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清晨。云黑欲雨。
距离淮安城百里的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小客栈正热热闹闹地张罗着早点,堂中坐得满满当当。滚滚的雷声不时从外面传来,搅得行客们多有些心神不宁,生怕将落的暴雨会耽搁行程,相互间攀谈拥挤、吵吵嚷嚷。
然而,角落里的一张方桌,却空荡荡地只坐了一个人。
——是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面孔白皙,五官清秀俊逸,神情平静谦和,乍一望去,颇令人心生亲近之感。他正心平气和地吃着清粥小菜,眼光温温融融地落在桌面上,好似在想着什么事,又似什么也没想。
就在他吃完了粥,放下碗筷的一瞬,忽然,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从拥挤的人堆里蹿了出来,径直走到了他的对面,稳稳地坐了下去。
“嗯?”男子眼中升起了错愕。看清了面前人的相貌之后,那错愕又陡然放大。
这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子,虽然刻意在脸上做了丑污矫饰,却仍掩不住眸子里的灿然光辉。
“你是?”男子问道,嗓音柔和舒缓。
“请问,你是‘晴明剑林江,林大侠吗?”女子不答反问,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瞳仁黑中泛灰,睫毛浓密纤长,眸光里的灵秀之气喷薄欲出,瞬息间就攫取了对面人的呼吸和心跳。
男子不自觉地怔了怔,伸手抚上了腰间的长剑。
他并未刻意显露这柄剑——尽管这柄剑在江湖上已颇具声望,他却从不以之招摇。近些年来,这柄剑出鞘的次数更是愈来愈少,杀气渐散,几无声息。
“唤我正谦便是。”过了片刻,男子笑了出来,向女子微微一颔首。
“真的?太好了!”女子惊喜地叫道。正谦,正是林江的表字。
“姑娘如何称呼?有什么事吗?”林江正色问道。
“唔,我姓秋。”女子的眸光忽然不易察觉地暗了暗,“我听说,林大侠今日要去淮安?”
听到此言,林江不由微微皱了下眉。
其实早前他已注意到,有个小女孩一大早在门外跟他的马童说过几句话。
“我要去淮安城郊的阴凉山。”林江坦言道,“今日是我亡妻的十年之祭,要赶去墓前祭奠。”
这话一出,女子的眸光又暗了暗,垂头低低道了声“节哀”,却分明没有半点讶异。
林江刚有些不耐,女子忽然抬起头,从袖管里摸出一块银锭,轻轻放在了桌上:“不知……林大侠可否带小妹一程?”
林江再一次拧起了眉头。
那银锭约有五两,成色也不差,足以租借一辆高篷宽车舒舒服服地去到淮安了。
“为何?”林江道。
女子看着他,抿了下嘴,突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霎时间,林江便明白了。
就在她站起的那一瞬,近十道杀气从堂中的各个角落里溢出,闪电一般直逼她身后。
“咳咳——”她被冲得陡然弯下腰,咳嗽了起来。
这女子显然不会任何武功——若是会的话,只怕此时已尸横当场了。林江也是扣住桌沿死死忍耐,才没有依着本能出手。
“没事吧?”林江赶忙站起身,伸手去扶住她手臂。见无异变,满堂的杀气一现即隐。
女子止住咳嗽,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林江吸了口气,缓缓地道,“我捎你一程。”
雷声翻滚得愈来愈密了。
蜿蜒的山道上,黑篷马车飞也似的狂奔,直向淮安而去。
林江在车厢里盘膝危坐,长剑横陈身前。那女子已洗净了面容换上了女装,带着名唤“灵儿”的小婢,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另一侧。
有“晴明剑”坐镇,他们从客栈出来时,终没受到什么明面上的阻碍。此时虽然不见得已甩脱了那些人,情势总算缓和了许多,不再刀剑加颈。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林江微微笑道。
那女子转头跟小婢对望了一眼,吸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小妹是苏州人士,名叫秋月心。”她缓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羞怯,“原是皓月楼的艺伎,一月前刚刚被人赎身出来。”她顿了顿,“林大侠近几年若去过苏州,说不定……听说过我。”
林江面露恍然。
原来是她!怪不得这般姿容绝盛,哪怕粗布荆钗脂粉不施,举手投足也绝美灵动,撼人心魄——那可是红遍苏州七年之久的乐伎头牌,口口相传的江南第一美人!
林江点了下头,表示他确实知道,又微微一笑:“那么,为你赎身之人,想必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这句话一出,秋月心的唇色陡然白了下去,赶忙转开了眼睛。林江敏锐地发现,她眼角霎时间红了,缀出几滴珠泪,险险滴下来。
“小姐……”灵儿立刻皱起眉,伸手安抚。
秋月心倒没有放任情绪泛滥,极快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转回头来:“确是如此。连他自己都搭了进去,如今生死难测。”
林江表情一肃。的确,以那些追杀她的人的实力来看,这麻烦惹得绝对不小。
“为什么要去淮安?”林江把手放在剑鞘上,缓声问道。
秋月心抿了下唇,抬手从领口里拽出了一根红色的丝线,底端缀着一块小小的青色玉石:“听说,淮安有一位柳白原柳大侠,侠肝义胆,剑术卓绝。”她说着,把玉佩解下,托在掌心递给林江,“临别时,我恩公将这玉石悄悄塞入我手,许是要我来向柳大侠求援。”
林江眉心微微一跳,伸手接了过来。那玉石正反面分别刻着:淮安、柳白原。质地不甚起眼,笔意刀工也不算上乘。
“原来是要去寻柳白原。”林江勾了勾唇角,将玉石还给了秋月心,“这求援令许久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了,没想到现在还有。”
秋月心眸子一亮:“林大侠认识他?”
“呃……”林江忽然面露尴尬,呵呵笑了笑,“淮安人,哪有不识柳白原的?堂堂鬼谷青溪剑派传人,十一年前便名列江湖十大名剑,是名满江湖的少年奇侠了。”
“是啊,名剑‘沾衣……”秋月心眼神里露出一丝向往,立刻又转眼看向林江,笑了笑,“不知林大侠可方便帮小妹引荐?”
林江沉吟了一下,脸上表情渐渐冷了下来:“我已十年未归故里了。”他顿了顿,“况且,与他也没什么交情,怕是难帮上忙。”
这话一出,窄小的车篷里气氛立刻凝结住了。失望的情绪从每个角落弥漫起来,尤其缀在那小婢子灵儿的眉角,使她整个脸庞都呈现出一层忧郁的颜色。
秋月心倒没说什么,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现,只应了一声,低下头,轻轻抿住了唇角。
林江不再说话,手抚着剑鞘,仰头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
马车依旧在雷声中狂奔。在颠簸中,秋月心感觉得到——山路蜿蜿蜒蜒、悠长坎坷,却终是向着那一座尚存希望的城池而去。
阴凉山脚下,黑篷马车停了下来。
“林大哥。”秋月心将车厢里林江的最后一件行李递下去,咬了咬嘴唇,终于开了口,“你祭祀完之后,不回淮安看看吗?”
林江没有看她,径自把包袱背上身,道:“不了。我在淮安已无亲人,也发过誓不再回去了。”
秋月心眼中露出了明显的失望,心中虽也有一丝好奇,在此情此景下却只得乖巧地点点头。
“你们快走吧,雨要落了。”林江挥挥手,又叮嘱了一遍马童务必小心将二人护送到。
马车徐徐驶出,秋月心在反复道了多谢之后,终于坐回了车厢里。
只一转眼,幽旷葱茏的山野间便只剩下了林江一人。
他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徐徐叹了口气。继而转过身向来路走了几步,将黑色的长伞往泥地里一拄,翻手又将背上的两个包袱卸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
“来的是哪路朋友?不如现身吧。”他对着空旷的山野朗声道。
过了好一会儿,前方道旁的深草里才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顷刻,前后左右都显出了动静,似已将他包围。
一阵浮热的山风刮来,吹得林江眼睑有些难受。就在这时,前方道路尽头露出了一角淡鹅黄的裙衫。
“哟,当真是‘晴明剑林大侠!”柔腻的女声飘来,“果然是至情至性的男子,顶着这样的天气,还是不远万里赶来做这十年之祭。”
林江站着没有动,一手按在剑柄上,静静看着那女子一步步摇曳生姿地走过来。
是个相当美的女子,眉目娇俏,笑意盈盈,眼神却没由来地很是冷厉,落在林江的脸上,仿佛刀子一般。她一手拿着一柄粉白的油布伞,一手空悬着,虚虚捏着兰花。
“姑娘如何称呼?”林江神情冷淡,口气却仍甚是谦和,“江湖相见,总要讲个来往。”
那女子悠然站定,掩着口微微一笑:“奴家只是个下贱戏伶,可没资格跟林大侠你来我往。不过,林大侠若看得上奴家的颜色,可唤我一声‘喜妹。”
林江陡然拧起了眉头。
这个名字,他在江湖里确是不曾听过。而开口就说自己是“下贱戏伶”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是正道中人。
“哈哈,林大侠不用紧张,喜妹并无恶意。”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今日到此,只是想跟林大侠谈一桩生意,摆一台大戏。”
轰隆隆一声,一阵雷在天际滚过。山风在草木间穿行,扬起了一重重潮湿的雾气。
马车刚刚进入淮安城,暴雨就劈劈啪啪地落了下来。
秋月心用伞抵着竹帘,坐在车辕上往外望。大雨很快湿透了她的袖口和裙摆,飘在发丝上的水凝缀成一股股细流顺着脖颈往下淌。
马童驾着车直往城中心驶去,打算找个敞亮的客栈落脚。暴雨实在太大,一路行去,街边店铺纷纷敛货关张,推着车挑着担的小商贩都跑起避雨,行人更是举袖遮着头脸狂奔,根本无人顾及这一辆陌生的马车。
这小马童也是第一次来淮安,不太识路,加上天色昏暗大雨迷蒙,绕得几圈便失了方向。
秋月心心下焦急,她倒不急于找到客栈落脚,只是眼看外面的人越来越少,暴雨一时又不可能停,如何打听柳白原的消息,便是个大难题了。
“哎?镇淮楼!”马车转过一个弯,马童忽然就看见了淮安城中最高的谯楼,“这暴雨来得急,说不准楼下有不少人在避雨。”
“好,就往那去!”秋月心道。
不一刻,马车便驶到了谯楼下。
秋月心撑开伞,从车辕上跳了下来。踮脚向谯楼底一望,顿时有些失望。
竟一个人也没有。
再仔细看看,墙根底下似乎蜷着个乞丐,脸冲着里面睡着觉,一动不动。
“小姐?”灵儿也从车厢里跳了出来,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小姐你别急,我去问问他!”说罢就提起裙角准备跑过去。
秋月心一把拉住她:“哎,我去。”她转头看看街旁边几间已关了张的点心店铺,“你去那边,敲门问问看吧。”
灵儿见她神色坚持,便道了声“小姐当心”,依言乖巧地去了。
秋月心吸了口气,提起裙摆向谯楼底下走去。
那乞丐穿着一身灰黄的烂衫,肮脏杂乱的长发黑白参半,胡乱束在脑后。他睡得甚是香甜,传出轻微的鼾声,对秋月心的靠近毫无知觉。
“咳咳……”秋月心清了清嗓,“这位……这位壮士……”她这句话出,自己先红了脸。
乞丐陡然惊醒,打了个喷嚏,睡眼迷蒙地转过身来。
秋月心看清他容貌,立时吃了一惊。看他头发花白,本以为是个老头儿,谁知面孔却颇为年轻端正,仿佛年纪才不过二十许。
那乞丐看到秋月心也甚是惊讶,然而只一瞬,他眼光就飘到了秋月心身后,神色渐渐化为了狂喜。
“哎——哎呀呀!”他从地上一轱辘爬了起来,“下雨、下雨了!”
秋月心陡然惊得后退了半步。
这乞丐口齿不清,眼睛里像迷了一层雾,一跳起身就伸开双臂冲进了雨里——显然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他完全忽视了秋月心的存在,一跳进雨里便舒畅地大笑,一边三下两下把上身的衣服脱了下来。
秋月心赶忙又退开几步,惊得微微张开了口。
乞丐就着大雨开始欢叫着搓洗身上的泥灰,裸露的上身骨骼修阔,身体却营养不良,甚是瘦薄。极为刺目的是,他黝黑的皮肤上竟纵横交错地布满疤痕,仿佛遭过什么严重的苦厄。
“喂——”秋月心咬咬牙,又撑起伞走了上去,“向你打听个事——你知道柳白原柳大侠住在哪里吗?”
那乞丐猛地扭过头来,眼中仿佛清明了一瞬,却很快又变癫狂:“柳白原?什么柳白原?从不曾听过!”
秋月心心中立刻凉了下去,随口道了声谢,便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那乞丐也不理她,兀自在大雨里欢腾玩闹。
走到马车边时,灵儿也刚好敲完了近旁的所有店铺,闷闷不乐地回来。
“没问到吗?”秋月心蹙着眉,不甘心地问道。
灵儿摇了摇头,马上又点了点,神色更加苦闷:“问到了。”她长叹了口气,抬起手向谯楼的方向一指,“他,就是柳白原。”
“柳大侠!”秋月心提着裙裾,奋力地追了上去,连伞都顾不上撑了。
那乞丐已穿回了衣服,腋下夹着个破烂的斗笠,大摇大摆地踩着水沿街离去。
“等等!柳大侠!”秋月心一下冲到了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
那乞丐站住,看着她皱起了眉。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又清明了起来,戏谑癫狂的神情慢慢消散。
“你认识甄夙吗?”秋月心从脖颈里扯出那块青玉,上前递到他面前。
柳白原冷冷瞥了一眼:“不认识。”
“可这个玉佩是他给我的,上面刻着你的名字。”秋月心凑前几步,“他叫甄夙,是圣上亲封的国手乐师。他为了救我被困在……”
“不认识!”柳白原不耐烦地打断她。
“那……”秋月心放下玉佩,咬了咬唇,“你肯帮我……救救他吗?我愿出重金酬谢!”
柳白原又皱了皱眉,眼中掠过一丝迷茫:“重金?在哪儿?”
“在苏州!”秋月心大声道,面上一喜。
“哈——”没想到,柳白原却扭头就走,“我是不会离开淮安的。”
“柳大侠!”秋月心顿时如坠冰窖,眼泪夺眶而出,绝望地哭喊了出来。
然而,柳白原好似完全不曾听见,径自慢慢走远,背影仿若一座形态滑稽的孤山。
雨下得愈发大了。秋月心站在原地,只觉浑身的力气都随着他一步一步地离去被抽走了。
这一个月来,她和灵儿花了浑身解数、受尽千辛万苦,才终于来到了这座城。每个夜晚,她都是要将那玉佩上的“淮安、柳白原”反反复复摩挲上百次,才能勉强入睡。
可她如何能够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大雨兜头淋下,打在脸上隐隐作痛。脚下的青石劈啪作响,水花溅起,好像一个个小人在跳跃狂舞。
她勉力支持着,实在受不住,终还是慢慢软倒下去。就在此时,一柄黑色的伞突然递了上来,遮住了她头顶的雨。
秋月心抬头一看,忽觉一股热流直从心底涌了上来。
“林大侠……”
林江弯下腰,伸手把秋月心扶了起来。纤瘦的少女此刻情绪已然崩溃,嘴唇冻得白中泛青,浑身都在颤抖着。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不肯离开淮安?”她仍望着柳白原离开的方向,眼神凄婉而绝望。
林江深深叹了一口气。
沉默了良久,他终于开口:“也许是因为,除了淮安,他什么也没有了吧。”
秋月心整个身子震了一下,回头看向林江,突然朝他跪了下来。
“啊,秋姑娘你……”林江吃了一惊。
“月心愿付出一切,为林大侠做牛做马,终此一生。”秋月心不理他伸手搀扶,倔强地弯腰叩首,“求林大侠帮我!”
林江愣住了,脸庞霎时通红:“这……你先起来……”
秋月心紧咬着牙关,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林江伸手拉她,竟拉不动。
“哎——好吧。”他只得妥协,“我答应便是。”
秋月心一抬头,整个脸庞都亮了起来。
林江指挥着马童,将马车赶到了淮安城东的一处旧民宅。那是一间极为普通的院落,大门颇为古旧,连靠着的几间朴素的民房,都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林江打开门,招呼马童将马车直赶进了院中。
“这是?”秋月心下得车来,四面望了望,问道。
“这是我家旧宅。”林江道,“你们先在这歇一歇。”
秋月心心中微微一凛。
林江曾说过,他已十年未归,也早已无亲人留在淮安。然而这间宅院,却分明不是已废弃了十年的样子。
“我们家曾经的老仆还在淮安,或许是他惦着旧情,时不时来收拾一番。”林江仿佛看破了秋月心的疑惑,解释道,“不必忧心,这里很安全。”
“嗯。多谢林大侠。”秋月心点点头,随他开门进房,放下行李。灵儿跟着进来,见有稳妥的落脚地,嘴角噙着笑意,很是愉悦。
“我就知道,林大侠不会不管我们的!”她声音清脆,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平白激起了几分生气。
林江微微一笑,却不接她的话,径自走到里屋去收拾,打开窗户透气。
灵儿以为说错了话,羞愧地吐了吐舌头。秋月心忍俊不禁,伸手刮了下她鼻尖,宽慰她不必在意。
“今日雨太大,不能成行。今夜就住在这里,明日再启程。”林江说着,从里屋走了出来。
“好。”秋月心点点头,心里却浮起了一层紧张。
她许下以身相报的重诺,林江未曾拒绝。现在看来,他确是决意帮她去苏州救甄夙了,可如何搭救,都还是未知。甚至,他连要救的人是谁、有什么困难,都还未曾问过。
“你们先进屋换换衣物,休息一下吧。我去买些必需之物,很快回来。”林江说着,便准备撑伞出门。
“等一下,林大侠。”秋月心喊住他,“月心有事想问。”
“怎么?”林江转回头,眼中毫无波澜。
秋月心咬了咬嘴唇,道:“我和灵儿这一路来,一直被人追杀监视。而进了淮安城之后,他们竟再没出现过。可是林大侠暗中帮我们料理了?”
听到此言,林江眸子里有光芒闪了一闪。
他稍事沉吟,终于轻叹了一声,微微笑道:“苏州‘半喜戏班,隶属江东‘捭阖门,的确有些难缠。班头喜妹手段毒辣得紧,你们碰上了她,没个会武艺的人庇护,决然没有生路可走。”
他果然已与喜妹有过照面了!秋月心心头一动。
她目光下移,看到林江袖口,忽然一凛:“你受伤了!”
林江眉头一皱,翻过手腕遮住了血迹:“没什么事。”他顿了顿,“我已大致弄明白了事态缘由。你们大可放心,她若敢伤人,我定不会放过她。”他说罢,立刻走到门口撑伞离开,登上马车走了。
这空荡陈旧的宅院里便只剩下秋月心和灵儿两人。
“哎,太好了!”灵儿看着院门关上,转身快乐地一抚掌,“这下不怕他们了!甄先生也有救了!”
秋月心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灵儿毕竟年幼,也还不知她许诺之事。这局面是福是祸,还着实难料得很。
暴雨仍然不停,哗啦啦地打在屋瓦上,顺着檐角凝成水柱。
秋月心换好衣服,四处巡看了下,感觉心中疑惑更甚。
这间房屋显然是没有人住,衣柜皆空,但床铺俱全,突然来过上两夜是顶足够的。桌椅虽不算明净,倒也灰尘不积。看这样子,最少三五日前是有人来清扫过的。
真的是什么老仆吗?
住这样宅院的人家,家境显是十分普通的,又怎么会有什么仆从?莫非林江家里曾是大户,后来家道中落而至于此?
“小姐!你来看!”灵儿突然叫了起来,打断了秋月心的思绪,“这儿有张琴!”
秋月心眉梢一抬,循声走了过去。
卧室窗台之下,一张梧桐木的古琴横陈在案上,遮琴的白色绸布正在灵儿手上。
“是张好琴。”秋月心走了过去,伸指随意在琴弦上拨了两下,清脆的琴音叮咚流出。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呵斥。
“谁在屋里!”
未等秋月心和灵儿反应过来,那人已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来。
双方陡一照面,不由都惊得睁大了眼:“是你!”
来人一身破衫,肮脏狼狈,浑身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坠——竟是那疯乞丐柳白原!
“你们怎么进来的?出去,出去!”他分外恼火,不由分说上前来赶人,仿佛这是他的宅居。
秋月心眉心一凝,品出了其中一丝奇怪的味道。
“是林江林大侠带我们过来的。”她一步步向后躲,朗声道。
柳白原整个人霎时冻住了,眼睛陡然睁大:“林……林大哥……他……”他面庞上露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他回来了?他……他在哪儿?”他说完便转身四处去找,神色夸张癫狂。
然而,秋月心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不同的意味。他虽然在找,动作激烈却异常紧张——仿佛极度渴盼,却又极度害怕。
“他出去买些东西,一会儿便回。”秋月心赶忙道。她暗暗向灵儿做了个手势,让她把琴布放回原处,寻到机会就躲起来。
柳白原停下动作,身上的焦躁慢慢平息下来。
“你认识他?”秋月心试着问道。
“他是我——”柳白原本已脱口而出,却又立刻卡住,“呃……是我……”
秋月心耐心等着,却眼睁睁看着柳白原眼中燃烧的神采一分分灭了下去。
“唔……我是他邻舍。”他颓然低下头,霍地转身,推开半扇门走了出去,在门前的石阶上面对着院子坐了下来。
秋月心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上几步,悄悄站在了他身后。瓢泼的大雨洒在院中,跳起的泥浆几乎溅到他脸上。
“我与他,从小在这院子里玩到大的。”他低声道。
秋月心暗暗吃了一惊。柳白原虽疯,此时此刻,却不像是在说胡话。可是林江明明说与他并无交情,不能引荐,这却又是为何呢?
“林大侠是十年前离开淮安的吗?”秋月心问道。
这句话问出,显然是把柳白原难住了。他背对着房门,秋月心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猜到他眼中的迷蒙,就如那连绵不绝的雨幕。
秋月心又向前走了几步。越过肩膀,她看到他正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手掌心有一个长条形的伤疤,巨大黢黑,甚是可怖。
“唔……那一年……是永乐十九年。”柳白原极力回忆,“今年是……宣……宣……”
“宣德五年。”秋月心接道,又顿了顿,叹了口气,“确是十年了。”
柳白原没有说话,仍然默默盯着自己的手。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秋月心问道,“他为何不再回来?你又为什么……不肯离开淮安呢?”
“哈……”柳白原收回了手,晃晃头道,“我要守墓啊。”
“守墓?”秋月心眉头一蹙,立刻想到了什么,“是为……林大哥的妻子?”
柳白原沉默了,佝偻的背影又冻成了一块奇怪的石头。
一直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稍稍抬起脖颈,摇了摇头,道:“嫂子的墓不在这里。我是为我的家人——全家人。”
秋月心心头猛地一记锐痛,好像有一柄刀子捅了进去。
全家人。
原来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竟让柳白原全家罹难——无怪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蹙眉看去,这孤伶伶的乞丐蜷缩在石阶上,大雨在他面前布了一张网,白茫茫的,无边无际。他不动弹,哪儿也不去,一天天在这网里昏睡着,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柳大侠。”秋月心推开了另外半扇门,揽起裙裾也在石阶上坐了下来,“虽然小妹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但往事已矣。你即便为此自怨自苦,都十年了,还不够吗?”
柳白原没有说话。
秋月心叹了口气,从颈中拉出那枚玉佩:“小妹实在不明白,柳大侠你既做了这‘求援令,便是仍存有侠义之心,又为何非要把自己困在淮安呢?”
柳白原突然抬起头,浑身跟着一颤。
“不是我……”他目中一片迷茫,“不是我做的。”
“啊?”秋月心讶然,“那又是……”她顿了顿,“你真的不认识甄夙吗?原太常寺博士,圣上亲封的国手乐师甄夙——他为了救我,现在被困在苏州皓月楼。”
柳白原皱起眉,苦苦思索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哎……”秋月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玉佩收回衣领中,拎起裙角站起身来。
“也罢。”她抿了抿唇,“林大侠已答应了助我。原本想着,你二人若是故交,正可同行相助。这一趟,林大侠若单人只剑,怕是太过凶险。”
这句话落,柳白原的身子陡然一缩,肩膀竟哆哆嗦嗦颤了起来。
秋月心一惊,看他似是又要发狂,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回到台阶之上。
谁知柳白原挣扎片刻,又慢慢平静了下来。他长叹了口气,声音分外嘶哑:“我早已毁去长剑,废尽武功。就算林大哥愿我同行,也只是累赘罢了。”
“什么?”秋月心吃了一惊,“怎么会!”
她这一个月来,打听了不少江湖上关于柳白原的传闻。十二年前,他被清流剑江酌选中,带入了鬼谷青溪——那是被武林中所有习剑之人视为圣地的所在,是一个几乎不可能企及的梦想。
一年之后,柳白原从鬼谷归来,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使自己的“沾衣剑”名列江湖十大名剑之四。那时,他才刚满十七岁。
可是现在,他竟说自己那一身绝世武功已经尽废!
“况且,大嫂因我而死,林大哥他……永不会原谅我。”柳白原仰起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空,“所以,我没有骗你。这世上,再无柳白原。”
秋月心只觉一股热流直冲顶心,视线立时模糊了。
“果真如此吗?”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应着此声,院门“咔”的一声开了,一辆华盖雕壁七香车从雨中缓缓驶了进来,停在了院子正中。车厢门打开,撑出了一朵精致的白梅。
秋月心心中剧震,赶忙向门口退了几步,脸已失了血色。喜妹,是喜妹!
她怎么会找到了这里!林江呢?林江又去了哪里?何时才能回来?
柳白原皱着眉,一时没有动,只看着那粉白的油布伞直起来,露出了一袭淡鹅黄的裙衫。
“真没想到,竟会在此情此景之下,拜会柳大侠。”喜妹娇娇笑道。
“你是何人?”柳白原冷冷觑着她,神色有些懒散。
喜妹抿嘴一笑,撑着伞款步上前:“不知柳大侠是否听说过苏州‘半喜戏班?”
“没听过。”柳白原立刻回道。
“那么……‘半山堂呢?”喜妹嘴角笑意依旧,口气却忽然一变。
柳白原眉心一皱,终于缓缓站起身来。
“‘半山堂与‘半喜,同属于江东捭阖门。”喜妹道,“喜妹奉老龙头之命,特来请柳大侠和秋姑娘一起去总舵游玩一番,交个朋友。”她说完,忽然一掩口,“呀,险些忘了,还有甄夙甄大人——他应该已在路上了。”
“你、你休想!”秋月心白了脸,急声喊道。
喜妹将目光转向她,脸上的笑意完全收了起来,锋锐的眼神好像毒蛇吐信。她站在石阶前,一手撑着伞,一手垂着虚捏了个兰花,与柳白原隔了一丈距离相对而立。
“我是不是休想,就看柳大侠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废了。”
话音落,她空着的一只手上突然多出来一枚银色匕首。
柳白原立刻向一旁躲去。眨眼间,一股锐利的寒气破空而来,直刺他的咽喉!
“啊呀!”柳白原脚下一滑,向泥地里摔去。然而那匕首来得何其快!眼见就要割破他的喉咙,血溅当场!
“小姐!让开!”千钧一发间,灵儿从屋里冲了出来,将一个木头妆奁朝喜妹狠狠砸了过去。
喜妹看也不看,微微一个拧身便轻巧避过。妆奁“噗”地落入泥地,溅起点点污泥。那污泥倒让喜妹有些忌惮,再闪身一避,手里匕首的轨迹不由挪开了半分。
就这么一瞬,柳白原也已重重跌倒在了泥地里。他就势一滚,动作相当笨拙,反倒离喜妹更近了一分。
喜妹脸色陡然沉下去,仿佛耐心终于到了尽头。她手腕一动,白伞倏然合起,化作一道电光似的白影,直击向柳白原胸口。
瞬时间,柳白原的身子重重向后飞出,一蓬热血陡然喷了出来。
“啪”的一声,白伞再次绽开。喜妹一声冷哼,两指一转收起了匕首。她仍是下车撑伞时的袅袅姿容,连衣服都没怎么打湿。
“柳大侠!”秋月心焦急喊出,想冲上去查看,却被灵儿扯住了衣袖。
“那小丫头的选择是对的。”喜妹缓步向柳白原走去,没回头,却知背后情形,“这么冰雪聪明的姑娘,真该收进我‘半喜。”
“你、你做梦!”秋月心嘶喊道。
喜妹根本懒于理睬,走到柳白原身前,屈下了膝。柳白原已然昏迷,口边胸前全是血,被大雨浇得一片模糊。
“哎,难道真的废了吗?”喜妹叹道,伸手搭住了柳白原的脉门。
阴寒而强韧的内力汹涌侵入,柳白原立刻浑身抽搐了起来,口角溢出大量的鲜血,脸色由白转青,开始翻起了白眼。
“咦?”喜妹赶忙收手。只这么片刻,她已探出——柳白原的身体已变成一个无底的空洞,所有的内力都被强行散去了,神元也已烧尽,再也不可能生出新的真力。
“哎,可惜。”她站了起来,右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不过,剑招你总还记得吧。”
话音落,几个灰衣武士不知从何处跃了出来。
“那小丫头,带走。”喜妹抬手指挥道,“柳白原捆起来,锁入厕中。”
她转过身,向房屋门口走去:“茶水点心送进来,我要和秋小姐,好好叙叙旧。”
窗外雨声潺潺。房间里,香炉青烟袅袅,案头茶香四溢。
秋月心站在窗前看雨,对背后喜妹殷勤煮茶无动于衷。
“秋小姐可是在忧思良人?”喜妹笑道,“可别茶饭不思,急坏了身子啊!想必甄大人他,会十分心疼的。”
“你到底想怎样?”秋月心没有转身。
“你若肯加入我‘半喜,乖乖听老龙头的话,我自会带你去见他。”
秋月心不屑地一笑。
其实又有何好问的?他们不过是要以她作为胁迫,逼甄夙交出那本暗含秘辛的《蔡氏五弄》的琴叙谱罢了。
“据我所知,老龙头眼下还是将甄大人奉为座上宾,就等秋小姐去了。他知道你二人皆出身孤苦,有意为你二人主婚,成就一段良缘。”喜妹一面说,一面把精致的点心一样一样摆上桌案。
秋月心感到心头微微刺痛了一下。
他们确实捏准了她的要害。
她的人生前二十年毫无希望,这一年总算遇见,却又立刻破灭。如今的她,就如在连天大雨中的一支微弱的火烛,何时会熄灭,并不由她决定。而那些能将她收入屋檐之下的人,却是要用她去点燃焚毁世界的大火。
“哎——”秋月心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只怕他并不做此想。”
喜妹哈哈一笑:“秋姑娘竟如此不自信吗?”她摇摇头,“也罢,甄大人那边的事,等我们回到总舵再谈不迟。今日,我却想跟秋姑娘谈谈另外一个人。”
“谁?”秋月心眉心一蹙。
“柳白原。”
秋月心霍地转过身来:“此事跟他何干?”
“哟哟,紧张了。”喜妹抿嘴一笑,“我也真没想到,秋姑娘心地之善良,竟对这疯癫乞丐也护佑有加,视若珍宝。”
秋月心皱紧眉头:“他武功已废,现在又被你重伤。你还想怎么样?抓了他又有何用?”
“哎——”喜妹伸出食指左右一摆,“话可不是这样说的。沾衣剑柳白原,可是十七岁就名满天下的鬼谷高徒,我若真当他只是个乞丐,那疯的人,便是我了。”
秋月心眉梢一沉,没有说话。
“天下奇术,皆出鬼谷。柳白原所学的青溪剑术,可不比甄大人那卷《蔡氏五弄》里的‘洗尘魔音要逊色多少。”喜妹盈盈笑道。
“可是……他已经……”秋月心立时明白了。
“我知道他武功已废。疯了十年,怕是剑招也忘了不少。”喜妹截口道,表情阴冷,“并且,我心里有数,他是个硬骨头,我就算百般折磨,也未必能逼问出什么来。”
秋月心咬住了嘴唇。
“所以,倘若连秋小姐都不能说服他交出青溪剑术,我也没有什么留他性命的必要了。”喜妹冷冷地道,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听到此言,秋月心的脸色终于白了下去。
“怎样?”喜妹趁势逼问道。
秋月心受不了那刀尖一般的眼神,不由偏转头去。这一转,正看见了被移至角落里的那张桐木古琴。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径自向那古琴走去,一抬手掀开琴布,“弹首琴曲,涤荡杂念,喜妹姑娘想必不会反对吧?”
喜妹微一皱眉,沉吟了一下,终点点头:“自便。”
秋月心面墙坐下,伸指按上琴弦。
弹一首什么呢?她闭上眼。
那些烂熟于心的欢场之音,又如何能够涤荡她此刻心中的悲绝?
窗外的雨声愈发大了,雷声也还在滚滚而来。指尖被冷硬的琴弦硌着,竟第一次让她感觉到陌生和恐惧——仿佛是按在刀锋上,一动便要流血。
淮安、柳白原。
自她踏足江湖,这五个字便是她全部的希望啊。可是到如今,竟反倒要靠她去怜悯和拯救吗?
“秋姑娘若是想拖延时间等林江来,却是不必了。”背后,喜妹冷冷地道。
秋月心手腕一震,看着面前苍白的墙角,感觉心中最后一道防线,正在缓缓崩塌。
沾衣。
这一场淋透淮城的大雨,又岂止是——沾衣欲湿,便可止。
“苔衣生,花露滴,月入西林荡东壁。扣商占角两三声,洞户溪窗一冥寂。”终于,她心中轻吟,伸指拨弦。
清冽的琴音响彻这方安静的屋室,沿着墙壁滋蔓到每一个角落,从窗口振翼而出。
“《蔡氏五弄》!”喜妹惊讶地脱口而出。
这是《蔡氏五弄》中的《幽居》,虽不如之前在苏州的对决之中,甄夙所弹的那曲《秋思》苍凉冷怆,却更为深邃岑寂,孤声独鸣。
喜妹惊呼一声之后,便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这琴声太过明澈,直指心底——眼前仿佛看见那琴声之魄结成了一只大雨中的孤鹜,在沉寂的空山幽谷之间自由盘旋。
秋月心闭着眼,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指尖流走,缠绕在琴弦上,又随着琴声蒸腾到空气里,漫溢到大雨中。
琴声随着雨水落到屋瓦上,落到飞檐间,落到小院的每一寸泥土上,落到柴房顶的茅草里,落到厕房肮脏的木板缝隙间。
然而,一无回响。
秋月心嘴角轻勾,无声地笑了,慢慢对着琴俯下身去。
“你作甚!”突然,喜妹一声暴喝。
琴声戛然而止。
秋月心突然从怀中拔出一柄匕首,狠狠向自己心口刺去。
“停手!”喜妹将手里的茶杯直投了过去。
“当”的一声,茶杯准准撞开了匕首。秋月心侧身跌倒,琴弦被匕首划过,应声而断。
“好血性啊!”喜妹由衷赞道,快步走过去,劈手一掌掴在了秋月心脸上。
秋月心应声倒地,眼前一黑,几乎昏厥了过去。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玄武纪·踏歌行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