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天将亮没亮,但乡下人起得早,一个大姑娘打个呵欠,从自家屋里出来,抱了一捆草去喂牛。
这大姑娘不到二十岁年纪,穿一件花布衣衫,喂了牛又去打水,正忙碌着,忽听远处一阵马蹄声,速度极快,杂而不乱,刹那间一队人马一阵风似的到了屋前,一个个神情剽悍,各携武器,为首的骑士一身黑衣,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打透。
那骑士见了她,一勒马缰,本在奔驰的骏马被他一勒即停:“那女子,你可曾见一个受伤男子来这里?”
乡下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见这一队人明火执仗的,早吓慌了,手里的水桶“咚”的一声掉到井里,看架势就想逃回屋里去,脚却又软了,吭哧了半天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那骑士也晓得自己把这大姑娘吓着了,放缓了些声音,道:“你不要惊慌,我们是官府里的人,我只问你,可有见过一个受伤男子经过此地?”
大姑娘定了定神,摇摇头:“没……没见,我刚醒,喂……牛。”
那骑士望一眼周围,并不见血迹一类痕迹,他们尚带了数只狼犬,嗅觉最是敏锐,此刻也无动静。又见面前不过是个乡下女子,不晓得什么。料想追赶的那人并未从这条路逃走,便向身后吆喝一声,马队急匆匆地又向前去了。
直到马队走远了,那大姑娘才捞出水桶,“扑哧”一声笑出来,一边笑一边道:“帮主,帮主,没事了,出来吧。”
她连喊了数声,并没有人应答,大姑娘心里一紧,叫道:“帮主!”几步来到方才喂牛的草堆那里,三两下扒开干草,里面躺着一个青年男子,一身的血,眼见是晕过去了。
这可怎样是好?那大姑娘虽然方才一番做作,十分镇定,却不通医术,眼见那男子昏迷不醒,情急之下上去“啪啪”两个耳光,还别说,这两个耳光打得狠,那男子一睁眼,真醒了。
“帮主!”
“帮什么主啊,三年前就不是帮主了。”青年男子苦笑一声,从怀里翻出粒药丸咽了,脸上长了点血色,手撑了地,一瘸一拐站起来,苦笑着道,“还好来的不是陈鹰。”
他又从身上掏出一块药饼,嚼碎了,均匀地撒在地上,道:“我走了,也别留下痕迹。”
那是他帮里独有的秘药,方才也是靠这个逃过了狼犬的追捕。
眼见他身上的伤还淌着血,这人就往外走,那大姑娘急了,跺脚直喊:“帮主你的伤!哎别走啊,怎么说等我爹回来,这儿没人知道他老人家曾是丐帮的堂主,哎!”
那男子已走远了,回头笑了笑,露了颗虎牙出来:“英子,多谢你了。我来过这儿的事谁都别说,孙堂主那儿都别讲,会害了你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帮主!”
男子一身的伤,但走得可不慢,他再没回过头,没多久,人已经不见影子了。
渐明的天光里,忽然传来隐约的钟声,这里是京城近郊,里面的声音倒也听得清楚。
“一、二、三……”英子一声声数着钟声,脸色忽然变了。
“这是皇家的丧钟……难道真出大事了?”
开明八年,太子遭丐帮前帮主冼红阳刺杀,薨。德帝病卧在床,三子程王理政,通缉冼红阳于天下。
章一狭路相逢
艳阳高照,大太阳底下,一簇红山茶开得如火如荼。
红山茶下却卧了个乞丐,一头一脸的脏污,一条腿像是给打瘸了,上面还流着脓血。过路之人无不回避三分。
那乞丐正晒着太阳,忽听远处传来官兵的声音:“一个个搜,乞丐尤其看仔细了!姓冼的以前是丐帮的头子,最会装的就是乞丐!”
那乞丐立刻站起来,一条腿虽是瘸了,跑得倒比正常人还快几分,他不敢走大街,街上两队官兵正在搜他;也不敢出城,城门里有青城弟子守着。他只拣小巷子走,尚要处处留意。
这乞丐正是冼红阳,如今的他可以说是人人喊打,官府民间,白道黑道,没一个不知道他,没一个不想抓他,比较起来,他当年做丐帮帮主时都没这么大名气。
在这重重追捕之下,他居然也逃了一个月。这期间,他和太子手下的侍卫头领陈鹰交过手;被昔日江湖上的朋友围过,还被一个当年的旧交卖过,左腿就是被那个旧交打折的。
昔日的丐帮帮主,如今人已经残了半条,能逃到这里算是奇迹。照这么下去,早晚也是一死,但他嗓子里始终憋着一口气。
活不起,也得活下去。
小巷深处是座大宅院,冼红阳认识这里,当年自己的父亲,丐帮的老帮主和这里的主人,江中大侠宋连城是过命的交情,自己行走江湖时,也曾救过主人的独生子一命,而今……
他一闭眼,想起了一个月来,被过去那些朋友追杀喊打的情形。
罢罢罢!我……就再相信你们一次。
最后一次。
到底还是没敢走正门,冼红阳从墙外一个僻静角落翻了进去。
墙内绿草茵茵,落地时摔了一下,倒也不甚疼,里面恰有一个青年,揽着一个丫环的腰不知窃窃私语些什么,见到一个乞丐摔进来大吃一惊,却见那乞丐一抬头,苦笑道:“宋兄,是我。”
那青年正是他曾救过一命的宋家独子宋辉秀。
宋辉秀上下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认出来,一瞬间脸上青黄不定,手抖了几下,向身边的丫环道:“你先下去,不准多说一个字!”
宋辉秀在女孩子身上向来温存体贴,忽然如此,那丫环不敢多说,先下去了。
宋辉秀站在当地,犹豫了片刻,终于走过来,一把扶住了他。
“冼兄,你……怎么成了这样?”到底声音还是颤了。
冼红阳虽做过丐帮帮主,但他是净衣帮出身,当年也是个飞扬跳脱笑傲江湖的主儿,如今却落泊到这般地步,宋辉秀看了,心中大是不忍。
半搀半扶的,宋辉秀给他找了间静室坐了,因他身份特殊,也不敢让其他佣人进来,只道:“你先歇息,我去找爹过来。”说着匆匆去了。
冼红阳坐在太师椅上怔了一会儿,这所宅子,他打小就来过好多次,便是这间屋子他也进来过。那时他爹,丐帮的老帮主还在。成年后虽然没来过,但冼红阳记性好,此刻打量四周,见里面布置依稀还是当年模样。堂前依然供着一尊菩萨,慈眉善目,微笑俨然。
一瞬间他竟有几分恍惚,心却是慢慢定了下来,这才觉出腿上的伤疼得紧,这一路逃亡,疼也不敢疼出来。
他不顾伤口,自太师椅上下来,一瘸一拐来到菩萨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冼红阳从不信佛,他也不求菩萨当真能救苦救难,他只想说菩萨,菩萨你看我一眼!你看看世上这些不公!
外面脚步声响,冼红阳自地上爬起来,抿了唇不应一声。
进屋的是个白须老者,宋辉秀的父亲,江中大侠宋连城,一见他,两道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沾了白胡子上一片:“红阳你这孩子……”
冼红阳不小了,也在江湖上轰轰烈烈过,但在这老者眼里,自然还是晚辈。听了这句话,他心中一动,一时间不由想起了父亲,面上线条也放松下来。却听宋连城又道:“幸好你父母已没了,也没其他亲人,不然,这刺杀太子、株连九族的罪名,可怎么得了!”
冼红阳忙道:“宋伯父,我没有刺杀……”话还没说完,已被宋连城截住,把一个小包裹塞到他手里,道:“这里面是银子和金疮药,你、你快离开此地吧!”
这句话说完,宋连城已把头转了过去。
冼红阳一下愣在当地,却见宋辉秀也跟了进来,面上的神情又是惶恐,又是无措。
冼红阳手里拿着那个小包裹,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的确,是他自己要求过分了。他如今是钦犯,牵丝绊缕都是砍头抄家的重罪。宋家上下几十口人,自己不过一个人、一条命,凭什么让人家搭上。宋家不告发,不检举,给自己这样一个包裹,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真相是如何并不重要,你已被朝廷定为钦犯,这才是真的。
冼红阳没再多说什么,捏着包裹,从侧门出了宋宅,在第一个拐角处把那个包裹扔了出去。他这人,多少有点不知好歹外加不识时务,不然不会丐帮帮主只做了两年就甩手不干,也不会惹到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上头。
城里的官兵还在呼啸不止,这次来的两批人马,一批由已故太子手下的侍卫头领陈鹰带领,一批则是宫里的云阳卫,打头的是理政程王的心腹。虽是到了这份儿,冼红阳还是不甘一死。
此时冼红阳已然气力不支,左右扫了一眼,忽见一个所在,心下一喜,暗道这里多半还能避上一避,便冲了过去。
他看到的地方,是一家妓馆。
三绕两绕转进里面,躲不过陈鹰和云阳卫,躲几个龟公打手还不在话下,眼见前面有间屋子颇为隐蔽,又不见灯火,冼红阳一猫腰便蹿了进去。
这屋子里果然空无一人,刚进去,就听外面人声鼎沸,冼红阳一惊,心想莫非官兵已搜到了这里?又想妓馆人多耳杂,也少不得有些有身份的人物,官兵不见得搜得多彻底,自己倒不必一味惊惶。
这边刚放下心事,鼻端便闻到一阵香味。房间里虽未点灯,冼红阳却是天生一双猫儿眼,四下里一溜,不由大喜过望。
一盘酱红油亮,汁多味美的梅菜扣肉正放在一旁的桌上,原来他误打误撞,闯进的竟是妓馆的小厨房。这一天他水米未进,看到这盘扣肉,真比什么金银财宝都来得诱惑。
不再犹豫,不再退缩,前丐帮帮主毅然决然亮出一只满是污垢的手,朝着那盘梅菜扣肉就伸了过去。
电光石火一瞬间,厨房里忽然又多了个不速之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冼红阳,一副下一刻就要扑上来的样子。
“……”冼红阳手停在半空,不动了。
“要不,您先让让?”冼红阳谄媚地假笑。
不速之客不动,不让,一双眼睛虎视眈眈。那是好大一只黑狗,站在当地足有半人来高,眼睛里冒着绿光,跟狼似的。
外面还在吵,也不知是不是真来了官兵,若是来了,这大狗放声一叫,只怕半个妓馆的人都要被引来。冼红阳一咬牙,抓起一块扣肉,“嗖”的一声扔了过去。
这一块肉扔的,真比从他身上剜一块肉下来还疼。黑狗一口叼住肉,没两口就咽下去了。眼睛又转了过来。
冼红阳心想我真是给丐帮丢了大人啊,打狗的祖宗今天倒被狗欺负,转念却想到如今惹下这般祸事,自己那个过命的兄长,丐帮的副帮主,现在又是怎样?
这一想,不免有几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起来,手上的动作也慢了几分,那黑狗可等不得,口水直滴,“嗷”的一声就扑上去了。
下一刻,只听“砰”、“当”、“扑通”之声连绵不断,知道的道是在打狗,不知道的准当两个江湖高手在那儿比拼,半晌声音才慢慢平息下来,
一个穿浅碧衣衫的青年一摇一摆地走过来:“呵呵,这是谁家的姑娘在这里发疯呢?”他走过去一推门,“唰”地一展火折子,“我说……啊!”
门口的人,屋里的人,同时吃了一惊。
那条黑狗早跑得不知踪影了,冼红阳身上本来就狼狈,这下子更狼狈。他和那青年目光相接,两人看了一会儿,那青年神色慢慢了然,一双眼睛里的绿光比方才那只狗还明显:“哎呀,这可是捡着宝贝了!”
当然是宝贝,四处城门都贴了告示,死的冼红阳五百两,活的一千两。那可不是白银,是货真价实的黄金!
冼红阳认识那青年,这人姓莫,双字寻欢,绰号悠然公子。“江北贺兰,江南寻欢”,原是江湖上有名的风流人物。两人之间虽没什么交情,但也都晓得对方,不知是三年前还是两年前,也曾在一张桌子上喝过酒。
莫寻欢上前一步,笑得一双眼都眯起来;冼红阳冷笑一声,已经抄起了一旁一条凳子腿。
两人对峙片刻,冼红阳暗道此刻自己无甚气力,须得先下手为强,他一条腿瘸了,行动不便,忽地着地一滚,一手握住凳腿,便向莫寻欢踝骨击去。
这一击出其不意,力沉势猛,姿态风度是通通的没有,倒也和他丐帮出身相合。莫寻欢也未曾料到他竟然如此出击,匆忙间向上一跃,悠然公子轻功了得,躲过一击后,落地时还摆了个身段:“来来来……哦?”
方才一滚,冼红阳本已狼狈至极,此刻衣衫也已绽开,露出胸口文的一朵莲花。
是时刺青在男子中颇为流行,但通常文身多为青色或黑色,如冼红阳这般刺一朵红艳艳莲花在身上的极为少见。冼红阳却已顾不得这些,他一击不中,手持凳腿,恶狠狠直瞪着莫寻欢。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外面又一阵嘈杂声,这次离得近了,甚至听得到铁甲摩擦的声音。
是云阳卫!
什么叫前有狼,后有虎,冼红阳终于领教了。就在这时候,莫寻欢忽然一把拽住他胳膊,速度奇快:“云阳卫来了,藏这里去!”一伸手,拽着冼红阳就往一边甩去。
这一下冼红阳若是想躲,也未必就躲不开。但他听得这一句话另有他意。心中一动,竟没躲。
“啪”的一声,他被莫寻欢甩到了厨房里的一口大水缸里。
这口水缸里还有半缸水,藏一个人倒也绰绰有余。可是莫寻欢忽略了一件事,冼红阳这一路奔波,身上受伤无数,腿上伤得尤其严重,这一摔力道不小,他腿上伤口恰好磕到缸沿上,身上伤口再被冷水一激,加上他这些时日逃亡,体力已到了强弩之末。掉入水缸那一刹那,竟然生生疼晕了过去。
水缸……里面翻船了……晕过去之前,冼红阳咬牙切齿地想。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冼红阳动一下脑袋,也不知自己死了还是没死,正琢磨着这件大事,一道光忽然照进来,跟着探进来的是半个身子,口气里带着笑:“哟,醒了!”
那人一身揉得稀烂的浅碧衫子,面上笑意盎然,正是莫寻欢。
章二杯水相交
冼红阳怔了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是没死,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借着那道光线审视一下周围环境,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一辆马车上,这马车不算多华贵,却很舒服。自己身上那套一个月没洗又滚进水缸的衣服好歹是给换下去了,伤口有经过简单处理,不过包扎得很拙劣,躺着不动还是一抽一抽地疼。
他有点迷糊,看看自己身上又看看面前的莫寻欢,却听莫寻欢道:“别看了别看了,我知道那伤包得不怎样,你忍忍吧,等到前面乐游原,我找人给你重治。”
冼红阳没说什么,低下头又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啊?”
“你为什么没把我交给云阳卫?”
莫寻欢莫明其妙:“我还真没干过出卖朋友的事。”
冼红阳看着他:“你我的交情,充其量也就是知道对方,说过几次话,喝过一次酒,为了这样的‘朋友,你肯为了救人把命搭上?”
莫寻欢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只反问:“换成是我,你救不救?”
冼红阳怔了下,他天生就是个不管不顾,使情任性的性子,要不然也不至于当了两年帮主就再当不下去,若遇到这种事,定然也不能甩手不管,于是答道:“救。”
莫寻欢笑道:“这就是了,你还问我做什么?”他想了想又道,“我明白了,一定是这一路上你被不少以前的朋友卖了,所以心中怀疑。其实啊,”他转了转手里的马鞭,“这事你得这么想,不救你,那是正常,是世理人情;救了你,那是你福气。”
莫寻欢扔过一个小包裹,里面有几块干粮,竟然还有一小瓶酒:“吃饭吃饭,吃得饱饱的,前面的路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他不提昨天晚上怎么逃过陈鹰和云阳卫的追捕,不用想也知道必不是件简单的事。浪子最重仪表,昨晚相见时莫寻欢还是一派风流,如今却颇有些狼狈。冼红阳默然无语,拿了那瓶酒出来,对着瓶口长饮一口,心里一时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莫寻欢又回到驾车的位置上,前行一段,听得里面悄然无声,暗想当年冼红阳也是个洒脱诙谐的人物,如今这场大变,果然把他的性情也改了。正想到这里,忽听里面人道:“这干粮太寒酸了,好歹也拿一盘梅菜扣肉啊!”
莫寻欢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笑声未歇,官道忽然闪出两个人来,一色的侍卫服饰,手中拿着鬼头大刀,左边那人开口喝道:“马车停下!云阳卫奉旨搜查钦犯!”
莫寻欢看这两人身上所穿乃是黄衣,便知他们是云阳卫中地字一部的侍卫。
云阳卫分天地人三部,但人字一部乃是后来加设,天字一支一直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地字一支权力却慢慢移交到大理寺手里。而人字一支的大头领关山雪,却又是如今代皇帝理政的程王的心腹。这资格最老的天地两支取“天地玄黄”之意,天字一部身着黑衣,地字一部则是身着黄衣。
而莫寻欢不但晓得他们来自地字一部,他还识得这两人。他一挽缰绳,马车应声停下,笑吟吟道:“察大人、严大人,两位大人身居要职,公务繁忙,这等小事,怎还劳您二位的大驾啊?”
其实这两人在云阳卫中职位甚低,这几句话颇有些讽刺味道,但自莫寻欢口中说出,居然就有几分真诚之意。居左的察梓一举鬼头刀,洋洋道:“这条官道十分重要,故而上头派我们兄弟看守。莫寻欢,马车里是什么人啊?”
莫寻欢笑道:“也没什么人,不过是我一个朋友。”
江湖人皆知他风流成性,右手边的严宏便诡笑道:“是哪一个女子啊?”
莫寻欢轻描淡写,说了四个字:“雪山魔女。”
严宏吓一跳,刚伸出欲揭车帘的手马上缩了回去。
这雪山魔女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魔头,据说生得十分貌美,但个性十分狠毒,又擅长用毒,有传言说惹过她的人都会被毒药化成一摊血水。二人偷眼看莫寻欢,心道这小子果然了得。
但云阳卫毕竟令下如山,两人对视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莫寻欢自怀中拿出一把绢扇,逍遥自在地扇了几下。
那把绢扇十分精致,扇面呈半透明状,扇柄处坠了两颗小水晶石,正是雪山魔女的冰蚕扇。察梓咳嗽一声,道:“严兄,你便去车中搜查一番,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人。”
严宏本来欲搜查马车,此刻却已退到了三步之外,道:“察兄,你心思缜密,我认为由你搜查,较为合适。”
察梓脸色便有些不好看,道:“这马车又不大,看一眼即可。”
严宏道:“那你为何不去看?”
察梓道:“你方才明明不是想去看么?”
二人怒目相视,谁也不去伸这个手,莫寻欢抄着手在一边看着,看了一会儿问:“姹紫嫣红二位大人,您到底是看还是不看啊?”
“姹紫嫣红”四字他说得快,那两人倒也没听出来。察梓道:“看!为何不看!”
严宏在一旁捅捅他:“察兄,我们是搜查,不是看……”
察梓没好气道:“用你说,我们自然是奉命搜查!”
莫寻欢笑道:“那么,二位请。”
他说出这个“请”字,两人倒是同时退后了一步。
莫寻欢收回绢扇,一手抖缰绳,一手扬起象牙柄宝镶珊瑚的马鞭,“啪”的一声脆响:“走!”
“追!”两人在后面喊得声响,离马车的距离却越拉越远。
直到走远了,冼红阳才探出头来,面上神色有些古怪:“莫寻欢你……当真识得雪山魔女?”
莫寻欢拿出绢扇:“你说这个?五十文钱在街边买的。”
到入夜时,两人离乐游原已经不远,在一家小镇上寻了间客栈住下。
先给冼红阳的伤口换了药,莫寻欢也脱下身上那件糟蹋得看不出样子的丝绸长衫,随手一团扔在屋角,换了件式样简单的青衣,一条淡青带子拦腰一束,十分清爽,已是方便动武的装扮。然则细看那套青衣,料子做工十分讲究,依然还是浪子习气。
店里伙计端了饭菜进来,一一摆放在桌上。虽是小镇,山野风味却也十分可口。冼红阳两日来只自莫寻欢那里吃了几个无甚滋味的馒头,一见到有油盐的东西,心中大喜。他夹了一筷子碧绿的野菜嚼了几下,只觉那种清香充溢了满口。
莫寻欢吃得倒不多,他要了壶清茶坐在窗下,慢悠悠地喝着,仿佛十分惬意。
冼红阳吃了个八九成,用袖子一抹嘴站起来,道:“莫寻欢,多谢。”
莫寻欢笑道:“说这话俗了,还用什么谢!”
冼红阳却难得正色道:“只怕我以后也报答不了你什么,这一声谢总得说。你帮我,毕竟是玩命的勾当。”
莫寻欢笑道:“说不定你日后有什么出息,我救你就不亏了。“
冼红阳自嘲一笑:“丐帮帮主都当不明白,我这人还有什么出息。”
莫寻欢笑道:“是啊,你这个丐帮帮主可太了得了,刚当帮主第三天,就在赌场里押上了自己的裤子。”
冼红阳听到此语,不由汗颜。
那时冼老帮主过世不久,冼红阳初任帮主,但这人浪荡惯了,当了帮主才三天,便忍不住跑到赌场里,输得一塌糊涂后连裤子也一并押上,最后居然要丐帮中人把他赎回来,那些长老大是不满。
莫寻欢看他窘迫表情,笑嘻嘻又道:“我还听说,后来你还拔过一位长老的胡子。”
冼红阳脸黑了:“你怎么专挑这些事说。”
“后来听说你不但在丐帮里面惹事,还欺负到武当派头上去了。”莫寻欢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
听到这里,冼红阳怒道:“我没有!”
那是一次在淮阴路上,他救了一个被恶霸欺凌的孤儿,又率领丐帮帮众,把那恶霸当众揍了一顿。那恶霸大声叫喊:“我是武当清风十三剑孟凡的叔叔,你敢打我!”他心中气恼,暗道莫非你仗着武当势力便可胡作非为?下手更狠。冼红阳这么一闹,虽为那小乞丐出了口恶气,却也令武当丐帮之间大生罅隙。
莫寻欢笑道:“不管怎样,武当丐帮之间结了对头总是有的。如你这般个性,难怪当了两年帮主就被赶了下去。”
冼红阳垂首道:“那又如何。”
听他这么说,莫寻欢喝了口茶,忽然慢慢笑了。
他说:“冼红阳,你这人,可太有意思了。”
他不待冼红阳说话,又说:“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帮主的。冼老帮主当年骤然去世,几个长老都想坐这个位置,可惜大家半斤对八两,谁也当不上,索性把你推上台,你名义上是帮主,手里只怕也没什么实权吧。难怪后来你拼了命地折腾,到底那几个老头子忍不得,把你轰出去了。”
莫寻欢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冼红阳哼了一声:“莫寻欢,你耳朵倒长得很。”
莫寻欢笑道:“这就算长了?我再讲一件你听听。”
“你可知道,三年前我遇到过一件事。那年奇寒无比,未到十月已然大雪纷飞,北疆与戎族交界处有一条红牙河,平日里水流遄急,是一道天险,未想竟在十月里被冻上。戎族便借此良机,派出一队骑兵,在马蹄上包了稻草,欲在红牙河一处隐秘之处,越冰犯我疆土。
“镇守北疆的将领乃是玉帅江澄,此人虽然心机一流,却未想到戎族竟有此举,待他发现时为时已晚……”
他刚讲到这里,冼红阳忽然摇手道:“这是国家的事,枯燥无趣,有什么好讲。”
莫寻欢笑道:“做什么不讲?我觉得可有趣得很。”他虽如此说,却是敛容郑重,续道,“江澄镇守北疆多年,又曾大败戎族,绝非庸者。他虽知时间不及,却仍是派了精锐部队赶赴红牙河边,未想抵达河畔,却见戎族骑兵尚未渡河。”他加重语气,“有一支五百人的小队,在那风雪之夜,阻了戎族骑兵半个时辰。”
他说到这里时,冼红阳终于不再开口,面色沉重。
那一晚大雪纷飞,戎族骑兵渡河方至一半,对岸斜刺里却冲出一支队伍,挡住去路。这支队伍人数不多,并不晓得兵法战术,然而武功却均是不弱,更兼泯不畏死。这样一支队伍,竟是硬生生把戎族的精锐阻挡了半个时辰。待到江澄军队赶赴之时,生者只余下十余人,红牙河的冰面被鲜血染遍,雪色月光之下,一片猩红。
那死去的四百多名战士中,基本全是胸前受伤,当着纵横天下的戎族骑兵,竟无一人退后一步。
莫寻欢说:“后来玉帅忙于抗敌,那支小队的首领借机离开,这人一直戴着面具,无人知他真实面目,不过倒有听说,那人的前胸上文了一朵红色莲花。哎,只有乞丐才唱莲花落,偏偏这首领身上就文莲花,你说多有意思……”
冼红阳几乎蹦起来:“够了够了!”他两只眼直瞪着莫寻欢,“你这混蛋,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我当时恰好路过北疆,也被卷入了这一场战事,只是时至今日,才想清楚那人究竟是谁。丐帮祖训,弟子不得参与朝廷之事,而那场战役之后半月,你便辞了帮主之位。”
江湖人都说,冼红阳为人轻佻冲动,不堪大任,使性子辞了帮主之位,丐帮元老亦未阻拦。
“冼红阳,你当日如何得知此事?”
“有弟子在北疆,传来消息。”
“那支队伍……”
“是我当日召集的丐帮中人,多是年纪较轻的一二袋弟子。”
“当日你赶赴红牙河,可知后来之结果?”
“自然知道!”
“你悔不悔?”
“不悔!帮主不做便不做,凭什么让那些戎族鞑子入我河山!”
莫寻欢忽然大笑出声,举起茶杯,与冼红阳的杯子用力一碰:“好!”
“你若只是个本领不济的浪荡子弟,我就和你做个酒肉之交;你能见义勇为,不计权势,我也便高看你一眼;可偏偏你还能为国做一番事业,不计名利,不计生死。最有意思的是,你是第一种人,是第二种人,更是第三种人!
“你这样的人,江湖上越来越少,我怎么能看着你死在云阳卫的手底下!”
一场知己,便在这杯水相交之间。
章三重甲武士
明明是同一家客栈,可因为多了一对朋友,气氛却已大大的不同。连室内的烛光,如今似乎也多了几分明亮的颜色。
冼红阳回忆着当年之事,时至今日,在江湖上行走几年,冼红阳也知自己其他所为亦是颇为鲁莽,但回头一想,却也不觉后悔。
正想到这里,却听莫寻欢笑道:“当年你做那些事,还真够笨蛋的,哈哈哈!”目光却十分温暖。
冼红阳抓抓头,叹口气道:“现在也没聪明多少。”
莫寻欢道:“聪明人够多了,不差你一个。”
冼红阳点头,又叹口气:“聪明人这么多,怎么你还不是?”
两人又看了对方一眼,忽然一起大笑起来。
二人一起笑了很久才停下,冼红阳说:“莫寻欢,我怎么没早认识你这个朋友!”
莫寻欢笑道:“现在认识,也不迟。”
冼红阳犹豫片刻,忽道:“莫寻欢,我有件事情与你讲。”
莫寻欢道:“你说。”
冼红阳慢慢道:“我没有杀太子。”
莫寻欢说:“哦。”
冼红阳奇道:“你不怀疑一下?”他刺杀太子一事,既有太子启蒙恩师言文礼夫子为人证,又有他的独门暗器一朵莲花为物证,罪证确凿,是以无人质疑此事。
莫寻欢道:“你说的,我当然相信。”
冼红阳又追问道:“那你不惊讶一下?”
莫寻欢头也不抬:“我惊讶了,你没看出来。”
冼红阳气结,他只当自己也算得上是个让人头疼的人物,没想到这莫寻欢更会气人。却听莫寻欢笑道:“冼红阳,我来替你盘算。你这人一无权二无势,武功又非绝顶,有的只是一腔热血和一个前丐帮帮主的身份。选你当替罪羊最妙不过。一则以名气,自有人相信你做得出此事;二则你并无背景后台,真抓了你,又会有何人干涉?”
冼红阳听他分析入里,心下佩服,叹道:“你说得是,可我只是心下不服!”
莫寻欢笑道:“谁能服?换了我也不服,只不过现在逃命乃是第一件大事,咱们先活下来,再论其他。”
冼红阳抓了抓头,他其实何尝不知若想翻案,除非江水倒流,便也不再挂念此事,只问道:“方才那两个云阳卫,你认识?”
莫寻欢笑道:“我认识他们的顶头上司,捎带也就认识一下他们。”
冼红阳正要细问,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在这静寂小镇中,分外刺耳。
莫寻欢一皱眉:“来得好快。”随即叹道,“多半是那个顶头上司来了。”他转眼先看向冼红阳,前丐帮帮主脑筋一转,低声说了几句,莫寻欢点头称是,便走出房间。
这个客店不大,他们的房间在后院,莫寻欢走了几步便来到前厅,却见只一个脚夫打扮的客人伏在桌上打瞌睡,除此之外并无他人,方才的嘈杂之声竟似梦境。
莫寻欢扫了店内一眼,缓缓笑道:“好一个脚夫,手上好大的一枚翡翠戒指!”
一语方落,那脚夫忽然拔身而起,却未如莫寻欢预料一般骤起袭击,而是撮唇为哨,一声之下,柜台下、大门外忽然出现九名黑甲武士,全身甲胄森然,只露出一双双寒光四射的眼睛,手持重剑,将他团团围住。
客栈并不甚大,四围门窗紧闭,九名重甲武士将莫寻欢团团围在正中,本就不大的空间霎时又狭窄了几分。那名脚夫打扮的人却退至门口,冷眼旁观,显是为首之人。
九名重甲武士先是停在原地不动,稍停一瞬,当头一名武士“喝”了一声,九人重剑平举当胸,竟是一步一步向莫寻欢逼了过来。
这九人身上甲胄厚重严密,手中重剑少说也有二三十斤,莫寻欢却仅着一身轻便青衣,未持兵刃,对比十分鲜明。倘是这九人再靠近些,莫说重剑,单挤也把他挤死了。
莫寻欢吸一口气,他的成名兵器乃是惯用的银血霸王枪,此刻拆解放在身上,但这柄枪出必见血。他义救冼红阳虽似随性而为,其为人却颇为谨慎,除非到迫不得已之时,他并不愿令云阳卫伤亡,这样彼此之间,尚有缓冲余地。
只是他想缓冲,那些重甲武士却容不得,九人同时前进一步,又前进一步,越逼越近。莫寻欢苦笑一下:“大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既无杀父之行,亦无夺妻之恨,何苦如此拼命?”
一众武士无人理他。那脚夫打扮的首领笑道:“拼命的是你,他们哪用得着拼命?”
确是如此,武士只需循序上前即可,莫寻欢除非拼命,否则突出重围极是困难。
眼见重甲武士的剑尖即将触及他身上青衣,莫寻欢忽然清啸一声,身体凌空而起,除枪法外,他轻功亦是一绝,这一纵猝不及防,速度又快,眨眼间已至屋顶。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一挑一拨,瓦片落雪一般掉落,屋顶竟然被他戳出一个洞来。
莫寻欢微微一笑,手中短剑挽个剑花,护住全身,再一展,竟似要从屋顶突围而出。重甲武士面面相觑,他们身体沉重,无法阻拦。那首领却微微冷笑,浑不在意。
一抹星光自屋顶空洞照入,微风随之拂进,莫寻欢深深呼吸一口,心道:好清冽的夜风……啊,不对!
平常夜晚怎会有这般凛冽风声!眼见他即将突围,一抹刀光忽然自屋顶骤然而出,刀锋如雪激烈,眼见就要将人一分为二。莫寻欢大惊失色,万分危急下一个倒穿云跃到附近房梁上,饶是如此,他头发也被削去一截。
难怪那首领不急,原来屋顶上早埋伏了人马。
莫寻欢踞于房梁之上,这个高度重甲武士虽然一时伤不到他,但他总不能一辈子呆在上面,他一双眼滴溜溜一转,身子忽然一蜷,如弹丸一般暴射而出,眨眼间,他已到了那首领面前。
这一下动作奇快,那首领还没反应过来,莫寻欢已经一肘击来,方才他已把短剑纳入怀中,这一肘纯是小巧功夫,那首领仓促一避,莫寻欢打蛇随棍上,锁喉、擒腕,擒拿抓打、撕戳勾撞,已然施展开了小擒拿手,紧紧地缠住那首领。
两人距离极近,动作又快,那些重甲武士便无法近身,否则太易误伤。那首领恨得牙痒痒,他长于内力,小巧功夫非他所长。被莫寻欢缠得一身能为全然施展不开,几乎要破口大骂。
来往数十招后,那首领一个未提防,前襟被莫寻欢抓坏一大块,这是他乔装所用的脚夫衣衫,他也不甚在意,下一刻却觉胸前肌肤一阵麻痒,他一惊,急忙伸手去摸,只在这分神之际,已被莫寻欢点中了穴道。
莫寻欢一招得手,随即便扣住那首领脉门,拉着他向店门走去。
那首领大怒:“莫寻欢,你居然用毒……”一句话尚未说完,莫寻欢顺手又点了他哑穴。
一众重甲武士大惊,但见首领被抓,也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活像一串粽子。
二人走到店门,只见月朗风清,可惜外面黑簇簇一群人,好不煞风景。
莫寻欢领着那首领,喝一声:“呼延琴,来领你副手!”
云阳卫中天地人三位大头领,下分十九营,这其中天字一部长于阵法,地字一部配有重甲武士,人字一部中江湖高手最多。而既有重甲武士又有屋顶那般快刀手只有一营,偏偏这一营的指挥,和莫寻欢还颇有渊源。
他这么一叫,一个身形修长的锦袍青年排众而出,身后跟着两名道人,一身浅蓝道袍,腰间长剑上杏黄剑穗飘动不已,从装束上看,乃是崆峒的高手。
莫寻欢见呼延琴出来,便将手中擒住的剑士首领向前一推,道:“自己家的副手看好!”又冷笑道,“呼延琴,我还真错看你了。不过是抢了你一个女人,你便斤斤计较到如今。”
被他当着众人面提到此事,呼延琴一张脸霎时气得通红。
这呼延琴本是京城世家子弟出身,家教极严,平素也算得上洁身自好。一年前,他与同僚出外应酬,却因一个女子与莫寻欢争执起来,到后来两人大打出手,几乎没把那家青楼毁了个干净。京城人好传八卦,这件事传到后来,竟成了“云阳卫指挥呼延琴看中一个青楼女子当小妾,谁知道那女子不肯嫁他,成婚前一夜跟着浪子莫寻欢跑了”云云,呼延琴被气得七窍生烟,但这悠悠之口,又怎能一一堵住。
再说莫寻欢风流之名,江湖皆知,那两个崆峒道人虽然奉掌门之命前来协助云阳卫捉拿逃犯,但他们本就不信此事会与向来放荡疏狂的莫寻欢有关,此刻听了这几句话,又看了呼延琴一眼,不由都皱了眉头。
那副手穴道未解,又被莫寻欢用力一推,踉跄两步几乎栽倒。呼延琴恼怒他当众出丑,但当着外人不可发作,屈指一弹,一股劲力破空而出,解开了那副手穴道。他年未满三十而有如此内力,可说已是相当了得。
那一列重甲剑士未得首领吩咐,只站在后面不敢妄动。此刻莫寻欢被这许多高手包围,手里的人质也放了回去,他却毫不惊慌,只随随便便站在那里。
呼延琴看他神态自若,也不免猜疑,只道:“你我私事,暂且不谈……”
莫寻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呼延琴勉强按捺脾气:“我听得秘报,冼红阳便在这店中。”
莫寻欢点头道:“对了!冼红阳是我藏的,刺杀太子是我指使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呼延大人,您请,您随意,还有别的什么罪名吗?”
其实呼延琴也不大相信是莫寻欢藏匿了冼红阳,毕竟从未听说这两人有什么交情。但这两人若同在店中,那也未免太巧了点。而此刻他见莫寻欢出言顶撞,与平常相比并无异状,反倒觉得他当真与此事无关。
此时另一名手下已从店中疾步而出,一屈膝跪倒在地:“禀告指挥,店中所有客人均已查过,并无那冼姓叛贼。”
呼延琴一皱眉,心生诧异,虽然方才有莫寻欢一事相扰,但他对自己手下能为仍是相当信任。心道莫非是情报出了错误?想到这里,他不免看了身后的察梓、严宏两人一眼。
原来察梓、严宏虽被莫寻欢暂时吓走,但他二人毕竟还是云阳卫中人,后来悄悄跟随其后,远远看到莫大公子竟从车上带下一个男子进入客栈,便急忙回去禀告。
此刻他们被呼延琴一瞪,这二人官阶远低于这位呼延指挥,不免头垂得极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呼延琴又打量了莫寻欢一遍,忽然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他身后两名崆峒道人亦是跟随其后,走了两步,左侧的道人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鹰隼一般盯着旁边的一堆人。
那几个人是客店里的老板、小二以及厨子,此刻都抱着头蹲在一起,全身瑟缩一团。那名崆峒剑士手里提着剑慢慢走过来,直至那几人面前,骤然一剑挥出,捷如电闪,倘若这一剑写实,那几人不免都要人头落地。
这一剑速度实在是迅捷无比,那客店老板和小二茫然蹲在地上,尚未有何反应,那一剑已经如同出剑一般迅捷地收回。江湖中快剑手所在多多,但能如他一般收放自如的,却是少之又少。也正因如此,若是有身怀武功之人混在其中,他第一剑挥来时,见其势惊人,早就起身闪躲了。
崆峒剑士见众人都无反应,哼了一声,还剑入鞘,转身离去。
云阳卫一干人等来得快,去得也快,所谓疾如风,徐如林,大抵如是。呼延琴治下之能,由此也可见一斑。
直至众人不见踪影,莫寻欢一伸手,把一个小二打扮,满脸灶灰的人拉出来:“冼兄,走!”
冼红阳逃亡这些时日,也摸出一些云阳卫的套路,他和一个小二换了衣服,果然云阳卫重点在于搜查住店客人。他们见客人人数与账簿登记人数相符,其中又无疑犯,果然没有怀疑。
崆峒剑士那一剑倒是出乎意料,云阳卫当真杀几个人,也不算出奇,冼红阳一闭眼,就当拿命赌上一把,他这一路运气差到不能再差,这一次倒是侥幸赌赢了。
二人不敢耽搁,登上马车,飞驰而去。一口气驶出几十里。晨曦初露,方才停下。
莫寻欢翻身下车,拊掌笑道:“逃过这一劫,甚好甚好,再过半日,我们便可到越大哥那里,就能放下心了。”
冼红阳也下了车,笑道:“终是让云阳卫在我们手里吃了暗亏,解气!再有机会,还要狠狠整他们几次!”
莫寻欢笑道:“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冼兄倒是做得开心。”
冼红阳嘿嘿一乐:“他们倒霉,我就开心,这便是利己了。”
莫寻欢一笑:“说得也是。”
两人说笑一阵,眼见东方晶明,莫寻欢回身抄起先前放在车辕上的珊瑚马鞭:“走了走了,咱们赶路要紧。”
冼红阳在他身后,并未答话。莫寻欢已将登车,忽然顿了一顿,他手里一上一下掂着马鞭,也未回头,只笑道:“冼兄,你瞧这红日已出,为何天地间还有这许多魑魅魍魉?”
这一句言语带笑,似嘲还讽。一语既了,莫寻欢更不转身,手臂一动,一条珊瑚马鞭挟风雷之势,直取上三路向后便抽。
这一鞭其厉如鬼,一鞭下来,却并未闻兵器与肉体相接的沉浊声响,莫寻欢微微一怔,却听身后丁零零一阵乱响,他侧身回步,只见珊瑚寸断,落红满地。
莫寻欢那一鞭迅疾力狠,身后那人却能以硬功将马鞭生生震碎,这是何等功力!
一鞭落空,莫寻欢苦笑一声,缓缓转过身来,随手扔掉手中余下一节珊瑚:“我真正错了,追上来的是妖魔鬼怪倒好,偏偏是只铁鹰。”
章四铁鹰如铁
在莫寻欢身后三尺距离,一个高大男子稳稳站在那里,方才一鞭竟似对他毫无影响。这男子一身布衣,气宇轩昂,但神色中遍染风霜憔悴,一双手远较常人为大,骨节分明。他左手擒着冼红阳,右手则微成鹰爪之势。
追兵之中,能以硬功破解方才一击之人寥寥无几。莫寻欢一声长叹:“陈鹰统领,我宁愿被云阳卫三大头领同时追杀,也不愿和你直接对上。”
这高大男子正是太子府中侍卫统领,鹰爪门中第一位高手陈鹰。
陈鹰以忠义闻名,莫寻欢实不愿与他对上。此刻只见陈鹰右手紧扣冼红阳咽喉,只须略一用力,这位前丐帮帮主便要命丧当场。
莫寻欢心中虽急,一时也是无法可施。却听陈鹰道:“悠然公子,你不必急。我虽要他的性命,却不会在这里杀他。”
他肯说话就好办,莫寻欢马上接道:“既如此,陈统领莫非是要将他带到太子灵前处死,以告慰太子在天之灵?”
陈鹰沉默,微一颔首。
莫寻欢扯了个笑容出来:“国有国法,我听闻云阳卫也在捉拿此人归案,陈统领这等作为,只怕是合情而不合法吧。”
陈鹰冷淡道:“这是我的事。”说着提着冼红阳便走,冼红阳虽然瘦削,个子却也不低,被陈鹰一提却浑若无物。
莫寻欢忙道:“等等,这人是我捉到的,告示上写得清楚,活的价值一千两黄金,你这么带走算怎么回事?”
陈鹰哪里理他,脚步半分不曾停下。莫寻欢见此计不成,念头一转,又叫道:“啊,云阳卫,快来!”
陈鹰仍未回头,反手一掌向后击出,劲力十足,莫寻欢向后一跃,身后散发被掌风一带,呼的一声飘起。他叫道:“来真的?陈统领不够意思啊。”这么说着话,手里三枚银针悄无声息,已然发出。
这银针上淬了迷药,虽然细小,但迷倒一头水牛都不成问题。陈鹰这次终是停了脚步,沉声喝道:“莫寻欢!”
他半回过身,一手依然擒着冼红阳,一手发力,指掌成鹰爪之势,三枚银针被他夹在指缝之间,随即劲力向外一吐,其中两枚当场断成两截,最后一枚倒飞出去,擦着莫寻欢的面颊飞过,再多一分,倒下的就不一定是谁了。
陈鹰冷然道:“这是一个教训!莫寻欢,你的心思我都知道,若说为友尽心,到这里也够了。今天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你速速离去吧!”
陈鹰拎着冼红阳转身离去,果然身后再无声息。他正想莫寻欢还算是个识趣之人,却见前方官道上,那个腰间束一条淡青带子的青年站在那里,一扫方才玩笑之意,神色宁定肃穆:“陈统领,既如此,请一战。”
他自衣下抽出数根黑色短棍,极迅速地一抽一压,一柄黑色长枪霎时现于手中,枪身颜色晦暗,枪尖锋芒如雪。一种杀气血气似乎要顺着那枪尖硬挤出来,令人心胆俱裂。
这方是悠然公子莫寻欢的另一真实面目,他十三岁以这柄黑枪成名,四十五路银血霸王枪法招招皆是杀手,江湖上人称“宁惹飞雪,莫碰银血”。这其中飞雪是指兵器榜上排名第三,莫寻欢的好友飞雪剑叶云生,银血便是指这柄银血霸王枪。
陈鹰起初一怔,随即神色转为凝重:“也罢。”
冼红阳本已被他点了穴道,他指掌一动,又加点了几处大穴,向身后一摔。这一摔力道不小,冼红阳受伤的左腿恰撞在一块尖石上,但他哑穴被点,只疼得一头冷汗,叫也叫不出来。
对战双方皆无暇看他,陈鹰不语,自腰间拔出一把小弯刀,长度只为平常弯刀的一半。他左手持刀,右手成钩,如临大敌。
江湖人皆知陈鹰是鹰爪门中第一把好手,却少有人知这弯刀方是他的看家本领。
莫寻欢枪尖下探,微一点地,似有试探之意,这一招看似谦逊,陈鹰凝神细看,正拟接招,却见一点枪尖如电,白森森竟有白骨之光,已奔他咽喉而来!
这一枪竟似来自阴曹地府,来无踪去无影,迅捷凄厉,不似人间所有。陈鹰素闻他银血霸王枪之名,但毕竟未曾亲身接触,今日方知: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侧身回步,弯刀一点枪杆,一爪向莫寻欢左肩抓去。
陈鹰内力何等强盛,这一点本欲先拨开枪杆,再行攻击。孰知他这一招用了六分力,银血霸王枪不过是微微偏了半寸,霸气分毫未减。莫寻欢平素笑语温文,一柄枪却是凶猛强悍,一至于斯。
弯刀之功既未奏效,陈鹰只得收回前招,再退一步。莫寻欢怎能放过这等时机,接连又是数枪,如巨蟒乍然出水,一道黑光凶狠险恶,雪亮枪尖便如森森毒牙择人而噬。招招抢先,势势争攻,陈鹰一身硬功何等刚猛,被他逼到十招中只能回击三四招。
陈鹰心中暗惊,世人皆知莫寻欢为人风流,谁曾想一个常年迷恋软红之地的浪子竟然锐狠如此!他弯刀及鹰爪皆是近身合攻,银血霸王枪却是长兵器,直把他逼到一丈开外,近身不得。
这些时日以来,陈鹰一直心中愤懑,又被莫寻欢一轮强攻所逼,满腔怒火聚在一起,到此刻全盘爆发出来。他长啸一声,弯刀如月挥出,右手鹰爪之势吐出,“啪”的一声,竟然扣住了霸王枪的枪杆!
这一扣足用上了十成功力,其中更含鹰爪门的巧劲内功,端的是陈鹰一身武学精华所在。莫寻欢被他一扣,竟不能松脱。但他枪势何等刚猛,内力一催,枪尖竟然继续前进,眼见就要顶上陈鹰胸口,陈鹰“哈”地一吼,右手加劲,左手弯刀发力挥出,朝着莫寻欢右肩剁去。
莫寻欢喝一声“好”,双手握枪向上一挑,枪杆离地距离愈高,他身子竟绕着黑枪枪杆滴溜溜打了个转。这样一来,弯刀来势走空,银血霸王枪的去势却也缓了下来。
莫寻欢见陈鹰扣着枪杆的右手如同生铁一般,心中也暗自佩服,他现时是双手握枪,与陈鹰单手对抗,内力堪堪打个平手。
陈鹰一招阻住莫寻欢霸王枪,更不放松,左手弯刀连环攻击,疾如飞雨。莫寻欢两手都被占住,闪躲不便,他也真是胆大,手一松霎时放开银血霸王枪,一脚向陈鹰面门踢去。
这一手陈鹰也吃了一惊,心想此人真是舍得,他要一柄枪自然没用,右手也一放,指掌成爪,抓向莫寻欢踢来那一脚。
谁曾想莫寻欢那一脚也是虚招,他见陈鹰放手,笑一声:“好!”收回招式,一手捞起尚未落地的银血霸王枪,后退一步枪尖一展,笑道:“再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利落无比。陈鹰虽然不语,心里却也暗赞他反应奇快。弯刀一展,再次迎上。
这一场直是步步变色,招招惊心。陈鹰号称鹰爪门内第一高手,占定了“稳、准、狠”三字;莫寻欢霸王枪则向来以气势凌厉、招式狠绝闻名,这两人碰在一起,不一会便见了血光。莫寻欢身上已多了三四处伤口,每一处皆是皮开肉绽,那是被陈鹰鹰爪功所伤。
而陈鹰身上虽然只腰间有一处伤口,那一处伤口却是颇重,鲜血不断流出,染红大片衣衫。
两人受伤不轻,出手却未稍缓。莫寻欢手里招式愈厉,心里却不免担忧:此时局势紧张,云阳卫仍在四处搜捕,本应速速离开才是。然而陈鹰武功卓绝,为人忠义,胜他不易,从他手中带走冼红阳更是不易,这该如何是好?
莫寻欢虽然心思灵动,一时亦无良策。眼见陈鹰一刀刺来,他因心中思索,躲闪不及,这一刀恰是刺入他肩头。
电光石火之间,莫寻欢忽然想出一个大胆至极的主意。
他不退反进,向前一迎,陈鹰弯刀本来扎进他右肩,这一进,刺入更深,陈鹰被他弄得也是一惊。此刻二人距离已然极近,他尚未反应过来,莫寻欢已经丢掉手中的银血霸王枪,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抵住陈鹰咽喉。
此刻陈鹰弯刀刺入莫寻欢右肩,莫寻欢匕首抵住的却是陈鹰致命之处,莫寻欢哈哈一笑,道:“陈鹰,我赌你这一刀不敢刺下去。”
陈鹰此时只觉万念俱灰,太子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知遇之义,却被刺死,自己欲为他报仇,却又技不如人,为他人所制。他本是个慷慨重义,不计生死的汉子,心道既已如此,我还要这一条命干什么?他手上加力,一刀刺了下去,竟是将自己性命置之度外。
这一刀力道极大,莫寻欢右肩直被洞穿,陈鹰合上双目,只等一死,却听“当”的一声,似是什么东西坠地,他诧异睁眼,却是莫寻欢将手中匕首抛了出去。
“我对你一直钦佩。”莫寻欢缓缓开口。那柄弯刀依然留在他肩上,一截雪亮刀尖自后面露出,鲜血泉涌一般流出来。他面色苍白,神情却十分镇定。
“我救冼红阳是为义,你为主报仇是为忠。都说忠义不能两全,我却不忍为救一个朋友伤了一个好人。陈鹰统领,我不求你日后不追杀他,只请你在今日看在我面子上,放过他一次。”
他右肩上的血依然滴滴答答流个不停,陈鹰那一刀未曾容情,只怕莫寻欢一条手臂便要从此废掉。况且他这一番话只提忠义,分毫不提自己方才放过陈鹰一事。陈鹰本是性情中人,虽然为主复仇心切,但当此情境,终是无法再下杀手。
四下里一片静寂,只听得见稍远处冼红阳的粗重喘息,再有,便是莫寻欢肩头鲜血缓缓滴落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鹰终是长叹一声,一把拔去弯刀,不发一语,转身便走。
莫寻欢掩住伤口,低低笑了一声,道了句:“多谢。”
他收起银血霸王枪和匕首,点住右肩附近穴道,暂时阻止流血。他腿上也被陈鹰抓伤,一拐一拐走到冼红阳身边,笑道:“冼兄,咱们走了。”
方才种种情景,冼红阳都看到眼里,虽然哑穴未解不能言语,其惊心动魄之处却未稍减。他眼神复杂中夹着痛楚,盯着莫寻欢,却限于穴道未解,无法帮他包扎伤口。
莫寻欢欲为冼红阳解开穴道,但他此刻右臂已不能使力,加上方才恶战消耗气力过多,陈鹰的点穴手法又十分古怪,一时竟是解之不开。
他笑了笑:“也罢,好在离乐游原不远,冼兄你先忍忍吧。”
他以未受伤的左臂扶着冼红阳上了马车,马鞭已断,他用匕首柄戳戳马身:“走啦走啦!”
冼红阳穴道被点,身受重伤,马车颠簸之下,没多久,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章五青林庄主
瓢泼大雨不由分说地浇下来,天黑漆漆的和墨染一样,遥远处间或亮出一道闪电。冼红阳撑着一把破伞,带着一条瘸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
雨很大,天很冷,那把漏了几个洞的伞根本挡不住什么。冼红阳本来走得艰辛,高处忽然有人又是一大桶冷水泼下,泼得他火冒三丈,掷伞而起。
“贼老天,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
回答他的是第二桶凉水。冼红阳抹去面上水渍,正要发作,却觉面前一片光明,一抬头却见淡青色的床帐迎风飘扬……等等,床帐!
他这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很舒适的床上,身上的穴道已经被解开,几处伤口也被包扎得很妥当,与莫寻欢那种潦潦草草,系绷带打成死结的包扎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他头上敷着一块冷水毛巾,里面似乎还加了药物,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方才的泼水原来是这么回事……冼红阳自言自语,他手一撑欲待起身,却听身边传来一个声音:“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冼红阳这才注意到,原来床帐外面还坐了一个男子。
这男子神色沉稳,看相貌并不熟识。冼红阳急忙问道:“莫寻欢呢?你有没有见过他?”
那人一怔,随即慢慢笑了:“总算没白救,你第一句问起的是他。”
这人不笑时雍容大度,一笑却立觉可亲可近。冼红阳听他口气与莫寻欢十分熟稔,心思电转,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莫非你是越赢越庄主?”
这人正是莫寻欢的义兄,以一手飞石驰名江湖的青林庄庄主,没羽箭越赢。
冼红阳对越赢闻名已久,他素知此人慷慨重义,莫寻欢浪荡江湖,却只服这个大哥。他心里一松,心事霎时放下了大半。
却听越赢不紧不慢道:“你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只有那条腿难办点,但也别担心,我们这里有好医生。莫寻欢在你隔壁,放心,他还活着。”
冼红阳亲眼看着莫寻欢与陈鹰比试,自是知道莫寻欢伤势不足以致命,但陈鹰那一刀其势汹汹,莫寻欢一条手臂是否会因此废掉?他以后还能不能用枪?这些都是未知之数。冼红阳心中焦急,意欲起身去看他,却听越赢道:“我看你还是先好好休息,等到能走路了再看他不迟。”
越赢身形并不如何高大,这一句声音也不甚高,但不知为何,自然有一种令人不得不听从的力量。冼红阳只好又躺回床上,心中犹自挂念不已。
就这样,冼红阳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这三天他的饮食伤势都是越赢照应。他几次问到莫寻欢的伤势,都被越赢一语带过。欲待自行查看,又恪于越赢威严。
到了第三天晚上,越赢拿了一本册子来到他床前,首先检查了一遍他腿伤,之后很满意地表示:“明天你可以下床了。”
冼红阳如蒙大赦,他本就是个好动不喜静的性子,这几天被硬拘在床上实在难挨。却见越赢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又拿过一杯茶,眼见是要长谈的架势。他便也坐起身,洗耳恭听。
越赢拿起那本册子,翻了几页又放下,随后问道:“冼红阳,你日后有何打算?”
冼红阳第一日到这里时,越赢原称呼他“冼帮主”,冼红阳怎听怎别扭,便道越庄主你叫我名字就好。越赢从善如流,当即便改了称呼。
此刻听他问到此处,冼红阳自己倒愣了,这些时日他一直在逃,几乎是每一日都在生死之间徘徊。晚上若能有个地方睡上一觉,那便要感叹自己又赚了一天。至于日后究竟要如何,却是并没有想过。
却听越赢又道:“你的事情,莫寻欢已经都与我讲了。虽然你并未刺杀太子,但如今铁证如山,翻案一事几不可能。不如先以保命为先,日后若有机会,再说其他。”
冼红阳一惊,他惊讶的是越赢居然也相信他并未刺杀太子,这一路上欲除他性命者不知多少,有谁肯听他说一句话,没想到先有一个莫寻欢,后有一个越赢。帮他不提,居然都对他深信不疑。
越赢一伸手阻住他要说的话,道:“其他的话先不必说,你可有能去的地方?”
冼红阳摇一摇头。
越赢拿起那本册子,道:“这几天我和莫寻欢商量了一下,研究出两条路子。第一个办法是由乐游原直下江南,由江南入蜀地,再入大西南,那里山高林密,当地土著势力强大,朝廷素来难以管辖,你躲到那里,料想云阳卫也难以捉拿。”冼红阳点头赞同,他并未去过西南,但亦知那里乃是蛮荒之地,崇山峻岭无数,瘴气毒兽又多,自己大可随便找座山往里一躲,云阳卫再有能为,也没可能一座座山搜过来。只不过由此到西南路途遥远,这一路上尚有许多危机,亦是难处之事。
于是他又问道:“那么另一条路呢?”
越赢道:“另一条路,便是由海路而至东瀛,那里距此万里之遥,自然也可逃过此劫。”
冼红阳对此倒是颇感兴趣,他虽然一直在江湖漂泊,却未曾出过海,便问道:“那东瀛是怎样的所在?”
越赢不紧不慢回答:“我未曾去过。”
说的也是,距离那么远,谁没事去东瀛闲逛一圈?冼红阳心想这倒无妨,便道:“那我去东瀛好了。”
越赢翻开手中册子看了几眼,道:“东瀛也好,听说那个国家种植有大片樱树,花开之时云蒸霞蔚,他们又常到樱树下饮酒取乐,很有趣味。”
冼红阳笑道:“那好极了。”
却听越赢又道:“东瀛的食物也十分特别,那里的人多吃生冷,对了,主要是生鱼。谷物则十分昂贵。”
冼红阳说:“啊?生……生鱼?”
越赢点点头:“对啊,吃鱼有什么不好,吃鱼聪明。”
冼红阳瞠目结舌,他是北方人,生冷腥膻完全吃不惯,听到“生鱼”两字都要抖上一抖。又听越赢道:“那边没有烈酒,当然酒还是有的,就是淡了点。”
冼红阳问:“有多淡?”
越赢道:“放心,比水好一点。”
冼红阳顿时觉得东瀛简直是一片黑暗了。
越赢拿起册子继续看,忽然道:“对了,还有一个问题,东瀛的语言与中原不同。你到那边,与人交流也是个问题。我们都是不懂的,你大概要从头学起。”
冼红阳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丐帮的副帮主,也是他的义兄凌松老家在江南一带,两人打小一起长大,他到现在连最简单的南方话都听不懂。
他叹口气,说:“越庄主,我终于弄明白了,你是压根儿就不打算让我去东瀛对吧。”
越赢一笑:“对啊。”他收起册子,端起茶杯准备起身,临走前补了一句,“其实你到西南也好,现在避一阵风头,将来万一有望翻过案子,还可以回家的。”
如果去了东瀛,那只怕真是要在那里终老此生了。
冼红阳看了他的背影,心中感慨至极。
直到很久以后冼红阳才知道,当年越赢和莫寻欢曾因一事去过东瀛,二人对东瀛颇有好感,种种见闻都记录在越赢手中那本小册子上,根本不似越赢所说那样。
眼见越赢走了,冼红阳想到他说自己可以下床一事,心情不由大好。他披了一件长衣下地,想到越赢讲莫寻欢就住在他隔壁,决意去看看他。
这一出门,才觉室外天高云淡,黄花满地,世间风景,竟无一处不是美好至极。
他绕过一根廊柱,果然看到隔壁有一个房间,雕花木窗半敞,一阵药香袅袅,他想这应该就是莫寻欢休养之处,于是直接推门而入,笑道:“莫寻欢,你、你……”
一个“你”字喊了两三声,硬是没说出口。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越赢劝他先不要见莫寻欢了。
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人半躺在床上,只穿着白色里衣,一条右臂上都是厚厚的绷带;另一个人坐在床边,素白衫子藕色裙,手里拿着一只药碗,正在给床上那人喂药。冼红阳只能看见她侧面轮廓和窈窕身形,虽只惊鸿一瞥,却是娇美异常。
这两人坐得很近,远超一般男女大防。再看二人虽然并无什么亲热动作,却自然有一种水泼不进的感觉,琴瑟谐调之处竟如夫妻一般。只看一眼,冼红阳便觉自己站在这里真是多余,三两步便退了出去。
这小子运气真好,哪里都能认识女人。他心里暗想,可是自己也知不对,看那两人气氛,分明是相识已久的模样。
他回自己房间没多久,就听见莫寻欢快活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嘿,冼红阳,出来!”
冼红阳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推门而出:“莫寻欢,你还活着?”却见莫寻欢披了件长衣站在院里,面色委顿,神色却十分欢愉。
冼红阳走到他面前,欲待问一句他手臂伤势怎样,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莫寻欢却已知他心意,笑道:“不碍事,我早和你讲这里有神医的。我的手废不了,你的腿也是。”
他若不说,冼红阳几乎都忘了自己腿的事情,这一下才明白越赢为何三天不准他下床,此刻他伤口处还有些微疼痛,但行走几无大碍。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道:“虽然没废,可也不像你说的这般轻松。这条腿医得到底有些晚了,即便伤好,走路还是要有些瘸的。”正是越赢。
冼红阳笑道:“能走就好,瘸一点有什么关系。”
越赢又道:“还有莫寻欢,谁准你下床的?两个月内你不能再和人动武知道不知道?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
莫寻欢答应了一声,神色里可没有半点惶恐的样子。
越赢拿他没办法,只好又转向冼红阳:“明天我们便该动身了。”
“我们?”冼红阳多少有些不解。
“对。”越赢点一点头,“此处也并非久留之地,莫寻欢已经无法动手,明日我和另外一人,护送你出发。”
“另外一人?”冼红阳奇道,“那是何人?”
“医你的医师。”
“你方才见过的。”
一时间,越赢与莫寻欢二人同时答道。
章六冰山名录
当天晚上,三人首次坐在一起,共进晚餐。越赢坐在主位,冼红阳自然是宾位,莫寻欢打横相陪。冼、莫二人皆是有伤在身,因此有菜无酒,稍显可惜。
冼红阳拿起筷子开始吃菜,他病伤初愈,心情又好,胃口大开,莫寻欢笑道:“我觉得冼兄还是该少吃些的好,后面还有好东西。”
冼红阳嘴里还含着食物,模糊不清地抬起头:“哦?”
越赢拍拍手,有仆从端上一个青花瓷大碗,里面用鸡肉、枸杞、高汤烩了香气浓郁的一碗面。面条很宽,汤很浓,有种大气的爽利。
冼红阳看着那碗面,呆了半天,然后从椅上蹦起来,叫道:“大哥!”随着他这声叫嚷,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推门而入,面上带笑,眼中有泪,叫了一声:“兄弟!”
冼红阳在江湖上朋友不少,但正式的结拜兄弟只有一人,那便是丐帮的副帮主凌松。有人私下讲若无凌松在一旁辅佐,冼红阳这个帮主连一年都做不下去。
凌松比冼红阳年长了五六岁,其父亦是丐帮元老。小时二人一同长大,有时两家的大人忙于江湖事务,凌松便做了东西哄冼红阳来吃,真是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看待,这样一碗面冼红阳从小到大也不知吃了多少次,一见之下,自是惊喜非常。
因两人交情深厚,当日冼红阳一出事,云阳卫第一个封的便是凌家,如今仍有人时刻监视看守。冼红阳也早想到了这一点,因此这些时日,他不敢与凌松联络,更没想过还能见上这位大哥一面。
凌松眼中湿润,看着冼红阳一身的伤,半天说不出话来。
冼红阳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半晌才道:“大哥,我对不起丐帮,对不起你!”
凌松只是叹息,最终拍拍他的肩:“你没事就好。”
冼红阳又问:“丐帮现在怎样?云阳卫可有难为你和嫂子?”
凌松犹豫片刻道:“也还罢了。”见冼红阳脸色一变,又道,“若说一点没有牵连,你必不信。但人都知你是丐帮前帮主,与丐帮并无直接关系,故而眼下虽略艰难些,总撑得过去。”
冼红阳半信半疑点点头,心中只是懊悔。
凌松又转过身来,向越赢和莫寻欢深施一礼,二人一惊,急忙起身还礼。却被凌松拦住。
“越庄主,多谢你及时通知,使得我兄弟见上一面;莫公子,多谢你舍命相救;今后一路险阻,舍弟还蒙二位照应了。”说着又是一揖到底。
莫寻欢有伤不便,越赢当他第二次行礼时便已伸手相拦,却被一阵极柔和的内力反弹回来,竟未拦住,只好由得凌松再行一礼。固然他未施全力,也不由暗惊,心道这位副帮主平日行事低调,未想内力也是如此强盛。
凌松大礼行罢,莫寻欢忽想到一事,道:“凌副帮主,我有一计。丐帮不如自现时起协助云阳卫一同捉拿冼兄,这样一来减轻丐帮压力,二来也可指些岔路,冼兄逃亡也方便些。”
凌松却摇了摇头,道:“莫公子,丐帮素以侠义为先。你所言虽有道理,但若当真公开帮助云阳卫通缉旧帮主,丐帮这数百年的侠名岂不是毁于一旦?佯作不知,也就是了。”
莫寻欢心想这人还真是古板得可以,但他是外人,也便笑笑不再多说。
此刻时间已经不早,凌松身份特异,不可久留,越赢只得提点道:“凌副帮主……”
一语未了,凌松已知其意,拱手道:“几位,再次谢过,我告辞了。”他来到冼红阳面前,“你保重,待一切安定,大哥再来看你。”
冼红阳不语点头,他自知这一别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冼、莫二人皆不便出门,由越赢将凌松送走。冼红阳回归座位,低头将那一大碗面吃了个干干净净。
第二日,便是冼红阳出发之时。
越赢曾对他讲另有一人与他们一同出发,却并未说明是什么人,他向莫寻欢询问,莫寻欢却也笑嘻嘻地不理。此刻几人来到厅堂中,却见里面已坐了一个女子。
这厅堂里多是紫檀家具,厚重沉实,那女子一身杏色绸衫,坐在里面直是轻灵娇美至极。见得几人出来,微微一笑起身相迎:“阿莫、越大哥、冼帮主。”
她声音十分清脆好听,神态轻松自如,但这么一叫,却是亲疏远近立现。
莫寻欢含笑上前:“九妹,辛苦你走这一遭了。”
那女子还之一笑:“没关系。”
莫寻欢于是转身介绍:“冼兄,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锦江门主杜春,也是这几日医你的医师。”
冼红阳这时已认出那女子便是昨日在莫寻欢房中那一位,听得莫寻欢介绍她身份,不由暗吃一惊。
锦江不是江,是连接南北水域的运河,这条运河修于前朝,南方寒江,北方越水被它打通,非但便利了朝廷,更养活了不少江湖人。有口号说:“锦江山水十三帮,龙头老大石敢当。荆门公子斩天地,杜家小妹做新郎。”
杜家小妹便是杜春,她所在的帮派是锦江上资格最老的帮派之一,名称便叫锦江门,她兄长原是门主,后来病重,杜春曾代兄冲喜娶亲,但后来其兄毕竟病重不治,杜春便接任门主一职,直至如今。
冼红阳早年便听过杜春,总当她既代兄成亲,又是一帮之主,气质必然英武,未想却是如此妩媚动人的一个女子。
起先他只当是越赢送他一路,尚可接受,而今却知又有杜春,越想越不妥,找个借口,便拉了莫寻欢出来,一到外面,他便道:“莫寻欢,这事可不行!”
莫寻欢诧异道:“怎么了?”
冼红阳道:“单是越庄主一人送我,我已感激不尽了,再加一个杜门主,她是个女子……不不不,我没有轻视女子的意思,我是说她毕竟是个女子,又是一门之主,若因送我这一件事,连累了锦江一门,这怎么成!”
莫寻欢笑道:“原来如此,不碍事!我和你说几个原因出来。第一,他二人都知道你的事情,虽口中不言,但对你心中钦佩;第二,他两人都是我知交好友……”
听到此处,冼红阳暗道莫寻欢这小子好厚脸皮!我便说不出杜春是我好友这般话来。又听莫寻欢道:“还有一点,冼兄,你当云阳卫对付的只是你?你可听闻《冰山录》这一本书?”
冼红阳摇头道:“不曾听说。”
莫寻欢冷笑道:“云阳卫这次的胃口大得很,以冼兄的事情做引子,大有将此前不服朝廷拘管的江湖门派一网打尽的势头。《冰山录》是他们出的一本名录,专门记载了这些门派。我有幸溜过一眼,越大哥的青林庄和九妹的锦江门都在上面。”
冼红阳不由打个冷战:“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莫寻欢道:“太子刚死,目前程王理政,又掌握云阳卫不少力量,他想借机干点什么,谁晓得!哈,《冰山录》,这名字起得好,是说江湖势力就如冰山一般易化?我看倒也不见得!走吧,我们回去,不然越大哥和九妹要急了。”
冼红阳又回到了厅堂,虽然莫寻欢有种种解释,他心中亦知,就算青林庄与锦江门在《冰山录》上,但帮助自己乃是谋逆之罪,这罪名远比身处《冰山录》上要大得多,心中自是感念。
转瞬间他又想到,莫寻欢是个江湖浪子,怎的知道这些消息?当日自己一时义愤拦阻戎族军队之事他也知晓,这家伙,消息还真灵通!
他生性不晓得怀疑朋友,回到厅堂中告了个罪,杜春落落大方行了一礼,冼红阳急忙回礼,想到她为自己治伤,心里总有些不好意思,刚要道谢,越赢却在一边道:“你们都不用多礼,还有一路要走,这样谢是谢不过来的。”
几人都笑了。杜春从身上取出一张人皮面具,递给冼红阳,道:“一路虽免不了打杀,但冼帮主还是戴上这个,也可少些麻烦。”
冼红阳接过戴上,厅堂中恰有一面铜镜,他揽镜自照一番,这张面具制作得颇为精细,与他本来面貌相差不大,但几处小有不同十分巧妙,看上去完全成了两个人。
越赢拿起包裹:“走吧!”
冼红阳回头看向莫寻欢,他二人一场生死相交,时间虽浅,情谊却深,一时心中大有不舍之意。
莫寻欢笑道:“走吧走吧,我这边有青林庄和锦江门的人照应,等伤好了,再去西南找你喝酒。”言语之中十分轻松。
冼红阳也便笑了,心道有此好友,这一遭纵使艰险,又有何惧?
三人动身前行,莫寻欢因伤重,并未远送。这一次分手,前路不知多少艰险,越赢与莫寻欢均是男子,告别时均无恋恋倒也罢了;那杜春与莫寻欢交情如此,分别时却也颇为洒脱,不由令冼红阳心中暗赞。
将出大门之时,冼红阳忽然想到一事,便问道:“越庄主,我有一事不明。这些时日云阳卫追捕得这般要紧,为何这里却无事?”
越赢随意看了后面一眼,道:“因为这里本是我的官邸。”
“原来如此……啊?”冼红阳大吃一惊,心道这江湖中人怎么还有做官的?
越赢道:“当年无事,便捐了个同知的官位在身上。”他一笑,“知道青林庄越赢与五品同知越卫晴原为一人的,江湖上也没有几人。”
越卫晴,这本是越赢之字。
冼红阳忽然觉得,自己需要对新结识的这些朋友通通重新认识一下。
三人乘了青林庄的马车出发,走的多是偏僻山路,白日有时间便休息,夜晚却正式赶路。这一番谨慎小心果然有效,一连走了两日,并未遇到什么状况。
为了行路方便,越赢并未带其他护卫,冼红阳不便抛头露面。一路上,便是这一位庄主和一位门主为他轮流赶车。
杜春赶车时还好,换成越赢赶车,便成了杜春和冼红阳二人同处车中。一开始冼红阳还有些局促,但见杜春一派坦然,也慢慢习惯了。
接连两天平安无事,越赢反而疑惑,他与二人商议:“云阳卫最擅追踪,势力又大,就算我们避其锋芒,也不该如此安静。”
杜春手里理着丝线,平淡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一路上,她居然还带了丝线络子,不知在做些什么。
越赢道:“话虽如此,能躲还是躲开的好。”
杜春笑道:“现在说得嘴响,我看你和阿莫每次出去都带一身伤回来,似乎也没多少躲的意思。”
越赢也笑了,道:“哪有此事!”
这两人言语亲切,却不甚理睬冼红阳。冼红阳当初虽与莫寻欢一见如故,但越赢却不同,他年岁既长,身份又高;而杜春身份又特别,冼红阳也不好当着越赢对她多言多语。故而这一路来他二人说笑,冼红阳却被排拒在外。但冼红阳此人生性不晓得什么叫嫉妒猜疑,只记得越赢杜春冒着性命危险护送自己一场,故而虽有冷落,他却毫不在意,仍是笑脸相对。
越赢表面不语,心中却是暗自点头。
这一日夜里,几人赶到了黑风山口。
越赢擅使飞石,便由他打了一只野兔和一只山鸡回来,冼红阳将其剥皮清洗,杜春则架火烧烤。不一会,烧烤的香味便四溢而出。
杜春为几人分发烤肉干粮,冼红阳称赞一句:“杜门主好手艺!”
杜春却抿嘴一笑,道:“若是莫寻欢在这里,他身边必定备有香料等物,那就更美味了。”
听她这样一讲,冼红阳也不由想起了这位相识虽短交情却深的好友,眼望四野茫茫,星空高阔,心中暗想:要是此时莫寻欢也在这里,大家一同说笑吃喝,那有多好。
几人之中,杜春率先吃完,她袅袅婷婷去洗了手,取出丝线络子继续整理。
越赢不紧不慢吃着剩余的东西,也不言语。篝火明灭,冼红阳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忽见远远草丛中,有亮光骤然一闪,他一揉眼睛,又疑心自己眼花,便向越赢道:“越庄主,那是……”
越赢不动声色:“知道了。”他忽地长身而起,取出一块大布飞快地将剩余食物一包,向冼红阳道,“上车。”
杜春侧头咬断丝线,笑道:“越大哥,你是个官,先不必和他们朝相,这一阵交我。”
越赢笑道:“也好。”
冼红阳暗想杜春毕竟是个女子,这般不妥,便道:“我也留下。”
杜春“哧”的一声笑出来:“冼帮主,你要出去和云阳卫再打一架?”
她这句话虽有些讽刺味道,但被她这么笑靥如花地一说,听的人可无论如何都气恼不起来。被她这么一说,冼红阳也想到自己贸然现身,太过莽撞,便讪讪地退了下去。
却见杜春从怀中取出一条银色长鞭,细心将璎珞束到鞭柄上。冼红阳觉那璎珞眼熟,再一想,才省悟到这和莫寻欢平素用的折扇上璎珞一般无二。
他心中一动,尚未多想,却见杜春纵身跃起,月下一道银影横贯而出,几是将天幕一分为二。通常武人所用鞭子若超出一丈,已算得上颇长。但杜春这条银鞭却有两丈余长。这一鞭挥出,宛若白虹,几个重甲身影从草丛中跌出,有的捂着膝盖,有的捂着手臂,皆是关节之处受了重创。
原来杜春出自锦江门,讨的是水上生活。因此历任门主所用兵器均为这种两丈余长的鞭子,这样若是在江上与敌相遇,自己不必去到对方船上亦可伤人。但鞭子太长,力度便小。若说击打对方穴道,船行水上摇摆不定,也难认穴,因此锦江门鞭法多以伤敌关节为主,重甲武士虽然防护严密,也难逃攻击。
这一鞭先声夺人,杜春飘然落地,银鞭如同活物一般随她而落,在地面水波一般荡漾不休,月光照在她侧影之上,风姿凛然如画。
冼红阳在车下看得目眩神移,越赢却看不下去,一拎他后颈衣领:“还不上车?”
越赢身形并不魁梧,手劲却奇大,冼红阳被他跌跌撞撞拎上了车,来不及说一句反对言语。
章七雪煞再现
越赢驾着马车疾驰一段,冼红阳心下担忧,欲待询问,却忽觉车身微微一沉,他探头出去,惊见杜春收束起银鞭,已经落到了车辕上。
她侧头看向越赢:“人不多,都是云阳卫中地字部的,看样子就是呼延琴手下。”
越赢皱眉道:“地字部?从江北到江南多少条路,咱们先往西行,再一折向南,竟也能被猜出去向,这不对劲——先不提他,重甲武士速度不及咱们,下一波交我吧。”
杜春笑道:“好。”她整一整略见散乱的鬓发衣襟,一掀车帘回到车内。冼红阳见她神态自若,若非事先得知,怎看得出她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斗,心下钦佩不已。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听扑扑两声连响,车外劲风呼啸,随即有人高声赞道:“好个没羽箭!”
越赢声音低沉,笑道:“承让,承让。”
这先前声音有些熟悉,冼红阳从车上缝隙向外张望,却见一角浅蓝道袍风中飞舞。他心中一动:“原来是他们。”
这正是当日客栈之中,呼延琴身边的两个崆峒道人,其中一人还曾向扮成店小二的他砍过一剑。却听杜春叹道:“高山流水会子期。流云手、水道人,崆峒五大高手竟出其二,呼延指挥面子不小。”
冼红阳一惊,当日逆旅一剑,他也看出这两名道人绝非庸手,未想来头却是如此之大。崆峒一派向以剑法闻名,其中剑法最高的五人合称“高山流水会子期”,为首的晏子期传说武功可与云阳卫三大头领比肩,一柄长剑有江水倒流之能。这两名道士便是高山流水中的流水二人,虽不比晏子期,可也是一流的高手。
转瞬他又想到莫寻欢曾提到的《冰山录》,看崆峒对朝廷如此卖力,可见那本名录上,必然是没有崆峒的名字。
他不禁握紧双拳,杜春嫣然一笑:“来的又不是晏子期,不必担心。”
两柄长剑剑锋如水,正对着越赢胸口。越赢也未使内力,不慌不忙将剑身推开,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既无出手之意,流水两人也便任他轻轻将剑刃移开,但一剑斜斜指天,一剑斜斜向地,仍是防备的姿态。流云手道:“越庄主,不料你也趟入这浑水,请交人犯出来。”越赢在江湖上侠名素着,身份又高,因此二人对他说话,颇为客气。
越赢叹口气:“阿莫这小子,真是给我惹麻烦。也罢。”他起先态度一直客气,也无动武的态度,忽地双手一引,如开闸引水,正是太极拳中的要式。流水两道人不料他忽然出掌,剑尖再度荡开,两人反向退后一步,原本攻守皆可的剑式霎时被破。
越赢一招分开两人,他手中早已扣下数枚飞石,连环三击,一并向水道人击去,水道人挥剑击开前两枚,第三枚却来得更疾,他匆忙间一个铁板桥,这才躲开这最后一颗。只是他尚未站起,却见越赢身形展动,已到他近前,伸手便去夺他手中长剑。
水道人大惊,他一身本领,大半在这柄剑上,虽然自己此刻动手不易,仍是勉力一掌向越赢腕上拍去。
另一边流云手见师弟被袭,道袍大袖一展,如同软鞭一般挥击而出。他与专擅剑法的水道人不同,流云袖法亦是十分高明。只是他长袖方到半途忽觉不对,再一看,自己衣袖所缠,赫然是水道人的手掌。
越赢以太极心法引得两人相斗,左手已夺得水道人的长剑,他趁着流云手的衣袖尚缠在水道人手上,右手很快地一缠一绕,竟将那衣袖在水道人手中打了个死结。再一牵,流云手的长剑也到了他手里。
他把双剑交至左手,笑一声:“承让!”纵身上车。
流水两道人毕竟是崆峒有数高手,顾及身份,剑已被夺,怎好再上前追击?
越赢回到车上,杜春出一口气:“好险!”
冼红阳有些不解,越赢方才一仗确实赢得干脆漂亮,但是险又在何处?却听杜春又道:“若是容他们两人双剑合并,那就糟了!”
越赢笑道:“他两人双剑合并的流水剑法,连晏子期都说百招难破,我算哪根葱?可不敢惹。”
他正自嘲,骤然间眼前一片月光明亮,一阵劲风迎面而来,又一道白光如白虹贯日,正大堂皇,席卷杀气而来。
车篷被人一枪挑掉,杜春手挽长鞭,银芒如水护住自己与冼红阳。越赢长笑一声,一跃而出。
“呼延指挥,好大的煞气!”
呼延琴手执长枪,修眉俊目上一派凌厉,他这柄枪枪尖银亮耀眼,枪身则以铁丝缠绕其上,声势赫赫,越赢笑道:“呼延指挥,怎的你这柄枪也和莫寻欢学样?”
莫寻欢所使的银血霸王枪乃是一柄黑枪,这样看来倒也有几分相似。但铁丝缠柄乃是为了防滑压手,并非刻意模仿,呼延琴双眉一立,长枪如龙,大开大合,将越赢紧紧裹在一团枪影之中。
越赢手无兵刃,双掌翻飞,以一套太乙绵掌与呼延琴盘旋其中。
呼延琴世家出身,他家祖上以军功起家,一套六合梅花枪纵横江城,立下战功无数,到了呼延琴父亲这一代,叛城玉京灭,海内靖平,无仗可打,他便将这套六合梅花枪改为适于步战使用的枪法,却依旧保留着昔日马上枪法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越赢这套太乙绵掌看似绵软无力,其实柔里藏针。越赢本是武当俗家弟子,道家法门以水解道,水看似处下不争,随方就圆,其实亦可穿石劈岭,无坚不摧。这套太乙绵掌,正是应了这个道理。他以一双肉掌独对银枪,却分毫不显颓势。但外人看来,却是惊险无比。
先前杜春断后,冼红阳虽未曾插手。但此刻越赢在他面前遇险,又怎按捺得住,手把车门便要跃出。
杜春倒转银鞭,鞭柄压住他手臂:“莫出手,你此时还戴着面具,若出手露出武功,才是落实了越大哥的罪名。”
冼红阳急道:“可是越庄主……”
杜春道:“无事。”她长鞭甩个鞭花,一鞭抽到驾车的马上,“走!”
呼延琴见马车欲走,展身形便要追,但越赢掌法绵密至极,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急切难以冲出。他心中急迫,侧步展身,枪势一变,起先的宏大一转为冷厉清华,这一枪枪势方起,锐气已然迫得越赢退了一步。
将军起六合,雪煞冲天过。
越赢心中暗惊,这明明是玉京名将云飞渡的雪煞枪法,失传已久,呼延琴怎么学得?这雪煞枪法锐绝天下,他也不愿轻攫其锋,心念一转,冷笑道:“这算什么,比之莫寻欢的霸王枪差得太远!”
呼延琴手中银枪一抖,面上表情忽然扭曲,长枪如蛟龙入水,骤然一刺,刚猛无比,激起烟尘无数。越赢微微一笑,双掌一错,嘿然一声,一掌击出。
枪掌相交,其声竟若金铁交鸣,本已逐渐落下的烟尘再度四散而起,待到四下景色终于清晰之时,却惊见呼延琴手中只余半截枪杆,方才一招,他手中银枪竟被越赢一拍而断,枪尖一截更是顺着越赢掌势直飞出去。
这一阵呼延琴输得着实太惨,他手掌一松,半截枪杆落地,一口血直喷出来。
越赢跃上马车,喝道:“走!”
他赶着马车,沿山边一条小路疾驰,行踪已泄,越赢便不再按照起先的路线行走,这时以逃命第一,他不向南,不向西,反而折而向北走回头路,沿着山形走了许久,才放缓速度。
“休息一下,车不能再坐了。”
杜春皱了眉头:“真真奇怪,为何我们刚出来就被呼延琴堵个正着?”
越赢半晌无语,最后只道:“先不说他。”
原来此处不远便有青林庄一处暗点,越赢临行之前,担心万一有变,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据点都预备下了马匹,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越赢从怀中取出一支响箭,屈指一弹向天,其音与众不同,宛若龙吟。时间未久,同样一支响箭自山后冲天而起,越赢舒了口气:“我们且在这里等候。”
车上三人一时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杜春开口问道:“大哥,雪煞枪法失传已久,那呼延琴怎么会了?”
越赢叹气道:“我也不知,但呼延家世代军人,说不定曾与云飞渡战场相遇,学得一招半式。唉,他方才若使出雪煞枪法,我还真不知如何应对。”
这一点冼红阳也曾看出,起初呼延琴起势清冷,但越赢一句讥笑言语说出,他枪势一变,虽然刚猛无畴,却仍是呼延家的路数,便问道:“越庄主,为何你方才一提莫寻欢,他便心浮气躁了?”
越赢叹道:“呼延琴年纪、品貌,乃至武功兵器都有和阿莫相似之处,又同在京城,他便处处与阿莫争锋,却不想想,莫说阿莫处处胜他,就算他压过阿莫一头,又能怎样?他是一个前途无量的指挥,胜过一个江湖浪子,又有什么光辉?及至今日,我随便说句挑拨言语,他便被激得使不出雪煞枪法。这等胸怀,又如何担当高位?”
杜春点头道:“正是如此。”
他两人这一番议论,冼红阳在一旁听了,心绪却颇为复杂,他也曾担任一帮之主,与越赢、杜春地位相当。但如今看越、杜二人,武功出色尚在其次,对江湖朝廷中事亦是十分了然。他起先总觉这些事俗不可耐,关注这些事的也必是些圆滑处世的庸碌之人。然而如今看到越赢与杜春,却忍不住对自己过去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这时忽又闻远处山峦一阵马蹄翻飞之声,他心道多半是青林庄中人,却见越赢侧耳听了一阵,脸色骤变。
越赢又听了片刻,忽然急匆匆卸下拉车的两匹马,抄起几件必要行李向马上一丢,翻身骑上其中一匹,喝道:“快走!”
杜春念头转得快,纵身已跃上其中一匹,冼红阳一跃而至越赢身后,问道:“怎么了?”
越赢一面驾驭马匹,一面道:“声音不对,不是青林庄的人!”
一语未了,却见一支雕翎羽箭从斜刺里穿来,距离虽远,力道却奇大,直射入马头前方,入石三分,箭羽犹自颤动不已。
冼红阳见这支羽箭白羽为饰,箭杆上漆了银漆,仿佛雪雁的长翎,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越庄主,这是人字部!”心中又想:总不成是关山雪到了吧?
越赢更不多言,打马便走,便在此刻,又一支羽箭射来,幸而距离尚远,力道虽有,准头却不足。
云阳卫中天地两部资格最老,其中地字部中犹有重剑武士,尚存军队遗风。人字部建立时间虽短,却是天地人三部之中江湖习气最重,江湖高手也最多的一部。天字部服色尚玄,地字部服色尚黄,人字部却均是一身白衣,连饰物、兵器等也多用白色。大头领关山雪绰号“无双一剑”,他是朝廷官员,不入江湖上百晓生所排的兵器谱,江湖人却多传言此人武功不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天子剑易兰台之下。
更有人私下传言,这人本是江湖上有名的魔头血魔的关门小弟子,会这样猜测,一是因为他年纪轻轻武功便已高深莫测,二却是因为他的名字随了血魔座下弟子排行,内里也有一个“雪”字。
冼红阳这一路逃亡,在人字部手下吃的苦头最多,一条腿也是被人字部的一名指挥打断,他可不想再去面对人字部的一众高手,更不想去捋关山雪的虎须。
折回向北不通,向西又被人发现,越赢索性改道向东,幸而赶到山里的只是人字部的斥候,又因是在夜里,追踪不易,三人才躲过这一批追击。
这两匹马先前虽只用来拉车,却也是越赢精心挑选的良驹,三人赶了一夜路,直到天明时才在路边一个茶摊上停下休息。
这条路虽也是官道,却不算繁华,三人就着热茶吃着干粮,越赢忽然起身,直直看着路边。
冼红阳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官道边生了几棵柳树,颇生离别之意。但这应不是越赢注意的重点,再细一看,柳树上用刀剑斩了许多痕迹,看似杂乱,却亦有规律,冼红阳忽地省悟到,这多半便是青林庄联络的暗记。
越赢看了一会儿转回来,慢慢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这才低声道:“东边也去不得了。”
冼红阳一怔,却听越赢续道:“陈鹰在东边。”
冼红阳马上想到几乎让莫寻欢残废掉的那一战,不由一抖,云阳卫是要抓他,可陈鹰却是当真想要他的命。
杜春低声道:“去南边吧。”
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江南,但原本的路线似已被人发现,前往南方一路追兵只怕更多。越赢沉默着又倒了一杯热茶,一边啜饮,一边慢慢思索对策。
就在这时,官道上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冼红阳心头一紧,却见两匹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人头缠白布,连马头上也系了一条白布。
越赢眉头一皱:“这是怎样,江北黑道出事了?”他久居江北,虽是白道中人,对黑道一些习俗亦是十分了解。眼看马上这两人乃是江北黑道中的头目,而他们装扮,却似是某位重要人物过世的模样。
杜春多在江上行走,对江北黑道不甚熟悉,并不插言。冼红阳也不知情,开口欲问,却见又两匹马跑来,马上骑士装束与先前一般无二。这两匹马过后不久,又是两匹。跑过第十二匹马之时,再来两匹,却是白马银鞍,马上骑士除了头扎白巾外,身上亦是穿了白衣。
越赢不由咋舌,暗叫一声不好!那两人是江北黑道大龙头贴身护卫,看这架式,莫非大龙头已死?这下江北只怕要陷入混乱之中。
这两匹马跑的并不快,经过茶摊之时,越赢依稀听得两人交谈里有“重选大龙头……黑风山……”几个字。
他心中一动,霎时有了个胆大至极的主意。
章八江北龙头
黑风山口,夜。
杜春为越赢和自己做了简单易容,扮成寻常江湖人的模样,冼红阳则依然戴着人皮面具。毕竟这里是江北黑道的控制范围,他们三人混入其中,实是危险重重。
但黑风山一路,却也是向南的重要路线,与其走其他道路做云阳卫的靶子,倒不如混入黑道人物之中,反倒有一线生机。而若能出黑风口,入水路,进锦江,那可便是杜春的天下。
越赢虽知将在黑风山重选大龙头,但他从未参与过这等规模的黑道聚会,杜春与冼红阳更不必提。他一勒马缰,不急进入,心道先观察一番再说。便在此时,只闻身后传来一声梆子响。因他们处在山口,这一声回音格外明显。
月光暗淡,一个破衣烂衫的更夫手里提着梆子,一面敲,一面自几人面前走过,这更夫目不斜视,倒好像没看见这几人一样。
这三人自然不能放松警惕,看似随意而立,却是外松内紧。但那更夫当真就只是经过而已,直到身影消失,也没有什么异象。
三人互看一眼,尚未有人开口,忽又听拐杖“笃笃”声响,一个白发婆婆拄着一根龙头拐,蹒跚行来。她年纪虽老,速度却着实不慢,龙头拐在地上一拄,便是尘土飞扬。待走近了发现,这老婆婆手臂上还挽了一个小小包裹。
有了前车之鉴,这三人也不妄动,果然这老婆婆也似没见到他们一样,径直走过去了。
再过一会儿,奇奇怪怪的人越来越多,一身绫罗的和尚、独臂独眼的怪人、满身刺青的大汉……杜春看得不解,笑道:“这是百鬼夜行么?”
越赢却未笑,只道:“是。”江北黑道,可不就是这么一群人么?
这些人都进了黑风山口,过了很久,才又有一个人慢慢走过来。冼红阳暗想:这又是什么怪人?谁知走近了才发现,这人一袭青衫,体态瘦弱,却是个十分秀雅的书生。
这个书生走入山口之后,再无他人。
越赢叹口气:“咱们也走吧。”说罢一带马缰,率先向山中走去。
黑风山入口狭窄,走了一段山路后,才慢慢宽阔起来。此时大片浮云已然散去,雪白的一轮月亮照在天上,四周景物看得分明。冼红阳从前并未来过此处,此时只见四周皆是悬崖峭壁,上面附着百年老藤,地势颇为险恶。
再往前走一段,人声忽然嘈杂起来,只见一片宽阔地带上聚了数百人,四周松油火把照耀分明。正中又有一个土台,看其布置粗糙,显是临时所建。
冼红阳向人群里一看,只见这些人装扮大多粗朴古拙,刚才看到的那些怪人也多在其中。这时越赢把马系在一个角落,低声对二人道:“我们安静看着就好。”
杜春抿唇站在一边,冼红阳倒觉兴致盎然,这等场景,让他想起了丐帮昔年聚会之时。
这时一个中年粗豪汉子登上土台,向四周抱拳行了个礼,洪声道:“各位都先安静下,听我说几句!”
这人声音十分洪亮,这两句话没用什么内力,但连距离较远的越赢等人都听见了。杜春低声问道:“这人是谁?”
越赢与冼红阳同时开口:
“江北黑道的二当家。”
“金刀聂干戈。”
这是江北黑道的第二号人物,今夜之会由他主持,却也合适,只听聂干戈又道:“今天晚上江北三山五岳的高人都来了,这也是咱江北近十年来少有的盛会。如今大龙头死在冼红阳手里,群龙无首总不是长久之计,趁着今天人全,不如便选一个大龙头出来……”
他下面说的什么冼红阳已经不留意了,他目瞪口呆:“我现在发现,自己还真是能干啊!”
越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是够能干的。”
冼红阳颔首:“官面上是太子,黑道上是江北大龙头,白道上我去杀谁,你觉得少林的方丈怎样?”
越赢思考了一下:“我觉得武当掌门比较好。”
冼红阳道:“也成。”
越赢忍不住好笑:“难怪莫寻欢和你一见投缘,你们俩的脾气,多少有些相像。”
他们这边说话,另一边土台下已有人叫道:“二当家,你说再选个当家的出来,我们都没得说。但是大龙头活着的时候是了不起的英雄,新选的也须让我们服气才是。你倒说说,要如何选?”
聂干戈道:“既然大龙头是被冼红阳所杀,那么谁为大龙头报了仇,谁就继他的位!”
冼红阳一抖,心道聂干戈啊聂干戈,毕竟我与你也有数面之缘,你还嫌我死得不够快吗?
好在又有人在下面叫道:“这话不通,现在冼红阳是朝廷捉拿的要犯,到时他要是落在云阳卫手里,大龙头的位置又算谁的?”
聂干戈抗声道:“我江北这些兄弟,难道便不如云阳卫么?”
一个老年女声阴阴道:“二当家,你这话说得没道理。现在全天下都在通缉冼小子,谁能保证他能落在江北手里?再说道上不可一日无主,这段时间又由谁当家?”她目光冷森森看了周围一眼,冷笑着道,“还是说,这大权就由二当家你一直掌着呢?”
这老妪说话好生尖刻,越赢等人循声望去,却是那拄着龙头拐的老婆婆。
杜春恍然道:“原来是阴山姥姥。”这老妪看着年迈体弱,其实乃是纵横江北的独行大盗,为人心狠手辣,一根龙头拐下不知挂了多少冤魂。
聂干戈被她横生指责,一张脸霎时变色,喝道:“阴山姥姥,你这话什么意思?”
阴山姥姥寒声道:“我什么意思,在场的各位都知道,你要是想占大龙头位置,也要拿出相应的实力来!”
黑道中人,不似白道有许多规矩,在场这些人,哪个不是杀过人放过火,往往一言不合就动手相杀。这时聂干戈听了她的言语大怒,将身后金刀一抽,喝道:“那好,我们今天就来比画比画!”
阴山姥姥并不惧怕,龙头拐一顿,冷冷一笑。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又有一人插进来,双手乱摇:“慢来,慢来!”却是黑风山的寨主明城。这人嘴角上翘,一张天生的笑脸,骨子里却也是个狠角色。
此处是黑风山,他既有地主身份,众人便也听他一言,却听他道:“说到比画两下,兄弟我是十分赞成。咱们没有白道那些烂规矩,谁赢了,这盟主的位置就是谁的。但有一样,今儿过来的兄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说一个一个比过来,什么虾米杂碎都能上台,那咱们要比到什么时候去?”
他这样一说,众人也均觉有理。聂干戈便道:“明寨主,你待说怎样?”
明城道:“大龙头在世的时候,硬功可开山裂石,轻功在江北也可排上前三甲,今日我倒有个计较——”他一指旁边石壁,“咱们就拿这两样做个界定,硬功要在这石上留下五指分明的掌印,轻功要能摘下这古藤上的叶子,做到这两样,才有资格上台!”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山石坚硬暂且不说,那些古藤距离地面最近的也有一丈左右。就是说这话的明城自己,也没有这等本事。下面群雄,擅硬功者有之,擅轻功者有之,但若说两者兼美,为数却也不多。
聂干戈武功虽不如大龙头,但思及这两项,自己却也做得来,于是点头称好。下面几个有名的黑道头领虽觉这要求略有苛刻,但亦不愿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也都应了。
台上的阴山姥姥阴阴笑了一声,却也没有反对,聂干戈有些诧异,阴山姥姥名气虽大,硬功却非她所长,但这结果与己有利,故而也未多说。
越赢在一边看了,心中思量:明城这般说话是为了什么?黑风山寨主不是肯吃亏的人物,为何要提出这样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条件?
他刚想到这里,杜春也道:“明城说这句话是为了什么人说的?”
越赢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他们这边议论,那边的黑道群雄却已开始较量。有些人颇有自知之明,知自己武功不及也便没有上台;有些人意图侥幸,上台后或是掌印不够,或是触不到古藤,下面众人一阵哄笑,但黑道中人性子粗放为多,倒也没人真说什么。
这其中,更有些人故意炫技,或是掌印深陷半寸,或是在空中连翻数个筋斗,每当这时,众人又是一阵叫好。片刻之后,台上已有二三十人,聂干戈自然在其中。
他抬眼看一遍台上,一眼扫到角落一人,不由冷笑。
那人二十来岁年纪,英姿迈迈,眉目不凡。聂干戈识得他是锦江十三帮中盐帮的少帮主林少崇,本是阴山姥姥的义子。聂干戈心道难怪她不争,原来一开始她就是为了自己的干儿子打天下!
这时江北凡有些名气的大多试过一轮,聂干戈高声问道:“还有人要上台一试么?”连问数声,并无人答应。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个秀雅书生一摆袍袖,穿过人群,径直上台。
越赢等人识得他便是方才那个青衫书生。江北诸人却无人见过他,又兼黑道中人对这样文弱人物最无好感。有人便喝道:“兀那穷酸,我们这里比试,你休要来添乱!”
那书生恍若未闻,一步一步稳稳走上台来,这才慢慢开口道:“你怎知我不是来夺这盟主之位的?”这声音十分尖细,听着颇有些怪异。
台下众人闻言,不由一阵哄笑。这书生身形瘦弱,一阵风似乎便能吹走了,居然也要来争这位置?
那书生见众人嘲笑,也不言语,只扫了一眼,也不运气,也不凝神,随随便便地一回身,一掌向台边一个护卫击去。
这护卫是黑风寨明城的手下,自然也有些功夫,但这书生一掌袭来,却毫无反击之力,被他一掌击中天灵盖,只听极闷的一声浊响,他头颅竟已被击碎,头骨寸裂。
台下这些人无一不是生死场中历练过的,但这书生举手便杀的狠绝手段,却也实在是罕见。而人头骨乃是十分坚硬之物,被他一击竟然如此,这等功力,亦是不凡了。
那书生眼皮也不抬,方才那一击后他飘然一退,红白之物半点未曾溅到他身上,只听他道:“石头是死物,还是打人爽利。”
他言语之际,聂干戈无意间窥见他眼中冷森森的寒光一闪,饶是这位二龙头平生杀人无算,也不由心中一寒。
那种感觉,像极了野兽择人而噬时的眼神。
那书生随后又纵身一跃,如巨鸟展翅,轻描淡写便取下一段古藤。聂干戈惊奇之余,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青衫书生笑了笑,他这一笑也颇有些阴柔:“我姓薛。”
眼见台上诸人已经成对开始厮杀,这一边冼红阳觉得不对:“江北哪里来这么一个姓薛的高手?看他那样子,也不像北方人。”
越赢凝神思索:“姓薛的书生……薛,这个姓真是耳熟……”
冼红阳忽然笑出声来:“这人真能取巧,要说到硬功,他也还真不见得就能比人强了。”
越赢诧异看他一眼,道:“哦?”
冼红阳道:“用脑袋去撞石头,谁出事?”
越赢一想,也笑了。如果谁没事拿头去撞石头,自然是脑袋碎掉,石头无恙。刚才那薛姓书生一掌击碎护卫头骨,手法狠毒,故而台下众人都忽略了他真实功力。若要认真论来,那书生是否有击石留印的功力,尚在未知之数。
随即越赢又皱起眉头,这书生如此轻贱人命,又兼心计深沉,究竟是什么来数?
一旁的杜春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开口欲言,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这几人交谈不提,那边台上片刻之间,已是血肉横飞。
黑道中人,动手何尝有什么顾忌。这其中亦有彼此之间素有仇怨者,更是借机下手。越赢几人皆注目在那书生身上,只见他身形如鬼似魅,飘忽至极,但手中却未持兵刃,右手笼在袖中,左手指甲则尖利至极,此刻他左手上已经遍染鲜血,身上青衫却是分毫未沾血痕。
杜春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他一直没出右手。”
果然还是女子心细,越、冼两人凝神观看,果然如此。
约在半个时辰后,台上所余之人已然不多,那薛姓书生固然留了下来,而二龙头聂干戈、盐帮少帮主林少崇等人也在其中,可以说是会集了江北黑道之中的翘楚人物。
眼见第二轮比试就要开始,那薛姓书生忽然开口,声音更为轻细飘忽,入耳却十分分明,台下众人皆是听得一清二楚:“越庄主,好久不见,可否上台一叙?”
章九龙争虎斗
越赢心下一惊,他已经过易容,心道这书生是如何认出他的?眼见那书生言笑宴宴,却知此人实在是个心计深重、翻脸无情的人物。但他转念一想,冼红阳一事并无人知情,这书生若当真要对付他,只要喊一声“冼红阳在此”,这些黑道人物上来一人一脚也把他们三人踏扁了,犯不着费周章。
再不然,那书生想要对付的其实是自己?这倒好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他本是个性子稳妥的人物,这样想来,便伸袖抹去易容,分开人群,缓步登台,向台下团团一揖,笑道:“各位朋友请了。”
越赢在江北一带为人公正,名声也不错。这台下有不少人识得他,倒也没什么人鼓噪。这时越赢又向聂干戈施了一礼,道:“二当家,我今夜无意间经过黑风山口,得闻大会实属荣幸,虽然青林庄与诸位欠些来往,但待到大龙头选出时,自然也要恭贺一番。”
这话面上客气,其实软中带硬。既说明自己是偶然路过,并非刻意前来破坏;又表明己身立场,我对你虽无恶意,但黑白两道互不相涉,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聂干戈虽然个性有些急躁,但在江湖这些年,自然懂得分寸进退,越赢几句话表明自身态度,他便也拱一拱手,道:“道上的兄弟,对越庄主也是十分佩服。”
那青衫书生在一旁插口笑道:“越庄主,你不要误会,我找你上来,是为了让你帮一个忙。”
“哦?”他这样一讲,众人皆都疑惑。却听那书生道,“二当家,你看这台上现在有几个人?”
聂干戈还真没留意过这点,抬头一数,台上人连自己算在内,一共是十一个人。却听那书生道:“第一轮比试已耗费了不少体力,眼下又是十一个人,不好比画。越庄主素有公正之名,又份属白道,与任意一人都无瓜葛,不如让他来帮忙刷下几个人。”
聂干戈觉得有理,便问道:“要如何帮忙?”
书生微微一笑:“越庄主以飞石闻名,不如就让他以飞石袭击众人,躲过的便可参加下一场比试,躲不过么……呵呵……”他以折扇掩唇一笑,笑声甚是阴冷。
越赢暗叫不好,这样做法简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无论哪一人被淘汰,必定会怨恨于他;而若是有人躲过自己的飞石,自然有人可以讲“昔日我曾胜过越庄主云云”。无论哪一种,对自己都是十分不利。他急忙笑道:“我若加入,只怕是坏了规矩吧。”
黑风寨寨主明城一直站在一旁,此刻便上来笑道:“越庄主你又不要当大龙头,坏什么规矩?”又道,“我觉得这法子倒也省事,台下的兄弟觉得怎样?”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明城是此地主人,他说出话来,效力便比其他人重要几分,加上台下众人觉得此事与己无关,并没什么人反对。
这时书生又向聂干戈问道:“二当家是否也认为,越庄主为人公正无欺?”
聂干戈自然点头。其实这是书生诡辩,越赢为人公正,那是要定下他为其余十一人裁定后才有用处的事情。现如今这书生直接询问越赢公正与否,倒好像聂干戈也赞同此事一般。
看聂干戈也表同意,书生又向越嬴冷笑道:“又或者越庄主身份不同,不屑与我们这些人打交道?”
这书生也当真厉害,简单几句话,竟挤兑得越赢非要当场做这个裁定不可。
此刻势如骑虎,强硬拒绝已无意味,越赢也并非死抗的个性,他笑了笑,道:“多谢各位抬爱,越某也只好勉强一试。”随即话锋一转,“诸位可知,越某的飞石还有一项天女散花的功夫?”
一般使“天女散花”的都是轻巧暗器,拿石头散花还真是罕见,众人不由凝神注意,却见越赢自怀中取出一块布巾,道:“二当家,麻烦你把我眼睛缚上。”
聂干戈不明所以,依言缚上越赢双眼。
越赢笑道:“台上各位豪杰,此刻你们可以任意活动,我也看不到你们身在何地,我数三声,到‘三时我会发出飞石,袭击全场,各位只凭本事吧!”
这样一来,缚住双眼便难说他不公,若有人躲过也难说越赢技艺不精,再怎样的暗器高手,也没听说这种情形下还能个个击中的。
当然,即便如此,被越赢刷下去的人仍不免会对他怨恨,但凡事哪有十全十美,这已是越赢此刻想出的最好做法了。
杜春和冼红阳在台下遥遥相望,虽然距离较远,但二人内力均是不错,台上说话听得十分清晰。杜春向冼红阳低声道:“冼帮主,越大哥行走江湖多年,经验丰富,自可度过危机。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不要现身!”
冼红阳愕然:“你怎知我有跳上台去的念头?”
杜春差点笑出声来,却有意板着脸道:“这一路,你有几次想出头了?不必十分熟悉你,也知道你的性子了。”
这却是三人同行以来,杜春第一次与他言辞亲切,如若好友,冼红阳心情一松,虽处危机,却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且说越赢这边缚上布巾,台上的十一人多是江北有头有脸之人,大半自重身份,留在原地,等待飞石到来时再躲闪;也有少数辈分较低的不在意这些,便先躲在擂台一边,如阴山姥姥的义子,盐帮少帮主林少崇就闪到了死角里。
越赢一把飞石在手,面上神情较先前肃穆几分,道了句:“一、二、三……诸位,小心!”
一句既了,他手中飞石已出,乍看并不如何迅速,风声隐隐,但一把飞石几是笼罩台上各个角落,竟无遗露。更难得的是飞石势沉,在他手中却是举重若轻,与一般细小暗器无异。
这一招既出,识货之人都不由暗自称赞。
飞石发出,越赢一笑摘下布巾,道一句:“各位承让……啊?”
他对台上这些人的武功多少有个底,原以为这一招下来,顶多会淘汰下两三人,结果这一看,台上的人,居然只余下了四个!
二当家金刀聂干戈、薛姓书生、躲在死角里的盐帮少帮主林少崇,最后一位则是个刺青大汉,众人识得他是江北硬功有名的人物,名叫王鼎,也是个独行大盗。
越赢心中纳闷,倒下诸人四肢软瘫,确实像是被击中穴道的样子。但他知道自己底子,要说方才那一招一下击中七个人,他自己都不信,但若非如此,这些人又怎么算?
聂干戈拱手说:“多谢。”心中却恼怒越赢太扫江北颜面。
越赢不好多说,这时明城已吩咐黑风寨手下将被击倒的众人一一扶到台下休息,于是他拱了拱手,沉默走回杜春身边。
杜春在一旁也看出不对,低声道:“越大哥,不如我们先行离开?”
越赢摇了摇头:“只怕来不及了。”
刚说了这一句,就见明城带了张笑脸走过来:“哟,越庄主,您怎么坐在这里啊!到前面来坐,前面来坐,一会儿选出盟主,也好观礼。”然后他转向杜春,“杜门主,原来您也在啊,真是失礼,一同到前面坐吧。”
杜春一笑,越赢既被认出,自己被看出倒也被料到。她大大方方回了个礼,举手之间也挥去易容。明城转头看到冼红阳,又道:“请问这位是?”
他识得越赢杜春,却未看出冼红阳。这时冼红阳衣着普通,脸上又戴了人皮面具,看上去也就是个寻常江湖人。杜春便笑道:“这是帮里一个亲随。不瞒明寨主,我此次南下是为了请越庄主帮忙处理一些事务。江湖儿女虽不避小节,但我们单独同行毕竟不甚合适,因此带了个人在身边。”
这一番话随口道来,冼红阳心想这女子生得娇美,说起谎来怎么脸红都不红一下?
同在江北,明城自然知道她与莫寻欢之间关系。但杜春一门之主,自有威严,他也不敢像对待其他女子那般调笑几句,只一同请三人上前。
越赢自知这般邀请必有缘故,但自从自己方才登台,已成骑虎,势难拒绝。三人依言到台下入座,明城命人搬来两把椅子,冼红阳因冒认随从,只好侍立一旁。
三人方才一番举动,台上却已开始了较量。
因只余下四人,正可分为两对,眼下台上较量的乃是盐帮少帮主林少崇与那独行盗王鼎。杜春低声笑道:“越大哥,要不要赌一下这场谁赢?”
越赢笑道:“也好,我赌林少崇。”
杜春假意叹气:“我赌的也是他,既如此,还赌什么?”
两人对视,哈哈一笑。
这二人虽知当前状况不明,仍是坦然说笑,一旁的明城看了,倒也佩服。但他却不明,为何这两人都说林少崇会胜这一场?眼下形势,分明是王鼎有利。
刚想到这里,忽听台上“啊”的一声,再一看,王鼎后退几步,手捂双眼;林少崇收鞭而立,面带微笑,分明是已经分出了胜负。
明城心中一动,当即明了,暗想这林少崇虽然年轻,倒也很有脑子。王鼎硬功刀枪难入,唯有眼睛是唯一弱点。起初明城只当他不过仗着盐帮和干娘的势,现在也不由高看这盐帮少帮主一眼。
越赢却向杜春问道:“你怎知他会赢?”
杜春笑道:“盐帮有一套金龙鞭法,专攻上三路,正是王鼎克星。”盐帮与锦江门同属十三帮,她自然晓得路数,又问越赢,“越大哥,你是怎样看出的?”
越赢也笑道:“我不晓得盐帮武功,但看阴山姥姥毫无担忧之色,所以猜是他赢。”
正说到这里,却见王、林两人已经退到一旁,却是聂干戈与那薛姓书生上场了。
这二人一登台,台下诸人,皆是屏息凝气。
聂干戈当二当家也有多年,他脾气虽然暴躁,但为人颇讲义气,人望不低。而那薛姓书生虽然众人多不识得,但他一出手便立毙一人,第一轮比试中几度出手,非但武功高明,更兼出手狠辣,实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二人并立台上,聂干戈抽出金刀,月光照耀其上,光芒侵人双目。
那书生仍是一袭长衫,他身形伶仃,夜风吹拂,那一袭宽大青衫尽然裹在身上,显然并未携带任何兵刃。聂干戈自恃身份,不愿与徒手之人较量。便喝道:“你的兵刃呢?”
那书生慢慢抬头,一侧眉锋轻轻一挑,微微笑了笑。他本来生得秀美,月下这样一笑,几乎要让人误认他为女子。
“兵器,在我身上。”
莫说聂干戈,就是台下之人也都莫名,聂干戈喝道:“既是兵器,那就亮出来,大家真刀真枪动手打一场!”他口中虽然这样说,心中却想莫非这书生使用的是暗器一类?那倒不好提防,须得留意。
那书生又笑了笑,原先负在身后的双手一展袍袖,都露了出来。先前他破人头骨,较艺杀人,用的都是左手。众人只见那只手肤色白皙,指甲尖利,先前染上的血渍已然拭去,却不知那指甲上是否淬毒。
而他的右手一直掩在袖中,既未使用,亦无人得见。如今骤然现于月下,众人看得分明,杜春竟不由“啊”了一声。
那书生的右手已被砍断,与小臂相接的是一把铁钩,暗沉沉不见光芒,却有森森夺人之意。
章十袖中利剑
这两人台上相对而立,四周松明火把噼啪响个不停。一点火光映入那书生眼里,黑沉沉的泛不起一丝涟漪。
他兵器诡异,剑走偏锋,行事莫测,但此刻,他的眼极稳,手亦是极稳。月光在他右手的铁钩上折射出点点寒光,书生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聂干戈亦是久经风浪之人,但是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摸不清这个书生的深浅,但他纵横江北多年,自不会因此退缩。既不知对方底细,那么唯有先发制人。他金刀一挥,其势汹汹,向书生的右臂砍去。
书生身形一移,恰转到聂干戈左侧。速度奇快,悄无声息。
聂干戈本未想过一招便能至他于死地,但这书生方才出手咄咄逼人,此刻竟不反击,倒也很是奇怪。他反手又是一刀,这一次因角度原因,攻击的乃是那书生腰侧。书生斜刺里又一移,依然只守不攻。
以轻功而言,这书生可以说是高明至极,形如鬼魅,无声无息。
顷刻之间,聂干戈已然连砍十八刀,那书生则连避十八次,时有惊心动魄之处,众人看得紧张不已,却也惊奇,这书生为何一直不反击?更有人暗想莫非他手上铁钩只是摆设,其实无用?
聂干戈心中也是惊讶,但他并未因此放松一二,招招加紧,处处留心,待到第十九招时,他一刀砍向那书生前胸,书生依旧向后一闪,聂干戈心道你到底要怎样?向前一步,又是一刀。
书生面带笑意,竟未躲闪,右手向前一递,速度之快,竟如同他的轻功一般。
火光一暗,台下众人只见聂干戈后退几步,手捂前胸,随即栽倒在地,大片鲜血从他身上渗出来。有素日和他交好的急忙上前查看,却见从胸至腹一道极长伤口,两边皮肉翻卷开来,竟是将聂干戈整个人开膛破肚!
一招,那书生只用了一招。
书生随意地一挥手,一排血珠从铁钩上甩落下去,他一展衣袖,铁钩又被他没入袖中,其神态闲适,半分看不出是方才下了毒手之人。
杜春低低叫了一声:“袖中剑!是他!”
这一句声音不高,加上周围人因聂干戈一事十分嘈杂,故而无人注意。
此刻与聂干戈交好之人虽然多半惊怒交集,但台上这种较量本无不公之处,纵使那书生出手狠毒,也难挑他不是。
一片繁乱之中,盐帮少帮主林少崇登台。
在这十一人中,以武功而论,林少崇并非特别出类拔萃,他能顶到最后,倒有一半是机缘巧合,方才见得聂干戈惨状,他心中也非无惧。但事已至此,只得勉力一试。
到得台上,林少崇一拱手,道:“薛先生,请!”
那书生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虽未明言,眼神中却有不屑之意。林少崇薄唇一抿,不再多言,长鞭长蛇一般探出,却是只守不攻。原来他也看出那书生的铁钩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是致命之招。他自忖攻势不如聂干戈凌厉,索性以守势应对。
那书生也不介意,只施展轻功,游走全场。他轻功本就诡异,加意施为之下,台下众人都被他晃得眼晕。
而对面的林少崇,更是被搅得头昏脑涨。三十招一过,他鞭法已微见散乱,那书生何等眼力,当即窥得破绽,身形一晃便即进入,这一招乃是锁向林少崇咽喉,眼见这位盐帮少帮主,当时便要血溅当场。
阴山姥姥在台下看得真切,但她相距既远,那书生出手又快,纵使焦急,却无力施救。
就在这瞬息之间,又一条银丝长鞭从台下飞出,这一鞭时机拿捏得极准,铁钩方出,便已卷上林少崇腰身,随即用力向后一带,书生手上铁钩自他咽喉前险险擦出,到底是救了林少崇一命。
众人齐是一惊,心道这是何人,如此功力?正诧异之间,却见一个一身春水色衣裙的女子飘然上台,腰间一条同色丝绦在火焰映衬下飞舞不定。众人只见银光一闪,那条银丝长鞭已被她纳入袖中,四周火光跳跃,映在她面上直是秀色夺人。
“薛先生,这一局你已胜了,何必要夺人性命?”
林少崇惊魂初定,回头望去,叫道:“杜门主!”
杜春微一点头,锦江十三帮同气连枝,虽然盐帮走的是黑道,但毕竟大家都在一条江上讨生活,没有看着盐帮少主出事见死不救的道理。
书生看着杜春,笑了一笑,居然没有多说什么,一敛袖收回铁钩,淡淡道了句:“好。”
林少崇在生死门前走了一圈,但毕竟未失少主身份,拱手道:“薛先生武功高强,在下自愧不如。”他深深看了杜春一眼,“杜门主,大恩不言谢。”
这时林少崇与杜春两人并肩立在台上,两人年纪相仿,相貌俊美,门派相近,又都用的长鞭,台下的冼红阳看了,心中忽然生出古怪想法,暗道这两人看上去,倒像是一对。
一念既出,他自己先在心里啐了一声,心道这样想法,也太对不起朋友。
林、杜二人先后下台,一旁的明城第一个抢上前来,天生的一张笑脸此刻笑得眼睛只剩下两条细缝:“贺喜薛盟主!”其他人见明城上前,也有十余人上前贺喜。但大部分人对于一个无名书生担任江北盟主一事心有芥蒂,仍留在当地。
越赢看得好笑,心道这个盟主选得好,至今众人连他名字还不知道。
这时明城手下也已张罗起来,大坛酒大桌宴席流水一样摆上来,看来是准备已久。江北众人虽有心中不忿者,但连着几碗酒喝下去,大家吆五喝六,酒气上涌,气也消了大半。
越赢见众人喝得热闹,心道正是离开好时机,他看一眼杜春,两人心里有数,杜春瞪一眼已经忍不住准备拿酒的冼红阳,三人一同起身欲走。
刚走了两步,却见林少崇端着酒碗走过来,他双手执碗,向杜春深深一礼:“杜门主,你的恩情我也不知如何报答,这一碗酒,聊表谢意。”说着一举酒碗。
杜春大方一笑:“十三帮同气连枝,林少帮主客气了。”说着回身拿起桌上自己酒碗,里面还有大半碗烈酒,道一声,“请!”
二人举酒相对,各自一饮而尽。
林少崇一照碗底,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觉头脑昏然,四周景物一同旋转,杜春的面容也一同模糊。“砰”的一声,酒碗摔落,人也一同栽倒在地。
“林少帮主!”杜春伸手欲扶,却觉身边气氛不对。再一看,一众豪杰竟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一个个神色如醉,竟分不出是生是死。
诺大一个黑风山谷,方才还是喧闹一片,此刻竟只余下他们三人站在中央,少数一些内力高深者虽然尚能行动,但内力却已被封,几与常人无异。
明城忽然提声叫道:“越赢,果然是你下的毒手!先前你上台时就下毒伤了那许多人,现在又要把我们兄弟一锅烩!”
越赢脸色一变,此时真是有口难辩,台下几个黑道头脑内功既高,也多是一派之长或一方豪雄,听了明城的话也不由心中犯疑。先前越赢一把飞石竟伤了七个高手,就已有人觉得不对。加上江北黑白两道时有摩擦,众人更是疑心这是白道争锋使下的毒计。
这时冼红阳和杜春两人心中亦是焦急,杜春向明城方向看去,却见他身后火光掩映中,那薛姓书生一双眼冷如寒冰。她一咬牙,叫道:“袖中剑薛明王!明明是你下的手!”
“袖中剑薛明王”这六字一出,那书生眼神骤然一冷,杜春不等他言语,急忙又道:“你不过是个太监,不男不女的阴阳人,有什么资格当江北英雄的盟主!这分明是你嫉妒江北豪杰,又怕大家不服,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恶毒,若非女子,只怕也难出口。但效果委实不错,先前怀疑越赢的几人,尽数把目光转到了那书生身上。
只因薛明王此人,实在是武林中一个极度奇特的人物。
他本是个公公,却不知从何处学来了一身诡异狠绝的武艺,袖中一把短剑出手如电,鬼神难防,故有“袖中剑”之称。本在宫中颇得重用,却不知为何犯了事被逐出去;时隔未久,他投到当朝权相手下,又被起用,不到一年,他被一个江湖高手断去右腕,再度销声匿迹。
谁知到了今日,他竟然又步入江湖,且一举夺得江北黑道盟主之位。这人一生几落几起,实在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
江湖中人多听过他名字,但识得他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杜春认出他自有原因,方才那番言语虽是冒险一赌,也多有为越赢解围成分,但距离事实真相,却也相差不远。
薛明王青袖一挥,排众而出,阴冷道:“杜门主,休得胡言乱语!明城,还不速将这几人拿下!”
明城应得一声,自他身后现出四名剑士,这四人虽是黑风寨护卫打扮,但一个个神色严肃,精光内敛,眼见均是非同一般的人物。明城也亮出兵刃,连同这四人一起,朝着杜春而来。
薛明王冷冷一笑,铁钩月下雪亮,身形一展竟已到三人面前,独对越赢。
此时杜春以一敌五,情势极险;越赢面前虽然只有一个薛明王,但此人实是极难缠的对手,胜负亦是难定。
冼红阳呢?
他面前没人。
无论是薛明王还是协助他成事的明城,谁也没把一个仆从放在心上。
杜春抽出腰间银丝长鞭严阵以待,百忙中仍不忘向冼红阳使了个眼色,冼红阳想到她先前殷殷叮嘱“无论何时均不可现身”一句,牙关咬了又咬,只好按捺住自己,留在当地。
章十一地字头领
擒贼先擒王。
这个道理谁都懂得,然而懂得容易,做到却难。
越赢并不知道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究竟是怎样的阴谋,但他知道,这一切的根源,解决的关键,都在薛明王身上。
然而薛明王此人,实在是越赢平生所遇到最难缠的对手之一。而且杜春此刻自身难保,越赢连个帮手都没有。
但越赢平生行事在一个“稳”字,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情,还几无人见到他情绪波动。他双掌一翻,已与薛明王战在一处。
越赢的掌法,从来都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他气质如山,招式圆满,毫无破绽。薛明王本来最擅趁隙而入,但他与越赢交锋几次,几次都是一触既走,竟是无懈可击。
二人一攻一守,但薛明王虽然攻势为多,却不曾与越赢太过接近;越赢采取守势,却也不忘时时与薛明王保持一段距离。
一个警惕对方的没羽箭,一个提防对方的铁钩。照此情形看来,百招之内,只怕难分胜负。
但薛明王不介意平局,越赢却没有时间拖延,更加不敢失手。
另一边,杜春也与那五人交上了手。
以真实武功而论,杜春本在明城之上。若那四人只是寻常护卫,倒也罢了,可这四人连手威力,实不在一个一等一的高手之下,杜春越战越是心惊,暗道看这几人身手,怎似大内人物?
她不愿向不好处想去,手上加力,一条银鞭如紫电乍现,招招紧迫,只攻向明城,数十招后便击伤了他的左眼,迫得他退出战团。
但杜春压力并未稍减,那四名护卫呼喝一声,手中利刃交织,已然形成了一张剑网,将杜春密密罩在其中。原来先前有明城在侧,反倒不利于他们配合,眼下却发挥出了最大威力。
杜春咬牙硬顶,但那四人剑阵之巧妙,实是难测,以杜春之能,全然寻不出半分破绽,又过数招,血光骤现,却是她左臂上被刺了一剑。
杜春生怕扰乱越赢心神,并未出声。片刻后又中一剑,薛明王却在一旁觑见,冷笑道:“杜门主便不出声,我看你还能硬挨过几剑?”
越赢一惊,手上虽是出招如旧,心中却也惶急。薛明王这一句却是刻意为之,他引得越赢心动后,手上招式随之一变,招招抢攻。他先前忽然一击已然不凡,而今更是显尽他一身本领。越赢为他所逼,连退三步。
另一边杜春连伤两处,鞭法已微有散乱,那四人剑刃相交,接连又是数剑,她向后一退,谁想林少崇方才倒在地上,这一退恰好绊在他身上,眼见剑刃临身,危急下她一个铁板桥躲过刺向喉间的致命一剑,但腰间一剑已是避无可避。
她一凛,心知这一剑若中,自己必然重伤。
另一侧,越赢眼角余光已看到杜春危机,他距离较远,不及营救,情急之下一枚飞石抖手而出,薛明王冷笑一声,反手上击,其势凌厉至极,半空中火星乱溅,那枚飞石被激得倒飞出去。
越赢沉声喝道:“杜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根竹棒忽然自斜刺里伸出来,于四人剑网死角处进入,一挑一压,那拿剑逼近杜春之人只觉手中骤然一轻,再一抬头,手中兵刃竟已被挑到半空中去!
其余三人大惊,手中招式未免一缓,借这一缓之机,竹棒打蛇随棍上,极巧妙地一缠,又一把剑被他挑上天去。杜春借此良机一闪,身子已晃出了包围圈。
这两招招式之巧,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四周几个江北人物看得分明,有人不由叫道:“青竹丝!”
丐帮人多以乞讨为生,因此历代帮主也少用刀剑,而多用竹棒、木棍一类武器。这其中尤以已经过世的冼老帮主的独创棒法“青竹丝”最为出名,然而冼老帮主已然去世多年,传说只有他的独子继承了这套棒法……
想到这里,众人心中不由都问出一句:“这人究竟是谁?”
那人两招为杜春解围,更不犹疑,飞身又向越赢方向而去。看他一条腿瘸了,但动作竟不稍减,转眼间已到越赢身边,竹棒一晃,向薛明王右手铁钩缠去。
薛明王猝不及防,被他一根竹棒缠住右手,一时间竟然拆解不开。他铁钩招数何等锐利,在这一根竹棒下一时竟然施展不开。
越赢趁此良机,攻势骤然加强。三枚飞石同时飞出,薛明王纵身相避,脚下却一个不提防,被竹棒扫中,那人随即以竹棒拄地,未瘸的那条腿画个半圆,一脚恰好踹在薛明王胫骨处。
就算是神仙被踹到那里也会痛不可当,薛明王一个不稳,单膝跪倒在地,那人一撩衣衫,大笑出声,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容霎时光彩夺人,难以逼视:“往日你在宫里跪皇上,现在也来跪我一跪!”
这些事情说来虽长,其实不过是一瞬间事,薛明王此刻也看清那人招式,咬牙喝道:“冼红阳!”
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么一个人。
然而话说回来,谁能想到半路能杀出这个全天下通缉的人物?其实以薛明王武功之高,就算是越赢与冼红阳二人合攻,也不至于在短短数招内就被撂倒。之所以如此,一来是因为青竹丝实在精妙,二来则是冼红阳攻了个出其不意,加上越赢配合默契,才至如此。
越赢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良机,他一掌击向薛明王后心,薛明王侧肩卸过大半力道,却终是没躲过冼红阳背后一击,被他制住了穴道。
那一边杜春犹自与四名剑手游斗,越赢喝一声:“你们主人在我手里,都住手!”
他猜测的没错,那四人果然并非明城手下,这一声之下,四人同时收手,目光茫然,竟不知如何应对。
薛明王冷笑不已:“冼红阳,你胆子通了天!就不怕出不得江北?”
冼红阳耸一耸肩,道:“你想太远了,现在你落在我手里才是真的。”越赢却没心思多言,他右手成鹤嘴之势,又加点了薛明王身上数处穴道。这人武功极高,又擅机变,不得不着意提防。
薛明王被越赢制得动弹不得,他却也不在意,只冷笑道:“好,好。”
冼红阳咬文嚼字地笑道:“薛公公,不敢当。”
薛明王抬头看他一眼,声音略低了些,竟颇有嘲讽之意:“你当这便完了?”他声音忽然蹿高,本就尖锐的嗓音愈发震得人双耳刺痛,“明城,点火!”
明城先前被杜春伤了左眼,但行动并无妨碍,闻得薛明王声音,他猛然回身,冲向先前众人竞技的悬崖一侧,手中火折子一亮,只听哧哧声响,竟是导火索点燃之声。
越赢暗叫不好,此刻他与冼红阳距离皆远,扑灭不及,急忙叫一声:“杜春!”
他与杜春相识多年,不用说第二句,杜春手中银鞭已然就势甩出,其准无比,“啪”的一声细响,火头已被抽灭。然而明城生性狡诈,他明里点燃一根较长的导火索,暗里却又点燃了一根短的。前者被杜春一鞭打灭,后者却来不及施救,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响,碎石激飞如雨,那悬崖上竟已事先埋好了炸药!
此时大片山石雨点一样砸落,那悬崖下尚躺着十几个江北中人,冼红阳大惊失色,身形一展飞跃至半空,手中竹棒连挑带拨,几块最大的山石都被他挑落一旁,又纵身一挡,以身挡住了砸向其中一人头部的碎石。他自己却被山石砸得甚是狼狈,额角更被一块三角形的石头砸破,血流满面。
越赢、杜春,乃至场中其他黑道中人齐齐一惊,谁也未曾想到在这种时候,冼红阳竟能豁了命去救与他全无关系,若有关系也只是会追杀他的黑道中人性命。
杜春忍不住低声道:“疯子!”想了想又补一句,“怎的和阿莫一个脾气!”
另一侧的越赢,却是释然一笑。
目前局势依然紧张,越赢并未想到薛明王之计划如此周详毒辣,又不知黑风山中究竟埋了多少炸药,只得先把手中薛明王放至一旁,出手擒住了明城。
冼红阳抹一把头上的血,颤巍巍走回来,笑道:“还好只被他点燃了一处……”话音未落,他忽见已被制住穴道的薛明王竟然慢慢站起,手里竟是拿着第三根导火索,急忙叫道,“你要做什么!”和身扑回。
火光闪处,拦阻不及,聂干戈的尸身亦在这次爆炸范围之内,黑道头领虽是不忍,但谁敢上前?未想就在这时,一条满头是血的人影已然冲入,随即便闻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烟雾弥漫之中,聂干戈的尸身已被抛了出来。
杜春失声叫道:“冼红阳!”
聂干戈的尸身恰抛到那几个黑道头领面前,那几人齐齐变色,不由得都低下头去。
烟雾终于散去,却见方才竞技的土台上被炸出一个大洞,薛明王与冼红阳两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越赢俯身下望,洞口被碎石掩盖了大半,只余下一道缝隙,月光依稀,照得里面似乎是地道模样,并非单纯炸药所为。越赢心下稍安,若是地道,至少冼红阳暂时可保得性命。
他正思量施救之法,却听身后已经有人呼喝起来,转头一看,却是地上的江北众人。
“冼红阳,那人是冼红阳!”
“青林庄怎样和他在一起……”
“大龙头是死在他手里!”
“对,是他杀了大龙头!”
话虽说得凶狠,倒也没人当真辱骂出声,而这些呼喝之人因为一个个躺在地上,十分气势也只余下三四分。
越赢若不在意,对杜春低声说了几句。
杜春点一点头,走过去先为这几人施救,她医术绝伦,片刻间便已诊出这些人所中乃是一种罕见迷药,虽然厉害,幸喜并无生命危险。此刻她身上并无相应药物,于是自身上拿出银针,一一救治。
大约一炷香后,中毒较浅的数人已能一一行动,只是内力依然运转不便,杜春笑道:“各位所中的乃是大内的迷药‘千金一笑,稍缓等我开出药方,便无大碍。”
这几人被杜春施以援手,纵是心中再有疑惑恼怒,也只得先行道谢,气势上亦是因此又弱了几分。有人更是想到杜春方才所提“大内”二字,便问道:“此事怎又和大内扯上了关系?”
越赢借此机会,便道:“那薛明王本是宫里的太监,和明城勾结,意图夺取江北盟主的位置。诸位酒里的药便是他下的,又企图栽赃在青林庄身上,挑起黑白两道风波。且看这些护卫,一个个用的明明是大内剑法!”
那四人生长深宫之中,武功虽高,却不善应变,见薛明王消失,站在一旁茫然不知应对。众人方才见到他们与杜春打斗,又想到薛明王此人从前并未见过,乃是明城一力推荐而来,心里早已信了几分。
越赢又道:“再说到大龙头,我已有证据是那薛明王所杀,然后嫁祸给冼红阳。一来此人手段狠毒,又工心计,大龙头一时不察也是有的;二来若真是冼红阳下手,方才他又怎会舍身救人?三来他能为了二当家的尸身不计生死,又怎会去刺杀大龙头?”
方才情形,实是众人亲眼得见,尤以冼红阳抢救聂干戈尸身一幕对众人冲击最大,一个黑道头目方才本想抢出尸身,却无法行动,对冼红阳甚是感激,不由便叫道:“越庄主说得是!”
他第一个开口,那几个黑道头目也不由点头赞成。众人思量越赢言语,也不由得一个个沉默起来。
——越赢对这一场事的来龙去脉当真了如指掌么?
——他压根儿就不清楚,也没有任何证据。但若此刻不这般说,便无法为冼红阳洗刷干净。
幽暗洞中,冼红阳挣扎着爬起身来,方才一路跌撞下来,身上擦伤无数,幸而并未伤筋动骨。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哈哈!”他自我解嘲一句,心里竟然还觉得很是得意,又想自己现在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此刻洞中一片漆黑,他手一撑欲起身察看,却觉触感柔软,急忙展开火折子细看。
——原来他方才手一撑地,一巴掌恰好杵在薛明王脸上。
冼红阳心想:晦气!怎么和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掉在一处了!又见前方有一物光芒闪烁,于是拾起细看,却是一块宝光闪耀的令牌,说不得是什么材质做成,上面金丝盘绕了一个“地”字。
云阳卫中天、地、人三位大头领,下设十九营。这一块物事,正是其中地字头领的令牌。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赵晨光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