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葱葱的林阴小道,一辆四轮马车怡然自得地笃笃驶来,车里坐着一位翩翩少年,却并没有半个驾车之人。那少年名叫琳波,学艺后便行走江湖,这次专程前来江南,准备悉心包览游历一番。
又行几日,风景依然如旧,只是远山的树木愈发茂密葱郁,不知不觉已到江南地界。琳波睹景思人,想自己孤身一人,名扬江湖之日尚无头绪,恰如这旅途一般前程茫茫,更平添几分失落感伤。每晚打尖投宿之时,多半要举杯痛饮,借酒浇愁,顺便品读《诗经》、《楚辞》,酒醒之后再行上路。
这日,琳波沿途游玩一天,黄昏时分已来到一家客栈,把车马安置停当后,又泡了个热水澡,信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行至门口时,听到旁边的屋子里传来阵阵鼾声,心想:这些人竟睡得这么早?正要往里看时,却忽然走来一壮实男子,冲着琳波白了一眼,琳波不由得心中起疑,但又不愿多事,来不及多想就赶紧走开了。
琳波读诗词到一更时分,边读边断断续续喝掉大半瓶烈酒,灯火未熄便倒头睡去。夜半三更,小二忽然踹开房门,奋力将他摇醒,琳波不明就里,却听外边呼救声四起,一阵烟雾弥漫过来,下意识地觉得客栈出了什么变故,便迷迷糊糊地被这小二背到店外一片开阔地里。亏得琳波醉酒后没有将烛台吹掉,否则那小二又怎能循光闯入?此时的琳波,但见远处火光冲天,酒也醒来大半,当下踉踉跄跄地去四处找寻自己的车马,准备逃命,哪还管他店里的行李?借着火光,好容易找着马车,一溜烟便撺掇开去。
上了车,酒的后劲发作,琳波又陷入了浑浑噩噩之中。琳波驾驭这车本来倒也游刃有余,但却架不住天阴路黑,酒劲作祟,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驰,倒也蹒跚能行,倘若换了旁人,早已十次八次撞上路边道旁树了。
车正不紧不慢开着,忽而不远处白光一闪,若是平日里,琳波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前方有人,可此刻琳波酒劲上头,只忆得方才火光冲天,真真地感觉前方又燃起一簇火苗,心想怎么走了半天,还没远离火场。于是,琳波猛得一牵缰绳,车子顿时飞向前去,过路的一个白衫女子兀自吃了一惊。忽然腾空跃起,悄无声息地飘至车顶之上。琳波见白光一闪而过,并没有多加在意,只当自己已经冲破火险,紧张的心情也随之一扫而空,借着酒劲,仿佛飘飘欲仙一般,将马车飚得洋洋洒洒。
白衫女子正要纵身下车,忽见两个彪形大汉和一个女子施展轻功,已然追至车前,眼瞅着就要铤而夺车,三人皆着黑衣。白衫女子见那三人,不由得大吃一惊,方才的情形一股脑跃入腦海。
原来,那三人其实是黑道上有名的“江洋三恶”,终日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这些天流窜到琳波投宿的那家客栈,决定晚上做一笔杀人越货的大买卖,但大恶下手时却被有所觉察的老板娘发现,叫上小二就要把他们捉拿归案,藏在暗处的二恶生性较懦弱,热锅蚂蚁般不知所措。三恶虽然只是女子,但却下手毒辣,男子未必可及,她让二恶一把火点着了客栈,趁店家救火时,抢出大恶狼狈逃出客栈。
那白衫女子正巧也投宿到了这家背运店,她晚上一时失眠,出来散步时却恰恰目睹了“江洋三恶”作恶不成,纵火脱逃的龌龊一幕。她见三个恶徒趁机溜之大吉,是以追出店外,准备将那三个亡命之徒教训一番。却不想因不识地形,加之三个恶人身着黑衣,追了几步便再无影踪。自己只得这荒郊野港中径自徘徊,忽见琳波的马车向她飞快袭来,不想却在车上遇到了自己要追的三人。
这时,琳波只觉得头越来越沉,原来是酒劲再度发作,加之他大半夜没有合眼,一点一点身不由己地倒在了座椅上。不过琳波毕竟也算久经考验,临醉倒之前,先用力一牵缰绳,但他此时早已力不从心,缰绳只被软绵绵地拽了一下,琳波再去摸绳,却先坠入梦乡。好在车速本不太快,马又通晓人性,经琳波这么一拽,已经慢得只比走路稍快一点了。
无人驾驶的马车缓缓行进,白衫女子起初见车行得不偏不倚,以为车中人已醒来,正要下车去会斗三人,忽听车里传来细微的鼾声,正迟疑间,忽见前边已是悬崖峭壁,再无半点前进余地。驾辕的老马笃笃收住脚步,不敢再进半步。就在这前行无路,后起追兵的当儿,白衫女子只得摆开阵势,与三恶紧张对峙起来。大恶见那女子面容清秀俏丽,心想不如捉来玩玩,想到这里,举止也就变得没深没浅,嗖地跳上了马车。
白衫女子瞅准大恶面门飞起一脚,大恶忙低头闪躲,未曾想那白衫女子从他那一躲中窥探出这厮功夫平平,离自己相去甚远,但又担心自己倘若轻而易举胜他,又唯恐其余二人上来策应,自己又不知那二人功力深浅,还不如诈败下风,好骗过那二人。想到这里,白衫女子的招数便刻意使得散乱起来。
大恶不知是诈,以为那女子当真不是对手。眼见白衫女子使出了“走为上”的伎俩,生性好色的大恶,岂肯放过?跟着纵身跳下马车便追。这边二恶已经脱口而出:“大哥,劫车要紧,不必再追。”三恶嘴角微撇,不屑一顾地等着看大恶的好戏。
白衫女子见大恶已然上当,心中暗笑他真是个笨蛋。扭过头转身便向外跑去,大恶哪肯放过就要到手的大美人,赶忙拼命追赶。未曾想,刚追出一两步,白衫女子猛然回身,飞起一脚,借着大恶拼命向前的力道,恰好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巧劲,便将大恶踹倒到驾车的辕马近前。辕马忽然受了惊吓,嘶鸣着向山下冲去。车轮碾到大恶大腿上,便不再前行,大恶被车轮碾得痛不欲生,又无法脱身,只有一个劲儿地惨叫的份。
白衫女子见大恶惨叫之声简直如宰猪一般,加上马车二轮嗡嗡掘地,不断往外抛撒泥土,渐渐刨出一道深坑,不禁开心地笑出了声。这边车里恹恹昏睡的琳波被车子突如其来剧烈震动和乱七八糟的人嘶马叫声骤然惊醒。瞥见车外情形,加之酒劲渐过,顿时酒醒大半,却又听到塔铃般的阵阵女子笑声传来,透过车窗往窗外一瞥,原来是个白衣女子,却并没有发现那几个恶人。
琳波只道这女子就是要劫持马车的女贼,决意给她一点厉害尝尝。只见他抽出随身短剑,纵身一跃,“嘭”的一声巨响,高高跃出车外,那马车早已碎成无数小片,这等功夫,非三年五载不可练就,众人无不倍感惊讶。大恶大腿上负载卸去,不由得倍感轻松,稍稍挪动腿脚,却发现大腿腿骨已断,不由悲悲切切地啼哭起来。那受惊的辕马没了束缚,一下子冲到崖下,摔得粉身碎骨。
白衫女子见琳波冷冷地盯着自己,不知他为何而来,那三恶旁观者清,却猜出了八九分。她指着白衫女子,对琳波说:“这位剑客,方才就是这小贱人要劫你的车马,被我们弟兄三人拦下。我大哥要去打抱不平,却被这小贱人狠下毒手伤成这样!剑客,你不殺她,我们也不放过她这一马。”说着,拽出柳叶尖刀,拉上二恶,便朝着白衫女子刺了上来。
白衫女子听她口出所言,猛省原来琳波当真把她当作劫车的江洋大盗,心想真是黑白颠倒,又见她二人冲上来要杀人灭口,那黑衣女子并非等闲之辈,又不知琳波将何去何从,倘若他们三人上来,自己未必就是对手。
好在她反应极快,略一沉吟,嘻嘻笑道:“且慢动手,这位少侠,如果诚如他们所言,那还用得着这位嘴里不干不净的姐姐下此毒手?”话音未落,只见她侧身一闪,一枚钢针“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三恶大惊变色,叫声“胡说”便携二恶与白衫女子斗在一处。原来,白衫女子见三恶不拿刀的左手动作诡异,便知她十有八九要使暗器,于是先把话放了出来,说到一半,才将三恶杀人灭口的伎俩和盘托出,而这时三恶已经箭在弦上,不可能引而不发了。
琳波略一沉吟,厉声喝道:“原来如此!”便提短剑冲了上来,对准二恶面门便刺。二恶闪身一躲,却并不还手,琳波再刺一剑,却又被二恶闪躲过去。
三恶瞅准时机,大声叫道:“剑客,莫被那小贱人所迷惑,我们才是自己人。”琳波不由得犹豫起来,飞身跳出圈外,只留下白衫女子一人挺斗那两个恶徒。
白衫女子一人力敌两恶人,三招五式尚过得去,时间一长未免有些勉强。而两个恶徒却一招狠似一招,招招向着要害攻来,琳波又在一旁冷眼观瞧,如此下去,只有做这二人刀下之鬼的份了。
想到这里,白衫女子妙计又生,她有意退到受伤的大恶近前,大恶以为她要劫持自己做人质,吓得趴在地上匍匐不止,白衫女子忽然喝道:“老板娘,快来助我,放火烧店之徒就在这里!”
二恶、三恶一听,顿时大吃一惊,旋即明白过来是白衫女子在用计。大恶却一惊一乍地号道:“二弟、三妹,快抬大哥我逃命吧!”
琳波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三人正是放火元凶。既然连放火之事都做得出来,劫他的车更是不在话下了。他纵身跳到大恶身前,用断剑比住他的咽喉,想要“擒贼擒王”。未成想,一枚钢针却“呼”地挂风而来,直击琳波太阳穴。琳波用断剑将钢针挑开,第二枚却忽又打至,却并不朝着要害而来。琳波闪身一躲,钢针直挺挺地扎在了大恶的咽喉。大恶惨叫一声浑身猛得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动静,伤口淌出墨汁一般的血液,显然是中了带毒的暗器。琳波和白衫女子相互对望一眼,没想到三恶居然如此心狠手毒。
四人两两捉对,各自又战了四五十个回合,这边琳波瞅准空子,使出一招“秋风落叶”,已把二恶的兵器一剑扫为两截,二恶大惊失色,赶紧落荒而逃,三恶骂声“笨蛋”紧跟着虚晃一招,“刷”地施展轻功,溜之大吉。不一会儿,两个黑衣恶人便化作两个黑影,与黛色的深夜重合在一起,消失在了琳波与白衫女子的视野之中。
白衫女子施展身法,要去追赶两个恶人,琳波一把拦住了她:“姑娘,穷寇莫追,他们如果有胆量,还会再回来的。”白衫女子微微点头,不由得向琳波望去,却见琳波也正在望着自己。二人虽是萍水相逢,但经历如此生死恶斗,早已成为生死与共的患难知己。二人四目徐徐相对,夜幕中弥散着缕缕温情。
良久,琳波打破了这片寂静:“在下琳波,请问姑娘高姓大名?”
“小可姓名何足挂齿。这位大侠要去何方?”
“唉,落叶随风,四海为家。姑娘你又要去哪里?”琳波知道姑娘不想报出真名实姓,只得就势问道。
“我也不知道,很远的地方吧。”说着,白衫女子便要离去。
“那咱们何不结伴而行?”琳波赶忙挽留。
“不必了。”白衫女子淡淡地说。
琳波再三挽留,要送白衫女子一程,白衫女子却不言不语。
琳波说得口干舌燥,白衫女子才开口道:“大侠,后会有期。”
“那我们何时再见?”
“随缘吧。”白衫女子沉吟半晌,低头说道。
“还请姑娘留下名址,以便日后再见。”
“不必了,如果有缘,我还会再来找你。”白衫女子说着,扭过头走了几步。
“请多保重,后会有期!”琳波大喊。
白衫女子翩翩颔首,已然飘然而去。只留下琳波一人,望着白衫女子远去的方向,呆立在地,不住微微地叹息。
一个多月后。
已是名扬江湖的琳波正拎着酒瓶躺在客栈的床上,半是沉醉半是酒醉地唱着《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客房虚掩着的门忽然“吱”地被推开一条缝隙。琳波大惊失色,只见三恶的尸体“砰”地一声倒在地上,项上人头在地上滚出老远。琳波警觉地提起短剑,只剩一条胳膊的二恶五花大绑着从后边跪进屋里。
“姑娘……”琳波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却见后边进来的人却是先前那家客栈的老板娘。
“难道是你……”琳波大惑不解。
“哎呀,真得感谢那位侠肝义胆的姑娘。老实点!”老板娘使劲踹了一脚二恶,“那天我的店被几个恶贼一把火烧了以后,这位姑娘下半夜就来找我,我们来到不远一家店里住下,说服了掌柜,天天在店里鼓捣。没过半个月,那两个恶人果然又找了上来……”
原来,白衫女子料到二恶、三恶会在附近的客栈里故伎重演,便以逸待劳,设下重重机关,将三恶射杀,尾随的二恶负伤之后,也没能逃脱。
末了,老板娘说:“那位姑娘让我带着这个恶贼,找到这位公子,然后交给你,随你处置。”
“那位姑娘呢?”琳波匆匆问道。
“已经不知去向了。”
“我一定要找她回来。”
“对了,她还让我对你说:一恶命悬,苦海有涯,大侠助之,小可谢下。”
琳波略一沉吟:“原来如此,老板娘,这恶人且饶他一条生路吧。”说着,便朝着与白衫女子并肩御敌的悬崖奔去……
徐徐向天边移去的,是高空漂浮着两朵白云。湛蓝的高空下,一座日夜喧嚣的城门里楼宇林立,早已是如织般地车水马龙。在两匹马上,紧握缰绳的琳波和一位身着白衫的女子一人一骑、比肩而坐,说说笑笑地消失在了天尽头。远处,一个断臂男子向他们二人望了一眼,一瘸一拐地向远方而去。
(完)
分类:笔歌剑舞 作者:赵春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