陪她来买菜。姑妈择菜过秤付款,姑爹拎菜。后来,姑妈没力气了,走不动路了,就变成姑爹一个人来买菜。
姑爹是个仔细人。他带孙子时,晾衣竿上挂着孙子的一件小褂子,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晃,他见了,便赶忙拿了自己的两件洗好晒干的衣服,前一件,后一件,守护着孙子的小褂子,让它不再孤单。姑爹一人去买菜,一开始,卖菜的人会问姑爹,您老伴咋没来?姑爹总是说,她当娇小姐了,不愿意买菜了,在家里看孙子。后来,姑爹总是用这句话回答大家,大家也就不再问他了,但是大家在背后议论,别不是他老伴走人了吧?姑爹无意中听到了这些议论,心里有气,也不争辩,就用轮椅将姑妈推到菜市场的门口,让姑妈下了轮椅,然后拥着她,若无其事地在菜市场走一圈。姑妈稳稳当当的步子,满面春风的神情,自然一下子就瓦解了菜市场摊主们的猜疑。虽然此举让姑妈回家后睡了三天才缓过神来,但是姑爹认为,让大家看看姑妈还好好的,就不会生些坏念头,姑妈就会越活越爽朗,越健康。事实上,还真是这样。姑妈自从在菜市场巡视了一趟,回来缓过神之后,身体便比先前好多了。有时一高兴,还可以从轮椅里走下来,给关公上上香,坐到阳台上读读书,甚至还帮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直到石生哥走了之后,姑妈才又成了先前那副病恹恹的样子。
长年累月且风雨无阻地买菜,自然让姑爹像姑妈一樣熟悉了菜市场。姑爹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心也从来没有旁骛。对姑妈,对家,对表姐表哥,对单位,对同事,对朋友,从来就是一心一意。十月一日这天上午,他来到菜市场,走到最里面的转角处,那里有个洗浴房,洗浴房的老板娘至少有五十岁了。姑爹每次从洗浴房门口经过时,她总是朝姑爹招手,朝姑爹微笑,还朝姑爹抛媚眼。但是,姑爹从来就对她视而不见,也从来不在那儿停留。今天姑爹又从那儿经过,他没有看见老板娘,却看见一个小女孩儿坐在门里面,呆呆地看着他。姑爹过去常年在船上跑,后来在港务局里待,这一辈子,他见过不少人,经过不少事,特别是这个小女孩儿,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学生。现在正是上学的时间,这么小的孩子不去上学,坐在洗浴房里,呆呆地看着大街,让姑爹放心不下。姑爹每天晚上忙完了事情,就会看倪萍主持的寻亲节目《等着我》,每天看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现在,当他看到这个小女孩儿时,就联想到电视里一个个孩子和父母重逢时抱头痛哭的画面。于是,他走到洗浴房对面的生姜店跟前,借着挑选生姜,偷偷将女孩儿的样子用手机拍了下来,然后转身朝便河派出所走去。
一个小时之后,便河派出所的民警排除了姑爹的疑虑。原来,这小女孩儿是老板娘的亲外甥女,专程从石首来纪南城看病,暂时住在洗浴店里。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姑爹才匆忙回到菜市场,随便买了几样菜回到家里。推开门,他见姑妈不在,轮椅也不在,那部老人手机放在饭桌上,电池耗尽,
姑妈坐了一整天轮椅,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样。进了房间,京元哥才发现自己的头发里、嘴唇里、衣服领子里全是灰,人也累得不行。他洗了澡,陪姑妈吃了从楼下买来的肉丝饭,还喝了两瓶啤酒,早早就躺在外间的沙发上休息了。他想早点儿歇息,蓄足了劲儿,明天才有力气继续赶路。
姑妈却越累越新鲜,躺在里间的大床上,一声接一声地喊身上疼。在喊疼的间隙,她还和京元哥不停地说着话,纠结要不要把他们去看父亲的秘密行径告诉姑爹。京元哥却不同意,两个人的意见产生了分歧。姑妈说,一定要告诉他,我们已经在去看你舅舅的路上了。京元哥说,只要一告诉他们,我们就只有回家一条路可走了。京元哥还说,自己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兰玉姐,在兰玉姐面前,他可从来没有硬气地做过一次主。要是把这事跟兰玉姐说了,她一声令下,让他把姑妈带回去,他是绝对不敢违背的。
京元哥这么一说,姑妈就犹豫了。好不容易踏上了去看父亲的行程,果真因为一个电话,就让京元哥把自己带回去,那可就前功尽弃了。可是,姑妈最放心不下的,倒不是兰玉姐,而是姑爹。她怕姑爹为她担惊受怕,心脏受不了。她这么一走,姑爹肯定会担心着急,一担心着急,就会睡不着,一睡不着,身体就会被拖垮。如果因为自己的任性,把姑爹给弄病了,她可不会原谅自己。左想右想,姑妈心里就是停当不下来,停当不下来,她就又和京元哥商量。
姑妈说,不告诉他们实情,我怕你爸会出事。京元哥只好说,那我开一下手机,给兰玉发个微信,让他们放心。姑妈这才妥协了,说,发个微信也可以。京元哥便打开手机,点开兰玉姐的微信框,写了一句:“我们现在在去看舅舅的路上,不要担心我们,也不要阻止我们。妈和我都很好。”京元哥写完了信息,正要发送时,兰玉姐的语音电话就打了进来。京元哥看着兰玉姐的头像,手指瞬间颤抖起来。但是,他还是狠心挂断了兰玉姐的语音通话请求,将编辑好的信息发送出去,然后迅速关掉了手机。
做完这些,硬气爽朗的京元哥,眼睛里居然有了潮气。京元哥说,妈,他们知道我们去看舅舅了,您放心休息好了。见里屋没有声音,京元哥便溜下沙发,走了进去,姑妈声息平稳,已经进入了梦乡。
八
十月二日大清早,就在姑妈和京元哥开启第二天的行程时,我带着儿子和他的女朋友,开着车从夷洲出发了。
昨天一接到信息,我就給姑爹打电话,让他在家里等,不要着急,一切我都会搞定。然后,我让兰玉姐今天一大早就在纪南城等着我,我从沪蓉高速直抵纪南城,接上她后直接驶上夷道,沿途追寻姑妈和京元哥的踪迹。上了车,我让儿子按人的步行速度,计算出姑妈最远和最近的位置区间。很快,儿子查出了姑妈的大概位置,就在八岭和河溶之间。当然,我还让在公安局工作的弟弟,锁定京元哥的电话号码,只要一有消息,就及时告诉我。
一切都如我预料,我们一路追寻,一路打听,一直追到河溶镇。问询了好几位镇上居民,一位卖大蒜的摊主才告诉我们,昨晚看见一位白发老太太坐在轮椅里,让一位小老头儿推着,从河溶街上走了过去,到了河溶旅馆。镇上那栋最壮观的建筑,就是河溶旅馆。河溶旅馆的老板是位中年男人,他告诉我们,今天一大早,老太太和小老头儿就离开了。他们离去的方向,朝西。
姑妈和京元哥就这么一直朝西走,我们心里就更有数了。
上了车,我们重新在夷道上奔驰着。我们都觉得寻找姑妈的整个过程,似乎过于简单,过于容易。但是,能够尽快找到姑妈,车里的每个人终究还是很兴奋的。就在我们的兴奋劲儿还没得到充分释放时,按照我们估算出来的行程,我们早就应该追上姑妈和京元哥了。可是,眼前除了一辆又一辆超越我们的大大小小的车辆外,没有一辆轮椅映入眼帘。而且,我们继续往前奔跑了一程,直接就到了白河。可这对坐在轮椅里面的姑妈和推着轮椅的京元哥而言,他们的速度根本就不可能到达白河。眼前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沿着夷道追寻姑妈的思路,完全错了。这个结论,让我们每个人都有了一种上当的感觉。
这时,儿子开了口,还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我将车停到路边,说,对一辆轮椅而言,可走的路,远比一辆车要多十倍、二十倍。儿子说,那我们就在地图上找一下去夷洲的小路吧。他打开百度地图,点了一下人行道路,地图上顿时出现了蜘蛛网一样的路径。这些小路,很快就让我们陷入了迷失之中。
九
姑妈重新坐上轮椅出发时,身上的疼痛并没有消失殆尽。京元哥的四肢更是难以抬举,特别是他的左手左肩,往上抬一厘米都困难。最后还是在姑妈的帮助下,才硬把他的手抬起来,搭到轮椅的扶手上。
京元哥推着轮椅,在夷道上行进了一里多路,来到一条乡村小路的分岔口上。姑妈便让他停下来。他不明白姑妈为什么要他停下来。
京元哥问,妈,是不是不想走了?
姑妈说,怎么会呢。去夷洲看你舅舅,可是我做梦都想的事情,我不会半途而废的。
京元哥问,那您这是……
姑妈说,你告诉了兰玉我们去看你舅舅,他们一定会沿着夷道来追我们。当年陆逊追刘备,就是这么个追法。现在,兰玉他们也会来追我们的。
京元哥又问,啊,这可怎么办?
姑妈说,大路走不成了,就走小路。我记得,过了河溶就是关公走过的麦城。我们走小路,过麦城,到夷洲。
京元哥说,我们可不能走麦城,走麦城不吉利。
姑妈说,麦城可是关公走过的路,关公走过的路,就是吉利的路。我的时日不多了,也好比是走麦城。一个走麦城的人,再走一遭麦城的路,就会走出好运来。上了这条小路,你再搜一下麦城,我们就往麦城走。
京元哥不再说话,将轮椅推到小路上停下来,在百度地图上点出麦城,然后设成终点,之后推着姑妈,走上了坑坑洼洼的小路。
十
就是姑妈这个狡猾的决定,把我们抛到了夷道边的一块土渣子地上,为即将行进的路线争论不休。大海捞针似的感觉控制着我们,好在,这种感觉附体的时间并不长。就在我们准备放弃开车,分组步行去追姑妈时,弟弟恰到好处地打来了电话,说他定位到了京元哥的行踪。他们沿着夷道右侧的一条小路,正在向麦城方向行进。弟弟肯定地说,麦城是他们到夷洲城的必经之地。所有的困惑,在弟弟的电话里迎刃而解。我们重新上车,直接奔向麦城。
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赶到了麦城遗址前的三岔路口上,并且对姑妈的轮椅之行,构成了某种犄角式的埋伏。
摇下车窗,阳光和风涌进车里。
这时,儿子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女朋友笑了一下,对大家说,叔叔,大姑,我说句话你们别不高兴。
我说,丫头有什么话,尽管说。
丫头说,姑婆已经整整八十八岁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兰玉姐也点点头。
丫头说,姑婆想见到自己的亲弟弟,一直是她老人家最大的心愿,是不是?
我又点点头,兰玉姐也点点头。
丫头说,那么,爷爷不在了,现在姑婆凭借一把轮椅,是根本不可能走到夷洲城去看爷爷的,即便到了,也是看不到爷爷的,是不是?
我点点头,兰玉姐也点点头。
丫头说,所以,我们不应该急于把姑婆找回去,而是应该让她在去看爷爷的路上多走一会儿。就是万一姑婆在去看爷爷的路上去世了,那她也是最幸福的,是不是?
我和兰玉姐再没点头。
儿子说,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姑婆。但是,我们即便找到了他们,也不要惊动他们,我们只需要远远地跟着他们就行了。一直跟著他们走,他们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时,我们才能出现,才能上去救护。
我说,这个主意很好,但是必须征求你兰玉大姑的同意才行。
兰玉姐说,你们都决定了,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呢。
随着兰玉姐态度的尘埃落定,我感觉我们的车瞬间变成了救护车,静静地蛰伏在那儿,随时待命。
临近中午时分,还是小丫头的眼睛尖,一眼就看见姑妈的轮椅在京元哥的推动下,出现在麦城的地平线上。直射到地面上的阳光,像水彩一样,把他们的身影洇染成一团剪影。剪影在天地之间隐隐闪烁,随着他们缓慢行进的步伐,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大。
兰玉姐见了,本能地就要下车冲过去,被我一把拉住了。我招呼所有人上了车,摇上车窗。兰玉姐的眼睛一直盯着姑妈的轮椅,盯着轮椅上的姑妈,盯着姑妈的头发,盯着姑妈的脸。兰玉姐说,妈瘦了,再这么走下去,妈就活不成了。我说,姑妈那是清秀了,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更清秀。兰玉姐说,不,妈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她的心脏病根本就受不了这样的长途跋涉,她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的。
见兰玉姐这么激动,我激将她说,要不,我们一起下去,干脆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只有这样,她才会放弃去看父亲。兰玉姐顿时眼睛一睁,那可不行!告诉了她,她必死无疑。你可不能犯糊涂。兰玉姐嘴里这么说,手还不停地拍打着我,好像我会在一瞬间犯糊涂,要把我拍醒过来一样。我连连说,好好好,不告诉姑妈。你不同意,我怎么会擅自告诉她呢!兰玉姐这才善罢甘休,将双眼射向车外,紧紧地盯着姑妈的一举一动。
姑妈坐在轮椅里,整个人已经非常虚弱,京元哥也累得气喘吁吁。他把轮椅径直往那棵大银杏树下推过去,轮椅碾压着地毯一样的银杏树叶,像碾过一地金色的颜料。姑妈,京元哥,还有银杏树,合在一起,像极了一幅油画。到了银杏树下,京元哥将轮椅锁锁住了,然后打开保温杯,喂姑妈喝了一小杯水,然后给他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下去。他对姑妈说,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吧。姑妈不置可否。他便找到一个凸起的树根,人往上一躺,鼾声就响了起来。
轮椅里,姑妈看着京元哥的样子,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怜悯,嘴里嘟哝了一句,真是太难为你了,我的儿。说罢,姑妈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姑妈和京元哥睡得实在是太香了,以致我们也跟着进入了梦乡。恍然间,我们惊醒过来时,那棵大银杏树下,早就没了姑妈和京元哥的影子。
麦城真是姑妈的福地。父亲师范毕业那年,给姑妈带了一背篓书回家。书里有《镜花缘》《红楼梦》,还有《三国演义》,所以姑妈知道关公,知道麦城,也知道三国演义里的那些兵法。她到了麦城,发现整个麦城空无一人,唯独一辆小车停在岔路口上。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了车门上一缕粉红的纱巾角,纱巾的颜色和她头上的纱巾一模一样。那是兰玉姐同时买的两条,一条给了姑妈,一条留给了自己。最初,姑妈还以为是自己的纱巾掉了,可是她一摸,纱巾分明还搭在自己的头上。她瞬间明白了一切。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和京元哥上演了一出金蝉脱壳之计。他们假装在大银杏树下睡得香气四溢,然后把我们诱入梦乡。之后,京元哥推着姑妈,轻手轻脚而又大摇大摆地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然后,他们把我们再次扔进从麦城到夷洲城多如牛毛的歧途。等我们再次通过弟弟找到他们的行踪时,他们已经沿着我们无法想象的路径,径直抵达了夷洲城的太平镇。
抵达了太平镇,他们和在河溶一样,好好地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上午才出发。
回到了处处生香的故土,姑妈自然要讲究一番。她穿戴一新之后,才出现在父亲小时候上的私塾门口。私塾还是过去的模样儿,过去的青砖黛瓦,过去的门楣庭院,过去的老门老样儿,过去的斑驳陆离。只是,这儿早已不是私塾了,而是被改成了一间酒馆。酒馆门口,是一片青石板街道,阳光只能晒到一半的街面。街面的青石板上,放着一把黑木椅,木椅里面坐着一位老太太,正在晒着太阳。
老太太很富态,脸庞上早已没了过去的痕迹,但私塾先生的老模老样,还是在她脸上的皱纹里时隐时现。看着她的样子,姑妈心里早就确定了八九分。但是,姑妈并没让京元哥把自己推过去,姑妈不想惊动她,而是在离她上十米的墙角边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让眼里的泪水流了出来。当泪水变凉时,姑妈才意识到了它们的存在,然后拿着粉红纱巾的一角,擦干了它们,才让京元哥把她推开,背朝着酒馆,向窄窄的石板街道尽头走去。
石板街道的尽头,同样有一棵大树,那是一棵硕大的花栗树,需二三十个人才能合抱,树下同样有树根长成的树根凳子。姑妈坐在轮椅里,整个人完全没有了连日的虚弱与疲劳,而是很安详。京元哥也变得气定神闲,他把轮椅径直往那棵巨大的花栗树下推过去。到了花栗树下,京元哥像上次一样,将轮椅锁锁住了,然后打开保温杯,喂姑妈喝了一小杯水,自己找了一个树凳,坐下来歇息。
姑妈看完远处的太平镇后,就一直看着眼前的花栗树。她从上到下,从下往上,从里到外,不放过树上任何一个细节,细细地,慢慢地,看着树的一切,包括树根丛里,那堆竹篾烧成的灰烬。姑妈的眼睛从一见到那堆灰烬,就没离开它,一直盯着它,直盯得泪眼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姑妈再回过神来时,她的眼睛全然变空了。她的两只手,也随之像抓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轮椅的两个扶手。然后,她轻声对京元哥说,我好累呀……
说罢,姑妈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十一
三天之后,姑媽从重症监护室里醒过来时,病床前只坐着姑爹一个人。姑爹坐在她的轮椅里,紧紧地抓着轮椅的扶手,睡着了。姑妈转动着眼睛,看了一眼病房里的一切,然后抬起那只扎满针眼的手,抚住姑爹的手背。
姑爹醒了。
姑妈说,我又害你不浅了吧?
姑爹说,倒没有害着我,是你跟着我活腻了,不想要我了。
姑妈说,哪儿的话,我早就说过,下辈子还跟你呢。
姑爹说,那你还坐着轮椅满世界跑,你就是不要我了嘛。
姑妈说,我只是太想顺心了。就在刚才,顺心还一直跟我在一起呢。
在姑妈心脏衰竭、昏迷不醒的三天里,我和兰玉姐将父亲去世的真相告诉了姑爹。姑爹知道了真相后说,难怪啊!我说顺心这么好的身体,怎么会晕车?原来是你们一起在骗我们啊。
姑爹知道了真相后,我们便和姑爹达成同盟,父亲去世的消息,千万不能告诉姑妈。姑爹自然满口答应。
姑爹对姑妈说,顺心自从病了之后,跟我们一样,坐不得车了嘛。能坐车,他肯定会来看你的。你就等顺心病好吧,不要再折腾自己了。这回,你要是真走了,你叫我还怎么活?
姑妈说,我再也不去看顺心了。你让长平来一下吧。
姑爹连连说,好好好。
姑妈的手,像当年替父亲挨打一样,早抢在我的手之前,落在了我的脸上
长平就是我。我接到兰玉姐的电话后,并不相信刚刚脱离危险的姑妈,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去看父亲的念头。她这个弯儿也转得太快了,这里面一定有着更大的阴谋。在电话里,我和兰玉姐讨论了一个多小时,仍然没有讨论出一个确切的结论。在没有了办法时,我提出来将上次那段录音派上用场。兰玉姐还是持反对态度,她怕弄巧成拙。兰玉姐一否定,我的脑子里又蹦出一个主意。我的电影团队的化装易容术已然非常了得,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加上我和父亲的声音奇似——
干脆,就让我化装成父亲,去看姑妈。我说。
兰玉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幽幽地说,让我先讨讨你姑妈的口气再说。
兰玉姐回到医院时,姑妈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兰玉姐问医生,我妈还没脱离危险,怎么就转普通病房了?医生说,老人家要走路,住哪儿都会走路。老人家要活着,住哪儿都会活着。
医生这样一说,惹得兰玉姐生了一肚子气,正要和医生吵时,被京元哥劝住,带着火气走进了姑妈的病房。见了姑妈,兰玉姐就说,舅舅听说您冒死去看他,他就天天和长平闹,要过来看您。您同意不同意舅舅来看您?姑妈说,他不是晕车吗?算了吧,让他安心养病就是。我只要长平来看我就够了,长平来了,我就安心了。
兰玉姐当场打通我的电话,说了姑妈的意思。我说,我下了班就来纪南城。为了让姑妈放心,兰玉姐还将电话放到姑妈耳边,让我大声对她说,我晚上下了班就过来看她。
说是下了班过去,其实一到下午,我就没有了做事的心思。我正在监制一部叫《山路十八湾》的院线电影,镜头在眼前晃,可我的心思怎么都融不进去,全在姑妈身上。制片人见状,让我干脆别忙活了,先去看了姑妈再说。获准了提前成行,想到这回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姑妈了,我得慎重以待。回到家里,我洗了一个大澡,从衣橱里找到了前些年姑妈给我买的那件红色西装,像第一次约会一样,把自己从头到脚打理得焕然一新,然后开着车上了沪蓉高速。
一个小时之后,我抵达了纪南城。十五分钟后,车到达了姑妈所在的医院停车场。我走进姑妈的病房时,她正半躺在病床上,眼巴巴地看着病房门。我一出现,她一眼就看见了我。
长平来了。姑妈说。
我把献给她的鲜花,轻放到病床边的茶几上。
来,抱抱我。姑妈说。
一把抱住姑妈,我的眼泪就来了。我把声音里的水分挤干之后说,姑妈,您这是何苦呢!
姑妈说,儿啊,不要叫我姑妈,叫我姑爸爸。
我说,好,姑爸爸。您可不能死。
说完,我的眼泪就往外滚。兰玉姐见了,怕姑妈发现我的泪水,就站在病床的另一边,一手为姑妈梳理头发,一手拿着纸巾为我的眼泪“短路”。
毕竟,兰玉姐站在对面不顺手,她老是擦不干我的眼泪,我便腾出手来自己擦。可是姑妈的手,像当年替父亲挨打一样,早抢在我的手之前,落在了我的脸上。
姑妈擦着我脸上的泪水,摸着我的脸说,长平啊,不用再折腾了。在太平镇那棵树下,我看见了那堆竹灰,它就是跟了你爸一辈子的水竹花背篓烧的。你爸不走,你们不会烧它。他早就不在了。你们瞒着我,就是想让我好好活着。现在,我答应你,答应兰玉,答应你姑爹,我一定为你表哥,为你爸好好活着。就是在这次去看你爸的路上,我才感觉到,活着其实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
听了姑妈的话,我朝着她使劲地点点头,然后说,好!这样,您才是我们心里真正的姑爸爸。
责任编辑/谢昕丹
文字编辑/李敏
分类:好看小说 作者:杜鸿 期刊:《啄木鸟》2021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