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桩婚事
这年入秋,汪家村的汪老头家里来了个媒婆。媒婆姓郑,说邻村的地主鲁老爷看中了汪家小女儿玉娇,愿纳她为妾。
郑媒婆说道:“虽说你家玉娇已经嫁过人了,但鲁老爷知道她还是黄花姑娘,说不能委屈她,愿出三十两银子当彩礼。换作旁人,谁有鲁老爷会疼人?何况前面大房又病恹恹的,说不定哪天没了,到时玉娇就能被扶正了。”
玉娇是汪老头最小的女儿,今年刚满十九,娇俏又能干。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却是个命苦的,一年前,她嫁给了村西的童生林二郎,两人也算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谁知恰逢边关大乱,朝廷强征徭役。童生原本不在徭役的范围,可是乡里的兵丁人数不足,衙役竟将正在拜堂的林二郎强行抓走凑数。
这件事跟玉娇没什么关联,可婆婆心疼儿子,把这事怪罪到玉娇头上,说她八字不好,连累了二郎。玉娇有苦说不出,只得每日忍气吞声,将家中所有的活都包揽下来,回娘家时也从不透露半分。林母见玉娇好欺负,变本加厉,经常连续几天不管吃喝,还让她干活。可怜玉娇在林家过了两个多月的苦日子,最后饿昏在田间,被人发现,告诉了汪家。
汪老头知道后气坏了,请了族长过去交涉,这才把玉娇接回娘家,想等林二郎回来后再说。不想几个月后边关来信,说林二郎已战死沙场,随之而来的是一笔抚恤金和随身遗物。“马革裹尸还”是不可能了,边关遥远,战事紧张,真正能马革裹尸的又有几人?
玉娇听到消息痛不欲生,跑去林家奔丧,不料林母以为她要打抚恤金的主意,将她赶出门不说,还找人写了一纸休书。
不久后,玉娇的母亲染了重病,让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若是平时,听到郑媒婆让女儿去做小,汪老头肯定不愿意,可如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汪老头不免犹豫起来。他一边想,三十两银子彩礼,足够支付老婆子的药钱了,可另一边又想,鲁老爷已经五十多岁,比自己还大三岁,玉娇会不会太委屈了?
汪老头一时没了主意,就问一旁的三儿子:“玉娇呢?好半天没看到她了。”
三儿子答道:“玉娇上山采药去了,说看能不能采點药,在大师那里换点银子。”
郑媒婆不急着走,听到这里就问道:“你们说的是明觉大师?”
汪老头点点头。汪家村后头的大青山上有一个大宝寺,大宝寺里的明觉和尚远近闻名。他长相俊美,常穿一身白色僧衣出入山林。明觉原是京城大官家的公子,小时候因身体太弱被算命先生批过八字,说他与佛门有缘,只有身在佛门才能顺利长大。就这样,明觉被送到了大宝寺,成了方丈大师的亲传弟子。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小明觉长成了大和尚。去年他的师父圆寂,便由明觉执掌大宝寺。
明觉颇懂药理,他为了让四周乡民过上好日子,常教乡民们辨草药、采草药,然后他适价收购,加工后转卖给山下药铺。
今年春天,玉娇加入了采药的队伍,每天与人结伴采药送上山,几乎每天都能换几十文铜钱回来。
汪老头想到这里,不由得喃喃道:“那丫头一向孝顺……”他还是舍不得让女儿嫁给鲁老爷。
郑媒婆忙劝道:“哎哟,你也不想想汪大娘病成什么样子了?阿娇她孝顺,定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这不,鲁老爷让我带了十两银子做定礼,等到迎亲那日再给二十两。有了这三十两银子,汪大娘的病不愁治了!”说着,郑媒婆从袖中掏出两个银锭子放在桌上。
汪老头穷了一辈子,还没见过整锭的银子,听着内室汪老婆子的咳喘声,他心里动摇了。
郑媒婆趁热打铁,以汪大娘的病情为由,撺掇汪老头答应下了这桩婚事。怕他反悔,还特地找来里正作证人,双方签了文书。郑媒婆留下银子,说好三天后来迎亲,这才满意离去。
2.暗结珠胎
再说玉娇,她今天运气不佳,在山里只采到一些野菊花,本以为只能换几个铜钱,没想到明觉却夸了她,说这个泡茶可以明目,竟给了她一两银子。
同行的采药人都用羡慕的目光望着她,但玉娇明白,大师是为了接济她家才这样说,心中十分感激。她谢过明觉,拿着银子匆匆回到家,却见家中已经请了大夫,大嫂在门外熬上药了。玉娇诧异地问大嫂:“你们哪来的钱抓药?”
大嫂把收了鲁家彩礼的事跟她说了,玉娇整个人瘫软下去,手里的银子“啪嗒”一下掉落在地上。
汪老爹本以为女儿会闹上一闹,没想到,玉娇看到娘吃了新药,总算睡了一个安稳觉,她表现得格外平静,竟应下了这桩亲事。
出嫁那天,汪家置办了一桌简单的酒席,请乡亲们来吃喜酒。
玉娇穿上了自己缝制的粉色碎花嫁衣,还在自家门前摘了一枝桃花,戴在乌油油的黑发上,衬得人比花娇。
汪家人站在门口,目送着小轿颤悠悠地出了村。不知为什么,他们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连汪大嫂都说:“真是怪事,小姑居然没有闹!总觉得这事有些古怪,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话气得汪老头瞪了汪大嫂一眼,骂道:“乌鸦嘴,少说话!”
入夜时分,汪家正准备休息,村东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隐隐约约,还有一个很耳熟的声音,很像是郑媒婆。
有人看到村东头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往这边来了,灯影中似乎还有人抬着轿子。待人走近了,发现他们正是鲁家的迎亲队伍,轿子又被抬回来了,连轿夫都没换。只是这些人白天都穿着喜庆的红衣,这会儿却是一身白,一看就是触霉头来了。
明觉知道,自己不给点交代怕是无法全身而退,他看见祠堂角落有一把柴刀,便将玉娇放下,然后快步走过去,拿起了柴刀。
众人以为明觉要伤人,吓得连忙后退,却见明觉手起刀落,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左手尾指砍断了!明觉不去看那截还在地上微微颤动的断指,随手撕下一块衣料,将自己的伤口包扎好了。
接着,明觉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银锭子,扔在地上,说:“现在贫僧可以带她走了吗?”
里正被震慑到了,呆呆地点了点头,但汪老头还是不满意,当场让人帮他写了与玉娇断绝关系的切结书,明觉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妇人们见玉娇不但没被沉塘,反而被明觉小心翼翼地抱走了,内心都很是不满,但看着明觉严肃的样子,又不敢去阻拦他。
就这样,明觉大大方方地将玉娇带回了大宝寺。
几天后,众村民嚼舌根时说,明觉隔天就从镇上雇了一个哑巴女仆上山照顾玉娇,还假模假样地在大宝寺外搭了间竹屋,让两个女人住下。
4.荣归故里
明觉的举动,引得十里八乡议论纷纷,有人质疑他的“大师”称号,认为他行事荒唐,根本不配被称作大师。
试想有这样荒唐的“大师”在,大宝寺哪里还会有香客上门?
汪家村的人也不愿再卖草药给他了,村民的日子又恢复了清苦。
除了必要的采买,明觉尽量减少了下山的次数。不过,人们倒是时常能看到他的徒弟们在山上采药、晒药。
有耿直之士听说了明觉的荒唐事,看不惯明觉的行为,就特意堵在他下山的路上,當面骂他不知廉耻,还说他让玉娇竹屋别居简直就是掩耳盗铃,败坏了佛门的名声,应该自裁谢罪。
耿直之士骂得脸红脖子粗,明觉淡定地用他缺了尾指的左手冲对方行佛礼,等对方骂完了,继续赶路。
耿直之士在他背后啐道:“呸!装什么大师!”
时间过得飞快,几个月后,有人看到小和尚请了稳婆上山,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下了山。稳婆下山时被好事者拦住了,向她打听山上的情况,才知玉娇昨夜已经临盆,生了一个男孩。
孩子出生一个月后,有小和尚跑到汪老头家报信,说玉娇把刚满月的孩子留在了大宝寺,她却不知去向。汪老头怀疑明觉将玉娇害死了,立马跑去衙门报了案。他跟着衙役们上山搜了一通,却没发现任何疑点,只好不了了之。
明觉没气恼,反而笑着问:“您要不要将外孙带回去养?”
汪老头连忙摇头,当初明觉留下的银子,大部分被他拿去还了债,剩下的都给老婆子看了病。只可惜老婆子拖了两个月,最后还是病死了。汪老头现在依旧一贫如洗。
老大老二在边关打仗,家里的老三都没钱娶亲,哪里还能再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汪老头怕被明觉缠上,匆忙离开了。
明觉干脆给那孩子剃了个光头,让他当起了小和尚,法号慧通。
转眼三年过去了,小慧通已经能满地跑了。他顶着光光的脑袋,穿着师兄们改小的僧袍,都能踮起脚帮师父晾晒草药了。
这个时候,边关有喜讯传来,打了四年的仗终于赢了!那些被强征徭役的人,马上就能回来了——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这几天,汪老头和其他村民一直守在村口,盼着亲人回归。
一天傍晚,有眼尖的远远看到大青山的山脚下走过一队人马,同行的还有一辆十分气派的马车,马车旁跟着一个骑马的锦服男子。
大家隐约觉得,马上的男子有些眼熟,待他们走近,有人惊呼:“呀!这人怎么这么像林二郎?”
其他人也附和道:“还真是像!可惜林二郎已经不在了。”
接着,又有人好像看到了汪老大和汪老二,大伙正要揉揉眼睛仔细看,就听到一片熟悉的声音响起:“我们回来了!”
众人仔细一看,还真是村里那帮被强行抓去边关的汉子们。
这时,马上的男子已经跳下马,转身从马车里扶出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来,那妇人冷冷地瞥了一眼这边聊天的众人,却不愿过来。
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妇人正是失踪了三年的玉娇啊!
汪老大看出他们的疑惑,但他一向沉默寡言,不急着解释。
倒是汪老二主动对他爹说道:“那人就是林二郎,他没有死,只是被火器炸伤,在草丛中躺了几日才被雨淋醒。等他归队时,死讯已经传到家中。林二郎回去后,将军见他识字,人又机灵,干脆将计就计,让他换了一个新身份,当了探子,打入敌人内部,很快就得到了重要情报……当然,做探子这件事,是军中机密。总之,他如今已经是七品把总大人了。”
众人看向林二郎,他能出人头地,大家没觉得意外。林二郎小时候就比别人聪明,家里没钱让他上学堂,他就蹲在窗外偷听,听了一年就考了个童生回来。这样的人上了战场,也比别人多几分机会。
大家一起穷惯了,林二郎却当上了官,有人心里不平衡了,故意问:“那玉娇……”
汪老二立刻说道:“玉娇是三年前寻去边关的,这三年,她也没闲着,一直在边关为将士们缝缝补补,连我们将军都夸她能干!”
四周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片刻,有人忍不住对林二郎说道:“你还拿她当宝?你娘早就将她休了,她背着你连小和尚都生了!”
有人哄笑起来,汪老头顿觉脸上无光,气哼哼地背手离开了。
林二郎不理众人,对玉娇说道:“我们先去拜见大师。”
汪老二说道:“一起上山吧。”
5.大师高义
众人面面相觑,收起好奇心,亦步亦趋地跟在林二郎他们身后上了山。众人一路来到大宝寺,明觉已有所察觉,牵着小慧通等在山门外。
林二郎和玉娇一见到他们,就情绪激动,双双冲明觉跪下,嘴里齐齐喊着:“大师!”
小慧通连忙很懂礼数地避到一边,一副小大人模样。小家伙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奇地望着眼前的玉娇和林二郎。
围观的人都很茫然,搞不明白眼前是什么状况。
玉嬌看着小慧通聪明伶俐的模样,不禁流下眼泪,满脸羞愧地说道:“是我对不起大师!当年大师为了救我,主动担下罪名,被流言所困。我无法为您澄清,还丢下孩子,不告而别,请大师原谅小女子的自私和怯懦!”
林二郎连磕三个响头,将额头都磕出了血,道:“多谢大师对他们母子二人的救命之恩!”随后他转向大伙,解释道:“你们误会大师了!这孩子,其实是我的。我在外出办差时偷偷溜回来,和玉娇相见过一次……当时,给我打掩护的是汪二哥,这样做违反了军纪,所以我叮嘱玉娇,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不然倒霉的就是我和汪二哥,严重的话会被斩首!我没想到玉娇竟怀孕了,更没想到她为了我和二哥,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误解。如果不是大师不惜担下污名相救,只怕他们母子早已不在人世!”
有人好奇地问:“大师是不是能掐会算,算出那孩子是林二郎的,所以才全力保下玉娇?”
明觉微微一笑,冲他们行了一个佛礼:“不管是谁的孩子,都是两条人命,怎能不管不顾?”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明觉,夕阳正好映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的白色僧衣染成了金色。
大伙忍不住赞叹道:“大师高义!惭愧惭愧!”
就在这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可大师当时还抱过玉娇,算不算是破戒?”说话的人是汪有柱,他嫉妒明觉的风度翩翩,总想拆他的台。
明觉微微一笑:“这件事贫僧早已放下,为何施主一直放不下?”
汪有柱听了,面红耳赤,他媳妇在一旁生气地拧住了他的耳朵:“大师救人性命,不得已而为之,估计压根没往心里去。倒是你,一直记得牢牢的!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一直忘不了人家?”
明觉倒是记挂着一件事:“林施主如今将当年私自回乡的事说出来,会不会影响前程?”
林二郎摇头道:“我已经主动向长官认罪了,长官说,考虑到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已将我的官职降了三级,原本我是从五品千总的备选人,如今只能当个七品的芝麻官了。”
几人正说着,忽然山下又传来一阵喧哗声,很快有腿脚快的人跑上来报信:“喜事!皇上听说了明觉大师的事迹,也敬佩大师高义,说要召见大师呢!这不,传旨太监已经到了山下。”
谁知明觉听了,将小慧通往林二郎怀里一送,转身向通往山下的一条小路径直走去:“贫僧要出门远游了。记得告诉师兄们,让他们看顾好寺庙,为师归期不定!”就这样,明觉一阵风般地离开了大宝寺。
皇帝虽没有见到明觉,但大宝寺的香火却因为这件事而再次鼎盛起来。
后来,人们提到明觉的踪迹时倒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他就躲在山中,待人离开后就回到寺中;有人说,他已经还俗了,回了京城官府;还有人说,曾在西域遇见过他……
总之打那以后,明觉的行踪便成了一个谜。
(发稿编辑:陶云韫)
分类:中篇故事 作者:童存云 期刊:《故事会》202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