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第几个了?
易晚秋在黑暗中伸出手,摸了摸被自己刻花的墙壁,一、二、三……八,加上新来的,一共九人。她想多画一道上去,奈何指甲早被磨得露出根部,双手镣铐沉重,抬不得许多时。
“咔啦”,对面的笼子打开了,易晚秋模糊地感觉到什么东西被扔了进去,紧跟着的一声闷响还伴随着男子细微的呻吟。
“嘿嘿,你也有今天……”语声沙哑,并不如何悦耳,这句话过后,那人便趿拉着鞋子渐行渐远,四周唯留下金属磨地的颤音。
她不由得一阵痉挛,每次有新囚送进来时易晚秋总是捂着双耳,今日因为留神听那人说话,竟忘了他离开时会故意用铁鞋蹭地,那种又尖又钝的响声,不是长期被恐惧压迫的人所能承受的。
“你应该捂住耳朵的。”
有人说话了?易晚秋努力辨认着声音的来源,无奈满目黑暗空寂,再多看几眼,只怕自己会被吸入绝望的渊薮中。
我也开始出现幻觉了?
她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这地方积年阴冷,呆得久了,还以为自己早忘了汗毛倒竖的感觉。邻侧曾有一个发了疯的女人,被囚禁的时日应当比她长得多,在那女人开始胡言乱语之后,便被拖了出去,皮肉混合着铁鞋摩擦的声响至今还缠绕在她耳畔。
“他们怕是这里的旧主。”的确有人说话,易晚秋这次听清楚了,是新来的那个男子,“否则他们怎能想到如此绝妙的主意?我倒宁愿被砍上几刀。”
“你不用费力。”她甫一出口,就被陌生的嗓音哽住了,许久不说话,自己的喉咙就跟吞了石子一般生涩,“我……我不会上当的。”
那男子似乎翻了个身,易晚秋听见了镣铐撞击笼子的“哐啷”声:“你装得倒也像回事儿,可是戏班子出身?他们以为安排个女人就能套出我的话啦?哼……”
易晚秋欲待不理他,却始终抵不过寂静的折磨,在沉默中浸得久了,一旦开口说话便像放了水闸:“你不用装腔作势的,分明是你乔装成这副模样,叫我与你同病相怜,你好套问我莫须有的事情。”
那男子笑道:“既是莫须有,你又何必怕我套问你?”
易晚秋舔了舔皴裂的嘴唇,幽幽道:“你倒越发装起来了,实在可笑,可惜我却笑不出来。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何这里如此安静?你明知道他们被拔了舌头,还假意来问我。”
“当啷”,猛地一下碰撞,笼子发出了嗡嗡的回声,同样嗡嗡作响的还有那男子颤抖的喉音:“拔了……舌头?”
如果再明亮些,他应该能看到易晚秋脸上戏谑的表情:“除了我们,余下的七人都被拔了舌头……这里可是拔舌地狱啊。”
“好,好……我过去还死活不信有这么个地方,如今……他们当真为了苦行,疯了!”那男子稍微镇定了些,然而仍旧有些惊诧,“为什么我们……”
易晚秋轻轻道:“因为……他们想听的东西没有听到。等我们没有秘密之后,自然也跟余下的人一样。”
那男子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慢慢的,只剩下平稳有序的呼吸,在偌大的暗室里显得分外清楚。
易晚秋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问我……”
“我已经猜到了……”那男子截断了她的话,“若你想要折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当然是告诉他将来的结局。我不知道你撑了多久,但我被拷打了半年,看来他们已没了耐性。我之所以还能跟你共处一室,怕不是他们好心,要叫我有人说活解闷儿……只不过……”
“只不过需要一个人告诉你,说与不说,皆是俎上之鱼吧。也好叫你明白,就算说了出来也靠着地狱,永不得超生……他们根本不想知道答案了。”易晚秋抚摸着脖子上的伤疤,多少次她想要扼死自己,却每一次都被身体的本能驳回。
“我们逃吧。”
“逃?”对面的男子拉扯了一下镣铐,因为易晚秋又听到了“叮”的一声脆响,那音节单调空洞,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她却觉得无比悦耳,“你说要一起逃走?前一刻不是还防着我套问你么,这会子又巴巴地说要一起逃走……你们女人个个都像青楼里的小娘,变脸快得过翻皇历。”
易晚秋无意理会他出言无状,续道:“我旁边的笼子里,曾有一个女人,她是有舌头的,就像现在的我。那个时候的我,就像现在的你。她不相信我,我也不信她,后来她崩溃了……大概是,死了。”
平静的叙述,然而笼子对面的人,直到听完的那一刻,心还突突跳着。
“不逃,每个月都要被私刑折磨——直到最终说出他们想听的东西,拔了舌头,过畜生不如的日子。畜生怎么叫唤的你知道么?畜生不会说话,只会‘啊呀呀——啊呀呀——。”易晚秋忽地紧握住铁栏杆,望着无尽的黑暗大声叫唤,“啊呀呀——啊呀呀——”
须臾,暗室里数种“啊呀呀——”的声音此起彼伏,余下的七人像是回应她似的,个个奋勇争先,听得那男子全身鸡皮疙瘩起了几层。
“逃,一定要逃。”他咽了口唾沫,前面油嘴滑舌的腔调须臾收了,“他们丢我们在这儿,是叫我们生死不能,连希望也不剩了。你说要逃,双手被缚,怎么逃法?”
易晚秋道:“等雨夜。这里潮寒,阳光不入,但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水流从中间过去,我猜有一条甬道专为排水之用,既然水流可过,必有通路,手脚镣铐虽然碍事,好在有水声掩着,料想外面的人也听不到动静。”
那男子哑然失笑,叹道:“我道你有何妙策呢,水岂能和人相提并论?前面只需有些微缝隙,水流自然可过,人却万万过不去了,就是练过缩筋收骨的本事,罅隙狭窄,怎么通得?”
“不,前面一定可容人过去。”
那男子奇道:“你难道亲身试过?”
易晚秋微微摇头,沉浸在话题中,她终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休憩,竟一时忘了对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你若再呆久些,耳力自当和我一样……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听见了浮木漂过的声音,那些浮木还带着枝丫,必然不小,若前方没有大的通路,这里早被堵住了。”
那男子喃喃道:“是了,是了!此处黑洞洞的,时日一长,便跟瞎子一样,听力会比平常高出许多。那便依你的,为何不早日施行,难道非要等两个人不可?”
易晚秋在地上摸索,触手冰凉,是那块铁牌,她咬了咬下唇,抑制住胸中寒恶,将它轻轻拿起,紧攥着贴近怀中,待心神稍定,方缓缓答道:“他们对‘九十分执著……笼子有九个,镣铐有九环,送饭偏要在申时,甚至连拷打的日子也在每月初九,故而我曾猜想,笼里的人若没有九个,说什么也会补上……不过,这里却一直只有八个人……”
“那又是为何?”
“如果你知道答案,我怕你要后悔的。总之,这笼子虽五面环绕,好在底下并无栏杆遮蔽,只要假以时日,挖出一个坑洞,便可容身子过去。我们先准备好地道,待时机一至,抱浮木涉水,务必逃出这里,之后再找锁匠除去身上桎梏……”易晚秋声音凝定,与前时判若两人,“既然撞在这个破地方,男女妨碍暂且去了吧……我随父姓易,闺阁贱字恐污尊听,尊驾如何称呼?”
对面的声音忽而拔高几度:“原来果真是你?我知道你是谁……江湖人称‘细眼情挑三春雨,素齿清含一脉秋,名动东南,曲中第一歌姬易晚秋。”那男子娓娓道来,易晚秋却不禁一震,皱紧眉头听他说道,“我也曾浪迹欢场,易姑娘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当年又失踪得十分蹊跷,市井里坊早传成了一段公案,何况你的《占花魁》居然隐有金戈之声,小可曾经拜闻,毕生难忘姑娘清音,斗胆直呼芳名,望姑娘见谅。至于我,不过是落拓江湖一野鹤罢了,侯方弃三个字,可远没有易晚秋三字贵重。”侯方弃一番话气质翩翩,也不似之前的浑言浑语。
易晚秋心中块垒忽解,下意识地摸了摸手里铁牌凸起的文字。呼——好在,他并未发现。
“想不到竟还有人记得我?”她苦笑,掩饰着上一刻的不安,缓缓道:“侯爷不必如此,我已说过世俗关隘抛过不提……我在这儿呆得太久,礼数尽都忘了……说来惭愧,请问现今曲中花魁可是首推王、月、生了?”她道出“王月生”时虽尽力遮掩,却仍免不了有些囫囵,短短三个字节,似乎早在心里摹刻了无数次,正因为记忆之深切入骨,说出来反倒显得生疏至极。
礼数尽都忘了……她咬牙,反反复复,脑海被刚刚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塞满,通体鼓胀着,任谁来戳一下也会溅得满墙血,易晚秋双手捏紧铁牌,陷入了一片蒙眬中。
强烈的腥味袭来,血吗?不、不是……易晚秋挣扎着冲出纠缠的幻境,才发现,颈项里充溢着胃中的秽物,浓重的腥味儿压迫着她的舌尖,她拼命握住铁牌,将冰冷的感觉攒进身体,终于,她听清了自己粗重的喘息。
礼数尽都忘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名字。王月生,王月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
时间不多了。我要,逃出去。
“易姑娘?易姑娘你怎么了?”侯方弃觉出她的异样,“方才你气息不稳,像是受到极大刺激。难道是因为我说王月生……”
“我没事,可不必萦怀。”易晚秋打住了他后面的话。适才她被幻觉折磨,并没听到侯方弃的回答,此刻她心神刚定,不想再被旧事折磨,故而匆忙转移话头,“时间不多了。侯爷,要打通地道,只能靠徒手挖掘,还是早些的好,在你来之前,我这边已经挖好了一半。”
侯方弃一愣,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柔弱女子如何忍得了这许多日子,徒手挖掘对双手损伤颇重,何况周围皆被污秽亲浸染,他呆了也有半日,还是难以忍受黄白之物的骚臭,易晚秋当年是好洁成癖的,甚至张岱都曾赞过她的奇癖,说她偏执之深可与祁止祥上下,现今居然身处极脏极秽之地而浑然不以为意,可谓奇中之奇了。
“嗡——”,还不待他回些什么,暗室洞开,有些年头的铁门被缓慢地推过一边,绵长而又沉闷地呻吟着。随后进来的那人,仿佛不愿放过所有制造动静的机会,一步拖着一步,“喀啦啦、喀啦啦”,金属磨地,一下又重过一下,侯方弃捂紧双耳,还是难以完全隔绝这令人战栗的音乐,他咽了口唾沫,压住喉间的酸味,与如此要命的声音相比,呼入鼻中的臭气都变得美妙许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终于停止了,侯方弃噩梦初醒般长舒一口气,双手陡然放松,不经意间垂了下来,“啪嗒”一声,镣铐砸中了什么东西,却不是栏杆,他好奇伸手去抓,原来是个铁盘,里面盛了些白米饭,粘得满手濡糯,他腹中饥饿,也顾不得许多,大口吃了起来。
“时间不多了……”易晚秋低声说道,“过去送饭时可不会折磨人……只有新囚进来才用得上‘铁鞋……”一面也将头埋进饭里,跟往常一样,白米上洒了点汤汁,不过是略带馊味儿的。
侯方弃那一盘迅速见了底,他扒拉着,要把每一颗饭粒送入口中,忽然觉出那盘子上有奇怪的凸起,细细抚摸,倒有些像字的模样,他正预备对易晚秋说些什么,在辨别完最后几个图案时却猛然止住了,好在这里黑暗,易晚秋看不见他的表情。
“侯爷,复社公子侯朝宗与你怎么称呼?”易晚秋突然问道。
“侯方域是我大哥……”侯方弃直呼兄长名讳,努力做出不恭谨的样子,却满是苦涩滋味,“当然,他并不承认有我这么个弟弟。我叫方弃……弃,你明白吧。”
易晚秋唇齿微翕,半晌无言,末了,方悠悠喟叹一声,道:“侯爷,我明白,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虽然他们理由冠冕……说穿了,不过是在处理废材吧。看来,你是被你大哥丢进来的?我……骗我入瓮的那个人……我曾经十分信赖她。你我,皆是弃子。”
两个人之间莫名起了一种默契,淡淡的,绑缚着双方命运的绳索,不经意中纠缠在一处,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听见“唰唰唰”刨地的声音。
二、
夜,好长,还是该说根本没有白昼。只有绵亘的黑暗,黑暗。
黑暗长到侯方弃终于适应了排泄物的异味。
“你说时间不多了。”侯方弃问道,当时他虽只在意口腹之事,却也捕捉到了她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易晚秋前额渗出了一层薄汗,她的手指早麻痹了痛觉,不间断的刨动仅仅带来针挑一般轻微的触感,然而她的思绪依旧分明,所以她浅浅带过,只是回答:“不过是句顽话儿,你大概听错了。”
侯方弃道:“哦?原来是一句,顽儿——话么?”拖长的腔调明确告诉易晚秋他不是傻子。
“侯爷可想知道我为何被困在这里?”易晚秋琢磨着对面那人的心思,轻轻道,“外面传些什么?”
果然,侯方弃不再追问,转而顺她的话说道:“这倒是个争论不休的茬儿,光我风闻的,就有七八个台本儿,有说你真遇着卖油郎私奔了,有说你随陈圆圆被田相国采买入京的,也有说你曲中常绕金戈之声,兴许北上投军去了,尽皆不着边际,演绎得绘声绘色……其中嘛,却有个众人避忌的话题……”他顿了会儿,漆黑的眼珠在漆黑的黑暗里深不见底地闪烁着,漆黑的光芒,瞬间与一片漆黑融合,“你,被囚在‘地狱……”
“哼,”像是自嘲,易晚秋迸出一个鼻音,叹息道,“猜得挺准。”
此地狱非彼地狱,不过也差不离。她明白那些人嘴里“地狱”的含义,自己恰好不就泥足其中么?
“外面不见得多好。”她接着说道,似乎不甘心被独自遗弃于“地狱”之中,“只是有笙歌宴饮掩住了,哪个朝代不都一样么?”末了,特意又添一句,“再过数百年也一样,变不了的。”
侯方弃却愣了会儿神,想起铁盘上刻的图样,试探问道:“易姑娘,听说你不仅歌舞一绝,更擅长拔人顽疾,我猜,你定是得罪了权势主顾才……”他意味深长地顿在这里,余下的话就算不说那女子也该懂了。
易晚秋一凛,她瞬间明白必须据实相告:“悬壶济世称不上,小玩意儿,调理下自己身子尚称得了好。”知道她懂医术的人极少,除了曾登门求治的江湖重轴,便是权势熏天的官道能人,既然侯方弃讲得出这话,绝非道听途说,自己要取得他的信任,倒做不得假了。
“那,你究竟为什么被丢来这里?”
“因为一个女人和半个男人。”易晚秋放缓了手下的速度,声音仿佛飘着,“曾有个蠢医生,为自己的姐妹救了个年轻阉人,却不知那阉人犯了今上心病,要的就是一病不起,怎好救得?那好姐妹撇清干系,阉人也被她杀了,只剩蠢医生一人,无人对证,辩白不得。”
侯方弃道:“他们从前深受阉党谋害,你救了阉党,他们自然痛恨。”
易晚秋冷笑:“难道所有的阉人都是阉党?那年轻阉人可不是阉党,他是、他是……”最终却不能说出口,这秘密藏得太久,跟她的血肉凝结团聚,在嘴边环绕就足以撕裂躯体。
于是,她给了侯方弃一个婉转的答案:“前两年,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个谣言,是真的。”
侯方弃不由周身发冷,他下颌一紧,不小心咬破了舌头,却顾不得许多,和着血沫说道:“建文帝后人……熹宗奉养建文帝后人于宫中的事儿,是真的?”
易晚秋道:“是。”并不多做解释。
侯方弃道:“那……名为‘奉养,实则‘豢养,天潢贵胄沦为下贱奴仆也是真的?”
易晚秋答:“是。”
侯方弃又道:“所以……既入宫为奴,若身为男子,就、就……”他终是跳过了这一节,闷声道,“怪不得,自永乐以降就视如禁忌的那个话题,他们最近又忙着办起来了。”
易晚秋晓得,侯方弃指的是为建文帝郊庙正名的话题,她轻哼一声,不齿道:“今上杀伐决断威震朝野,似个有作为的,奈何他疑心病却重,反复无常,又甚好虚名,熹宗不过迎那些人入宫日夜监视罢了,到他那里,不仅不动声色地给进了一层,还将责任推给熹宗……阉人当然威胁不了正统,但肉中刺不除,怎么畅快?你说我擅拔人顽疾,我却将今上的心病反入骨里一寸,若此事能曝露于白日,只怕我要受凌迟之苦。至于郊祭的事儿,倘那后嗣不死,他们岂敢提起?如今乐得顺水推舟卖上头一个面子。”
侯方弃悔不该问,他知道得太多了。知道得太多,决不会长寿。
“忠臣造出的牢笼……”易晚秋拍拍铁栅,嘟嚷混杂着金铁交击声,“正义的笼子……他们悟性竟好,也知道以血还血……可怜的是我们,恶人的笼子逃出去便被捧着,好人的笼子逃出去,哪儿还有立足之地?总之前半生都不存在了。现在我们是废材、废材啊!”
侯方弃只想立马阻止她说下去,惶急道:“我、我、我有病,你得治!”
易晚秋哂道:“莫说你有病,天下谁不是有病的?”停了会儿,不见对面那人答话,方犹疑续之,“你并非说笑?我以为你讥讽他们一心苦行,当年被阉逆关过的地方仍留着,不仅处理废材,还……水流声?”
的确是水流声,涓细,丝绸抹过庄稼人的手掌,中间沟渠的凹凸便是那层茧。极微小,却被渴望灌溉的人听见了。
“照这个速度下去,只需三日。”
侯方弃咋舌,也不知她是如何计日的,暗地感慨过后,当然要抓住那一线生机,手下更加卖力。
静了一会儿,只是一会儿,侯方弃想起铁盘上的文字图章,内心雀跃,手却抖了,他半生克制,而今不知是否因为一点内疚,忍耐不住,话竟多了起来。
“我大哥不认我,侯家族裔也不认我,你知道是为什么?”
易晚秋怎么会知道?所以她不回应,等侯方弃说下去。
“叮——”又是金铁互冲声,但她耳力灵敏,明显感到异样,这次撞上铁栅的东西比镣铐薄得多了,音色也甚是好听,似是造价不菲的器物。易晚秋心中一动,脱口道:“可是半块面具?”
侯方弃道:“没错。”
江湖谣传,有个颇有名望的世家,主母诞下一对龙凤婴儿,一月过后女婴莫名死去,却不见尸骨,只剩男婴,不知怎的那男婴从此不得上下欢心,寄养在庙里,自小以寒铁面具遮蔽半脸,长到十三岁,那孩子突然消失,又过了两年,武林出现一个怪客,逢人就问:“你能治我的病么?”若得不到回答,当即与人拼命,曾有见过的,说他戴着半块面具,身形瘦小如孩童,打起架来凶悍异常,专撕人脸,将碎成一条条的战利品贴在面具上,“嘿嘿”傻笑状似山魈,一时之间闻者胆战,头颅市价涨到千金,终于引来众人狩猎,然而他也自此不见踪迹。直到最近几年,又有一个戴半块面具的江湖人行走,却是性格温顺,救人危难,又武功奇高,声名颇好,人送雅号“半面潘郎”,为着他露出的半脸甚为俊雅的缘故,只是他的真名为何却无人知晓了。
没有人将山魈与潘郎联系在一起,他们实在有天壤之别。
没有人,直到易晚秋想到这段江湖掌故,脑海里浮现侯方弃所说的“我有病”时。
易晚秋第一次感到有些战栗,倒不是怕对面那人如何可怖,而是觉得接下来的事情不大好办了。
“你不必害怕,他们穿了我的琵琶骨,我没力气跳出来吃了你。”侯方弃试着缓和易晚秋的情绪,他听见了对面女子牙齿“咯吱”的声音,却猜错了她害怕的理由。
穿了琵琶骨,易晚秋心中默念,她又安心了。
“我梦想能回归族里……你知道,发生那件事过后,侯家就隐退江湖,经商读书。”侯方弃慢慢清理着思绪,“那件事……侯家上下都觉得是天谴。主母孕了个怪物……女婴出生时下半身一直锁在母亲肚里,后来才发现不是卡住了……费力拉出来的一刻……女婴半条腿嵌在那怪物脸上,他咬着妹妹的脚掌……不、不是脚掌……只有骨架了,被他吃掉了,只有、只有……”
侯方弃断续说着,呼吸急促,语无伦次:“主母爱子心切,访来邪医救治,一月过后,邪医遁走,家人推门进去,女婴不见,男婴完好,他畸形的半边脸也无瑕如玉,但不是他的脸,而是他妹妹的脸。”
易晚秋再如何镇定,此时也不禁浑身激灵。
“且这怪物聪明至极,生而能言,不过却声似太监,女音男音混杂,主母试过很多办法,最终发现,他只有戴着寒铁面具才能发出正常男声……”
“别说了,别说了!”易晚秋尖声阻止,她受不了了,“侯爷,够了,不管你之前如何,都过去了。”
侯方弃果然停止述说,他沉了块石头在肚里,这故事还没完,不过看来这次也倾吐不出了。
他温顺地应了声“是”,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沉默,手却不停,企盼着一线生机。
还是无尽的黑暗。
三、
终于,不眠不休地工作后,他们终于迎来了这一刻。
吃过“铁鞋”送来的馊饭,易、侯二人钻出笼子,在不断尝试中沾到了不少秽物,但谁还顾他?
易晚秋将铁牌衔在嘴里,她许久没行动,腿部萎缩,步履不稳,只能拖脚走,镣铐贴着地,“喀啦喀啦”,似曾相识。
两人下到渠里,水刚及膝,他们谁都不言语,瑟缩着,一步步向前摸索。
底部倾斜,水面逐渐升高,约摸半盏茶的工夫,水已没颈项。
可是,并无任何浮木。
侯方弃欲待问她,后面那人已先开口:“侯爷,咱们等上一等。”
“好”,侯方弃答,随即又接道,“多谢你了,易姑娘。出去之后,还请你去侯家坐坐。”手泡在水里,他却觉得手心在冒汗,歉疚感似渠水一般没过脖颈。
“不必,终是我对你不起……”易晚秋也不等侯方弃回应,续道,“我觉得有些冷,提前下水是怕镣铐声响,现在尚没等到浮木,冻得受不住,先上去歇会儿,脚泡在水里,应该无事。”自顾自便爬上岸边。
“我开始以为你是他们派来的。”易晚秋轻轻将铁牌收进怀里,“这里曾是阉党关押异己的地方……他们受尽折磨,却坚信此乃人生‘苦行,又于血泊中悟出政治的内涵……所以这群忠臣不容异己,就像当年的阉逆,不过冠冕些罢了……听说,他们中常有人自己下到笼子里,主动被囚禁,磨炼心智。”
侯方弃不解,她说的事他都晓得,那群人为了“苦行”什么都做得出来。
“还有些时间,你不如说完那个故事吧。”易晚秋喃喃道,也不知是否幻觉,一片黑暗中,他竟看到她的眼睛在发光,漆黑的光,不应该被发现的光。
寒气漫过背脊,水果然很冷,他心里想着,嘴里一溜儿吐出许多不相干的话,他甚至不需要再思考措辞,因为后面的故事,多年来,一遍又一遍,不断地重复给自己听,否则,他真怕忘记自己是谁。
他是潘郎,不是山魈。
“主母自觉对不起孩儿,对妹妹的爱也全部倾注在那怪物身上,十分宠溺,不仅举家退出江湖,弃武从文为他消业,还将第二年出生的小儿子送往寺庙,当作哥哥的活替身,给他戴上一模一样的铁面具,为哥哥在佛前忏悔……十三岁,小儿子遇见一位江湖奇人,携他离开寺庙隐居深山传艺,侯家也无人管顾。弟弟消失的第三年,哥哥终于发狂,主母怕他不能防身,果然还是私下传他武艺的,于是那山魈……你也知道了。那奇人文武皆绝,弟弟拼命练就一身本领,业有小成,辞别师尊千里返家,心中欣悦难以言喻,谁料等待他的却是一众冷眼,侯家上下都怨他离庙,害大公子发狂,差点毁了侯家名声……说得好像曾经关心过他去了哪里一样。主母又造了块面具给他,叫他赎罪,说是将来治好了哥哥,先为他铺一条路,不败侯家家声……然后,这些年,我既是侯方域也是侯方弃。我想,你该懂了吧。至于‘他们扔我在这儿,是拷问我武艺从何学得,就不便告诉你了。”
易晚秋静静听着,这人与她同病相怜,使她心里涌起些许柔情,但,只是刹那间的事儿。她的柔情害得她前程全毁,故而这种感觉刚升起来,本能的厌恶便把它压了下去。
原来,侯方域和侯方弃都是“潘郎”,易晚秋懂了,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扶危助困的半面侠,是一个人。怪不得他之前丢掉面具,声音也没如传言那般变得混杂。
“他若治得好,他就是侯方域,我就继续默默做我的侯方弃,他若治不好,他就是‘半面潘郎侯方弃,那侯方域就算是死了……主母不会让我掌家,从此我与侯家永无瓜葛……你或者奇怪,同是胎生肉长,为何主母待我和哥哥有天壤之别。我初时也觉不公,然而后来便接受了,曾在寺庙里呆过,我相信因果,许是欠主母太多,这生注定还债吧……毕竟我塞北江南闯荡经年,也瞧见过不少亲生母亲待儿若仇敌的。”
侯方弃催眠似的说出这些话,多年来,也没计算是第几次了,不过之前从未出口,只是盘旋在脑中。
易晚秋心想,他称母亲为“主母”,又想,时间差不多了。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但我必须逃出去,王月生,我要杀了她。之前我说九对他们很重要,是胡诌骗你的,这里唯有黑夜,我如何计日?”
侯方弃在说故事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水,太冷,冷得像要把人燃尽,没错,灼烧般的冷,贯穿五脏,要烧化他了。
琵琶骨被穿,他根本没力气挣脱。
“哈哈……”侯方弃眼睛有些温热,泪滴自寒铁面具上滑落,瞬间冷却。冷,还是冷。他出生那刻起,就一直是冷。他生于夏夜,记忆中却仿佛被冰雪拥抱,母亲的奶水是冷的,不,主母从没哺育过他,寒铁面具……好冷,好冷啊……师父曾照耀他,但周围人的目光,冷,好冷啊……
忽然又庆幸是自己而不是岸边的那个女子,他偶尔玩世不恭,本性却是温顺的。
庆幸不是她,就算忽然明白那女子之所以说一些他知道的事情,之所以愿意听他讲完故事,不过为了拖延时间,等水毒发作。
可是,她也浸了水,没事么?正这么想的时候,就听她说道:“他们很久之前就留下一块铁牌给我,上面说我只要成功引一个人说出一个秘密,再杀了他,就会获得自由,之前的那个女人,因为我一直不信她,我才逃过一劫……余下的人被割了舌头,我不可能问出什么,只能、只能……我等了好久你才出现……我忍够了。‘铁鞋送饭,便是催命符,送过三日,沟渠满溢。我那时惶急,说漏了嘴,又想让你更信赖我,才顺势告诉你我的秘密。铁牌有解毒之用,下水前我一直衔着它。对不起了,对不起了,侯爷,侯公子……”
果然是因果不差的,侯方弃想起那个铁盘子,他居然为了重回侯家,要用这女子做祭品。
报应,来得那么快。
他有自己的原则,师尊教导他不可伤及无辜。可,图章,是主母亲手刻的。
只要杀了她,根本不需逃亡计划,家族的力量能轻易让他出去。
杀了她,带她的血肉回去,以邪医后人之精华,滋养大哥掩藏于面具下的半边脸。
主母承诺让他回宗,这次的行动,会很容易归结为一次“苦行”。毕竟,侯家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为了让他的戏演真点儿,中途才送去那个铁盘,他也的确被拷打了半年。
但他犹豫了,他想跟着那女子逃出去,然后恭恭敬敬送她到侯家,寻求万全之法。明明知道“万全之法”是不存在的,简直推她去送死,但他内心雀跃,告诉自己,反正不是我杀了她,我尽力了。
反正不是我杀了她……报应来得这样快。
这些话他葬在心里,没说出来,况且他的意识迷糊得组织不了任何词句。啊,水,好温暖,一辈子没感受过的温暖。
他缓缓闭上眼睛,听见石室洞开的“轰隆”声,是前方通道……还有那女子拖着脚迈进的声音,“喀啦喀啦”,好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自己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她,她那时似乎恍神了,对了,王月生,王月生一直在设法寻找她,还自惩脱离曲部,卖笑变为卖身。王月生,从来不笑啊。
“唔唔唔……”他试着开口,却仅仅发出咕噜。算了,如果再发生什么,对王月生的仇恨会是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
大限到了。知道太多,果然不会长寿。
四、
易晚秋看着面前的蜡烛出神,唯一的亮光,她从地狱走出,终于看见了亮光。
唯一的,亮光。再没别的。
她就那么凝望着,直到蜡烛燃掉一半,才发现地面的食盒。
奖赏么?
抖着手好容易打开看——饭,熟悉的微馊味儿。九份。
九份……九份……
“哈哈哈哈哈……”眼眶见骨,没有泪。
笑过之后,她推开铁门,拖着脚,“喀啦喀啦——喀啦喀啦——”,送饭。
获得自由,的确不用呆在笼子里,原来铁牌文字的意思是这样。
“他们怕是这里的旧主……”死者的话嗡嗡耳畔。
不是故意的,肌肉萎缩,使不上劲儿,只能拖脚走。
我还要逃,我要活下去,王月生,王月生……
多么希望王月生没有背叛她,那么,至少,她会毫不犹豫地杀掉自己。
“哈哈哈哈……”
分类:主题专栏 作者:玄武纪·李阅微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