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阵长风,绕过汉中门,卷过龙蟠里,直抵清凉山时,我正站在这座楼下。一片树叶随风炫舞着,悠悠落入我的怀中。
这座楼,有个让我钟爱的名字——扫叶楼。这让我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长空辽阔,浮云淡淡。高大的落叶乔木在秋风中不动声色,但地上已经积满了黄绿相间的落叶。一位赤脚长衫老人,手执长柄扫帚轻轻扫过,依然还有落叶飘下在他的肩上,一如此刻我手中的这一枚。
说是楼下,其实我是站在山坡下。眼前这一道洁净的石阶弯了一道弯向右上延伸。不长,却颇有幽深感。没有人走动,显得格外幽静。瞥了身边的铭牌,那个诗意的名字,和创设这个美好意境的人的名字一起映入我的眼中。
明末清初的龚贤,是画家,亦是诗人。我第一次细读他的诗,是初到南京的燕子矶。燕子矶的摩崖石刻上,有他的《晚出燕子矶东下》一诗,“江天忽无际,一舸在中流。远岫已将没,夕阳犹未收。自怜为客惯,转觉到家愁。别酒初醒处,苍烟下白鸥。”
站在山岩旁,我低声念诵着,总觉得一股沧桑压抑着心头。朋友说,这位龚贤在清兵攻陷金陵后拒不入仕而悄然离去,四处漂泊到年逾半百才回到南京,在清凉山西麓置地半亩,建屋数间定居,取名半亩园。
牵回信马由缰的思绪,目光与脚步一起拾级而上。那所故居就在前面,就是那座扫叶楼。我知道,我将从这里踏上回溯历史的道路。
我突然发现,这条山道之所以给人一种清幽肃雅之感,跟石阶两旁茂密的竹子有关。这些修竹碧绿青青,空心直节,似乎象征着这里主人的傲氣傲骨。不向外侮低首,千百年以来,都是我们民族优秀知识分子所坚守的气节,也是引以为傲的风骨。
走入拱门。这拱门不大,白墙灰拱,门头之上,四个绿色繁体大字庄重古朴:古扫叶楼。
走进去,是一条不长的过道。无论围墙还是房屋都是白墙灰瓦石基的明清风格。十几步远,又是一道小小的八边长门,上边的扇形匾额上刻着半亩园三个字。这里就是自幼飘零的龚贤半生终得的栖身之地。
龚贤十三岁时,师从明朝后期大臣,书画家董其昌学画。青少年时期,龚贤参加了复社的活动,凭借出色的人品、才华逐渐崭露头角。然身处于明末清初的纷繁乱世,不愿折节的龚贤在二十多岁时开始了漂泊。他曾孤身赴扬州谋生,后又赴海安、桐江,辗转往返于多地。当他再度返回南京时,已年逾半百。龚贤几次迁居后,终是在这清凉山下买了几间瓦房,把门前的半亩空地围起小院,种花植竹。“清凉山上有台,亦名清凉台。登台而观,大江横于前……余家即在此台之下。转身东北,引客视之,则柴门犬吠,仿佛见之”。
这个被誉为“金陵八大家”之首,傲骨铮铮的画家、诗人,从此在这半亩园中,以卖文鬻画,开馆课徒为生。虽然“朝耕暮获,仅足糊口”,但吟诗作画,怀念旧国,足够心安。
这世上没有多少事物,可以历经时代大潮的冲刷而岿然不动。但很多东西形体虽然消失,却把身影留在人们的脑海中,镌刻在历史的背景墙上,总会有归来的时候。
也有人认为,龚贤的故居并不是这一座扫叶楼。依据是龚贤曾有《登扫公楼》一诗:“扫公楼上凿西窗,窗外分明见楚江。高扶风烟一千里,低气鸥鹭两三双。清秋渔籧浮沙艇,白日山钟憾石幢。吴王旧时城阙在,片帆从此出迎降。”扫公楼,即扫叶楼。人说扫叶楼若是龚贤故居半亩园,龚公为何还有登楼赋诗?
其实,百余年间的世事沧桑,人世茫茫。无论是与不是,这座复建的小楼都是随着历史的风雨飘摇动荡着,几次修建才成为如今的这座园子。龚贤的高傲、龚贤的风骨,已连同他的身影固化在那一张自画赤脚僧衣扫叶图上了。也正是源于这幅自画像,他的这座小楼得名“扫叶楼”。
楼因整修,不得进,转身走近旁边的一间偏房。吸引我的是门两边挂着的那一副对联,它让我想起另外一位晚清名士薛时雨。这薛时雨本是安徽全椒人,进士出身,曾是当年安徽乡试第一名。他深爱金陵,终老于金陵。山下的龙蟠里,原有他的故居。薛时雨为金陵名胜撰写了很多对联,反映了江南佳丽地的秀丽风貌。而为龚贤扫叶楼题写的这一副:一径风花飘落叶,六朝山色拥重楼。此时此地读来,一刹那间,风云漫卷,重重山色层叠出旧日的繁华或者沧桑。这一股烟尘弥漫席卷了六朝的无数风流倜傥的身影,定格为今日的这座楼,这一副对联。
往外走时,细细欣赏了墙壁上那块刻有《虎踞关访龚野遗草堂》的石碑。碑文的作者是因写《桃花扇》而大名鼎鼎的清初诗人、戏曲家孔尚任。这位孔子第六十四代孙,曾为康熙皇帝讲解儒家经典,颇受赏识,于是被破格任命为国子监博士。后来孔尚任到江南来治水,在扬州认识了龚贤。二人虽相差三十岁,却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交并是终生莫逆的知己。也正是他,在龚贤困顿潦倒之际,给予各方面的帮助。龚贤故去,孔尚任出钱出力为他料理身后之事,抚其孤子,收其遗书,并将其归葬于祖籍昆山。
我们中国人特别重情义,真挚的友情亦是人们心目中最神圣的一种。在没有血缘、责任的捆缚下,却能以超越亲情、爱情的一种姿态,站立到今天。这种纯洁的情感经过千百年时间的淘洗,依然为人们所景仰所追求。在当下这个喧嚣繁华盛世中,依然是最炫目最美好的一朵不谢之花。
下台阶拐过去,有一条小径。山林灌木掩映的小石径无一人行走,异常的幽静。这让我心生欢喜。在热闹甚至算得上喧嚣的南京城的市区里,能有一处如此安静的角落,着实不易。客居在此三十余年,见历了这座古城由沉静到繁华的路程,也曾在很多在城市发展中失去了原有的古静的那些人文胜景前叹息,比如大钟亭。
思绪被目光拉回,一座寺庙映入眼帘。和常见的那些高大雄伟的大雄宝殿不同,这座寺庙,就一进庙堂,灰瓦飞檐,朱红大门与满墙的朱红雕花木窗,在高树的掩映下,显得更是小巧玲珑。门上红匾书有金字:清凉古寺。
绿树红墙间,铜铸的亭式香炉没有香烟缭绕,亦没有钟鼓磬的声音。轻轻跨入门槛,同样小小的大殿,佛相安宁,两位女居士同样安静地打理着佛堂,我们走进走出,她们都没有抬头看一眼。这样的人佛俱静,让这座古寺平添了几分神秘。也颇有点儿“烦暑若和烟露裛(音:衣),便同佛手洒清凉”的意蕴。
清凉古寺历史悠久,它和这座山同名,或者说这座山因它而改名,而扬名。
清凉山,最初名叫“石头山”。山不高,却来头大大,南京城的金陵之名也由它而来。想当年,楚威王熊商想借长江天堑来图谋天下,所以就在当时峭立江边的这座石头山上建城,设立了金陵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南京才有了“金陵”之名。
石头山改名清凉山是在南唐。五代时期,长江逐渐西移。石头山不再险要,军事地位也逐渐降低。诗人皇帝李后主将山下的兴教寺扩建为“石城清凉大道场”,也就是今天的清凉寺。从此,石头山也改名为清凉山。当兵戈之声换成梵音禅唱,李煜又在寺内建德庆堂作为避暑离宫,命人在山上广植翠竹。由是,清凉山更添清凉。就是如今,空调电扇家家都有,盛夏时节,老人们还是愿意到这儿来享受大自然和先人留下的这清凉之境。
改朝换代的烽火狼烟,摧毁了多少人类文明智慧的结晶,哪管你是谁建的。如今这清凉山上,不变的只是这块土地,而所有的南唐古建筑,都是后人复建的,唯有一口古井仅存。
移步至清凉寺北的坡上,一座八角红木小亭寂寂,里面用红漆铁栏扣着一口古井。据说,这井水水质清冽而丰沛,即使是大旱之年也不枯涸。寺内僧侣因为常饮此井之水,虽老而须发不白,所以这口井又被称为“还阳井”、“还阳泉”。
清凉山除了扫叶楼和清凉寺,另有两处佳境——崇正书院和银杏谷。
银杏谷,方圆五六十米,银杏树三百余棵,游人七七八八,零零落落。这里的银杏树挺有特点,都高且直。站在谷中央,竟觉得自己渺小了很多。就像那树下写着“银杏谷”三个大字的原石石碑,分明不小,看起来却袖珍得可爱。或许是今年秋天少水,连带着山树也少了几分润泽。叶子也黄得不够整齐,稍尖儿上的那些还镶着绿心,地上的落叶却已被游人的脚步踏得粉碎。这大片成林的银杏谷,本来应该以壯观的姿态震撼我,但却因身姿的秀美,让我想起在江北的惠济禅寺院中,在高邮湖边,在栖霞古寺门前,那些苍老却依旧壮硕,虬枝盘曲,却满树灿然的厚重之美。所以这世上任何人、事、物,都不是能独立于物外。总是要借助着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才能造就或走入最佳之境。
走出银杏谷时,看到靠外的两棵大树间拉起了几条长绳,上面缀满了长长的红布带,每一条都印着黄色的祝福语,还有各种手写的人名心愿。再往前走两步,是一个小小廊架,高高低低也挂满了小木牌,每一块上也都有祝福的话语和签字。这些字迹有的潇洒,有的拘谨,有的秀丽端正,也有的歪歪扭扭。但那些心里话却都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有人在想着你,这有多好啊。
若说这清凉山处处清凉,可以让人寻幽觅静,遣散心怀。那崇正书院就是最能让我安然心静的一处。
崇正书院位于清凉山东麓。这所书院的独特,在于它与儒佛两家都有渊源。它虽是由清嘉庆年间督学御史耿定向为讲学所筑,但相传也是地藏王肉身坐禅处。
曾经的书院,百余年的时间里,缘于火患、战争、动乱,毁了建,建了毁,早已无从寻觅。如今的书院依山而立,成为三进。
从书院后门进入,绕到三殿前。这座大殿重檐翘角,在这清凉山上算得上是高大雄伟了,可惜殿门紧闭。这里视野极好,站在殿前放眼望去,周遭的树木叶色斑斓,遮掩着一些古风古意的建筑,愈发衬得秋意浓浓。看下一层是开阔的青石平台,大人孩子们三三两两,赏秋景拍美照,却没有人大声喧哗。平台东侧有假山石组成的山水小景,西南角有六角小亭玲珑可爱;俯身下望,一泓方池绿水盈盈之上,散落着细小的金黄落叶,左上角一小小方台上有袖珍小景,倒映着朗碧的天,清瘦的树,只吸引着你的眼,想看清脚下这似乎亲近了许多的天。
下台阶到了平台。两侧的树木和亭阁房屋都高大起来,形成一种草木深深的意境。不由得就往深处走去,然后突然那些别致的建筑就出现在眼前,每一个角度都是不同的景致。这样不知不觉到了二进,猛回头,看到高台直壁之上四个淡绿色大字:清凉胜境。
这座山是清凉山,山上有寺名清凉,如今这个书院里,也有这样一处清凉胜境呢。
什么是清凉?它绝不仅仅是指盛夏酷暑中自然环境的清凉舒适,更是意味着人的心境。苏轼在《乘舟过贾收水阁收不在见其子》诗中有一句:“乐哉无一事,何处不清凉。”无事自然可以清凉,但如果能在世事翻覆喧扰中,始终保持自我,保有平静而无惧的心,那才是真正的清凉胜境。
二进大厅挺高,悬挂了很多金黄的宫灯,非常夺目,以至于我对大厅其他的印象几近全无。出大厅沿两侧是用玻璃做成的封闭回廊。木栅栏薄竹帘,圆的、方的、六边形的各色花窗,以及实木的书架、条桌和凳椅,都营造了一个非常古意的休息读书场所。有人在读书,有人在低声闲聊。我坐下了,隔着通透的玻璃墙,园子里的修竹、树木、假山石,一览无余。只见树摇,不闻风声。暖暖的秋阳铺满窗里窗外,游人们的身影都泛着淡淡的金光。他们无声地走来走去,鲜艳的衣着,各种生动的表情,真像在看着一部无声电影。
由不得傻傻地看着,心中所有的杂念渐渐流走,整个人都变得通透澄澈起来,或者说是空净起来。人在天地间,与万物同享阳光雨露、大地恩泽,却往往只顾得在功名利禄中患得患失,而忽略了去感受谛听自然的律动。倒不如草木以及飞鸟虫鱼,更能顺应生命本身的需求而自在成长。所以,每一个人,都需要在某一个时间点,寻一个静处,放空自己,让自己退回本真的状态,从天地自然间汲取符合万物规律的力量,然后带着轻盈了的心灵,重返人间。
在清凉山还有个地方,一定要去看看。
东汉建安十三年,诸侯争霸,烽烟处处。刘备派诸葛亮出使东吴,与孙权共谋抗曹大计。来得建业的诸葛亮,到石头山观察山川地势,在山坡之上曾驻马休憩。当他看到以钟山为首的群山,像苍龙一般蜿蜒蟠伏于东南面,而以石头山为终点的西部诸山,又好似猛虎雄踞在大江之滨,于是感叹道:“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如今山下依然有道路名为龙蟠、虎踞,也有龙蟠里、虎踞关等地名。而诸葛亮曾驻马之处,就被后人叫做驻马坡了。
我站着驻马坡前时,已暮色苍苍。西天仅存的几缕余晖勾勒出山坡、秋树,以及驻马方亭凝重的轮廓。慢坡的衰草在寒凉的风中尽显萧瑟,唯有刘海粟所题的“驻马坡”三个近一人高的红色大字,卧在山坡上,犹自鲜明。
我突然想起一句并不太搭的诗句——元人张养浩在《山坡羊·潼关怀古》中说,“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当时间长河被战事纷争激起巨浪,洗刷荡涤这世间万物时,总有毁灭,也总有新生,更有一些什么,坚韧地留存下来。比如静默无语的山川湖海,比如穿越岁月的佛音禅唱,比如那一个个远去的背影,又比如扫叶楼上的清高风骨……
走出驻马坡下的清凉山公园东大门,路灯已经次第亮起。闪烁的霓虹灯火描摹出这座古城今日的繁华脉络。这人间的烟火,是那么温暖,也永远都充满生机,并且生生不息。
责任编辑/张小红
分类:散文随笔 作者:王霞 期刊:《啄木鸟》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