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扣子的人,命中注定是一无所有的人,然而一场生死考验后,利刃破开了冰冷的虚空。
那时候,小丁还不是名满天下的大侠。那时候,小丁只不过是小丁。那时候,小丁还只是一个孤独的少年。每天早晨起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关帝庙,看有没有扣子可钉。
小丁出身于钉扣子世家。他爷爷是钉扣子的,他爸爸是钉扣子的,他也是钉扣子的,在江湖中钉扣子是一个永远不会冷落的行当。所谓钉扣子,是指有人不想让另一个人说话时,就会出钱找一个像小丁这样的人,让那人把嘴巴闭上,就像钉了扣子一样。小丁钉扣子的方法并不很特别,他用他的刀来钉扣子。那是一把生满红锈的刀。这种方法比针线简洁得多,也保险得多。
四月初七,小丁起得很早,因为他想早点去关帝庙。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小丁已经钉坏了两个扣子。连续两次失手,对一个以钉扣子为生的人来说,绝对是个坏运气。小丁相信运气,所以这天早晨他从床上爬起来,听到两声反舌鸟的叫声时,心中就有了不祥之感——反舌鸟的叫声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丁拿起床头那半个烧饼,一边啃着一边出了门。这半个烧饼是小丁的最后口粮,这还是好朋友杨四呆给他的。钉扣帮是整个江湖中最隐蔽,然而也是势力最大的帮会之一。小丁从未见过帮主,对小丁来说,帮主只是一个遥远的神话。小丁只能见到帮主的使者,这个使者下达钉扣子的任务,负责发给小丁完成任务后的铜板,当然,也负责扣下铜板,如果小丁失手的话。
连续两次失手,小丁已经一个月没领到铜板了。没有铜板,就买不到烧饼,这是一个浅显的道理。在我们伟大而肮脏的江湖,有很多这样浅显的道理,你明白它不会使自己的肚子更饱些,但是不明白它,就会常常饿肚子。
小丁之所以还没饿死,那是因为他有杨四呆这个朋友。在不钉扣子的时候,小丁最爱与与杨四呆去燕子塘钓鱼,那也是杨四呆最爱做的事情。在燕子塘那儿,他们常常可以见到米兰。米兰是一个小姑娘,她碰巧长得很漂亮。
杨四呆是个小铁匠,样子长得很呆,一天到晚只知道打铁。杨四呆打一天铁,可以得到三个烧饼。杨四呆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每打一天铁,可以吃三十个烧饼。但是现在,杨四呆每天只吃两个饼烧。因为他要省一个给小丁。杨四呆不是给小丁一个完整的烧饼,而是给小丁两个半边烧饼。如果给小丁一个完整的烧饼,小丁很可能会忍不住一次就吃完了。而两个半边的烧饼,杨四呆认为,小丁就能分两次来吃。
烧饼很硬,小丁小心地咬着,以免喉咙塞住。小丁多么希望这次能好好地钉一次扣子。他不能老吃杨四呆的烧饼,杨四呆也很饿啊。
在初夏灿烂的阳光中,关帝庙显得格外寂静。已经过去很久了,渐渐热起来,小丁要等的那个人却还没有来。小丁站在关帝像后,一边用刀劈苍蝇,一边觉得饥饿难忍。小丁规定自己每天至少劈两千只苍蝇,如果没有达到这个数目,小丁就会感到不安。劈苍蝇是小丁保持自己刀法水准的唯一方法。对一个钉扣子的人来说,你可以有一把生锈的钢刀,却不可以有生锈的刀法。
小丁将苍蝇的翅膀轻轻削下来,他只是削去苍蝇半边翅膀,看着一只只苍蝇旋转着,慢慢坠落到地上,小丁心中充满苦恼。半个烧饼根本不抵事,要是苍蝇能吃,那该多好啊!杨四呆不止一次地说过苍蝇是酸的,还有一点甜味。杨四呆这样说,是因为有一次打瞌睡时一只苍蝇飞进他嘴巴。但是小丁不相信,因为杨四呆是个大傻瓜,常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要是再过一会儿,那个人还不出现,小丁就又要空手而回了。这时候,小丁听见头頂那棵巨大的樟树发出一阵轻微的哗啦之声,就好像一缕轻风吹过。于是小丁抬起头来,感到十分欣喜。
“你好啊!会飞。”小丁道,“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那个叫会飞的人就站在一片细细的树叶上。那树叶儿上下抖动,那人也随之上下起伏。
“小丁。”会飞冷冷地笑道,“你还没有饿死?真稀罕!”
小丁道:“今天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消息多得很。”会飞道,“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一个?”
“先听坏的那个。”生性悲观的小丁想了想说道。
会飞露出一丝讥笑:“坏消息就是:小丁,你就要饿死了。”
“那么好消息呢?”小丁勉强道。每一次,会飞都用这样的方式捉弄小丁。
“你也可以不饿死。”会飞大笑起来,“我发现了一个极好的地方,那里有很多狗屎,你简直可以痛痛快快吃它一辈子。”
在会飞的笑声中,小丁肚子里有一团火球在滚动,会飞依然笑道:“小丁,你本来就难看,凶起来就更难看。你想杀人吗?”
小丁的头发可怕地竖了起来,会飞却只顾大笑。会飞是钉扣帮的青衣使者,轻功出众,刀法也颇为惊人。他根本没有把小丁这种小东西放在眼里。他的刀法要比小丁快十倍,他的刀要比小丁明亮十倍,另外,他十分英俊,而小丁又干又瘦,像一根缩水的豆角。在我们伟大而肮脏的江湖中,如果你想混得出彩,第一要刀快,第二要长得好看。
“给你!”会飞说,“如果这一次再失手,你就要从江湖中消失。”
小丁眼前闪过一道金色的火星,他知道那是会飞射过来的玫瑰钉。玫瑰钉是一朵真正的玫瑰,散发出浓郁的芳香。不过这芳香却是冰冷的,花瓣上的剧毒,会让人极快地死去。玫瑰钉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燕子塘,猪圈,黄昏。
在江湖中,钉扣帮之所以能长盛不衰,就在于帮内有铁的规则。在帮中,人的一生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钉扣子。如果一个人连扣子也钉不好,那么他就要被钉扣子。小丁已经失过两次手了,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在一阵同样轻微的风声中,会飞已经消失不见。小丁感到非常惊讶。为什么这一次是在燕子塘呢?燕子塘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平常人迹罕至。黄昏时,谁会去那里呢?
小丁熟悉燕子塘,因为他常常和杨四呆去那里钓鱼。对许多人来说,钓鱼也许是一种有趣的消遣。小丁和杨四呆钓鱼却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小丁也熟悉燕子塘的猪圈,因为他们的鱼就是在那里烤熟的。那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土坯屋。它很久之前是一个猪圈,至今为止,你还可以看到许多猪屎,不过它们已经风干了,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臭。小丁和杨四呆就是用猪屎来烤鱼的,奇怪的是,用猪屎烤出来的鱼,倒是意外的香。
小丁当然也熟悉燕子塘的黄昏。因为他和杨四呆钓鱼,常常是在黄昏时候。燕子塘的黄昏宁静而美丽,尤其是这样的初夏,四处飘浮着迷人的槐花香气。小丁喜欢这种香气,因为槐花是可以吃的,虽然它吃起来有一点苦涩的味道。
小丁此刻感到苦涩,却不是因为想起了槐花。而是因为他觉得,这一次要钉的扣子,为什么偏偏是在燕子塘呢?在那个时候,除了小丁和杨四呆,通常是没有什么人去的。难道,小丁的心忽然跳了起来,难道是她?想到这里,小丁的心就跳起来,不停地跳,直到他觉得自己几乎窒息过去。
在小丁的江湖中,人分成两类。第一类是钉扣子的,另一类就是被钉扣子的,极其明了。他的江湖中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
小丁有印象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师父李木桶,他之所以叫李木桶,是因为他总是躺在一只破烂的木桶里。师父常常自诩为江湖中最伟大的刀手,为人极其骄傲,也极其消沉。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是个瞎子,并且那只用刀的右手已经不复存在,教刀法只不过是李木桶苟延残喘之计。在钉扣帮,一个人得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就没有活着的理由。
李木桶坐在木桶里听小丁的刀声,每次听完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丁,没出息的东西,活该被砍死!”
小丁从不顶嘴,因为他知道,他只能听到这句话。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师父在听完刀之后,说道:“过来!知道我为什么骂你吗?”
小丁迷茫地摇摇头。
“因为你不相信我。”师父道,“你也不相信你自己。在你眼里,我只是个吹牛皮的瞎子,你也只是一头挨刀的猪!”
小丁道:“我不知道我能相信什么。”
“猪!”师父骂道,“你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刀能有多快,所以你才是头猪。”
刀能有多快?小丁确实不知道,他觉得师父骂得对。小丁那时候不知道那就是师父最后的教诲了,从那以后,小丁就开始了真正的钉扣子生涯,再也没见过师父。离开师父,小丁觉得整个江湖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直到有一天他在燕子塘钓鱼时遇到杨四呆,杨四呆是他的朋友,很可惜,他却不是钉扣子的。
当然啦,在小丁的江湖里还有一个会飞。会飞也是钉扣子的,可是每次看到会飞,小丁的第一个冲动就是给他钉扣子。这个冲动十分可怕,有时候小丁觉得只要他不小心多看会飞一眼,这种冲动就会不顾一切地转化成行动。但是每一次小丁都克制住自己。因为他见过会飞的刀有多快!
认识杨四呆使小丁很开心,这不仅仅因为杨四呆给他烧饼吃。那时候小丁不相信江湖中还有比结识朋友更开心的事。不过后来他发现,这样的事虽然很少,其实也还是有的。
那是一个温暖的仲春黄昏,燕子塘水波潋滟,就连破烂的猪圈也呈现出难以捉摸的美感。那个黄昏注定要在小丁一生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个黄昏小丁和杨四呆像往常一样从猪圈的破墙爬进去,准备开始钓鱼。他们通常把钓竿藏在猪圈的一个角落里,上面铺一些干草。他们的鱼饵通常是苍蝇,因为小丁是劈苍蝇的老手。
“坏啦。”杨四呆叫道,“鱼竿不见了!”
鱼竿确实不见了。他们发现在塘边一棵大槐树下,竟然有一个人在钓鱼!小丁和杨四呆常常来钓鱼,不知不觉就把燕子塘当成私有财产,怎么允许别人瓜分?
杨四呆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到老子的地盘来钓鱼?”
那人头顶一只破草帽,连头也不回。小丁也很气愤,因为他发现那个人手里的钓竿是他们的!
“不要命了!”小丁道,“老子钉你的扣子!”
那人还是不理他们,眼睛只盯着水面。小丁气坏了,他跳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掀掉破草帽,没想到却大吃了一惊!
“烦不烦呀!”那人说着将手里的鱼竿扔在地上,“鱼被你们吓走了,搞得我一点心情都没有了。郁闷!”
“呃。”小丁觉得一口气倒转过来,他慌乱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杨四呆也在那里一个劲儿地道歉。
“我不管,”那人说道,“你们赔我的鱼来!”那人就是米兰。米兰是一个长得极其漂亮的小姑娘。对这一类人,小丁感到极其害怕,杨四呆显然也极其害怕,杨四呆甚至还不雅地流了口水。
事实就是这样,小丁和杨四呆非但没有狠狠地收拾偷鱼竿的毛贼,反而被毛贼收拾了一番,并且心里甜滋滋的,这是多么奇怪啊!
米兰发了一通脾气,气冲冲地走掉了。她的目光长着刺,小丁觉得极其狼狈。由于长期处在饥饿的边缘,小丁瘦得像只没有草吃的兔子,会飞说他难看,他就想钉会飞的扣子,可是小姑娘的目光说他难看,他就只会觉得难为情。杨四呆也很难看,关于这一点,小丁不知为什么竟有点得意:因为杨四呆比他更难看。杨四呆那双沾满炭灰的黑手大得出奇,并且他还流口水了。
米兰不是小丁的朋友,朋友不会偷他的东西,更不会骂他,蔑视他。既然不是朋友,就活该像会飞那样被钉扣子,但是小丁不想钉她的扣子,这使得小丁十分苦恼。
那以后米兰也常常在黄昏去燕子塘。她很高兴认识他们,因为这样一来,她想吃鱼时就用不着亲自动手了。他们不知道米兰是干什么的,米兰自己也从来不说。米兰最爱说的一句話就是“郁闷”。小丁和杨四呆也根本不敢问她,在这个伟大而肮脏的江湖中,他们最害怕事情就是米兰说“郁闷”。
“她根本没有骨头。”小丁回忆起自己抓住她肩膀的那一片刻,对杨四呆说道,“至少她的肩膀没有。”
杨四呆并不赞同小丁的看法:“那是因为她的骨头也是软的。”
米兰是个懒鬼,她一到燕子塘就是坐在塘边打瞌睡,有时也会站起来四处走走,那是因为她想摘一些蓝色的雏菊,把它们戴在头上。她通常对他们钓上来的鱼坐享其成,也不会去烤鱼,打死也不去,因为烤鱼意味着与猪屎打交道。米兰是个饿鬼,除了说“郁闷”,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吃烤鱼,她一个人可以毫不客气地吃掉一大半,让小丁和杨四呆觉得十分气愤,但是他们都敢怒不敢言,因为在余下的一小半中,他们会得到鱼头鱼尾,还是得到鱼刺上的肉屑,完全取决于米兰的个人喜好。吃完鱼,米兰会满意地说一声“郁闷”,然后微笑着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这就是米兰。尽管她只會瓜分他们少得可怜的烤鱼,小丁和杨四呆却希望她来。一旦她不来燕子塘,他们的心里就会不痛快。但是近来,特别是夏天来临,槐花开始盛放之后,米兰就很少出现了,小丁和杨四呆都很想她。
太阳就要下山,燕子塘呈现出一种美丽的玫瑰色。槐花四处飘零。已经是黄昏了,谁会出现在这里?
小丁向来不关心自己要钉的扣子。在会飞送来的玫瑰钉上,也从来只说明特定时间和地点。钉扣子的人无须考虑扣子的前因后果,他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只须无条件地杀死所有出现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人!他的本分就是把扣子钉好。然而这一次小丁对自己要钉的扣子却十分担心。因为燕子塘这个偏僻的地方,除了小丁自己,只有杨四呆和米兰是来得比较多的!如果他们想来钓鱼,恰好出现在这里!那么,该有多可怕!
这时候天色越来越暗了。小丁的心忽然跳得更厉害了,他远远地看见一个人从浓密的树林走过来。不管那人是谁,小丁都必须钉他的扣子!这就是小丁应该做的!小丁希望那人会转一个身,立刻往回走,可是不,那人一直朝燕子塘这边走过来!此刻,小丁已经看清来人是谁了,是的,他看清了,心中感到彻骨的寒冷。是的,那人的身影对小丁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小丁感到痛苦,因为朝燕子塘走来的人,正是杨四呆!
“小丁,”杨四呆说道,“你不是说今天要去钉扣子吗?怎么在这里?”在黄昏暗淡的光线中,杨四呆的面容却显得异常清晰,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明朗的笑容。
“我……”小丁不知怎么说,“我已经把扣子钉完了,就想来钓鱼。”
“小丁,”杨四呆轻轻笑道,“不要骗我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小丁道,“我确实已经钉好扣子了,明天我就会领到酬金。”
“小丁,”杨四呆道,“你不是一个会说假话的人。”
“是的。”小丁道,“我从不说假话,尤其不对朋友说假话,我确实已经钉好扣子了。”
“小丁,”杨四呆温和地说道,“举起你手中的刀,来,杀死我!”
“杨四呆,你尽说傻话。”小丁道,“我为什么要杀死你?”
“因为会飞玫瑰钉上写着的那几个字。”杨四呆道,“小丁,你用不着再骗我了,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的甚至比你还要多。”
杨四呆的这些话,使小丁感到异常震惊!杨四呆怎么知道玫瑰钉和会飞的?
杨四呆缓缓地说道:“因为,小丁,我也是一个钉扣子的人。”小丁惊呆了,杨四呆眼中闪过一道痛苦的火花,“打铁的小学徒只是我的表面身份。我也像你一样杀人,我并不像你看起来那样傻,你把我当成朋友,你把你所有的事情告诉我,我也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可是最关键的我却没有告诉你。我钉扣子的方法跟你不一样,我搞暗杀,我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杀死他。”
小丁看着黑暗中杨四呆的大手沉默着,远远没有从震惊中清楚过来。
杨四呆道:“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浅显的道理,呃,小丁你在听吗?”
“我听着呢。”小丁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我最喜欢听人讲道理,尤其是浅显的道理。”
杨四呆说道:“小丁,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永远不要。他人即冤狱。”他停了停又说,“哦,再补充一条:永远不要相信女的。”
小丁道:“这是为什么?”
杨四呆道:“在江湖中,女的更是冤狱,她们更坏。”
“我不明白。”小丁忍不住喊叫道,“我什么也不明白!”
杨四呆道:“你已经明白了,你只是不承认而已。你知道我在说谁。在江湖中,残酷的事实总是把我们逼到路的尽头。还记得昨天我给你的那半个烧饼吗?小丁,我知道你饿,你决不会不吃这个烧饼。而且,为了使你相信,我已经吃下另外的半个。小丁,这是一只下过毒的烧饼,当然只有一半是下过毒的,另一半却没有。小丁,猜猜看,你吃的是哪一半?”
“我不猜。”小丁痛苦地说道,“我恨这个江湖!”
“来,小丁!”杨四呆说道,“拿起你的刀,杀死我。”
小丁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那把锈刀:“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发生了什么。杨四呆,你首先是我的朋友。我从没想过要杀你,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杀你,”杨四呆道,“是因为她想杀你。事实上烧饼是她给我的,她知道你相信我。”
“她!”小丁觉得自己要疯了,“她为什么要杀死我?”
杨四呆低低地说道:“她知道为什么。来呀,小丁,杀了我!难道你不恨我吗?”
小丁在黑暗中看着自己那把生锈的刀。
“小丁,你还犹豫什么?”杨四呆道,“我这样对你,难道你还是不肯杀死我吗?”杨四呆说着,淡淡地一笑,“小丁,真的,你是一个大大的傻瓜。”就是那时候,杨四呆的身子像折断的树枝一样,猛然往前一扑,栽进小丁的怀里!
小丁坐在燕子塘边哭泣,他觉得杨四呆的身子,正在他怀中一点点变冷,他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局。是的,他确实是个傻瓜,他什么也不明白,他只知道杨四呆是他的朋友,而杨四呆已经死去。黑暗已充盈了整个清凉的夏夜,燕子塘的水波也是凉的,花香也是凉的,小丁沉浸在这无边无垠的清凉当中,感到高空中闪烁的星星和四周模糊的群山,开始旋转起来。
“小丁,嗨,小丁!”模糊中小丁听见有人轻轻叫唤,“嗨,小丁!”
这个声音使小丁从昏昏沉沉中猛然惊醒,体内所有的血顿时奔涌起来:“是你!”小丁喝道,“来得好!”
“是吗?”那人嗔道,“小丁,这么凶。怎么,不欢迎我吗?”
“欢迎得很!”小丁冷笑道,“你这条毒蛇!”
“你要杀我?”那人笑道,“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要杀我?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呸!喜欢你!”小丁道,“我是头猪!一头瞎眼的猪!”
那人哈哈大笑:“难道你现在才明白吗?咦,这样看着我干什么?难道你不认识我吗?我是米兰啊,嘿嘿,米兰你都不认得了?”
“别废话!”小丁道,“老子宰了你!”
“很好,小丁。”米兰敛住笑容,说道,“我终于明白你是什么人了,你看重朋友胜过我。你来宰吧,我确实是条毒蛇。”
“你以为我不敢吗?”小丁轻蔑地说道。
米兰道:“我才是真正瞎了眼!”
“好,好!”小丁道,“都瞎了眼,一群瞎子!可是,米兰,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杨四呆会死去?为什么?!”
米兰道:“知道吗,小丁,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然后米兰开始揭示那最可怕的秘密。与小丁、杨四呆一样,她也是一个钉扣子的人!事实上,在钉扣帮,所有钉扣子的人都是来历不明的孤儿。他们最初来到钉扣帮,便被帮主用迷魂大法进行洗脑,洗脑之后,这些孤儿便被分成若干小组,每组三个人。他们要学习不同的钉扣子方法。在这一组中的三个人,小丁学习刀法,杨四呆学习暗杀,而米兰则学习投毒。然后他们都被派出去,以自己所学的方式钉扣子,用以考查他们作为一个杀手的能力。同时,根据任务的完成情况,发给他们一些可怜的铜板。
“我什么也不知道!”小丁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米兰道,“杨四呆和我知道得比你多,只不过是他们想让我们知道得多一些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棋子,知道多少取决于那些掌握秘密的人。”
“你是指会飞吗?”小丁问。
米兰点点头:“他也只是秘密的一部分。”
年复一年,小组中的三个成员在钉扣子中成长,他们在各自隔绝的环境中生活,根本不知道谁是跟他们一组的,甚至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是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小组中的成员将互相认识,并且最好能够产生深厚的感情。然而在他们中间却面临着一种可怕的选择,在每组三个成员中必须有一个人要被淘汰!作为一个异常庞大的组织,钉扣帮可没有闲钱来养无用的废物!
“嘿嘿,米兰,”小丁苦恼地笑了,“你才是最好的杀手,可是最该死的是你。”
“也许应该是我,”米兰道,“可是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让你死。在杨四呆和你之间,我更喜欢你。”
所以米兰让杨四呆用半个毒饼毒死小丁,她这么做,是因为她知道杨四呆最讲义气,决不会让朋友死去!她将选择权交给杨四呆,就意味着把杨四呆逼上了绝路。米兰所料不差,杨四呆选择了有毒的那半个烧饼,把生命让给朋友,把死亡留给自己!
“小丁,”米兰道,“我很无耻,是吗?”
“是的!”小丁觉得自己的胸口就要炸裂開来。在无法言说的愤怒中,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必须面临这样痛苦的选择!是谁在制定这个肮脏的法则?谁?
他们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小丁终于道:“米兰,我必须杀死你,我必须。”
米兰道:“我知道一定会是这样。”
小丁望着她:“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米兰道:“我喜欢的小丁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那时候,眼泪早已流满他们的面颊。
黑暗中忽响起一阵掌声。那掌声就在他们的头顶。小丁和米兰抬起头,鼓掌的那人就站在那棵巨大槐树的一片树叶上,就是会飞。
“精彩,非常精彩。”会飞笑道,“我看到了这个冷漠江湖中极其动人的一幕。事实上我一直在看,我喜欢看人们表演。”小丁和米兰沉默地看着会飞。会飞是黑风的使者,他随风而至,又随风而逝。
会飞继续笑道:“当一个人说‘你来杀死我吧,而另一个说‘我必须杀死你时,我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只不过我是笑出来的,因为我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小丁,你其实并不想杀死米兰。为什么?因为她聪明漂亮,又死心塌地为你着想。米兰,你也知道小丁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他决不会杀你,因为小丁不是傻瓜。只有杨四呆确实是一个傻瓜,所以他真的死了。”小丁望着米兰的眼睛。
“我说得不对吗?”会飞轻轻叹息了一声,“人都是自私的。小丁,你不是说要杀死她吗?你杀呀!杀呀!咦,怎么就是不肯动手?米兰,你不是愿意他杀掉你吗?”
小丁道:“会飞,你这该死的猪!”
“我了解人们的想法,并且嘲笑他们。”会飞乐不可支地笑道,“小丁,这就是我招人痛恨的原因。你当然不肯杀她,此刻你们是甜甜蜜蜜的,可一旦我告诉你们一个新消息后,我数一二三,你们就会像狗那样撕咬起来。”
“什么?”米兰道。她在黑暗中簌簌发抖,紧紧地抱着小丁。
“那就是,”会飞道,“在三人组中,不是只有一个人死去,而是最多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在你们之间,还必须再淘汰一个人,钉扣帮只需要最好的杀手。”
这就是钉扣帮长盛不衰的原因,因为他们能培养出真正无情的杀手。他们首先让人失去自己的历史,然后再让人在一片空白中,懂得什么是朋友,什么是爱。当然,让一无所有的人得到这一切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永远失去这一切。钉扣子的人,是一无所有的人。钉扣子的人,其实只能是一把冰冷的利刃。
小丁慢慢地推开米兰,他开始向后退,一直退到杨四呆的身旁,小丁的刀也在那里。小丁捡起他的刀,他脸上的泪水已经风干。米兰呆呆地望着小丁,现在,他们之间拥有的温热已经被夜风吹散。小丁举起他的刀,那刀指向深蓝色的夜空。风是黑黝黝的,那刀也是黑黝黝的。
“其实,”会飞叹道,“小丁,你们大可不必这么性急。你们还可以再抒抒情嘛。”
“用不着。”小丁道,“我们有的是时间抒情,当我杀死你之后。”
会飞吃了一惊:“小丁,你疯了!”
小丁没有疯。他知道会飞的玫瑰钉有多么快,他也知道会飞的刀有多么锋利,但是痛苦比这些要强一万倍!小丁必须反抗,仅仅为了活着而失却死去的勇气,那就会异化为一头真正的猪。现在小丁飞了起来,因为他已经超越他的死亡。他抛弃了尘世间的重量,他是那么快捷轻盈,他在夜空中飘动,就像一片捉摸不定的羽毛。
会飞的玫瑰钉是一张宽阔的大网,在天地间展开。玫瑰钉那致命的香气四处飘逸。小丁挥动他那黑黝黝的刀,看见会飞像鱼一样在夜的清凉中向他游来。会飞的刀是清凉的刀,寒意流淌。米兰惊讶的目光在黑夜里闪烁,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在最短暂的刀与刀的接触中,死亡已经降临了一千次!所有的刀影,所有的恐惧,最后停歇成会飞得意的笑容。他的刀尖已经刺中小丁的心脏!他看见了小丁的血,鲜红的血多么娇艳,他感到兴奋!但是他在小丁的眼里却没有看到一丝惊慌。这是为什么?难道小丁真的不怕死?
然而接下来的那一刻,会飞的得意变成了恐惧,因為他发现自己的刀尖虽然刺中了小丁,但是那刀尖却无法再前进半分!这是为什么?会飞低下头来,发现自己的手臂,那只握刀的手臂,已经离开了自己!
“这是一个意外。”会飞躺在黑色的血迹中说道。在黑夜里,那流淌的血也是黑的。
“不。”小丁骄傲地说道,“我比你强,我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是的,人们总是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要强得多,但是这种潜力往往只有异乎寻常的痛苦才能激发出来。这一刻,小丁想起了师父李木桶,那个失去手臂的了不起的瞎子,他并没有吹牛皮。师父看不见小丁手中的刀,却可以看见小丁心中的刀。小丁无数次想过要钉会飞的扣子,可是他从未想到自己真的会钉。因为小丁其实是十分害怕会飞的,但是这一次,痛苦使他超越了固有的恐惧。
米兰欣喜地抱着小丁,亲吻他。对米兰来说,小丁的胜出无疑是一个意外。小丁的眼睛却被黑暗充满了,他望着茫茫的夜色道:“你走吧。”
“我们一起走,”米兰疑惑地望着小丁道,“小丁,你……”
小丁道:“我要留下来跟杨四呆在一起。燕子塘是他喜欢的地方。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米兰却笑了,大声说道:“瞧我这个大傻瓜!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小丁,告诉你,杨四呆其实并没有死!”米兰上气不接下气,快活地告诉小丁,原来她在那只烧饼中下的并不是什么毒药,而是一种可以使人暂时昏睡的蒙汗药。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考验她的这两个好朋友而已。
“明天早晨,”米兰笑道,“他就会醒来。”
在夜色中,小丁将杨四呆扛在肩上,朝远方走去。这三个人,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过去,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将来,尽管黑暗越来越浓郁,但是,正像人们常常希望的那样,所有心地纯正的人都会快乐地活着,直到永远。
(本文首发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04年第1期)
分类:江湖再现 作者:彭建生 期刊:《武侠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