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四象会武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玄门各派弟子纷纷登台亮相。经过两轮的角逐,几家欢喜几家愁,而李泠所在的伏龙派,除他以外竟已全部落败。纵使有谷星瑶的悉心教导,李泠在第二轮的上天梯比试中,也陷入了苦战。面对背景神秘的黄杏,李泠究竟能否更进一步?
二十一、义姐
二人一起落入塔内,都累得呼呼急喘。
“李泠师弟,想不到啊,你武功这般强!”黄杏翻起杏眼盯着他,汗水淋漓的俏脸上红彤彤的。
“彼此彼此!”李泠双手扶地,大口喘息着,“小弟向来舍不得打女人,咱们不如出去,继续比试轻功!”
黄杏冷笑道:“口气不小,有本事你便来打!”说着便脚踏奇门步法,双掌轻飘飘拍到。
“黄杏师姐,想不到你竟是个讨打的命!”李泠冷笑着挥出一招“卧龙势”封阻来势,看她这招乘风舞叶掌使得也不算如何精奇,心下略安。
哪知二人双掌似交未交之际,黄杏蓦地撮口低吼。“嗡轰”一下怪响,李泠只觉浑身筋脉齐震,掌上劲力骤降。
他一愣之际,黄杏的左掌已化开他的掌势,右掌批亢捣虚,直直印向他的胸口。瞬息之间,掌势由慢而快,转换惊人。
“陷空咒!”李泠大吃一惊,这丫头终究是专修此术,施法时居然能随口呼出,比妖女姐要快得多。他见势不妙,立即以身法灵动的“腾龙势”全力飞退。
好在黄杏内功修为远不及谷星瑶,音咒呼出虽快,威力却是大减,李泠筋脉酸软之感一闪即逝。但李泠才跳开不远,黄杏的双手化掌为指,已如影随形般罩了过来。
“玄机千花指!”李泠见她指法虽然精奇,但看路数果然是谷星瑶曾指点过自己的招数,心中稍定,忙挥掌苦斗。
顷刻间二人已疾拼数招,李泠发觉黄杏的掌法别有一功,她将乘风舞叶掌和玄机千花指穿插施展,出招时往往舒缓寻常,但随着喝出“陷空咒”,趁自己身法一滞之际,她的招法便在瞬间由慢转快,痛下杀招。
好在李泠曾受谷星瑶指点,全力将意念收束于腹内,对黄杏的音咒已略能适应。
饶是如此,他的肩头、肋下已接连挨了三掌,屁股更被狠踢一腿,若非他经得丹力改造经脉,早已倒地不起。
这样打下去不是法子,老子须得攻心为上!李泠心思疾转,当下左右腾挪,装作要穿窗而出之状。
黄杏已看出对手退却之心,招式更紧,倏快倏慢的招式如丝雨漫天,当头缠裹过来。
李泠几次冲不出,脸露惊骇之色。黄杏心中大喜,纤掌运足劲力,“吹云乱”、“醉花荫”、“快哉风”三记玄机千花指的绝招连环施出,跌宕起伏,气劲纵横,将李泠逼得缩入塔殿的一角。
“嗡轰!”黄杏看李泠招式散乱,满脸绝望之色,心内狂喜,再次喝出了咒音。这一喝她已奋出了十成劲力,只想毕其功于一役。
通天塔内极是空旷,低沉的咒声回荡其中,更增威势。李泠大叫一声,随之倒地。
“贼小子!”黄杏冷笑声中,右腿直踹向李泠的前胸。她先前几次击中李泠,都无功而返,知道这小子极是耐打,这一脚当胸直入,运足气力,盼着一脚踢得对手吐血认输。
小巧的六合麂皮靴已迎面踢到。猛然间,看似虚软无力的李泠忽在地上一滚,双掌飘然翻出,大璇玑术虚时以待,登时将黄杏的右腿圈住。黄杏娇呼声中,被他借力送出。
原来他一直故意示弱,在黄杏最后施展音咒时又及早伏低身形,甚至故意大叫一声,扰乱了音咒,早将陷空咒的威力避开,此时倒地诱敌,大璇玑术正好大展神威,黄杏措不及防,重重栽倒在地。
李泠一招得手,不敢怠慢,就势翻身,屈肘撞向横卧在地的黄杏肩头。
黄杏适才被他一圈一送,右腿几乎被扭断,此时眼见李泠屈肘撞来,只得勉力翻掌撑住。
“好弟弟,你等等!”黄杏忽地一声娇呼。
“干什么?”李泠见黄杏懒懒仰卧,俏脸生晕,眼角眉梢都是暖意,登时一愣:这小娘皮莫非被老子摔糊涂了,居然叫起我好弟弟来了?
黄杏千方百计争的便是他这一愣,此时长长吸了口气,跟着幽幽唤道:“李泠师弟,你先歇歇吧……”声音娇软,带着绵绵春意,正是她一直未曾施展的“迷魂咒”。
二人挨得极近,这一道音咒几乎直撞入了李泠耳中。李泠登觉眼前一片模糊,几乎便想倒地大睡一场。
黄杏目光一寒,双掌合围,猛向他脖颈斩来。
劲风扑面,李泠霎时一凛,总算他体内有罡气护住心神,急切间神志一清,但见黄杏的纤掌已到,只得勉力向后一错身,抬腿蹬向黄杏。这一势打法正是谷星瑶曾说过的两败俱伤之法。
此时情急拼命,这一脚几乎是他全身罡气之所集,去势凌厉如电。
砰然一声,二人同时中招。李泠的双肩都给黄杏玉掌砍中,肩头酸痛入骨。黄杏肋下却被他重重踢上,惨呼声中,身子横飞丈余,撞上塔壁,又重重跌下。
“噗”的一声,黄杏吐出一口鲜血,手捂肋下,惨哼不止。
李泠见她满脸痛楚,心内才觉不忍,本待上前细问,但想到这女子机诈百出,诸般音咒术防不胜防,不敢怠慢,扭身穿窗跃出。
二人在塔内激战,塔下观战的玄门子弟只能从塔窗中影影绰绰地瞧见个大概,正焦急处,忽见李泠快如猿猴般地跃上塔檐,伏龙派众弟子均是喜出望外,齐声欢呼。
李泠不知黄杏已伤得无力再战,仍是全力向上攀爬,直到跃上了塔顶,才放下了心来。
他大口喘息着,缓缓挺直了腰杆,向下望去,只见塔下全是一张张仰起的脸。那些脸都有些模糊,却还依稀能看出是在向自己欢呼。
这时候,李泠才知自己是真的赢了。他忽地有些眩晕,忙扶住塔顶的青石圆柱,向下缓缓挥手。塔上的风更加猛烈,将这个少年的襟袍撩起了好高……
从第十三层塔窗穿入塔内,循阶而下,到了第六层时,李泠终于瞧见仍在捂胸呻吟的黄杏。
“黄杏师姐,你怎么了?”李泠颇觉不忍,虽然她几次暗算自己,但到底是个女子。
“我……只怕肋骨断了!”黄杏的俏脸一片苍白,额头凝满汗珠。
“实在对不住,黄杏师姐,你那招太狠了,小弟也是情急拼命,若非如此,只怕我脖子会被你斩断。”
黄杏知他说的是实情,苦笑一声:“比武过招,也没什么对不住的。喂,适才……你登顶了吗?”
“不错,我已攀上了塔顶,乾清真人他们都看到了。”李泠见她满目都是失落之色,心中也不由一痛,叹道,“黄杏师姐,这一战,是我胜了!你我不必再斗了,我这就扶你下去。”
“不错,是你胜了……命该如此,”黄杏的美目中忽地涌出了热泪,幽幽一叹,“好吧,有劳师弟了!”
李泠走过去将她扶起,正待前行,黄杏却痛哼道:“不成……肋骨断了,不能走……你、你来抱着我!”
李泠一愣,随即想到她走动时会牵动断骨,只得俯身将她平抱起来。黄杏微微喘息着,轻靠在他怀中。
他是少年男子,忽然间抱起一个娇媚横生的妙龄女子,心内不免微微一荡,只是见到黄杏面上全无血色,痛苦不堪,立时绮念全消,全力托好她的身子,顺着台阶大步走下。
黄杏一直自负美貌,但见这少年对自己看也不看,微觉失落,轻声道:“喂,李泠小师弟,你年纪轻轻,劲力怎的这样大啊,武功是跟谁学的?”
李泠对黄杏波光流溢的大眼睛视若不见,淡淡道:“这叫天纵奇才,怎么,被老子的绝世英武震慑了吧?”
黄杏见他只在自己脸上蜻蜓点水地一瞥,旋即眼望前方,似乎看自己和看个村夫野老没甚两样,心内大是失落。
李泠忽道:“跟你打听个人,有个叫黎瑛的女孩,也是你们玉仙观的吧?听说她也要来参加这四象会武,为何没有来?”
“她呀,”黄杏哧地一笑,“她才刚来几天,玉仙观比她武功高的人多得去了。”
李泠哦了一声,不由一叹。
“你怎的打听她啊,原来你看上这小丫头了?”黄杏冷笑起来,“不过啊,听说她被铁护法看上了,也用不着似我这般苦兮兮地打擂来了。”
“什么看上了,你莫要胡说,她是老子的义妹,知道么?”
李泠板起脸来:“你说铁护法看上她,那是怎讲,莫非要收她做弟子?”
“原来你还不知道,嗯,算是要收她做弟子吧。总之啊,这小丫头人很机灵,面皮又漂亮,攀上了高枝。你对她念念不忘做什么,哎哟……你轻些……哎哟……”原来李泠步行稍急,牵得她断骨摩擦,登时让她娇声呼痛。
李泠见她痛楚难忍,不便再问,大步走出了通天塔。
塔外看客们见他抱着黄杏走出,登时齐声喝彩:“快看,这赶鸭子的小子又赢啦!”
有人有高喊:“这叫辣手摧花,这小子将小美女都打残啦……”“哈哈,老子大压偏门,发了大财!”
无尽叫好和惊叹声中,更荡起阵阵哭号:“哎哟,黄杏怎的输了?大爷的八十贯啊……”“爷爷的二百贯大钱啊,那可是借了千金赌坊的高倍息钱啊……黄杏你他娘的这臭婆娘,让爷爷倾家荡产!”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赌局上千金一掷,本就是千险求一贵,倾家荡产纯是家常便饭。
几名玉仙观的女弟子如飞赶来,当先两个正是红雁和白鸿。
白鸿气哼哼地手指李泠,怒声道:“男女授受不亲,礼敬女冠的规矩你懂不懂,谁让你抱着黄杏的?”
李泠就势将黄杏送入白鸿的手中,冷冷道:“她肋骨断啦,老子不抱她,她怎么下来?”
红雁大怒:“好狠心呀,居然下如此重手!”
“论起心狠手辣,小弟对你们还得甘拜下风。不过黄脸雁、胖白鹅,若是换做你们,哪怕全身肋骨都被打断,老子也决计不抱!再会再会!”李泠不管身后几位道姑伶牙俐齿地叱喝,大步回到游心观的阵营。
宁观一、余观吾等人早已欢呼着迎了上来。周观极叫道:“小师弟,今早我给你卜了一卦,早算出你要高塔扬威,会武夺尊!”
方观清道:“恭喜恭喜,小师弟,除了大师兄,咱们游心观还没人荣膺过八彪殊荣呢!”
孤军奋战的李泠此时俨然成了伏龙派众人的“掌上明珠”。连鲁观尘都觉得李泠一战成名,日后必会得到师父青睐,不住地嚷嚷要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株人参送给他,让小师弟补补身子。
人流中最为兴高采烈者自然是余观吾了,口沫横飞地道:“小师弟会武显威,这没甚奇怪的嘛,名师出高徒嘛,他一直是跟着我练的……你们别用这样五体投地的眼神看我,佩服本仙才,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嘛……”
宁观一也激动得语无伦次:“小师弟,难得难得,你眼下已是玄门八彪之一啦!这下好了,师尊那里也说得过去了。对了,小师弟,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不妨跟大师兄说!”
李泠这时才觉出浑身多处疼痛难耐,黄杏那小丫头看上去娇滴滴的,没想到手劲丝毫不弱,他双臂更是酸胀难忍,连抬起臂膀的气力都没有了。
望着宁观一殷切的眼神,他却苦笑道:“大师兄,我想……好好睡一觉!”
“小滑头,干得不错!”谷星瑶的声音恰在这时传入耳内,“回去好好歇息,今晚不必加练了!”
李泠的心神霎时一振,眼前仿佛闪过谷星瑶清澈如秋水的眼波,忙左右张望,但四下里都是欢庆笑闹的游心观众师兄的笑脸,哪里看得见谷星瑶的倩影。
回到游心观后,他饱餐一顿,便倒在大师兄丹房内的榻上,沉沉睡去。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他猛一睁眼,见明晃晃的日色穿窗而入,不由大吃一惊,一下子翻身坐起,叫道:“不好啦,要比武啦,我……我要迟到啦!”
宁观一忙赶过来,轻拍他的肩膀:“小师弟,莫急莫急,傅掌教说了,四象会武要休战两日,让四派弟子好好将养体力。”
李泠哦了一声,才重又躺下,心中又惊又喜:“两日时光,又多了些苦练的机会。”
刚刚穿好衣裳,正要吃早膳,忽听得脚步声响,余观吾大呼小叫地跑进屋来:“怪了怪了,小师弟,奇哉怪也……外面有个女子赶来看你,自称是你姐姐!”
“我姐姐?”李泠一愣,随即气哼哼道,“是黎瑛那小丫头吗,来看我就是了,却冒充是老子的姐姐!”
“不是黎瑛,万万不是,瞧那排场那身段那气魄,黎瑛那小丫头片子哪里及得上人家万一。啧啧啧,虽然没看清脸,也知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女……”余观吾咋舌不止,满脸的羡慕之色。
宁观一沉下脸来:“老九,你胡说什么,既然她来看望小师弟,让她进来就是了。什么千娇百媚、身段气魄的,修道之人,哪来这多废话!”
余观吾连连点头:“是,是,我这就去请!”急匆匆地走出门外,忽又探头回来,叫道,“我说小师弟,你不是说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吗,怎的多出个姐姐来?”
李泠的脸色一红,忙支吾道:“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见余观吾满脸疑惑地转身去,他心内则是七上八下:这定是妖女姐姐了,她胆子也太大了,为何明目张胆地来探望我了?
片刻后,只闻脚步起伏,也不知多少人向这小院走来。
稍时房门一开,两个青衣婢女当先走入,一个手挥拂尘,四下挥洒,一个将手捧的熏香铜炉放在榻下,登时满室幽香。
跟着一个头戴软脚幞头的矮胖子大步走入,上身穿华贵的湖蓝锦袍,下身却是利落的下人装扮,这是当时大田庄的总管最为常见的打扮。
“何总管!”宁观一倒认得这人,知道是山下何家庄的大总管,忙拱手道,“不想何总管大驾光临,怠慢之处还请见谅了!”
何家庄就在山下,田庄广阔,极是阔绰,往日里何家的人都是眼高于顶,便来打醮烧香,也只去无极派、丹剑派的几座大道观,对游心观从来是不屑一顾,不想今日这何总管竟亲自前来。
“宁道长客气啦!”何总管满面干笑,“这个……都是小人来得匆忙……不知哪位是李泠李仙长?”这一句话的工夫,只闻环佩叮咚,又进来六名青衣丫环,在门外分列左右。
李泠也被这排场惊呆了,怔怔站起,道:“我就是李泠!”
何总管大喜,过来一把握住李泠的手,连连摇晃:“哦,李仙长好哇,前几日多谢仙长大展身手,打退了剪径小贼,使得我家小姐免遭劫掠。哎,早就要来看望拜谢李仙长的,但听闻李仙长要参加四象会武,便耽搁到了今日……这个……听说李仙长今日得闲,大小姐一大早便率我们赶来相谢!”
他一口一个李仙长,说的打退山贼之事,李泠更是全然不知,心中更加迷惑:莫非他们认错了人?
正待出口提醒,何总管已转身叫道:“大小姐,快请吧!”
只闻环佩叮当,两名丫环陪着一个头戴精致帷帽的盛装女郎款步而入。
李泠一眼望见那最熟悉的藕紫身影,登时心头狂颤,呼吸发紧,那女郎正是谷星瑶。
她显是很喜欢穿藕紫颜色,只是衣裙已换了新样式,上裳下裙,长裙曳地,清丽中别有一股高贵之气。
“你……”李泠刚说得半声,忽见那轻纱后的柳烟眉向自己轻轻一蹙,忙知趣地闭嘴。
这时方观清、周观极几个师兄弟也闻声赶来,挤在门口看热闹。谷星瑶流眄四顾,向众人微微点头。
那层淡淡紫纱笼不住她的清丽玉颜,宁观一等人都清清楚楚地瞧见纱后天香国色的绝艳娇靥,不由尽数呆住。
一时间,有惊艳,也有好奇和疑惑,十来个伏龙派精英全变成了牵线木偶,呆呆地瞅着谷星瑶。
李泠更是瞪大双眼,心内叫苦连天,妖女本性发作了吗,她到底要搞什么玄虚?
还是宁观一最先镇定下来,忙稽首道:“这位莫非便是何大小姐么……这个,先前何总管言道,我家小师弟曾救过大小姐?”
“不错,相救之恩,没齿不忘。奴家那日已将李仙长认作义弟!”谷星瑶含羞细语,清喉娇啭,宛若天籁之音。余观吾等少年弟子听了,均觉心神摇曳。
李泠醒过味来,忙接着说道:“些许小事,姐姐何必挂念在心!”
谷星瑶向他温然一笑:“弟弟说的哪里话来,在你是举手之劳,在我可是天大之事。”
李泠见谷星瑶巧笑嫣然,这动不动就竹枝与巴掌疾飞的妖女姐这时居然端庄娴静,温婉雅致,不由心底暗自称奇:莫非妖女姐姐本就是个大小姐,这举止气质,寻常人可装不出来!
谷星瑶美眸流盼,又向宁观一等人笑道:“今日来得匆忙,只带来一些薄礼,敬献仙观,还请笑纳!”
何总管忙道:“是,是,将礼物抬进来!”
顷刻间几个佣人便抬着几个箱柜走来,前几箱都是敬献游心观的香油米面,后面一个大礼盒,竟都是珍稀药材,除了首乌、黄蓍、茯苓、灵芝等物,更有几根成形的人参。
宁观一精通药理,知道药材贵重,连说这礼物消受不得。
谷星瑶淡然道:“听说义弟正在四象会武比武,小女子也不明医道,只是请人胡乱买了些药材,给义弟补补身子。”
宁观一便不再言语了。
最后又一大礼盒抬来,竟全是比量李泠身材定制的服饰鞋履,不知为何,李泠虽是个小道士,这些衣履冠带却都是俗家衣物。
几大箱礼物,满满地塞了半个丹房。余观吾等人望向李泠时,眼中已满是艳羡之色。鲁观尘则大张了嘴巴,死死盯着数箱礼盒,任由口水流出嘴边。
谷星瑶忽地掩口咳嗽一声。
何总管会意,忙向众婢女佣人一挥手,干笑道:“咱们都出去,让大小姐跟李仙长叙叙旧!”当先大步走出,目光则若有意若无意地扫过宁观一等人。
宁观一也即明白,向众师弟道:“好了,大家先陪何总管到偏院客房品茶!”方观清等人立时跟出。
谷星瑶看了一眼兀自发呆的余观吾,淡淡道:“这位仙长,奴家此次是悄悄赶来,请你知会各位仙长一声,稍时不要张扬出去!”
余观吾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谷星瑶道:“我能和我义弟说几句话吗?”
余观吾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个……你们都出去!”一扭头间,才发觉众师兄弟早都出了屋。
宁观一在门外探头过来,喝道:“观吾,快走!”
余观吾脸一红,忙道:“那是自然……啊,这个,大小姐,可还有什么要贫道效劳的么?”
谷星瑶笑了笑:“请道长出去,将门带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余观吾点头哈腰地转身去了。
“咣当”一声,屋门紧闭,丹房内只剩下了李泠和谷星瑶两人。
李泠盯着她,满肚子的话一起涌到嘴边,刚要开口,却见谷星瑶竖起玉指,在红唇上晃了晃。跟着她转身走到门口,猛然打开房门。
正在门外偷听的余观吾险些栽入屋内,见谷星瑶冷冷逼视过来的目光,忙干笑道:“啊,贫道忽然想起,大小姐要用茶么?”
谷星瑶淡淡道:“不用!”
余观吾很遗憾地点点头:“那贫道这就去了!”转身如飞一般去了。
房门重又掩上,谷星瑶自顾摘下帷帽,不待李泠谦让,便悠然坐在了榻上,扫了一眼兀自发呆的李泠:“喂,我大老远地赶来看你,怎的也不知让个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泠学着余观吾的腔调叫着,跟着才觉出好笑,和谷星瑶相视而笑,“妖女姐姐,你怎的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啊!何总管他们,还有那些丫环,都是怎么回事?”
“这还不容易得紧。何家庄在你们山下还有些名气,我跟他们庄主说了一声,又给了一张扬州百炼谷的兑票,他们敢不听话!”
谷星瑶说着又弄熄了轻烟袅袅的香炉,摇头道:“不过他们终是小地方人物,那些丫环啊,洒扫捧香的姿势乱七八糟,熏炉里的香药更是配得马马虎虎……哎,遇上这些老土,也只得将就些了!”
李泠看她自薰炉内取云片、压炉火,举动娴熟至极,心内更奇:这妖女姐姐到底是何来头啊?
李泠忍不住道:“如此一番折腾,没有人会疑心你不是何家庄的大小姐了……只是,你这么赶来游心观,终究还是有些冒险。”
“折腾也罢,冒险也罢,这样才够有趣!”谷星瑶哧地一笑,明眸闪烁,忽道,“再说,难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日子……”李泠想了想,摇头道,“不就是小弟不负众望,挺进八彪的日子吗?”
谷星瑶白他一眼,缓缓道:“七夕那日,我记得哪个小滑头跟我说过,今天是他的十六岁生日!”李泠登时“啊”了一声,不由张大了嘴巴,作声不得。
“这几大箱礼物,其实都是你的生日贺礼。最要紧的是那些药材,你昨日打得艰苦,定要补补身子的。此外,让你那些师兄们知道你有个大有来头的义姐,他们自会对你高看一眼,今后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轻柔的笑声恍似银铃,屋内的幽香淡如春花,李泠已是茫茫然如在梦中。他自幼生活凄苦,从记事起便极少有人惦记他的生日,更从来无人给他庆生。
只听谷星瑶又叹道:“可惜啊,在这附近想找个好酒楼难比登天,你这寿星的这顿寿宴只得暂且赊账了……”
忽然间李泠的鼻尖有些酸楚,那种被照顾、被呵护的温暖从心底直冲上来,竟让他很想流泪。好在他强抑住了,只知呵呵傻笑着。
她为了来看我,给我庆贺生日,居然费了这多心思……心底喃喃着,他忽然发现,这位妖女姐看似冷傲,甚至举止蛮横,但实则心细如发,什么事都替自己想得极是周到。
“你又发什么呆了!”谷星瑶侧头望着他,目光清清亮亮。
李泠揉着眼睛,正色道:“姐姐对我的心意感天动地,小弟已是不能自已……”
谷星瑶被他逗得轻笑出声:“李泠啊,你最大的本事便是总能自寻开心。我这般折腾,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干你小滑头什么事!”
李泠见她瓠犀微露,星眸溢彩,粲然一笑间宛若月照玉荷,一时竟有些发呆,忽想:哪日得空,定要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给妖女姐画上几张画!
这些心里话自不能说出口,他只呵呵了两声,道:“谷姐姐,小弟大获全胜,水先生的商道鏖战,也初战告捷了吧?”
“不错,水先生已到了,他这便要见你了!”谷星瑶压低了声音,“四象会武休战两日,你又多了两日苦修时机。午饭后你便下山,就说去何家庄回访致谢,在月住峰下有一座废弃的龙王庙,水先生和我师尊,都在那里等你。”
“东方先生,”李泠一喜,“他老人家的伤全好啦?”
谷星瑶提起圣尊的伤势,便总有些黯然神伤,道:“他的伤势很难全好的。不过师尊说,要亲自指点你的武功。”
李泠的心中且喜且忧,叹口气道,“妖女姐姐,你说,这几日的工夫,我当真能赶上白马郑融、激扬双剑他们吗?”
“确是很难,”谷星瑶凝视着他道,“但你自己也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李泠心头一热,道,“好,便为你这句话,老子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会武夺魁!
谷星瑶愣了下,才淡淡一笑:“只管尽力去打就是了,我可不要你为这个拼命!”
局促的丹房内,谷星瑶这“何家大小姐”自是不便久留,略聊了几句,便站起身来,高声道:“好了,义弟保重,姐姐先告辞了!”
李泠知她是喊给门外的丫环们听的,他本来不敢让谷星瑶久留,但见她要走,心内又有些依依不舍,便拿起那顶帷帽,要给她戴上。谷星瑶微一迟疑,便让他戴了。戴帽时,她侧头绾起青丝,雪白的玉颊竟微微一红。
她的漆黑秀发丝丝柔柔地拂过他的手,带着淡淡幽香,李泠的眼中不由跃出调皮的光芒,作势在她秀发上轻轻一嗅,低叫道:“好香!”又急速退开。
正自得意,忽觉耳朵一阵撕痛,已被谷星瑶狠狠揪住。李泠龇牙咧嘴,却不敢叫喊出声,只得向秀眉颦蹙的谷星瑶连连作揖。
谷星瑶脸上闪过一丝揶揄笑意,狠狠瞪他一眼,才转身出屋。李泠疼得脸孔扭曲,还要装腔作势地大笑道:“姐姐慢行,小弟送上一送!”
“何家大小姐”与何总管一行人走后,余观吾带着几个师兄弟哗啦啦地闯进丹房,七嘴八舌地追问李泠如何结识了这样一位天仙般的姐姐。
好在编故事乃是李泠自幼便练熟了的本事,当下便大显胡编乱造的本事,只说会武前有一日苦练轻功,信步跑到了七曜天峰外山,恰遇两个不长眼的小蟊贼要打劫上山还愿的何大小姐。
偏偏大小姐身边的家丁胆小,竟一哄而散,自己则起了侠义之心,奋力上前相救……
他拿出给薛牛子他们讲故事的本事,一件子虚乌有的事说得起伏跌宕,居然引得余观吾等人频频点头惊叹。
最后李泠又一本正经地道:“七曜天峰乃武林圣地,真正的武林人士哪敢在这里撒野,说起来那两个小贼本就是不懂规矩的门外汉,小弟实在是捡了个大便宜!”此言一出,更是惹得鲁观尘等人满眼艳羡。
郭观定忽道:“小师弟,我记得何家的大小姐早已出嫁了,怎的这女子却还未曾出阁?我瞧今日何总管的神情,也有些古怪!”
李泠一愣,忙摇头道:“这个我便全然不知了,她说她是何家大小姐,便也由她吧。二师兄,莫非这大小姐是冒充的,她冒充何家大小姐要做什么啊?”
这句话登时将心思缜密的郭观定问住。余观吾呸了一声:“人家真金白银地给咱们担来这多礼物,干吗还要冒充?”
李泠就势笑道:“是啊,管她何大小姐、孙二小姐的,好在这些礼物都是实实在在的。各位师兄,快来瞧着可有合适合身的……”
望见这些实实在在的礼物,鲁观尘、余观吾等人尽皆大喜,都笑吟吟地围拢上来,纷纷交口夸赞李泠运气好到吓人,不但四象会武离奇过关,还碰上一个有钱有势的义姐。
当日午后,李泠便借口去何家庄致谢,独自出了游心观。
他先在山顶苦练了一通逍遥游,估摸时辰将近,便直奔谷星瑶所说的方位而去。在山脚下果然寻到一座废弃的龙王庙,山门破旧,极是简陋。
谷星瑶果然已在庙门外候着他。带着李泠走入庙内时,她低声叮咛:“师尊正和水先生商议要事,咱们进去后,且先稍候!”
李泠心中一动,料想他二人商议的必是商道赌局之事,忙应了一声,凝目看时,见这龙王庙的外表破旧不堪,后面一座偏殿却极是洁净,显是早被人洒扫一新。
忽听有人高叫:“瑶丫头,这便是你们常提的李泠么?嘿嘿,小东西个头挺高!”声音奇大,震得李泠一个哆嗦。
他回头看时,见身后的偏殿中不知何时钻出个高瘦老者,游方道士打扮,眉宇间却掩不住一股精干骁悍之色。
谷星瑶道:“十二叔,您可别夸他,这小子最不经夸!”跟着便给李泠引见,这老者唤作辛十二,乃是照顾她师尊多年的贴身老仆。
李泠忙向那老仆辛十二行礼,口中笑道:“十二叔哪里夸我了,小弟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他可丁点没夸。”
辛十二给他逗得大笑,带着二人走入偏殿后的一间暗厅前停住了步子,打手势示意且莫出声。
三人只在厅外静立,却听暗厅内忽地传来一声低叹:“师弟,咱们兄弟竟在玄门内相晤,当真不容易啊,委实可发一叹!”其声苍老低沉,正是曾给李泠洗脉的老人“东方圣”的声音。
李泠与谷星瑶相处多时,早知这位东方圣,正是当今“魔宗”逍遥门的五脉之主,号称“圣尊”的龙轩公。
跟着又一道清朗洒脱的笑声响起:“师兄终究答允了小弟这‘因商成势之法,更加不容易!”
李泠听得这笑声有些熟悉,霎时心中一动:果然是水先生到了,这水通玄竟是逍遥圣尊的师弟?
只听龙轩公又道:“商道要和,武道要破,你定下‘因商成势,以商道重振逍遥之计,我总觉得不大牢靠。但看现如今的形势,倒真可一试,不管怎样,今日你终于答允重掌锐金宗,实是我逍遥门的一桩喜事!”
李泠听得大觉稀奇:水先生要以商道重振逍遥魔宗?眼下,他还成了魔宗五脉之首锐金宗的宗主?怪不得义父曾说他一身紫微金锋的真气呢。
“师兄赶来助我商道苦斗乾坤堂,小弟才是感激不尽。”水通玄的语音却有些萧索,“师兄,可找到给你下毒的那孽徒了么?”
“南溟?”龙轩公嘿了一声,“那孽徒眼下如泥牛入海,但我知道,他犯下欺师灭祖的滔天大罪,必是已找好了靠山,不过……我猜他不久便会浮出来!”
李泠的心登时一震,原来龙老先生身中的毒伤竟是被自己徒弟下的手脚,怪不得老先生提起自己的伤势,眼神会那般痛楚……
只听厅内的龙轩公已洒然一笑:“不说那孽徒的事了。此次你赶来玄门,给傅乾阳老头献上‘通达造势之计,用四象会武聚敛钱财,想必也是暗伏一招,只盼来日与玄门言归于好吧?”
水通玄道:“师兄明鉴,眼下玄门与逍遥宗都有一个大敌,那就是近年来咄咄逼人的罗织门主顾虚手,咱们与玄门实不该再争下去!”
“顾虚手!”龙轩公冷哼道,“只要老夫在一日,他便不敢造次猖狂!不过你这暗助玄门,也确是用心良苦。”
“不错,黄金武家仗着朝廷势力,要借机吞蚀玄门田庄,我若不出手,玄门便会被乾坤堂步步侵蚀。”
水通玄说着长长一叹:“武遨不愧‘算定乾坤之名,竟顺势变计,拉拢舞袖馆,筹集大批钱财,将四象会武硬生生推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赌局。若是任由乾坤堂和舞袖馆此次商道赌局大获全胜,强刚商脉势必财势大振,自会借势横扫咱们掌管的扬州商坊百炼谷,咱锐金宗便会自此一蹶不振!更可怕的是,玄门也会顺势倒入乾坤堂一边。”
龙轩公道:“不错,这场商道大赌战牵一发而动全身,除了左右商道的刚柔两脉,还会动摇江湖大局。”
李泠听得心内一紧,一场玄门内的少年演武盛会竟愈演愈烈,成了左右天下商道乃至江湖的大赌局。这商道上的瞬息万变,较之武林争雄,当真是更加凶险难测!
水通玄却呵呵一笑:“师兄所料极是,先让门外的人都进来再说吧!”听得水通玄这一笑,辛十二忙应了一声,带着谷星瑶和李泠大步走入。
厅内有榻,榻前有案,身材清瘦的龙轩公在榻上盘膝而坐,手中拈着一只玉质莹莹的钧瓷茶盏。
多日不见,这老人的脸色已有了些红润,满头如银长发极潇洒地束在脑后,更显出一抹王者之色。无论是身处千百人中,还是两三人中,让外人一眼打见的,必是这位白发披肩的逍遥圣尊。
李泠进得厅来,先喊了一声“龙先生”,才看见龙轩公对面那中年文士。
与龙轩公气凌昆仑的意象全然不同,这文士头顶雪白纶巾,极懒散地披着一件鹤氅,打扮非道非儒,淡淡的灯芒映出那人形貌潇洒出尘,只是鬓角的丝丝白发,显出已年纪颇大,最奇的是他身上的气势全然消敛,甚至让人生出“对面不相识”的奇异感觉。
李泠更是“咦”了一声,这人的声音与厢车内的水通玄一般无二,但瘦削的身材和脸庞,却全然不同,他忽然想到那时水通玄曾对义父坦诚已经易了容,心中一动,才道:“水先生,原来这才是您的真容?”
那人淡然一笑:“不错,我这副面容当年在江湖上快意恩仇,得罪了许多仇家,近年四处行商,只得不以本来面目示人了。便连‘水通玄这三字,都是我的别号而已,老夫的本名乃是君玄应。”
谷星瑶笑道:“当年君师叔‘左运灵镜,右发紫青,名声震动江湖,可惜啊,近年醉心商道,天下多了个‘一水通善的奇商,却少了‘心算神筹的锐金宗宗师……”
李泠笑道:“君先生,你还是这副本来面目更加潇洒一些……”
龙轩公笑道:“不错,君师弟,眼下你已出山做了锐金宗宗主,便是主持百炼谷的商道买卖,也自可以真容示人了。”
谷星瑶喜道:“君师叔终于答允出山了,实在是百炼谷的大幸!”
龙轩公沉声道:“他不出山也不成了,扬州的舞袖馆近日已对百炼谷突施奇袭,扬州十八家大买卖连吃大亏,接连数家买卖入不敷出,只得关门大吉。”
君玄应瘦硬俊朗的脸上掠过一抹忧色,叹道:“眼下商道刚柔两脉决战,武遨和舞袖馆施出这双管齐下之招,实在太过狠辣。舞袖馆先出财力,由乾坤堂主武遨亲在玄门脚下运作这场商道赌局,逼你我应战,而扬州那边,则由舞袖馆大总管‘点石成金凌一诺出马,连掀商战奇招,逼得扬州十八家大店铺关张了十一家,只剩下七家苦苦支撑。师兄你说,我是该去扬州迎战舞袖馆,还是留在玄门,应战乾坤堂?”
厅内霎时悄寂下来,老少五人均是蹙眉凝思。便连李泠这商道门外汉也听出了眼前商道刚柔两脉已拼争到了万分紧要之处。
六大世家中的乾坤堂和舞袖馆竟在扬州和七曜天峰两地,同时对逍遥商宗发动了两场商道奇袭,这两战都事关重大,任一战逍遥商宗都输不起。
微微一沉,龙轩公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咱锐金宗的商家根基全在扬州的百炼谷,你想先回一趟扬州,稳定军心?”·
君玄应点头道:“眼下玄门的商道赌局虽紧要万分,但战局却已明朗,扬州那边则云遮雾绕,形势不明,咱锐金宗的老巢万万不可被人端了,你我二人必有一个要驰援扬州,师兄若不去,那便我去!”
龙轩公眼芒一闪,道:“不错,我在此地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委实难以分身。你去扬州,我万分放心。这场玄门的商战赌局已是如火如荼,咱们也不能稍有闪失,老夫只得在此勉为其难了。”
“师兄说笑话了,论商道筹算,小弟只算有些鬼才,师兄才是见微知著,谋深虑远。论财势,咱逍遥商宗有锐金宗御下的六家赌坊和百炼谷,还有青木宗御下香料买卖的钱财,也足可与乾坤堂一战了。更妙的是,咱这里还有一位少年奇兵李泠……”
二十二、真水燃香
李泠见君玄应的目光向自己望来,忙道:“君先生,我武艺低微……怎的成了奇兵?”
“我只想知道,你还要不要再打下去?”君玄应微微一笑,“那四象会武越是往后,越有凶险,眼下你在玄门已是小有名气,这时候退下来,还来得及!”
李泠一愣,立时觉察到那炯炯目光后的深意,随即朗声道:“君先生,我首战胜了元恭,可说是对手大意。上天梯一战,那黄杏终是个女流。我若这时退下来,日后玄门中人提起李泠,只会说,这是个运气好到吓人的家伙罢了。”
他说着昂起头来,傲然道:“我要一直打下去,做最强者!”
“果然有些气魄!”君玄应的眸子也不禁亮了起来,“当日在赶赴玄门的路上初见你时,老夫便已看出你头角峥嵘,是个可造之材。只是,你可知道,为何千余年来,商道刚柔两脉要纷争不休?”
李泠一愣,愕然摇头。
君玄应道:“天下商道分为圆柔和强刚两脉,并非如武功门派那样血脉传承的划分,更多的则是行商手段的天性使然。自秦汉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大商拼命钻营亲附于当朝权贵,官商勾结后,便依仗权势,榨取巨利。他们自然便是强刚商脉了。
“换言之,强刚商脉没有传承,历代权贵商人结交官府后,都会变得强横霸道,自然便跻身强刚商脉。他们手眼通天,仗着无边权势,不断挤压民间的圆柔商脉,狂取土地资财……到了本朝,乾坤堂便成了其中翘楚。这一次,他们选我们为对手,必欲吞之而后快。我们面对的是一群永远饥饿的狼,已没有一丝退路。”
龙轩公冷哼一声:“行商天下,本该依照商道自己的规矩,如水一般自如运转,才能生生不息,财富日盛。这也是千余年来圆柔商脉谨守的要旨——商道如水,圆融通达。我们应战,也是为了守住天下商道的规矩!”
李泠瞪大了双眼,暗道,小爷只是去打一场擂台战,还有这么多的道道儿……
“告诉你这些……”君玄应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缓缓道,“只是让你明白,这一战,我们都一样,已站在了悬崖边上,只得抗争到底!”
龙轩公呵地一笑:“你临战之时,自然不用想那么多。瑶儿,打听出他下一轮的对手和路数了么?”
谷星瑶道:“这次的八彪对阵,是昨晚由四脉宗主会合后在东极紫苑抽的签,据说要明日才张榜公布,不过弟子刚刚已得到了讯息。李泠的对手是无极派年纪最大的弟子明宸;若是胜了,他下一阵则要对上无极派俗家弟子白马郑融与丹剑派元锋的胜者。”
“还算公平。”龙轩公轻轻啜了口茶,“在那些押宝的赌徒眼中,李泠遇上岁久功深的明宸,那是必败无疑,任谁也不会在他身上押上大注。经营赌局多年的万金赌坊自然也是如此运筹。所以这场商战赌局中,李泠便是咱们手中一个变数最大的奇兵。”
君玄应笑道:“李泠小友,想必你还不知,上天梯的比试中,你突然发力大胜了黄杏,已让万金赌坊灰头土脸。咱们只是稍作试探,用散兵游勇在你身上总计押了十万贯的赌注,你对黄杏是押一赔七,你算算武遨他们输了多少?”
“便抛去赌坊抽头的一成,乾坤堂也抛出了五十多万贯啊?”李泠惊呼出声,这时才知这商道赌战的可怕,几十万贯的资财竟然还只是“稍作试探”。
辛十二捻着胡子冷笑道:“便是百万贯,对于武家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君玄应淡淡一笑:“他们布局赌战,已赚了大头,即便被你这场大胜卷走了数十万贯,也只当是个意外。但对咱们却万分紧要,以你为奇兵,用以小搏大之策,便可撬动武遨的亿万资财!”
谷星瑶会意,却蹙眉沉吟道:“这奇兵之说,便是让李泠在擂台上大胜明宸,甚至是战胜郑融?”
龙轩公道:“不错,乾坤堂前两轮的奇兵是小道姑黄杏,后三轮中必然还有一位奇兵,此人是谁,他们必然严加遮掩。但我们的奇兵是李泠,他们也未必得知,而李泠的赌率更低,这才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武遨将好好的一场演武盛会,化成了赌会。”君玄应沉声道,“这便是武遨的强刚商道,这也是天下最乱的商道,但我们只得迎战!”
李泠听他们说得如此郑重,心内反没了底气,暗道,老子一个人,输便输了,但若扯上君先生的赌局,那可麻烦至极了。如果这是一次选择,那老子宁愿放弃。
谷星瑶幽幽一叹,先替他说出了潜忧:“师尊,这几日工夫,当真能让李泠赶上明宸或是白马郑融么?”
“不能!”龙轩公冷冰冰的两个字,让暗厅内一片沉默。
龙轩公才缓缓道:“李泠,你的长处是体内蕴有罡气,被丹力改换过的经脉坚韧抗打,可惜,你伏龙派那些七零八碎的功夫,跟无极派、丹剑派相比,实难望其项背。最紧要的,是你临战的阅历太浅……”
李泠知他说的都是实情,苦笑一下,没有作声。
“不过,听说你在落星法殿内,居然看到了镇源死前的残念。”龙轩公深邃的目光凝在了他脸上,“这正是你的灵脉天眼之功,也是你最大的胜机。眼下我们也只得从这里入手,冒险一试!”
李泠的双眸亮了起来:“不管怎样,我都愿意一试。”
“第二次给你洗脉时,我曾见你在山顶修习一种奇怪心法。若我所料不错,这高人传你的这门奇功,是真正调动你天眼神通的妙法,现下,你再依法运功!”
“那是元明心镜!”李泠盘膝坐下。说来也怪,这功法其实他已多日未曾习练,但此时略一观想,眼前便现出了一面广大明亮的镜子。
“很好,瑶儿,你与辛十二在门口守卫,君师弟在一旁护法!我要施展入神之术了……”
谷星瑶听得龙轩公的吩咐,眼中闪过一抹忧色,忙转身和辛十二退到门外守卫。君玄应则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
清清亮亮的心镜内,蓦地闪过一道白光,龙轩公瘦削的身影已闪了进来。
“莫要惊慌,这是道家的入神之术,眼下,我已走入你的神识内!”心镜内的龙轩公声音和缓,“我所说所做的一切,都会被你的神识深深牢记。便如你在落星法殿时,天眼发动,记住镇源的那剑招一样!”
李泠心中一喜,刚要张口说话,心镜中的龙轩公已点头:“知道了,你一动念,我已明白,在神识中,一切只需心念交换,不必开口。”
“原来如此。”李泠也用心念回复,“若是每个人都用神识心念学武,岂不神速许多!”
“入神之术,只有玄同境以上的高手才能施展。而似你这样的,可用灵脉天眼接收高手心念的,更是百万无一,而你恰恰习练过这元明心镜的奇术,更是举世难觅,咱们能遇上,这就是缘分凑泊吧!”
龙轩公笑了笑:“眼下,我便传你无极派的绝顶掌法,还有伏龙派的破解之道!”
一句话的工夫,龙轩公忽然变成了两个人,一个身穿青衣,一个身着白袍。李泠一愣,随即明白,这是在神识内,一切都可随心念而变。
白衣的龙轩公已一振袍袖,朗声道:“无极派的高深功法,以移星换斗功为内功绝学,由此再生出星、云、河、山、雷几大奇功。星为摘星手;云有两指,乱云掌法和九天云路灵应法;河为天河暗劲;山,是‘九重山功;雷,乃‘天雷正法……
五大奇功中,最后两门‘天雷正法和‘九重山功是调动天地法阵的神功,玄门中也只有傅乾阳等有限几人能施展。
若我所料不差,那天河暗劲和九天云路灵应法,明宸和郑融最多只能略通皮毛,余下的摘星手和乱云掌法,他二人都会涉及,甚至已修至不错的境界了。”
“星、云、河、山、雷……摘星手,天河暗劲、乱云掌法、九天云路灵应法、九重山功、天雷正法……”李泠每听龙轩公说出一个名字,心神中便有相应的图案景物,但觉摘星手快如电闪,乱云掌法繁复无比,九重山功沉凝如山,天河暗劲只是一条不住变换的柔软水流,九天云路灵应法则是忽明忽暗的一团青影。
“无极派的武功广传天下,摘星手和乱云掌法也流布甚广,在无极派内自然另有真传,但也差不了许多。”白衣龙轩公说着双掌一分,“记住了,这是摘星手最高深的电掣奇术……”
他进步腾身,瞬间拍出十几掌,掌势错落,快如电闪雷轰。李泠目瞪口呆:“这些掌势若是打实了,老子只怕已死了七八次!”
白衣龙轩公出手之后,便静立一旁。青衣龙轩公道:“电掣出手太快,你决不能以硬碰硬,伏龙派有一路浑沌七抓,以实击幻,或可一战。浑沌七抓讲究如封似闭,遇快则封,凡过则缠,见窍则抓,对手极快时你便加力封住,对手进击过猛,你则借势缠住,以封缠之法凿开对手的窍隙,出手抓拿……”
说话间他已振袖出招,这一路浑沌七抓是伏龙派的本门武功,李泠入眼便觉真切自然,但见这几招看似浑浑噩噩,毫不起眼,心中反生疑惑:便这乱糟糟的几招,真能抵挡电掣?
这念头只一闪,两个龙轩公已斗在一处。白衣者仍是以电掣疾攻,但奇怪的是青衣者看似慢悠悠的招法居然将对手的一轮疾攻稳稳封住。
“《庄子》中有给浑沌日凿一窍之说,七窍出而浑沌死。”青衣者朗声道,“这门浑沌七抓专用封缠之法抵挡对手疾攻,更以抓拿之术凿击对手之窍……”
李泠知道,在《庄子·内篇》中有一则“七窍出而浑沌死”故事。故事中说,“浑沌”生来没有七窍,他的朋友看他可怜,就为他凿七窍。每天凿一窍,七天后,七窍凿出而浑沌却死了。
《庄子》这故事只是说修道者要弃绝“七窍”带来的声色之娱。李泠万万没想到伏龙派中别有这一门浑沌七抓,居然也有返璞归真、以实破虚之功。
破解了摘星手的几路绝技之后,龙轩公又再演示乱云掌法。
“乱云掌法的气象较摘星手又高上一筹,遵循乱中求正、反中修真之法!”白衣者说话间已奋袂出掌,掌势初看凌乱不堪,如乱云横山,不见去路,细看却又空荡迷蒙,难辨其迹。
李泠凝神细辨,却觉越看越乱,竟全然看不出路数。
“不要强记,我打的只是拳意!”白衣者边舞边道,“摘星手还是逐奇求快的有形之法,乱云掌的立意已沾了一个空字,每人打出的拳路都有不同。”
李泠一凛,忙收起妄心,只以神意观照。
青衣者踏步上前,道:“对阵时,你要记住‘神在形外四字,乱云掌法只沾了半个空字,你则要将念头都立在虚处,无论是大璇玑术、浑沌七抓或是逆龙掌法,都可随心而出,重在以虚应虚,因势克敌。”
说话间,两人已交上了手。说来也怪,乱云掌那些舒卷自如、气韵空灵的奇招妙势,到了青衣龙轩公手中都以巧之又巧的法子破去,有时是用大璇玑术,有时是用浑沌七抓和逆龙掌法,更有两次竟是用伏龙派入门掌法腾龙掌中的招式,以简击繁,直来直去地迅速破开。
李泠看得眼花缭乱,又惊又佩之余,一时反觉无法领悟,甚至没法将这些招法硬生生记住。
“明白了吗?”青衣者和白衣者重叠成一个龙轩公,“若是死记硬背招数拆解,临战时会让你乱上加乱,你只需记住窍诀——神在形外,用你的神意笼住对方,这也是纳势境最大的诀窍!”
李泠心中一凛:“这么说,眼下,我还无法破解乱云掌法了?”
“除非你迈入了纳势境!”龙轩公目光深邃地盯着李泠,“乱云掌法是空中生乱,乱中求变,无法如浑沌七抓封缠摘星手一样强自破解。我只能指点一些拳意,剩下的事,便要靠你的悟性了!”
李泠登时有些心虚:“那要怎么悟?”
“想想看,玄门的武功从何而来……”龙轩公的双眸愈发深邃如海,“星、云、河、山这几大奇功又脱胎自何处?”
李泠登时怔住,心内又气又苦:“你老人家问这般玄之又玄的事,我怎会知道?”
“你说过,要做最强者!”龙轩公冷冰冰地盯着他,“所以这些东西,只能由你自己去悟!”
李泠的心神一阵摇荡,登时心乱如麻,忙凝神体悟龙轩公的话“神在形外”,心内一片鸢飞鱼跃之象,他静静地定在那里,一时间许多奇招妙势却如渴马奔泉般纷至沓来,相生相克,气象万千……
再睁开双眼,见眼前已是一灯如豆,空旷的偏殿内,龙轩公和君玄应已经不见了踪影。
“师尊已去送君师叔了,他二人只怕还有许多紧要之事要商议。”谷星瑶清冷的声音传入耳内,“你的元明心镜已将各式招法印入心底,不过师尊叮嘱,你还需多多拆招!”
李泠苦笑道:“明白了,小弟又该挨你的打了!”
谷星瑶道:“不喜欢么,寻常人跪着求我,我还不打呢!”
“喜欢喜欢,一日不挨姐姐的打,小弟就如丢了魂一般。哎哟,站不起来啦,扶一把好么……喂,你别走,小弟一个人害怕……”
来到龙王庙那疏旷的院落中,却见半轮淡青色的明月已穿出稀薄的莲花云,院中残缺的神像和丛丛乱草都披上淡银色的清辉,仿佛笼着层蒙眬的紫霭。
李泠呼吸着纯净的夜气,登觉心神一旷,道:“妖女姐,圣尊和君先生在这八彪之战的商道刚柔两脉的豪赌中,到底是如何布局的?”这句话他憋了许久,这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谷星瑶却幽幽叹了口气:“小滑头,你当真想知道?”
李泠神色一紧,却抱起手来,撇嘴道:“自然了,你不说,那便算了。”
谷星瑶仰头望着那轮皎洁的斜月,缓缓道:“君师叔熟稔商道,精于谋算,师尊则是以兵法行商道,常以奇兵突出,风卷残云般横扫商道。这一次君师叔兵分扬州,师尊坐镇玄门,已是雄心勃勃地要大干一场,这些日子,他已自锐金宗、青木宗的各处商坊调集来了大批钱财……”
“原来如此,”李泠搓了搓手,笑道,“那君先生他们,在我身上押了多少?”
谷星瑶在夜色中向他深深凝望,道:“至少是一百万贯,大致派出四十余名属下,分数次买下。”
李泠只觉呼吸发紧,惊道:“一百万贯!”
谷星瑶缓缓道,“你的赌率是押一赔五,你若大胜明宸,乾坤堂那里除去赌坊的一成抽头,还要赔出将近三百五十万贯的巨资来。这场八彪之战的玄门赌局,必会震动天下。”
李泠牛眼圆睁,颤声道:“这许多钱……三百五十万贯?”
谷星瑶点了点头:“依着师尊和君师叔的筹算,经此一战,便能将乾坤堂苦心谋划的会武赌局所得,切出一大半去,他们财势不振,便兴不起大的风浪来。”
李泠长长吸了口气,忽地仰头一笑:“当真想不到,俺李泠,有朝一日还能成了左右天下商道的关键!”
谷星瑶听他笑声有异,不由咬了下樱唇,似乎下了绝大的决心,道:“小滑头,其实,让你做这奇兵颇为凶险,现下你可以退出,只说你练功时,跌伤了腿……我自会禀明师尊,商道赌局上重做布局,另选个稳妥之法。”
李泠嘻嘻一笑:“那一百万贯,岂不就打了水漂?”
“钱要紧,还是你的命要紧?”谷星瑶妙目微嗔,低喝道,“莫说是君师叔的一百万贯,便是千亿贯来换你的命,你也不能去换!”
她的话语照旧直白干脆,但李泠却自这冷冰冰的语声背后,听出一种纯纯的暖意。他的心怦然一热,随即咬了下唇,呵呵笑道:“原来如此,老子的命如此值钱,简直是富可敌国啊!”
谷星瑶轻哼一声,淡淡道:“我甚至觉得,师尊是借这难得的机会考验你,你若是魔刀选中之人,自会天钺斩出,重振逍遥!只不过,这考验对你很不公平,也很是凶险!”
望着谷星瑶眼中闪烁的浓浓忧色,李泠心中暖流涌动,原来在妖女姐姐的心中,我的安危竟远胜过这场天大的商道赌局,难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对我如此关切。
不过眼下的李泠,已不是被红雁痛打、被元恭随手击倒时的小道士了,更不是从前那个穿着傻大的衣衫,在白眼和讥笑声中低头跑远的无知少年了。
龙轩公或许要知道那个“魔刀寻主”的传说真伪,君玄应则想借机一掷千金,扭转商道危局,而逸龙子则希望找到一个为伏龙派死撑面子的弟子。我呢,难道仅仅是在看客和师兄们的欢呼中找寻一点点微薄的自尊吗?
“我很傻,是吗?”他仰起头,道,“可你知道么,我生在长安,从来没见过我爹,我娘的身份似乎很古怪,又在我七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在我的印象里,娘的样子总是很模糊。娘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一个远房亲戚,让我叫他舅公。我七岁起就给舅公家干活,成天吃不饱,还要挨打挨骂,九岁的时候我跑了出来,在长安流浪,忍饥挨饿受气受骂,直到义父看中了我的鬼眼,将我收到身边。我可以不必日日挨饿了,但挨打受累,仍是常有的事……”
谷星瑶沉默起来,她头次听李泠说起自己身世,万料不到这个终日懒散嬉笑的少年有如此凄恻的童年。
李泠苍凉地一笑:“我觉得,老天爷,对老子好不公平!”
望着他满是寂寞苦涩的清俊脸孔,她的芳心深处不由一酸,幽幽叹了口气。
“就这样,从小到大,我总是被人嘲笑,受人欺凌,”少年攥紧双拳,昂头叫道,“所以,从我被元恭痛打、仰天发誓的那一刻起,我就决不会退缩了,而从踏上会武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已然不同,这是我的选择,自此以后,我决不会再退半步!”
“特别是遇到你,谷姐姐,”李泠向她望来,惫懒嘻笑的脸上难得地郑重起来,“虽然挨了你几记粉拳,但只要瞅见你的目光,我便会觉得,这世界原来竟这般美,这般好……”
谷星瑶想不到他会如此说起自己,不知怎的,被这小上自己数岁的少年痴痴地凝望,她的玉颊竟闪过一抹润红,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轻笑道:“真的,还是在编故事?”
“小弟永远不会跟姐姐编故事!”李泠触到她秋波潋滟的明眸,心中一颤,油然想到:妖女姐,只要能看到你为我欢笑,为我骄傲,我不会在乎去流汗流血,甚至为你去拼命!
他转过头去,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来。
四处漂泊的生涯让他过早地成熟了,他心底深知,谷星瑶决计是出身高门大户,甚至是更高贵的世家,而他只是个刚能吃饱饭的江湖浪子。他们相距太远,不该说的,还是不必说破。
有朝一日,谷星瑶会离开我,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见。她仍然过她高雅如仙的生活,我仍是个孤苦无依的落拓少年。
但她想起我时,决不会鄙夷我贪生怕死,甚至会为我骄傲,为我惊叹。这也是李泠心底最深处残存的一点点傲气。
李泠仰起头,暮风清清爽爽地吹在脸上。一轮弯月已跃上天际,他不甘的目光和月光相望,心神也冉冉欲飞。
“打下去是很冒险,但人生在世,每次选择都是一场冒险!”他朗声道,“其实我并不在乎我是不是那魔刀选中的人,我只是想,让老天将我的命运还给我李泠,我说过,我要高飞,做最强者!”
望着少年那还有些稚气却灿烂明澈的双眸,谷星瑶的芳心竟有些震动,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就去拼吧!现下我告诉你四星之战的规矩,这一轮的规矩极难打听,似乎东极紫苑已知道了些风声,将消息护得极严。眼下只知道些影子,战法唤作‘登坛,据说在灵云观内新进了大批木架,可在一个时辰内搭建出三层高坛,决战者层层而上,以最先取得第三层上的铜葫芦为胜者!”
李泠大奇:“边打边上,这岂不与‘上天梯差不多了?”
“那倒不是,上天梯比的是耐力和坚韧,登坛之战却并不需亡命飞奔,每层坛相距不过十余层台阶,决战者比的是眼界和机灵,但最紧要的,还是武功底子。眼下,我便陪你过招!”
李泠笑道:“明白!又要挨你粉拳了,这才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
谷星瑶哼了一声,退开数步,正色道:“小滑头,无极派的武功博大精深,那摘星手和乱云掌法,师尊虽在这两日又细细指点了我,但也仅能算做粗通。记住,你只有在我这里少挨打,会武对阵时才能不挨打!”
李泠收起了嬉皮笑脸,闭目凝神,龙轩公一青一白的身影如流水般在眼前闪过,半晌,他才昂起头来:“动手吧,还说不定是谁打谁呢!看招!”他无赖的脾气发作,抢先一招“扶摇直上”,探掌拍向谷星瑶顶门。
经得龙轩公这当世罕有的大宗师身传心授,李泠出手这招逆龙掌法,气象已全然不同。这招“扶摇直上”看似简单,但去势却如烟霞环峰,飘忽难测。
“有些味道!”谷星瑶低赞声中,身如清风绕树般一转,斜刺里扑到,电掣手迎面疾攻过来。
李泠见她这一转一扑,便将自己的攻击消于无形,且在瞬间占得先机,心内大是懊恼,忙抽身后退,疾运“浑沌七抓”封住对手的攻势。
他以元明心镜接收了龙轩公的心念传功,此时举手投足,诸般招法的克解之道随心而出,但在运用时与自身罡气的融合尚有欠缺。此时与谷星瑶对招,正可体悟招法与罡气融合运转之道。
二人起落如飞,就在沉沉的暮色中试起招来。
“就不能轻些吗……痛死啦……”李泠的罡气运转不及心念之速,饶是纯取守势,全身上下仍是挨打无数,口中连连呼痛。
“看来我出手还是太轻,你竟有工夫跟我耍贫嘴!”谷星瑶虽不精修无极派的功法,但到底眼界高远,此时将摘星手施出,一招紧似一招。
“妖女姐有所不知,跟你斗嘴是小弟最大的快乐……哎哟,我的肋骨,最毒妇人心……”
随着李泠将“浑沌七抓”、“逆龙掌法”等一遍遍地施展开来,心念与气力交融渐佳,挨打之余,已能出招反击。
初时他在十招中反击一二招,到得后来运起浑沌七抓的封缠之法,已能将谷星瑶眼花缭乱的攻势尽数阻住,再过片刻,竟能占得三四成攻势。
谷星瑶点头道:“小心,我要加力了!”一语才罢,雪白的玉掌泛出丝丝白光,这一掌看似随手拍出,但掌势却如天星乱坠,回环起伏,正是摘星手的绝招“星月无辉”。
李泠打得兴起,低啸一声,“浑沌七抓”中的“日凿七窍”脱手而出,这一招气势雄浑,连环七抓纯是以攻对攻之态。
只闻砰砰声响,一股巨力袭来,李泠哎哟了一声,仰天跌倒。
“小滑头!”谷星瑶低喝声中,身子翩然闪来,一把将他扶住,“不要命啦,竟敢硬接我七成劲力的掌势,没事么?”
李泠见她满面忧急之色,心中登时一动,妖女姐虽然对我下手凶狠,但心底对我倒是极好的。当下眨了眨眼,笑道:“你忘了,小弟可是最耐打的。姐姐你竟急成这样,当真是情真意切,关心则乱!”
谷星瑶哼了一声,将他就势一拨,李泠仰面摔倒在地。
“跟你说过多次了,轻拿轻放!”李泠翻身坐起,呼呼喘息道,“妖女姐,你看我武功进境如何?”
“还算马马虎虎!”谷星瑶取出一块香帕丢了过来,淡淡道,“大汗之后小心风寒!”
李泠受宠若惊,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擦着汗,口中却不依不饶:“妖女姐,其实再打下去,小弟就要反败为胜了。不过你放心,小弟决计舍不得打你。”
“别吹牛了。”谷星瑶对他的贫嘴早就习以为常,“我使的还只是摘星手,那乱云掌法怎么办?”
李泠的心霎时一沉。谷星瑶秀眉微蹙,双掌飘摇而出,掌势如暮云四合,又似秋潮将生,冲荡翻滚,正是乱云掌法。
李泠有些疑惑,只觉谷星瑶这招乱云掌法与龙轩公所传只是神似,招法身形上却大有不同。
“这招叫‘云起潮生,我再使一遍,你看好了!”
谷星瑶说着双掌摇曳,掌势起伏飘摇,如天风吹云,不绝如缕。李泠登时呆住了,这一招与先前所使的那一招除了意蕴相似,掌势已似是而非。
“明白了么!”谷星瑶收掌一叹,“乱云掌法重意不重形,所以师尊不让我跟你拆解,怕你贪著形迹,比武时会自乱阵脚!”
李泠大是烦恼,叫道:“龙先生让我自己去悟那星、云、河、山这些奇功出自何处!他姥爷的,我若能悟出来,岂不也是开山立派的大宗师了!”
“以你眼下的修为,确有些强人所难了!”谷星瑶幽幽叹了口气,“不过师尊用意深远,当日督导我武功时也是如此。有时他点拨我一二句,我全然不明所以,但过得些时日才明白,我当时不懂,只因没有练到那一步,练到之后,才会明白他的话。但师尊法眼如炬,却早已料到了我的进境了!”
“这么神奇啊?”李泠双眸发亮,嘿嘿笑道,“或许小弟我今日睡到半夜,便会一跃而起,豁然贯通!”
谷星瑶嗯了一声:“那是梦游,不是贯通!”眼见时候不早,便让他快些回转。
李泠探头向龙王庙内望了望:“妖女姐,你去何处落脚,便住在这里吗?”
谷星瑶摇头道:“四象会武如此热闹,灵云观附近的客栈生意兴隆得很。”
李泠心中一动,笑道:“姐姐住的地方,我能去看看吗?”
“不能。”谷星瑶板起脸道,“别忘了,你眼下是伏龙派的独苗了。这次出来探望你义姐,耽搁了这许久还不回转,你老瘦猴师父只怕正大发雷霆呢!”
李泠一凛:“姐姐提醒得是,小弟这次回去,只怕又得编些故事了!嗯,就说我义姐苦苦相劝,要将我留宿……啊,留在庄上吃酒,小弟不免多吃了些,就此迟迟而归。”
谷星瑶哭笑不得,拿这个惫懒“义弟”毫无办法,见他这就要走,又叮嘱道:“记住了,伏龙派的浑沌七抓,你定要央求逸龙子或是宁观一传授给你,说话时还需不露声色,学的时候,还要将进境拖慢,跟没学过一般!”
回到游心观,李泠才发觉谷星瑶的担忧是多余的。
宁观一等人虽对李泠迟迟不归有些忧急,却也没有多加盘问。反倒是逸龙子早就授命宁观一,加紧向李泠传授伏龙派的压箱底功夫。
转天早上,在丹房外的小偏院内,宁观一将本门百川归海劲法、苍雷指法、驭龙二十八法等奇功一样样地搬出来,连比画带说,向李泠分述其要。
李泠听得头晕脑胀,直到他说起浑沌七抓时,才装作欢喜之状,道:“这门功法好,招法简简单单,效验却是不俗,这一日工夫,小弟或能练练!”
宁观一也觉有理,当晚便细传其浑沌七抓。他是伏龙派的正宗嫡传,演示讲述起来,虽不及龙轩公见识的高远卓绝,但在细腻圆融上却有独到之处。
李泠本已对这门奇功极为熟稔,宁观一传给他的口诀、心法都是伏龙派数代精英的耳口相传,让他对这门功法的体悟更上层楼。照着谷星瑶的吩咐,他学练之际,仍要装作浑浑噩噩之状。经得宁观一苦口婆心地多番指点,他才练得像模像样。
中午时分,逸龙子竟也亲自赶来督导。
李泠不敢怠慢,略加了些气力,一路浑沌七抓,居然打得有七分神意。
饶是逸龙子那张脸孔干巴巴地百年不变,这时也不禁有了些惊喜,甚至亲自指点了李泠几处窍诀。
不过,游心观全观上下对李泠仍是毫不看好,觉得凭这小师弟毛毛躁躁的身手,能身入八彪,已是天大喜事,谁也不会对其晋身四星抱有任何奢望。收功之后,宁观一便让他散步休息,不再逼他苦练。
吃罢了午饭,李泠便优哉游哉地直奔后山而来。
他先以元明心镜的功夫打坐,龙轩公的演示清晰无比地在心内闪过。跟着他一跃而起,逆龙掌、浑沌七抓、大璇玑术连番施展……
他演练之际,每一招都若有实指,似乎在空中还有一位无极派的高手正以摘星手和乱云掌法向他疾攻。
他练得入神,全没留意到,不远处的密林深处,有一双老眼正向他深深凝望。
那人正是逸龙子。他是宗师眼界,见这位游心观最不入流的少年弟子忽然间将本门功法打得气韵横生,他的老眼中不由充满疑惑……
转过天来,灵云观内外人山人海。东极紫苑在昨日便将八彪对阵榜张贴了出去:
无极派郑融对阵丹剑派元锋子
丹剑派元扬子对阵紫箓派尘清子
伏龙派李泠对阵无极派明宸子
无极派明机子对阵丹剑派韦轩
本次玄门比武盛会连开数日,影响深远,除了左近的荥阳等大郡的百姓,据说连东都洛阳的世家巨富、游侠子弟,都大老远地赶来看热闹。在万金赌坊的搅动下,洛阳的各大赌坊都尽数赶来布局设注,大小赌坊反应迅速,早将各自的赌注赔率开了出来。
四场对阵中最不被看好的人是李泠、韦轩和白马郑融。
李泠首当其冲,是因为他太弱;舞袖馆二公子韦轩被选上,则因为其对手明机太强;白马郑融那边却传出了许多传闻,有人说丹剑派掌门令狐易胜已对元锋单独开训,传授了他专破郑融的妙法,更有人说无极派在第一轮硬吃下了丹剑派的激扬双剑之首,这次会网开一面,放元锋过关。
虽然被寄重望的美女黄杏已被淘汰,但接连三日的激战,早将众看客的胃口吊得十足。前两轮的赌局中不乏胆大敢搏的亡命之徒大押偏门,在最弱的李泠身上发了大财。这次八彪之战,赌注自是越押越大。
灵云观内外,处处可见赌坊伙计们在大声吆喝买卖,引得大批赌客聚集过去吵吵嚷嚷。习武之人大多好赌,见到热闹,自然勾三搭四地去试试运气。许多武林耆宿看了,均是暗自摇头,但觉素来清高的自在玄门对道观设赌之事居然不闻不问,也是本次四象会武的一奇。
“本日八彪之战的战法是……真水燃香,比武之地在擂台西侧的青龙潭!”
铁乾震朗声高呼出“真水燃香”的战法,众看客均是一愣。
台下的玄门弟子却轰然惊呼。
李泠的心顿时一沉。他在游心观数月来,也仅听师兄们说了几次“真水燃香”的名字,依稀知道“真水燃香”是玄门内颇为神秘的打法。据说是在水潭中央建一座木台,台上立一处铜鼎,比武弟子要踩着四周水面上的木桩,抢上木台,点燃铜鼎当中的高香。
最麻烦的在于水上那些木桩,有的是真实木桩,有的则是漂浮的虚桩,木桩的虚实据说是按照一种奇门阵法设置的,真真假假,虚实难测。
看来四象会武三轮激战的安排大有玄机,第一轮只是擂台比武,第二轮是上天梯,比武之外加上了轻功和耐力之争。第三轮的真水燃香,则比武功、比轻功,更要比拼破阵的眼界和心思的机巧。
擂台西首宽可数丈的青龙潭内,早已布置好了木桩和铜鼎。早在这演武场落成之前,青龙潭便是玄门“真水燃香”的演练地之一,当然多年来也极少有人上去操演这种繁复的打法。
也正因如此,若非铁乾震高声呼出“真水燃香”之名,还真无人留意这广大演武场西首的清幽水潭。
演武场内的高台设置得极有学问,无论是东首的通天塔,还是西侧的青龙潭,众评判和贵宾看客均可居高临下地看得一清二楚。看来在四象会武之前,东极紫苑早已盘算好了一切,连各轮战法都有多套路数可随时更换。
“不是‘登坛,竟是‘真水燃香!”李泠的心底阵阵发紧,看来东极紫苑这次早早放出“登坛”之战的幌子,只是虚晃一枪。
他仰头看时,只见高台上的武遨手拈长髯,满脸得意之色,李泠更是心底生寒:这虚晃一枪只怕还是乾坤堂主武遨倚仗评判的身份在背后搞鬼!君先生他们全力出击,押了一百万贯的巨资,显是已让武遨心生警觉,这次临阵变招,实是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转头四望,人群中看不到谷星瑶和龙轩公的身影,但他知道,谷星瑶必是和自己一样心焦。
宁观一拍了拍他肩头,叹道:“好自为之,小师弟!”
“小师弟,你懂阴阳八卦吗?”七师兄周观极忧心忡忡地问,“据我观察,青龙潭上的木桩是依着八卦方位设置的,但到底其虚实如何,还需仔细辨别!不过别急,师兄我立时就能推算出来!”
余观吾撇嘴道:“正是,小师弟你要时刻记得,在你身边有一位易学大师周观极,其卜卦推算之术震古烁今,百无一中!”
李泠忙道:“七师兄,小弟永远对你深信不疑。你没算算小弟这次八彪之战的运道啊,是飞龙在天,还是亢龙有悔?”
一众师兄弟无奈的苦笑声中,李泠的耳际钻入谷星瑶的传音:“先不要急,你是第三场,静观玄机!”他应声回头,却寻不见谷星瑶的身影,只得向传音的方位,点了点头。
法鼓声隆隆作响。
无极派俗家弟子白马郑融和丹剑派弟子元锋已站在了青龙潭前。
两道相距丈余的木板路,直指深潭中央的木台,木板路便铺到潭边而止,前方十余丈宽的水面上,浮着虚实难辨的十余处木桩,错落有致地散在木台四周。
二人并肩分立在潭边的两条木板路尽头。郑融照旧笑容温煦,侧头望向身侧的元锋,笑道:“元锋师兄,久仰大名,幸会啦!”法鼓声中,他的话字字不乱地传入众人耳中。大战之前,白马郑融的传言满天飞,都说此人手肘忽然扭伤,但此时看来,他却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元锋也客客气气地叉手:“不敢,郑师弟世家高才,那才是真正的威名远播,愚兄算得了什么。”他年纪较长,出言却更加老辣,这句话不露声色地讥讽对手只靠出身门第压人。
郑融淡然一笑:“小弟对师兄这一战期盼已久,请吧!”
话音一落,法鼓声也恰巧停顿下来。
下期预告:
李泠有惊无险地战胜黄杏进入下一轮比试。随着比试的深入,玄门弟子所面对的对手更是一个比一个棘手。身为“奇兵”的李泠,背负的商道之争,也是愈演愈烈。所谓的“真水燃香”究竟有何玄机?白马郑融与丹剑派元激的第一战又会有怎样的展开?李泠又会面对怎样的对手呢?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王晴川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