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爱,心怀苍生,且行且光明。
子夜时分,莲斋中的几株蓝莲花愈发幽香,虽然若水居中随处皆有莲花,但观奇音唯独喜欢莲斋中所盛开的。若是恰逢在师父的正果殿研习心法,她也总会借与师妹月容清相约切磋之由提早半个时辰离开,然后便像如今这样,倚靠在窗边遥望月色静静等候。
今夜的那轮圆月仍是皓白明亮的,温柔的光映在她清澈明亮的眼眸里、照在她那头高束的长发还有那身如夜空般的墨蓝色的长衫上,这般令人心驰神往的画面让在旁作画的月容清不禁发出一丝惊叹!
“你可是在画我?”闻声,观奇音微微侧头对着掩嘴轻低笑的月容清挑眉打趣道,“我若入画,可会如你以往所绘的观音法相一样,让我从中悟得更多心法之精髓,好让我的箫音掌更上一层楼?”
说罢,观奇音立即从腰间拿出一支缀着墨蓝流苏的凤箫,只见她轻闭双眸,嘴角含笑,满是自信地面对着月容清吹奏起了一段深远、缥缈的乐曲。
瞬时,莲斋内迎来了一阵又一阵忽柔忽烈、似暖又凉的风,就连月容清的几缕及腰长发也被吹散到了半空之中婀娜得飞舞了起来。当曲声渐弱时,那阵阵清风又变成了一道潺潺涌动的溪流,轻轻摩挲着那些被吹乱的发丝。
曲终,几株已盛开的蓝莲花花瓣已散落满地,有一些较为厚实的花瓣竟已被生生分成了两瓣、四瓣……无数瓣,细看像是被什么锋利的武器被切开的,全因切口干净整齐,可见下手迅速利落,谁又能相信那些清丽是被那幽幽箫声而摧毁的呢?
“前几日刚从师父的‘水月观音’心法中钻研出了这么一小段刚柔并济的掌音,方才也只用了两成功力罢了,你听上去感觉如何?若使上八、九成,恐怕你这莲斋也要变成‘墟斋’了!”一谈起内功心法之事,观奇音的兴致便分外盎然。
月容清見状,掩笑不语。只见她轻轻放下手中的湖笔,边站起身子边整理着被微微卷起的白衫袖子,然后拿起桌案上的一个玉瓶向着摆放在桌案前、窗台边的一些新培育的还未盛开的绿莲与紫莲浇洒了些许清水。
随即,莲香扑鼻。
“我不懂何为心法精髓,我只知若一心上善,世人皆是观音。”说罢,她从地上拾起几片蓝莲花瓣,并刻意取了顶端颜色较深的放在了石碗里用石锤捻碎成粉,再将蓝色粉末与玉瓶中的清水一同倒入一个玉碟之中,然后便拿起湖笔蘸了蘸这飘着莲香的颜料,继续描绘着她桌案上的这幅‘水月观音’座下的海浪之姿。
细看,水月之容如梦如幻,如烟缥缈,令人沉醉;观音之貌慈祥、庄严、清丽不可方物。于这月明之夜,海浪晶莹,莲花盛开之际,观音乘莲瓣而至,其神、其态、其意境,慈悲深远,可谓包罗万象。
观奇音静静地看着在烛光与月光双双照映之下的月容清作画时的神情举止,一如当年师父为她取的名字,又如她莲斋中的亲自培育莲花,清丽脱俗,圣洁高雅。
“今夜月色正浓,不与你那‘知音人’箫笛和鸣?”忽地,月容清轻声问道,语气满是笑意。
观奇音微怔,半晌都没出声。只因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自己这位一向娴静文雅的月师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颇有趣味的话语。
细想想,约摸也有二十多年的光景了,从自小拜师于苦海山到跟随师父来这姑苏城半年有余,月师妹从来都是潜心于养莲与绘画,而她呢,也时常能从她所绘制的那些变幻万千的观音法相之中获得启发,如今她的箫音掌能够悟至此番炉火纯青之境界,她的月师妹功不可没。
无论何时,她们二人皆是相得益彰的。
自然,这一切的成果都归功于她们的师父——十二尊。
“素未谋面的哪算什么‘知音人’!充其量只不过是有些音律上的默契罢了!”观奇音紧握凤箫感叹道,“可惜单凭笛音难辨老少、雌雄、善恶。不过,那人的笛音总是透着一丝悲伤,尤其是上个月的月圆之夜,那人的曲风很是锋利,倒让我想起了苦海山上狂啸的海风,想必是……”
“想必是什么?”见观奇音垂眸迟疑,月容清不禁抬眼笑问。
“我自觉,那人应是同我一样,是个修习音律内功之人。”话毕,观奇音不由自主地嘴角含笑,当她深深地望向那轮高挂的圆月之时,心怀激动,那种咫尺天涯的共鸣之情实在难以言喻。
遥想半年前,她到莲斋欣赏师妹月容清新培植的蓝莲花之时,见窗外月色柔美,便颇有兴致地吹起了凤箫。记得那一段还是她新作的曲调,并非是箫音掌那般强劲有力的曲风,那只是一小段飘逸雅致的旋律。未想,不远处竟响起一记幽幽笛音与她和鸣,直至破晓时分。自此,每逢子夜时分,只要凤箫声动,不远处总会有笛音不约而同地与其共鸣一曲。
这半年里,凤箫与笛,始终心灵相通。
“我早知你喜欢蓝莲花是假,想借我这莲斋邀你那位‘知音人’共鸣才是真!”月容清略顿了顿手中的湖笔,然后笑意深浓地道,“至于老少雌雄,既然心灵相通,应是无关年岁性别;而善恶之事又该如何分辨呢?师父不是常说,人之善恶,有时不过是各有各的处境与难处罢了……”
“哈哈,知我者,莫若清清!”观奇音甩了甩高束的长发,豪爽笑道,“人生知音最是难求,我有清清与笛音相伴,幸甚至哉!”
“我的两位好师姐,这样月色迷人的夜晚,怎么就忘了我呢?”
正当观奇音想要拿起凤箫吹奏之际,一记清亮欢喜的声音忽地从门外响起。
只见撩开竹帘匆忙而入的是一位头戴白玉莲花簪、明眸红唇的红衣小姑娘。她正是二人的小师妹——花子镜。虽是二八芳华的年岁,但眉宇之间却已有成熟女子的妩媚之色。
“五百遍的《普门品》这么快就抄写完毕了吗,小镜?”见到一向任性的小师妹笑容狡黠地跑进来,观奇音佯装严肃地将两手置于胸前,“若你没有抄完就偷跑过来,小心师父再罚你抄上个五千遍!”
“既然领了师父的罚我又怎敢不遵从呢!”花子镜笑眯眯地拎着裙摆转了几圈,随后便走到了月容清的身旁,一边细细地欣赏她笔下的精湛,一边俏皮地说道,“月姐姐画得真是好呀,我看着这尊观音法相端坐在海浪上的模样倒与我所修习的镜花坐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难不成是月姐姐特意画给我的?”她两眼放光地凝视着月容清的面容,期待着她给予她肯定的回应。
“等完成此画,我定会挂于正果殿,到时大家可一同参详!”月容清并没有正视花子镜,只是用余光稍稍留意了那袭红衣片刻,默默思忖。
花子镜听后虽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但想及一些即将发生的趣事时,便又狡黠笑道:“那月姐姐可要加紧些画才是啊,这样才能安安心心地陪师父去参加段府的那场商议大会呀!”
听罢,观奇音与月容清二人默契对视了片刻。
“你为何又要跑去正果殿偷听师父与那些前辈的谈话!”观奇音蹙眉严厉道,“师父最忌讳我们参与城中纷杂之事,这样只会让我们分心,误了钻研修习的要事!为何你总是要逆师父的意!”
虽说这大半年里,她谨遵师命,一心研习,不曾踏出若水居半步,但这期间偶尔也会透过居室外头传来的些许嘈杂而对姑苏城之中的所发生的事情了解一二——诡计多端的独孤城,频频来犯,扬言势必侵占姑苏,城中百姓胆战心惊。
这时日久了,就连常来若水居与师父商谈的前辈们她也无意中在莲斋窗口外的绿荫小道上偶然遇见过几次,来来回回不过是两三张老面孔罢了。而近来,也是从师父的口中才得知了他们是守护姑苏城的重要人物——段府当家段鸿鹄、剑锋堂金百炼、霹雳门火龙,其中段鸿鹄还是师父的第十一位师兄,也就是她的师伯。
在得知这些信息之后,观奇音对于“箫音掌”的研习便更加用心了。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今后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她定不会让师父与城中百姓失望!
只可惜,她的这位小师妹总是不愿安分守己,师父忙于城中要事,便将管教之事交托于她,而如今她竟又这般胡闹,该骂的骂了,该罚的也都一一罚了,仍是无用,她这个做师姐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看来即便是五千遍的《普门品》也不足以让小镜你心生悔意!”月容清轻声一叹,无奈摇头。
花子镜听后却不以为然,只见她肆意用手指沾了沾玉碟中的蓝色颜料,自顾自地玩弄片刻后又兴冲冲地走到窗前踮脚仰头,对着眼神微怒的观奇音嬉笑道:“奇音师姐,我倒想问问你,我们从不问世事的苦海山来到这繁华秀丽的姑苏城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问,倒让观奇音沉默了,思量半晌后,她才沉声道:“我们来此的责任是守护姑苏,但若自身修习不精,谈何守护?况且,人心难测,师父不让我们过早参与,必有她的用意!”
“可是……”
不等花子镜争辩,观奇音忽然向她使了眼色,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示意让她安静。紧接着,月容清也果斷放下了手中的湖笔,从容地站起了身子。
三人互视片刻,随即便匆匆走出了莲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馨的沉香,那是她们的师父十二尊同时召唤她们三人时才会点燃的香气。
“莫不是师父又从‘水月观音’中悟出了什么精髓,召唤我们一同参详?”
“夜已深,我看这回是另有旁的急事吧……”
“哈哈,肯定是有关那场商议大会,我前面偷听到师父与剑锋堂堂主、霹雳门门主的对话,像是段府出了什么大事,一向觊觎姑苏城的独孤城也不知使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出来,这才要急忙召集大家一起前去商议呢!”
“这回偷听的事情,等会儿见了师父你自行领罚吧!”
“好啦奇音师姐,我知错了!快些走吧,别让师父等急了!”
当她们走出莲斋的那一瞬,窗外不远处的那一曲熟悉的笛音竟忽然吹奏而起,旋律满是悲愁,比起以往,更是令人觉之伤痛。
闻声,观奇音心头一震,想要回到窗边以凤箫和鸣回应,但她又不敢轻易停下脚步,只因沉香召唤,必有要事!
至于那位曲风哀伤的“知音人”,也只能待有缘再与其共鸣一曲吧。
一切确如花子镜所言,段府出了大事——当家人段鸿鹄,亦是守护姑苏城的领军人物,因病亡故。
丧礼极简,厅堂中除必要的牌位、香案、蜡烛、供品、白绸布置等,其余并未大肆铺张。就连到场吊唁之人亦是屈指可数,场面异常冷清,放眼看去,不过只有剑锋堂与霹雳门的两位当家人相视而坐,主位上却是空无一人。
观奇音、月容清紧跟在师父十二尊的身后疾步走入段府厅堂。
今夜,还是她们二人来到姑苏后,头一回踏出若水居的大门。见师父十二尊摘下白纱斗笠、拨动手串玉水珠,对着段鸿鹄的牌位恭敬一拜后,二人便也默契地双手合十,以表敬意。只见,信步而至的花子镜虽褪去了常着的红衣,换上了白衫,但看起来倒是出奇得轻松欢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虽也对着牌位拜了一拜,但却是勾着嘴角,眸中透着轻狂不屑的笑意。
当十二尊挥袍转身入座时,似是察觉到了异样,忽地脸色一暗,神色微怒,那双丹凤眸子里像有一场狂风侵袭,可只一瞬便又风平浪静。不仅是那双犀利眼睛,年近五十的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柔中带刚的非凡气势!就连剑锋堂与霹雳门的两位当家见了她,都要起身示意一番。
自然如此。
她,本是身在有着仙山琼阁美称的苦海山之上研习佛家绝妙心法的女菩萨。她的师父无上大师座下有三十三名弟子,源于佛家三十三观音之由来。她是第十二名弟子,无上大师便将三十三观音之第十二篇章的“水月观音”心法传授于她。
此心法奥妙无穷,经她所悟所参之后,又将其传授于观奇音、月容清、花子镜三人继续研习,可通音律、可入丹青、可定禅坐,长此以往,“水月观音”已拥有连绵不绝的领悟。
至今,她还记得她的师父无上大师对她的教导——世道艰险,人心难测,修习自律,心怀苍生,功德无量!
所以,在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的使命与责任!而如今,斯人已逝,她这个师妹定当承其之志,守护姑苏城!
纵观她苦海上所有的师兄弟姐妹,又有哪一位不是为了守护一方城池而倾尽所有,奉献了一生?
当她沉重地注视着段鸿鹄的牌位,遥想当年段师兄下山历练,后为守护姑苏亦是殚精竭虑、在所不惜,让她感慨的同时也是不免揪心。
但此时此刻,更令她痛心的,则是身后的那位举止不端的花子镜!
只见,她不动声色地将白纱斗笠递到了花子镜的跟前,示意其保管,可就在花子镜刚要接手的那一刻,那顶白纱斗笠竟忽然被她转交到了观奇音的手中。
顿时,花子镜双颊绯红,这种刻意的细小举动实在让她深受打击、难堪不已。微微抬眼时,唯见十二尊犀利的眼神正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心中惶恐,便再不敢造次,只得咬牙不甘地退到了观奇音的身后。
“这种场合你还这般轻佻,不知礼仪轻重,难怪师父要生你的气!”见花子镜委屈地噘着嘴,观奇音便将手中的白纱斗笠交给了她,月容清则贴心地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
“谢谢奇音师姐,谢谢月姐姐……”花子镜咬住嘴唇将斗笠紧紧捧入怀中,眼神中尽是倔强的光芒。
“从若水居走出来的果然都如十二尊一样,皆有着如水如月的观音之貌,大雅之风!”说着,剑锋堂堂主金百炼端起茶碗闻着茶香,用极其欣赏又羡慕的目光一一注视着立于十二尊身后的三位风姿不凡的徒弟,“十二尊真是好福气,想我膝下一子一女相貌尚可,也都精于剑道,堂中亦是不乏出众之辈,我虽不知她们三人武功如何,但若论这气韵神采,令徒着实出色许多!”说罢,他放下茶碗,按住置于桌上的一柄透着寒光、剑柄刻着一个“金”字的、色泽如他身上的那件白亮锦缎的长剑,那是他剑锋堂的至宝——霜雪。
听后,霹雳门门主火龙忽然跷起了二郎腿,一手摸着络腮胡,另一手把玩着三个如汤圆般大小、雕镂着龙形模样的火红小铁球,名唤“烈玲珑”。只见,他笑眯着眼睛,对着十二尊调侃道:“难怪您老来到我们姑苏后要把徒儿们藏匿起来,瞧这一张张讨人喜欢的小脸蛋,要是成天在姑苏城晃悠,也不知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这大半年里,您老藏得好,藏得好啊!火龙真是钦佩不已!”
“我这三位女徒武功平平,阅历尚浅,二位见笑了。”十二尊心事重重地拨动着手中那串晶莹透亮、回响着海水翻腾之声的玉水珠,嘆息道,“若不是段师兄突然离世,姑苏城安危难定,我也断不会让尚在修习的她们过早参与其中。”
话音刚落,火龙竟未顾丧礼之仪,骤然发出一阵不羁的狂笑。
“您老又何必如此菲薄了自己这般出类拔萃的徒弟!”猛地,火龙直立起身,双手背后,一双如鹰的眼眸直勾勾地盯住十二尊身后的三位清丽,“事到如今,在段老牌位跟前,我也不瞒大家了!当您老踏入这姑苏城的那一刻起,我的门徒就早已将关于您老的一切悉数汇报于我——十二尊,与段老曾一同师承苦海山无上大师,其‘水月观音’内功心法博大精深!徒弟有三,分别是‘箫音掌’观奇音、‘丹青妙相’月容清、‘镜花坐’花子镜,其中花子镜原是您师弟一叶的徒儿,听说是因任性骄纵的缘故,才交给您老调教,我可有说错?”
“你——”突然被当众指名道姓地羞辱,花子镜心中气愤,若不是观奇音及时按住她,以她任性的脾气恐会大闹丧礼!
“门徒能够第一时间搜集消息,说明火门主教徒有方!”观奇音屏息,直视火龙,昂首挺胸地道,“守护姑苏是在座诸人的责任,我们三人虽不知敌情究竟如何,但也定当全力以赴协助师父与两位前辈,与姑苏共进退!”
“说得好!”金百炼不禁拍掌起身,对着言语慷慨的观奇音颔首道,“我看真正教徒有方的是十二尊才是!好一个‘箫音掌’观奇音,若有幸,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门武功的威力!”
“到底是大徒弟,沉稳大气得很呐!”火龙见金百炼对自己使得眼色,才觉自己方才过于鲁莽。于是,立马和颜悦色道,“我那么做虽不怎么光明磊落,但我火龙不为别的,知己知彼,才能齐心协力,一同守护好这座姑苏城!您老觉得,对吗?”他冲着十二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十二尊不愿理会,所以故意回避火龙眼神,将注意力全然放到了段鸿鹄的牌位之上。许久后,只听她哀叹道:“这么许久,怎还不见段府的新当家出来?可惜段师兄走得匆忙,一时之间那孩子恐怕难以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吧……”
“凛然虽年轻,但为人处事却是异常成熟老练!段门乃是堂堂姑苏名门,丧礼却办得如此冷清,我想,若不是段老临终的意思,就是凛然为了大局着想而刻意为之!”金百炼紧握长剑霜雪,严肃道,“近来独孤城气焰嚣张,若大肆操办丧礼被他们得知段老去世的消息,恐会趁我们不备大举侵犯姑苏!前不久,剑锋堂发现了两个从独孤城混进来充当剑徒的贼子细作,被我当场截获了有关剑锋堂铸剑密室的地图后,二人立马服毒自尽!
“哼,想那独孤城主独孤雄早在一年前就老死了!唉,区区一个异族小部落罢了,能够建立一方城池已是不易,竟还想侵占我姑苏,简直是痴人说梦!如今,其义子独孤野不过是小兔崽子一个,如今仅是安插两个细作、再派些人马肆意在我姑苏城内恶意散播谣言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老子在世时都不能将我姑苏如何,那小崽子又能如何?”火龙挑着眉,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个空荡荡的主位,阴阳怪气地道,“不过嘛,剑锋堂也太不小心了,看来是难当守护姑苏的重任啊!如今段老不在了,段凛然不过区区一个不懂人世险恶的孩子,真把这当家的位子交给他,恐怕……不妥吧……”
“妥与不妥,我们大可一较高下!”这记浑厚之声是从厅堂侧门的屏风后头传来的。
随即,唯见一袭素服,眼眶略红,神色哀伤却又冷峻的高大男子挺立于主位的跟前。
“家父病逝,难免有觊觎主位之人!可当下,守护姑苏才是头等大事。方才金堂主说起了独孤城的贼子混入我们姑苏之事,我们断不能忽视!今夜,便是想与大家共商守护姑苏之策!”话毕,段凛然伸手取下置于背后腰封间的一支翡色玉笛,然后端坐于主位之上,其目光坚毅深邃,额骨精神隆起,举手投足尽显大气之风,实属引领风骚之人!
十二尊静默地看着段凛然坐于主位之上那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那一瞬,像是看到了当年段师兄在苦海山上认真修习的情形,心中暗叹不已。她想,若是当年未发生那件伤心事,如今,兴许会更加如虎添翼吧。
而在场的观奇音却是惊住了,目光久久停驻在段凛然的身上,只因他手中的那支翡色玉笛让她不得不联想到了那位与她几度隔空共鸣的“知音人”!
许是明亮的目光停留太久,段凛然也很快注意到了立在十二尊身后,正满眼好奇地凝视着自己的观奇音。
这互视的一瞬,二人的心中皆起了些莫名的波澜。
猛地,一阵阴风来势凶猛,幸得段凛然眼疾手快,及时飞身握住了直冲段鸿鹄牌位的一把闪烁着血色之光的利刀刀柄!
未等众人反应,厅堂白烛骤然熄灭,借门外圆月之光,依稀可见一矫捷黑影跃入厅堂之中。
顿时,厅堂酒香弥漫。
那正是那抹黑影身上所散发而出的浓烈。
姑苏的酒香,素来清雅。
众人心中揣测,应是独孤城贼人偷袭。
十二尊第一时间将文弱的月容清护在身侧,然后又按住了观奇音的肩膀,附耳提醒她谨慎小心,静待时机,切勿冲动。
黑暗之中,火龙手中的烈玲珑骤然发出如火焰般的红火之光。随即,只见三簇龙形烈焰张牙舞爪地从烈玲珑的镂空之处凶猛地冲向黑影,这一猛烈攻势,让黑影猝不及防,烈焰进攻之时,也终于让在场之人看清了黑影的大致模样——原来是一位身材健硕,头戴银色兔型面具的黑衣男子。
猛地,段凛然心中犹如晴天霹雳,只因眼前骤然出现的那枚兔型面具让他不禁对这名黑衣人的身份产生怀疑,同时,还有诸多往事忽涌心头……
这时,唯见烈焰如龙腾云海,于黑衣人周身盘旋飞舞。
几招下来,黑衣人竟能赤手空拳地将龙形烈焰逐一击灭,金百炼见状则即刻拔出霜雪与之对抗。火龙自然不甘示弱,又以内力逼出烈玲珑中的龙形烈焰,一同加入战局。
在火光与剑光的双双逼迫之下,只听得黑衣人发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段凛然闻声,迅速拿起血色利刀砍向黑衣人,却不想被机敏的黑衣人转身反握,顺势直冲段凛然的命门要害。
危急关头,十二尊闭眸拨动了一颗玉水珠,霎时,其光如皓月之泽,而后只听一声浩荡佛音随着滚滚海水翻腾而至,当黑衣人还未有所反应之时,他的右手腕竟已被突如其來的玉水珠打伤,其力道之凶猛剧烈,似被一股巨浪击中,让黑衣人不禁发出一记痛苦的呻吟。但就在利刀落地之前,他又强忍剧痛,及时用左手握住,飞身于高处。
猛然之间,又是一阵阴冷刀风大肆袭来,刀光似血,一如黄昏时分天上浮动的流霞,瑰丽又妖冶!
三簇龙形烈焰被再次击灭!
酒香,随着血色利刀的不断挥舞,变得愈发浓烈刺鼻。
一时之间,只听得金百炼一阵怒吼,瞬时粼粼剑光与血色利刀于半空展开了一阵厮杀!
就在这时,花子镜竟突然取下莲花簪,小心翼翼地挪步到了观奇音的身后。从白烛熄灭,黑影闯入之时,她的心底好似一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她——机会来了!
对于观奇音,她自始至终都是嫉恨的!
自从一叶抛下她下山远去,她心中的恨便更加深刻了。她一直反复思量一个问题,为何她观奇音能够成为心怀壮志的十二尊的徒弟,而她呢,却偏偏跟了一个只知逃避现实、闲云野鹤的一叶!就连整日只会挥舞笔墨的月容清都深得十二尊的爱护!可在十二尊的眼里心里,却偏偏容不下她!
她一直觉得,只要十二尊师父给她机会,她一定会做得很好!这次守护姑苏之事,就是她表现的绝佳时机!所以她想,若没有观奇音的存在,她花子镜才是十二尊引以为傲的徒弟!
许多事情她也早就有所准备,若此刻她刺了下去,不过只是于黑暗中为了对抗外敌而不慎误伤罢了!她们只知她的“镜花禅”是以禅坐之态变幻无数影像,如同镜中之花,虚无缥缈,可守可攻,却不知她暗中苦修了“镜花坐”的另一绝妙之处,这还得感谢她原来的师父一叶所赠的这一枚莲花簪所带给她的启示!
所以,谁会怪她这样的无心之失?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如今的一举一动竟都落在了月容清的眼中!
果真如此。
小师妹确是一直对奇音心怀嫉恨!
平日里的对话、举止、眼神,处处都透露着她的这种心思。
争强好胜的性子,若是争不过,会是如何?更何况,师父处处维护奇音,却处处刁难于她……长此以往,哪有不恨呢?
当月容清刚想要开口呼喊观奇音之际,却不想一曲威力迫人的箫声骤然响起,让紧握莲花簪的花子镜一阵惊愕,她深知“箫音掌”的威力,无奈只得先退避在旁,静观其变。
刹那,凤箫之声似猛虎于山顶拍掌呼啸,又如狂风大吼、海浪翻腾,其势之凶猛,紧逼黑衣人!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段凛然吹弄玉笛,其声凄凄,亦有震耳欲聋、索人颈骨的威力!其旋律如猎鹰盘旋于苍茫之天地,又如阴府无常之追魂索命链,甚是寒气逼人!
厅堂中的牌位、香案、蜡烛、供品、白绸、桌椅、屏风、茶碗等等的一切,都已被迫人的箫笛和鸣之音震得凌乱不堪、支离破碎!就连黑衣人头戴的那枚银色兔型面具也因此崩裂了一双兔耳。
黑衣人未想箫笛之势如此威猛,虽以手中利刃勉强抵御,但终是不敌。只听他不屑地闷哼一声后,便猛然挥舞利刀冲破众人阻碍,匆忙飞身至一树阴暗处后,又随即跃身远去……
空气中的酒香也已随之逐渐散去。
很快地,烈玲珑闪亮起了三簇温暖之光。
火龙重重地拍了拍段凛然的肩膀,赞叹道“:好小子,内功了得啊!真是深得段老的真传,他能有你这么个好儿子也该瞑目了!即便是你那……哈哈……”自知险些触及不该提及的段府往事,失了分寸,火龙即刻大笑掩饰道,“哈哈,好小子,你方才吹奏的究竟是什么来头,听得我也是打着冷战呢!”
“寒笛索。”段凛然言简意赅,目光却是紧紧地盯着地上的那对崩裂的兔耳,若有所思。
“原来是你……”观奇音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借着火光,她怔怔地凝视着段凛然及他手中的那支翡色玉笛,显而易见,从方才的笛声中她已然听出了真相。
而段凛然,亦是如此。
“你呢,你吹的又是什么?”忽地,段凛然满怀新奇地径直走到观奇音的跟前,一双深邃明亮的眸子亦是笑意深浓地注视着她。
“箫音掌。”她柔声道。
“哦……原来是你,知音人!”段凛然柔声道,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始终注视着她。
知音人。
二人互视的那一瞬,眸中之色一如那烈玲珑中散发而出的火光,炙热滚烫!
月容清注视着被火光照亮的一对璧人,不由会心一笑,但转眼看向一脸不甘、紧握莲花簪的花子镜之时,她的心中又不禁担忧起来。
十二尊虽也看出了二位年轻人之间渐露的端倪,但此刻时刻,她的心思却只在方才的那位装扮奇异的黑衣人身上:“这黑衣人的身手绝非等闲,他那把血色利刀让我想起了当年以刀闻名的独孤雄,方才那黑衣人舞刀的气势像极了独孤雄的‘狂风啸’!”
“您老觉得,来人是独孤雄的义子,独孤野?”金百炼敏锐道。
“哈哈哈,你们可是在说笑?”火龙不禁仰天大笑起来,“那黑衣人若真是独孤野小崽子,我看呐,独孤雄还真是要死不瞑目了!一生的雄心壮志啊,到死都不能将我姑苏如何,竟要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子身上吗?不过是被十二尊的手串打中便吃痛得不行!哼,方才若不是他耍了些小聪明,故意弄灭我的烈玲珑,凭我们几人之力还奈何不了他吗?”
“今夜,诸位前辈都乏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等来日我们再行商议!”段凛然紧握玉笛,沉稳说道。
陆续离开之际,观奇音与段凛然又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虽是片刻,却有一眼万年之感。
若水居中的绿阴小道两旁的蓝莲花愈发清丽馨香了。月容清细心培育的绿莲与紫莲也都盛开了大半,每逢傍晚,她都会来此洒些清水,若遇到灵感迸发的时候,便会带上笔墨,摘些莲瓣,席地研墨作画。
可她近来却毫无创作的心思。
虽说那夜在段府,亲见大家与黑衣人较量的激烈场面让她颇有感触,回到莲斋也想要一鼓作气地动笔,但是一想到花子镜拿着莲花簪咬牙切齿的阴狠模样,她实在是后怕不已,哪还有什么闲情雅致动笔呢?
这几日,当天色稍暗时,她便会来到绿阴小道旁的雅亭,望着大门,坐等近来时常早出晚归的那个人。
她明白,芸芸众生,知音难寻,知音之间所产生的那种共鸣更是无与伦比的。
所以,她便就此沉迷下去了吗?
难道说,知音之间的情意,会让她看不清身边潜藏的危机?
忽地,若水居的大门被打开了。
月容清急切起身上前,却不想,迎面走来的竟是那夜立于火光之下,彼此含情脉脉的一对璧人。而眼下,二人更是同袭墨色长衫,缎带束发,腰间各配一箫一笛。这韶华英姿,昂首阔步间,看起来更是般配。
“清清是特意在这儿等我?”观奇音见月容清难得这般神色紧张,又见她打量段凛然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心中已多少有了些答案。
段凛然自然也感受到了眼下这些许压抑不明的气氛,于是思量片刻后,便对着月容清礼貌颔首道:“今日是段某思虑不周,本就孝期在身,还贸然来访,望月姑娘见谅!”
见段凛然如此识大体,神色举止又显正派之风,月容情才慢慢卸下了忧虑,对着他微笑示意。
观奇音生怕月容清仍心存误解,便又主动上前,轻抚了抚她纤瘦的臂膀,微笑道:“我这几日也是遵师父之命,与段公子一同于独孤城内外勘察形势,晚上再快马加鞭地回到姑苏,与金前辈还有火龙前辈商议如何对抗独孤城的计策。今日时辰尚早,段公子便提出送我回来,顺便面见师父,交代个中要事。”
“大家着实辛苦,奈何我无法为你、为师父分忧……”月容清垂眸轻叹道。
听到如此谦辞,段凛然忽然眼眸闪烁,欣然道:“这些时日,我常听奇音说起与月姑娘你一同在苦海山修习与生活中的趣事,奇音说她这位月师妹手中的湖笔十分了得,所画之物栩栩如生,深藏乾坤,可谓是才貌双全之人!”
月容清听后心头不由一震,不是因他赞美自己,而是他口口声声,十分亲切自然地唤着“奇音”二字……
察觉到月容清的神色变化,段凛然又款款而道:“月姑娘放心,段某尚在守孝,对奇音绝对不会做出逾越之举。再者,眼下独孤城实在难以估测,我与奇音追查时并未见城中有丝毫想要与姑苏交战的异常动荡,委实有些奇怪,许是他们心思老辣、隐藏颇深的缘故!但那黑衣人能够单枪匹马闯入段府,可见其心猖狂,不知有何预谋!如今段某所作所为自然都是以姑苏为重,至于我与奇音之间,待三年孝期归满之后,段某自会向十二尊师父商议结亲之事。”
话毕,观奇音不禁眸光闪烁地看向段凛然,脸颊忽显嫣红,而段凛然亦是给予了她一个坚定不移的眼神,颔首微笑时,二人竟是那样的心有灵犀。
月容清心中虽已十分明了,但见段凛然如此决然的态度,脸上仍是难掩震撼之色。
一个男子的担当与责任,应是如此。
月容清不禁在心中深深祝福着这一对风华正茂的知音人!
这时,有一股清雅的桂花酒香从大门口飘了进来。
经风一拂,那些绿阴小道两旁的莲花香也随之飘舞,微微掺杂着些许桂花酒香,闻起来,倒也别有一番奇妙滋味。
原是花子镜用自己的那支白玉莲花簪提着一个小酒壶,噘着小嘴,两眼灿灿地瞅着正相谈甚欢的三人。
那一刻,观奇音的目光落在了那只外观红艳的酒壶上,月容清微微蹙着眉头,紧盯着那支白玉莲花簪,而段凛然则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师姐妹三人之间的神情变化。
这女子之间流转的感觉,实在是微妙不已,只一个眼神,好似也能夺了对方的性命,堪比沾了毒的暗器,阴狠呐!
那夜,于段府,屏风前后,或是混乱交战之时,他心底约摸也有了数。
竞争、攀比、嫉恨,这些事情不仅仅是属于她们师姐妹之间。江湖中,输赢成败,争争斗斗,比比皆是。
正當三人暗自思索时,花子镜竟忽然欢喜地伸手挥动了一下红裙,然后飞奔到了月容清的跟前,将挂在莲花簪上的小酒壶放在其眼前晃了晃,咧嘴笑道:“月姐姐,这壶桂花酒可是我特意为你买的呢!这几日,虽师父没有特意吩咐,但我也帮衬着大家四处打探那夜黑衣人的行踪,碰巧路经酒坊时,听老板说起了桂花酒的各种好处!听说,用这酒养育的花儿,会开得更鲜丽长久!”
话音未落,她已迅速地将手中的那壶清雅的桂花酒从高处泼向了雅亭旁那几坛半开的绿莲花之上。
“哇,快闻闻,多香啊,那酒坊老板果真没有骗我!月姐姐快看,那些莲花是否更加鲜丽了些?”她说得分外用力,笑起来的模样像是天真无邪的孩童,但她那双灵动的黑眸却染着一层厚厚的冰霜。
月容清镇定自若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她明白花子镜此举此话的深意。
那夜,于段府,她已然察觉到了她所察觉到的。
而此时此刻,观奇音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其实,这样暗流涌动的气氛,并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那夜,于段府,当她吹奏起“箫音掌”之前,她也察觉到了于她身后的那份危机。这么多年来的朝夕相处,她不是不知道小镜的心思,但无论如何,她都念及她是她的小师妹,应以规劝与谦让为先。无论是师叔一叶的徒弟,还是师父十二尊的徒弟,都是同门的缘分,何苦积怨?
可这女子的心思啊,本就是无法揣测的。
一如她们师父十二尊所传授给她们的那变幻莫测的“水月观音”心法,除音律、丹青、禅坐之外,又能开创出多少无穷无尽的武功呢?
一切都可随心境变化,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镜儿此举,岂不是枉费了你月师姐的一番苦心?”猛地,一记厚重之声,终是打破了这份蠢蠢欲动的战火。
十二尊持手串玉水珠,着一身浅灰长袍,目光如炬地从绿阴小道的深处缓步而至。
每走一步,她手中的玉水珠便会响亮出一记水流涌动的声音,却难以分辨手串中蕴藏着什么究竟。似溪流潺潺,清泉叮咚,又似瀑布轰隆,巨浪咆哮,在这愈发昏暗的天色之下,那颗颗饱满圆润的小珠子又如皓月一般,闪烁着温柔迷蒙的光亮。
见师父驾到,花子镜急忙将酒壶藏于身后,然后低着头,慌忙解释道:“师父,小镜只是……”
“既然做了,就无需多言!”十二尊一脸严肃道。她并不想给花子镜狡辩的机会,她那份小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天性使然,是很难调教的。
当年,一叶独自下山后,她便毅然决然地跪在她的跟前,苦求拜她为师,她眼中的那份倔强已然让她知晓了藏在那孩子心中的那份野心。她的师弟一叶,素来向往无拘无束的逍遥日子。回想起来,那孩子看一叶的眼神也曾让她有所疑虑,那样熠熠闪烁的神采,不像是一个徒弟在看自己师父时该有的光芒。后来,她想,这许是一叶当初突然抛下那孩子下山的缘由吧。
无论是作为那孩子的师叔,或是师父,她都希望子镜那孩子能够拥有美好的未来。她不是没有考虑过给她施展才能的机会,可那夜段府丧礼,她的不知轻重让她甚是恼火!直到与黑衣人混战之际,她看见她手中紧握莲花簪的阴狠模样,她不得不做出一些抉择。
奇音,可是当年她从上山求学的千百人之中唯一选中的徒弟,而她亦从未辜负过她的教导!至于镜儿,兴许她是该装聋作哑让她在外吃些苦头,也唯有如此,才可收敛她的心性,让她懂得迷途知返!
“正巧凛然也在,为师有要事交代!”十二尊将玉水珠握于手心,紧绷下颚,逐一凝视了四人一番后,忽地将目光停驻在了观奇音的身上,“明日一早,奇音即刻前往苦海山继续修习精进,勘察独孤城动向与调查黑衣人一事交由子镜协助凛然完成!”
话毕,观奇音愕然,心中难明,而段凛然却并未露出惊愕之态,反倒是从容地对着十二尊颔首示意。
花子镜虽不知师父为何突然重用于她,但心中已然欢呼雀跃,兴奋不已。
“师父,为何突然要让奇音回苦海山去?山上的师叔师伯与同门都已下山身负重任,眼下的苦海山寂寥冷清,奇音只身一人,恐怕……”
“月儿也可同去!”十二尊忽然面色柔和地注视着月容清,“清冷之地,最宜修习!此去你们定要潜心修习自身技艺,这是为师为了日后姑苏的安定,也为了你们今后的前程所作的决定!小镜年纪虽小,但一直有拼搏之心,此番也是历练的好时机!你们……都好生把握吧!”
“谢谢师父,小镜定不负师父所望!”花子镜急忙将藏于身后的酒壶塞进腰封间,随即欢喜地对着十二尊抱拳作揖,当余光瞥向一旁愁眉不展的观奇音时,她的嘴角更是露出了一丝骄傲又揶揄的笑意。
胜过观奇音的滋味,已然让花子镜兴奋得心颤不止!
而此刻,观奇音仍是处于迷惑之中。她想问师父为什么,但她问不出口。她自知没有做出任何不当之举,处处谨慎小心,箫音掌亦是日以继夜地修习,不曾马虎怠慢分毫。
究竟是何事,让师父突然对自己这般不满意?
她实在难以想象,一向看重自己的师父,竟会当着众人的面,这般冷漠地赶她走?是嫌她学艺不精?还是因迟迟追查不到黑衣人的下落,又与段凛然走得亲近,怪她只顾男女之情,误了正事?
就在她深思之际,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悄然按住了她的肩膀。迎上段凛然坚定的双眸,观奇音原本疑惑焦躁的心才稍许平稳了一些。只因他的那双闪烁着柔情的眼眸好似在与她说:放心,一切有我!
“今夜,不知晚辈可否留在若水居?”段凛然对着十二尊沉声道,“凤箫此去,便要与玉笛相隔千里。晚辈是想在此之前,箫笛能够再共鸣一曲,聊表心意。”
十二尊没有表态,只是垂眸略笑了笑,便转身向着绿阴小道的深处走去。
“小镜明早便要忙于这姑苏城中的要事,应该是来不及送别二位师姐了,你们可别怪小镜呀!”花子镜轻咬了下嘴唇,然后从背后的腰封间拿出酒壶,饶有兴致地将残留的些许桂花酒倒进嘴里,“真是好酒,月姐姐放心吧,你不在的这段时日,我会用心替你照料那些莲花的!”說罢,她得意洋洋地撩了撩散于胸前的长发,对着段凛然笑得诡异,“段大哥可不要吹笛吹得太劳累,日后我们可是一起守护姑苏的搭档,我可不想在重要时刻出什么乱子,让师父怪罪于我!”说罢,她便扬起脑袋,提着酒壶,穿过雅亭,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待花子镜走后,月容清看向愁容满面的观奇音,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宽慰。
段凛然见状,细心道:“天色已晚,月姑娘先行回房整理行装,也劳烦替奇音准备一二!段某有许多话想与奇音单独交谈,还望月姑娘能够明白!”
“自然。”月容清点头,“我定会准备妥当。你们……好好聊聊吧!”临走前,她又握住了观奇音的手腕,附耳道,“不要思虑过度,师父定有用意!”
皓月,已然当空。
观奇音两手紧拽着缀在凤箫上的墨蓝流苏,坐于雅亭,愣愣出神。
段凛然端坐在她的身旁,默默陪伴,不曾出声,当月色照进雅亭,他便趁性从腰间拿出玉笛,吹奏了一小段清冷的曲调。
“这是什么曲子?从未听你吹奏过……”观奇音微微侧头,怔怔地望着闭眸投入的段凛然。
“即兴吹奏的乐曲,还没有名字。不过嘛……”看着观奇音神情缓和了一些,他又故意卖起了关子,想要借机宽慰她心中的惆怅。
“我没心情打趣……”观奇音眼眶略红,深深蹙眉道,“从我拜师于苦海山至今,师父还是第一次对我如此冷漠无情!前有剑锋堂混入细作,后有段府新丧之夜黑衣人暗袭,独孤城敌意明确,与姑苏城终是难免一战的!在这样危急关头,师父竟然要赶我走?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实在不明白……小镜的那些心思,难道师父看不出来吗?”她连连摇头,沉重地叹着气。
“奇音,若十二尊已经看穿了花子镜,眼下让你远去苦海山,岂不是对你的一种保护吗?”段凛然握住观奇音的手心,认真分析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夜在段府,初见你们,我已隐约感觉到了不少端倪。而十二尊又是自小教授你们的师父,心中怎会不明?暂时的退避,隐藏锋芒,专注修习,何尝不是上上之策?我觉十二尊,是十分在意你与月姑娘的,你实在不必自寻烦恼!”
“兴许,是你所想的那样。但我更想的是正面较量,光明正大的,我不想暗中取巧,这不是我的性子!师父她,不该替我做这样的决定!”观奇音愤愤不平,“无论明枪还是暗箭,我都可以应付!可是当众把我赶去苦海山,实在让我过于被动!小镜的武功虽是不差,但心思狡猾,让她做你的帮手,恐怕会成了你的拖累!”
“哈哈,难不成在你眼中,我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都对付不了了吗?”段凛然难得笑得这么灿烂,“你且放心去苦海山,与月姑娘好生作伴。我会在姑苏安排好一切,待平定独孤城之后,便亲自接你回来!”
“不,你没明白我所说的话。小镜她从不沾酒,即便她再怎么放肆,也从没有这么堂而皇之带酒回来!”观奇音深深地注视着段凛然,郑重其事地道,“我恐她在外头胡乱结识了什么贼人,间接对姑苏不利!她到底还小,虽平时言行举止显得老成一些,但心智尚不成熟,又太过争强好胜,若受贼人利用从中挑唆,我怕……”
“我懂,你说的我都明白!”段凛然用力按住她因焦急而颤动的双手,柔声安抚道,“我会好生看住她的!这桂花酒与那黑衣人身上浓烈刺鼻的酒香是否有所联系,我也会调查清楚!一切有我,你大可安心!”
观奇音听后,不禁露出一丝坦然的微笑。
果真,他是她的知音人,她心中所思所想,他都能懂得!
今夜的月,分外明亮。
清风拂过,莲香亦是沁人心脾。
“好了,良宵苦短,箫笛是否可以共鸣一曲了呢?”段凛然深情款款地说道。
观奇音对着他莞尔一笑,月色之下的她的笑容,让段凛然看得痴迷。
箫笛之音,缠绵缱绻。
这样即兴而奏的曲子,唯有知音人才可互相成就。
“姑且就喚作‘苦海望’可好?”段凛然抚住观奇音的肩头,柔声道。
“何解呢?”观奇音顺势轻靠在他的肩头,与他一同仰望这夜的月色,共享这清风的吹拂。
段凛然温柔表白:“今后,每一个夜晚,你都是苦海山上的明月,我会望着你,盼着你!你若听到这首‘苦海望’,便就知道了我对你的牵念!”
“苦海山离姑苏千里之远,我如何听得到?”观奇音故意作弄他。
“容我苦练技艺,练就‘千里传奇音’!”段凛然打趣。
许是二人都过分痴醉于眼前的月色,痴醉于这难得独处的时光,竟丝毫未曾察觉到一个不曾被月色温柔到的、离雅亭只有一墙之隔的昏暗处,立着一个人。
那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已经许久了。
当月色稍稍偏移,唯见地上出现了一双兔耳的影子,细细长长的,好似锋利无比的刀刃,正无情地划破这月色的温情,透着刺骨的阴冷。
天际刚划开一道微光,云朵才染上些许嫩黄,观奇音已驾着马车与月容清于郊道飞驰。段凛然本想亲自驾车送二人一程,奈何临行前,段府有人来报有关于独孤城的消息。大局为先,段凛然与观奇音本就心灵相通,分别时虽彼此甚是不舍,但也没有矫作停留太久,大方拥抱互道珍重后,便即刻前往各自奔赴的方向!
江湖儿女,不比寻常百姓家的儿女,他们之间,不仅是情深意长,更重要的是有共同的信仰与目标,努力与希望!
行至颠簸处,观奇音特意减慢了速度,见马车内的月容清没有动静,以为是在小憩,可当她撩开珠帘侧头望去时,却发现月容清竟是对着昨夜那几盆被桂花酒浇洒的绿莲愣愣出神。
“清清,我知道你心疼,小镜也是小孩子脾气,从小到大总是会做出些离经叛道的事情引起大家的关注,你也无须记恨她!”观奇音一边驾着马车,细心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一边又回头瞥了一眼那几盆仍散发着桂花酒香的绿莲,宽慰道,“不过现在看上去倒也并没有很糟,待回去苦海山,你细心养护一段时日定能让它们起死回生!”
“不,我倒要感谢小镜才是!”月容清颇有些激动地道,“我竟没有想到,桂花酒对莲花有如此神奇的功效!你快看,昨夜的这几盆绿莲还是半开未开的,如今不仅是盛开了,而且竟还开出了半绿半青、半黄半紫的颜色。我养莲多年,还从未培育出这样的绮丽特别的品种,实在稀奇!奇音,你说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说罢,她又异常欣喜地将其中一盆半绿半青的莲花捧到观奇音的身侧,供她欣赏这新奇的美丽。
观奇音还是头一回看到她激动到如今这般忘乎所以的模样,回想之前刚培育出绿莲与紫莲的时候,她也是欢喜的,却远没有眼下这般兴奋之态。
“既然桂花酒有如此奇效,那我回头即刻飞鸽传书给凛然,让他送些到苦海山,供你养莲吧!”提及段凛然的名字,观奇音下意识地摸了摸置于腰间的凤箫,想到昨夜他所说的字字句句,她的眼中已闪烁起了无尽的璀璨之光。
月容清看着她一副享受于情爱之中的幸福模样,心中难免有些担忧,可一想到花子镜的所作所为,又不禁令她毛骨悚然,于是,她沉重道:“奇音,此去苦海山不过是师父的权宜之计,小镜近来实在是太过放肆,师父此举是为了你我着想!”
“我懂,我都明白!你与凛然说的话一样,我此生知己与爱人的两个重要角色,早被你们占得稳稳当当的了!”观奇音微笑着打趣,但想及小师妹花子镜,那个从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她的心中也是充满了忧愁,“凛然答应会帮我看住小镜,还有许多蹊跷之事也会逐一查明!眼下,我们便在苦海山安心修习,只希望小镜在师父的教导下安分收心,至于姑苏,相信我们定能以自己所学守护住这座城,守护大家的平安!”
“一定可以!”月容清点头肯定,想着路途遥远,凭观奇音一人驾车定是劳累不已。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提着衣裙,撩开珠帘,坐到了观奇音的身旁,陪着她说话解乏。
“所以说,桂花酒要是不要呢?”观奇音笑着打趣,见前方路途平坦,她便即刻抽动马鞭加快了速度,想要在天黑前到达苦海山,但又怕月容清会感不适,便又稍稍调整了速度。
“还是不要麻烦了,物以稀为贵,若莲花全养成了新奇的色泽,反倒失了原有的兴致!”月容清认真地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不过这样一来,我倒是很愿意去尝试一些其他的培育方式!回想起来,一叶师叔曾用碧螺春茶水浇过他的那几亩菜地,炒出来的菜果真是要比寻常施肥的菜还要碧绿爽口!眼下看,倒是觉得勇于推陈致新,定会有别样的收获!”
“嗯,一叶师叔向来是个洒脱风趣之人,是这么多师伯师叔之中最喜标新立异的一个!记得以往我们在苦海山修习的时候,他不仅常做好吃的给我们,还时常给我们分享他下山游历的趣事!可惜啊,小镜她不知珍惜,总做出些荒唐事让一叶师叔担忧!”观奇音无奈摇头。
“一个上善若水,一个争名夺利,两者本就相悖,如何能够成为长久的师徒呢?”月容清一针见血道,“她定觉跟着师父来到姑苏,必能有所得,岂知守护一方城池的重任,又是何等艰巨?”
“此番留她一人历练也是好事,小镜还是聪慧的,许多道理总要让她慢慢领悟才是!”观奇音沉声道,虽知花子镜心思不纯,但在她的心底仍是对这个小师妹充满信心!
天色渐暗。
清风微凉。
马车行至一处弯道时,观奇音忽闻一波潺潺流动的水声。她甚觉奇怪,有意放慢了马车前行的速度。环视四周,皆是葳蕤,偶有野花留香,不见任何水源。她记得,当初随师父下山前往姑苏时,也曾路经此处,印象中却未发现有水源流动的迹象。
月容清也听到了流水的声响,当她瞧见观奇音极其严肃的神情后,心下顿生警惕,只见她按住观奇音的肩膀,轻声地道了一句“千万小心”后便迅速回到了马车内,神色有些紧张地望着观奇音的背影,双手紧握静坐不语。
是独孤城贼人来犯?
是她们的小师妹仍旧执迷不悟?
还是……这水流之音听似绵柔又熟悉,且未感有丝毫的敌意与杀机,但这突然而至又不明来意的声音实在不得不让人有所戒心!
當观奇音从腰间拿出凤箫之际,竟见一连串剔透的水珠从天而降,并电光石火般地奔涌进马车之内,聚集在了那几盆色泽新奇的莲花瓣上。
“难道是……”见状,观奇音与月容清心中似有答案,二人默契地会心一笑后,观奇音却仍旧认真地吹弄起了凤箫。
顿时,葳蕤躁动,野花纷飞。
时而如绵掌轻抚脸庞,时而如猛兽重击山崖,这声声轻盈又声声凶猛的箫音让聚集于莲花瓣上的水珠们也按捺不住。忽地,不知是箫音之力还是四周的某一神秘力量,只见一串小水珠竟使劲摘下了其中一片绿色莲瓣,并纷纷拥护着冲出了马车,飞至半空时才慢慢停驻了下来。
当观奇音将凤箫收于腰封,与月容清一同并肩微笑着仰望天际时,一如二人所料,唯见一白衣飘飘的男子脚踏一片莲瓣乘兴而至。于落地之前,白衣男子又随手一挥,就轻而易举地将水珠与莲瓣一同送至于马车内的盆栽之中。
“一叶师叔!”二人对着白衣男子恭敬作揖,见他垂于脸颊两旁的刘海依旧那么随性凌乱,身上白衣仍被他改良得那么潇洒不羁,嘴边胡子茬儿仍被修剪得十分精致,二人不禁想起了以往一叶师叔在苦海山上的那些有趣画面,心下一阵欢喜。
“放心吧阿月,莲瓣入了土,只要悉心养护,也能活得鲜丽!”一叶背着手,朝着马车内瞅了几眼,鼻子略用力嗅了几下,接着爽朗道,“我们才多久未见啊,阿月这就变了性子了,如今竟不用清水养花改用桂花酒了?当年我让你用香醇可口的碧螺春浇花你怎么就死活不愿意呢?唉,看来还是信不过我这个师叔啊……”
许久未听一叶师叔说起如此风趣的话语,月容清忍不住掩嘴笑道:“师叔说得是!日后我定要用碧螺春试上一试!不过那桂花酒还是小镜的‘意外’功劳,倒是给我养的绿莲浇出了许多新奇的色泽出来!”
“哦?阿花的‘意外’功劳吗?呵呵,我就知道那孩子到哪里都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叶伸手捋了捋散乱的刘海,眯眼犀利道,“这都多少年了,还是那么顽劣!居然迷上酒了?难道现在变成小酒鬼了?我那位向来严厉的师姐也不管管?阿音你呢,你这个做大师姐的,也不管了?”
“小镜的事……说来话长!”观奇音轻叹道,“眼下师父让我们两个前往苦海山各自修习,也是因为小镜的缘故!那孩子……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阿花的性子我是最清楚不过了,我可是自小养她的师父,她那些小心思我怎会不知?这趟重回苦海山,也是委屈你们两个了!来来来,我来驾车,待回去后我亲自炒几个小菜,再泡壶上好的碧螺春给你们接风洗尘!”说罢,一叶兴冲冲地挥动衣衫,一眨眼的工夫便飞身坐上了马车拉好了缰绳。
“师叔要同我们一起回苦海山吗?”观奇音一边走向马车,一边疑问。
“你觉得我们在此地相遇是偶然吗?”一叶笑意深浓地打趣。
“但……您在外游历多年,以往的菜地已长年无人照顾了……”月容清细声提醒道。
“师叔难道会让你们喝西北风吗?”一叶撇嘴吹了吹自己的刘海。
“这么说来,师叔一直暗中留意我们在姑苏的动向吗?”观奇音好奇道,“既然一直留意我们,为何不现身呢?师父与我们都很挂念你!以往师叔在苦海山的时候,我们是最欢乐的了!”
“什么叫暗中留意,我可是光明正大地看你们,是你们自身修习不精,发现不了我!哈哈哈……”一阵自信地大笑后,一叶又忽地一本正经地道,“不过方才阿音的‘箫音掌’颇有深度,不止浑厚有力,而且还刚柔并济!不错不错!大有可为啊!”
“今日再见师叔的‘流水禅’,尤觉境界更为高深,阿音佩服!”观奇音笑声豪爽地对着一叶行了一个抱拳礼。
“好了好了,不要给我油嘴滑舌了!”一叶心下雀跃,嘴上却佯装严肃,“还是快些赶路吧,待我快马加鞭兴许夜宵还有个着落!”说罢,他紧拽着缰绳,连码催促道。
待二人在马车内坐定后,他竟又忽然兴致勃勃地转身看向月容清,挑眉笑道:“不知阿月的画工有没有长进啊?带湖笔了没有?回去后好好画一幅给师叔欣赏一番,说不定也能助师叔的‘流水禅’再创佳境哟!”
“师叔,我们饿了!”观奇音眸光闪烁,强忍笑意。
“哈哈哈,这就走,这就走!”一叶大笑一番后,便即刻甩动缰绳,飞驰而去。
抵达苦海山已是次日卯时。
观奇音与月容清未见疲惫之态,只因她们的一叶师叔一路伴她们欢声笑语,说尽了他这么多年来游离于五湖四海的各种趣事。
当冉冉初升的太阳照耀在三人的脸上,山崖下的海水也已翻腾起凶猛的浪潮,像是在呼唤着他们,欢迎着他们再次回归到了最初的地方。
一切依旧。
山风狂放,水啸不羁,殿宇嵯峨,妙香轻舞,清冷出尘。
观奇音环视四周的一草一木,暗叹离开不过大半年的时光,再见种种,才觉心中尤为想念。自无上师祖与世长辞后,山上的大部分前辈与同门都已陆续下山,或历练或是守护一方城池,而她师父十二尊及她们师姐妹三人是最后离开的。若不是段师伯来信,告知师父身体抱恙的消息,恐怕师父还会继续在山中修习,不会那么匆忙下山。
走上一百零八级石阶,穿过无上大殿来到东侧后门,有一处清雅小院,那是观奇音与月容清修习居住之所——“留音”与“如月”。一叶悉心地将月容清带来的几盆莲花、湖笔与画卷安置好后,便带着二人来到南侧后门,当三人走上那一条青石板长廊时,当年在此修习玩耍的画面宛若昨日一般清晰,实在令他们怀念不已。
很快,三人便来到了一叶精心播种的地方,他还为此处取名为“随园”。
见到那些蔬菜碧绿桑青、生机勃勃的品相后,观奇音与月容清甚为吃惊,又见一只鸡与一只鸭这两只小可爱先后在菜地中大摇大摆,二人更是忍不住捧腹,才知一叶师叔这一路上的笑语并非玩笑,他当真是时常回来照管“随园”的。
于是,在二人如雷霆般的掌声与欢呼之下,一叶甚是得意洋洋,只见他捋起衣袖,撩开刘海,奔波与菜地与厨房之间,预备一展精湛厨艺!
直到巳时三刻,阳光普照之时,一叶终于完成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观奇音与月容清便在一叶临时搭建在菜地旁的小桌小椅上,喝着一叶所泡的碧螺春茶,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逸时光。
“其实,而今的独孤城原是西域中的一个草原小部落,民风淳朴,百姓以铸造银器生活。只是首领独孤雄颇有野心,自然也是因其刀法精湛的缘故,所以一心想要侵占我们中土的大好河山。后来,独孤雄引领着大家迁居到了离中土不远的一处荒废之地,不惜任何代价,终于建造出了一座繁华城池。”一叶各撕了两个大鸡腿放到了观奇音与月容清的碗中,接着自己却独自靠在厨房外墙上品着碧螺春茶水,神情肃穆地思索着。
“这么说来,师叔对于独孤城与独孤雄好像很是熟悉?”观奇音十分好奇地看向一叶,虽腹中早已饥饿,但听一叶忽然提及有关独孤城的信息,她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深入了解。毕竟,她的师父还有段凛然都在姑苏城为了平定独孤城而苦心筹谋。
“许多年以前,我曾在那个小部落小住过一段时间呢!与独孤雄也算是有那么一点点交情吧!”谈及往事,一叶不禁仰天感叹,“唉,真是往事一去不复返呐!记得当初,当他得知我是中土人士后非但没有与我刀剑相向,反倒與我把酒言欢,还豪言称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在中土杀出一片天地!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令他极为痛心的事情,也让独孤城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不过……”
“不过什么?”观奇音与月容清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过嘛,现在独孤城与姑苏城都较为安定,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现象!就让我们以茶代酒,敬贺这两座城池的安逸与富庶,来日定会越来越好!”一叶对着二人挤眉弄眼,情感十分充沛。
观奇音与月容清互视片刻后,没有即刻作声,二人深知一叶师叔是在有意回避,但观奇音却始终踌躇,几番思量下,还是忍不住起身走到一叶的跟前,诚恳道:“师叔见多识广,定是通晓了许多我们晚辈所不知道的因果。师父她自去到姑苏后便整日悬心,我们……”
“阿音觉得,你那许多个师伯和师叔们与我、你师父,还有你已逝的段师伯关系如何?”一叶不仅硬生生地打断了观奇音的话语,还甚是莫名地提起了这般没来由的问题。
观奇音微怔,虽一时之间不知一叶师叔为何突然发问,但见一叶十分期待地看着她,她索性直率笑道:“我师父与段师伯、一叶师叔有着不是亲人却甚似亲人的感情。虽然段师伯逝世,一叶师叔您未能到场,但我们心中清楚,师叔素来洒脱,视名利生死为虚无。记得当年无上师祖仙逝,大家伤感不已,都在彼此追忆与师祖之间的往事,您却独自一人站在殿外的石阶上,遥望远处。至于其他几位师伯师叔嘛,偶有志同道合、气性相投的,又大多是在师祖面前维持表面上的和气,而暗自较劲。自他们纷纷下山自立门户后,基本也无他们的消息了……”说到此处,观奇音心中难免有些伤感。
所谓的同门情义,到头来,不过是各奔东西的同林鸟罢了。
“聪明!通透!说得极好!”一叶对着观奇音连连鼓掌,称赞道,“我就说嘛,我师姐能有你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徒弟,真的是修了几辈子的好福气啊!”
“其实小镜她也……并不差!”观奇音小心翼翼地说着,不时观察着一叶的神色。
“唉,不提了,都是从小养大的孩子,我却养了个野心勃勃的小野狼!”一叶不禁轻叹了一声,接着示意观奇音坐下吃菜,自己也跟着拿起筷子,品尝起了自己亲手烧的菜肴,还十分自恋地频频叫好。
提及花子镜时,有那么一瞬,月容清真的很想将近来花子镜的所作所为告诉一叶师叔,但又迟迟未曾开口。因为眼下这个熟悉的环境,让她回想起了曾与花子镜一同生活的画面,她们之间还是拥有过美好回忆的师姐妹啊,所以,她还是忍住了,她不想亲口去破坏回忆中的美好,就像奇音所说,终有一日,小镜会有所感悟,有所成长的!
忽地,只见一叶一边有滋有味地啃着鸡翅膀,一边望着眼前那几亩碧绿的菜地,惆怅道:“独孤雄病逝前,我曾有缘见过他一回。在病榻前,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他那么苍白无力的模样,那时的他已全然没有了当年在草原策马挥刀的雄姿。唉,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他对我说,无论自己是生是死,都已交代下去,从此独孤城不再与姑苏为敌!我信他!毕竟是堂堂的草原男子汉呐!所以他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住在独孤城里,想看看他手下的人究竟是否食言,结果,自然是美好的!”
“可是,段府新丧之夜,确有头戴银色兔型面具的黑衣人暗袭!”观奇音放下筷子,激动道,“不仅如此,剑锋堂有独孤城的细作潜入,城中百姓也因两城交战之事终日惶恐!这些事情又该如何解释?”
“不错,那夜段府之事我也是亲眼所见!”月容清补充道,“如师叔所言,独孤城人以铸造银器而生,那黑衣人头戴的银色兔型面具极为特别,非姑苏产物,应是有力证明,这是其一;其二,黑衣人刀法了得,师叔也说独孤雄刀法精湛,想必黑衣人定授独孤雄亲传刀法,听闻他有一义子独孤野,所以那黑衣人是独孤野应该也是八九不离十;其三,也是剑锋堂堂主金百炼前辈手刃偷盗细作,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一叶随手扔掉骨头,嘬嘬手指,勾起嘴角,不羁地笑道:“看来小野那小子着实是不确定因素啊……至于细作啊,百姓惶恐之类的事情,说是有意者为之也未可知啊!你们说呢?一如阿音所言,你们师叔师伯们为了在师祖面前尚且可以忍住性子维持表面上的友善,私下却暗自较劲,那么,那些潜入的细作与惶恐的百姓为何不能是有心人故意安排的戏码呢?有时候,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做出些匪夷所思的行为也属平常。师兄弟竞争是为了得到师父的关注与赏识,这关乎自己日后的前途;那么,若是城中领军之位空悬呢?你们自己好生思量吧……”一叶并未细说下去,当他抬眼望天时,发现已是红日当空,于是又喝了一口碧螺春茶,两手一拍道,“好了,吃饱喝足便早些回房睡个午觉吧!等睡醒了,师叔再给你们做好吃的!”
“师叔……”
“安心睡个午觉,姑娘家,睡觉有助美容养颜!”
各自回房后,一叶的话语仍让观奇音情不自禁地想起,一遍遍的,深陷其中,可又着实寻不到关键之处,无奈,她只得拿起凤箫,吹奏乐曲,暂排忧愁,也希望千里之外的他能够听到她心中的呼唤。
不知,他现在可练就了千里传奇音的功力?
她暗想着,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了几分。
“留音”与“如月”仅有一房之隔,一夜未眠的月容清回房照镜时才发现眼下有些乌青,于是洗漱后便闻着观奇音的幽幽箫声沉沉地入睡了。
当她醒来时,透过窗纱望向窗外,发现竟已入夜,月色柔和。更让她惊奇的是,她隐约闻到了房中飘着一股淡雅的桂花酒香,原以为是观奇音当真兑现了承诺,但转念一想,这姑苏与苦海山相隔千里,即便是飞鸽传书,快马加鞭,这速度又怎会如此之快?
当她满怀疑惑之际,眼神又不禁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个画案上。她依稀记得,一叶师叔将画卷成卷地放在了案上,如今又怎会摊开了几幅?于是,她即刻下床,一边整理衣衫一边走向畫案想要看个究竟!
走近时,她心中又是一阵惶恐与讶异!
原来,画案上展开的是那副在段府丧礼之夜还尚未完成的“水月观音”,而在观音法相的右上角竟无端出现了两行诗词,笔法甚是狂野不羁!
是谁?
究竟是谁?
“这诗写得可配得上此画?”正当月容清迷惑不解时,竟有一只健硕有力的左臂从她的身后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见她下意识地想要出声,身后之人又即刻贴上她的耳朵,嘶哑道,“我若想要害你,你出声喊叫也是来不及的!所以,听话,来念念我这首诗,写得可好?”
“你是……那夜的黑衣人?”月容清虽心中忐忑,但神情依然沉着,丝毫不见惊恐之色。她想,眼下奇音定不在隔壁房中,不然断不会察觉不到她房中的异常动静!
“哦?这言下之意,看来你是对那夜的我念念不忘啊……”这语气满是诡异暧昧,听得月容清顿时心生厌恶,“是你那枚面具出卖了你!”说罢,她稍稍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梳妆镜,看着镜中的那个高大健硕、头戴银色兔型面具男子,正亲昵地搂抱着自己。
“唉,瞧着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真是扫兴!这样看来,好似还是你那位好胜的小师妹更对我的胃口!”黑衣男子并没有想要放开月容清的意思,仍是轻搂着她,附耳道,“小小年纪就有雄心壮志,想要自立门户,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姑娘!不过,这些时日观察下来,我还是更倾向于你,因为你画的月亮实在是美得令我窒息,和我小时候拉兔子灯时看到的月亮是一样的,真的好美……好美……”当他痴迷地凝视着画卷上的那轮明月时,他的声音已愈发低沉嘶哑,脸颊也不觉地贴着月容清的耳后与颈部,一呼一吸异常炙热,气氛暧昧不已!
月容清咬住嘴唇,眼神坚定,丝毫不为之所动,反倒言辞犀利道:“你若妄想伤害小镜,离间我们同门之情,我们绝不会饶过你——独、孤、野!”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时,黑衣男子不禁冷笑了一声,随即放开了月容清,并堂而皇之地直立在了她的跟前,一边深深地打量着她,一边又转头对着一旁放置着的几盆莲花肆意笑道:“你实在不该对我如此冷漠,你快瞧瞧,若不是我将桂花酒力荐给你的小师妹拿回来给你浇花,你又怎能培育出如此新奇的色泽呢?你该感谢我,不是吗?”说着,他从衣襟内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银瓶,仰头品尝着桂花酒的香醇。
原来如此。
月容清这才明白,从头至尾,小镜都在与独孤野暗中勾结!小镜想要自立门户,独孤野想要利用小镜入侵姑苏,二人正好各取所需,狼狈为奸!
着实可怕!
她未想到,小镜竟会为了自己的私欲出卖大家,出卖自己的良心!
那么,一如一叶师叔所说的,那些细作与城中的混乱之态皆是小镜与独孤野里应外合的结果?目的就是为了搅乱姑苏,引起内斗,趁机开战!
真的会是她联想的那样吗?
好似,事实早已摆在眼前,让她不得不信了!
猛地,月容清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事实着实残忍,让她心痛不已!
“你很难过吗?这样就很难过了,是吗?”独孤野忽然走向了被轻纱遮掩的窗口前,望着夜空中高挂的那轮弯月。
他这一背身,月容清才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身后背着的那把鲜红如血的利刀,就是它,曾在黑暗中掀起一阵阵狂风巨浪!
独孤野察觉到了她看见了他那把“血刃”时的惊叹与惊慌,但此刻的他并不在乎这些!窗外月色如醉,使他不禁回想起了许多往事,许多,许多……
“那夜是元宵佳节,家家户户但凡有孩子的都会出外拉兔子灯,我便与哥哥一起抱着兔子灯到外头玩耍去了,可是因为人多的缘故,竟与哥哥走散了,那年我只有三岁。后来,是义父找到了我,带我到草原上生活……此后,每当月圆之夜,义父总会带着我拉一夜的兔子灯,他说兔子灯是中土在元宵节那日的习俗。他还说,有朝一日,他定会带着我在中土创立自己的天地!富贵秀丽的姑苏,就是他的目标!但是……”许是说到伤情之处了吧,独孤野的声音渐渐低哑,又显得有些凄凉,“但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哥哥。义父说,哥哥是故意丢下我的,因为只要有我在,就会被我剥夺掉爹娘一半的宠爱!可是我不信,我相信阿爹阿娘,还有哥哥一定会来找我的!但是,直到义父去世,我都没有等到……”他略顿了顿,微微低了下头,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那只银瓶,又道,“义父去世前,曾叮嘱我不要再与姑苏为敌,还要让我不要记恨对阿爹阿娘与哥哥,他说,他不该将当年因为与姑苏交战时失去亲子的痛苦与仇恨都倾注到我的身上!你能想象吗,一个曾经以刀法叱咤江湖的不可一世的王者,临死之前,竟会说他后悔了,后悔从小灌输我什么是恨……”独孤野的声音越来越轻,此刻他眼中的那轮月儿已然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粼粼的波光。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也不知为何今夜竟会对着月容清说出这些话来!许是,她所画的月亮,真的是像极了那夜他与哥哥一同拉兔子灯时所见的那轮皓月吧!
可是,他已在仇恨中沉沦多年,一句“我后悔了”,如何能够拉得回他?
月容清听后,心中尽是五味杂陈。
难怪他的声音会如此悲凉,原是从小就经历过与至亲别离的苦。虽然他戴着面具,但她还是能够感受到隐藏于面具之下的那份落寞与悲伤。比起他,她觉自己是何其有幸啊,有幸于还在襁褓中的她就被师父抱回了苦海山。相比之下,她并未有过小时候那些不堪的回忆,师父待她如至亲般爱护,奇音也是从小陪伴她长大,她是何等幸福!
所以,他便将自己的苦、自己的恨都倾注到了别人的身上吗?为此,不惜暗中筹谋、挑拨离间、不顾两城百姓安危,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
也是可怜之人。
她凝视着月色之下独自望月的独孤野,还有他背着的那把倾注着仇恨的血色利刀,有那么一瞬,她好似看到了一个受了伤需要关怀的孩子,此刻正在窗口痴痴地等待着至亲回来团圆的画面……
猛然之间,独孤野只感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正在不远处伺机而动。
今夜,他来此只想亲自会一会有着“丹青妙相”美称的月容清,未想这一见竟不觉与她坦白了这么多心底的话语!他下意识地收紧了右手,先前在段府被十二尊的手串所打伤的手腕处,如今仍还隐隐作痛!
如今看来,是他失策!
是他因一时的情感泛滥,而耽搁太久!
细心的月容清瞧出了他的担忧,也是,眼下天色已晚,一叶师叔应已备好晚餐,而今奇音不在“留音”房中,想必是去帮衬一叶师叔了,到底,二人之中总要有一人过来唤她的。想到即将可能发生的状况,她竟忽然小声又急切地对着独孤野道:“你快走吧,趁還来得及……”
“哦?你这言下之意,是舍不得我再次受伤吗?”独孤野勾着嘴角,笑得甚是邪魅,但内心早已动容。他不曾想到仅今夜一面之缘的她竟会主动开口让他离开,还是在得知他那么多秘密的情况之下,这一时之间,他又是激动,又是欢喜。
这应是,自义父离开之后,他所感受到的又一份温暖吧。
“应你之言,我们后会有期!”就在他预备跃出窗外之际,却又回头笑道,“对了,别忘了品品我写的那首诗,下次再见,定要与我分享你品阅后的感受!”
话毕,只见黑影翻身跃出窗外,再无踪迹。
唯留那淡雅的桂花酒,香溢四处。
面对方才脱口而出的那番话语,其实月容清也被自己给惊住了!
难道,她是在同情于他?
恍惚中,她拿起案上画卷,两眼怔怔地凝视着那两行狂野的字迹——
月下之莲月下怜,海上容色缈如烟。
浊世不染独清丽,湖笔轻点飞天仙。
一叶两手置于胸前,倚靠在离“如月”不远处的走廊石柱上,眼见那熟悉的黑影跃窗离去,他神色尤暗,心中甚是惆怅。
他本想露面,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孩子。
未经他受过的苦,他又有何资格去规劝他,让他放下这本不该有的仇恨?
也怪他自己呀,当初在草原见到他时,既已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为何没有及时阻止呢?或许,他心中也很清楚,仇恨生根,为时已晚了吧……
当段凛然快马加鞭地赶至苦海山时,眼前的一切着实让他惊叹!
他原以为令他牵挂不已的观奇音定会一门心思地闭关修习“箫音掌”,或是与她的师妹月容清一起沟通研讨武功心法,却不想她竟撩起袖子,扎起秀发,在菜地里浇水拣菜,全不似以往谈笑间或是与他箫笛共鸣时的那副豪爽气质,看着她如今踏实勤劳的娇俏模样,好似更令他动心了!
而观奇音见到他同样是震惊不已,一袭青衫迎风,眸光闪耀如星。她未想想到才短短三日,他便这样迫不及待地赶来见她了?看来“千里传奇音”的神功没有练成啊……她刚想迎上去调侃他一番,却被他带来的诸多信息给惊住了!
原来,那日二人分别之后,几个潜入独孤城调查的探子终于有了回复——首领独孤雄病逝前曾立下遗嘱,永不与姑苏交战,以往跟着独孤雄的几位元老也都安守本分。而今独孤城上下安居乐业,毫无起兵侵占姑苏的意图。只是其义子独孤野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观奇音听后,感叹的同时又觉其中暗藏诸多蹊跷,才要开口,段凛然竟又说出了许多令她感到晴天霹雳的消息——为争姑苏首领之位,剑锋堂与霹雳门暗自较劲!剑锋堂的细作还有在城中造谣引起众人恐慌的百姓们都是出自火龙与金百炼之手!二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名利与权势!
“原来,真如一叶师叔所言……”观奇音轻叹了一声,她看着眼前一片碧油油的菜地,抬头望着这明媚的天色,还有厨房顶上那袅袅升起的炊烟,这一刻,她似乎渐渐明白了一叶师叔这一生的追求与选择,竟是那么高深、明智与通透!
争名夺利,逍遥田园,一念之差,天壤之别。
“来此之前,我已与二位前辈恳谈了一番,他们毕竟都是与我阿爹携手守护姑苏的老人儿了,作为晚辈,我不想大动干戈,弄得彼此难堪收场!”段凛然紧紧握住观奇音的手,深切地凝视着她,虽别几日,但心中思念不已,眼下姑苏平安,实在令人欢喜,他便再也不用压抑自己的深情,于是,他一边亲昵地抚摸着她的双手,一边认真道,“我还未开口,二位前辈已主动向我曲意逢迎,并双双表示会向当年支持我阿爹那样支持于我,但我看得出来,二人仍是各怀鬼胎!对于权位,他们仍是不会轻易罢休的!再者,独孤城那边虽眼下太平,但也难保日后不生异心,我只怕二位前辈暗地里捉摸些别的心思,让姑苏腹背受敌,趁机谋利谋权!所以这往后的日子,还是不让人省心呐!”
“放心,我会陪在你身边,与你一同并肩作战,一同守护姑苏!”观奇音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自信笑道,“日后,我们一同练就‘千里传奇音’的神功,定能让旁人望而生畏,不敢造次!”
“奇音,除此之外,我心中还有一事,想与你说一说……”百般踌躇后,段凛然垂下眼眸,从衣襟内拿出了一对长长的银色兔耳,于阳光之下,银光闪烁,正是银器铸造而成。
观奇音一眼就认出了这对兔耳是那夜混战之时,从黑衣人的面具上崩裂下来的。当时,她就见他格外注意这对残缺,却不想,事后他竟还将其带着身边,难道是有别样的用意?
二人四目相对时,彼此都看出了双方心中的疑问,于是,观奇音率先对着段凛然点点头,示意让他先说一说他心中的那件事!
“我有个小我三岁的亲弟弟,名叫段凛冽。二十三年前的元宵之夜,我们一同出府拉兔子灯玩耍的时候,不幸走散了,自此……再也没有找到他……”每当回想幼时的伤心事,那人潮拥挤,处处都是欢声笑语的一幕幕画面,始终让段凛然痛心疾首,“那年,正逢阿爹战胜了独孤雄,正是满城欢腾的夜晚,却是我与阿爹阿娘一辈子的痛!阿娘因为凛冽的失踪,终日以泪洗面,久病不起,不到半年就走了……”
他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阿娘临了前紧握着阿爹的手,泪流满面地责骂阿爹虽为一城首领,武功卓绝,战无败绩又能如何?就连亲子都保护不了,还谈何保护全城的百姓!
他阿爹弥留之际也还记着阿娘那些话,他对他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与独孤雄交战,他该化干戈为玉帛,一座城池与一个家庭是一样的,家和万事兴,凡事都该以和为贵!因为那场战斗,刀剑无眼,独孤雄失去了他的亲子,所以,老天爷也要让他承受这样的痛苦,所以,凛冽才会失踪……
念及伤痛,段凛然不禁眼眶发红,虽有微微清波涌动,但当他傲然地抬头望天时,一阵微凉的清风已然将清波吹送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在他心上人的面前。
“所以,你怀疑那夜的黑衣人会是你那失踪多年的弟弟——段凛冽?”观奇音认真分析道,“只因为那枚兔型面具吗?若真是他,为何这么多年,你们都不曾怀疑他是被独孤雄掳走的?那夜聽火龙的口气,独孤雄有义子一事,可谓是众所周知!段师伯断不会不派人调查吧?”
“自然!可是探子回报,反复确认了其义子独孤野乃是其堂兄弟的孩子,那年独孤城还大肆操办了欢庆典礼,满城欢度七天七夜,一切只为抚慰他失子的伤痛!”段凛然蹙眉叹声,“可是阿爹仍是不信,也曾暗自乔装潜入独孤城打探,结果仍是徒劳!而那夜,当我亲眼看见黑衣人头戴的那枚兔型面具时,我忽然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我总觉得,那人就是我的弟弟凛冽!许是,当年独孤雄故意施计,派人混淆视听,暗自养大凛冽,让他与至亲为敌,以报他失子之痛呢?我实在不愿这样设想下去,可是,我又不得不这样去想……”
“原来,他是段凛冽……”听到二人的一番对话后,在厨房准备茶水的月容清不禁自语起来。
却不想,她细小的声响早已被厨房外机敏的二人察觉。
“难道,清清你认识段凛冽?”观奇音走近厨房,按住月容清的肩膀,神色紧张地注视着她。
紧随身后的段凛然自然也是一脸震惊,他想,若不是见过,接触过,了解过,她又怎会脱口而出那样的话来?
月容清自知无法隐瞒,实则,事到如今,她也并不想去做任何的隐瞒!她想,误会,若是能顺利解开,岂非美事一桩?更何况,亲兄弟之间,本是不该存在任何的仇恨与隔阂的!所以,她便将昨夜所发生的种种一一告知了二人!
当段凛然得知一切后,他只默然转身,倚在厨房门口许久没有出声。直到观奇音抚着他的背脊,他才反握起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知道,此刻,唯有她这个知音人,才会懂得他的衷肠。
月容清怔怔地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她忽然不知自己的自作主张,究竟是对还是错?可是,隐瞒,真的好吗?她实在不愿看到,有朝一日,他们亲兄弟大打出手的惨烈场面!
这时,她的心中竟期盼着他的再次到来,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将当年的真相一并告知于他,助他解开误会,助他放下这原本就不该有的仇恨!
想着,她不由发出一丝苦笑。
狂傲的他,当真能够听她的话吗?
猛地,身后又有一只手臂搂住了她的肩膀,她心口一震,原以为是他,却不想低头所见的竟是一抹鮮亮的红艳!
“月姐姐,想念小镜了吗?”
月容清听后又是一惊,这声音听来甚是虚弱无力,已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清脆与欢腾!她是怎么了?难不成,这几日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被师父狠狠训斥痛骂了?
未想,不等月容清反应,花子镜竟突然口吐鲜血,若不是月容清及时护住她的身子,她恐已仰头倒地!
“小镜!醒醒!小镜!”
只见花子镜红衫不整,衣襟与裙摆处皆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其脸色也甚是苍白,嘴角的鲜血仍流淌不止,月容清心中时分焦急,才要向着门外大声呼喊时,一叶竟如电光石火一般地冲进了厨房扶起花子镜替她运功疗伤!
一叶看似虽如往常一般潇洒模样,但月容清知道,师叔心中格外在意他从小收养的这个徒弟!以往在苦海山时的许多瞬间,她总觉得他对她的在意已不全是师父对徒弟的那种关切与爱护,而眼下的情景,更让她深刻地觉得自己以往的感觉是正确的。
而她呢,自然也是很在意小镜的。
即便,她曾想要伤害奇音,也曾挑衅于她,但每每回想过去点滴,她还总念及她从小粘着她唤她“月姐姐”时的那份天真可人的小模样!她想,如今这伤多半是因她争强好胜的缘故吧?可无论如何,她还是期盼着,以往那个纯真的小姑娘可以重新回到大家的身边!
半晌,一叶终于收起掌心,将仍在昏迷的花子镜横抱而起,并对着月容清沉声道:“暂借‘如月’一住,莲花有安神宁心之效!”
当踏出厨房的那一刻,有一物竟忽然从花子镜的身上掉落下来,那是一颗雕镂精致的火红小铁球!
“烈玲珑!”月容清惊呼,那不正是那夜在段府混战时,霹雳门火龙所使用的武器吗?
此时,一叶的眼神竟忽然变得异常幽暗!
花子镜醒后首先闻到的是熟悉的饭菜香气。
仍处于虚弱的她勉强从床上撑起身子,撩开纱帘,便看到床头矮柜上放着她爱吃的菜肴——红烧鸭腿、清蒸鲈鱼、什锦炒素、山药银耳红枣甜汤。
“山下那条小溪流里的鱼已没有往年的肥美了!”一叶跷着腿背着花子镜正坐在窗前,抬头望着窗外的月色,两手拨弄着一片半绿半青的莲瓣,“还是当年把你从山脚下带回苦海山时所抓的鱼最肥最灵活。就像人一样,起初都是好的,时间久了,就变了!对吧,阿花?”
“什么阿花阿花,难听死了!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听上去这称呼简直就像个痴头怪脑的疯婆子!”花子镜不耐烦地白了一眼一叶的后脑勺,接着伸手拿起一只鸭腿就有滋有味地啃起来,“你这厨艺也明显没有以前的好了,鸭腿烧得不够烂,酱汁不够入味!”
她迅速地啃完鸭腿,随手扔了骨头到地上,然后嘬了下手指又继续拿起一碗山药银耳红枣甜汤喝了起来,尝了几口后,竟又开始对着一叶冷嘲热讽道:“这甜汤也不够甜啊,难道糖很贵,买不起了?唉,所以说,云游四海、无拘无束的生活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啊!倒不如拼一个你死我活,争一方天下来得痛快!”
“你如今身负重伤,可觉得痛快?”一叶转过头来眼神犀利地盯着她,“好端端地不跟着师父师姐们修习,却跑去招惹霹雳门?那火龙可是出了名的阴险好色,你小小年纪竟也敢去招惹那个混蛋!早知如此,当年下山前我就该把你的腿打断!”
“哼,腿打断?”花子镜闷哼一声,将碗重重地砸向一叶的后脑勺,但因重伤后体力不支,那碗不到半米就落了地。但她仍不死心,心下一横,嘴唇一咬,开始咒骂道,“养大我的是你,抛下我独自逍遥的也是你!不错,我是喜欢争喜欢斗,更喜欢赢的滋味!但认师伯十二尊为师父,原不是我的本意!这么多年,十二尊师父心里也只有奇音师姐与月姐姐,对我从不上心!哼,当年是你不要我在先,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打断我的腿!不要脸!”
听罢,一叶的心不禁一阵疼痛。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仍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见一叶垂眸沉默,花子镜也跟着不再出声,当她看向矮柜上的那条鲈鱼,许多欢乐的画面已猛然在脑海中重现。
那年她六岁,一叶三十六岁。
相遇时,她是山脚下的流浪儿,他是苦海山无上大师座下第十三位弟子。他见她的身世与他颇为相似,便禀明师父将她收养在山中。
他教她的第一课就是抓鱼,想要以此磨炼她的耐心与反应。她天资聪颖,学得很快,不久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抓到很多肥美的鱼,而他的厨艺也因她不停地夸赞而变得越来越好。
有一回,她因抓鱼落水,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他在床边不分昼夜地照顾她,昏睡中的她还要求他抱着她睡,他便应了她,将幼小的她抱在怀里,陪伴了她一夜。
那一夜后,她的烧终于退了。睁开眼的一瞬,幼小的她对他说了一句话,只是简单几字,却让他心颤不已!以至于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因为她的那句话处处躲避着她,甚至于他开始频频下山游历,少则一月多则半年也不见回来。
慢慢地,她变了,变得喜怒无常。再后来,他抛下她无声无息地走了,临走前只留下了一支白玉莲花簪。因为他曾对她说过,想要她长大后,成为如莲花一样圣洁高贵之人。
此后的十年里,她受十二尊师父指点,慢慢地从其“水月观音”心法及一叶的“流水禅”中参悟出了“镜花坐”。而后,一心钻研,终日想着争得只属于自己的天地!她的心中唯有一愿,那就是一叶所期望的事情,她偏偏就要违背!身负重伤如何?沉沦堕落又如何?她就是想要让他知道,她之所以会变得如此,都是拜他一人所赐!
“你今年几岁?”忽地,一叶终于出声了,但他没有看向她,只是靠在椅背上,微微抬头望着窗外的月。
“我十六了,早就是个大人了!”花子镜狠狠地瞪着一叶的后脑勺扬声道。
“我四十六了,很快就是个老不死的了!”一叶嘲讽自己,“十六岁看见的是太阳,四十六岁看见的是夕阳,我们所见之物永远不会是一样的!”说罢,他猛然起身,疾步向门外走去。
“师父!”花子镜大声呼喊道,“无论我六岁还是十六岁,那句话始终不会改变!”
“够了,你身体虚弱,还是早些休息吧。”一叶冷漠道。
“师父,我好喜欢你!”
就在一叶打开房门的那一瞬,他竟又听见那日幼小的她在他怀中所说过的同样的话语!
而这时,立在门外静候的观奇音与月容清也都惊在了原地,那样的震惊,不是因为一叶看见她们二人时的凌厉眼神,而是花子镜那突如其来的响亮又动情的表白,着实让二人觉得晴天霹雳!
原来,竟是如此。
观奇音与月容清这才慢慢回想起,当初在苦海山时,一叶与花子镜之间发生的种种异常之举,而今才知,原来,如此。
望着一叶师叔离去的背影,观奇音不由轻叹。
因为遇见了段凛然,让她才明白了什么是动心动情。在只闻其音未见其人、不知对方雌雄善恶的时候,她便对隔空吹笛的那个人着了迷,等当真见了,便是一见钟情。更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师徒,怜爱与疼惜,怎会不生出别样的情意?至于年纪,若与情之一字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了些。
而此刻,看着床上眼眶略红又一脸委屈、气愤、不服的花子镜时,月容清的心中也有了另一番感悟。尤其是,望着天上高挂的月亮时,她的心既是慌乱又很欣喜,想及那首字迹狂野却寓意深刻的诗词,她的嘴角又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她想,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呢?
“月姐姐,今晚你陪我睡吧!”这声音温柔乖巧,好似一个受了伤的孩童,此刻甚是需要大人们的宠爱与关怀!
睡梦中,月容清只感有一双明亮却透着阴冷的眼睛正狠狠地瞪着她。被不知名的噩梦惊醒后,她竟看到了脸色惨白的花子镜正趴在她的身旁,手握白玉莲花簪在她的脸颊处比画玩弄着。
“小镜,你想干什么?”月容清慌忙地向床后挪动,见她面目狰狞,笑容阴冷的恐怖模样,着实让她胆战心惊!
“瞧你那怕得要死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玩。”花子镜不屑地笑了一声,正当她想要将莲花簪重新插入发中时,却被身后一股强劲的力量击中,吃痛地倒在了地上。
月容清定睛一瞧,心下既惊又喜,原是那枚银色兔型面具又再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见月容清脸颊有些绯红的娇羞模样,再瞧着那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正凶狠地盯住自己时,花子镜这才明了这前后因果,原来是怕她伤害了她呀?原来,他们二人竟然……呵呵,实在不可思议,令她始料未及!
“我还想呢,这么多时日你都不来寻我商议搅乱姑苏一事,原来是与我的月姐姐谈起了感情呀!”花子镜强撑起再次受伤的身子,直指独孤野气愤道,“若不是你迟迟不来与我商议,我又怎会听信火龙那流氓说是能够助我一臂之力的花言巧语,险些落入他设计的圈套!哼!如今你倒来管起我们师姐们的闲事了,真是可笑!”
“小小年纪,我劝你还是别再逞强得好!”独孤野冰冷道,“你我约定到此为止,今后你我之间不再有任何瓜葛!”说罢,他转身欲走,却又不知为何骤然停下了脚步,竟猛地拔出身后的那把血色利刀对着花子镜警告道,“你若胆敢伤害她,我保证让你死于我的‘流霞斩’之下!”
“你!咳咳……咳咳……”不知是因为气愤过度还是因伤势严重的关系,只见花子镜捂住胸口咳嗽不止!
月容清忙上前扶住花子镜,一边又深深地看向独孤野,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门外突有脚步声靠近。
当独孤野察觉之际,来人早已推门而入!
首先进门的是段凛然,观奇音与一叶紧随其后!
“你……可是凛冽?”再次看见那枚银色兔型面具,让段凛然激动不已。从月容清所坦白的事情中,他已能够足够肯定了眼前黑衣人的真实身份,那就是他的亲弟弟——段凛冽!
“段、凛、冽?不是早就死了吗?”话毕,独孤野猛然挥刀冲向段凛然!
“小心!”一叶率先上前横在二人之间,对着怒气冲天的独孤野急忙道,“小野,许多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当我得知你就是段师兄所走失的那个孩子时,你早已被独孤雄灌输了仇恨的思想,我本该教化你,带你离开独孤雄的掌控,但你还记得吗?你根本不听我的劝告,一心只想成为草原上与你义父一样的雄鹰!”
“哼!你现在与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还以为你与义父交好是因志趣相投,却不想你别有所图,从头至尾总想离间我们父子之情!”
“什么?你曾见过凛冽!为什么不当机立断带他离开!为什么!”
“凛然,你冷静一点!不要冲动!”
“哼!打吧打吧!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亲兄弟又怎么样?赢了才是王道!”
“阿花!你给我闭嘴!”
“都说了,不要叫我阿花,难听死了!”
“既为血亲骨肉,何苦自相残杀!独孤野,放下你的刀,冷静地听大家解释,好吗?”
“放下?哈哈哈……”像是听到了可笑之极的话语,引得独孤野笑得无比痴狂,“如何放下?怎么,真以为独孤城那一群曾跟随我义父的老东西们甘心收手?他们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罢了!我可不像他们,我要主动出击,创造机会!义父是病糊涂了才会在临死前说他后悔了!哼!我可不会后悔!义父没有完成的夙愿由我来替他完成!”
说罢,独孤野迅速退后几步避开一叶遮挡,随即跃身,向着段凛然挥刀冲击!眼见血色刀光逼近,段凛然却并没有闪躲,也没有及时拿出腰间的那支翡色玉笛抵抗,只是鎮定地立在原地,对着面具之下的那双锋利眼睛漠然道:“那你为何要一直戴着这枚兔型面具?世上面具形状何止百千,为何偏偏要戴兔型式样的?”
这一问,竟让那锐利无比的血色刀光骤然黯淡了下来。
是啊,他为何偏偏要戴兔型面具?
可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惦念着那夜元宵佳节,他们兄弟二人一同拉兔子灯的情景?
是因为这样吗?
这样的疑问,同时叩响了二人的心田!
显而易见的答案,何苦欲盖弥彰!
这时,一曲幽幽的箫声骤然响起。
毫无凶猛的攻击之势,亦无迫人的剧烈旋律,只有扣人心弦的暖意,荡气回肠的幽远意境。
此刻,月色温柔,极富诗意。
虽未圆满,弯弯一轮,但周旁星光熠熠,好是令人动容。
刀光入鞘,黑影不再。
当众人默声地看向窗外的月光各自思虑时,强忍伤痛的花子镜终于忍不住吐血倒地……
耳边响起的水声潺潺作响,很是动听。
好似,以往在苦海山下抓鱼时,溪水淌过卵石时的声音。
花子镜是在小舟上醒来的,睁眼的那一瞬,已是夕阳西下。此刻,两岸山清水秀,舟上莲灯明亮,一叶正划动着小舟,不紧不慢。
“想带我去哪儿?”花子镜虚弱地呼吸着,满眼怨恨、又充满期盼地望着一叶的背影。
“本想带你去草原,但怕管不住你这匹脱缰野马;又想带你去乡村农家,却又怕你觉得无趣寂寞。”一叶放下了划桨,但却没有转身看她,只背着手遥望远处落日的方向,“我也不知要带你到哪儿去,总之,实在不愿让你再卷入纷争之中了!”
听着,花子镜忽地湿了眼眶。
其实,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并非要得到对方什么炙热的回应,只要他心中有她,时刻关心着她,便就够了。她想,当年若不是他逃避于她,无情地抛下她独自下山,如今她又怎会落得这般伤痕累累的地步?师徒如何,爱人又如何,心系彼此,岂非幸福?
远处的河岸上,观奇音与段凛然十指相扣,一同遥望远去的小舟,遥望那即将高挂的、柔光四射的月亮。
“如今,凛冽不知去向,多方势力暗流涌动,姑苏内部亦是危机重重!奇音,往后的日子,你当真要与我共赴险境?”段凛然心事重重地凝视着她,语气格外沉重。
“你我箫笛共鸣,心有灵犀,凡事自然要共同进退!”观奇音坚毅地看着他,思忖片刻后,竟忽然调侃道,“你曾答应我要练就‘千里传奇音’的技艺,难道要出尔反尔?”
“对你,对姑苏,我必将从一而终,决不食言!”
段凛然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的眼眸,然后拿出腰间那支翡色玉笛,与观奇音再次即兴吹奏出了一段幽静深远的旋律。
此音,许是随风吹送到了苦海山中。
月容清闻着耳畔隐约传来的箫笛之乐,遥想那一对璧人,心中动容。
当她想要再次看一看那副写有狂野字迹的“水月观音”画像时,竟发现画案上多了一只精致小巧的、装有桂花酒的银瓶。
她并不知他是何时将这只银瓶留下的,也不知今后能否还能与他相见,她只知道,如今的自己不再只是一门心思地执着于作画与养花,心中某处被月色照亮的地方,已另有念想。
“月儿。”十二尊站在“如月”门口,轻唤了一声。
“师父?您回来了?”月容清惊讶抬头。
当十二尊走到画案前看到画上的那两行诗词时,月容清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但十二尊却并没有质问,只轻轻拨动手串玉水珠,淡淡道:“看来,为师是时候该重新闭关修习,感悟‘水月观音’更深刻的境界!”
这世间之事,如流水之音、水中之月、镜中繁花,变幻萬千,捉摸难定。
心中有爱,心怀苍生,且行且光明。
(完)
分类:笔歌剑舞 作者:洋公子 期刊:《武侠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