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生说:“发育得很好,七周零四天。”陆璃听后几乎呆若木鸡。
走出B超室,到处是挺着大肚子一脸希冀和喜悦的女人们。然而此时的陆离,内心一阵阵抽搐,手指也在微微颤抖,浑身筋疲力尽,她想要侧身靠一靠,却发现全世界没有一个自己的支点。
这个孩子来得如此不是时候——陆璃刚刚发现结婚四年的老公,出轨了。
曾经有那么多迹象,她却统统选择视而不见,一味地守在她那豪华而空旷的家里,专注她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恍惚间,她仿佛能听见上帝在她的头顶发出不屑的笑声。
再站在步行街上,曾经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她只觉得,真是个操蛋的世界。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步行街是属于黑夜的。黄昏夜雨,方砖地上的水光像梦一般,偶尔行人穿行的脚步,挑逗起圈圈涟漪,像梦的眼睛;各个橱窗里映射着黄的、红的、蓝的、绿的散光,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里面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和无尽的神秘。陆璃固执地撑着伞,一动不动,盯着黑暗尽头的法国餐厅,临窗坐着的一男一女在橘色的灯光下喁喁情话。
女人撕下一块酥脆的法式面包,撒娇地喂进男士的嘴里,然后舔掉手指尖的残渣,露出几分得意;男人将切好的牛排放在女人面前,牛排鲜嫩的颜色,旁边红酒的旖旎,将女人的脸映衬得绯红发亮。她的神色时而甜腻、时而妩媚,连桌子上的烛光都跟着她摇曳起来。
女人神采飞扬的骄纵,男人熟极而流的宠溺,一切都那么自然、和谐、浪漫——除了那男人是自己的老公,马维远。
陆璃全身的血液呼呼地往脸上迸进,涨得她满脸通红,呼吸困难,难受至极。
怎么办?冲上去劈面给那女子一个巴掌,还是甩给自己的老公?或者直接拎把砍刀,一刀剁碎桌面,再一刀挥向那个负心汉?拿手机拍下他俩的丑态在网上公开挞伐,还是跪在心猿意马的丈夫面前苦苦哀求……想象着各种可能,脑袋里面如蜜蜂乱飞,可就是迈不开步。
陆璃撑着伞,不知所措,只能把这画面刀削斧劈地刻进自己的脑海。
陆璃的婚姻完全是一场一边倒的拳击赛,体量不对等,实力悬殊。明明自己也是从高考战场上一路冲杀过来的胜利者,读硕士、找工作、租房子,靠自己的力量在省城生了根,结果呢?让一个商业精英用大把的钱“买”了去。你读了十几年的书有什么用?马维远事业成功,挣的钱多,诱惑也多,陆璃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差距,可当面对马维远追求时的那番挥金如土,殷勤讨好,又有多少女人能冷静清醒地评估自己呢?
结婚之后,陆璃用心尽力在家里当一个“贤妻良母”,可她慢慢发现,面对永远在外应酬的丈夫,她连质问的权利都没有,人家只有一句话:“钱已经打你卡里了,想要什么自己拿主意,我在谈生意,有事回家再说。”
看着丈夫与新欢谈笑风生,陆璃耷拉着脑袋在人行道上踽踽独行。她觉得,自己就是缠绕在丈夫这棵树上的一条丝带,三十六岁的她,失去了这个男人,就什么都不是。
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到了医院。
因为要给总编老周交稿子,老周又同时要见另一个新写手,时间排不开,就都约在了市中心的步行街。
写了一年多的稿子出手了,她也走出了自己尘封的世界,见到了早该见到的一切。
恍惚在哪个车站,也许是公交站,也许是地铁站,刚走了两步就觉得天旋地转,突然间既听不见,也看不清了,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感觉地面冲着自己拍过来,先是膝盖,然后是胸口,最后是脸。
等她醒來,周围人正忙乱地翻手机,打她的紧急电话。紧急联系人只有一个——老公马维远——但是联系不到,对方不接手机。
是一个女人送她到医院的,蓬乱的头发、硕大的黑框眼镜、一脸的雀斑,看起来是个相当粗糙的女人。
那女人带她做了各种检查,然后让她在长椅上等着,自己又去排队取化验结果。四十多分钟过去了,女人拿着一堆化验单回来,开口就问:“还没人来接你吗?”
陆璃只是默默流泪,什么都没说。
女人的声音温柔下来,说道:“别哭了,小心孩子。”
陆璃抬起水洗过一般的脸说:“我……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别自己在这儿钻牛角尖,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我老公和别的女人……”
“只要自己肯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女人一听就明白了,“女人这一辈子顺心如意的事太少了,从小要拼命学习,找工作要拼命上进,好不容易把自己调理得如花似玉如珠似宝,找个男人却未必靠谱。男人靠着咱们相夫教子,女人呢?大部分时候只能靠自己。所以,决不能钻牛角尖,给自己添堵。”
想当初陆璃也是独立闯荡的天之骄女,所以这些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
“这几年常跑医院,我在妇产科看到的戏码足够攒一部《红楼梦》了。你遇到的事,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呀,该装傻时得装傻,该卑微时就卑微,该吃吃该喝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陆璃不知道说什么。
女人停了一会儿,说:“我先送你回家吧。对了,我叫姜雁容。”
“我不想回去……”可是,不回那个家,又能去哪儿呢?陆璃的眼泪又下来了。
马维远又是很晚才回家。
听见他去卫生间洗澡,陆璃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十六分。他喜欢在上床前冲个澡,洗掉身上的酒味和别的女人的香水味。难道他觉得这已经是对妻子的尊重了吗?
马维远钻进被窝,看到陆璃正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由得一惊。他张开嘴,呼出一口红酒的味道。
“我一直给你打电话。”陆璃说。
“會议室信号不好,唉!最近真是忙得头昏脑涨……”
陆璃立即意识到他要开始说谎了,这真是最糟糕不过的一种感觉。陆璃睁大眼睛瞪着他,却怎么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见那张喷着酒气的嘴一开一合。
她很想问问清楚:那个坐在你对面的妖娆女人,是别无分号,还是沧海一粟?
不过她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所以然。
就这么仰面躺着,是千年木乃伊的僵硬躺法,躺久了坐起来,不觉地踏了鞋子下床。
马维远鼻息沉沉地睡去。
夜,如此的深沉,如此的静谧,陆璃脑子里却是万马过境翻江倒海。她给自己冲了杯热茶,一口接一口,烫得眼泪直流,喝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忘记了放茶叶。
想起以前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句子:自己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今后痛不欲生的因。真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啊。原来,我才是那个造物主造出来警醒世人的笑话。
不想独自陷入失眠、哭泣的死循环,陆璃来到市里最负盛名的“一夜情”酒吧——左岸。
这里灯光昏暗,视线模糊,每个人脸上都仿佛挂着醉生梦死的表情,可以完美地掩盖陆璃的落寞,还可以帮她远离这个宁静得有些过分的夜晚,甚至关于马维远的一切记忆也会暂时消失。
左岸灯光流淌,音乐绕梁,吧台上方的广告牌和玻璃瓶各种争奇斗艳,桃红、杏黄、烟紫、蟹青、海蓝、翠绿,倒映在亮汪汪的桌面上,一条条、一抹抹,刺激的、犯冲的色彩窜上落下,在人的脸上和心底厮杀得异常热闹。
几人团团围住一张小桌,拼酒吹牛,时不时爆笑;有人在吧台边自顾自啜饮,不闻不问地享受一个人的孤独;有人醉眼迷离,微微蹙起一个风情的眉尖,左顾右盼;有人敞开西装,半歪半躺,骨头酥软,就像在自家后院里头晒太阳;有人在舞池里疯狂摇摆,仿佛一群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存在。
群魔乱舞下,陆璃还发现一组看似平常,却很传奇的组合。三组男女围坐在一张小方桌边喝酒聊天,从各自的位置和姿态上很容易区分出三对恋爱中的宝贝,可是方桌底下,其中一对中的女孩儿,正用一只脚轻轻摩挲着另一对中的男孩儿的大腿——是的,从小腿缓慢摩到大腿,快到大腿根了。
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不知为何,陆璃的心情竟有一丝轻松。
人类行为学的经典理论再一次验证,众人的狂欢让你倍感失败,众人的失败让你独自窃喜。这世界很小,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能刹那摧毁你的神经,这世界又很大,你所遭遇的根本不值一提。
别以为世界抛弃了你,这世界压根儿没空搭理你。
吧台边,陆璃点点眼前装着威士忌的酒杯:“再来一杯。”
一只手拿掉她的杯子,陆璃愤而转头,是姜雁容。姜雁容对酒保说:“给她换杯鲜榨橙汁。”
陆璃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地说:“这么巧,你也在?”
姜雁容把头发扎起来,黑框眼镜也摘掉了,灯光下竟显得有几分妩媚。她拍着陆璃的肩膀:“没人告诉你这种地方对胎儿不好吗?”
陆璃不以为然:“我儿子,从现在起就得让他见识各种场面,男人见多识广才经得起诱惑。”
“你喜欢儿子?”
陆璃耸耸肩:“我喜欢孩子,男孩儿女孩儿无所谓。我盼了两年多才有了他。”
“要真喜欢孩子,从现在开始你就得为他着想。”
陆璃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像个好妈妈?”
姜雁容不说话,不说话就代表了默认。
陆璃认真地澄清:“我告诉你,我比一般女人当妈要称职一百倍!你去问问,有几个像我这样,产检完撞见自己老公外遇,没扭头回医院打掉孩子的?”
“孩子是无辜的。”
“老公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孩子生出来喊谁妈都不知道呢!”
“孩子是你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姜雁容说得很淡定。
陆璃一愣,觉得对方好像说了一个不靠谱的真理。
陆璃是多囊卵巢综合征,不容易怀孕,为了要孩子这两年她三天两头跑医院。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了,难道真的要因为老公的出轨,而把自己的骨肉扼杀在子宫里吗?
陆璃一想这些,就把刚才被姜雁容摁下的那杯威士忌端起来一饮而尽。
威士忌的后劲儿席卷了陆璃的四肢百骸,她一步一晃走出酒吧,姜雁容帮她披上外衣,拿着包紧紧搀扶着她。陆璃的胃部一阵翻搅,不一会儿,她就扶着墙豪爽地吐了起来。
忘了是怎么回的家,也忘了怎么扑到床上呼呼大睡。酒精令她获得数日来第一次无梦的好觉。直到外面天光大亮,阳光照进屋里,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客厅里传来轻微的鼾声,陆璃走出去,沙发上的姜雁容一下子坐起来:“你醒了?”
“你怎么睡这里?”
姜雁容搓搓脸:“你家里没人,我不放心。”
“你送我回来的?”
“是啊,现在做好事必须实名。”
“太不好意思了,昨天我太失礼了。”
“不必紧张,该紧张的是我,我昨晚一夜都没睡好。”
“为什么?”
“万一你老公回来,如果是半夜,我没法儿跟他交代;如果你突然醒了,我又没法儿跟你交代。”
陆璃立即听懂,大笑,化解了尴尬。笑过之后她脱口而出:“我想见她。”
姜雁容明白她说的是谁,想了想说道:“也好。”
坐在咖啡厅的卡座上,陆璃心里说不清楚的毛躁烦乱,琢磨着该如何谈判。此时,卫莺宁戴着大墨镜,穿着吊带裙,一步三摇地走到她面前——真是个颠倒众生的妖精。
“你找我?”硕大的阴影罩向陆璃。
陆璃有点儿蒙,赶紧伸出左手,生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对方摘下墨镜,神态慵懒又傲慢,坐在陆璃面前,那张轮廓鲜明的脸越发清晰,肤质细腻,弹性饱满,极富光泽,头上的钻石发卡、红宝石项链、耳坠、戒指和南红手串,颗颗如星辰闪耀,一举一动,无不流光溢彩。
她的确很美,娇气、贵气、妖气在她身上都有。
“喝点儿什么?”陆璃问。
“卡布奇诺和提拉米苏。”
这是要打持久战吗?陆璃招手叫了服务小妹,点了这两样东西,也给自己换了杯巧克力热饮。茶点送来之前,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是马太太吧?”对方笑盈盈地说。
陆璃鼓起勇气,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睛:“是卫莺宁小姐吧。”
对方答非所问:“你约我来,他知道吗?”
陆璃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只好摇了摇头。
“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告诉我的。不过,”她点起一根烟,“无所谓了。”
对方不按常理出牌,逼得陆璃只好上来就将军:“我怀孕了。”她希望这四个字能引起振聋发聩的效应。
卫莺宁无所谓地笑笑:“跟他说了吗?”她用手心轻轻托着下巴,白净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缓缓燃烧的香烟,一边想一边说,“他知道了应该会高兴吧。我一直在避孕,我不想要孩子。”
“那你……”陆璃的口气不自觉带上了乞求,说到一半儿缩住了。
“你放过他吧”五个字被堵在喉咙里,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卫莺宁却冷冷地望着她,仿佛听见了她的内心独白,说道:“这哪是我来决定的事!”繁星般的灯光下,她的手指闪闪发亮,浑身散发着女人的风情。
终于,她掐灭烟蒂:“我跟他在一起六七年了。”这几个字才是真的振聋发聩。
陆璃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玛瑙扣像两只图钉把她钉在椅背上,仿佛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卫莺宁怜悯地看着她,毫无怒相:“你可以试着离婚,兴许能拽回一点点他的心。男人就是这样,你给了他全部,他不珍惜,当你要收回,他又不肯放手,孩子气地耍赖撒泼。”说完,她又点起一支烟。
陆璃直挺挺地坐着,下巴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浑身也止不住地抖着。
第二支烟也要燃到一半了,卫莺宁喝口咖啡,又吐回杯子,把剩下的多半支烟扔进咖啡杯里,遗憾地说:“从结果来倒推过程,只能说你对他太好了——试着改变自己。”说完,她在桌子上丢下百元钞票,起身离开。
陆璃手上的婚戒反射着广告牌上的灯光,一闪一闪地,好像一个小丑的笑脸。
在一起六七年了……马维远,那四年前你为什么要娶我?
陆璃到家时,马维远少见地在沙发上看书,见她进来,马维远放下书,斜靠在沙发上,很自然地说道:“回来了?你最近不大爱理人,是生我的气吗?”
陆璃冷冷地说:“你明知道我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还摆出这副样子,何必呢?”
马维远笑笑:“话不是这样说的,你是靠码字挣钱的人,心里有气不让你发泄出来,我怕你口诛笔伐啊。”
“口诛笔伐你?我还怕丢光自己的脸面。”
马维远笑笑,放下书走过来抱住陆璃的肩膀,柔声说:“别孩子气了,我知道你怀孕了,别胡思乱想,我会对你和孩子负责。”
陆璃打掉他的手:“什么叫对我负责?你心里根本就没想过我,你只想有个幌子有个门面,有个在家免费伺候你的保姆!”
马维远贴得更近一点儿,握住她的手说:“外面不过是逢场作戏,你是我的妻子,永远不会有人能够取代你。何必为个不相干的人生气?”
“不相干?我都不知道是她和你不相干,还是我和你不相干!”
“先休息,你现在缺乏休息,脑子一片混乱。”
陆璃正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并且越来越激动:“我混乱?我天天在家给你洗衣服做饭操持家务,相信你在外面又忙又累,对你在外面忙些什么不闻不问。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你跟她在一起六七年了,真是情比金坚啊!马维远,你从一开始娶我,就是准备把我当个看家护院的摆设!我在你心中,跟条宠物狗的价值是一样的!”陆璃声嘶力竭,扑倒在沙发上痛哭起来。
马维远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从茶几上的银烟盒里取了一支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手指夹着烟卷面无表情,心里却是一阵冷笑。
“亲爱的,你揪着这些事情不放只会伤害你自己,我不会跟你离婚,你永远都是我的老婆,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你的地位。”
“你的人格?你有什么人格?你根本不觉得这是背叛,又有什么可以担保的?”
马维远觉得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你到底想怎样?”
“离婚!”陆璃脱口而出。
马维远笑了,他坐回沙发上,两脚架在茶几上:“你照一照镜子,你从头到脚哪一样东西不是我给你买的?离了婚,你那点儿工资租房都不够。”
正在这时,马维远的手机在茶几上发出“叮铃”一声,终止了马维远对陆璃的奚落。
陆璃冷笑道:“马维远,又是她在找你吧?我想,她一定跟你说了所有我和她谈话的内容,但她一定没说,她也不知道,她的每句话都被我录下来了……我会找律师的。”
马维远定睛看了看陆璃,然后起身从衣架上拿了外套、手包,平静地开门、关门,离开了。尽管他的理智和优雅显得有些刻意,但陆璃还是被他那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又一次击中了。
陆璃独自站在客厅中央,胸膛起伏,热泪橫流。
曾有一度,陆璃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儿。
说女孩儿也许不妥当,那时的陆璃已经三十岁了,这个年纪还不算剩女,尤其是在大城市。但问题是,她已经很多年没对人动过心了。
然而“心”是什么?陆璃也茫然。她聪明漂亮好脾气,兴趣众多又热情满满,有着酷酷的工作,为什么就遇不上良人呢?陆璃在日复一日的无望等待中,一脸寡淡地参加了闺蜜的婚礼。
闺蜜还是那个闺蜜,但在镁光灯和婚纱的烘托下,倒显出陆璃不曾见过的嫣然妩媚、顾盼神飞。新郎是个土豆款男孩儿,两口子站在台上一唱一和,都挺入戏的,周围玻璃杯的碰撞声和假笑声仿佛没有影响他俩这次把主角演下去的决心。“我愿意。”两人执手相看泪眼,自己把自己感动坏了。而陆璃站在人群中笑得十分淡然,甚至有几分悠远。作为一个写作的人,她太了解故事是怎么编的了,哪里埋伏笔,哪里推高潮,她早已把人生当成戏看了,对所有事物都保持着一定的“上帝视角”。
陆璃身边结婚的朋友中,够得上“幸福美满”的真不多。他们把偶尔云雨当任务,把一起看电影追剧当共同语言,女的把丈夫的唯唯诺诺当相敬如宾,男的把跟女同事的内涵交流当精神追求。陆璃的几个闺蜜一方面高谈女性独立、女性觉醒,一方面又会时不时劝她:“世上哪有那么多神仙眷侣,差不多就嫁了吧。”
从小,陆璃就对父母边吵边过的婚姻模式感到反感和厌倦。那时她就下定决心,自己的婚姻绝对不能凑合,绝对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
婚礼上,矫情的音乐响起,闺蜜和土豆老公在欢呼中翩翩起舞,众人也呼朋唤友、推推搡搡地走下舞池。陆璃看看时间,觉得自己已经尽到“朋友之意”,应该可以撤退了。这时,她的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个醇厚略带磁性的嗓音:“请问,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她就这么认识了马维远。
这个男人的长相和做派都像极了《罗马假日》里的派克。君子的风度,端正大气的面相,还有一点儿隐隐的惆怅,仿佛从绿草苍苍的年代走来。两双眼睛电光石火地碰撞,陆璃的心突然被温柔牵动。他浓密的头发在暖黄的灯光中闪着碎金一样的光芒,浅淡的笑意像仲春的空气,温暖而湿润,有着薄荷一样的清爽。
愛情突如其来,生命璀璨清香。
跳完舞,当对方提议“去看场电影吧”,陆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虽然没有合适的场次合适的座位,但陆璃一点儿都不介意。坐在第一排看着大屏幕上扭曲变形的脸,她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上,仿佛心有灵犀般,音乐应时而起,一股温柔的电流瞬间穿透她的身体。剩下的时间里,她完全忘记了电影的内容,只是让自己彻底陶醉在高低起伏、洪流般的音乐中。
电影结束后,马维远把她带到了福楼法餐厅,两人吃了一顿烛光晚餐。马维远一次又一次地在他俩的杯子里添上红酒,陆璃根本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双颊浮上了两朵红云,话也渐渐多起来。
晚餐后,马维远打车送她回家。车到了陆璃家门口,她下车后已经清醒过来,当她盘算着如果这个马维远提出去她家喝杯咖啡的话,她就一定会快速远离这个“海王男”时,马维远只是一直向她微笑。当她感到夜风把脸颊吹得有些凉凉的时候,马维远突然用温暖的大手捧住了她的脸,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谢谢你,让我度过这么难忘的夜晚,再见。”
晚上,陆璃彻底失眠了。黑暗中,她的眼前一遍遍回放着刚才那甜蜜的一吻——不,那还不是吻,只是触碰——她还不知道真正的吻是什么感觉。她心里非常期待。她想要这个夜晚赶快过去,再见到这个男人。
然而一连几天,马维远没有一丝音信。
平心而论,陆璃在马维远面前是有些自惭形秽的,甚至是畏惧。虽然她一直幻想着自己的爱情应当像《罗马假日》里演的那样降临,但当真遇见这样一个“派克”时,陆璃是没有自信的。
也许,自己就是那个男人的一次猎奇吧——陆璃魂不守舍几天之后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其实,自从见到马维远的第一眼起,陆璃就有预感,这是一场注定的分离,找不到相守的契机。别问为什么,女人的直觉,有时灵敏得就像一个女巫的黑色预言,无计回避。
就在陆璃已经放弃等待的时候,“蒸发”了四十七天的马维远又凭空冒了出来。
那是一个夏日的周末,气温不断升高。下班后的陆璃拒绝了同事们去吃大餐的提议,独自去星巴克要了一杯星冰乐准备降降暑。就在这时,一个阴影滑过她的桌面:“嘿,又见面了。”她抬起头,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仍然一副阳光普照的样子。
陆璃愣了一秒钟,心里是又惊喜又愤恨,她挑了一下眼角,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嘿,兄台还真是沉得住气呀,成竹在胸吧?”
“哪里哪里,小生岂敢,多有得罪,请姑娘海涵……”马维远端着咖啡潇洒地落座,微笑着说,“我被一大堆铺天盖地的工作‘活埋’了!”
陆璃当时愿意相信这是实话,两人这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之后的每一天,马维远几乎天天有惊喜。三个月后,马维远在自己的手腕上系了一个粉色的蝴蝶结,说是把自己当成礼物送货上门。然后,陆璃答应了他去天鹅湖度假村的请求。
天鹅湖是郊区的活水湖,从度假村别墅的落地窗望出去,远处湖水渺渺,烟雾蒙蒙,近处芦苇蒿草,钓竿弯斜,像浓淡相宜的水墨画。落地窗后面,大大的开间被隔成几个雅座。一方花梨木的中式小几,雕花的靠椅上分别坐着马维远和陆璃。
马维远饶有兴致地看着陆璃,开始了独白。从几个月前的某个下午开始说起,陆璃的每一个片段、每一个侧面,说陆璃就像大海深处独自吟唱的海妖,遥远又神秘、清冷而诱惑。
被一个男人这么在意,何止是高兴,简直是得意。但凡事都有一个度,马维远讲得太久了,陆璃就隐隐觉得他描绘的好像不完全是她,而是她与别的女人的混合。这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外表风韵十足,内心聪慧过人,性格温柔大方,品位高雅独特,遇事善解人意,待人体贴入微……这个女人是我陆璃吗?
不是,也是。
夜渐渐沉下来。
马维远挽着陆璃在湖边行走。湖面映着月光,岸边杨柳依依,小虫子在四周轻蹿,空气里酝酿着某种浪漫的气息,连夜风吹在身上都带着诗意。
马维远掏出打火机,啪地燃起蓝色的火苗,点着一支烟。
似乎有流星划过。
马维远问:“流星,会让你想到什么?”
陆璃不愿意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过于天真烂漫,随口说:“流星蝴蝶剑。”这是最近刷老电影时看的,里面有颜值巅峰期的梁朝伟和王祖贤。
“哈哈,听起来很江湖嘛。”
“80后都喜欢江湖,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
马维远却摇头:“不,我理解的江湖有机锋、有陷阱、有末路、有绝境,有新人笑旧人哭、婊子立牌坊、浪子不回头。”
“还有呢?”
“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人前的虚张声势和人后的空洞脆弱,等等,很多很多。”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你愿意跟我闯荡江湖吗?”马维远握住她的手。这么一个老练的男人,城府深沉的男人,年入百万的男人,望着她的眼神悠远、激烈又散漫,陆璃明显悸动了一下,想缩回去,他却固执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你,愿意吗?”
陆璃认真地望着他的脸,似乎在犹豫、在沉思、在欣赏。
马维远把她拉近身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随后轻轻抚着她的耳垂,也不说话,伸手蹭了蹭她的嘴唇,再俯身品尝……他紧紧搂着她的细腰,把她包裹起来,让她生长到他的身体里和灵魂里。
两个身体纠缠到了一块儿,自然的事情就发生了。
在几近虚脱的颓废中,陆璃深叹一口气,带着难以置信的迷惘:“你这么优秀,怎么会喜欢上我?”
马维远坚定地说:“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新娘。”
离婚说起来简单,如果闹上法庭,自己势单力薄,陆璃深信老奸巨猾的马维远不会束手就擒、好聚好散。
她又来到左岸。酒杯还没碰到嘴唇就被夺走了,抬头一看,又是姜雁容。
姜雁容笑笑:“这里是我朋友开的,我来帮忙。”
“帮忙,你能帮什么?”
“陪酒啊。”
陆璃望着那张满是雀斑的脸,沉默以对。
姜雁容给她倒了一杯鲜榨果汁:“喝完这个回家吧。”
“不……我害怕一個人待着。”
“你知道吗?人的一生是一条上下波动的曲线,有时候高,有时候低。低的时候你应该高兴,因为很快就要走向高处,但高的时候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你看不见即将到来的低谷。”姜雁容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陆璃摇摇头,拿着杯子喝了一口果汁。
“说说话吧,不要这么沉默下去。”
陆璃开始说话:“假如生命可以重来,我一定重回三十岁那年,不再眼高手低挑挑拣拣,一定找个普通人,两口子为了柴米油盐吵吵闹闹,可是日子过得踏实简单……那样的话,我就不会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了。”虽然陆璃喝的是果汁,可是人有点儿飘飘忽忽。
吧台的彩灯亮得晃眼,姜雁容的声音忽远忽近:“人心越痛就越想麻醉自己,逃避现实。可是醒了以后呢?一切只会循环反复,浪费的不只是食物、酒精,还有自己的时间和心思。”
陆璃无力地说:“那怎么办……”
“想要自救,除了麻醉自己,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思考。”
“怎么思考?”
“跳出自己来看这个世界,看看别人是怎么对待渣男的。”
“比如?”
“比如,卫莺宁。”
当初,姜雁容帮陆璃找到卫莺宁并没有花费太大力气,因为卫莺宁这个女人太出名了。她真正做到了“男女平等”,化身海妖,唱着蛊惑人心的歌,跳着妖艳炫丽的舞,声声致命,招招追魂。但她的不同时期、不同背景、不同桥段的“手撕渣男记”,总会给女人们带来醍醐灌顶的触动。
卫莺宁不相信婚姻,或者说,不相信男人。这么多年,为了卫莺宁妻离子散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但卫莺宁从来不为所动,她不相信男人愿意守着一个女人天荒地老。所以,她也不愿意去为谁独守空房。姜雁容总结陈词道:“咱们当惯了淑女的人总想着好聚好散,再见还是朋友,可人家卫莺宁从来不相信什么‘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凭什么?不杀了渣男,也要阉了渣男,不进行物理阉割,也要形成社会阉割……”
“你想说什么?”
“想不出怎么办,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抄作业总成吧!”姜雁容笑了笑。
姜雁容带陆璃来到西北城郊的澜庭别墅区。
一座独栋小别墅,背山抱水,一片小小的荷花池,池中央有假山、雕塑喷泉,池边绿树繁茂,鸟语花香。在树丛后选好角度,姜雁容递给陆璃一只望远镜,正好能够透过假山的缝隙看见超大落地窗后面客厅里的一切。
身材窈窕的卫莺宁端着酒杯,叼着香烟,长腿一抖一抖,似乎正在随着音乐打拍子。她穿了件孔雀蓝的长款衬衣,不系扣,内衣清晰可见,蓬松的头发,慵懒而性感。她踩着猫步慢慢走向沙发,放下酒杯、掐灭香烟,倒在一个男人的腿上——沙发上是一个干枯的老男人。
陆璃紧紧抓着望远镜,像抓着一杆猎枪:“她、她、她……”
姜雁容说:“她同时有很多男人。”
“马维远……我要告诉马维远。”
“兴许他知道呢。”
“嗯?”陆璃瞪着姜雁容。
“他们在一起六七年了,他难道会认为卫莺宁只爱他一个?不,他们是一种人。”
陆璃继续拿望远镜看着。
沙发上只穿着背心的老男人比西装革履的老男人更不禁看。他的双肩是狭窄斜溜的,小腹是凸鼓松弛的,几绺细长的头发从额头上挂下来,很滑稽的样子。卫莺宁头枕着他的大腿,从茶几上拿过一本书,轻轻翻阅着。
现在的卫莺宁身上有着某种单纯的东西,仿佛是古代卖艺不卖身的歌舞伎,她直视老男人的眼睛不时闪烁着一种崇拜的光芒,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种天启的目光,仿佛她的灵魂钻到了对方心里,她的心又钻进对方的眼睛里。
两人说说笑笑,在书上指指点点,卫莺宁笑时,修长的双腿高高举起,老男人也笑得前仰后合。看得出来,虽然他俩螺丝与螺丝帽不配套,可是他喜欢她。
临走,老男人给她签了一张支票。卫莺宁直接而坦荡,举着支票扑在他怀里撒欢儿。
在树丛后选好角度,姜雁容递给陆璃一只望远镜
没过多久,陆璃看到两辆车几乎是擦肩而过,不一会儿客厅里又走进一个男人。
卫莺宁换了一身带流苏的黑色蕾丝内衣,外面套一层薄纱睡裙。两人的见面就是一场火星撞地球,似乎在激烈争吵,男子文有刺青的手数次高高举起,卫莺宁仰着脸,几乎英勇就义般跟他脸对脸地争吵。
小奶猫变成一只野性难驯的母豹子。忽然之间,陆璃只觉得一个闪神:母豹子的嘴咬到另一个人嘴上,两具身体也麻花似的拧到一起……
陆璃的嘴大张成O形。
陆璃本以为今天的戏码足够她回去消化了,没想到刺青男走后还有一拨。
卫莺宁一身白色蕾丝及膝裙,披一件雪青色短外套,相当清纯保守的装扮,她从林荫小道冲着荷花池走来。
陆璃大惊,吓得根根头发都直立起来。
此时,卫莺宁身后出现一位高大帅气、戴着眼镜的西装男。两人边走边聊,既不过于亲密,也没过分疏远,始终把握着若即若离的感觉。男的温文尔雅,女的娇俏动人,男的玉树临风,女的袅袅婷婷。两人沿着荷花池走了小半圈,卫莺宁打开别墅的阳台落地窗,款款走进去,西装眼镜男紧随其后,兴奋得满脸放光。
没想到接下来是烛光晚餐。
陆璃跟着姜雁容换了好几次藏身的位置,忍受着蚊虫叮咬,才勉强看见,卫莺宁和那男人吃的不是牛排,而是白煮蛋,旁边的黄瓜西红柿鲜亮地红绿交错。
陆璃酸溜溜地说:“她做饭肯定很难吃。”
“人家的菜是男人,川鲁粤苏、浙湘闽徽,各种口味应有尽有。”姜雁容说。
这顿饭的时间好长——卫莺宁樱桃小口,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西装眼镜男明显心急火燎,还要装绅士。
两人终于吃完了,转移回客厅。陆璃和姜雁容也低头猫腰回到最初的位置,架好望远镜。后面的戏码不过是之前的又一个版本的重复。
回去的路上,陆璃一直沉默着。
姜雁容在驾驶座上絮絮叨叨:“要是不甘心,下次咱们拍几张照片,拿给你老公看。”
“……”
“不过我觉得没用。这世上就是有一种女人,唱念做打十分在行,惺惺作态一番,从自怜身世一直哭诉到天地苍茫,直说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除了怜卿命薄感卿知己,没有其他想法了。”
“……”
“而且这世上还有一种男人,偏偏就信这种女人,她们说什么都是真的,做什么都是对的,哪怕杀人放火,也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陆璃突然开口:“你认识卫莺宁!”她扭头瞪着姜雁容,“那天在步行街,你不是偶然撞见我晕倒,你是在跟踪卫莺宁。”
姜雁容一愣,车差点儿跑偏。
陆璃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说过你是做记者的,但我认为这并不是你出现在那里的原因,而是因为你妻子的身份。”
“哈,错了,两者都有。如果我不是记者,就不会发现这一切,如果我不是妻子,就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
“你老公……”陆璃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也不用说出来了。
姜雁容的肩膀沉下去:“我老公跟你老公,嗯,很多人的现老公和前老公,都是同一战壕的亲密战友。”
虽然可以猜到这样的情况,但陆璃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倒是姜雁容反过来安慰她:“很久了,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四年!”陆璃忍不住惊呼。
“他已经死了。”
“啊?你……”
“别误会啊,不是我干的。”
“那,你,那……”
“车祸。”姜雁容说,“我早就知道他们在一起,也劝过、也打过,你想的那些方法我都用过,毕竟我是记者,跟踪、拍照,甚至通知她的情人们去捉奸……”
“然后呢?”
“没有然后。”
陆璃满眼的问号。
“她的那些情人们,有的管不了,有的无所谓,有的被那小婊子胡扯一通,很快就冰釋前嫌、如漆似胶了。”
经过这几天对卫宁莺的了解,姜雁容说的这些情况陆璃可以想象。
然而,超出人想象的是,只有姜雁容的老公知道卫莺宁还有其他情人时气急败坏、怒不可遏。姜雁容跟着他来到卫莺宁的别墅,还没来得及煽风点火,反倒让卫莺宁先发制人了。卫莺宁看都不看姜雁容一眼,而是直接对她老公说:“我早就有言在先,想跟我好,必须做到三点:听我的话、相信我、不干涉我。男人对求而不得的东西总是拼命追赶,得到了又不满足,不仅要拥有我的现在,还想了解我的过去,甚至想要控制我的未来。你们这些男人,哼,越迁就你们,你们越想得寸进尺……”
姜雁容的老公显然是没有“成熟”到可以接受卫莺宁的这些理论,他很受刺激,大喊一声后夺门而去。
姜雁容的老公再次回到家里时已是三天以后了。他鞋子上满是灰尘,裤腿泥泞,头发蓬乱,眼红如兔,那种颓废的状态,很吓人。姜雁容除了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而他估计实在是撑不住了,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扑在床上,一秒钟不到就睡着了。
半夜,他开始发高烧,嘴唇燎起一圈泡,身子不停地发抖。姜雁容给他喂了退烧药,替他脱掉衣服用湿毛巾擦拭身体物理降温,然后又给他灌了葡萄糖水。
姜雁容一直守在他的床边,尽管看着这个男人她的心里像插了个锥子,但此时,她又觉得他很可怜。
他在半睡半醒间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姜雁容伸手抚摸着他的额头,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莺宁,莺宁,不要离开我……”
姜雁容把手抽了出来,捂住自己的脸,眼泪顺着她的指缝往外冒。
一共烧了三天、睡了三天,姜雁容的老公才彻底清醒过来,看着身边同样被痛苦折磨得瘦脱相的姜雁容,她老公又像个孩子一样,扑在她的膝盖上哭起来:“雁容,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姜雁容的眼泪也止不住流。最终,她慢慢抱住了老公的头说:“你回来就好。”
两人同时放声大哭。
“你们破镜重圆了?”陆璃问。
“怎么可能。”
打那以后,姜雁容的老公变得沉默了许多,朝九晚五,赚钱养家。然而,姜雁容知道,他还在偷偷地去找卫莺宁。大概两三个月一次,一次两三天。每次回来,他都会变得体贴很多。独自在家的姜雁容脑海里出现过很多画面:女性朋友们人老珠黄隐忍忧愁的眼角,装点门面强作欢笑的伪装,拼命想要孩子却怎么都怀不上的酸楚,未婚先孕不得已打胎的折腾,还有自己报道过的那些社会新闻背后的人情冷暖……谁家的日子过得不是前有狼后有虎?也许现在这样过下去就是他们婚姻最好的结局了。老公时不时去会个情人,就当是给自己也放个假吧。关键是赶紧怀上孩子,多存些私房钱,好好地培养孩子,把日子过下去。
“那……那他后来怎么……”陆璃打断她的沉思。
“哦,对,车祸。那天晚上下大暴雨,不知道为什么,他执意要去见那小婊子……”姜雁容自嘲地笑笑,“我都快忘了当晚的情形,我到底拦没拦他,反正他最终为了去找卫莺宁,冒着大雨开车走了……”
陆璃静静地听着,浑身上下冰凉一片。
姜雁容倒是一脸平静:“我真的忘了,我也不知道该怨谁。也许,谁都不怨。”
“谁都不怨”四个字,足见这个女人是多么无奈。她知道得太多,看得太透,谁都同情,到头来自己也不知该怨谁了。也许只能怨自己,如果当初坚决一点儿,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他们彻底了断,或者换个城市躲得远远的,或者干脆离婚不再纠缠,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会不会对他对自己都会更好?但是,世间没有如果,而且,你永远不可能做出不属于你自己的选择。
陆璃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你有孩子吗?”
“没来得及。”姜雁容叹口气。
陆璃本以为会听到一个更狗血、更惨烈的复仇故事——结果,却真的是一个“然后就没有然后”的故事。
“现在想想,他出轨爱上卫莺宁,也许是因为我把他越推越远。没完没了地吵闹、抱怨、发泄不满,我从没想过,也没问过他到底想要什么。”姜雁容的话里透出一股悲凉,“我支持你跟你老公多谈谈,把话说开、聊透,只要他肯回头。别吵,越吵事情越会向反方向发展。”
陆璃始终不说话,心想我们已经把话聊得很透了。他娶我是因为觉得我合适,他不肯离婚,是因为需要一个摆设。指望他浪子回头,估计要等几十年后他玩不动了……
姜雁容似乎能听到陆璃心里的话,她接着说:“如果你不想将就,趁还年轻,赶紧把事儿了了,以后兴许还有好日子过。”
“可是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我怎么离婚?”
“孩子是你的,也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他没有使命,也没有能力维系你的婚姻,但他也不是你离婚的绊脚石。现在早已不是单亲妈妈处处遭歧视,离了男人活不下去的时代了。”
陆璃没有回应,她在思考姜雁容的话。
“换一个角度说,这个孩子才是上帝赐给你的珍宝。他不只会消耗你,也会反哺你,他会无条件地爱你,陪伴你,滋养你的生命。”
陆璃的眼神柔和起来,她理解姜雁容说的这种感觉。
“不是所有人都有幸为人父母。”姜雁容说着,低下了头。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身为男人,马维远始终将妻子和情人分得很清楚。
所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妻子是神像,在缭绕的烟雾后面宝相庄严、气定神闲,守得住寂寞,才能享得住长远;情人呢,是温柔乡、可卡因、春药,只要她出现,连身边的杨柳榆槐、桌椅板凳都变得性感起来。
以马维远的身份地位,创业初期需要一个“稳定”的太太,确保萧墙不起火,千挑万选之下,马维远选中了陆璃,容貌端正、工作闲适、性情敦厚,重要的是不黏人,一个人看书、品茶、画画也自得其乐。然而现在,马维远对陆璃失望至极,这个女人真是不懂事,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呢?女人真是靠不住,说变就变。
连续几个礼拜,马维远都没有回家,他想给陆璃一个深刻的教训,同时也决定给她一次机会,毕竟是自己千挑万选的妻子,又怀了自己的骨肉,不能轻易“抛妻弃子”。让马维远没想到的是,這段时间陆璃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姜雁容开车载着陆璃,跟踪马维远周旋于各个会所、酒吧、高尔夫、网球场,却始终没有抓到他外遇的把柄。无奈下只好把目标转向卫莺宁,在澜庭别墅守株待“马”。
陆璃盯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却发现马维远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回来了?”仿佛陆璃只是出去买个菜。
陆璃没说话,换鞋、换衣服。
“你最近很忙啊?”
“嗯,找律师,发现钱不够,必须加把劲儿工作。”
马维远笑了笑:“律师没有给你什么好建议吗?”
陆璃扭头看着他:“他说没有实质证据,官司不好打。”
马维远一怔,迅速调整状态,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诚恳样子:“何必呢?我跟卫莺宁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也很正常,毕竟人在江湖嘛,况且咱又不吃亏……”
“吃不吃亏的我衡量不出来,但我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你想让我跟她分手?”
“不必。”
马维远吃了一惊。
陆璃定定地看着他,冷冷地说:“这世上男人跟女人不同,穷人跟富人不同,情人跟老公也不同。我没有那么大方,拿自己老公倒贴别的女人,还要苦守寒窑等他浪子回头。我不是骨灰级圣母。”
马维远皱眉:“怎么是苦守寒窑了?”
陆璃轻轻摇手:“不要自欺欺人了。卫莺宁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她不会嫁给你,也不会嫁给任何人,但是她需要你时,你敢不去吗?”
马维远怔住了。
“我是个俗人,也想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想着平安顺遂花好月圆;可当我教养子女操持家务之际,我的老公却在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山盟海誓,岂不可笑?我算什么?”
“你是我的合法妻子啊。”马维远急急地说。
“我只是个牌位而已。”
“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陆璃笑了:“激将法这一招儿,恋爱时期是管用的,可惜我们已经结婚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你不要这么极端,很多夫妻都是……”
“我知道。”陆璃低着头,“可是我不想,我不是卫莺宁。”
“你到底想怎样?”
“协议离婚吧。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撕破你的脸,毁了你的声誉和未来。”
马维远有点儿不敢相信,一直以来温顺乖巧的陆璃,怎么忽然变得……固执己见、喊打喊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我第一次见你,你在人群中虽然笑盈盈的,但整个人是疏离的,很享受自己的世界。第二次见你,恍如隔世,你的笑容那么真诚坦荡……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相信你会是个很好的妻子。”
陆璃仿佛也被触动了心绪,手撑着后腰说:“我知道,所以你娶了我……让我以为那是爱情。”
“难道不是吗?”
“你待我很好,不过多干涉,给我很多钱和时间……可惜那不是爱情,也不是婚姻。”大颗的泪水滚下陆璃精致的面庞,她泣不成声,“如果我没有看到你们在一起,我还能继续骗自己跟你过下去,可是……”
马维远的脸色很难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陆璃。
“你看人很准,知道我慎独慎己,耐得住寂寞,可是你也一定知道,我这样的人很难妥协。”说完这些,陆璃转身回到卧室,泪如雨下。等她再出来时,马维远又不见了。
陆璃拨通姜雁容的电话:“装上了吗?”
“当然。在底盘上,轻易不会被发现。”
“我还担心时间不够呢。”
“怎么会,他又不是专业人员,咱也不是去火拼,不过装个跟踪器而已。”
“他去哪儿了?”
“应该还是那几个老地方,你下来吧,咱们先去准备。”
陆璃找出风衣和帽子——姜雁容的教导颇有成效,她已经迅速掌握了盯梢的必备技能,帽子戴或不戴,风衣正反两穿,可以迅速变化——下楼找到姜雁容的车,坐在副驾驶位上,看着面前仪表盘上的指示屏,它像一个小小的雷达屏,有节奏地闪烁着,以车的纵向轴线为基准的120度扇形内表示出方向,现在的距离应该不超过八百米。
“没事吧?”
“没事吧?”
两人竟同时开口,停了片刻,姜雁容和陆璃互视一眼,一齐笑了出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身为刍狗的何止你我两个!”姜雁容自嘲道。
“我接受自己就是个大俗人,谁毁了我的花好月圆,我绝不会让他好过!”
“唉,”姜雁容叹口气,“你不要钻牛角尖,没了他马屠户就要吃带毛猪不成?找到证据让他净身出户,以你的相貌才情,估计等着娶你的人能一路排到埃菲尔铁塔下。”
陆璃脸上浮起苦笑:“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爱情?天底下的男人只分两种,有机会出轨的和没机会出轨的。”
姜雁容接话道:“可惜咱们女人,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我只是想让马维远看看,我不是那么好拿捏的。”陆璃的语气忽然激烈起來,声音像是铁锤敲击般坚决,“以前我受的教育都是温良恭俭让,但我现在发现这些渣男根本不值得我这么对待,他们不配我的宽宏大量、温柔敦厚。我现在就要闯闯看,看我能不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姜雁容还是挺佩服陆璃的,看着纤细柔弱的她竟然这般勇敢果决,自己当年缺的就是这么一份勇气和坚韧,太容易妥协了。但她把自己的顾虑也告诉了陆璃:“通奸不是啥大罪,最大的惩罚也就是净身出户。咱们折腾这么些日子,也许马维远早就资产转移了,剩下的那点儿不过九牛一毛。而对卫莺宁这种女人来说,小三根本不是什么罪名,倒像是恰如其分的花边炒作推销。”
陆璃摇摇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要他后悔,我只要自己不后悔。”
入夜,梳洗一新的卫莺宁打开别墅大门,门口是拎着两大袋食物的马维远。
卫莺宁猛地扑上来,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吊在他的脖子上:“我想死你了。”
略显浮夸奔放的感情恰好迎合马维远这种久困商场的人,见惯尔虞我诈还要维持表面的情深义重,纵情声色还要维持表面的不动声色。压抑的情感一旦决堤而出,如滔滔洪水席卷了彼此,卫莺宁如戏水之鱼,与马维远唱和风浪,相得益彰。
等一切风平浪静,卫莺宁穿起一条围裙,像个笨手笨脚的小妻子,将买来的食物加热。马维远像个新婚丈夫一样在她身边帮忙又添乱,时不时纠缠几下,两人身边笼罩着一层甜蜜的光晕。
别墅区万籁俱寂,阁楼上的陆璃跟姜雁容瞪大眼睛看着,心里头百感交集。
忽然,姜雁容轻轻碰了碰陆璃,顺着姜雁容指的方向,陆璃看见一个人。“在荷花池旁边,树底下。”姜雁容小声地说。
“他在那儿干什么?”陆璃问。
“什么也没干,一动不动地站着。”
卫莺宁别墅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转角处和楼梯边的几只地灯莹莹发光。一只无家可归的猫从树丛中蹿出去。
“他动了,”姜雁容最先发现,“朝对面别墅走过去,很慢。”中等个儿,中等身材,戴帽子,穿深色长风衣。“陆璃,能借着客厅的地灯给他拍张照吗?”
“正面够呛,太黑了,我又不能用闪光灯。”陆璃把相机镜头调了调,又打开身边的摄像机,“我把镜头对准客厅。”
穿风衣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开门走了进去,相机开始连续快照。
“陆璃,他风衣里面穿的是什么?”
“靴子,他进门套鞋套的时候,我看见高筒皮靴……还有皮手套。”
姜雁容轻轻呀了一声:“他是骑摩托车来的……天啦!他想劫持?”
陆璃几乎同时醒悟,定定地瞅着姜雁容:“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发动机还热着的摩托车。没有追踪器,我们一会儿跟不上他。”摩托车不好跟踪,又快又变化多端,可以在幽窄的巷道里钻来钻去,甩掉跟踪。
“问题是你不知道他要待多长时间。”
“他绑个人出来不会这么快吧?”陆璃急着要走。
姜雁容拦住她:“里面还有个人呢。”
把马维远当替罪羊扔下,也许可以迷惑警方;如果把马维远一起带走,这就是个无头案,兴许很长时间都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失踪了——假如陆璃不扮演苦主报案的话。
“把两人都带走?多大的摩托车能装得下两个晕倒的人?”见姜雁容也瞪着眼,陆璃醒悟了,“他会用马维远的车?”
马维远不幸成为今晚神秘男子的猎物,万幸的是,这俩二把刀的侦探曾经在马维远的车上装了跟踪器,那辆车正停在卫莺宁别墅的前门口。
“报警吧。”陆璃建议。
“警察问起来,我们为什么跟踪监视卫莺宁,我们怎么解释?如果他俩真出了事,咱俩就成替罪羊了。”
“可是,就凭咱俩?”陆璃眨巴着眼,“跟得上人家吗?”
“我先去发动车。”姜雁容紧张地思索,“我动作快,争取找到那辆该死的摩托车,给它装个跟踪器。这里很少有人来,他也许弃置不要了,也许过一段时间会回来取。”
姜雁容在附近几个院子里摸索了半个多小时。此时的陆璃看见客厅里面有个身影一闪,差不多十五分钟后又闪了两次。陆璃猜测,他刚才是扛了一个人出去,安顿好后进来,又扛了个人出去。
陆璃小心地收好摄像机和照相机,拿好必需品,蹑手蹑脚地出去,找到姜雁容的车。姜雁容也是刚回到车上:“找到了,是一辆大功率的哈雷,在东边的院子里。有车斗,后轮上有一只驮筐,发动机和排气管还热着。”
此时陆璃指着监控屏说:“马维远的车动了。”
在小荧屏上,闪光在慢慢移动,说明目标车与追踪车的角度在改变。姜雁容边说边发动引擎:“让他先走一公里。”
显示信号正向市中心疾驰。
姜雁容的车远远地跟着,距离刚刚超过一公里。现在的关键是离那人远一点儿,不能让他知道被跟上了。
神秘男子开车穿过沉睡的市区,又继续向南,这时大约是凌晨两点钟,接近郊区时他停下了。
“距离不到一公里了。”陆璃突然说。
姜雁容急速地关灯,停车。
实际上,神秘男子拐到了旁边的一条路上,熄了灯灭了火,他坐在路边看着刚刚走来的路上,一辆大卡车轰隆隆地驶过,消失在远方,再也没有什么了。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神秘男子打着火,顺着公路继续向东南驶去。
看到荧屏上的信号移动后,她们又跟上了,始终把距离保持在一公里以上。过了护城河,那里巨大的发电厂灯光在她们的右边照耀着,然后又跟进了南边县城。现在是凌晨三点,在小城内,信号变化得很激烈,她们跟着拐来拐去。后来信号跑偏了,姜雁容立即刹了车。
陆璃翻着地图:“右边有条小路,咱们开过了。”
姜雁容掉头找到转弯处,很快找到前方的信号。地面变得空旷平坦,风却大了,笔直的公路一直通向桃源古镇。
“他到底要到哪儿去呢?”姜雁容很納闷儿。
“一定是在哪里有个老巢。”陆璃说,“咱们只管跟着吧。”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抹暗粉色,路边掠过的树影也清晰起来了。姜雁容把大灯换成了侧灯。通往桃源古镇的一条小路,两边是白杨树林,前面几无人烟的古镇沐浴在晨曦之中。
姜雁容突然停了车:“他又站住了。”
陆璃看了一下距离指示器,又翻了翻地图:“他在古镇边上。”
姜雁容也看了眼地图。除了她们在的这条路,还有五条路从桃源古镇通向四方。天越来越亮,五点了。
陆璃打了个哈欠:“咱们再等他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里信号一点儿没动,两人耐不住了,下车慢慢走向信号停留的地方。五点四十五分,她们找到信号发射点,发现那里是一个空旷的车房广场。
“在那儿。”陆璃指着其中一个车房。
马维远的车停在车房左侧。那个车房的门并没有上锁,她们走进去,发现墙上挂着黑色的摩托服和头盔,一双高筒靴靠墙放着。
“天啦!”
“这是一个中转站。”姜雁容说。
陆璃仔细查看那间略显宽敞的车房,除了头盔、摩托服、高筒靴,没有多余的东西。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留有四行清晰的轮胎印,其中两行是马维远的车留下的,看另外两行轮胎印的宽窄、大小及车辆静止时遮挡的灰尘面积,不是SUV,就是一辆SPV。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绑架案。
姜雁容紧张地思索着:如果我是绑架者,知道卫莺宁的娱乐时间和休息时间,熟悉她家的门厅、卧室、花园小径,我精心挑选了一个时间准备把她绑走,唯一的意外就是多了一个男人——但在可控范围内——我顺利地把他们绑到我的预计地点。可为什么要把头盔、摩托服和高筒靴放这里?也许这是既定环节,做好的计划不会轻易改变。这个人把终点设计得这么远,可见他迷恋绑架过程,他在享受这个过程,从而感到自己的强大,一切尽在掌握中。
姜雁容说:“我觉得这个绑架者是个懦夫胆小鬼,他趁半夜动手,对床上的另一个情敌没有采取极端措施,只是带走了他俩。”
“你认为他会杀了他俩吗?”陆璃问。
“绑架者享受他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意外绑走两人后将更强烈。”
“他会伤害他们。”陆璃说,“他们的惨叫、哭泣甚至求饶会让他感觉无比痛快,这是他在正常生活中感受不到的。”
姜雁容点点头:“懦夫胆小鬼只有在厌倦了,感到无聊时才会杀人。”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给他下套,让他亲自带我们去老巢。”
“那我们给他什么诱饵?”
“绑架者最在意的。”
“他在意的只有卫莺宁。”
“怎么会?男人在意的多了……”姜雁容说,“胆小鬼除了好色,其实更贪财。”
在总编老周的帮助下,他们得知卫莺宁的别墅购买者是曹仁祥,六十六岁的鳏居老头儿,市内两家汽车维修公司的大股东。看照片就知道了,正是那个喜欢在卫莺宁身边消磨时间,却没多少实质交流的老男人。
从之前偷拍的视频看,卫莺宁一直把曹仁祥哄得很开心,曹老先生好像也没有太多需求,两人在一起聊聊天,偎在一起看书看电视,以主人身份共同开party,互惠又互利。
必须承认卫莺宁是个优秀的语言大师,她的奉承、赞美和纵容,能使那些有心无力的男人获得“雄起”,从而达到两情相悦、你侬我侬的境界。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这个曹老先生想不想帮忙救卫莺宁。
通过七拐八绕的关系,她们得到曹仁祥的会面许可。
两人被一辆豪华轿车接到曹仁祥的会客地点,一间装饰精致的小型图书馆,几分钟后,曹仁祥踏着厚厚的地毯走进来,伸出一只手欢迎:“贵客光临,蓬荜生辉。”
曹仁祥在本市并不出名,很有可能他的真正财富都隐藏着没有显露出来。而他同意在这个充满财富和艺术气息的房子里会见她们,是出于对老周这个知名出版社总编的尊重。看着满头银发、举止优雅的曹仁祥,姜雁容心里立即有了定论:此人虽然会迷恋卫莺宁的感情攻势,却不一定会被其他人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有了卫莺宁奥斯卡影后的珠玉在前,她俩的任何小聪明怕是不够看。
打定主意,姜雁容开始平铺直叙讲述自己,她介绍了陆璃在此事件中的身份,阐明她们在别墅对面搞小动作的目的。
曹仁祥听得频频皱眉。陆璃心中忐忑,毕竟是直接撞破了人家的隐私。
果然,听完姜雁容的叙述,曹仁祥平和地问:“你们都有恨他们的理由,现在却要救他们?”
姜雁容看着陆璃,陆璃望向姜雁容。
沉默许久,陆璃忽然开口:“我有个闺蜜——就是在她的婚礼上我认识了马维远——现在她已经离婚了。”
姜雁容和曹仁祥都没听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她跟她老公算是门当户对,因缘际会合伙开店赚钱,然后她一心回家当少奶奶,然后她老公出轨了,而且同时出轨好几人,都是他们店里的员工……然后他们离婚了。”
曹仁祥静静地听着。
“离婚后她在我们家住了好一段日子,暴瘦三十斤,也撂过狠话,说知道老公在公司账目上做了手脚,一定会要他好看;还说等他倒霉时,一定会狠狠地落井下石。”陆璃语调平静。
姜雁容沉着面孔,反手握住陆璃的手。
陆璃低着头苦笑:“等她情绪稳定了,重新找工作、租房子,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真的偏爱笨小孩,她竟然很快找到了继任者,两人又是合伙开店赚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曹仁祥的嘴角浮出一抹笑意。
“我问她还打不打算报仇。她说现在哪有时间,她想趁着淡季跟老公出国旅游,算是度蜜月,还想趁年轻积极备孕,说蜜月期怀的孩子聪明,还有很多很多打算,都跟现在有关……”
姜雁容微微眯起眼睛,她还是不太明白陆璃的意思。
“只要把自己过得精彩了,就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你救他出来,不怕他倒打你一耙?”曹仁祥问道。
“我虽然做了四年少奶奶,但我有工作,有朋友——我救他不是为了让他感激我,而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我不想几年后儿子问我爸爸在哪儿,我还要给他编故事讲谎话,我要大大方方地告诉他,让他自己判断对错。”
“世界上的男人女人千差万别,关键是你想做什么样的人。”姜雁容缓缓说道,“从前的我跟踪卫莺宁,接近陆璃,的确是为了报复。后来我发现,自己花了那么多精力恨一个人,最终不过是在折磨自己。所以,我也想跟这件事做个了结……”
陆璃说:“曹先生,我知道你喜欢既安全又刺激的感觉,目前,我们也给你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
“跟绑架者作战吗?”曹仁祥的语气里带着调侃,“绑架是严重的刑事犯罪,你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很可能是一个穷凶极恶之徒,一个被生活逼到死角、输光一切的赌徒。赌徒做事是不计后果的,这件事风险极高。”
“不,曹先生,”姜雁容接过话题,“据我所知绑架者一般是懦夫胆小鬼,只会对比自己弱小的人下手。”
曹仁祥脸上的笑容淡去,变得认真起来,他思索片刻后说道:“好吧,需要我怎么配合你们?犯法的事我不会做的。”
有了曹仁祥的“授权”,姜雁容立即驱车前往卫莺宁的别墅。
绑架者对绑架过程和步骤进行了深思熟虑,随身携带的作案工具——药品、胶带、绳索,离开时都带走了,包括卫莺宁和马维远的手机,甚至还给房间做了吸尘处理。
姜雁容按部就班分类布置,化妆师开始做造型,摄影高手已经准备就绪,陆璃一遍遍地背台词,规划行动路线。本以为还需要找个解锁专家,没想到卫莺宁的电脑没设开机密码,轻易就进入了她的社交账号。
万事俱备,大幕开启,一则八卦新闻在网上拔地而起。
本市优秀民营企业家曹仁祥即将再婚,六十六岁高龄迎娶四十二岁冻龄美女卫莺宁。卫莺宁的微博公布两人合拍的六款婚纱照,配文“余生,一起幸福”,底下 好长一串名单,并附订婚请帖一张。
两人虽然不是什么名人,但还是引发了吃瓜群众的极大热情,有人點赞送祝福,有人酸不溜丢说怪话,有人泪飞顿作倾盆雨,还有人破口大骂实锤累累……网友们纷纷猜测被 的那一串人名,是朋友还是前任?一时间网络风云变幻,网友们感慨万端,何况微博上还有明确了时间地点人物的订婚请帖。
好在当事人并没有吊大家胃口的意思,很快到了订婚当天,澜庭别墅区张灯结彩,举行仪式的正厅内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美中不足的是宾客脸上的表情都是怪怪的。
准新郎曹仁祥只露了一面,就去某个休息室养精蓄锐了;准新娘卫莺宁始终没有出现,但大家也不以为意。在场的女人们兴奋不已,时不时查看自己的妆容发型,眼睛里流露着欲与新娘试比肩的战斗激情。
化装成婚庆主持人的姜雁容快累疯了,饿得两眼发花。实在忍不住,她跑到餐桌角落偷偷吃起来。她一边垫着肚子,一边四下扫视,忽地瞧见对面角落里,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再抬头,只见对方端着满满一盘子冷鲜站在她面前,笑眯眯地说:“以前没见过你?”姜雁容可是见过这西装男的,她心里窃笑了一下。
姜雁容赶快咽下嘴里的食物说:“姜雁容,婚庆公司的……”
西装男跟她握了一下手:“赵旭东。”随后把盘子往前一送,体谅地说,“快结束了,再坚持一会儿就解脱了。”
姜雁容接过盘子,一边吃一边道谢:“哪知道会有这么多人,说了不大办,有个仪式是个见证就行。”
“來的人你都认识吗?”
“不认识。”姜雁容大口嚼着食物,“这订婚,差不多是广而告之宣示主权的意思——不为了防前任,也要防着前任的前任和现任们,你看!”她用下巴示意场间急不可耐表露战斗欲望的美杜莎们,眼睛里喷射的火焰简直可以石化现场所有男子。
赵旭东会心地笑了:“新娘子呢?”
“谁知道,化妆、休息、养精蓄锐呗。”姜雁容端起一杯饮料一饮而尽。
“你没见到新娘子?”
“没有,我们负责现场,有团队专门负责化妆,还有专门负责摄影的……”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忽然听见前庭喧哗,声音不正常,姜雁容赶紧放下盘子边擦嘴边跑出去。
果然,一个年轻俏丽的小媳妇,脸上粉黛不施,向前微微凸起的小肚子,显得滑稽而可怜。小媳妇哭得满脸是泪,边喊边向里冲:“马维远,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身边虽有几个保安,但只是拿手臂轻轻挡着她,并不敢发力。
越聚越多的人看热闹不怕事大,纷纷举起手机拍照录像。姜雁容跑过去低声吩咐旁边的保安:“去叫几个女服务员来。”
没想到小媳妇耳朵挺尖,听见姜雁容的吩咐,心知这是个主事的,便捧着肚子大喊:“叫马维远出来!他以为躲着就没事了吗?这是人家的订婚现场,他在后面躲着是怎么回事?”
“女士,对不起,你说的那个人不在这里。这里是曹仁祥先生与卫莺宁女士的订婚现场,如果……”
小媳妇突然从坤包里掏出两个红彤彤的东西:“我知道他在这里!我跟马维远结婚四年了,可是他亲口告诉我,他跟卫莺宁在一起六七年了……”周围咔嚓咔嚓一顿狂拍。“不就是离婚吗,我没打算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马维远,你竟然偷偷转移财产,把家里和公司全部搬空……”
趁着对方哭得梨花带雨,姜雁容立即说道:“女士,我再跟你说一遍,你找的那个人我们不认识,他也不在这里,请你出去,不要打扰我们好吗?”说着还向赶来的女服务员拼命使眼色。
陆璃挺起肚子大喝一声:“谁敢碰我!我不是来无理取闹,我只是告诉你们曹先生,当心他的枕边人!想订婚,他的新娘人在哪里?恐怕已经跟别的男人双宿双飞了吧?马维远偷税漏税转移财产,身上至少揣着几千万的家底,别说订了婚,就算结了婚,保得齐她卫莺宁不再出去偷腥吗?别是跟我一样赔了夫人又折兵!”
姜雁容脸上好像被砍了一刀,挥挥手示意保安和服务员赶紧把人弄走。但对方一个孕妇,谁也不敢主动伸手。
陆璃大声哭喊,中气十足:“马维远,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
毕竟人多势众,陆璃被慢慢带离了中心区。
“曹先生你上当了,别信那个狐狸精,她在骗你的钱,你看看你的财产是不是都被她转移走了?”
“马维远,你个骗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以为带着那些钻石就能跟卫莺宁远走高飞了?我告诉你,人家根本看不上你,人家背后有一个排的后备队,不会看上你这个专门骗婚偷老婆钱的人……”
“马维远,你给我出来!出来……”
陆璃终于被带远了。
八点已过,新郎新娘都没有出现。
没人敢去捋曹仁祥的虎须,只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低声细语,静等事态发展。
姜雁容带着一脸假笑对着麦克风:“各位嘉宾、各位亲朋,因为突发事件,今天的订婚仪式暂时取消,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在一片喧哗声中,姜雁容僵笑着继续说道,“有需要叫车的嘉宾,请与我们的服务人员联系……”
车在高速路上飞驰。
握着方向盘的姜雁容将纸巾盒递给副驾驶座上的陆璃,问:“没事吧?”
陆璃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盈盈:“早知道当泼妇这么爽,还装什么乖乖女呀!”
姜雁容忍不住撇嘴:“吹牛!当初不知道是谁,急得跺着脚哭,赌咒发誓说当着那么多人不会演戏撒泼。”
“咱们装淑女装太久了,连自己都当真的了,何必呢?”
姜雁容直笑得花枝乱颤:“看来啊,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必杀技。一旦女人化身成‘妖’,男人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设计让陆璃大闹订婚现场时,姜雁容还担心对她身体不好。现在看着得意洋洋的陆璃,比之前脸色苍白凄凄惨惨的样子强百倍。
两人边聊边把车子开进桃源古镇边的车房广场,她们缩进一个开放式的车房里,正对的路口是进出车房的必经之路。
时间在两人的唇枪舌剑中慢慢流逝。凌晨两点半,正是人最困倦、精神最难集中之时,响亮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有人来车房广场了,正是那辆被“遗落”在澜庭别墅的黑色大马力哈雷。
那人在车房里简单休息一会儿后,从马维远的车里拿出几样东西,然后骑着摩托车离开桃源古镇一路向东。路上几乎车辆全无,在这种空旷地带是无法跟踪的。幸亏有摩托车的跟踪信号在前面导航,姜雁容的车在一公里外缓缓前行。
摩托车开过宽阔的郊野湿地,越过一条小河,向左拐去,进入一小片空旷的别墅区。
姜雁容先把车停在高速路口,以免目标从别墅区转一圈再绕出来。等了一会儿没发现信号回转,她便开车慢慢进入海斯别墅区。经过其中一个路口时,她看见17号别墅门口停着那辆熟悉的哈雷。姜雁容轻轻转了一圈后回到高速路口。
陆璃说:“还得确认一下,万一他故意停在别处,自己走到目的地呢?”
姜雁容点点头:“这别墅区基本是空的,如果有人在里面,肯定要吃喝,即使不开火,也要用电。”
陆璃指出其中的漏洞:“家庭用电没多大区别,屋里虽然没人,但大小冰箱一直在转,空调、电视、洗衣机插着也会费电,耗电量差不多。”
“那还有什么办法?”
陆璃突然说:“查水表。有没有住人,用水是有区别的。”
姜雁容在车上开始打电话。
警方破门而入的时候,马维远已经被打得快要断气了。卫莺宁没受多大伤害,只是被绑在床上,浑身赤裸。看见警察入门,卫莺宁没表现出久旱逢甘霖的欣喜若狂,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枯黄的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
比卫莺宁更麻木的是赵旭东。直到被带上警车,西装眼镜男赵旭东也没搞清楚状况,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姜雁容和陆璃躲在车里远远地观望着。
马维远被剃光了头发,脖子上戴了颈托,手腕上正在做静脉注射,胸腹、腰腿,到处都绑着绷带。
“你醒了吗?”
马维远慢慢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妻子:“怎么……怎么回事?我在哪儿?”
陆璃捧着已经显形的肚子,骄傲地换了个坐姿,像只保护幼崽的母兽:“卫莺宁在隔壁病房,赵旭东已经被批捕,一切都过去了。”
“这是你策划的?你导演了这一切?”他控制不住地哆嗦着。
陆璃一愣,笑着摇摇头,目光怜悯:“你这么想?”
“你真可怕。”
“什么?”
“你毁了我。”
陆璃看着他眼睛里燃起的愤怒,说:“我救了你。”
“可你毁了我!”马维远哑着声音吼道。
既然双方误会已深,陆璃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在你问这么多问题之前,你有没有想过我曾经问你的问题?”
“什么?”
“当初,你为什么要娶我?”
马维远怔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无限凄凉,无限凄惶。
陆璃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向门口:“我已经起诉离婚,证据齐全,不管你有没有转移财产,我不在乎,我只要离婚判决书上写明你是净身出户。”
门外,一直守候着的姜雁容看陆璃挺着肚子走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肩膀:“都说了不叫你来,你非要来说个明白……我就说他不会相信你的……”
陆璃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斗。男男女女互相争,互相斗,是为了什么?为爱?为恨?最后其实都是因为人,因为不甘心,不愿意承认失败,因为不舍,不想放弃曾经的付出,太多问题在脑中徘徊犹豫抉择……
当放下一切重新开始,不过如此罢了。
“这事了了,咱们都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姜雁容抱着陆璃的肩膀说。
“你准备干什么?”
“周游世界,我永远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走出情感的束缚,我终于又是我自己了,我可以随时说走就走。”
陆璃微笑着说:“我没你那么大野心,我只想着有个自己的房间,写自己喜欢的文章,陪着儿子看他一点一点长大。”
姜雁容摸了一下陆璃的头:“没出息……唉,共勉吧。”
陆璃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很久以后,两人垂暮闲聊,才发觉这两句话竟都落了空。
姜雁容周游了一年世界就拐了個德国老公回来,足足生了半打儿女,后半生子孙绕膝,热闹烦恼不得闲;离婚后的陆璃专注写作,后来凭借作品走出省城走向世界,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旅居,倒成了个四海为家的人。
生活,就是这么事与愿违,又因此精彩纷呈。
海妖的战争告一段落。然而,用卫莺宁的话说:“女人啊,谁是人?谁是妖?谁又分得清呢?”
责任编辑/张璟瑜
分类:侦探与推理 作者:洛风 期刊:《啄木鸟》2022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