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年间,世道清平。这天晌午,张无游在内堂里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见门口立着一个人。
门口的人拄着拐杖,浅笑着,拱手礼貌地说,大人您醒了。这个人是从平药店旁边一家农户的主人,姓李名荣。李荣已经七十多岁了,面色憔悴,身体单薄。他来拜访,是希望张无游帮他寄送一封到青城县的书信。
六月中旬,张无游即将前往青城县上任。李荣膝下无子,一个人独自撑过漫长的人生。他自觉大限将至,于是给青城县久未联系的朋友朱文贵写下一封离别书。李荣提醒说,朱文贵耳聋,这张信件口传可能不奏效,要亲自交到他手上才是。张无游乐于助人,很高兴地答应了。
他整顿好了行李,选了一个清凉的早晨,带上四个随从就简装上路了。从从平县到青城县要穿过连绵起伏的黔岭,路途曲折,所以张无游提早了半个月赶路。黔岭一带山峰峻峭,直插云端,山谷迂曲,峰回路转。山上古树茂密,即使烈日当空,行走其间仍然不见日光。林间野草杂生,草缘利如刀锯。而且山途陡峭,往外迈出一步即可坠入山谷。张无游却全然不担心行路曲折,他像个野人一样,沉迷在原始森林的风光里。
黔岭深处的主峰上,一座庙宇坐落其中,名清平寺。这座寺庙像挂在树干的鸟笼一样攀附在悬崖边上。张无游有一个朋友在寺里,于是借机拜访。去寺庙的路是由蔓藤搭在树上编织起来的,踩在上面引起周围树枝一片晃动。张无游和随从好不容易才来到寺里,见庙的正堂挂的牌匾上提着“和光同尘”四个大字,他笑了。
他见到一个和尚正在外面的石头上打坐。和尚闭着眼,双手合着放在胸前,对他说:“你要死了。”
和尚的手指朝着张无游指,意思是他是对着张无游说的,要死的是张无游,而不是其余四人。
和尚接着说:“还好你遇到了我。”
张无游以为和尚糊弄人的,全然没在意。这和尚长得满脑肥肠,看起来不是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不过这些话他没敢说出来。因为据说这个和尚武功高强,心胸狭窄。要是张无游胆大,将这些话说给和尚听,头上免不了要多出好多包。
和尚认真起来说:“你面色红润,意气风发,本来是好征象,可惜左侧眉翼有一团黑色的淤斑,不为人所注意,这才是最致命的。在你身上将要发生一场劫难。”
和尚说得信誓旦旦,仿佛这些事已经发生过了。
张无游不信,在清平寺借宿一晚后,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
青城县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熊之扬刚刚到青城县赴任,就见识到了青城县的繁荣。他进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那时繁星点点,他和几个随从乘着小船,从青阳河上缓缓驶来。两岸的房子灯火通明,更远的地方传来了人群涌动的声音,这些人被岸边排列整齐的房子挡住了。就在他们静悄悄地闯入青城县的时候,头顶突然亮起来一片片烟花。烟花接连不断地绽放,像是在天空燃起了火把。熊之扬他们爬上岸,从人群里挤出一条缝缓缓前行。问了旁边的路人,才知道原来今天是青城县首富李万山的诞辰。那时候熊之扬被人群围堵,不能移步,他望着灿烂的夜色入了迷。过了一阵,人群才逐渐散去。他们终于在街上找到了一家客栈。路途辛苦,几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他们收拾行李,往县衙出发。县衙门口立着两棵参天古树,树下也有人成排立着。
为首的人骨瘦嶙峋,他向熊之扬弯躬道:“大人路途遥远,辛苦了。我是这里的师爷,叫吴远清,今后有幸与大人一起为百姓谋福祉,以后如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大人多多包涵。”
旁边一位粗壮的大汉也附和说:“大人辛苦了,我是这里的捕头张文涛。”
熊之扬也向吴远清他们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介绍了自己,随后大家一起进了屋内。师爷悉心安排好了熊之扬的行居琐事后,几人到内堂里准备吃酒。这青城县的春雨酒远近闻名,据说是用三月雨季的雨水所酿而成。久闻其名,这次熊之扬终于可以尝尝鲜了。大家围着摆满美食的圆桌,坐得正正直直。
开宴之前,熊之扬说:“我这次来青城县任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负责张无游的案子。各位兄弟,以后要靠你们了。来,鄙人敬各位兄弟一杯。”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举杯相碰。
熊之扬又说:“关于张无游的案件,各位兄弟知道哪些信息呢?”
最先说话的是师爷,他黑黑瘦瘦,像猴子一样灵活。
“张无游几人离开清平寺后,来到了马蹄坡。马蹄坡上树木成群,树枝茂密,许多江洋大盗喜欢藏匿在树上,劫掠路过的人。传言说,张无游等人就是被附近九虎寨的几个强盗抢劫的。这些都只是传闻。到了任职期,官府见张无游迟迟不来上任,派人沿着黔岭寻找,最后在马蹄坡找到了他们的尸体,也许是被强盗所杀,但这些都是传闻吧。”
“是的,我当时是搜寻队的一员。”张文涛附和说,“现场几具尸体横陈,脸部被破坏,不识身份,怕是凶手不想让人知道死者身份吧。不过这些凶手也有点蠢,他们穿着华丽,特点鲜明,很好认的。”
熊之扬拖着酒杯放在嘴边,很认真地听着。
师爷看出对话引起了熊之扬的注意,于是抢着话接着说道:“更诡异的是,在张无游等人死后的第二晚,衙门里的几个伙计在县衙门口发现了一张草图,图上画着五具尸体在草地上躺着,鲜血从尸体上涌出,边上竖着崇山峻岭,正是现场的模样。这个时间比官府发现死者尸体的时间更早。”
“也许是死者的鬼魂在喊冤吧。”张文涛打趣說,可惜大家并没有被他逗笑。
熊之扬问起尸检结果,师爷微笑着说:“大人可是问到点子上了。这尸检结果尤为怪异,那些尸体既有棍状尖锐物穿刺的痕迹,又有些刀剑伤,无论哪一类都可以置那几个人于死地,却不知哪些才是致命伤。”
熊之扬眼角慢慢沉了下来,不知是困顿还是在沉思。
这世道太平,就算是孤身一人进京,熊之扬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觉得有点无聊。熊之扬顶着烈日,走在河北边界宽阔的平野上,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太阳烧灼土地的声音。旁边的空气像无形的海浪在翻滚。他心想,要是有个同行的人聊聊就好了。但是直到日暮,他都没有碰到一个人。
前面赶到了一个市镇。熊之扬在一家面店摊前坐下来,把钱甩到老板的钱罐里,点了一碗面。店里的面细如银丝,熊之扬吃得津津有味。旁边客栈的台阶上,有个书生坐在那里,转着头背四书。
熊之扬吃完面后,来到书生旁边说:“朋友也是去京城的吗?”
“嗯。”书生应声道,接着继续转头背书。
“朋友好像有点困难。”
“是的,我资质比较愚笨。花好几个月背一本书,往往书童听到我反复朗读都背下来了,我却连其经略都不能探知一二。”
“我虽然不能自夸对四书有完全的了解,但略知一二。此次去京城,孤影独行,我欲邀兄台一起,顺便探讨经书如何?”
“这样最好。”
书生说自己叫李有行。得知熊之扬没钱住客栈,书生便邀他同睡。熊之扬见他如此热情也不再推却。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书生体宽,将熊之扬挤到床沿,靠半边身体支撑。熊之扬行路久矣,脚味甚重,熏得书生反复侧身。两人互相厌恶,但顾及读书人的体面,都没有撕下脸来。
第二天清晨,熊之扬,书生还有书生的书童一起朝北前行。同行的还有一匹马,马拖着沉甸甸的两箱书,比同行者更能感受到知识的重量。那时已到秋天,天上的云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飘到了更远的地方,金黄的树叶铺满地面。
晌午的太阳昏昏沉沉。行路者也觉得昏昏沉沉。熊之扬提议休息一段,书生应好。远处的田野上,几个妇女弯着身子收拾稻穗,旁边站着一男一女好像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最后大打出手。
熊之扬说:“看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看当地的女人便可窥知一二。巴蜀女子娇小玲珑,却强劲有力;湘江女人温柔如水,勤劳有德;江南多才俊,女人也不差;陇西女人忠诚贤惠,适合娶做老婆;关中女人聚各方所长;这燕赵女人虽然勤劳能干,却凶悍得很呐。”
“女人性情多变,兄台此言恐怕失之偏颇。我却以为,考量当地的乞者,更能见微知著。据我粗陋的了解,西南地区的乞者居在深山,能攀山爬树,行乞只是生活不如意时不得已为之;南方乞者善捕鱼,以鱼换取生活所需,同施善者互有赠与;江南乞者胸有书墨,得一点小恩惠也要报书画作谢礼,从不遗落;齐鲁地区的乞者温润有礼,得到施舍必颂赞之,心亦念之;西北地寒水少,粮食不能自给,虽然如此,他們志向高远,不屑为乞;最舒服的莫过于中原地区的乞者了,这里地广物博,人民乐施好善,乞者躺在地上,说一些好听的话就能得到丰富的馈赠。”
熊之扬以为自己的高见能获得对方的称赞,却不料对方说了一些荒唐无稽的话,真想跳起来给书生一大巴掌。但熊之扬没有这样做,一是他认为自己是个君子,这样做不免有损自己的形象,二是书生是个胖子,皮粗肉厚,打一巴掌可能没什么感觉。所以他闭口不言,对书生的言论不置可否。
到了晚上,他们来到新的市集。书生邀熊之扬同寝,熊之扬答应了。熊之扬没想到的是,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吃了许多地瓜,半夜放出连环炮,臭气熏天。熊之扬再也受不了了,趁着书生熟睡,他踏着月色消失在树林的阴影中。
熊之扬常年在河北边境的小镇里骗取进京赶考书生的盘缠。这类人好说空话,脑子却一般般,这也是熊之扬这么些年顺风顺水捞取他们钱财的原因。但这次他却落了空。这矮胖书生看着不太聪明,却似乎早就看穿了熊之扬的手段,也许他的名字都是假的。熊之扬越想越觉得这个人城府极深,可怕至极。他这时才回过神,原来书生今天那番话是取笑自己是一个乞者。熊之扬细想读书人这么厉害,如果他日被逮捕,那一生的前程可就没了。刚好自己胸中还有一点墨水,于是决定沉下心来读书,考个功名。
上任第二天,熊之扬就派遣张文涛等人前往九虎寨探查。九虎寨在黔岭深山中,是一个水族聚族而居的村落。村子被大树茂密的枝条掩盖。在两侧的山腰上,铺满了他们的稻田。那些稻田顺着山势一层一层往上爬,像是给巨人安排的阶梯。张文涛等人翻越森林,穿涉溪流,沿着蜿蜒的田埂和曲折的土路,终于抵达。当地人久居山野,听不懂外面的话,只有几个外出做生意的人能说几句汉话。
张文涛问他们说:“有没有看到马蹄坡的尸体?”
生意人回答说:“看到了。”
“为什么没有报案?”
“报了,我们在官府墙上贴了一幅画。”
“谁发现的?谁报的案?”
生意人指着围观前排两个高壮的汉子。
“为什么在墙上贴了一幅画,没有进去报官?”
汉子解释说:“我们发现尸体后就立马赶去城里,到达时已经是夜幕,县衙已经关门了。再者,我们语言不通,怕和官府报案也不能说明白,于是找了笔墨画了那张画后就回来了。不久果然有官府的人来寻,我们以为事情已经妥当了。”
“跟我们去官府一趟,记录详情。”
生意人给两个水族汉子解释之后,对张文涛说,他常年与青城药店的老板黄有仁打交道,老板会说水族语,到时候可以请黄老板当翻译。张文涛答好,带着两个水族汉子原路返回。
县衙内,熊之扬审问两个被带回的汉子,黄有仁在一旁做翻译。黄有仁的药房常年为首富李万山提供药材,是城里的体面人,他骄傲地坐在公堂边。
“死者是你们发现的?”
“是的。”
“死者死的时候是什么状态?你们有没有在死者身上发现什么?”
“尸体就像画里面画的一样,我们发现死者时,他们身上的财物已经被洗劫一空了。”
这时师爷将画物摊开展示,县衙下的看客低头窃语,好像在为尸体鸣不平。
“公堂之上岂敢说诳语,你们看看这是什么?”熊之扬说,语气严厉。
这时张文涛拿着几双鞋子绕着看客展示一圈,并解释说。
“这是我们在这两位嫌犯家中找到的,已经检查过了,与马蹄坡五名死者的脚掌尺寸相符。”
张文涛追捕凶案多年,已经是一个老手了。带两个水族汉子回城以后,张文涛又折返,到两位嫌犯家里搜查,发现了上面的证物。
“你们分明是见财起意,杀了他们。”熊之扬在台上说,义正词严。
后面几段话黄有仁虽然来不及翻译,但看到大家严肃犀利的眼神,两个汉子吓得汗水直流。黄有仁把这些话说给他们听后,两人连忙摆手,频频叫喊,头部反复叩地,直到青肿。台下看客嘘声一片,官府找人顶替凶案杀手这种手段他们已经见多了。两个水族汉子长得淳朴老实,大家都相信他们是被冤枉的。
“不是这样的。”黄有仁根据两个汉子的话翻译说,“我们到的时候他们身上已经空无一物了,我们见了死者身上的鞋子新鲜好看才顺手取走的。”
熊之扬确实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是两个水族汉子杀死张无游等人的,见台下看客低语沉吟,指指点点,只好择日再审。
第二场庭审开始,已经到了午日时分,街道被太阳晒得发白。看客已经有一部分散去了。公堂侧门处缓缓走来一个人,他是张无游的仆从小甲。小甲把自己所了解的信息事无巨细地透露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老爷那些日子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看看书,听听曲,去街上逛逛,和平常一样闲散。只是有一日,有个叫李荣的老头叫他托送一封信给朋友,我在门口听了,那朋友好像叫朱文贵。那朱文贵是谁我就不得知了。”
“老爷和李荣在之前有一场缘分。老爷帮李荣断了一场争鸭案。事情是这样的,有天从平县翘街上跑来了一只肥硕的鸭子,城西渔场的杨老汉说鸭子是他的,城北农夫李荣说鸭子是他的。两人在街上吵得不可开交。老爷路过,就准备为他们做主。老爷去城北和城西转了两圈,瞬间就明白了。他来到街上,捡起地上的鸭屎嚼了嚼。最后说,鸭子是李老爷的。老爷是这么解释的‘杨老汉的鸭生在河边,以野草为食,如果是这样的话,鸭粪会有腐草的味道,李老爷家在药店旁,不免要吃到一些药渣子,如果是这样,那么鸭粪会有药渣的味道。我刚才尝了一下,这股鸭粪虽然味道浓郁,但我还是闻到了一股浅淡的药味。可以判定,这只鸭子是李荣老爷子的。如果诸位不信,可以捡些鸭屎来尝尝。’老爷就是这样巧妙地断了这场鸭子案。当场的人没有不信服的。”
小甲说罢,台下哄然大笑。熊之扬也笑出声来。
小甲又说:“关于老爷的事太少了,他每天看看书,听听曲,去街上转转圈,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熊之扬派人去从平县询问李荣给朱文贵写了什么信,却被告知李荣已经死了。李荣举目无亲,尸体躺在房间好多天,散发异味才被人发现。熊之扬又派遣张文涛调查青城县名叫朱文贵的人,结果居然一无所获。活算子吴远清交友广泛,却也不知道青城有个叫朱文贵的人。这条线索只能作废。
这天张文涛下班回家,在平常喝茶的茶馆喝茶时,碰到了一个怪异的人。这个人穿着朴素,点了一盘白饺子,大口大口地嚼着。他的肩膀上绑着一条漂亮的白色丝带,丝带边上画着中间高,两边矮,彼此重叠在一起的三座山。凭借多年的断案经验,张文涛觉得眼前这个人可能是一个逃犯。他的理由有三点,第一,西南人嗜辣,这人却只吃白饺子,没有蘸着辣酱吃。青城县的辣酱远近闻名,外面商人千里之外挑着担子背着箩筐过来采购,没有人拒绝过它的美味。张文涛怀疑眼前怪人常年吃牢房清淡的粗食,所以如此。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此人手上绑着的白丝带,这是李万山家仆独有的。张文涛是县里的体面人,李万山每次宴会都会邀请张文涛做客。长久以往,张文涛认识了李家每一个随从和奴仆,却从没见过眼前人。第三点,此人体型宽大,眉毛粗厚,眼睛却极小,如此面目丑陋,实在可恨。当然,这第三点带着张文涛强烈的主观情绪色彩,实在是不应该囊括其中的。
因此,张文涛有足够的理由捉他。张文涛走到怪人边前,将他的理由详细地说给怪人听。怪人意识到自己跑不了了,于是向张文涛坦白,他是从从平监狱里逃出来的。
“我以为自己计划已经很周全了,却想不到碰到神捕您呀,我命该如此。”
怪人虽有抱怨,却甘心被擒拿。张文涛将他押回牢里后,路上买了一壶春雨酒,喝了起来。等他抬头,月色当空,皎洁的月色照在李家大宅上。张文涛借着三分醉意,登门拜访。张文涛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即问询怪人手上的白丝带是否来自李家。张文涛敲了敲门,左右两个家仆把门打开,热闹的欢笑声像海浪一样向张文涛袭来。原来今天是李万山请新上任的熊之扬大人吃饭,饭桌上两人相谈甚欢,几乎没有看到张文涛进来。待仆從跟李万山报告后,李万山才起身相迎。张文涛尴尬地看着熊之扬,加入了饭局。几杯酒下肚后,张文涛已经忘记了怪人手上白丝带的事了。
宴席结束,熊之扬和张文涛一起出门。告别李家一段距离后,熊之扬问张文涛说,你知道李家是怎么起家的吗?张文涛虽然在青城县长大,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是靠祖上积蓄吧。”张文涛答说。
“我看未必。”熊之扬回答说,可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文涛觉得这些读书人实在啰唆。
熊之扬见张文涛面露不悦,解释说:“我刚才逛了一下李府,见到李府有个大仓库,里面堆满了粮食,甚至旁边的书房也全是粮食。我想李家外面的田地一定很多,他们的收成大部分来源于此吧。”
张文涛点头表示认同,心里却在想,不知道自己和熊大人比,谁更聪明一些?
第二次审问水族兄弟的时候,几乎是照着第一次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熊之扬于是将两人放走。台下看客一片欢呼,他们觉得自己作为看客,为这场正义的判决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下一个审的是张文涛捉住的怪人。怪人体型宽大,走路极其费劲。熊之扬按捺不住,催他快点。可是见到怪人的那一刻,熊之扬背上冷汗直流。怪人竟然是河北路上碰到的胖书生。那一刻,熊之扬像一个有些道德感的奸夫一样,时刻担心自己丑陋的往事被揭发。
趁着胖子使劲地让双膝贴合地上,熊之扬镇定了下来,低声说:“来者报上名来。”
“张无游。”
胖子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封委任书。这封委任状长期被胖子的汗水浸湿,已经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师爷接过状纸,递给熊之扬。
啊?台下看客无不咂舌。当时小甲也在其中,他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多遍,才确信眼前这个邋遢的胖子就是他的主人。
“老爷,老爷,真的是你。”小甲跳了起来。
“啊?张大人快快请起。”熊之扬说着走下案台将张无游扶起。
“啊?”张文涛站在一旁,魂都掉了一半。
张无游突然现身,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如果有人想为张无游的死申冤的话,那无疑是在梅雨季节举办一场求雨仪式了。
所有故事的走向都朝着欢乐的结局进展:熊之扬找到活着的张无游,他的案件告破,不用担心乌纱帽不保了;那些因为张无游案件被牵连的嫌疑人都可以回家了;小甲重新见到老爷,不用再去找新工作了。至于那几个在马蹄坡丢了性命的随从,已经没人关心了。
“没人会关心他们的。”这正是清平寺和尚对张无游说的话。
那天张无游来到清平寺,听了和尚的预言,决定在寺里休养一段日子。他委托寺里一个胖和尚怀远穿着他的行装替他出行,自己则稍后几天再出发。那胖和尚起先不肯。张无游说他要包了寺里五年的香火钱,于是寺里住持也劝胖和尚出行。主持说,修行不应该拘泥于形式,应该多出去闯荡,踏遍山野,才能看穿庐山真面目。从清平寺到青城县城有两条路,官道沿着河谷迂曲前行,另外一条小路是附近村子的樵夫开垦的。樵夫们一般在秋冬季的时候才进入山林,所以现在的小路长满了杂草,高过人肩。尤其在夏天,这片茂密的亚热带雨林伸展宽厚的叶子,将低层的空气包裹,让里面的人喘不过气。但和尚还是劝他们走那条小路,和尚说,相比人间险难,丛林野兽又算什么。后来胖和尚和张无游的四个随从还是在马蹄坡罹难,张无游悲痛万分。他问和尚朋友是怎么看破这场灾难的。和尚回答说:“我是住在山上的人,最清楚山里人的行径了。”
和尚没有细说,张无游也不再追问。张无游了解,清平寺和尚靠着占卜术生活,这是他们生活的根基。张无游在清平寺呆了几个晚上,见星辰转移,草木新生,觉得自己是时候下山了。
下山前,张无游找和尚给自己算上一卦,卦象说:草木枯荣,天地不仁;千山万壑,细水难流。
和尚并没有向张无游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他说,生活只有去体验才知道。张无游又问他,是否早就知晓了胖和尚和随从要遇害的事。和尚说,这世界有两种人,一种是货主,一种是行货,后面这类人,人家拿你干了什么或对你进行任何一种评价,都无需向你解释或征得你的同意,他们没人关心的。张无游就此下了山。那时候有官府人员在山间搜查,张无游觉得这次命案可能是有人精心策划谋害自己,所以没有向别人透露身份。张无游在黔岭上转了四五天,沿着官道和马蹄坡的小路反复来回。在一次黄昏,落山的夕阳将云层染透得像一块血布的时候,张无游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任风侵袭,那一刻,他一切都想明白了。
张无游来到了青城县,听说熊之扬捉住了两个水族汉子,于是设计让自己也下了狱。青城县李府财大气粗,官府人最喜欢巴结。张无游花一些钱财做了一条李府仆从特制的白丝带,在街上到处游荡,果然就有人捉住了他。张无游进了监狱,里面暗如黑夜,只有几束光柱从狭窄的窗口倾泻下来。他蓬乱的头发虽然挡住了小眼睛,视野却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两个水族兄弟。
张无游这次入狱,就是想认真观摩他们的情绪,从而判断自己的怀疑是否真切。他认为这两个水族兄弟可能与胖和尚的死有关。张无游去马蹄坡调查时,发现一些被人力折弯的树枝,和地上挖出的许多黄土,断定这是周围村寨打猎的主场。张无游早年游猎四方,这些伎俩他见了很多。他推测胖和尚五人走进丛林不小心跌落水族兄弟的陷阱。
但是在胖和尚五人的尸检结果上,却发现了许多刀剑的切口,又推想出两种可能:
一是水族兄弟见到有人死在自己的獵场上,为了避免受到怀疑,于是模仿了强盗的手法将胖和尚等人砍伤;
第二种可能是强盗借用猎场的优势对胖和尚几人进行袭击。
因此,张无游才决定入狱,观测水族兄弟最真实的反应。
张无游早年间游猎甚广,见过各种各样的杀人犯。这次狱中见到水族汉子,两人时而惊慌焦灼,时而面如土灰,是与命案无关之人的正常反应。再加上两人之前来报过案,于是张无游否决了第一种猜测。
那么,胖和尚和自己的随从应该是被强盗所杀吧,张无游心想。黔岭深山一直埋伏着许多强盗,这些盗贼出入山林犹如潜龙入海,官府一直拿他们没法。张无游在黔岭官道上探查的时候,见路边悬崖的洞穴深处居然放了许多稻谷,这些贼是想长居于此吗?自己的随从应该是被强盗杀害了吧。
张无游在公堂上透露自己的身份后,众人皆喜。新上任的熊大人邀他同酌,张无游觉得此人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饭桌上,张文涛羞愧地说起了自己的冒失,另外几人听后纷纷大笑起来,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酒宴结束,众人散去。张无游来到街上,突然一场大雨袭来。盛夏的暴雨猛而迅速,掉落在屋瓦上引起响亮的击拍声。河边树木叶子纷纷掉落,野鸭迅速躲进芦苇丛中。街上的菜农挑着厚重的担子,闪躲不急,被暴雨打得嗷嗷叫;一些卖瓷器的摊子被打得体无完肤,摊主在雨中急得哭了起来;一些靠近河边的草房子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有一家屋顶被掀翻,主人家追着屋顶在雨中狂跑。张无游站在街道中央,看着这场暴风雨画卷,内心隐隐有些悲恸。
上级得知张无游仍然生存,责怪其没有及时上报,于是贬其为熊之扬的助手,协助熊之扬处理县里事务。几天后,李万山前来邀请张无游到自己家中做客。张无游欣然前往。外面的人都笑着说,官府的人进李府比进县衙更频繁,好像是李府的下人呢。李万山家的宴席上摆满了各地各方的美食,这些饭菜轮流上桌,一些菜品刚凉一点就有新的菜类补上。张无游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时,正堂中央的一幅画引起了张无游的注意,画上是一只肥硕的老虎趴在石头上。画笔粗糙,张无游却来了兴趣,他早年间在湖广游历时,在当地一家大户人家家中也见过类似的画。张无游问李万山,画是何人所作。
李万山兴奋得眼里差点冒出金光,回答说:“这张是我画的,不过是一张仿品。大人真有眼光,来我家的人无数,只有您一眼就相中了这幅画。”
于是,李万山跟张无游说起了这幅画的故事。开国时,秦阳王驱逐前朝余孽,收复疆土,路过黔岭,却不想遇到强盗袭击。李万山祖上先人是个商人,经常往来于从平县和青城县之间,碰巧遇到了秦阳王,于是给秦阳王穿上了一些破烂衣服,乔装商人才逃脱。为了报答李家先人,秦阳王给了李家先人一幅画,说是日后有难可凭此物找他。李家为人谦逊,一直没有对外公开这件事。厅堂里的是李万山画的仿品,正品在李万山的房间里。
“秦阳王叫什么名字?”
“本姓李,后来太祖赐以国姓,全名朱文贵。”
事实上,李万山跟每一个宴请的官员都提到了秦阳王的故事,他觉得自己祖上毕竟跟皇亲国戚沾亲带故,倍有面子。秦阳王的故事发生太久,而且大家不敢过问秦阳王的全名,到了现在,只有李万山和一些辈分高的仆从听过朱文贵这个名字。
张无游想,那李荣想要寄信的人应该就是李万山了。但是李万山听力尚好,李荣的提醒是什么意思呢?张无游把信递给李万山,说:“从平县一个老人托我寄送这封信给李老爷。”
李万山展开信,见上面写着:
黄鹤老矣,乘风西去。
心向往之,我愿随行。
亲友莫问,别亦如来。
人间憾事,杯中酒停。
李万山问张无游,寄信的人是谁。张无游说,是一个瘦小的老头,叫李荣。
李万山将信又递给了张无游。张无游有读书人的习惯,见到排列整齐的词句要念出声来,这是张无游早年间背诵诗经时留下来的后遗症。李万山听张无游念罢,说,这是一封告别信呐,他大概要走了吧。
这个李荣是他家以前的仆从李文荣。李万山当年押送一批从黔岭梯田收割过来的水稻回城,路上遇到了山体滑落的巨石,导致粮车被毁,粮袋冲进山谷。李文荣认为这些事故是李荣没有排查山体地势造成的,于是将其驱逐家门,字辈也不能带。
南水镇坐落在黔岭边缘的溪流边。青瓦白墙为底色,绿水青山映衬,小桥从中交错。这天,马无棋笑着从赌场出来,路过肉铺,赊了两斤肉,愉快地朝自己的住处走去。马无棋住在城西的城隍庙边,院子里野草杂生,草丛里躺着一条被雷电击落掉下来的树干。此时暮色将至,离住处还有一定距离,马无棋却走得极慢,他想着怎么花掉从赌场赢来的那几两钱。他手上拿着一壶酒,迷迷糊糊地走在街上。镇上的人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他却不在意,朝着酒馆方向走去。
马无棋点了两壶春雨酒,老板见他进来,满脸不悦,说:“马爷最近发财了呀?”
“关你屁事,反正老子有钱。”
马无棋在靠窗的桌前坐了下来,此时夜色已沉,远处的河边有几盏灯在摇曳,应该是晚上回家的渔民。离马无棋不远处,一位穿着华丽的老头正端着酒壶倒酒,不一会儿,他起身走向马无棋,说:“马爷今天好有兴致,我能邀您同饮吗?”
马无棋闯遍黔城,知道这是青城药店的老板黄有仁。黄有仁这些年倒卖药材,赚了不少钱。马无棋见黄老板是个体面人,欣然应允。
黄老板说:“这些渔民常年这样辛勤劳作,苦日子不知何时到头呀。”
马无棋心想,这人这些年来一直压榨着采药的农人,怎么有脸说这样的话。
“是呀,这日子,还不如做个强盗呢。”马无棋回说。
“此话却不可乱说。”黄有仁谨慎地四周转了转,小声说,“听说南水镇就有不少强盗呢,如果我俩碰到真强盗,那可还成?”
“我却不怕。”马无棋借酒壮胆说。
几天后,黄有仁押送药材回城,路上却碰到强盗,黄有仁和几个随从全都惨遭灭口。
熊之扬接到上级通知,得知张无游成为自己助手后,高兴地邀请张无游到自己府邸饮酒。熊之扬坦率地说起自己在河北的丑事,张无游终于想起来,哈哈大笑。熊之扬忍不住问张无游,自己什么时候露出破绽的。
张无游回说:“一种直觉吧。听说路上有许多骗子,我就格外谨慎。那天见你穿着简单,想必并非阔绰的人。那时候在面摊子前见你不问价钱就往里面掷钱,我就怀疑你是当地的熟人吧。”
熊之扬惭愧地笑了笑。两人互诉心肠,把彼此当做最好的朋友。酒宴结束后,熊之扬把张无游送到门口,道别。
熊家仆从小乙提醒熊大人说:“老太太叫人从家乡带来了几条苏桥黑鱼,可以带给张大人品尝。”
熊之揚笑了起来,对张无游说:“我以前不太识字,所以只能做一个混子。哈哈,我的家仆随我,也是不识字,认字认一半,把苏桥熏鱼念成苏桥黑鱼,幼年就这样念过来,已经习惯了。”
“有些人读了一些书,还没有这些仆从懂的道理多呢,这样也无妨。”
张无游于是告辞,月色照在他敞亮的脑门上。突然,一股电流穿过他的大脑皮质,张无游想通了李荣那封信的秘密。李荣的意思是说,这封信要李万山看到才能有效果。李万山是一个半文盲,也就是说,有些字李万山认得,有些字他认不得。所以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跳过一些不认识的字,迷迷糊糊地看完了全篇,等再回首过来就恍然大悟了。
黄,友,人,这正是李万山从信件看到的意思。
李万山识字的时候只认半边自己认识的部分,这封信也是,只挑自己认识的字。李荣早年间照顾李万山的起居,对此早就熟悉了。
第二天,张无游想起找黄有仁谈话的时候,后者已经不能呼吸了。张文涛等人前往黄有仁药铺调查的时候,药铺也被抢劫一空。黄有仁就像一张被烧掉的纸一样,虽然留有灰烬,但已经面目不全了。
张无游立刻派遣张文涛前往南水镇调查,而他将前往一个被大家遗忘的地方。
二十年前,李万山运粮遇到山石滑落,车粮跌入山谷。李万山派人去山谷搜寻掉落的粮食,却不见踪影。李万山才反应过来,这可能是有人给自己设局,抢走粮食。但李万山家产巨大,觉得没必要花费功夫调查,此事于是不了了之。不过,家仆李文荣的怪异行为却引起了李万山的注意。在这个时候,粮食被劫,月俸一同缩减,李文荣却大手大脚了起来。他频繁地走进青楼和赌场,好生快活。后来在李万山的逼问下,才得知李文荣透露了运粮行程给山间土匪索彪。李万山于是将李文荣驱逐。
李荣后来在从平药铺旁定居二十年,时间长得让他都相信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从平人。一次碰到青城药铺的黄老板过来进购药材,但因为当年丑事不好露面,却格外注意听黄有仁和药店老板刘国元的谈话。李荣耳朵靠在墙上,像一个小贴盘吸附在墙面一样。他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地听着。黄有仁从青城县的灯花节,一直聊到李府有头母猪产了一百二十只猪崽。
“那是真的吗?那公猪不得累死?”刘国元疑惑地问道。
“猪都不信的事,你能信?不过是向附近村寨索取的猪崽吧。”
“那不是强盗吗?”
“那就是强盗。”
“没有官府治他吗?”
“他就是官府。”
后来黄有仁聊起了一件往事,他说以前曾给一个叫索彪的土匪献了一条计策:李万山某日要将从附近村寨抢夺的粮食运到县城,路经黔岭。黔岭山陡路滑,可以利用石头将运送粮食的车子冲向山谷,到时候叫人去山谷捡粮食就行。但是这条计策还有一条缺漏,他们不知李万山何时过黔岭,走哪条道。黄有仁提议,收买李万山的家仆李文荣。黄有仁看人一向很准。李文荣这个人贪慕一些小恩惠,最适合收买了。
黄有仁还说:“前面的计划都不算什么,收买李文荣才是这个计划最精明的地方,一点小钱就可以得到我们最需要的线索。同时也是这个计划最失败的地方,李文荣大手大脚,马上就露出破绽,供出了索彪。还好这土匪兄弟有些义气,没有把我供出来,要不然兄台可就是在坟头跟我对话了。李万山得知自己的粮食被索彪劫去之后,竟然不是到官府报案,而是借土匪打土匪,你说谁敢治他?”
“借土匪?打土匪?”刘国元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什么。
“是的,黔岭一带强盗大部分都是李万山的兵马。要不然他是怎么抢夺周围村寨粮食的。我之前只知道他有一些打手,却不知道有这么多,把索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可怕,可怕。”刘国元听得背后一阵发凉。
张无游见到李万山的时候,李万山正在院子里看着池子里新鲜生长的荷叶。他坐在亭子的护栏上,双脚悬空摇晃着,像个闲人。张无游向他招了招手,李万山这才回过神来,拱手敬礼。
张无游说,我已经知道一切了。
他向李万山说起了自己的推理。
“二十年前,黄有仁向山上土匪献计劫粮,李文荣因为贩卖信息被驱逐。二十年后,李荣偶然间听到这件事,写一封只有你看得懂的信举报黄有仁。不久之后,黄有仁在黔岭遇难,是你下的毒手。
“不过,你太小看黄有仁了。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果他有天罹难,那一定是你做的。
“我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呢!你一定听过胖和尚怀远五人遇害的事,没听过也不要紧,你是不会关心他们的。这五人遇害后,有两个水族兄弟进城报案。我是后来很久很久,在大家都快忘记这起案件时才想到,这两个从小没碰过书笔的人,怎么会想到用书画报案呢?青城县懂水语的人不多,黄有仁是最出名的一个。我想,在报案之前,那两个水族兄弟肯定找过黄有仁。书画报案的事,也是黄有仁提出的。
“有趣的是,在熊大人审问水族兄弟的时候,大家听到的都只是黄有仁的一面之词。我后来又去了一趟九虎寨,跟他们说起黄有仁已死的事,他们也很果断地将事件真相告诉了我。胖和尚五人是掉进水族兄弟的猎场而死的。
“我之前很莽撞,进了监狱看了水族兄弟的反应,推断那场案件与他们无关。不过我想错了。因为一个观念,如果有人掉进水族人的陷阱,他们不会认为这是他们的过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年代,谁生谁死都由不得自己,他们是这么想的。所以胖和尚等人身上才会出现棍状尖锐物的刺伤,这也是他们的致命伤。后来的刀剑伤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是水族兄弟报案后,黄有仁赶去马蹄坡,给尸体添加这些刀口,他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把这场案件伪装成一起强盗抢劫杀人案,嫁祸给强盗。
“事实上,在六月上旬,黄有仁曾到过从平县进购药材,他也许知道我提前前往青城县的事了。再问问水族兄弟这些人的特征,黄有仁应该很快就推断出这几个人是官府里的人。本来山上死几个普通人,官府是不会在意的,但是,如果是官府的人,那一定会有人前来探查。这也是黄有仁为什么把尸体面目毁掉的原因,因为本来应该在尸体里的我被胖和尚调包了。
“强盗呀强盗,黄有仁这些努力就是为了让官府有个理由清剿强盗,可是,清剿强盗本来不需要理由的。
“事实上,黄有仁的计划不仅于此。他早早地调查了黔城的强盗,借进购药材的名义前往各地调查,写了一篇报告。在这篇报告中,他写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黔岭地区强盗生生不息的原因,是因为强盗住在黔城里。事实上,我的一个和尚朋友也早就参透了这个道理,因为他的提醒,我才躲过一劫。这些欺凌百姓,无恶不作的强盗,有一个共同的首领,叫李万山。”
“你胡说,你有证据吗?”李万山跳了起来。
“当然,你不会忘记,当年那场劫粮案,为什么自己的粮食被劫吧,是因为李荣,贪慕一些小钱,出卖了你。你不知道南水镇的马无棋,也是一路货色吗?他钱不够用,也会揭发你的。
“你一定很好奇,你们已经清空了黄有仁的所有家产,为什么还留有一封报告书呢?其实,黄有仁比你们更清楚强盗的手段,你们甚至会烧了他的药铺,清空他的人生痕迹。因此,他将这封报告藏匿在完全不认字的九虎寨中,一旦自己死了,九虎寨的村民就会把这些报告打印成册,散发到全国各地。九虎寨的村民之所以如此袒护黄有仁,是因为当年那场劫粮案,所有的粮食都发给了食不果腹的九虎寨村民。而黄有仁生前没有将这封报告交给官府,恐怕也是深知官贼勾结吧。”
李万山瘫在地上,嗷嗷痛哭。张文涛等人在李府门外等候多时,听见哭声立马将李万山擒住。
张无游回到县衙,给上级知县写了一封清剿黔岭强盗的报告书。报告书上详细罗列了李万山勾结土匪抢劫附近村寨的证据。上级很快回复,并向驻扎当地的黔军申请了一批军队。张无游带着这批队伍清剿黔岭足足一个月,以至黔岭的每一个洞穴,山谷,丛林都被清查干净。最终擒获的强盗足足一千五百余人,收集到的粮食百担有余,惊动朝野。
熊之扬听张无游汇报了这件事,大为震惊。
“这个黄有仁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呐。”
张无游说:“或许吧,除了这些欺凌村民的强盗,和与匪勾结的李万山,李荣也让我了解了人间的丑态,一个濒死的人,竟然还在计划着谋害他人。”
熊之扬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呀!”
“我?”
“你太聪明了,从你给李荣挽回那只鸭开始,李荣就注意到了你。你想,如果不是凭借你的智慧,还有谁能把这封信送给李万山,并且明白这封信的秘密。李荣早就知道李万山会邀请你登门做客,而且,只有你会刨根问底,知道秦阳王叫朱文贵。这个世界,大家对自己的身外之物都不会太关心的。”
张无游惭愧地低了低头。
黔城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故事以欲望始,最终不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完)
分类:谜想计划 作者:半生瓜 期刊:《武侠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