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蓝大风吹得正紧,夜半听到这风声,实在大得可怕,好像成百上千的人在耳边大喊大叫,就是睡眠最好的人也会被吵醒。
燕锥醒了半晌,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终于忍不住起身去关紧门窗。回来的时候,九云也已经醒了,倚在床头问他:“相公,你又做噩梦了?”
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是燕锥晓得,九云一定是在微笑,印象中她总会笑着抚平一切不安,便道:“风声太大,我起来看看。”
躺到床上,四周似乎变得更黑,风拍打着屋前屋后的杂木林,发出海啸般的噪音,似有无数稀奇古怪的目光,镶嵌在黑暗中窥探着他们,他不由低声说话:“那是风声吗?”
九云道:“是风声。”
燕锥道:“风声中怎像有人在喊?”
九云道:“不,只有风声。”
燕锥道:“你再仔细听听,那夹杂在风声中的是什么?”
九云支起上半身,笑道:“那是鸡在叫。”
“不对,天还没有亮呢……”
燕锥知道九云在变着方儿地安慰他。的确是夜半,也许二更也许三更,可九云声音肯定而舒缓,好似她说的才是真理。
九云沉默了半晌,凑过来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相公,你又做噩梦了。”
次日凌晨,燕锥欲去打猎,看到壁上挂的长剑,剑上血迹殷然,不复水碧光亮。昨日回来,这剑还是亮可照影,此时无端被血所蒙,倒真透着几分古怪。他伸中指在剑上一弹,自言自语:“有凶兆。”
“什么凶兆?”他还未回身,吕蓝已经不请自入。多年不见,吕蓝还是老样子,清秀的娃娃脸,一身青布长袍微有破烂,束发的也还是蓝色的布条。隐居的地方进来一个属于过去的人,燕锥迟钝地看他很久,才露出笑容,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你来了啊?”招呼的方式就好像吕蓝是来串门子喝酒,而不是数年未见的好朋友一样。
吕蓝的手里提着一个纸包,背上长剑如水,十分古雅。他不肯坐,站着端起茶喝了一口,说:“天下要乱了,你知不知道,毒公子又出现了。”
燕锥心头一跳,脸上却木无表情:“是吗?”
吕蓝道:“是,我看你还是和我出去走走。”
燕锥摸着茶钟上的盖子,一面喃喃道:“有好多年没有出门,也许只能仰仗你。”
呂蓝笑了起来:“怎么会?你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九云看到吕蓝来了,嘴角弯弯,笑得有几分俏皮,显然很高兴:“我去准备酒菜,家里已经有好多天没来客人。”她提了个大篮子走出家门,去前山的小镇买酒和吃食。篮子大得要命,任何女人提上它,走起路来都和孕妇类同,可九云走路的姿势还是风韵异常,款款动人。
吕蓝望着她的背影,出了很久的神,说道:“真是个美人。”
燕锥淡淡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定下来?”
“依照我的性格,若真能定下来,才是奇哉怪矣!”
燕锥不说话,继续喝茶。吕蓝的性子向来如此,如风中浮云,他好奇有一天吕蓝定在一个地方不动,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恐怕他这一生是看不到这一幕了。
九云打了三斤最贵的莲花白,又买了两只鸡,一方肉。屋后菜园中尽多白菜冬瓜,摘下精心烹饪,四菜一汤做出来,比之扬州三看一吃的精致燕窝席也毫不逊色。
吕蓝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只一会儿就整治出这么丰盛的饭菜,燕兄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福气,求得仙女下凡般的嫂子。我平生最不喜家室之累,现在却由衷羡慕你呢!”
燕锥看着他发笑:“这话从你嘴里出来,奇怪已极。”
吕蓝漫不经心地夹起一筷笋尖,道:“人总是会变的,年纪越大变化越多。”
“是吗?”九云恰好捧上碗冬瓜火腿汤放在桌子正中,听了这话接口笑道,“也许……除了燕郎。”
燕锥埋头不再说话,连尽三大碗饭,四个碟子也都消耗了十之七八,三斤酒几乎全被吕蓝独占。
九云执壶劝道:“饮酒多伤身,吕兄弟还是少喝些,多吃点菜吧。”
燕锥想起剑上蒙的血痕,嘴里却依旧答道:“灵性不过是用剑的人赋予它的,久不使用,剑的灵性也会不见。”
吕蓝笑道:“是么?”
“是。”
吕蓝笑着摇摇头,拎起铁锥来左看右看。
燕锥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出发……”
“我若是有你这么漂亮的妻子,一定不会把她丢在家里,独守空房的。”吕蓝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燕锥的脸色开始发黑。吕蓝三番四次开这等玩笑,却几乎都是半真半假,意有所指,他真不明白,吕蓝到底要打哑谜到什么时候。
“好男儿志在四方,燕郎此去终会回来,我又有什么要紧?”九云捧着行李包裹过来,笑嘻嘻作答,他们二人都口齿轻便,圆转自如,这点燕锥却不擅长。
“呵呵,小弟定会代嫂子看紧他,事情一办完,便押送他回来。”
九云帮燕锥挎上包裹,微微一笑,道:“我送你们一程。”这一送就是数十里,大路拐了个弯,还可以看到九云站在路旁一片山岩下眺望,衣袂随风而飘。
吕蓝叹道:“我就算原来开过许多玩笑,这一次也是真正羡慕你的幸福了。”
由山路到平川,不过半天时间。没了牵挂,二人脚下加快,只待到了大些的市镇,买两乘骏马,再作打算。正午赤日炎炎,曝晒千里,他们也正好赶到所谓大些的市镇:沈家集。
燕锥和吕蓝在沈家集最大的酒店打尖,沈家集虽是小镇,可是地处要道,许多江湖豪客腰佩明晃晃的刀枪在酒店中吃喝,他俩带着兵刃,倒不甚显眼了。
一个少女端了酒食,放在他们的桌上。这少女身穿淡绿色的布衫,雪白的脸蛋,淡淡的眉毛,长得又苗条又水灵,引得客人们不时回头偷瞟两眼。
吕蓝不喝酒,看着她的背影说:“这个女子好像一个人。”
燕锥回答:“是你眼花了。”
吕蓝脸部的肌肉一跳,低声道:“也对,毕竟……”他话还未说完,突然一道黑影投在了两人桌上,挡住了少女曼妙的身影。
燕锥抬头,便见一柄刀停在他鼻尖前一寸处,银亮的刀尖一吞一吐,如毒蛇伺机而动,随即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尾音一震一震,像是风吹雪花的长音:“站起来。”
燕锥嘴皮儿还没动一下,吕蓝已经回话道:“这位大侠,俗话说‘雷公不打吃饭人’,我们连筷子也没动一下,你就凶巴巴地让我们站起来……这个……呵呵……”
刀的主人好像没有听到这话,一双眼睛还是只注视着燕锥一人,他的眼睛漆黑无光,没有眼白,只是那么木然地睁着,大大的,像毒蛇的眼,完全看不出心中所想。他是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黑衣刀客,脸上的线条就如刀削刻过的木头,硬硬的,凉凉的。
他又说了短短六个字,却让屋里屋外所有的武林人士都大惊失色:“毒公子,站起来!”
毒公子!毒公子!谁都知道,这毒公子是何样的人物,但谁也不知道:这毒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长相。只知他一身都是毒,任何人只要见到他,就会突然瞎掉聋掉哑掉。连双手也会在没有出血的情况下不翼而飞,留下的一截,便如烧焦的枯木。
他做过的事,不能说全是大奸大恶,却有十之八九让人谈起来咬牙切齿,而且杀人越多的人,名声总不会好到哪里去。久而久之,自成江湖上一号神秘又邪门的人物。七年前,他与少年剑客燕锥莲花峰一战,就此销声匿迹,近来却又有他的消息传出,气焰嚣张,更胜往昔。
燕锥忽地端起酒杯,也是冷冰冰顶回去:“我不是毒公子,你找错人了。”
吕蓝只觉得好笑,任谁都可以是毒公子,唯一不可能是毒公子的,只有燕锥一人。因为黄山一战,燕锥胜!
那黑衣人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道:“站起来,拔剑。”
燕锥还是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先沉不住气的是吕蓝,他筷子一动,突然就牢牢地粘在快刀的刀背上。刀头一沉,当地一声直砸在桌面上,斜斜地砍出一条印子。
吕蓝脸色微变,原来这气势逼人的黑衣刀客,竟然没有丝毫内力。他刚才那一压本是虚招,后面还有十八种变化三十六后招,却没想到一招就打落了他的兵刃。
那黑衣人定定地看着桌上的刀,道:“你杀了我吧!”
若不是事关重大,吕蓝肯定会笑出声,他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人,明明无丝毫武功却用刀指着别人,而且气势神态无一不备,所差者唯有盖世刀法,便道:“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你还是走吧。”
那黑衣刀客这才将视线转向吕蓝,阴森森道:“你不杀我,我也会死。”
燕锥摇头道:“我不杀你。”
黑衣刀客冷哼一声,伸手握住刀柄用了两次力,才拔出嵌在桌面上的刀,他就这么捏着刀,大步走出了屋子。
吕蓝扭头望去,烈日当头,道路上黄土乱飞,那黑色的背影在烈日和黄土中越见模糊,唯有刀光如阳光下的鱼鳞,一晃一晃地耀人眼目。
小叶酒店里重又热闹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瞬间就被此起彼伏的吆喝说笑声冲淡,只是还有好几双眼睛盯着燕锥这一桌,至于到底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左首突然有人一拍桌子,大吼道:“喂,喂,掌柜的!老子都等了半个时辰了,还没吃上一口热乎的,你们这店到底怎么开的?”同桌的另一个客人也叫道:“他奶奶的!再不拿吃的来,老子一把火把你这鸟店烧了!”这两人白布纏头,满脸凶相,操一口巴蜀口音,没有带兵刃却不好惹得很。
店小二赔着笑脸凑过来,道:“两位客官,现在小店地方窄人手又不够,几十号客人等着呢。两位多包涵,小的马上给您催去!”
先前那人一手伸去,就要抓小二的胸口,嘴里骂道:“格老子的误了事情,你们十家店都赔不起!”
那小二很是机灵,一矮身退后几步,脸上还是小心赔笑:“二位,有话好好说,我立刻就给您二位端来!”
这边正闹腾着,隔着两桌的客人突然啊地一声惨呼,砰地栽倒在饭桌上,扶起来已是面目焦黄,口鼻中流出乌黑血液。
数人同叫出声:“毒公子!毒公子现身了!”
吕蓝一按桌面,急对扶尸体的人喊道:“快放手,小心中毒!”
那两人只一呆,便烫伤似的大吼起来,双掌忽然之间已肿成两个肥大的肉球,绯红发亮,连毛孔和皱纹都没有,真当得起“吹弹得破“这四字。
不过片刻,店中人仰马翻,胆小的找角落逃窜躲藏,会武艺的纷纷兵器出鞘,店家和小二尖叫:“杀人啦!快去报官!”一时间简直不可开交。
燕锥终于动了,他拎起铁锥对吕蓝只说了一个字:“追!”几十斤重的铁锥在他手中就像小孩子的玩具,众人只是眼前一花,他整个人突然在店中消失。
吕蓝跺跺脚,手中筷子激射而出,点中那手上中毒二人的肩头穴道,高声道:“运气逼毒,保命为先!”手上做了个砍的动作,反身奔出。他这意思再清楚不过,是叫他们万不得已时,硬下心肠断臂为妙。
当年人人只道燕锥名剑无双,却不知他真正好的是轻功。吕蓝出了店门,就看到他掠在三十丈开外,更前面似乎有淡淡一缕黑影。他急展轻功,全力纵跃,他不怕追不上那黑衣人,只怕追不上燕锥。这小子那一日喝醉了酒,非要拉住号称天下轻功第二的神偷梁凉比试,两个人一夜之间从襄阳你追我赶,直到长江边上,千里路程也没有输赢。最后,两个人在江边的酒店里喝完了所有的窖藏。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吕蓝却是其中的一个。
身旁的树木景色飞鸟般逝过,他们并没有跑多久,燕锥右手一挥,缠在手臂上的大铁锥就飞了出去,直取前面黑衣人的后脑。那人听风辨音,上身向后一弯避开,手中钢刀反击上去,刀链相撞,铮然打出火花。铁锥受力回旋,铁链也在刀上缠绕了几圈,当啷啷拉得笔直。那黑衣人早已转过身正对着两人,燕锥大喝一声,斜手反带,足有数百斤力道,那黑衣人不敢正面相抗,另一只手在大铁锥上一按,整个身子随着锥体呼地飞上半空,突然放开刀柄翻了两个斤斗,落在数丈之外。
吕蓝这才赶到近前,发觉这黑衣人身材不算魁梧,面上还蒙着块黑巾。刚才那一击一带,一个没有丝毫内力的人,决不会如此化解。
他一怔之间已经问出了口:“你是谁?”
那黑衣人似乎不打算再逃,仰天打了个哈哈道:“笑话,我黑巾蒙面,本就是不愿告诉你们我的身份,你不是多此一问吗?”
吕蓝看着燕锥发问:“不是先前那个找上我们的黑衣刀客吗?”
燕锥的话很短,他向来不爱多话,只是道:“不是。”两个字出口,他手中铁锥连着朴刀一起横抡过去,像只噬人的猛虎挟着惊人的风声直扫对方腰部。
黑衣人腰肢微拧,平地拔起三尺,那铁锥正好从他的脚底掠过,被他一脚踏中,锥身本就沉重,又是横着使力。他这一踏,铁锥沉下半尺,马上就会被他踩落。
吕蓝明知他行险,但也对他时机拿捏之准、心思之巧钦佩不已,心道:七年前莲花峰大战我没有赶上,这次却无巧不巧,正好碰上。只可惜燕锥再不使剑……
铁锥又带着那人急坠一尺,铁链突然啪的一声被燕锥放开,七尺长的精钢链条犹似巨蟒倒卷而上,只要稍微被它碰到就是重伤。那黑衣人惊呼一声,眼看就要伤于铁链之下,突然铁链被横飞过的一物阻住了去路,啪的一声缠绕其上,力道却已经衰了,双双坠落。
那黑衣人只多出瞬间空隙,早使出十分力道,跃到一旁,突然颈上微凉,一柄长剑斜指他的喉头。出剑的是吕蓝,他抛出剑鞘挡住燕锥致命一击,飞身过去制住了对手,长剑一挑一划,剑尖上已穿了一块黑布,仍旧指向那人的咽喉,口中笑道:“不爱以真面目示人总有秘密,我倒要看看你这秘密——”他的话戛然而止,面前这人眉淡睫长,明眸雪肤,恰是刚才在酒店中替他们上菜的美貌少女,不过现在一身宽大的黑衣,动手之际又是矫健灵动,还真看不出是女子。
那少女惊觉蒙面的巾子落下,索性双手叉腰,接着他的话茬道:“现在知道了我这秘密,是不是心里得意万分?”她的声音突然不复刚才死搏时的粗涩怪异,清脆得好像玉佩相撞,叮叮咚咚。
吕蓝吃吃道:“你……你就是毒公子?”
那少女微笑道:“谁说毒公子就一定是男的了?”
吕蓝摇头道:“不对,十年前毒公子就已名动江湖,那时你只不过是个小姑娘……不,只是个小女孩儿。”
燕锥一直站在稍远的地方,这时却突然开口:“下毒手法,毒药症状,确是毒公子本人惯用的,你叫什么名字?是他的女儿,还是妹子?”
那少女看着她,笑容一滞,吐出完全不符合场合的答案:“你猜?”那闲闲神态,仿佛春闺女儿斗草赢了一般,差点让吕蓝一头栽倒在地上。
“喂喂,小姐,讲点规矩好不好,你输给了我们,命悬于丝还这么悠闲——”
吕蓝话只说到一半,燕锥突然冷冷一哼:“我们只要将你交给刚才那些人,你想你的下场该如何?”
那少女咬着嘴唇,脸上笑意不褪:“可是你们决不会这么做的,是不是?只有我才知道毒公子的下落,只有我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你以为我们不会?”
少女终于垂下了头,轻声道:“我叫小叶。”
小叶?小叶!燕锥缓慢地走过去,捡起了铁锥,将锥上的铁链一圈一圈地环绕在左臂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慢吞吞像老牛拉犁,仿佛再没有半丝多余的力气,和刚才追人出手时判若两人。
他好不容易收拾完,又回过身走到小叶的身边,伸出左掌,掌心向上平摊。
小葉一只眼看着喉头的剑,一只眼看着他,紧张得有些发抖。
“解药……”燕锥疲倦地眯着双眼。
小叶勉强一笑,怀中掏出小小纸包:“死了的人我可没有办法,那两个手掌中毒的人用这个清除余毒。”
燕锥瞪了她一眼,道:“余毒?”
“没错,如果他们现在是活着的话,一定只需要在伤口上敷药清除余毒了。”吕蓝的声音有些冷硬,他毕竟不是时时都保持乐观的。
燕锥对小叶点了点头,道:“你可以走了。”
小叶吃了一惊,抬头瞪着两只圆圆大眼:“你叫我走?”
“是。”燕锥和吕蓝对望一眼,“留着你也没用,杀了你也多余。”
只一眨眼,吕蓝撤剑退后,走到一旁,小叶看看他们二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还在生死之间,这么快就得到了自由。
吕蓝等了老半天,她还是一动不动,只好说:“你可以走了。”
燕锥沉声道:“你回去以后,就告诉他……我来了。”
小叶又望了望他们,突然用两臂环住了肩膀,飞奔向东方,连地上的刀都忘记捡走。
燕锥看着斜插在地上一颤一颤的刀,忽道:“你做了什么手脚?”
吕蓝快步向来时的路上走去,又是一阵大风吹过,漫天黄土飞扬,风模模糊糊送来他本就含混不堪的声音:“梁凉送的小玩意儿。”
燕锥叹了口气,梁凉百技俱佳,尤擅追踪,他给的小玩意,就是万无一失的好玩意。
“吕蓝,你果然更胜我一筹,只是……”他摇头,提起铁锥大步追赶吕蓝,后半句也消散在风中。
解释、疗伤、解毒、运功、安抚——每一件事都要耗费半天时间,这几个半天加起来,就是很长时间。燕锥和吕蓝干脆在沈家集找地方住下,他们不着急,你总得等蜜蜂回家了再去找蜂巢。
其间,燕锥才慢慢知道这次毒公子重出江湖,干下了许多为人不齿的事,比如采花——毒公子从前不近女色,曾有人以千金名妓欲擒其人,下场惨不堪言,难怪谈起他,脸色差劲的人比以前多十倍不止。
慕名而来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有的是来帮忙擒拿毒公子,有的是来看望老友,有的是来看传说中的英雄,还有许多背着剑的少年,脸上闪着骄傲而奇异的光芒,匆匆走入燕锥住的客栈。
更奇异的是,他们只要一走进房间,就拔出手中的剑指着燕锥的脸,不管他是在吃饭、打瞌睡、看书,甚至是洗澡。
“燕锥!我听说你的剑很快,号称天下第一,七年前也许不错,可是现在却不一定了!”
燕锥开始还勉强忍受,当地上被打折的剑头超过两打的时候,他终于一头埋在枕头里,那架势好像鸵鸟把头钻入了沙堆,再也不愿意出来。
“吕蓝,铁锥毕竟没有长剑顺手——”他顿了一顿,闷声道,“但我已经不使剑了。”
此后每次有人破门而入,吕蓝都微笑持剑而出,剑光如一泓清水,幽幽淡定,足以应付一切。
他们不告而别是在一周后,当天沈家集并不安静,乱纷纷如闹市。
三日后,一处荒凉僻静的无名深山中,燕锥和吕蓝对着黑黢黢的山洞大眼瞪小眼。
“确定是这里没错?”燕锥看着山洞,一片漆黑,完全不见光。这样的山洞,带了火把进去,很快就会被洞中人发觉,不带火把进去,就如同一脚踏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上下左右的黑暗包围着你,再怎么努力也全都是白费。
“进去吧。”
“不带火把?”
“嗯。”
脚步声,压低的呼吸声,细微的砂石下落声,隐隐约约的流水声,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声。
摸索着这样前进,实在不是很高明的方法,然而也没有别的途径,虽有学武多年练成的夜视功力,能见者也不过丈把路程,步步为营才是上策。
好像走了兩三个时辰,又好像走了一天一夜,拐过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弯,洞穴深处突然有光。
不是磷光不是烛光灯火,而是一线天光。
吕蓝精神一振,燕锥的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有铁链的声音微微作响。吕蓝知道他在拾掇兵器,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长剑轻巧稳便,这固执的家伙却揣着铁锥一路而行,为什么剑法这么高明的人,到头来却要弃剑不顾?他封剑封得毫无理由,那心结到底是什么,吕蓝一直没有问过。
光由一线转为一道,由微弱转为明亮,他们终于出洞,完全站在开阔的地面上,山壁峭立如刀劈斧削,环绕幽谷,青草遍地,寒露未退,依山壁有数间大屋,随势而建。
这里安静得出奇,以毒公子的武功,不可能察觉不到他们的到来,表面平静实际危机四伏,大约便指现下情形。
燕锥深吸一口气,一步步向大屋走去,他就这么平平常常、轻轻松松地走着,铁链子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叮叮作响。
屋子的窗户和门户都大敞着,屋中桌椅几凳,莫不洁净异常。隔了很远就可以看到九云,她坐在窗口,细致地梳理着长发,漆黑如丝绸般的长发中露出纤细的手指,白净如夜中盛开的玉兰。
燕锥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不走。吕蓝也在这时候看清楚了九云的脸,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大嫂?”声音几多惊讶,几多疑惑,还有微微的愤怒,眼前这人就是陪燕锥隐居荒山的九云,那个洗手做羹汤、笑语如珠垂的九云。
九云放下了梳子,转头明朗地笑:“你们到这里来,是找小叶,黑衣客,还是毒公子?”
燕锥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垂手苦笑:“九云,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
吕蓝忽道:“毒公子另有其人,绝对不会是你!”
“哦?”九云挑眉浅笑。
“这次毒公子犯下的事情里面,有许多是女人做不来的,而且你和燕兄是结发夫妻,怎么可能——”
突然身后有人插话,哑声道:“也许正因为这些事女人做不来,才绝少有人会想到,这次的毒公子竟是女人。”
燕锥和吕蓝的脸色都变了,他们这等武功,一路走来,有人跟踪决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山谷另有入口。一转头,便对上漆黑如墨的蛇眼,眼睛的主人也是一贯的黑、冷、硬,看不出感情和生气所在。
几天前还在酒店中见过面的黑衣刀客,突然在偏僻的山谷中出现,已是奇了,更奇怪的是他还引着一大帮江湖人士,其中很多都是在沈家集上聚集的侠客,拿着兵刃武器鱼贯而入。
吕蓝惊道:“这、这是……”
那黑衣客长笑数声,笑声阴冷却古怪,好似夜枭大叫:“燕大侠、吕大侠,这毒公子作下泼天大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们一个人也不告诉,独自来追捕她,怕是太大意了吧——还是别有隐情?”
“我最不喜欢别人多管闲事,不管你们抱着什么样的理由,这件事情和你们无关。”
黑衣客道:“这里人人都知道,七年前是燕大侠将毒公子打落莲花峰的,现在毒公子卷土重来,嘿嘿,还成了燕大侠的妻子……”他说到这里便即停口,言下之意,却等于让众人把心神集中在两人的关系上。群侠中许多人满面愤慨,蠢蠢欲动,还有几人干脆冷笑出声。
燕锥的表情还是很平静:“毒公子是男人,她不是毒公子。”
九云最擅笑,当着这么多人,还是笑得那么的俏皮甜蜜,她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柔声道:“毒公子不过是一个外号,七年前那人未必就是现在的毒公子,江湖上谁都不知道毒公子会是谁。可能是我,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他……”她明如秋水的眼睛在众人身上轻轻一转,最后定在燕锥身上,声音也柔婉如流水,“我的确不是毒公子,毒公子是我的哥哥,你当年将他打落悬崖的时候,我正好十二岁。”
九云、小叶——细细想起来,她们果然长得很像,可是同为毒公子的妹妹,这事情不是凑巧,就是早有预谋。
燕锥觉得头有些晕晕的,他记起认识九云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冲他甜甜地笑,他立刻发觉自己的心好像一个掉进水里的糖球,不到片刻就溶化得无影无踪。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粗糙冷漠得完全不像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当初我们的见面,不是巧合?”
九云优雅地笑,淡红色的口唇一动,道:“你猜?”
燕锥的心沉下去,他知道九云身怀武功,知道九云来历不简单,却从不多问多想,还教过九云不少武艺,谁愿意对携手一辈子的人猜疑防备呢?
吕蓝锐声叫“小心”,突然挡在他的身前,一身青布袍子陡然间褪在手上,一卷一张,布袍被内力撑得好像满风的船帆,群豪心惊呼喝,但见银光闪动,千百根牛毛样的细针已从四面八方袭来,好像天上下雨一般,敢情这小小山谷中竟装有毒针机栝!
有人运内力护体,有人挥刀疾舞,有人拔步飞纵,却大多中了这细细的银针,连声惨叫:“啊哟!糟糕!”“不好,这……这是见血封喉的毒针!”“死了死了!”
毒公子行走江湖,武功自是高强,可是扬名立万却皆靠一身毒功,那使毒用毒的功夫想必是神出鬼没,如今他亲妹子打出来的漫天毒针,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中了,想必不死也要送半条命。当下有人想:左右是个死,不如抓住这小毒妇,先弄到解药再说!十几人纷纷扑向九云,有光比他们的身影更快,是剑光。
吕蓝手中已无剑,剑在燕锥手中。他的人也突然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剑,迎着铺天盖地的银针,直取九云的咽喉,没有一丝犹豫。
刹那间,漫天的银芒都好似被掩盖,唯有星雨银河般的剑光充斥着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也许很多人都可以一剑刺得这么狠,这么巧妙,可是能有这种气势的,唯有燕锥。
而他仅仅刺出了一剑——这一剑过后,就再也看不清第二剑,只看到巨大的水银色光团将两人包围在中间,当的一声悠长剑响传来。
吕蓝却知道,这一声剑响中,他们至少已经交手了四五十招,双剑相交的頻率太快太短,听起来倒像只有一声似的。
剑光形成的银色光团只增不减,左纵右跳,双剑交碰声如龙吟般悠长却又震撼人心,每一刻都有剑锋剑意从光团中心流出,如同水银泻地,但没有任何人可以看清,剑芒交织中的输赢。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燕锥一定会胜,因为他是百年难得的天才,更是赢过了毒公子的快剑燕锥!
毫无预兆地,声息影没,剑光全消,九云已退在大屋门内,含笑而立,口角中流出一条鲜红血丝,凄艳绝美。反观燕锥,却仍站在屋前空地上,低头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宝剑。
剑光如水,也如九云的眼。
“燕锥,你好……”九云看着他,说了这半句,突然凭空消失。
未中针的群侠抢进屋里去看,原来她站的那一方地上竟有一块精钢翻板,敲起来当当有声,下面极有可能是个暗道,气得大骂道:“这妖女竟然逃了!”“不行,再不给解药,我兄弟就没得救了!”“咱们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挖出来!”立刻有人用粗重的兵刃,在那翻板旁边开始掘土。
突然一人沉声道:“慢着,大家莫急!我知道解药在哪里!”
众人转头,却是引他们入谷的那个黑衣客,当下纷纷转头奔到他身边,七嘴八舌地问:“在哪里?”“快拿出来!”“救人如救火!”
那黑衣人冷冷道:“人多口杂,多有不便,我先只告诉燕大侠一人便罢。”说着排开众人,走到燕锥身边。
吕蓝自刚才群豪入谷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怎么也想不到,猛然间灵光一现,暗道不好,那黑衣客早已与燕锥正对,低声道:“解药……”突然间张唇疾吐,一枚暗紫色的小针喷射而出。
燕锥和他相聚不过两三尺,这一下突施暗算,寻常人万难避开,燕锥突然也是开口吐声,怒喝如半空中打响的一个炸雷,竟以无上刚猛的真气相抗,那针儿被吹得歪歪斜斜,来势顿弱。燕锥侧头急偏,针儿便从他脸旁擦过,相距不过寸许。
与此同时,燕锥的剑已经搭上了黑衣客的咽喉。
同一柄剑,同一部位。
“小叶姑娘,你下手太晚了。”
黑衣客惨然一笑,突然伸手在脸上一抹,就露出了她莹玉般的脸,寒星般的双眸,她说道:“我若在一开始出手,就能杀你?”
“起码破绽没那么多……”吕蓝脸上像罩着一层严霜,“能从秘道进入山谷的人,只可能是对此非常熟悉的人——因为你们决不是跟着我们来的。这绝大的疑点开始不会怎样,时间一长肯定会惹人怀疑。”
燕锥点头道:“那万针齐发的时候,我整个心思都扑在九云上面,她的一举一动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决不是按动机关的人,不是她,当然另有其人。”
小叶狠狠地咬着下唇皮,半晌才道:“还有么?”
吕蓝道:“我很想告诉你,一个女孩子无论装男人装得多么像,都最好不要在同一个人面前扮演两次,因为女人毕竟是女人。”他突然笑了起来,“你第一次让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戴了这面具,引开大家的注意力,自己却下毒立威,不想被我们抓住……”
“不必说了!”小叶突然一仰头,“我就是毒公子最小的妹妹,至今以来,江湖上毒公子复出的事件,都是我亲手或者雇来杀手干的!”
吕蓝冷笑道:“你杀人越货还嫌不够,却要雇黑道的人做出采花这等令人不齿之事,让我们误以为毒公子一定是’公子’……”
“不必说了!”这一次开口的却是燕锥,他长剑一翻收回,道,“小叶姑娘,不管你做过什么,还请你把毒针的解药交出来,救治这些人的性命,我们便放你走人。”
“不!”她拒绝得十分干脆。
“这些人与你无怨无仇,何必扯入我们的私人恩怨中?”
小叶森然道:“这针上喂了毒公子留下的鸡鸣沸,每隔七天全身麻痒一次,如千百只虫蚁钻入全身经脉,非三十六个时辰不退,如无解药,终生无救!哼哼,你杀了我大哥,让我们从小失去了依靠,我却要他们因为你,终生痛苦下去!”她只是个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说这句话的时候咬牙切齿,脸庞变得有如鬼魅般阴森可怕,衬着草坪上数十人连声惨叫,更是诡异万端!
燕锥默然半晌,忽道:“我现在举剑自裁,以谢天下,你能把解药给他们么?”
小叶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你自杀我也是输了。”她低头看着剑尖,表情变幻了几下,喃喃地说,“一个七年不用剑的人,还能熟练地使出天下无双的剑法,这世界真奇怪!”她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就突然倒下去,倒在青青的草地上,就像睡着了一样平静安详。
毒公子,天下毒,杀人无声无色无形。
燕锥仰望天空,高高的山崖让天空只剩下蓝色的一小方,仍然纯净如宝石一样——这小小宁静的世外桃源,却充斥着血腥味道。
“以后……你去哪里?”
“你说,九云会不会在那里等我?”
吕蓝举起酒壶,嘴对嘴长鲸吸百川,一口喝干半壶女儿红,才叹道:“真不知你们有了家室的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江湖上闯荡。”
一切事端都平息下来的时候,人反而有点无处可去,不过天下虽有形影不离的兄弟,却无不散的筵席,所以燕锥和吕蓝最后还是聚在沈家集那家酒店里喝酒,最后把酒坛酒壶搬回了客房,看来是想试试宿醉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一杯复一杯,一壶复一壶,接着一坛复一坛。
燕锥毕竟多年没有沾酒了,如此开怀畅饮,哪有不醉的道理?
于是燕锥醉了,醉得酣然,醉得彻底,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留下吕蓝一个人坐在大敞的窗前,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酒。
酒喝多了,人似乎变得和以往不同,举头望月,月亮也比没有酒意的时候要大,又圆又白,十分可爱。
再多喝些,还会看到平时看不见的景象,也许是幻象,在视线所能及处走马灯似的来回翻滚。
突然他怔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本不该看到的人。九云一身白衣,立在对面屋檐的层层乌瓦上,冲他微笑。
吕蓝抱着酒坛,笑得十分突兀,就好像笑随着酒,从他的脸上流淌到地上。
明月西斜,微风动树,九云倚在树旁,轻轻咳嗽数声,低低道:“燕锥剑法出神入化,最后那一剑虽未使尽全力,却仍可置我于死地。”
吕蓝漠然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又不是圣人,这也在意料之中。”
九云手抚胸口,道:“蓝哥,你恼恨我吗?”
吕蓝长笑一声:“我恼恨你?我为何要恼恨你?你是我燕大嫂,又是江湖闻名丧魂的毒公子的亲妹,恩义情仇都是你自家的事,与吕蓝何关?”
九云低头道:“蓝哥,你听我解释,这其中大有隐情……”
“原来你真是毒公子的家人,你瞒了我那么多年也就罢了,爹爹他老人家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般疼爱,你却突然不见,为了复仇而找上了隐居的燕锥,好行你的大事!”
九云又摇一摇头,道:“蓝哥,我从小到大,可曾骗过你一次么?”
吕蓝看着自己的义妹,突然心中一痛,转过脸道:“这种谎话,说一次就够了!自从你失踪后,我们一直在找你,爹爹还以为……你被什么仇家捉了去……”
“义父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可是……蓝哥,你听我说:我和毒公子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个孤儿,从小被收养在你们吕家的孤儿。”
吕蓝神色一变,抬头道:“那么你为何……”
“两年前,我是真的被咱们吕家的宿敌流星剑蔡景逼到绝境,却被路过的相公救了。当时我只道他是一个身怀绝技的隐者,不知他便是你的好朋友,传说中的名剑燕锥。我由死至生,才觉得生命美好,甘愿和他隐居山林,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他的武功那么高,我和他朝朝暮暮相对,不知不觉也练出第一流身手……没想到,没想到燕郎他……常常做噩梦……做一个关于毒公子的噩梦……”
她语音一滞,声音凄楚,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痛苦的往事,终于轻叹一声,道:“最后你终于找到他了。你来找他,本就错了,他居然会跟你去,更是大错特错。”
吕蓝看她神色不对,惊道:“什么?”
九云促声说:“你们前脚走掉,我立刻跟到江湖上找来了毒公子唯一的家人,她只是个武功普普通通的小丫头。我对她说:杀死她哥哥的仇人重现江湖,而且是我们共同的仇家。这名叫小叶的小丫头居然信了,跟着我来找你们报仇,演出了那幕戏给你们看。我跟她说得很好,我吸引你们的注意,她伺机上前去杀相公。她却不知道,那毒针根本伤不了相公,其中药物已被我换掉……那……那小姑娘现在怎么了?”
“还能如何?”
九云苦笑道:“她这条命,可说是我取掉的……”
“等等!”吕蓝觉得越来越摸不到头脑,“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那复出江湖的毒公子……”
“根本就没有什么毒公子,那些事情、全是燕郎做的。”九云的身体微微发抖,还是克制着自己,说出事实。
“你、你在胡说什么?”
九云冷然道:“你若不信,自然……”突然瞪大了双眼,似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吕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月光下一个黑影背光,手中长剑映月,白练般晃动,不是刚刚还醉倒在卧榻上的燕锥么?
他一阵心悸,生怕燕锥再出剑伤了九云,叫道:“燕兄且慢,听我解释!”
“你还是别费力气,他什么也听不到的。”
九云的声音清冷如细细冰锥,刺入耳中。吕蓝看着燕锥一步步走近,这才发觉不对劲。燕锥的两眼只是那么空洞地睁着,平视前方遥远的一点,嘴角却挂着一抹清醒时完全看不到的邪笑,好像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
“燕兄这是?”
“离魂症……”九云平淡地吐出这三个字,好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七年前蓮花峰顶最后一役,毒公子在被击落悬崖之际,在燕郎身上下了天下最狠毒的药物,普通的药物只能伤害肉体,这种药物却会影响到他的精神,侵蚀他最深处的思想,将他改造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怎么可能?”
“燕郎七年前封剑,绝迹江湖,便是去四处求药解这奇毒,但却一直没有找到解法。后来……他遇到了我……再后来……凭他深厚的内功也压制不住这霸道邪气的药物……”九云说到此时,眼泪已经如珍珠般散落在前襟上,一只手却缓缓举剑,对准燕锥。
吕蓝还不知怎么回事,九云已经挡在他身前,挡住了燕锥三下狠招。所幸燕锥梦中发招,虽还是一流剑法,速度灵巧却远不及醒着的时候。
“他现在已经不是燕锥了!你还不快动手,难道要呆呆地等着被他杀吗?”
吕蓝恍惚间拔出了剑,眼前却一直晃动着燕锥脸上邪恶诡异的笑容,没错——这笑容不是燕锥的。耳畔似乎想起了小叶的话:“一个七年不用剑的人,还能熟练地使出天下无双的剑法……”
燕锥知道自己喝多了酒,又在做噩梦。
梦里他站在危崖绝顶,看不清对方身形,只看到漆黑的长剑在岚霭闪闪发亮,好像黑色的金子。然后剑突然幻化成黑压压的大网,铺天盖地撒过来。他看得清对方的每一招每一式,却仍旧将剑舞得密不透风,因为毒公子最可怕的武功,不在剑上。
山风激荡,性命相搏,对方的脸还是看不清楚,只听到邪恶的大笑在耳边回荡:“燕锥,你怕了么?若是你现在跪地求饶,我就放过你,否则你会一辈子不好过的!哈哈哈哈哈哈……”燕锥没有回答,只是将剑握得更紧,因为他一定会赢,非赢不可!
猛然间对方挺剑直刺他左肩,他脚步一斜,堪堪避开这一剑,也是偏剑刺肩,对方伸指在剑上一弹,两人擦身换位。那一瞬间他看清了对方的脸,是九云!
他所有的动作都已经停滞,突然手臂一痛,却是另一柄长剑,在他右臂划了浅浅一道口子,温热的鲜血顺着伤口流下。
他回头,这持剑的人却是吕蓝。再一定神,哪里还有什么梦中危崖,山风浓雾——一切都是空的,唯有手中的剑是实在的。
九云看燕锥眼神渐渐清亮,忙道:“蓝哥!他……他似乎醒了!”却见燕锥全身一震,满脸不可思议地瞪视吕蓝。
“你……她叫你哥哥,莫非从头到尾都是你们串通的?”
九云听了这话气得发晕,怒道:“燕锥!你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你不是发誓不再用它吗?”
燕锥低头,雪亮的剑光比月光更明亮,灼伤了他的眼睛。一刹那间,许许多多乱纷纷的念头涌进了脑中,叫嚣轰鸣。
封剑……毒公子……莲花峰……名剑相对……我要让你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许久许久,他抬起头茫然微笑,笑得像个什么事情也不懂的小孩子。
“最后还是这样了么……我……”说着突然一掌拍在自己头顶百汇穴,只觉一股浑厚温暖的气流包围了他,还好像听到九云的尖叫。这时他已承受不了,身体剧震,一口鲜血淋漓喷出,什么都看不见了,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
“燕锥!”“相公!”两人看到他突然栽倒,立刻冲了出去,却有人比他们更快,将一柄雪亮的匕首架在了昏死的燕锥颈上。
是小叶,一身黑衣的小叶。
吕蓝猛地停步,也在刹那间看清了她。
“你没有死?”
小叶悠然道:“毒公子的妹子,那么容易就会死?”
九云更是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你……你……”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药,人吞下去之后就会和死人一模一样,不过十二个时辰以后,却会像睡醒般重新活过来,很不巧哦!这种药我恰好有。”小叶笑得有点得意,对着九云眨了眨眼睛,“姐姐骗了我,却不知道我也骗了姐姐。”
“你……你莫要乱来……”九云嘴唇也成了惨白颜色。
小叶歪着头道:“我怎样才叫乱来?不如把我家所有毒药拿来统统喂他吃下……”
“不要!”九云突然跪下,整个人都似崩溃。
小叶低头看了看燕锥,突然道:“你们知道么?我本来打定主意非杀他不可,现在却一点也不想动手了。虽然我哥哥死了这么久,可是他的威名和力量隔了这么久还依然存在,纠缠这人一辈子。”她突然收回了匕首,笑道,“所以呀,他还是活着好,这样我才算是报了仇。”说着回身就走,竟是毫不犹豫。
任何人的精神意志被这等摧残,还不如死了好,她这么做,的确是最残酷的报复方法。
吕蓝突然冲过去拦在她面前:“小叶姑娘,你实话告诉我们,这毒到底有没有解法?”
小叶仰着脸,道:“哥哥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使毒天才,他自创的药物,我听都没听说过,更何况解法。再说很多毒药都是没有解药的,你就算要了我的命,没有还是没有。”
吕蓝呆呆地站着,没有再动一下。小叶身形微动,已经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一声叹息。
“你们以后怎么办?”
“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也许是海外孤岛,也许是西域雪山。”
“燕兄一掌震散真气,自废武功,想是下定决心……你们今后……”
这是燕锥最后听到的几句话,很久以后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身上盖着温暖厚实的被子,头顶崭新的花帐一摇一晃。
他试着移动身体,却只觉全身软绵绵地没有任何力气,他试着回忆些什么,却只换来头痛欲裂。
“燕郎!”突然有女子自外而入,看到他醒来,欢喜得叫出声来,“燕郎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久好久啦!”这女子眉眼和九云一模一样,笑容却酷似小叶。
燕锥皱眉问道:“你……你是谁?”
對方咦了一声:“相公你怎么了?我是吕蓝啊!”
“吕蓝?吕蓝不是我的好朋友,怎会是……你是九云对不对?”
对方扑哧一笑,伸过柔软的手来摸摸他的额头:“我生怕你全都忘了呢,还好你都记得。燕郎,我去端碗人参鸡汤来给你。”
他茫然摇头:“我不要。”
九云不理他的拒绝,微笑着走出房门。她想是夫君终于无恙,心情极好,走了数步,突然曼声唱起歌来:“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歌声的尾音拖得很长,悠悠地传出去很远很远,好像融化在透明的空气中。
燕锥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是真的害怕了。
到底什么是真相?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毒公子?九云?吕蓝?小叶?还是……他自己?
本文首发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04年第12期
分类:江湖再现 作者:那瞬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