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沙被执行死刑两年了,我答应为他写一本书,至今才迟迟动笔。这事挺折磨人的。二十多年前他残忍地夺去了四条人命,毁掉了两个家庭,却请求我不要把他写成恶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摆在案头的采访笔记,不知翻阅了多少遍,我似乎闻到了这堆文字里散发出的
霉味,还有梅雨季节带来的不安与躁动。
我是两年多前见到柳一沙的,纯属偶然。当时我去菰城参加一个笔会,和作家朋友们聊天,有人开玩笑说,如果不是柳一沙被警方抓获了,他大概也会在邀请名单里。我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网上热炒的“著名作家”柳一沙杀人案。一问,果然,就是这个柳一沙。刚才那位作家朋友还说,柳一沙就关押在菰城看守所。
网传柳一沙是“著名作家”,有些夸大其词了,最多是小有名气。反正在他落网之前,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在座的一位作家是一本文学刊物的主编,曾经和柳一沙有过接触。据他说,他的印象里,柳一沙是个勤奋的人,想不到竟然是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杀人凶手,真是人心难测。这时,同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爆料,柳一沙曾因女儿的医疗事故跟一家医院打官司,专门给他写过求助信。老前辈说:“当时我并不认识他,不过我还是跟有关部门反映了一下。”
几位作家围绕柳一沙杀人案的话题扯了一些闲篇,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上网查了柳一沙的资料。他跟我同岁,1985年发表处女作,1990年自费到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过四个月。1995年底,他在菰城犯下惊天大案。2005年,他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出版,还获评省内一个有些含金量的文学奖项。
网上的说法是,柳一沙杀人潜逃后的这二十多年,是在噩梦中度过的。我感到不解,如此心理重负之下,他居然能坚持文学创作,还能获奖,他怎么做到的?
我动了采访柳一沙的心思,不过,他现在已经是死刑犯了,采访他恐怕不那么容易。好在菰城有我一位老战友,现在是一家大型媒体记者部主任,专门跑法治类的新闻,跟公安的相关部门说得上话。于是,我特意去拜访了战友,问他有没有办法。
战友有点儿为难。他在菰城公安局有熟人不假,要是一般的刑事犯,我采访一下应该问题不大,可柳一沙……其时距柳一沙死刑的二审判决已过去小半年了,按照时间推算,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核准书差不多该下来了,这时候犯人的情绪很不稳定,看守所方面恐怕不会同意。不过,他还是答应帮我问问。
隔了一天,他告诉我,他跟市局和看守所都联系过了,得到的答复是,要见柳一沙必须征得他本人同意,还要有检察机关的批准。我觉得这事太难为战友了,也就没抱什么希望。老实说,我想见柳一沙的动机很模糊,或许是作为同龄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让我很好奇;或许因为我也是作家,对于身边发生的故事有一种本能的探知欲。
就在即将离开菰城的前一天晚上,战友的电话又来了,说柳一沙同意见我,并且得到了检察机关的批准。我感慨万千,人生真的要有一次当兵的经历,一起扛过枪的战友情,那是什么也换不来的。
菰城的八月天闷热多雨,看守所厚重的铁门,在霏霏细雨中吱吱嘎嘎地打开了。所长和负责监管柳一沙的民警站在大门里侧,衣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在所长的引领下,我穿过一道道关卡。这个过程似乎很漫长,我一边走一边東张西望。以前我也去过不少看守所,采访过不少在押犯,但每次进出这类场所,依旧感觉有些忐忑。
按照程序,所长向我介绍了柳一沙的情况,以及会见时的注意事项。他说柳一沙的情绪比较稳定,很配合监管民警的工作,这也是看守所同意让我见他的原因。
“柳一沙尤其在乎自己的作家身份,每当监舍来了新人,都会主动凑上去,转弯抹角地向对方介绍自己是作家。他甚至跟监管民警提出要求,希望看守所购买他的书,每个犯人发一本。”所长边说边摇头,“这个要求,我们实在无法满足。”
对于执行的期限,柳一沙应该也有个估计。这些日子,每当监管民警喊他的编号,他都一个激灵,以为高法的核准书下来了。所长昨天去监室喊柳一沙的时候,见他神色紧张,赶紧解释不是“那事”,柳一沙的表情才松弛下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罪不可恕,曾表示只求速死,省得天天受煎熬,这种煎熬甚至比死还难受。尽管如此,求生是人之本性,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他也会紧紧抓住,甚至幻想有奇迹发生。
所长告诉他说有位作家在菰城采访,想跟他见一面。至于见不见,由他自己定。在所长的印象里,柳一沙比较抵触见记者——那些记者在报道中都把他说成是“杀人恶魔”,因此所长特意强调,这位作家不是来采访的,就是随便聊聊。
所长对我说:“柳一沙担心听错了名字,问了我好几遍,确定就是你,很痛快就答应了。看这样子,你名气很大哦?”
我只好说:“可能我这个姓少见,容易记住。”
“你这姓,我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你见柳一沙,想问他些什么?最好不要问案子的情况,现在已经……”
我明白所长的意思,案子已经盖棺定论了,再问容易引起柳一沙的情绪波动。“真的就是随便聊聊,没什么具体的方向。”
见面安排在所长的办公室。所长解释,根据规定,会见时他必须在场,全程监控。“这个请你理解,我们必须照规矩来。”
这个我当然理解,同时注意到办公室上方的监控探头。所长的办公桌对着门口,他让我坐在办公桌后,自己搬把椅子坐在一旁。我们的正前方摆放了一把讯问犯人的专用椅子,有点儿像饭店给孩子准备的“婴儿座”。
楼道里传来脚镣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不知是脚镣过于沉重,导致他行动缓慢,还是楼道太长,也或者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总之脚镣声响了半天,柳一沙才出现在门口。
没想到他这么高的个子,估计有一米八几,进门时需要低下头。他站在门口打量我片刻,继而向我走来,同时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我想起所长的叮嘱,示意他坐在办公桌前的专用椅子上,变相地拒绝了和他握手。
他的表情有点儿尴尬,刚刚伸出的双手又缩回去,手铐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衣老师,您跟照片一个样子。”
我知道他是没话找话,而我同样不擅长这种场合的开场白,干脆道明来意:“柳一沙,我到菰城采访,听说你在这儿,过来看看你。”
“谢谢衣老师,真没想到你能来看我,我很喜欢你的小说,《阳光漂白的河床》、《吹满风的山谷》,还有《电影哦电影》,我都读过。”
这确实让我意外。但马上我就释然了,他知道我要过来,提前做了准备,也许看守所的图书馆里有我的小说吧。
“听说您要来,我昨晚都没睡好,激动的……我喜欢的作家不多,但我是真心喜欢您的小说。”
他的眼窝深陷,有两个乌紫的大眼圈特别明显,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副黑框眼镜。我知道这绝不是因为昨晚没睡好的缘故,而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留下的印记。
我一时无话可说,满脑子寻找话题,突然想起所长说过柳一沙很在意自己的作家身份,于是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我听说你也写了不少作品……”
他一下子兴奋起来,谈自己的小说,谈他的创作经历,说他很想写影视剧本。落网之前,有一部电视剧本已经写完五十集了。“我是瞎写,没经验。衣老师的电视剧我看过,特别喜欢。”
他向我请教影视剧本的写作技巧。这个话题太大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而且他实在没必要知道影视剧本的写作技巧了。我只好打断他的话,站起身跟他道别:“所长他们都很忙,我就不打搅了。你这里有需要我帮忙的吗?我兜里现金不多,两三千块,都给所长,你想吃什么,就跟所长说。”我又转向所长,“所长您费心,多关照他一下。”
“放心吧衣老师。”所长说。
“衣老师……”柳一沙突然站起来,“我想请你帮个忙。”似乎是觉得自己有点儿冲动,他又赶紧坐下,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椅子的托板上。“请您……给我写本书吧。我的事,可以写一本书。我本想自己写,可现在……”他停顿了一下,“我希望衣老师不要把我写成恶魔,其实我就像做梦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杀人犯……”
说实话,这个要求太突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出了我的犹豫,他急切地说:“如果你答应,我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就现在!”
我不知道这合不合规矩,扭头看看所长,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所长微微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跟柳一沙聊了两个多小时……
离开前,我问他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一口气说了这么长时间,他很疲惫,尤其是那些痛苦回忆,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的头微微垂着,仿佛脖子已经支撑不住。
半晌,他才费劲儿地抬起头:“您要是有机会见到我儿子,告诉他,要听他妈妈的话,他妈妈不容易。我曾经跟他说过,一定要上个好大学,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上什么大学不重要,但一定要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以后找到工作,要尽量帮助家里,帮助他妈妈……还有,不要仇恨这个社会,我是罪有应得,让他不要像我一样走极端,遇事要冷静……一定要有脑子,有自己的脑子。”
是啊,聪明人未必有自己的脑子。
我答应了他:“你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我现在在大学教书,你儿子考大学,我可以提供一些建议。”
“谢谢衣老师。我老家南县很漂亮,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他神色黯然,“只是,我再也不能回去了……”
“还有吗?”
他想了想:“我有個短篇小说,适合改编电影,您看……”
可惜,我没记住那篇小说的名字。
监管民警站在门口,准备把柳一沙带回监室。柳一沙颇有些留恋:“衣老师,我真想跟您学写电视剧,可惜……”
可惜,他的人生已走到尽头了。我无言以对,只有默默点点头。
他又想跟我握手,犹豫片刻,还是把手缩了回去,转身走向门口,脚镣拖在地板上哗啦啦作响。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朝我走来,边走边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衣老师,我总觉得应该跟您握握手。”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我的心情有点儿复杂。我问所长:“我可以跟他合影吗?”
我的手机不能带进监区,所长让民警给我们拍了一张合影。不过,按照规定,这张合影不能给我,只能留在看守所。
从看守所出来,外面依旧细雨蒙蒙。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想拨开二十多年来的重重迷雾,探寻建国以来菰城第一大案的细枝末叶。我推迟了离开菰城的时间,委托战友帮我联系参与侦破柳一沙一案的民警,还有那些与案件相关的人——如果能联系上的话,我想跟他们聊聊。此外,柳一沙落网时,战友所在的媒体也进行了大量报道,他们收集的资料,对我来说都很珍贵。
这次采访用了一个多月。采访结束不久,柳一沙被执行死刑。
2017年6月初的某个上午,一个注定改变菰城公安历史的上午。
虽然才9点多钟,但江南6月的天气潮湿闷热,让人喘不上气来。菰城市公安局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六七百名警察全副武装,雄赳赳地排列成几个方阵。广场前方竖着三块高大的牌匾,上面分别写着——侦查破案大会战、基础防控大比拼、信息应用大练兵。
在“牢记使命,勇于担当”的口号声中,姜晔走上主席台,他身边还有副局长崔和平和贺国庆。姜晔向全体民警敬礼,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姜晔个子不高,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其实骨子里是个硬汉,处事果断,敢于亮剑。他时年四十六岁,在菰城市公安局长的位置上干了两年多,算是年轻干部。以他这两年的辉煌战绩,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回省厅任职副厅长顺理成章。
在民警们看来,这次搞的三“大”行动,其实是姜局长的收官之作,也可以说是“作秀”,轰轰烈烈地给自己在菰城的任期画上句号。
市局政治部主任田波是现场主持,按照动员大会的流程,田波对这次三“大”行动的重要意义做了阐述,说得很简短,尽量把时间留给姜晔,请他发布动员令。台下的民警们暗暗运气,准备在姜晔发布慷慨激昂的动员令后,高喊“对党忠诚、信念坚定、服务人民、敢打胜仗”的口号。
姜晔把田波给他准备好的讲稿推到一边,看都没看一眼,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A4纸。他神色凝重地扫视台下的一个个警察方阵,然后将这张纸展开。全场肃然,几百双眼睛紧紧盯着姜晔和他手中的A4纸,空气中的潮热变得更加粘稠,大院外面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显得更加刺耳。
姜晔说话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同志们,我手中的这张纸上,是菰城市公安局多年未破的四十六起命案积案,涉及五十二条人命,很多命案尘封了二十多年。这里面就包括建国以来菰城市发生的最大命案,也是我省第二大悬案——‘沈记旅馆杀人案’。这四十六起未破的命案积案,是我们菰城警察欠菰城人民的一笔债,现在到了还债的时候啦!我们这次要借助三‘大’行动,破积案、破命案,给菰城人民一个交代!”
已经挤到嗓子眼的口号没喊出来,台下的民警们有点儿蒙圈。原本以为是一次轻松的“作秀”,突然间变成了沉重的“还债”,不用问,今年的假期没了,而且三“大”行动必定让他们脱一层皮。大家搞不明白,眼看任期要结束了,姜局长为什么成心给自己找事?
田波也蒙了,脑子里冒出四个字:姜局疯了!
两位副局长崔和平和贺国庆,目视前方,神色严峻,看似在专心开会,可田波猜得到,他俩心里肯定也跟自己一样在翻江倒海。
田波心思缜密,过目不忘,只要他扫过一眼的东西,基本就印在脑海里了。他盯着姜局长手里的这张A4纸,觉得特别眼熟。紧接着,他想起两年前的某一天,他帮姜晔到办公室拿钥匙,在办公桌上曾见过这张纸。当时他没往深处想,如今看来,重启命案积案侦破不是姜晔一时心血来潮。
他着实替姜晔捏了一把汗。这些积案如果能破,前几任局长早就解决了,哪轮得到你来抢功?尤其是菰城市第一大命案“沈记旅馆杀人案”,一案四命,二十多年间先后多次重启,都铩羽而归,是很多老刑侦心中永远的遗憾,是菰城民警谁都不想触碰的伤疤,更是见不得人的“家丑”。重启命案积案的侦破,姜晔等于是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可能跌落深渊,在菰城这两年多的打拼,也就打水漂了。
动员大会结束后,田波跟姜晔回到办公室,忍不住说:“姜局,为什么要去碰这些案子?这都是烫手的山芋啊!”
姜晔的职务是菰城市副市长兼公安局长,按照政府部门的习惯叫法,田波应该称呼他“姜市长”,但姜晔不喜欢这种叫法,说自己的主要职务是公安局长,于是下属都称呼他“姜局”。姜晔说:“会上我不是讲明白了吗?到该还债的时候了。”
“这又不是您欠下的债,哪有新官还旧债的?”
“老百姓可不管是谁欠下的债,只认你身上的警服。在他们眼里,这些案子一天不破,菰城警察就是无能,一代代菰城警察就要背负骂名!”
“道理我都明白,可您在菰城已经功成名就了,马上要离开菰城了,我担心……”
姜晔不假思索地打断田波的话:“功成名就?功在哪里?名在哪里?这么多命案积案没破,敢说有功?我憋了两年多了,现在终于可以腾出手来……”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崔和平和贺国庆两位副局长,大概他们在门口听到了姜晔的话,两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崔,老贺,坐下说话。”崔和平和贺国庆都是局里的老人,不在正式场合,姜晔平时都是这么称呼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崔和平说:“姜局,我们想跟你交流一下想法。过去那些命案积案,确实很棘手,好几起案件我都参与了侦破,尤其是‘沈记旅馆杀人案’,几次重启侦破,最终都偃旗息鼓了,你有把握破案吗?”
“怎么?你们是不赞同重启侦破?”姜晔反问。
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贺国庆轻轻叹了口气:“姜局,不瞒您说,我做梦都想把这个案子破了。李昂局长临终前,反复叮嘱我们几个专案组成员,别忘了这个案子,否则他死不瞑目……只是我担心,如果这次还是破不了案,可能会影响你今后的发展。”
起风了,窗外香樟树的叶子摇得哗哗响。
姜晔推开窗户,深深吸了口氣。他家乡的老宅后就有一棵香樟树,陪伴着姜晔一年年长大,香樟树的叶子散发的幽香,是姜晔最喜欢的味道。数不清的夜晚,他就这样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窗外的香樟树,想着这个城市的万家团圆,想那些尘封多年的命案积案……
姜晔转过身:“你们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到桐树镇检查工作,群众怎么说我们的?”
三个人都愣怔了一下,一时无语。
姜晔到菰城市上任后,曾拿出一个月的时间到各地熟悉情况。桐树镇在菰城的最北边,风景优美,民风剽悍。去之前,姜晔特意了解过当地的情况,可还是被当地人来了个下马威。
桐树镇有全国有名的童装批发城,各地来采购的人熙熙攘攘,狭窄的街道堵塞严重,街道两边到处是商铺乱搭乱建的棚子。姜晔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些棚子不仅影响交通,而且存在很大的安全隐患,一旦发生火灾事故,很容易就会火烧连营。
在菰城,公安局长也算是个人物了。姜晔在当地派出所长的引领下沿街走访调查,许多路人都凑上来围观。看到姜晔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们不免有些失望。这么个白面书生能当公安局长?看来上面又在糊弄菰城老百姓了。
姜晔在一处违建前停下脚步,提醒商铺老板,说这样乱搭乱建存在安全隐患,希望老板把这些棚子尽快拆除。不料,商铺里冒出一位老爷子,根本不买公安局长的账:“放着大事不抓,专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看谁来当局长都一样,都是软蟹子、窝囊蛋,整天跟老百姓耍横,有本事,把‘沈记旅馆杀人案’破了!二十多年了,警察连根鸡毛都没抓住,有什么可牛的!”
老爷子话音刚落,周边就有人跟着起哄。派出所长脸上挂不住了,新上任的局长第一次下来检查工作,被自己辖区的群众当众羞辱,他这个所长当得太没水平了。所长当场就要发作,被姜晔用眼神制止。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姜晔神色淡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其实他心里特别难受。在省厅工作多年,他自然清楚菰城“沈记旅馆杀人案”。老爷子骂得有理,这么多年过去了,菰城警方没给百姓一个满意的说法。
从桐树镇回到市局,姜晔当即把刑侦支队挂账的命案积案梳理了一遍,制作了一张表格,把没有侦破的命案积案按照时间顺序罗列下来,打印在一张A4纸上,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只要拉开抽屉,就能看到它。
这张A4纸就这样在他心里生了根,一天天顽强生长着。他恨不得立即重启命案积案的侦破工作,然而由于各种因素,菰城的社会治安状况很不乐观,旧案未破,新案又来,经常是摁下葫芦起来瓢,公安疲于应付。
姜晔到任后,像个老中医似的,很快摸清了菰城的病根所在,确定了工作的主要方向。“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他从公安工作的基础抓起,在基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上投入了大量的人财物,大胆推进警务改革,打造出了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菰城模式”。不到三年时间,菰城的社会治安风清气正,刑事案件发案率大幅度下降。姜晔觉得,重启“沈记旅馆杀人案”侦破工作的时机到了。
经过仔细酝酿,姜晔提出了“侦查破案大会战、基础防控大比拼、信息应用大练兵”,借助三“大”行动,拉开了破积案、破命案的序幕。
不过,究竟能不能侦破那些尘封多年的命案积案,尤其是“沈记旅馆杀人案”,姜晔确实没有十分把握。他跟崔和平和贺国庆坦诚地说:“‘命案必破’并不是说当天就破,也不是明天或者明年必破,哪怕在我任期内不能破,至少也要将侦破进程向前推进一步。这个信心我有。现在我们公安机关的科技力量,是二十年前不能比的,很多过去挂账的案子,现在不是都破了吗?我就不信……”
姜晔的话被座机铃声打断了。来电话的是省公安厅退休的老领导:“听说你要重启‘沈记旅馆杀人案’的侦破?”
好家伙,消息这么快就传到老领导那里了?姜晔捂住话筒,转头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三位。那三位也是面面相觑。
姜晔试探着说:“老领导,这么快您就听说了?我正想跟您汇报一下……”
“汇报什么?你是觉得在任期间没出事,心里痒痒是吧?还剩下一年半载的,你折腾什么?搞大比武大会战,你就好好搞,扯上那些命案积案干什么?显你能耐,显你本事大?”
老领导连珠炮一般的训斥,让姜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也不能一直不说话,他斟酌着措辞:“感谢老领导的关心,您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
“是要认真考虑,这么大的事情,不要冲动。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给我汇报想法!”不等姜晔再说什么,老领导就挂断了电话。
姜晔拿着话筒掂了掂,似乎在掂量老领导话的分量,半晌无语。老领导声音洪亮,在场的三个人都听见了。田波冲崔和平和贺国庆递个眼神,三人一起退出了办公室。
刚出门,田波就舒了口气,小声说:“上面都过问了,姜局不会重启侦破那些命案了吧?”
崔和平和贺国庆同时叹了口气,好像觉得他的话很幼稚。两人什么也没说,走了。
窗外是白花花的阳光,姜晔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这才想起进屋后一直没开空调。他打开空调,又用电热壶煮上一壶水。
已经是午饭时间了,楼道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民警们说笑的声音,不知是谁哼哼着时下流行的歌:“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姜晔似乎受了感染,喃喃自语:“时间都去哪儿了……”
水开了,水壶发出“滴滴”的鸣叫。姜晔从沉思中醒来,泡了一杯茶,坐在办公桌前。田波轻轻敲门,喊他去吃午饭。姜晔没一点儿胃口:“你去吃吧,我一会儿出门,有点儿事要办。”
田波信以为真,去食堂的路上给司机打了个电话,叮嘱司机原地待命。司机在车上等了一个小时,实在等急了,打电话给田波:“姜局什么时候出门啊?”
田波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犯糊涂了,姜局没事,就是没心情吃饭。他赶紧拿了几包泡面和两罐饮料去慰问司机。
姜晔依旧坐在办公桌后,眼睛看着天花板。他现在想的不是要不要重启那些命案积案,而是如何回复老领导。老领导退休后,从不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这次也是真着急了,担心他破不了案,下不了台。他不能驳老领导的面子。
想了半天,姜晔也没想出妙招来,干脆不去想了,闭上眼睛,想迷瞪个午觉。迷糊了十几分钟,又被敲门声惊醒。睁开眼瞅了瞅手表,刚好到下午上班的时间。
来人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政委、痕迹专家冯柏林和刑侦一大队教导员顾泽。姜晔招呼他们坐下,可两人站在姜晔的办公桌前,齐刷刷地摇了摇头。
冯柏林比姜晔年长十岁,在刑侦支队负责刑事技术,是菰城市公安局最权威的痕迹专家。他跟姜晔很多地方相像,比如说话慢条斯理,作风务实严谨,做事一丝不苟。顾泽比姜晔小一岁,是个直脾气。沈记旅馆案发时,他入警才两个多月,就因为这个案子,他从繁华分局调到了市局刑侦支队。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从小民警变成了老民警,这个案子却一直悬着。
姜晔猜到了他们的来意:“看你们两个心事重重的,怎么啦?”
冯柏林语气焦灼:“姜局,我和顾泽是来请战的,如果重启‘沈记旅馆杀人案’的侦破,我们要进专案组!”
姜晔心里一震,嘴上却只是“哦”了一聲。
顾泽跟着说:“为了李局,我们也要进专案组,这口气我憋了十好几年了,快憋死我了。”
“李局临终的时候还不忘叮嘱我们,一定想办法破了这个案子……”冯柏林说着,眼圈红了。
冯柏林说的李局,是多年前菰城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李昂,才五十岁就在岗位上病逝了。姜晔到菰城上任之初,冯柏林就提议重启“沈记旅馆杀人案”的侦破。当时姜晔说自己刚来,要先熟悉一下情况。过了半年,冯柏林旧事重提。姜晔的回复是,他会认真考虑。大概冯柏林认为姜晔是在推脱,从那之后,不管在什么场合照面,除非有工作要汇报,他总是躲着姜晔走,绝不多说一句话。
此刻,姜晔的内心也是波澜起伏。四十六起未破的命案积案,是多少菰城群众的血泪,又是多少菰城警察的遗憾!
面对情绪激动的冯柏林和顾泽,姜晔只说了四个字,说得很慢:“等我通知。”
冯柏林庄重地举手敬礼。平时一向沉稳的他,在离开姜晔办公室的时候,几次都没拉开门把手——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了。
老领导要求姜晔认真考虑三天再给他回复。姜晔在市委连着开了两天会,没腾出脑子思考这件事。第三天下午,老家一位亲戚给他打电话,说来菰城办点儿事,住在南湖宾馆,想见他一面。姜晔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住在乡下,多亏这位亲戚照顾,好不容易到菰城来一趟,他理应热情招待。
下班后,他换了便装,没通知田波和司机,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南湖宾馆。”
姜晔不是本地人,说话听口音就能听出来。司机问:“来出差还是来旅游?”
出租车司机多数都是话篓子,喜欢跟乘客聊天。姜晔很少有机会坐出租车,遇到爱聊天的司机,也有了聊天的兴致。“旅游的。师傅,你们这里哪儿好玩?”
“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安全吗?小偷多不多?”
“小偷?你要在我们这儿抓个小偷,那可就中大奖了。”
“那……当地人欺客吗?”
“怎么欺客?我们这儿谁要打架,一伸手警察就罚你五千,打架成本太高了。”
“你们这儿的警察这么狠?”
“不狠行吗?地里不长庄稼就长草,警察不狠坏人就狠。”
姜晔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这个出租车司机的话很有哲理啊。
遇到红灯,司机停下车,从后视镜中打量姜晔。姜晔担心他认出自己,毕竟他经常在电视新闻里露面,于是侧过头,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不知何时,天空已经乌云密布,有隆隆的雷声传来,行人都慌慌张张地赶路。
司机接着前面的话题说:“我们菰城警察跟老百姓关系很好,公安局长每周五在网上办公,你可以跟局长随便聊。”
姜晔到菰城上任后,在网上开通了一个“局长热线”,每周五上午在网上回答群众的问题。开始挺热闹的,最近一年淡了。“局长热线”门庭冷落,也意味着老百姓没什么问题要跟局长反映,有些人甚至只是打个招呼,扯几句闲篇。这是菰城群众对公安机关的一种认可。
快到南湖宾馆的时候,密集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宾馆门前车辆落客的地方有一个宽大的顶棚,被避雨的行人挤满了。姜晔下了出租车,快走几步,跑到宾馆门口的避雨处。转瞬间暴雨如注,避雨的行人越来越多,门口挤不下,姜晔被人流裹挟着进了宾馆大堂。
大堂经理和前台服务员快步迎了过来,姜晔的第一反应是他们要阻止行人进入,没想到,他们却麻利地将其他三扇玻璃大门全部打开,招呼行人有序入内,甚至宠物狗都放行了。穿雨衣的、打雨伞的男女老少都拥挤在大堂里,洁净的地面上转眼就满是泥水。
看着眼前这一幕,姜晔突然意识到生活在这个城市是多么幸福。不去当那个副厅长又能怎么样?在这里干到退休又有什么不好?
他想起刚才出租车司机的话,“地里不长庄稼就长草,警察不狠坏人就狠。”这话说得太对了。局长、市长、厅长,不过是个标签,自己真正的身份就是一名警察,自从入职的那一天起,打击违法犯罪、保护人民群众,就已经融入了自己的血脉。
姜晔走到大堂的角落里给田波打电话,让他通知副局长贺国庆和崔和平,还有刑侦支队政委冯柏林、刑侦一大队教导员顾泽等有关人员,今晚到市局开会,他要听取“沈记旅馆杀人案”的情况汇报。
接着,他又拨通了老领导的号码。他要告诉老领导,经过再三考虑,他还是决定重启命案积案的侦破。不抓老鼠的猫,肯定不是好猫。这个道理老领导一定明白,也一定会支持自己的。
姜晔在南湖宾馆跟老领导通话的时候,柳一沙正在伏案编辑育才中学新一期的校报。
夏日天长,傍晚7点多了,楼顶还残留着夕阳的余晖。空气中的潮热渐渐退去,清凉的风从远处山谷吹来,带着若有若无的百花香气,这是一天里最美最惬意的时光。
柳一沙走出育才中学,在附近的小飯摊随便对付了一顿晚饭,去了自己开办的作文补习班。他不是育才中学的在编教师,两年前被学校聘来任校刊主编。虽然不要求坐班,但他每天都去学校,学校给了他一间办公室,兼作校刊编辑部,有事就处理事,没事他就坐在电脑前写作。
当校刊主编收入不高,不过好歹也有几千块钱,至少能保证他衣食不愁,还可以利用这个平台招收作文补习班的学生。他的作文补习班已经开办十多年了,分小学、初中、高中班,周二、周四晚上是小学班,周末是初中和高中班。
今天是周四,柳一沙给小学班的孩子们讲的题目是“作文事件的陌生性”。他先读了几篇写“我的父亲”的人物作文,其中的事件都是司空见惯的。柳一沙告诉孩子们,要写好父亲这个人物,选取的事件一定要具有陌生性。如果你父亲是个农民,你选取的事件最好跟种地没关系,比如写他如何造飞机,如何进城做了回城里人,这些都会打动读者,读起来让人有新鲜感。
柳一沙这样说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从未年轻过。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是一成不变地扛起锄头下地。即使如此辛劳,家里还是拿不出多余的钱粮。幼时的柳一沙为了得到父亲的关注,打碎了家里唯一的水缸。看着一地的碎片和横流的水,父亲扛着锄头站在大门口,半晌没有一句话,掩盖在皱纹下的脸看不出喜怒哀乐,让柳一沙压抑了很久。
后面的事柳一沙忘记了。长大后他问过母亲,那次父亲打自己了吗?母亲叹了口气:“都穷成那样了,哪有力气打孩子……”
贫穷对于一个家庭的腐蚀是巨大的,柳一沙长大后,骨子里泯灭不了的永远是对金钱深切的渴望和内心深处的自卑。
课堂上,柳一沙列举了几个写父亲的例子,选取的都是“出人意料”的事件。有个调皮的孩子突然问了一句:“老师,我写我爸爸杀人行吗?”
一句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柳一沙没笑,眯起眼睛盯着那个孩子,腮边的肌肉下意识地抽搐着。他感觉这是对他的冒犯。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柳一沙变得特别迷信,任何与“杀人”二字沾边的事情,他都认为是冥冥中对自己的提醒,抑或威胁。
柳一沙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吐出两个字:“混蛋!”
有个调皮的孩子突然问了一句:“老师,我写我爸爸杀人行吗?”
教室里霎时安静下来,孩子们紧张地盯着一向和气的柳老师,大气不敢出。以前上作文课,柳老师总是鼓励大家天马行空地想象,鼓励大家提很奇葩的问题,比这种玩笑过分多了,他都没生过气,没想到,这次居然发这么大的火。
眼前的孩子们一片噤若寒蝉,柳一沙猛地醒过神来,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让你们写陌生的事件,不是胡说八道。”
尽管努力掩饰,可接下来的课,他还是讲不下去了,挥之不去的梦魇再一次攫住了他。他知道,这个晚上又毁了。
柳一沙是个很会克制自己情绪的人,但他今天没控制好,这个口无遮拦的孩子无意中戳到了他的痛处。其实这些年来,柳一沙自我感觉,他的心已经逐渐放下了。比如,看到警车不躲藏了,陌生人看自己一眼不心惊肉跳了,晚上被人追杀的噩梦也做得少了,最重要的是,心中那只“鬼”好久没有出来了……换了以往,一个调皮孩子的玩笑话,不至于让他如此失态,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这种变化,还要从甘肃的“白银案”说起。
去年8月末的一天上午,柳一沙像往常一样来到育华中学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写电视剧本《合欢树下》。这是根据他的同名长篇小说改编的。他认识的几位作家当编剧挣了大钱,很让他羡慕,他也尝试着剧本创作,折腾了几次,一直没什么响动。他的长篇小说《合欢树下》并没有影视公司看好,他想改编成剧本四处兜售一下,万一被哪家影视公司看中,少说也能卖个百八十万。
柳一沙每天做着这样的美梦,夜以继日地写,五十集电视剧本已经接近尾声了。可今天刚打开电脑,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一条新闻——“白银连环杀人案告破,潜逃二十八年的凶手落网”。
柳一沙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点开新闻一看,原来“白银案”的转折点,是凶手的一个远房亲戚因违法犯罪被采集血样,甘肃警方通过家族基因查到了城河村的高氏家族,然后顺藤摸瓜抓获了高某。
窗外学生朗朗的读书声,街道上往来穿梭的汽车鸣笛声,马路对面小吃攤的吆喝声……所有声音突然消失了,整个世界瞬间就安静下来,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他清晰地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液在沸腾、在奔流。
他在网上搜索“白银案”破获的前前后后,大致弄明白了通过家族基因追踪凶手的原理,越明白,越绝望。即使他隐藏得再深,只要柳姓家族有人犯案,被警方采集到血样,自己的生命密码随时都会被解锁。
看完那些网页,他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皮囊,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发呆。下课铃声响了,柳一沙才如梦初醒,他狠狠捶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钻心的疼痛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夜里,柳一沙回到住处,一个人躺在床上,再次被绝望笼罩。在梦里,他依旧无处可逃。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每次惊醒,都如同死而复生。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把那个夜晚深埋在记忆的尘埃里,可“白银案”逼迫他重新梳理那晚的一切细节,回忆他是否在作案现场留下了可以采集的痕迹,哪怕是一根头发、一滴汗水。毫无疑问,这种回忆是没有结果的,只能增加他的恐惧和焦躁。所谓的遗忘,其实不堪一击,一片树叶的掉落,都能把假象打碎,让他的心灵回归最初的逃亡状态。
他在漫漫长夜中挣扎、沉沦,跟着心中的“鬼”行走在地狱的边缘。他想逃离那个现场,可又力不从心。
“不是我杀的!”他再次惊醒时,汗水已经把床单浸透了。他哆嗦着打开床对面的书柜,里面供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
柳一沙匍匐在地,像个虔诚的信徒,不停地跪拜磕头,一遍遍向神像表白,自己没有杀人,自己是个好人,不关他的事,都是他的同伙王佳亮干的。他想让自己的内心强行接受,一切都是幻觉,他没杀过人。但这种做法,无异于掩耳盗铃。
这几年,他的生活已趋于平稳,命运似乎冲他露出了笑脸,有时他甚至忘掉了自己是个杀人犯。而“白银案”的告破让他明白过来,该还的总归要还,该承受的折磨一样也少不了。
一夜无眠,柳一沙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从那个逃亡的夜晚开始,他就不停地问自己:“我真的杀过人?我为什么要杀人呢?”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坏人。事实上,在周围人的印象中,他就是一个老实人,妻子王淑兰甚至认为他老实得有点儿窝囊。
柳一沙出生在南县农村,上初中的时候就有个作家梦,希望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印成书,让全天下的人都能读到,跟他共鸣。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的理想,他读了很多书,投了很多稿件出去。做这些的时候,他的功课却落下了。没人告诉他现实是怎样的,闭塞的村庄让他看不到世界的真正模样,最终高考落榜,他才尝到了现实的铁腥味道。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的农民身份注定他只能回到村子里面扛起锄头,跟黄土地打交道。尽管如此,柳一沙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文学梦,他跟几位文学爱好者创办了文学刊物《清江》。清江穿南县而过,滋养了柳一沙的文学才情,在他的作品中,经常有描写清江的文字。他笔下的清江,与其说是一条江,不如说是他的文学生命。只要它还在流淌,他的理想就不会破灭。
柳一沙希望通过写作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经常在路边大排档跟几位文友饮酒畅谈,点评时下热门的作品,把那些看不顺眼的作家狂喷一通,恨不得立即取而代之。他们用梦幻涂抹未来五彩缤纷的蓝图,然而很快,他们就面临着窘迫的现实。
办刊物需要资金,也需要时间,仅仅空有一腔热情是没用的。刊物办了一年多,还是散伙了。不只柳一沙,所有人都要吃饭,饿着肚子谈文学,文学也显得垂头丧气。
柳一沙一米八几的身高,却受不了农田里的苦累,也不甘心让雄心壮志消散,于是动起了小心思,想在村子里开一个照相馆。那个年月,一般人家很少有照相机,他居住的村子离县城远,交通也不方便,村子里的人想拍张照片,费时又费力。同时,改革开放的气息在农村也能渐渐感受到了,农村年轻人的眼界也渐渐开阔了,也需要浪漫了,他们在乡间小路、花前月下留影,在小河沟旁哼唱“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
他就是瞅准了这一点。他要做这个时代的先锋,用一台相机改变自己与黄土为伍的命运。
买一台照相机至少需要四五百块钱,他知道父母肯定不会支持他。他把目光转向了山林。当时农村刚实行承包责任制,土地都分到了农民手里,集体的山林没人过问。柳一沙瞅见了漏洞,他偷偷上山伐树,不管树木年轮疏密,只要有人需要,他就按需采伐。就这样,他专挑好木材,发了一笔小财,用这笔钱买了一台照相机,开了个十几平米的小照相馆。
其实,大多数时间他并不在照相馆里,而是背着照相机四处晃荡。起初,的确有几个赶时髦的青年请他去溪边或者向日葵旁拍照,也有上了岁数的村民去照相馆拍纪念照,虽然生意不算兴隆,勉强也能温饱。然而没过几年,他的照相馆维持不下去了。本来农村照相的人就少,加上率先富起来的农户也能买得起照相机了,而且有了交通工具,可以去县城了,柳一沙这位乡村“摄影师”就被冷落在一边。
经营照相馆这几年,柳一沙也没有忘记看书写作,创作了一批自以为不错的诗歌、散文和小说,可投给几家文学刊物后,都如石沉大海。有一次他跟几个文友喝酒聊天,沮丧地说:“以后不写中篇小说了,邮资涨了,稿纸又贵。过去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只要四五分钱,前几天我寄出去不到三万字的中篇小说,就花了一块两毛四。小说写得再好,没有认识的编辑,谁来关注你?”
一位文友随口说:“咱们这儿不是也有一位出名的作家嘛,可惜只知道他住在省城,联系不上,否则,也能请他给推荐一下。”
柳一沙心里一动,他早就听说过这位老乡作家,如果能得到他的引荐,就太幸运了。他是个有心人,经多方打听,终于得到了老乡作家的住址。
初秋的一天下午,一个衣着寒酸的年轻人,骑着同样寒酸的破旧自行车,带着自己两部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在林间山路上颠簸。他要去县城坐汽车,然后去省城,拜访那位老乡作家。这个年轻人就是柳一沙。虽然他跟那位作家素昧平生,可毕竟是老乡,人家多少要给点儿面子。
这是他第一次到省城,從长途车上下来,茫然四顾,分辨不清东西南北。穿行在繁华的大街小巷,他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打听了多少次,最后终于找到了省城二里街文园,那里集中居住着全省的文坛大佬。
多年以后,柳一沙经常想起他初到省城的情景,想起那个骑着破旧自行车穿行在陌生街巷里的年轻人,想起那个揣着写在废纸上的小说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以后,再想起这段金光闪闪的日子,恍若隔世。
那个为文学痴狂的年轻人是自己吗?文学不是教人向善的吗?不是人世间的良心吗?怎么到了他这里,却变成了虚伪的存在?
老乡作家住在一幢红砖楼房的一层,门前有个种着花花草草的小院子。风尘仆仆的柳一沙忐忑不安地敲开了门。老乡作家面容和蔼,穿白色短袖衫,听眼前这个电线杆似的小伙子讲明来意,热情地把他让进屋,给他泡茶,给他端水果。柳一沙心里踏实了。
柳一沙早期的作品展示的是农村底层小人物的艰辛与奋斗,还有他们内心的煎熬与挣扎,现实感强。这些都是他自己生活的写照。老乡作家粗粗浏览了一下柳一沙的几篇作品,看到那些描写南县风土人情的文字,顿生乡愁,说柳一沙的小说具有乡土气息,真诚而朴实。“好几篇,我一下子看不完。这样吧,你把稿子留下来,我会认真看的,看后跟你联系。”
柳一沙离开的时候,老乡作家特意送了他几本稿纸。那时候,对于一个初学写作者来说,方格稿纸是很好的礼物,尤其是印有“省作家协会”字样的稿纸,更显珍贵。
一个多月后,柳一沙收到了老乡作家一封很长的来信:“看到你的作品,大致也可推测出你的处境和思想情感。实事求是地说,我对你在那种艰苦条件下写作,是很同情又很赞赏的。从作品看,你是个有才气的年轻人,将来经过努力,很可能成为一个有作为的青年作家……我觉得你最大的优点是有艺术感觉,这从你某些作品的片段篇章中可以发现,而艺术感觉对一个作家来说,太重要了……”
这封信给了柳一沙莫大的鼓励,他有空就拿出来看看,有时候一天能看十几遍。此后,他写作更加勤奋,遇到困惑就给老乡作家写信,每次都能收到老乡作家的回复,而且回信热情洋溢。有高人指点,柳一沙的水平提高很快,陆续在当地的小报刊和内部刊物上发表了一些豆腐块。
一年后,南县成立文联,专门邀请老乡作家去指导工作。老乡作家在文联成立大会上没有见到柳一沙,特意问了文化馆的领导,希望他们好好培养这棵文学苗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让一向自卑的柳一沙觉得很有面子。
第二年,鲁迅文学院首届文学创作研修班开班,在老乡作家的推荐下,柳一沙前往鲁院进修。去鲁院之前,他特意去拜访了老乡作家。这次再去,他已经不是原先那个羞怯的乡下青年,变得自信了。
“我真是遇见贵人了。”柳一沙不止一次对朋友们说。内心深处,他对这位老乡作家既感激又尊敬,很想写出点儿名堂来,回报自己的恩人。在鲁院上学的这一年,柳一沙珍惜每一分钟的时光,北京的著名景点都没去看过,别人出去玩,他在房间里写作;别人喝酒碰杯,他在房间里写作。如果说除了写作以外他还做了什么,那就是跟当时的一流作家合影了。这些合影是他的荣耀,他需要这样的激励。
柳一沙没有工作单位,在鲁院读书的学费是亲友帮着凑的。毕业时,他已身无分文,只能求老家的朋友寄来五十块钱,买了返乡的车票。
按照他的想法,自己在文学最高学府深造,回到南县那个小地方,应该能在文联或文化馆谋个职位,哪怕是临时工,至少可以解决吃穿问题。结果,又被现实打脸,文联和文化馆都没有他的位置。
一天晚上,柳一沙和几个朋友在清江边一家小餐馆吃饭,多喝了几杯,忍不住宣泄心中的不满:“总有一天,我要出人头地,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瞪大眼珠子!”
尽管柳一沙只发表过一些豆腐块文章,但在农村绝对算是文化人,而且他长得又高又帅,上门给他说亲的人不少,但都被他拒绝了。
贫困让柳一沙的父亲过早衰老。他一生的最大心愿,就是给柳一沙娶上媳妇。他不喜欢柳一沙看书写作,认为那是在瞎胡闹。他希望柳一沙能下田劳动,跟村里的男人们一样,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安心过眼下的日子。只要看到柳一沙在屋里爬格子,他就在窗外一声声叹气,弄得柳一沙心烦意乱。
眼看着他年龄越来越大,同龄人都抱上娃了,而他还是整天闷在家里,父母以为这孩子魔怔了。问他想娶个什么样的女孩儿,他不吭声,觉得父母不会懂他。其实他不是不想找,只是他有他的标准,那就是有共同语言。他和什么样的人有共同语言呢?大概是文学女青年吧。
本村女孩儿米娜就是个文学女青年。米娜是他的初中同学,喜欢读他写的文章,他每写一篇,米娜就是第一个读者。柳一沙喜欢听米娜解读自己的小说,有些解读,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柳一沙在心里把她视作未来的妻子,他以为这种状态是一辈子的,从没想到有一天两人会分开。可柳一沙的家底子太薄了,薄到米娜的父母根本不用正眼瞧他,怎么会同意女儿嫁到这么贫穷的家里去?
而米娜就是个普通的乡村女孩儿,哪有什么力量去对抗世俗?最终,米娜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出嫁那天,漫天大雪把村子变成了童话世界。人踩在雪地里,就像踩在棉花堆上,绵软得想躺下。柳一沙坐在院子里那把破木椅上一动不动,任凭自己变成了一个雪人。母亲的哀求,父亲的怒骂,他都听而不闻。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冻结记忆,不再痛苦。
敲锣打鼓声逐渐消失在远方,他忽然开口对父亲说:“你说得对,写写画画顶个屁用,都不能留住个媳妇。”
父亲大喜,以为柳一沙开窍了,以后会老老实实跟他下地除草,上山砍柴。但柳一沙的下一句话差点儿把他气个半死。柳一沙接着说:“我偏要用写写画画出人头地,这辈子我就认这一项了!”
柳一沙的话音调不高,却震碎了一地雪花。父亲恨恨地说:“娶不上媳妇活该!谁家姑娘嫁给你,那是遭天谴了。”
话虽如此,柳一沙的忧郁气质对白纸一样的乡村姑娘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这天柳一沙在田里铲埂皮,休息的时候坐在地头读一本诗集,母亲从村里匆匆赶来,说二婶来家里说媒。邻村有个叫王淑兰的姑娘,拒绝了许多人的提亲,放出话来说,就想嫁给柳一沙。
“这个姑娘不错,能干活儿。”母亲说。
柳一沙有些心烦:“她看中我什么了?”
是啊,到如今这也是一个谜。美丽单纯的王淑兰到底看上了柳一沙什么?性情孤傲的柳一沙在农村是个另类,也许就是这一点吸引了王淑兰吧。
母亲也说不出姑娘到底看出自己儿子有啥优点,只是翻来覆去说:“她能干活儿能吃苦,这样的你不要,你还想要啥?”
见柳一沙不为所动,母亲竟蹲在地头哭起来。在柳一沙心目中,母亲是个坚强的人,日子那么困难,她也从来没落过泪,只会跟父亲一起默默干活儿。今天因为自己的婚事,母亲不顾体面,哭成这个样子,柳一沙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任性了。“行了行了,我去见她就是了,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跟谁过不是一辈子!”
回村的路上,母亲依旧边走边抽泣。望着她衰老而疲惫的背影,柳一沙知道,米娜将永远成为过去。他的生命中将迎来一个陌生姑娘,姑娘的名字叫王淑兰,他们会结婚生子,搭伙过日子。但这一切与爱情无关,他的爱情早已冻结在那把被大雪掩埋的破木椅上了。
柳一沙跟王淑兰见过一次面,父母就开始筹备婚礼。家里没钱,就跟亲友借,总算凑齐了彩礼。定下婚期,母亲曾担心地问柳一沙,是不是真心看中了王淑兰。柳一沙寡淡地说:“跟谁结婚都那样,没什么真心不真心。”
柳一沙觉得自己和王淑兰的婚姻更像一个牌位,摆放在村人的面前,以期他们不再对柳家、对他另眼相看。当然,这个牌位也能让父母安心。
婚礼那天,柳一沙只求赶紧熬过去,他好继续写小说、看书。可越是这样想,越是横生枝节,在喜宴上,新娘的弟弟被柳一沙的村人打了。
新娘出嫁,娘家弟弟陪送,俗称“送客的”,是很重要的客人。王淑兰的弟弟和几位来送客的亲友,为了一点儿小事跟村里人发生了争执,最后发展到动手,被村里几个年轻人围殴。大喜的日子,就算送客的亲友有错在先,不懂规矩,也要给主家面子,把送客的打了,不等于打了主家的脸吗?在农村,这是大忌。
柳家的親友不乐意,要去找打人者讨说法,却被柳一沙拦住了。“算了算了,我今天结婚,别跟他们生那个闲气,没意思。”
柳一沙的态度让新娘王淑兰愣住了,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这么窝囊?大喜的日子被人欺负了,就算你脾气好,也要出面说句话吧?心里虽然不快,王淑兰还是忍住了,没有表现出来,依旧强装笑脸招呼客人。
好不容易等客人散去,婚房里就剩下小夫妻俩。新婚之夜,柳一沙给王淑兰讲了大半夜他的人生理想。“男人嘛,就要挣钱养活老婆孩子。我现在没钱,但我会挣到钱的,让你过上好日子。”
柳一沙通过写作改变命运的心一直不死,给王淑兰画了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大饼。王淑兰跟大多数农村女孩儿一样,不虚荣不慕强,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她说自己没有太大奢望,只要生活顺心,有吃有穿就行了。柳一沙对妻子有些失望,怎么能没有理想抱负呢?“一个人的出身可以卑微,但不能自卑,要有鸿鹄之志。你信不信,我肯定会写出名气,有名就有钱,就有一切。”
王淑兰已经很疲倦了,为了满足柳一沙的虚荣心,也为了早点儿休息,于是说:“你别成了大作家,把我踢了。”
柳一沙听得出来王淑兰话里的敷衍,她内心并不相信自己能成为大作家。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米娜。
现实就是这样一次次抽柳一沙的耳光,而柳一沙只能一次次忍气吞声地接受。“总有一天,我要连本带利收回来!”这是他一直存在心里的话。
婚后第二年,女儿降生了。本来是一件大喜事,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女儿生下来眼睛就有毛病。夫妻俩带着女儿去上海一家大医院检查,诊断结论为“先天性小睑裂综合症”,眼睛最大只能睁到1厘米长、02厘米宽,是少见的胎疾,医生建议等孩子三五岁时再进行眼部整容治疗。
王淑兰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结果。她哭着跟柳一沙一遍遍求证:“能治好吗?能治好吗?”
柳一沙强忍内心的焦虑,宽慰她说:“又不是心肝肺有毛病,怕什么?大不了以后做个整容手术。”
尽管兜里没几个钱,但来一次上海不容易,他要带女儿去动物园。王淑兰怕花钱,说反正以后还要来上海治病,下次再说吧。可柳一沙说什么也要带孩子去:“少吃两顿饭,也要让女儿见见世面,你不去,我带她去。”
王淑兰留在了小旅馆里。柳一沙带着女儿去了动物园,看女儿兴奋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王淑兰不是不想一起来,只是为了省一个人的门票。他在心里发狠,以后一定要挣大钱,让女儿看看外面的世界。
成为了丈夫和父亲,柳一沙身上的责任重了。他要挣钱养这个家,要挣钱让老婆孩子过上书中写的那种好日子。
柳一沙婚后不久,母亲去世了,女儿出生后,父亲又病逝了。当初为了给他办婚事,家里欠下了不少钱,父亲走后,这笔钱要他来还。可他那点儿稿费,还不够塞牙缝的。他只好跟其他朋友借钱,拆了东墙补西墙,越借越多,到后来朋友们都躲着他走。
女儿出生的第二年,柳一沙的生活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的短篇小说《江边的少年》在一本省级大型文学刊物上发表了。小说主人公是一个乡下少年,为考不上大学而烦恼,暗恋隔壁“染了金色头发,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的女孩儿。小说是虚构的,柳一沙家隔壁并没有“染了金色头发”的女孩儿,但村里却有他喜欢过的米娜,文中那份对前途的焦虑与无奈,也是他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
这本文学刊物,在全国也有影响,柳一沙是当时南县作家中第一个在这本刊物上发表作品的。收到样刊的那天晚上,柳一沙对王淑兰说:“我现在是省级作家了。”
王淑兰只有苦笑。写作投稿这些事她不懂,她只知道下力气干活能挣来钱,地里打粮食也能挣来钱。
柳一沙也没奢望王淑兰能懂这些,等娘儿俩睡着后,他一个人坐在台灯下,把《江边的少年》重新读了一遍。印成铅字的作品,完全不是写在稿纸上的感受,能让人感到文字的庄严和神圣,作者也跟着变得高大起来。对于一个业余作者来说,这是一份巨大的成功,这份成功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希望。
自然,文学圈内的朋友对柳一沙也另眼相看了。柳一沙很想借此东风,再上一个台阶。然而毕竟是小圈子,除了几个文友在意你,别人不会把你当盘菜,哪怕是在王淑兰眼里,柳一沙还是原来的柳一沙。写作可以成名,可以挣钱,但眼下的柳一沙还不具备这种能力。
过了半年,生活又回到了原处,仍旧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并没有因为《江边的少年》的发表有所改变。除了更加拼命地写作,柳一沙依旧没有别的路可走。
这天深夜,王淑兰醒来,发现楼上灯光还亮着,又上去催他睡觉。这不是王淑兰第一回深夜催他,每次催他,他从不回话,也不理睬她。多数情况下,看他不吭声,她就走了。可这次王淑兰没完没了:“省点儿力气吧,不要作家当不成,还把身体搞垮了。”
此时,柳一沙刚刚完成一个短篇小说,正兴奋着,想找个人谈谈,消化一下激情,于是就让王淑兰坐在身边,给她讲小说内容。他说得很激动,王淑兰却听得寡味,连连打哈欠,不等他讲完,王淑兰实在忍不住了:“困死了,我先下楼睡觉去了。”
王淑兰踢踢踏踏下楼了,柳一沙坐在那里发呆。妻子不懂文学,也就不懂他此时的这份心境。如果米娜在身边就好了。自从她结婚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很多个夜晚,临睡前他都期待能梦到米娜,可惜,一次也没有。
柳一沙每天埋头写作,很少打理农活儿,地里的事,全靠妻子一个人泥里水里折腾。尽管她拼命下苦力,也就是勉强过活,每年连土地税都交不上,没办法,只能跟朋友借。
说到借钱,有一个人物就该出场了。他叫王佳亮,比柳一沙年长十一岁,跟柳一沙一个村,曾经是生产队记工分的会计。小时候,柳一沙喜欢读书,但家里穷,父母怕耗费灯油,吃饭都是黑着灯。因为点灯看课外书,柳一沙经常挨父母的责骂。王佳亮知道后,就让柳一沙去他家看书。王佳亮自己也喜欢看书,平时说话跟一般农民不一样,经常蹦出一些新鲜词汇。柳一沙结婚后,不喜欢下农田,怕父母和妻子唠叨,经常躲在王佳亮家写作。很多人都嘲笑柳一沙不务正业,只有王佳亮坚定地支持他。
王佳亮离婚后,跟岳父岳母家断了联系,儿子既沒有舅舅又没有姨了,就让儿子认柳一沙做舅舅。这样一来,两人的关系更密切了。
王佳亮脑子比较灵活,很早就到外面打工挣钱,经济条件比较好。柳一沙找他借钱,王佳亮每次都不会拒绝。不仅因为柳一沙是自己儿子的“舅舅”,更主要的是他觉得柳一沙有才华,早晚有一天会飞黄腾达。然而,今天借钱交土地税,明天借钱给孩子买药,借的次数多了,拖欠的时间久了,王佳亮也难免有意见。
柳一沙女儿三岁时,又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医生说可以做手术了,费用大约五千块。对于柳一沙来说,这是一笔巨款,他只能再次去找王佳亮。
王佳亮的弟弟在上海做生意,他去上海跟着弟弟打工,两三个月才回老家一次,柳一沙找他也不容易。这天,柳一沙得知王佳亮回来了,赶忙上门求助。这一次,王佳亮直白地表露出不耐烦的情绪:“你这样借来借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柳一沙脸一红,遮遮掩掩地拿出了发表他的小说《江边的少年》的文学刊物给王佳亮看,王佳亮的态度才缓和下来。“不过,五千块钱不是小数目,我也没有呀。”王佳亮想了想,忽然压低声音,“桐树镇那边有钱的老板很多,我们可以去敲一杠子,至少弄个三五万。”
王佳亮在桐树镇打了两年工,见过太多有钱的老板。桐树镇被誉为“中国童装城”,其时每年有五六亿件童装从这里发往全国各地,是私营经济的热土,很多人揣着梦想到这里淘金。王佳亮告诉柳一沙,买家跟店家交易时,都是用成捆的现金,逮住机会,一次就够了。
“怎么能去抢呢!”柳一沙心里哆嗦了一下,慌忙摇头。
一路慌慌张张回到家,柳一沙的心还是跳得咚咚响,脑子里像泼了浆糊一样乱作一团,眼前时而出现成捆的现金,耳边时而响起警笛的鸣叫。吃饭时,王淑兰看出他不对劲,问他怎么了。他敷衍说:“没借到钱,心里不舒服。”
女儿还不懂得大人的烦恼,吃得正香,脸上身上沾了好多米粒。看到爸爸妈妈都瞅自己,她咧开嘴笑起来。柳一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把碗一推,站起来就往外走。人家的女儿能漂漂亮亮地活,漂漂亮亮地过日子,为什么我柳一沙的女儿就不配有这些!
王淑兰没有问他去哪里,他也没吭声,闷头去了王佳亮家。站在王佳亮家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想起女儿天真无邪的笑脸,咬着牙推门进去了。
王佳亮也在吃饭,示意柳一沙自己找凳子坐。“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还是那句话,去那里搞个三五万不成问题,女儿治眼睛的钱不就有了吗?我是在帮你。”
王佳亮说得胸有成竹,柳一沙心里逐渐安稳下来。别说三五万了,哪怕有一万,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眼前又浮现出成捆的现金。从小到大,他就没亲眼见过成捆的现金,这个诱惑对他是致命的。更重要的是,女儿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柳一沙仿佛被迷住了魂魄,以至于后面王佳亮说什么他听什么。
王佳亮觉得两个人力量不够,跟柳一沙说:“你再喊个人一起去。”
这种事可不能让外人知道。柳一沙想起自己一个远亲表弟,就把他喊上了。柳一沙和表弟连路费都没有,表弟只好卖了一袋粮食,才有了车票钱。
三个人结伴去了桐树镇,满大街寻找“猎物”。魔堡公主街、蓝色维尼街……这些街道两侧的门店都展示着五颜六色的童装,他们像走进了童话世界,看得眼花缭乱。然而,他们在繁华的街道上转悠了半天,也没遇见拿着成捆现金交易的老板,实际情况并不像王佳亮说得那么夸张。
街面上没有机会,他们就去比较大的童装批发店撞运气,可还是一无所获。时间拖得越长,柳一沙的表弟越是紧张,第二天下午就提出要回家。这种事,只要有一个人退出,行动就必须终止,三人只好返回南县。
一分钱没捞回来,还赔进了路费,柳一沙心里很恼火,女儿治病的钱没着落,恰巧又赶上交公粮,上哪儿找钱?想找王佳亮商量,可王佳亮已经到上海打工去了,柳一沙只能给他打电话诉苦。
“你来上海吧。”王佳亮说。
柳一沙以为王佳亮拉他去上海打工,然而去了上海才知道,王佳亮想和他再去一次桐树镇。“再搞一次,碰碰运气。”王佳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仿佛那些钱正在向他们招手。
柳一沙郑重点头:“你说搞,就搞!”
1995年11月27日下午,柳一沙和王佳亮乘坐长途车到达桐树镇,住进了沈记旅馆。这家旅馆一楼是餐厅,二楼和三楼是客房,客房并不多,总共也就六七间。他们之所以选择小旅店,当然是图便宜,更重要的原因,是不需要身份证。
在前台登记的时候,服务员丁筱问他们是哪里人,王佳亮抢先说:“我们是衢州的。”
听口音,这两个人明明不是衢州的呀。丁筱诧异地打量他们,刚想开口问,王佳亮不耐烦地说:“还有饭吗?我们还没吃午饭呢。”
丁筱也就不多问了,赶紧把菜单递过去。小旅馆的住宿费很便宜,主要靠饭菜挣点儿钱。
王佳亮点了一盘辣子鸡块和一盘凉菜,要了一瓶柳一沙最喜欢的古井贡酒,去了二楼203房间。丁筱瞅着他们上楼的背影,寻思他们怎么可能是衢州的,咋听着像南县的呢?
203房间有三张床,其中两张床正对门口竖放着,当中有一張小书桌。另一张床放在门后靠墙边的位置上,单独有一个床头柜。桐庐一位姓毛的商人本来要的是这个靠墙边的床位,沈老板告诉他,三楼几个房间的客人都是桐庐人,不如跟楼上一位山东客人交换房间,上去跟同乡住。姓毛的商人每次到桐树镇都住沈记旅馆,跟沈老板熟了,听沈老板这么说,自然乐意。而那位山东客人则搬到了203房间门后靠墙边的床位。
这看似不经意的交换,就像奈何桥的两头,把他们两人的命运划分出了生与死。
半小时后,饭菜做好了,丁筱端到203房间,顺带着给他们拿了两个杯子,都是茶杯,一个是玻璃的,一个是白瓷的。丁筱放杯子的时候,特意留心了一下他们的口音,没错,就是自己老家的味儿。
王佳亮跟柳一沙喝酒的时候,瞅了同屋的山东客人一眼,客气地说:“兄弟,一起来呗。”
山东客人长得很壮实,一米八几的个头儿。“谢谢二位好意,我吃过了,你们喝。”
不过,都在一个房间,即便不一起喝酒,聊上几句也是很自然的。王佳亮拐弯抹角打听到山东客人给桐树镇一家童装厂供原料,这次是来收货款的。他和柳一沙对视一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山东人身上肯定有钱。
等山东客人出门后,王佳亮把酒杯往床头柜上一蹾:“省力气了,不用到处找机会了,就干他!”
柳一沙也兴奋起来,拿起酒瓶给两个杯子倒满:“成败在此一举,干了!”
这样说的时候,柳一沙仿佛看到女儿的眼睛治好了,变漂亮了,王淑兰也不再唠叨自己无能了。他和王佳亮边喝酒边策划行动方案,不知不觉就把一瓶酒喝完了。
当晚相安无事。第二天上午,王佳亮和柳一沙去街上找顺手的家伙。两人转悠了半天,王佳亮在一家小五金店买了一把铁榔头。柳一沙忍不住说:“弄把刀子比画一下,就把钱诈出来了,买这家伙干啥用?”
“你懂什么?干这种事,枪不如刀,刀不如斧,斧不如锤。”
柳一沙恍然。在王佳亮面前,他有时觉得自己就是小学生,什么都不懂。按照昨晚的计划,他们准备趁山东客人睡熟时将他捆绑起来,嘴里塞上毛巾,逼他交出钱财。毛巾是王佳亮带来的,尼龙绳是就地取材,从破渔网上拽下来的。
的确,柳一沙起初并没想杀人,但事态的发展又是他无法掌控的。从他下决心和王佳亮合伙作案的那一刻,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在街上晃悠到下午两三点钟,柳一沙和王佳亮回到了沈记旅馆。推门进屋,看到房间内有两个警察。柳一沙吓了一跳,心想还没动手,怎么就招来警察了?他看了看王佳亮,王佳亮却像没事人一样跟警察打招呼,殷勤地递上香烟,警察拒绝了。不过,他们同时也了解到,原来警察是来抓赌的。上午,三楼几个桐庐商人打纸牌赌博被人举报了,派出所民警来处理,203房间客人都不在,就临时用来讯问了。
一个警察问话,另一个警察做笔录,其间,沈老板和老板娘也进屋来打探情况。王佳亮坐在床边旁观,偶尔还跟警察聊几句。再次递上香烟,这回警察没拒绝,同时也拿出自己的香烟请他抽,屋子里一时烟雾缭绕。
柳一沙就不那么淡定了,面对警察,他老是感觉心慌,在床上半躺半靠假寐。警察做完笔录离去时,已经下午四五点钟了。王佳亮看了柳一沙一眼,知道他没睡着,可还是问了句:“睡着了?”
柳一沙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没有接话。距离动手的时间越近,他越不安。
傍晚时分,山东客人回来了,大概走了不少路,看起来很疲惫,进屋就一头倒在床上。王佳亮给柳一沙使了个眼色,柳一沙就跟他聊起了天,问他是山东哪里人。在鲁迅文学院的时候,有位女同学跟山东客人是一个地方的,讲过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柳一沙随口一说,山东客人立刻对他另眼相看,甚至把自己老家的地址和电话都告诉了他,请他有机会去玩。
山东客人的豪爽和真诚,让柳一沙挺感动,觉得不应该对他下手。趁着山东客人去卫生间的空当儿,他悄悄对王佳亮说:“算了,换个人吧。”
王佳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柳一沙跟山东客人聊到11点多,山东客人实在困了,又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关灯上床休息。
黑暗中,柳一沙和王佳亮都睁着眼耗时间,等待山东客人进入梦乡。半小时后,山东客人打起了呼噜。柳一沙半坐起身看王佳亮,王佳亮摆摆手,指了指楼上,意思是时机不到,楼上还有说话走动的声音。柳一沙又躺下了。
两个人本是躺在床上装睡,柳一沙竟然真的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王佳亮推醒。懵懂中,看到昏暗中王佳亮手握铁榔头,满脸杀气,他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王佳亮轻手轻脚走到山东客人的床头,抡起榔头毫不犹豫地砸向对方头部,他才猛然清醒过来!他们在搞钱,他要给女儿治眼睛!他要带给她好日子,城里孩子过的那种日子!
王佳亮手中的榔头砸在山东客人头上,一下,又一下。山东客人沉闷地哼一声,身体猛烈地抽搐起来。柳一沙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袋里,两个太阳穴突突地跳。紧接著,王佳亮把榔头递到他手里,他慌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王佳亮在他耳边厉声说:“莫迟疑,搞钱要紧!”
“钱”这个字现在变成了榔头,从柳一沙的耳朵锤进了心里,让他变得铁石心肠。他一咬牙,抡起榔头,目光中满是因恐惧而生出的愤恨。看到山东客人彻底不动了,这种愤恨转化为了兴奋——掌控他人生命的兴奋,还有对近在咫尺的成捆钞票的兴奋。
很多年过去了,柳一沙经常想起这一幕,想起王佳亮在他耳边说的“莫迟疑,搞钱要紧”。他觉得这句话就是“蛊”,瞬间激发出了他内心深处因贫穷而生出的“恶”,这“恶”让他变成了魔鬼,张开獠牙,瞬间吞噬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柳一沙扔下手中的榔头,跟王佳亮一起疯狂地翻找山东客人的衣服和手提包。这一刻,他们忘掉了律法,甚至忘掉了恐惧,脑海里只剩下对金钱的贪婪。可这个血腥的晚上注定一无所获,他们只从山东客人的衣服里找到十五块钱。
判断失误。看着惨烈的现场,两人面面相觑。山东客人已经去厂家取款了,怎么才这点儿钱?既然手上已经沾了血,就拿着这十五块钱逃走也太亏了。王佳亮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尼龙绳丢给柳一沙,快速出门。柳一沙心领神会,在门后躲了起来。
他们房间的斜对面就是沈老板住的房间,王佳亮过去敲响了房门。“老板,我们走了,结账。”
柳一沙双手扯紧了墨绿色的尼龙绳,专注地倾听外面的动静。沈老板屋内传来响动,片刻,门开了,沈老板晃着肥胖的身子走了出来。楼道里光线昏暗,王佳亮示意沈老板到他住的房间结账。
睡意蒙眬的沈老板走在王佳亮前面,刚刚进入203,柳一沙两手扯着绳子扑了上去。沈老板意识到不对头,转身要跑,被王佳亮断了退路。柳一沙用尼龙绳勒住沈老板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床上。这本是设计好对付山东客人的办法,却用在沈老板身上了。
沈老板看到山东客人的尸体,顿时魂飞魄散:“别……别动手,有事好好商量……”
王佳亮一声低喝:“别出声,出声弄死你!钱放在哪儿?”
沈老板浑身哆嗦:“我儿子每天晚上来旅馆取现金,旅馆里真的没钱……”
话音未落,王佳亮就把毛巾塞进他嘴里,用拳头疯狂击打他的头部。可不管怎么殴打,沈老板就是说没钱。王佳亮打累了,坐在床上喘粗气。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沈老板,悔恨和慌乱涌上了柳一沙的心头,钱没拿到,事情却越搞越大了。
听着沈老板若有若无的呻吟,两人都意识到没退路了。事已至此,他俩的行动已经不受大脑控制,像失控的列车冲向深渊。王佳亮扯住沈老板脖子上的尼龙绳,冲柳一沙努努嘴,柳一沙忙拽住尼龙绳的另一端,两人同时用力,直到沈老板彻底不动了,他们才松开手。
沈老板手腕上的表、手指上的金戒指,都被王佳亮撸了下来。但这点儿收获远远不能让他们满足。“一不做二不休!”王佳亮丢下这句话,抓起铁榔头冲出门去。柳一沙愣了一下,紧随其后。
沈老板的屋子亮起了灯光,老板娘大概听到了动静,想起身去看一眼,刚坐起来,王佳亮就拎着榔头冲进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声,被王佳亮一榔头敲死在床上。王佳亮随手把榔头递给柳一沙,腾出手翻箱倒柜寻找钱财。
就在这时候,老板娘的被窝里忽然探出一个脑袋。神经紧绷的柳一沙想都没想,上去就是一榔头,速度之快,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待他看清倒在老板娘身上的居然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顿时目瞪口呆。榔头敲在男孩儿的头上,就像敲在一个柚子上。从此,这种感觉一直纠缠着他……
柳一沙和王佳亮翻找了半天,只找到一百块钱,算上从山东客人身上搜出的十五块钱,他们杀了四个人,总共得到一百一十五块钱、一枚金戒指和一块手表。
王佳亮气喘吁吁地掏出一支烟递给柳一沙,柳一沙没接,他有点儿走神了。钱呢?钱在哪里?做下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搞到钱,难道女儿的眼睛没救了吗?为了平复情绪,他抓起桌上一个苹果使劲儿啃了几口。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吃东西?王佳亮拽了他一把:“还吃,快走吧!”
柳一沙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夜长梦多,再折腾下去,恐怕真走不了了。他扔掉苹果,和王佳亮一起,趁着夜色从旅馆后门仓惶离去……
(未完待续)
分类:特别推荐 作者:衣向东 期刊:《啄木鸟》2022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