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来者不善
南城大大小小的企业星罗棋布。其中有家小厂,厂主姓刘,人称老刘。老刘会经营、善管理,又懂得技术,把个小厂打理得红红火火。这天下午4点,员工们都在各自忙碌,办公室里,老刘一边审核图纸,一边哼着小曲,畅想着美妙“钱”景。小老板都这德性,有点订单做就幸福得不行,以为要发达了。
就在老刘得意忘形之时,只听“咣当”一声,接着,两个黑衣汉子大摇大摆闯了进来。这两人一个瘦高一个矮胖,乍一看,还以为是林子祥和郭德纲一块来了呢。
那瘦高个子,嘴唇上留一抹小胡子,身穿黑色西装,颈挂粗金链,腕戴金壳表,夹着个手包,一副大哥派头。再看那矮胖子,光头造型,一身黑色运动装,手上拿着一卷报纸,一脸横肉,眼露凶光。看扮相,毫无疑问,这两位是“道上的”;看神情,正应了那八个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老刘很惊讶,他觉得自己为人还算谦和,遇事也能忍让,从不过问江湖是非,更没结交道上朋友,怎会招来如此凶神?找错人了吧?如今砍人都有砍错的,找人找错了有啥稀奇?
这时,小胡子走过来冷冷地问道:“你就是刘老板吧?”
老刘急忙站起来,努力挤出一张笑脸说:“我是,二位有何贵干?”
小胡子使了个眼色,光头二话不说,从报纸卷里“唰”抽出一柄尺把长的片刀,“砰”一声猛砍在大班台上,刀刃吃进台面,片刀立在桌上,微微颤动,嗡嗡作响,寒光摄人心魄。老刘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当场就吓懵了。
说起来,老刘在南城混迹多年,比这骇人的场面不是没经历过。有一次,老刘走在街上,忽见几个人旋风般的从他身旁掠过,紧接着,后面几十个人挥舞刀枪,喊打喊杀朝那几个人追过去。不一会儿,被追的那几个不见了,追人的那伙也消失了,市面又恢复平静,但地上却多了两样血淋淋的东西:一只断臂,上面还带着袖子;一片耳朵,新鲜的人的耳朵……
相比之下,眼前这一幕实属小儿科,但老刘却感觉更人。毕竟上回是打酱油,这次自己却是局内人呀!
就在光头挥刀砍桌的同时,旁边的文员吓得一声尖叫。这叫声提醒了老刘,他认定对方大动干戈,是冲自己来的,没必要让这丫头陪绑,于是说:“这儿没你的事,你出去吧。”老刘一边说一边朝文员挤眼,暗示她出去后召集车间的员工过来解围。
文员不敢马上就走,她可怜巴巴地望望光头,又望望小胡子,见二人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像得到大赦一般,蹑手蹑脚溜了出去。可她这一走,再也没有进来。后来老刘才知道,对方足足来了十几个,大门、车间、仓库,甚至厕所都有人看守,小工厂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被控制住了。
小胡子傲慢地问:“刘老板,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老刘苦笑着摇摇头。
光头从桌上拔下片刀,用手在刃口上比划了几下,不阴不阳地说:“这东西顺手得很,今天开不开荤,你刘老板说了算。”
老刘不由想起曾经目睹的断臂和耳朵,顿时毛骨悚然,脑袋根本没法转圈了。
小胡子在办公室里踱起了方步,他踱了一圈,突然问道:“认识张老板吗?”
老刘无力地靠在大班椅上,嘴里喃喃说着:“张老板,哪个张老板?”
小胡子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字条,用力拍在大班台上。老刘见字条上写着:“刘老板,贵厂所欠款项委托此人清收,见条即付。中力公司张小姐。”老刘这才明白,原来是她!
2.强势女人
张小姐芳名一个丽字,在业内,是赫赫有名的女强人,白手起家的典范,以胆大、泼辣、强势著称。她曾是内地棉纺厂的纺织女工,三十岁那年下岗,孤身一人来到南城闯荡,经过数年打拼,开了家“中力”公司,专门销售机床。
中力不大,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在圈子里小有名气,秘诀有两条:对内,给销售人员高额提成;对外,搞分期付款,并且无须抵押。老刘付十四万首期,从中力购买了一台连本带息总价为五十万元的机床,双方约定,每月还款三万,一年还清。
可半年不到,机床出现质量问题,中力派来工程师维修了好几次,问题都没解决。随后中力方面提出,往后上门一次,无论修没修好都要收三千元维修费。这下老刘不乐意了,明明东西还在保修期内,凭啥要付钱?可没想到中立还留了一手:他们为了防止客户跑单,在机床里安装了计时器,以三十天为一个周期,时间一到,机床自锁不能工作,等到客户付款后方才解锁,然后重新设定三十天时限,以此类推,直到余款付清。
于是,双方这么僵持着,几十万的机床便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后来,老刘费尽周折,联系到另一家机床公司的资深工程师,许以万元的好处费,终于修好了机床、卸掉了计时器。这么一来,中力再也拿捏不住他了。此时,尚有二十万余款未付。老刘认为自己被迫修机床、找外援、买配件搭上的十万元应该由中立来承担,所以只同意付一半十万元。这时,又轮到张丽不肯让步了,双方再次僵持不下。张丽恼羞成怒,撂下一句狠话:“老刘,你给我等着!”
老刘哪肯服软:“等着就等着。”结果,就等来了道上的瘟神登门。
老刘这正回忆着,小胡子的一句话瞬时打乱了他的思绪,让他吃惊万分。小胡子说:“张小姐告诉我们,你欠她三十万。”老刘赶紧声明,债务标的是二十万,不是三十万,而且这二十万存在争议,真正欠张小姐的,只有十万。可是,小胡子却硬邦邦地说,以张小姐说的为准,老刘说的不算。
老刘拿起手机想找张丽对质,被光头一把拉住,瞪眼责问:“你想干吗?”
老刘气鼓鼓地说:“我要问问张小姐,我怎么就欠她三十万了。”结果,他拨张丽手机,关机;打公司座机,对方说了句“老板不在”,就挂了。显然,张丽是在回避自己。老刘放下电话,强忍悲愤,把这场纠纷讲给小胡子听,让他评评理。
小胡子却说,他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没兴趣听谁是谁非这些破事,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还钱,扯别的没用。接着,他假惺惺地说:“刘老板,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让你一下子拿三十万估计有困难,可以分期付款,你自己给个方案吧。”
老刘只想赶快打发这俩瘟神走路,随口应付:“十天后付……十万。”
小胡子点头又问,剩下的呢?老刘敷衍说,看情况吧。小胡子脸一沉,问老刘什么意思?老刘怕对方再生事端,只好说三个月之内解决。
“很好,你记住,我只收现金,不要支票。”小胡子凑到老刘跟前,恩赐一般地说,“看你还识相,我就不难为你了,这样吧,你拿一万块钱出来。”
老刘莫名其妙地说:“不是说好十天之内付第一笔钱吗?今天没有。”
小胡子二话不说,快步走到窗前,“哗啦”一下拉开窗帘,指着车间怒气冲冲说:“你看看,我来了多少弟兄,他们要吃饭,要喝酒,要唱歌,你讲句没钱就好了,我怎么向他们交代?”
光头拿着片刀,指着老刘,恐吓道:“前几天,有个老板欠钱不给,还挺横,弟兄们一下就火了,当场把他修理得住了医院,最后怎样?躺在病床上还得乖乖掏钱。”
老刘没辙,只好打开保险柜,把备用现金拿出来放到桌上,大约七八千元。小胡子一边数钱一边嘟囔:“就这点儿?”他威胁老刘,“我告诉你,这些是弟兄们今晚的活动经费,跟你欠张小姐的可不相干,你记住喽,三十万块一分都不能少!”说罢,把钱塞进包里。
3.高人助阵
当晚,老刘一肚子气恼,来到工业区旁边的一家小饭馆借酒浇愁。等情绪稍稍平复后,他把所有可能的解決方案在心里列了出来,一共是两大项四小项:
一是公了:去派出所报警或上法院打官司。可是这十来万的经济案,即使立案,警方也未必会派人来保护。至于上法院,那可是花钱、费神又耗时的事,他一个小老板能承受得了?这公了不行,只能私了。
可是,一想到私了,老刘又举棋不定了。他脑子里一个声音说:乖乖给钱吧,就当破财免灾;另一个声音说:太欺负人了,不给,再来骚扰就跟他们干。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两个念头交织缠绕,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一瓶白酒下肚后,也许是酒壮怂人胆,老刘终于做出决定:决不能屈服,跟他们干!
老刘意识到,仅凭一己之力是干不过小胡子他们的,需要帮手,而且一般人不行,非得有身手好、敢担当的狠角色不可。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这样的人选。他灰心丧气,趴在酒桌上打起瞌睡来。在半梦半醒之际,一个名字浮出水面:大傻。老刘一拍脑门,对呀,怎么把他给忘了呢?
说到大傻,老刘想起了两年前的事儿。当时他的一位同行朋友请他帮忙解决一个技术问题,老刘坐公交到朋友厂里,却被一个黑大个儿保安给拦住,不但对老刘盘问再三,还要求老刘填写访客登记表。老刘自恃自己是“老板”,又是“客人”这双重身份,岂肯屈尊。
于是两人就叽歪开了,直到动静闹大,朋友出门相迎时才告收场。这名保安便是老刘今天想起的人,外号“大傻”。
当时,朋友指着保安鼻子大骂:“好你个大傻,你知不知道,这是刘总,数控编程专家,花钱都请不来,你竟然不让进门!”大傻便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任其训斥。
据朋友讲,大傻跟他的太太是一个村的,还有点亲戚关系。他们村长欺男霸女,作威作福,大傻退伍后看不过眼,就找个茬子把村长教训了一顿,也算替天行道吧。结果一脚把村长踹成重伤,判了三年。出狱后,大傻来到南城,一直找不到事做,才到他这儿当了保安。
朋友还说大傻是个练家子的,在部队干的又是特种兵,功夫相当了得,一般人挡不了他三拳两脚。以前外面有些小流氓经常调戏厂里的女工,自从大傻来了之后,逮着机会把他们修理了一顿,几个小流氓再也不敢来了。
老刘想,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样的恶汉呀。离开时,他主动友好地朝大傻微笑点头,没想到大傻竟跟着出来了。老刘好生紧张,心说:这家伙要干什么,莫非是要报复吧?
谁知大傻快步走到老刘面前,规规矩矩鞠了一躬,说是为上午的鲁莽向老刘道歉,然后向他问了一个稍显幼稚的问题:数控编程难不难学?老刘想了想,说有人觉得简单,也有人觉得很难。这时,大傻摸摸脑袋说自己只念过高中,成绩还不太好,不知道能不能学会。说这话时,五大三粗的大傻竟腼腆得像个孩子。
老刘问大傻,你一个保安,怎么想起来学这个。大傻说保安这碗饭端不长,还是学点技术踏实。大傻告诉老刘,他到培训部问过,学期一个月,学费四千元,他准备报名。老刘见大傻如此上进,便鼓励他买台电脑在家自学,有问题他可以随时来请教。大傻喜出望外,高兴得又蹦又跳,连呼遇到贵人。
大傻上进心很强,读书学习有一股傻劲。由于他自身的努力,加上老刘的指点,半年后,他已经粗通数控编程。老刘明白,以大傻的水平,在南城求职很难,他便建议大傻去相对偏僻的惠城看看。大傻听了老刘的建议,很快在那儿找到工作,而且干得不错。老刘想,此番如找到大傻,大傻如能愿意帮忙,那可是天助我也。
两天后,老刘终于联系到了大傻。当大傻听他在电话里说遇到点麻烦,二话没说,答应一定来南城帮忙。
第二天中午,大傻如约而至,老刘把他拉到小饭馆,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大傻听后说:“没事咱不找事,有事咱也不怕事。”他要老刘立刻约对方过来。
老刘说:“兄弟,是不是急了点?他们一来就是十几个,清一色的小平头黑衣裳,我们只有两人,一旦打起来,恐怕要吃亏。要知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嘛。”大傻却要老刘放心,说没事,今天打不起来,对方不会来很多人。
见面地点就定在小饭馆,在大傻的提议下,老刘挑了一间最小的包房,空间很局促,仅能容一张圆桌,五六张独凳。对此,大傻有他的说道:“假设对方来了七八个,甚至十几个,都没关系,能进到房间的顶多三四个,其他人只能呆在外面,万一打起来,以我的身手,抵挡一阵子完全没问题,刘哥你站在墙角打电话报警就行了。”他看老刘有些紧张,又安慰道,“应该打不起来,我说的是万一。”
老刘心里赞叹不已:好个大傻,两年不见,让人刮目相看,不但刚猛率直,重情重义,而且粗中有细,面面俱到,找他帮忙算找对了。大傻让老刘靠墙坐在圆桌上手,到时他站在老刘身后。安排妥当后,大傻还不忘解释说:“这次是文斗,你唱主角,我就是个跟班的,当然站后面。”
老刘听了觉得,武斗,老刘他不行;文斗,不客气地说,他还比较擅长。一场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
4.灰色商人
果如大傻所料,对方只来了小胡子和光头两个。他二人旁若无人地进入房间,一眼便看到老刘身后的大傻,只见此人一米八几的身高,铁塔一般的身板,一张不怒自威的黑脸,看得二人同时一怔。此时,老刘注意到,光头没拿报纸卷,心想大傻又说中了,对方根本没做打架的准备。
于是老刘气定神闲地笑道:“呵呵,这是本厂新招的员工,也是我的哥们,两位不要见外,请坐!”
小胡子在对面坐下来。光头也学大傻的样,双手环抱胸前,站在老大身后。但他也觉得,气势跟大傻相比,差了好远。小胡子直奔主题道:“刘老板,钱准备好了吧?”
老刘明知故问道:“什么钱?”
小胡子耐着性子说:“欠中力张小姐三十万的首付,十万块,前两天你答应的。”老刘说:“我说过,只欠张小姐二十万,这二十万还有争议,哪来的三十万?”
小胡子又重弹老调说:“这事以张小姐说的为准。”
老刘说:“那张小姐说欠三十万,你就收三十万喽?”
小胡子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反应不过来,只得硬着头皮说:“是这个理儿。”
老刘等的就是他这一句,他语带嘲弄地说:“那好,我现在告诉你,张小姐欠我一百万,我给你写个条,你赶紧找她收,收回来咱们对半分,一人五十万,怎么样?”
小胡子被堵得一时哑口无言,一阵愣怔之后,把脸一拉:“你什么意思,想赖账?”
“我没想赖账!”老刘侃侃而谈,“虽然我的工厂很小,挣钱不容易,但我从来没想过赖别人的账。我说过,欠款只有二十万,而且存在争议,最终付多少需要双方协商,不可能张小姐说多少就是多少,更不可能她写张条子我就得掏钱。你说说,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是你,你会同意吗?”
小胡子没想到,老刘前次温顺如小绵羊,说话结结巴巴的;今天竟侃侃而谈,言辞犀利。但小胡子到底是老江湖,稍加迟疑后,他以退为进,说:“你可以先付一两万表示表示诚意嘛,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一分钱不给,我怎么向张小姐交待?”
“怎么交代是你自己的事。”老刘底气很足地说,“我明确告诉你,欠款数目不弄清楚,我一分钱都不会付!”
从事追债这个行当的,基本上都是身有劣迹的道上人,小胡子也不例外。以他这个江湖人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大傻的分量,他觉得凭他和光头两个,肯定对付不了。此时,即便老刘“翻脸不认账”,他也无可奈何,只能自找台阶说:“欠款数目我会找张小姐核实清楚,不过我劝你还是把钱准备好。”说完,拉起光头,悻悻而去。
老刘松了口气,转头向大傻跷起大拇指,问他怎么对“敌情”估计得那么准。大傻就把他了解的江湖内幕讲述了一番。
在南城,清债是一门生意,团伙老大就像影视导演,又像包工头,平日光杆司令一个,接到订单后才会召集马仔工作。马仔像剧组的群众演员,也像建筑队的民工,不同的是,扮相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统一为黑衣平头或者光头,据说这样能给欠債方以最大的视觉冲击力和心理震撼。
马仔的出场费有高有低,视单子金额、出场时间及工作能力而定;除了出场费,还有一顿吃喝;赚头大的话,吃喝之外还能唱歌、找小姐,费用由老大埋单。
追债团伙靠威胁恫吓基本上就能达到目的,假如债务金额较大,欠债方不肯就范,动武也不稀奇。真要上演全武行,马仔的收入会翻番甚至更多。如果马仔受了伤,除负责医药费外,老大还得打赏不菲的红包。因此,老大追求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厌恶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具体说到那个小胡子,他是老大,光头是他的心腹,其他人是他临时雇来的马仔。小胡子之所以额外向老刘索要一万块钱,是因为他当天要发放出场费,要请马仔喝酒吃饭唱歌找小姐。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不会自掏腰包。在小胡子看来,第一次已经摆平老刘,第二次没必要弄一帮人摆大场面,这样能省不少钱,所以鉴于老刘前次已经服软,动武已不在考虑之列。
听了大傻的解析,老刘诧异地想,敢情小胡子跟自己一样,也是精打细算的“企业家”呀。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5.内有玄机
过了一天,小胡子打来电话,说张丽承认尾款只有二十万,也承认存在争议。小胡子主动解释,按规矩,他们收债的要抽头一半,估计张丽不愿掏这个钱,就转嫁到老刘头上了,这三十万估计就是这么来的。小胡子还说,张丽虽然是他的衣食父母,但他决不护短,已经严肃批评了她。
听小胡子这么说,老刘觉得谁说“道上的”不讲理?小胡子就很讲理嘛,而且还知错就改。老刘心底不由泛起一丝感动,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对着电话嚷道:“明明只有二十万,为什么信口开河说成三十万,这不是敲诈吗?啊!以为我老刘好欺负是吧?”
小胡子依然语重心长,不急不恼地告诉老刘,他已说服张丽让步,尾款只收十五万,他希望老刘能给他几分薄面,同意这个方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小胡子斯文起来简直像个哲学教授。
老刘琢磨,虽然跟自己主张的还有差距,已在可接受范围,没必要再为几万元钱闹得天翻地覆。虽说有大傻助阵,小胡子暂时没捞到便宜,但大傻只能帮一时,不能帮一世,何不趁着对方示出善意时就坡下驴,化干戈为玉帛?想到这里,老刘决定给张丽打个电话示好。
蹊跷的是,张丽手机依旧关机;打到公司,还是“老板不在”。上次老刘以为对方刻意回避,现在细想,人家怎么可能因为回避他而成天关机,难道不做生意了?再说,回避也不是这个女人的性格呀。老刘如堕五里雾中,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大有玄机。他决定亲自去中力一探究竟。
老刘是晚上七点多到的,远远望去,中力公司临街的写字楼黑灯瞎火,了无生气,同四周灯火通明、生机勃勃的景况形成鲜明对比。他向旁边小店店主打听,回答令老刘震惊:“老板被警察抓起来了,员工心都散了,谁还加班?”
“抓起來了?”老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你说的是张小姐吗?”店主点点头:“就上星期的事,酒后驾车。听他们员工说,公司近来状况不好,很多钱收不上来,已经拖欠俩月工资了,张小姐请大家吃饭,想安抚一下情绪。这不赶上酒驾入罪嘛,吃完饭离开酒店没多远,碰上警察临检,一测,酒精含量超标,是醉酒驾车,当场就被带走了。”
唏嘘过后,老刘意识到不能再把钱交给小胡子了。他认定,最初,张丽委派小胡子追债确有其事,有那句“老刘,你给我等着!”和字条为证。但一切在张丽进去后发生了变化,小胡子看到有机可趁,动起了歪脑筋,先是以张丽的名义敲诈,把二十万的债务说成三十万;敲诈不成,又想瞒天过海,把债款据为己有。要不是自己前来打探,小胡子的阴谋几乎得逞。
大傻得知真相后认为,应当马上和小胡子摊牌,断了他收钱的念想。老刘明白,所谓“摊牌”,就是“亮剑”,亮剑不是为了逞勇斗狠,而是为了以战止战。他对大傻说:“你看要不要准备些家伙,比如钢管铁棒什么的,要不,去买几把菜刀也行。”
大傻连连摆手道:“带钢管铁棒过去,要是惊动了警方,那些东西就成了蓄意斗殴的物证,罪名就洗不清了,别说菜刀,就是连一把水果刀都不能带。”
老刘愤愤不平道:“凭什么他们可以舞刀弄棒,我们就只能赤手空拳?这叫什么事啊!”
大傻说:“他们是地痞流氓,我们是寻常百姓,他们可以作恶,我们不能,我们只能自卫。刘哥,你想想,要是因为这事栽进去,值不值?工厂谁帮你管?”
这话点醒了老刘,他开玩笑说:“兄弟,我发现你特别懂法律,特别讲法律。”
“那是,要不以前大牢就白坐了。”大傻让老刘尽管放心,真打起来不可能赤手空拳,武器就地取材,酒瓶板凳一样好使。
深夜,小胡子再次打来电话,煞有介事地告诉老刘,张小姐希望他爽快一点,尽快将尾款一次付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大傻在旁边做了个“六”的手势,老刘心领神会,说你周六过来吧。
放下电话,老刘骂道:“这混账东西怕夜长梦多,急吼吼要来拿钱了。”大傻点头说:“事情该有个了断了。”
6.针锋相对
周六中午,小饭馆最大的一间包房内高朋满座,正是老刘、大傻,还有大傻叫来助阵的几个朋友。他们同大傻一样,个个彪悍精壮,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举行了战前动员大会。会上,老刘宣布了两项战略方针:不打第一枪;擒贼先擒王。大傻做补充说明,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必动,火力对准对方老大。随后,众人就战术上的各种细节展开热烈讨论,并一一付诸实施:
包房中央的圆桌和凳子整体平移到最里边,保证己方人员靠墙而坐,避免腹背受敌。
啤酒瓶至少每人四只,两只摆在桌上,两只靠墙根放着,保证桌子被掀翻后,有后备的可用。
老刘能力最弱,但是主将,届时坐在中间,要离对方人员最远;身手最好的大傻和一个叫小军的分坐在他的两边,这样情况有变时,他们可以迅速制服对方肇事者。
相互间隔不能太近,以免挥舞酒瓶板凳时误伤自己人;也不能太远,以免被对方渗透,各个击破。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辆面包车疾驶而来,“嘎”的一声停在小饭馆外,车上跳下来七八个人,正是自以为得计的小胡子和他的马仔们。马仔们下车后便在车旁抽烟聊天,打闹嬉戏,光头跟着小胡子进了饭馆。
一看包房内的阵势,小胡子就感到不妙。他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来,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老刘注意到了,小胡子身后的光头腋下夹着报纸卷。同样,大傻也注意到了光头,并紧紧地盯着这个危险分子。
小胡子单刀直入:“刘老板,我还有事,就不绕圈子了,钱呢?”老刘说:“你说的那钱吧,我已经给张小姐了。”
小胡子步步紧逼:“什么时候给的?”老刘说:“昨天晚上。”
小胡子比谁都清楚,张丽已经进去多日,老刘不可能昨晚送钱给她,但他不清楚老刘是否掌握真相,他索性将装傻进行到底:“张小姐开收据没有?拿给我看看。”
老刘不屑地说:“这是我和张小姐之间的事情,跟你有关系吗?为什么要拿给你看?”
小胡子猛地提高嗓门:“怎么跟我没关系?张小姐把这事交给我,我就得给人家办好,不然以后在道上还怎么混?你说已经给过了,可张小姐并没通知我,我不该证实一下吗?”
霎时间,包房里充满火药味,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甭跟他废话……”旁边的光头按捺不住,嚎叫一声,“刷”地抽出片刀,准备故伎重演。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傻飞身而起,快如疾风上前攥住光头的手腕反向一拧,光头痛得难忍,片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与此同时,小军等几个“忽”地站了起来,个个手操酒瓶,虎视眈眈地望着小胡子,全是一副亡命徒的架势。
老刘缓缓起身,冲小胡子拱拱手,说:“兄弟不才,文不能拆字,武不能卖拳,好在还有几个朋友,你若是想操练的话,现在可以出去叫你的人进来。”接着,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小胡子,冷冷地说,“纸终归包不住火,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你可以把别人当傻瓜,但你不能总把别人当成傻瓜。你懂我的意思吗?”
此刻,小厂主老刘比挂金链戴金表的小胡子更像一个“江湖大佬”。
小胡子面无表情,大脑却在飞速转动,他明白,老刘已经知道张丽进去了,要想拿到钱,眼下只有“用强”一条路。问题是老刘已经做好对抗的准备,请来的帮手个个强悍,真打起来,出场费,医药费,得多少钱?十来万都未必够!动静闹大了,其他和中力有纠纷的老板也知道了真相,那些钱还怎么搞?
衡量得失之后,小胡子不愧是老江湖,能屈能伸,决定体面收兵,他斥责光头道:“遇事要冷静,不要冲动,我说过多少回,冲动是魔鬼,你就是不长记性。”然后又冲老刘做了个双手下压的动作,“刘老板,你也要冷静,大家行走江湖,都为求财,不为斗气,不要动不动就想操练。”
老刘绷得紧紧的心松弛下来,亮剑起了作用,对方开始退却了。
小胡子站起来,有板有眼地说:“我会向张小姐核实,真要像你所说,钱已经付过了,这事就算完了;如果没付,刘老板,别怪我不客气,到时有你好看。”说完,冲大家一拱手,说了句“后会有期!”转身走了。光头捡起地上的片刀,跟着狼狈而去。
7.以和为贵
兵不血刃逼退小胡子,老劉非常开心,嚷嚷要请大家喝酒唱歌,庆贺庆贺,没料到却被大傻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刘哥,你想没想过,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和张小姐都输了,有什么好庆贺的?”老刘一听,纳闷了,明明自己胜了,怎么成了输呢?他要大傻说个明白。
大傻说,清债是门灰色生意,正经人不会干这个,但张小姐本质上是个正派人,她请小胡子收债,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一时糊涂罢了。大傻说,做生意讲究“多个朋友多条路”,忌讳“多个敌人多堵墙”,老刘和张丽之间的纠纷本属小事一桩,现在居然小事化大,闹到刀兵相见,就是“多个敌人多堵墙”,值得庆贺吗?
大傻说:“以暴制暴绝不是好办法,长此以往,路只会越走越窄。”接着大傻表情凝重地说了他在这方面的深刻教训。
老刘说:“这样说来,对付小胡子也有错?”大傻说,对付小胡子这样的恶棍,除了亮剑别无选择。但他直言,小胡子之所以有机会耀武扬威,连诈带骗,根子还在老刘与张丽的交恶。回顾整个事件,起因固然在张丽,但老刘也有责任,比方说撇开中力,私下找人修机开锁的做法就不妥当,如果当时和张丽好好沟通,而不是意气用事,应该不会结下梁子,惹来后面的麻烦。
老刘承认自己处理不当,激化了矛盾。出于补偿心理,他强调,剩余款项还按二十万算,张丽出来后一次性付给她。
大傻推测,目前正处在醉酒驾车入罪、人人喊打的风头上,张丽至少三个月才能出来,要是没人帮她,中力十有八九撑不下去。
想到张丽给自己带来的麻烦,老刘冲口而出:“活该!”但话刚出口,他便觉得说得太狠,忙又说,“眼下生意难做,自顾不暇,谁有闲心帮她。”
大傻急切地说:“刘哥,冤家宜解不宜结,现在是弥补过错,化解矛盾的最佳时机,你要抓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作为生意场上摸爬多年的小老板,老刘清楚,救助中力这样的小公司并不是难事,自己真要出手,其实很简单,把应付款提前给付了,再付点员工的工资就行,这么一想,他内心开始松动了。
大傻继续劝导:“刘哥,你跟我说过,张小姐和你同属草根,而且,还在同一个圈子,又有生意上的往来,就凭这,你也该伸手拉她一把。再说,张小姐也帮过你……”
老刘指着自己鼻子问:“张丽帮过我?”
“张小姐卖设备给你,分期付款,无须抵押,出发点虽是生意,落脚处却有人情,这人情就是‘信任二字。不管她主观上怎么考虑,客观上是实实在在帮了你,不是吗?”大傻情真意切地说,“刘哥,我知道,你不是见死不救的人,帮帮她吧,就像你以前帮我一样。”
大傻的厚道深深打动了老刘,他郑重其事地说:“兄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接着老刘奇怪地问,大傻跟张丽毫无关系,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为什么极力主张帮她。
大傻正色道:“做人做事无非情理二字,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帮助张小姐,帮她就是帮你自己。”顿了顿,他又说,“小时候,我听老一辈讲,‘人这个字,左一撇,右一捺,互相支撑,互相依靠,缺了哪一半都站不稳,立不住,祖先造这个字就是提醒我们,活在世上不要忘了与人为善,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南海渔村”VIP包房。老刘,张丽,这两个曾经的生意伙伴、曾经的冲突双方,此刻终于又坐了在一起。
在张丽失去自由的这段日子,老刘以朋友的身份为中力做了以下事情:发放员工基本工资;缴纳房租及水电杂费;招聘有经验的维修工程师;提醒销售人员走访处于还贷期的客户,防止跑单及私收债款;督促采购人员联系上游厂商,主动说明事由,防止别有用心的生意对手造谣生事……在老刘的张罗下,中力运转如常,甚至比张丽进去前还要好。
老刘所做的一切,被探监的员工原原本本告知了张丽,她听说后羞愧难当,又感激不尽,一出来便迫不及待联络老刘,请求一聚。老刘爽快答应了。
包房的气氛温馨而又热烈,张丽端起酒杯,感慨万千地说:“酒,让我吃尽了苦头,按说不该再去碰它了,可今晚,非酒无以表达感情。”说完一饮而尽。
老刘笑道:“错不在酒,错在酒驾,今晚咱们就痛痛快快,喝个不醉不归。”说罢,端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
张丽动情地说:“刘老板,虽说大恩不言谢,可我还是要当面对你说声谢谢,谢谢你以德报怨,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何谈大恩,况且那些钱原本就是你的。”
“我知道,除了尾款,你还垫了不少,我得告诉你,这些钱一时半会可还不上。”
老刘开了个玩笑:“张小姐,你放心,我保证不叫人收债。”张丽听到“收债”,歉疚地低下了头。老刘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经过风雨,怎么会有彩虹,来,为我们的‘破镜重圆干一杯!”听到老刘这话,张丽“扑哧”一乐,欣然举杯。
放下酒杯,老刘诚恳地说:“张小姐,这阵子我想了很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生意的地方就有纷争,今后我俩之间,或者我们和别人之间,可能还会碰到这样那样的矛盾,相信只要大家抱着正确的态度,就没有化解不了的,实在不行,还有法律,总之,不能叫小胡子这样的人再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你说是不是?”
张丽点点头,认真地说:“这场风波给我最深的体会是,万事以和为贵,和气方能生财。”
老刘微笑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此刻,这个小老板真正感受到“授人玫瑰,手有余香”的快乐,这种快乐不可名状,无与伦比。
分类:中篇故事 作者:刘志召 期刊:《故事会》2011年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