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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原创〗逃杀·乐游原(下)

分类:今古传奇 更新时间:2023-01-15 18:53:47

前情提要

前丐帮帮主冼红阳被人诬陷为杀害太子的凶手,幸得莫寻欢所救,并在越赢和杜春的帮助下踏上逃亡之旅。三人步入江北地界,正巧碰上黑道集会。薛明王欲使计夺取黑道首领之位,越赢和杜春也被卷入混战。关键时刻冼红阳果断出手化解了危机,却和薛明王一起被炸入了洞中。

章十二洞穴之中

冼红阳“啊”的一声,转头看向薛明王:“原来竟是你得了云阳卫地字头领!”他曾听越赢提到地字部头领空缺一事,未想竟是被面前这个人夺得。

薛明王哼了一声,以为他定要说些讽刺言语,却听冼红阳真心诚意地赞道:“真是了不起啊!”

薛明王奇道:“什么?”

他从小生在宫中,最擅察言观色,眼见冼红阳说这一句并非玩笑讥讽,不免大为诧异。

其实冼红阳是由这一块令牌想到了自己。薛明王一生起伏颇大,犹能在残废之后夺得云阳卫地字头领之位。试想换成他自己,两年前不当丐帮帮主后,再去做个门主盟主?这简直是做不到的事情。

这一边,薛明王倒也无意追究那句话,只平淡道:“将令牌还我。”

冼红阳便依言递给他,薛明王又是一怔,他原本以为冼红阳会以此要挟,接令牌时也做了若干防备,谁想冼红阳单就是把令牌递了过去,并无他话。

他却不知冼红阳最怕麻烦,又觉得自己拿块令牌没什么用处,巴不得赶快还回去。

交接过令牌,冼红阳又想到一事,于是问道:“薛明王,刚才我和越大哥都点了你穴道,你为何还能活动?”

薛明王心想:现在不该是问我们究竟身处何地么?为何关心这些无用之事?但他表面自然不会露出来,只淡然道:“这是我武功独到之秘,自不可轻易示人。”

冼红阳“哦”了一声,他不过随口一问,也并非多么在意。这时他方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之事,于是再度展开火折子,细细查看。

二人此刻所处之地是一个占地不大的洞穴,如果洞中再多几人,只怕转身都已不易,一条斜长地道通向上方,方才两人就是从这条地道中滑落下来。遥见地道出口处似乎有一线光亮,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晰。

这条地道十分狭窄,大约只容一人上下,角度又陡。冼红阳站在那里张望,薛明王依旧坐在地上,只道:“你可以壁虎游墙功上去一探。”说着递过一枚龙眼大小的夜明珠。

冼红阳觉得有理,于是熄灭火折,将夜明珠衔在口中,展开轻功,向上攀缘而去。那枚珠子绿光荧荧,映得他眼眉皆碧。

攀缘片刻,他毕竟有一条腿瘸了,施展全身都须借力的壁虎游墙功十分费力。上到一半,终于支撑不住,“砰”的一声又摔下来。

他坐在地上,十分懊恼,腿初瘸的时候还没多大体会,现在才逐渐明白,原来自己当真是残废了。

他懊恼了一会儿,回头看薛明王还坐在地上,不由恼怒,一手将夜明珠掷回,道:“惯会支使别人,你自己为何不去查看?”

薛明王仍未起身,道:“我不会壁虎游墙功。”

冼红阳嗤之以鼻:“你轻功那么好,说不会谁信?”但总没有强迫他人使用轻功的道理,他绕着洞穴,开始一处一处检查。

虽说是检查,但冼红阳并未学过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一类,最多也只能看看哪块石头是空心的。有道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当年冼老帮主在世时,何尝不曾勒令自己的独子学习种种技艺,只可惜当时冼红阳年少好玩,十停里不过学了三四停。

他却不知,此刻的薛明王不是不会,而是无法使用武功。

早年在宫中,薛明王确是学过移形换穴的功夫,但这一门功夫湮灭已久,流传下来的不过是些断简残片,以他之聪明,也只悟得些皮毛。冼红阳骤然一击,他不及防备,便被制住;待到越赢再度点他穴道时,他虽然运功防备,但也只能做到身体可以行动,武功什么的,是全然施展不出了。

但这些又不可让冼红阳得知,不然他若挟持自己为质,那该如何是好?故而薛明王外表一派镇定,其实却是暗自运功,力图冲破越赢所点穴道。

冼红阳敲了一圈,一无所得。他又圈起双手,叫道:“越赢,越庄主,越大哥!我在这里!”

洞穴狭小,回声震得人耳朵疼,薛明王皱眉道:“你何必叫,他们不是看到你掉下来了么。”

冼红阳想想也是,眼下既然自己出不去,也只能靠越赢他们救援了,虽说现在外面情势不明……哎,总之以他们俩的本事,脱身至少是没问题的吧?

于是他不再多想,双手向后一靠,舒舒服服地躺到了地上。

薛明王继续运功,但越赢手法十分独特,一时间竟然冲不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冼红阳,此人虽然躺在了地上,一张嘴却闲不下来。

“薛明王,你和明城应该是一伙的吧,你不知道怎么出去吗?

“我说,江北的大龙头不是你杀的吧,干吗又栽到我身上,不过也罢,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你武功真够高的,真打起来,不知道越庄主是不是你对手。话说回来,你下手也太狠了点吧。

“啊,对了还有,越庄主他们易容了,你怎么认出他们的,我也易了容,你怎的没认出我?

“云阳卫的地字头领官够大了,你还抢江北黑道盟主有什么用?诶,莫非是整个江北黑道都在《冰山录》上?”

这人实在比一百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叫还要聒噪,薛明王就算心神不弥于外,还是被他烦得不轻,但听到最后一句,也不由心中一凛,暗道这个人被一路追杀,又怎知道《冰山录》一事?

薛明王几次运功未果,于是站起身来,清淡一笑:“能在这里见到冼帮主,也算是功劳一件。”

冼红阳看他带笑起身,想到此人铁钩狠辣无情,不由下意识后退一步。但这洞穴狭小,能有多少转圜余地,便叫道:“现在大家同在一条船上,打什么打,出去再打!”

薛明王见吓退了他,肚里暗笑,口中却道:“也罢。”青袖一敛,继续打坐,果然耳边便少了许多声响。

洞中暗无天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薛明王觉得所封穴道渐有缓解之势,心中暗喜,面上却分毫不露端倪。待到功力恢复泰半时,他纵身一跃,轻飘如同一张纸片,轻而易举便附在了石壁上。

那正是轻功中极难施为的“壁虎游墙功”,比之冼红阳方才所施,高明了何止数倍!

冼红阳又惊又怒,叫道:“你方才……”他这才反应过来薛明王方才多半是用不出武功的。

薛明王并不理睬,身形一晃,恍如没有重量一般,转眼间便已到了洞顶。

果不出所料,洞顶虽有碎石,却仍有缝隙可供出入,他身形一展,正要跃出,忽听头顶有雷鸣之声,一惊之下急忙回避,却见大小石块纷飞如雨,将洞顶那条缝隙掩盖得泼水不进。

薛明王跃回洞穴,面色大变:“糟糕!”

冼红阳也听到了声音:“洞口被堵住了?”

薛明王不语点头,他等待片刻,待声音消失,外面安静下来,他再次施展轻功而上,仔细寻觅可能出去之处,半晌未果,他一掌击出,石屑纷飞,但外面掩盖何等厚重,这般击打,全然于事无补。

冼红阳不由喊道:“你内力不够高,打也白打,下来吧。”

虽然他是实话实说,但这话听起来毕竟不好听。薛明王为人深沉,也不动气,飘然而下。

“洞口多半是被江北之人堵上了。”他对冼红阳这般说道。

冼红阳奇道:“他们不是中了迷药吗?就算解开,你家的剑手和明城怎么不拦住他们?”

薛明王沉默片刻,道:“那些人不顶用的。”

冼红阳拍手而笑:“难怪你身为大头领,还要自己去争盟主位置,原来连个像样的帮手都没有。”

薛明王再度沉默,冼红阳只当他被自己气到,却见片刻之后,他缓缓抬头,展颜一笑:“你说得是,没有亲信,确是我最大弱点。”

薛明王一生栽倒数次,其实论武功,论智谋,论狠忍之道,他皆不输于人,但为何如此,他自己也不得要领。今日被冼红阳一语道破,不由有豁然开朗之感。

冼红阳见他面上神情舒展,心下也赞此人心胸了得。却听薛明王又问道:“越赢和杜春与你一路同行,然而从前并未听说你们有过来往,这是为何?”

冼红阳笑道:“这是我……那个独到之秘,自不可轻易示人。”他仿学薛明王方才口吻,薛明王听了也不恼,只道:“这样如何,你也问我问题,我如实做答,作为交换。”

冼红阳道:“好!”他目光炯炯,看向薛明王,“江北大龙头是不是你杀的?”

薛明王答得干脆利落:“是!”

他答得如此干脆,冼红阳倒是一惊,又问道:“那为何要栽到我身上?”

薛明王笑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冼红阳便道:“那好,其实我们私交已有多年,你不知罢了。”

薛明王道:“胡说八道!我认真作答,你却为何胡扯,若是你们当真有私交,云阳卫岂有不知之理?”他又思索片刻,“你这样说话,莫非是为了替什么人掩饰?若说越赢和杜春两人都要卖的面子,天下也没几人。而这几人当中,也只有一人会因相逢意气而与你相交,莫非是莫……”

他话音未落,冼红阳已急忙拦住:“别说了!”

薛明王笑了笑:“果然是他。”这一笑与平时不同,他本生得秀美,珠光掩映之下,竟有几分悠远回忆之意。

随即他又拖长了声音道:“栽到你身上,是因为你最好栽,没听过‘墙倒众人推这句话么?”

冼红阳为之气结。

薛明王又道:“虽然第一个问题你胡乱答复,我也不与你计较,眼下轮到我问你,这一路上,都有哪些人追捕于你?”

冼红阳听他不追问莫寻欢一事,心中安慰,于是答道:“太子手下的侍卫头领陈鹰、云阳卫,还有江湖各大门派,我可记不得那许多。”

这话其实和没说没什么两样。薛明王颔首,也不追问,只道:“你问吧。”

冼红阳于是又问:“你把今晚之事安到越庄主头上,难道你事先知道他要经过此处么?”

薛明王道:“不知,若他不来,今晚之事就安在金刀聂干戈头上。不过他来更好,让江北黑白两道相争,比江北黑道窝里斗好得多了。”

冼红阳看他把一项天大的阴谋说得轻描淡写,一伸舌头,又问:“越庄主在台下飞石击倒七人也是你下的手?为什么众人喝酒都有事,只有我们三人没事?还有,你是如何认出他和杜门主?”

薛明王笑道:“原来你关心的全是这些细务!不错,越赢出手时是我借机下毒。聂干戈没中毒是我要留下他立威,另两人则因躲在死角逃过一劫。喝酒一事更加简单,迷药下在酒碗上,而非酒里,你三人的酒碗上没涂迷药,自然不曾中毒。”他叹息似的摇摇头,“早知你在那里,就该在你的酒碗中涂些迷药才是。”

冼红阳笑道:“我福大命大,就算你下了毒,我自然也会变个法子躲过去。”

薛明王自然不理他大话:“至于我认出越赢不为别事,他虽易容,腰上系的却是结义时莫寻欢送他的银带。他向来洁身自好,能和他走在一起,身份气度又不逊于他的女子,多半便是杜春。”

冼红阳听得他连那条银带都认得,暗自咋舌,心道这人对莫寻欢到底是有多熟悉?

薛明王凝神片刻,又道:“方才你问了我两个问题,我也有两个问题问你。我答你的问题并无敷衍,望你也能如实答我。”

他前面与冼红阳对答,皆无这般郑重。冼红阳见他如此,心中也自沉吟,想到自己方才无意说出《冰山录》一事,莫非他要追问此事?这个自己却不好作答。却听薛明王缓缓问道:“这一路来,追捕你的云阳卫各自隶属哪几支?追捕你的江湖门派又有哪些?”

冼红阳见他方才神气,原以为是两个多么了得的问题,未想却是这般无关紧要。他心想:你自己也是云阳卫头领之一,原来连自己手下都搞不定!于是答道:“追捕我的云阳卫,天地人三支都有,其中天地两支最多……”说到这里他忽然也觉奇怪,心道人字一支内里高手众多,居然没怎样追捕自己。随后他又列举了十来个大小门派。

薛明王一面听,一面颔首,听到最后,淡淡一笑:“这就是了,原来如此。”

他青衫一振,左手执夜明珠起身,环绕石壁,仔细查看。

冼红阳奇道:“你在找什么?”

薛明王淡然道:“我只在上面埋下了炸药,却不知这里有个地道,应是明城为自己留的后路,这人胆小奸猾,下面必然还有出口。”说到这里,他右手铁钩一伸,似乎触动了某一处机关,只听吱呀作响,石壁随之移动,果然露出了又一条地道!

章十三江畔月明

这条地道似乎也是依据自然而成,一路倾斜向上,仅容一人通行,薛明王手执夜明珠当先而走,似乎并不在意身后的冼红阳有所动作。

冼红阳一直跟在薛明王身后,方才被困洞中时,两人多少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此刻已有出路,他不免想起薛明王栽赃越赢,对聂干戈下毒手等事,心头不由愤恨起来。

但背后出手却又委实与他本性相悖,他忍了又忍,还是克制了下去。

薛明王在前头微微冷笑,他与冼红阳见面未久,对此人性子却已摸得熟透。

地道狭长,竟似没有尽头,冼红阳走了又走,逐渐不耐烦起来。却见前方的薛明王不疾不缓,心道总不成被他小看,于是按捺情绪,继续前行。可忽又想到,若是走到最后,发现前方竟是死路,返回去洞穴又被堵住,自己不是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越想越是好笑,禁不住又哈哈笑起来。

薛明王未曾转头,只道:“你无事吧?”

冼红阳笑道:“没事,没事。”

薛明王道:“我只当你被点了笑穴。”

冼红阳奇道:“我身后又没人,谁点我穴道?”说完才醒悟到对方是在调侃自己。

薛明王微微一笑,心中却也想:这人在这等状况下也能笑得出来,难怪那个人对他看重,又寻来青林庄锦江门相助,这两人,性子果然相似。

又拐了一个弯,冼红阳忍不住抱怨道:“再这么走下去,岂不是要到黑风山顶了?”

薛明王平淡道:“也并非无此可能。”

好在道路越走越宽,再走一段,隐隐竟见到前方有一线光亮,两人也可并排而走,冼红阳欢呼一声,薛明王也收了手中珠子。却见光亮越来越大,又过几步,二人终于看到了出口!

冼红阳率先一步走出,却见眼前一片光明,晃得人双眼刺痛。他用手遮住眼睛,喃喃道:“真快,已经天亮了……”

这是何其漫长的一夜。

他伸展手臂,待到逐渐适应眼前的光亮,这才慢慢放下手,却见自己所处之处果然是黑风山顶,四周怪石嶙峋,山风寒冷。对面亦有一座高耸山峰,两相对应。天空一片鱼肚白,忽然间,对面山峰上似有山火燃起,一片闪烁。紧接着光芒蔓延开来,霞光四射,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如凤凰浴火,如金龙乍现,万道金光驱云散雾,周围的山石草木遍染光辉。天地万物,瑰丽莫名,不可方物。

冼红阳看得目瞪口呆,他虽行走江湖多年,这般绚丽豪迈的情形却也是第一次见到,一时间也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只喊道:“日出,日出!”

在他身后,一个清冷声音缓缓传来,声音虽然清利,却自有一种莫可掩盖的大气。

“太阳初出光赫赫,

千山万山如火发。

一轮顷刻上天衢,

逐退群星与残月。”

这首诗乃是北宋开国之主赵匡胤所写,词句虽不雅驯,然而其中那等君临天下的大气,平常文人却无法拟之万一。冼红阳转头看去,却见薛明王负手身后,遥望天际,自有一种睥睨之感。

以内监之身诵太祖之词,自古名宦虽多,有几个如他气势?

薛明王见冼红阳看他,微微一笑,青袖一扬:“你去吧。”

冼红阳道:“好……啊?”他一愣,“你不抓我?”

自古以来,没有犯人求着官差抓的,不过这事太也蹊跷,抓住全国通缉的刺杀太子钦犯,这是何等大功?为何负责此事的云阳卫首领反而弃之不顾?薛明王见他疑惑,一笑道:“我这一生,所求无非‘权势二字,我整治江北是为这二字,今日放你亦是为这二字。”

冼红阳皱眉问道:“你原本为了江北黑道而来,如今盟主也飞了,人也没杀成,连我也不抓,你不是白跑了一趟么?”

真也只有他才能问出这番话来,薛明王眉峰一挑,大笑出声:“江北虽未入我掌握,现如今大龙头、二当家皆已身死,加上昨夜争斗,此时不过是一盘散沙,数年内不足为惧。至于你——”他上下打量了冼红阳两眼,“我自有用意。”

冼红阳还在思索他话中含义,却见薛明王一振长衫,犹如一只青色大鸟,飘飘荡荡已向山下掠去,山风凛冽,那袭青色长衫被撕扯得紧裹在身上,只见骨,不见肉。

冼红阳忽然想到一事,向山下大喊道:“云阳卫为什么派你除去江北中人啊……”但这时薛明王去得远了,已听不见。

他摊一摊手,转身准备下山,却见朝阳光辉之中,两条身影越行越近,他揉一揉眼睛,看清了大喜叫道:“越庄主、杜门主!”

京城有越水,江南有寒江,西域有红牙河。这三处风景各自不同,而锦江既为运河,开凿于前朝,风景挟江南江北之长,自是别有一番秀丽。

此刻在锦江上行着一艘小船,船头坐着一个渔公钓鱼,一个水手撑着篙子却在那里划水。只这水手实在是个生手,划了几下不见船走,只在原地打转。船间有人笑道:“进来吧,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

水手也不固执,放下篙子走到船头那渔公身边蹲下,挠挠头说:“看着简单,我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渔公但笑不答,只专注钓鱼,那水手便在一旁托腮细看,时隔不久,只见钓竿下似有所动,渔公用力一提,一尾金色大鲤鱼带着水花翻卷出水,日光下金鳞烁烁,煞是好看。那渔公自渔钩上摘下鲤鱼,向船舱里一丢,笑道:“接着,好一道下酒菜!”

船舱中人笑应一声,不多一会儿,里面炊烟袅袅,白米饭的清香,煎鱼的新鲜香气便自船舱里传来,那水手大叫一声:“受不了啦!什么时候开饭?”

这水手正是冼红阳,那渔公乃是越赢,船舱中人不用问,自然是杜春。

昨夜冼红阳与薛明王一同落入地道之后,越赢先以言语稳住江北诸人,本想寻觅长索救出洞中的前丐帮帮主,未想一旁石崖年久风化,方才又被炸药一炸,大片山石坍塌下来,恰好遮挡住洞口,难以移动。

越赢大惊,于是询问那四名剑手地道一事,那四人茫然不得要领。越赢心念一动,暗想明城必知此事,于是抓住明城向他逼问。

明城起初不肯说,抵不住越赢以分筋错骨手相逼,最后只得招出黑风山顶另有一处出口,越赢与杜春备齐工具,待到登上黑风山口时,恰好遇上了逃出的冼红阳。

三人相见,自然十分欣喜。冼红阳向二人讲述石洞中事,以及薛明王言语,尤其是他最后两个问题。但以越赢之练达,杜春之聪慧,也参不透其中深意,对薛明王放走他一事亦是不明所以。

冼红阳又问到江北诸人,越赢笑道:“杜春留了解药的药方给他们,不碍事。何况昨夜你先救江北中人,又救出聂干戈尸身,那几个黑道头目感念此事,对你刺杀大龙头一事也不再相信,甚至其中已有人为你出头辩白。”

冼红阳真没想到昨晚冲动之下做的这两件事,倒为自己解除了一场嫌疑,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抓了抓头。越赢悠然笑道:“说到底,救你自己的,终究也还是你自己。”

冼红阳却觉心中惭愧,讪讪道:“要不是我,越庄主与杜门主也不会惹上这一场祸事。”

杜春在一旁一直未曾开口,此时却笑起来:“两位都不要客气,有句话说得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啊?”冼红阳一怔,却见越赢与杜春微微而笑,他又抓抓头,不由也笑了。

自这一场患难以后,三人之间,方始亲密无间。

这时杜春做好饭菜,三人便回到船舱中,桌上正中一个青瓷盘摆着越赢新钓上的鱼,煎得两面微黄,筷子轻轻一触,雪白的鱼肉夹着热气便一起涌出来,除此之外尚有几碟小菜,尤其是其中一碟腌菜,黄如蜜蜡,菜心如象牙一般,还未吃,光看着就已逗人食欲。

旅途之中,一饭之微,亦可精洁如此。这是因为过了黑风山,走水路之后,锦江上便是杜春的天下,锦江门立派数十年,自然威势与众不同。

冼红阳吃得兴高采烈,笑道:“杜门主真是好手艺,将来……嗯,眼力也很高,嗯嗯。”

他本想说“将来娶了你的人真有福气”,话到嘴边才觉不对,虽然杜春与莫寻欢情深意切,但莫寻欢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风流浪子,识得的有名女子甚多,却从未听说他有过嫁娶的意思。因此这句玩笑实在是说不得,只好硬生生转了方向。

杜春只作未觉:“过奖过奖,但不知眼力这句怎么说?”

冼红阳于是道:“昨夜杜门主一看到薛明王,立刻说出了他名号,眼力自然是高。”

杜春一笑:“我并未见过他,但却识得他武功。”

“哦?”

冼红阳刚疑惑一声,却见杜春倒转手中竹筷,倏然间从胁下穿过,直刺冼红阳,这一式又快又狠,依稀竟有三四分薛明王的味道。

冼红阳大吃一惊,匆忙间举起手边一个装鱼骨头的盘子相迎。杜春的竹筷却已收手,她笑道:“阿莫这个人,总有些莫明奇妙的天分。凡是见过的武功,他若想记,虽不能得其形,却可得其部分神韵。三年前他与薛明王交手过一次,记下了他的袖中剑,后来教授给我。昨夜看到的薛明王铁钩狠辣,其实还是脱胎于袖中剑。”

冼红阳第一次听到此事,不由对莫寻欢又多了一层认识。他忽然又想到一事,于是问道:“三年前莫寻欢与他交手……正是那一年薛明王被断去右手,莫非那是莫寻欢做的?”

越赢端着杯子,插口道:“虽然不是,却也和他有关。”

冼红阳好奇心起,道:“越大哥,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越赢道:“三年前,阿莫和另一人与薛明王有一场纷争,当时那人一剑断去薛明王右手,阿莫本想杀了他,但因种种原因,终于放过了他。却没想到薛明王如此坚忍,三年中武功反而大进。时至今日,阿莫也不知还是不是他的对手。”

冼红阳皱眉,又想即便是当年,薛明王亦是一流好手,却不知是何人如此了得,一剑便能致他于此,于是急忙问道:“那人是……”

越赢笑道:“那人是阿莫一个知交好友,两人相识时间只怕比我还长。”

“那人你应听过他的,他出身于江南君子堂,兵器谱排名第三,人送绰号飞雪剑,叶云生。”

皎如玉树阶前明,江南飞雪剑,君子叶云生。

几人在这里相谈正欢,前方忽然驶来一艘快船,船头立着两个赭衣汉子,其中一人高声叫道:“这可是杜门主与越庄主的船么?”

杜春眉头一皱,锦江是她辖地,这艘快船虽小,也不成威胁,但能贸然至她面前,总不成道理。她未出船舱,只问了句:“什么人?”

那两人听得她声音,不由大喜,躬身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地道:“打扰杜门主,我家主人听说杜门主正在用餐,特命小的们送酒过来。”说着自船中提出一个酒坛,他们不敢太过靠近杜春之船,只将酒坛隔水掷过。

这时越赢已出船舱,伸手抄住,见是个青花缠枝牡丹坛子,上面有“天一阁”三个字,不由笑起来:“拜师酒,你家主人好生慷慨!”

是时葡萄酒以西域出产最佳,而西域罗天堡堡主介兰亭最为敬师,他师长谢苏中年后身体衰弱,介兰亭于是在罗天堡附近辟了一块小葡萄园,酿出酒来为谢苏益气补血之用。其酒甘美无比,莫可比拟。介兰亭自己也十分得意,为其命名为“天一阁酒”,江湖中人嫌其拗口,多称其为拜师酒。

拜师酒出产虽不多,但谢苏一人能喝多少,故而每年亦有少量流于江湖之中,因其量少,十分昂贵,一坛竟可达百金之价。

杜春问道:“你家主人是何人?”

那两人拱手道:“请杜门主海涵,我家主人并不愿透露名姓。”

杜春笑了一声:“谢过你家主人,酒是好酒,只可惜吃鱼不配。”

那两人面面相觑,见杜春不再理睬,也只得离去。

越赢把那青花坛子放在一旁,三人依然谈笑。

待到晚上,那艘快船竟然依旧赶来,这次林林总总送来了四五坛酒,什么女儿红、竹叶青、桂花酒,无一不是名品,三人虽然疑惑,却也摸不着头脑。

当晚越赢开了一坛竹叶青,倒一点给江中的鱼儿,却见鱼儿摇头摆尾,颇有醉态。越赢笑道:“做一盘子醉鱼吧。”

冼红阳坐在船头摇着脚:“我要吃醉蟹,醉虾也成。”

一把鱼竿从船舱中丢出来:“要吃什么,自己去钓。”

冼红阳不提防,被鱼竿砸个正着,他“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越赢笑道:“别叫了,你看这夜里江景,何等动人。”

冼红阳依言望去,却见月白江清,江岸两畔薄薄的一层白雾蒸腾,又有些地方有萤火飞舞,如梦如幻。

本是逃亡之时,却能见此美景,冼红阳心旷神怡,这时他不免又想到莫寻欢,更是忆起两人初识之时,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高兴。那日莫寻欢来,是雪中送炭;如今若来,便是锦上添花。

章十四钟情何用

第二天清晨,杜春还未准备早饭,那两个赭衣汉子又来了,这次抬了一整桌附近杏花楼的早点,小笼包子还冒着热气,十几样点心摆得齐齐整整,眼见是现做出来的。

这一桌早点未必值多少银子,难得是这份心思。

杜春笑道:“省了我多少事情。”那两人见杜春未曾拒绝,欢喜而去。

越赢问道:“这人是谁?”

杜春道:“猜出几分,再看吧。”说着提起竹筷,“大家吃吧。”

越、冼二人见她放心用餐,猜想这主人应是无碍,于是也一同举箸。

待到中午,杜春也不生火准备了,只道:“大家等着吃就好。”

冼红阳苦着脸道:“我想吃昨天的煎鱼和腌菜。”

越赢笑道:“放心,小杜这样话,一定是更好的东西。”

冼红阳被越赢一说,倒不敢多说,只蹲在船头嘟囔着:“还是昨天的好吃……”正说着,果然看到那两个赭衣汉子又来了,隔着好远就喊道:“杜门主,我家主人送来一桌宴席……”话音未落,杜春已然笑了,左手画个圆圈,右手食指向圈中一点:“别打哑谜了,你家主人是十三帮里哪一帮的弟兄?”

她这手势是锦江中人的暗语,十三帮中一体通用。这暗语一出,那两人对视一眼,倒不好不为作答,心里一边想自己什么地方露了破绽,一边右手拇指、中指相对,抵在左手掌心之上,同时屈一膝跪倒,道:“海沙子里面讨生活,见天赏饭,落地开眼,小的见过杜门主!”

“海沙子”就是盐,杜春身为一门之主,身份远高于这两人,故而那两人须得屈膝作答。杜春心念一转,笑吟吟道:“林少帮主,何必隐瞒,出来吧。”

这句话出口,却见快船上竹帘一挑,一个青年男子长身而出,这人眉目英挺,正是黑风山上被杜春救过一命的林少崇。他拱手向杜春道:“杜门主,见笑了,我这是一点小意思,倒被你看破。”

杜春笑道:“能在锦江上通行无碍的,无非也就是十三帮的弟兄。不过少帮主也太客气了。”

林少崇道:“杜门主救我一命,这是天大的恩情,这点小事算得上什么!”说着指挥手下把酒席搬上杜春所在小船。

杜春笑笑接了,口中却道:“多谢少帮主,不过下次就不必了。我这边有事赶路,时间紧迫。今后若有机会,两家再聚。”

林少崇便道:“杜门主有事么?盐帮在锦江上也有几分力量,不如让我尽一分力。”

杜春笑道:“这只是我个人私事,不必麻烦盐帮。”

林少崇道:“若是私事,想必帮中出头不便,那我不调动盐帮人手,单我个人一路陪同杜门主可好?”

杜春微微一笑:“若少帮主与我同行,难免过于招摇,反倒不好。”

林少崇道:“也对,那我便单独乘一条小船,跟在杜门主船后可好?”

杜春收敛笑意,道:“虽是我个人之事,但是颇为棘手复杂,不好耽搁少帮主工夫。”

林少崇道:“什么话!杜门主救我一命,办一点小事,哪有反嫌麻烦的道理!”

这两人一问一答,越赢在船尾不好接口,一面听一面忍笑,几乎憋出内伤。

冼红阳莫明奇妙,小声问:“越大哥,姓林的做什么一定要跟着我们?”

越赢不好说这话,只向杜春点点头,冼红阳起初不明,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心说这林少崇又不是没见过女人的,再说什么年头了,真还有一见钟情这种事!

这一边,杜春毕竟不好坚拒,但也只许林少崇另乘一船跟在后面。林少崇并不介意,能许同行,他已心满意足。

再说这一边那两个手下排放酒席,林少崇看见冼红阳站在船尾,露齿窃笑,只当与他无关一样,便指着他道:“你怎么做人手下,还不快来一同安排东西!”

那夜冼红阳施展青竹丝时林少崇已然晕倒,当下冼红阳依然轻装易容,林少崇只当他是杜春仆役,心道虽然杜门主为人宽厚,你这手下也太嚣张!

冼红阳起初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林少崇又指着他教训了一句,他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欲待反唇相讥,却又不好太露痕迹,只得愤愤地过来帮忙,心里却想:姓林的,你我梁子结大了!

这一顿饭冼红阳吃得真是郁闷至极,越赢、林少崇、杜春三人一同用餐,他和那两个赭衣汉子就只能站在一旁。加上他从越赢那里得知林少崇对杜春的心事,思及好友莫寻欢,更是怎么看这位少帮主怎么不顺眼。

这时林少崇穿了一件崭新的宝蓝缎子长衫,他便想到莫寻欢平素惯穿的半旧衣衫,才是潇潇洒洒的公子本色,这林某人一副暴发户模样,实不能与莫寻欢相比。

倘若换了别人,身为朝廷钦犯,刚过了两天安稳日子,自不会去惹事。但若是自此安分守己,那也就不是冼红阳。

这人本是个任性使情的浪荡子弟,纵是逃亡之中,本性难改。此时冼红阳心心念念要给林少崇一个好看,但话是这样说,做起来却也不易。若是打他一顿,船上狭窄,怎有动手的地方?若说和他斗口,与自己眼下的仆役身份又不合;若是在水里捉弄他一次,冼红阳自己水性平平,对方可是在锦江上长大的。

船行水上,景致依然如画,可看在冼红阳眼里,却全不是昨夜的滋味了。

这一行人走了两天,终于被冼红阳抓到一个机会。

一般船只,夜里总需停靠岸边住宿补给。但杜春为了尽快赶路,这几日并未靠岸,一应物品均有锦江门的船只送来。

但到了这一日夜里,越赢与冼红阳不惯长期坐船,已是疲态尽现。因此杜春决定靠岸休息一晚,否则万一遇上什么意外,众人精神不振,也难以应对。

小船停靠在花儿泊,这里亦是锦江门一处据点。越赢一上岸来,寻了个休息之处便即睡着,他行走江湖多年,对自身控制得极好,想睡便可睡,想起便能起。

冼红阳本来也十分疲惫,但到了岸上,精神兴奋,反而有了劲头。他趁着杜春忙于安排门中事务,悄悄来到林少崇身边,假意恭敬道:“少帮主,今夜子时,花儿泊东侧大石处,有事相商。”

林少崇见他一直跟在杜春身边,只当他是杜春亲信,听得此言心中一喜,试探着问道:“杜门主有事?”

冼红阳但笑不语,但看在林少崇眼里,自然是一副默认模样。冼红阳又道:“少帮主千万莫忘。”随即离去。

林少崇这边怎样按捺喜悦暂且不提,冼红阳更是得意,心道大半夜的,姓林的小子你就慢慢吹冷风去吧!想了一想又觉不够,于是又悄悄走去那块大石边,琢磨着布置些陷阱之类。

这块大石处于花儿泊边缘,足有数人来高,一座小山也似,是花儿泊一处重要标志。此刻周遭寂寂无人,冼红阳转了几圈,正在研究地形,忽然远方传来一阵声响,说不上是什么东西。

他心中奇怪,欲待出去一查,却想到自己眼下身处追捕危机之中,不可贸然出花儿泊,为越赢与杜春生事,这样想着,已经伸出的一只脚又缩了回去。

他绕着大石转了两圈,心思却已不在大石上,又想让林少崇那小子吹吹冷风就好,也不必埋什么陷阱。这样想着,脚步却不愿挪开。

又过了一会儿,天上一轮明月慢慢升起,草丛里蛐蛐、油葫芦叫个不停,眼见是没什么动静了。冼红阳暗忖:大概方才是自己听错。转身刚要走,却听那声音又清晰起来,呜呜咽咽,是一个小孩子的哭泣声。

冼红阳这一生,最看不得小孩子与老人受苦,一念之差,他又停住了脚步。

随着哭声,草丛里慢慢走出个小乞丐,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左右,一身衣服披一块挂一块,早看不出原本颜色,头上用根桃木簪子胡乱绾了个发髻。他一边走,一边哭,却又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眼泪,一副不想哭,却又止不住的模样。

走近了些,冼红阳才发现,随着那小乞丐擦拭眼泪的动作,衣袖滑落,露出的一条细瘦手臂上红红肿肿的全是鞭痕。

这一下,冼红阳怒从心头起,他自幼在丐帮长大,天下的乞丐在他看来,皆如亲人一般。这一下哪还管那许多,脚尖一点地,嗖地一下自石后蹿出来,三两下已到了那小乞丐身边,叫道:“小兄弟,你不要哭,是谁欺负你了,我给你出气!”

一个大活人忽然从天上掉下来,小乞丐被他一吓,一声哭堵在嗓子里,只是抽气。冼红阳急忙给他顺着后背,那小乞丐慢慢地呼吸平顺,抬眼疑惑看去,问了一句:“你是谁?”

这一句问出,却让冼红阳愣在那里。

换成平常,他自然是慨然回答:“我乃丐帮帮主冼红阳是也!”这一句话,他不当帮主时也是这般说,毕竟无人与他认真计较。但眼下情势,却是容不得他如此。一个“我”字在喉头转了几转,冼红阳终于答道:“我不过是个平常江湖人,但会尽力帮你。”

过去二十几年中,他从未说过自己是个“平常人”这样话,他虽从不以自己身份为傲,但纵是他不做帮主时,走到哪里也都有丐帮弟子优待于他。习惯了这样的身份,此刻说出这句话,觉得口里似乎含了一个橄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小乞丐又疑惑看了他一眼,冼红阳此刻衣着寻常,相貌普通,实在不是大英雄的模样。但他言语关切之情出自肺腑,自然有一种令人相信的力量。小乞丐犹豫片刻,终于道:“有人……有人欺负我姐姐……”

冼红阳问道:“是些什么人?”

小乞丐却说:“我不知道,姐姐说有人要来,就把我赶了出去。我远远看见了他们,一个个都拿着刀枪……呜,姐姐不让我回去,我想找人来救她,又被村头的孙财主打了出去……呜……”说着,他又抽泣起来。

这小乞丐说得不清不楚,冼红阳心想:多半是一批地痞无赖来找他姐姐麻烦,这类事情在他做丐帮帮主时也遇到不少。他看一眼月影判断时辰,估计子时之前,自己大可凭借轻功,赶到附近村庄,收拾了那几个毛贼再赶回花儿泊。

他又怕杜春这段时间内寻他不到,于是自怀中拿出一截炭笔,唰唰几下在大石上留下记号。这是他与越赢、杜春三人当初约定的暗记,以免万一有人走散,便于联系。

一切完毕,他拎起那小乞丐腰带,笑道:“小兄弟,你给我指路,我去救你姐姐!”

小乞丐被他抓起,起初一惊,随即用力点头道:“好!”

冼红阳带着他在月下奔行,天上一轮明月照耀,地上沙滩一大一小两行脚印,渐行渐远。

花儿泊附近多是渔村,小乞丐带着冼红阳去的这个小渔村离花儿泊并不远。尚未到,就已见村尾处远远一所房屋四周通明,他不由心中诧异,却见小乞丐用手指着那里道:“就是那里!我姐姐就住在那里!”

冼红阳暗想:这事真是奇怪,难道这小乞丐的姐姐并非乞丐?他又悄悄向前走了几步,忽觉一阵寒气袭人。若是寻常人未必有所感觉,但冼红阳行走江湖多年,最近更被追杀多日,却觉这寒气十分熟悉。

那不是寒气,是杀气!

他在一堵断墙后隐蔽好自己身形,悄悄望去,只见那所房屋四周围了一队骑士,一个个箭上弦,刀出鞘,松明火把照耀分明,正是云阳卫!

章十五木牛流马

看到云阳卫那一瞬间,冼红阳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暗道休矣,居然连一个小孩子都来骗我!

他心头又是懊恼,又是难过,抓住小乞丐腰带的手转向他后颈,蓄力待发。那小乞丐却茫然未觉,指着那房屋欲待说话,被冼红阳另一只手一把捂住。

他抬眼看去,见那所房屋距离村庄颇有一段距离,里面孤零零的一座小屋,外面用矮墙圈了个院落。此刻屋中未点灯火,外面的云阳卫围成一圈,却在后门处留出缺口。看这架势,又不似要对付冼红阳。

但冼红阳被追捕这些日子,已比以往谨慎了许多,心道虽然如此,亦有可能是对方设下的埋伏,引自己入觳。于是伸指点了小乞丐穴道,凝神观看。

小乞丐被他放在地上,一双眼睛急得泪花都要迸出来,但苦于不能言语,只恶狠狠瞪着冼红阳。

这时围在外面的云阳卫约有十六七骑,一个个身着白衣,腰束银鱼,刀剑出鞘,锋芒清冷,不似侍卫,更似一队训练有素的江湖高手,正是云阳卫人字部中人。领头之人看装束亦是一名指挥,他一挥手,两名云阳卫驱赶跨下骏马,便向院中驰骋而去!

院门虽然关闭,但那不过是一面竹篱编成的小门,简陋至极,连一次马匹冲击都抵挡不住。

此刻屋中灯火依然未燃,那两名骑士眼见将至门前,忽然座下骏马长嘶出声,前蹄上扬,那两名骑手皆是骑术高明之人,竟然驾驭不住。也只瞬间,两匹高头大马便即倒落尘埃。

这两人轻功亦是不同寻常,自马上一跃而下,并未受伤,但那两匹马却倒地不起。不知那屋中人使了什么手段,迷晕了马也就罢了,更难得是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两匹马一倒,恰好堵住了正门。

马身沉重,移动不易。两名云阳卫对视一眼,正欲自院墙突破,却听身后那名指挥喝道:“退下!”

云阳卫令下如山,二人不敢有违。依言而退。

这名指挥名唤栾杰。他命那二人退下之后,做个手势,八名云阳卫自马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包抄住院落两翼,一步一步挨近院墙。

眼见距离院墙已近,并无异样,八名云阳卫一同施展轻功,向墙头跃去。动作整齐划一,煞是好看。

这八人身子尚在半空,院墙下忽然冒出一阵浓厚白烟,方才那两匹马倒地时了无征兆,众人不由对这白烟加意防备,有人急忙闭气,有人空中一个转折避过白烟。就在这忙乱之时,有一名云阳卫“啊”的一声,砰然倒地。

这时其他人也发现端倪,有人立即叫道:“白烟无事,提防暗器!”原来那阵白烟不过是焚烧湿稻草冒出的烟雾,屋中人趁众人躲避时,在烟雾中施放弩箭,那弩箭不过一寸来长,几无声息,上面却淬有迷药,方才那名云阳卫栽倒正是为此。此处机关布置虚实难测,实令人防不胜防。

屋中人透过半开窗子,已看到这一幕,不由皱起眉头。那人原想以此处机关,至少能折损其半,未料云阳卫之实力远超所料,仅失了一人而已。

这时七人已落入院墙内,一个个步伐谨慎,刚走几步,忽听咿呀之声,一个木人自屋侧滑行出来,云阳卫纵是见多识广,也不由吃了一惊。再细看这木人,却见它不过是初具人形,双眼处用炭笔画了两条细线,口部一个黑洞,应是双足处安了一对轮子。

这院墙不高,栾杰又坐在一匹高大骏马之上,也看到院中情形,不由赞叹了一句:“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看到木牛流马!”

再说这几名云阳卫见木人古怪,皆是小心提防,七人雁翅形远远排开,当中一人精于暗器,右手一扬,三把飞刀脱手而出,直袭那木人头、胸、腹三处。

木人双轮依然向前滑进,似无所觉,三柄飞刀同时刺入它身上,这飞刀上蕴有内力,木人脚下一顿,缓缓停住。众人观察片刻,并不见异样,这才靠近,有人笑道:“原来中看不中用……”刚说到这里,木人肚腹忽然大开,一蓬牛毛细针炸飞出来,众人距离既近,又无防备,迎面三人已中数针,当即倒地!

这木人制作固然难得,更难得是屋中人这份心计,那人深知云阳卫谨慎,故而将细针发射时间安排在木人身体被接触片刻之后。栾杰在后方看得亲切,喝了一声好,取雕弓,摘羽箭,众人只听一声弦响,三支羽箭破空而出,直奔那木人而去!

这三支箭劲风如注,栾杰本出身于“忘归”箭队,这一支箭队统归北疆修罗王江澄管辖,横扫戎族,箭法天下无敌。那木人似是识得厉害,木轮一侧,欲待闪躲。但羽箭来势何等凶狠,只听数声钝响,三箭皆中。

这三支箭却不比方才飞刀,木人禁不住大力,钝响过后,竟然断作三截,栽倒在尘埃之中。

栾杰又一挥手,他身后四名骑士同时举箭,这一次却是用的火箭。嗖嗖数响之后,在那屋门之前便形成了一道火墙。院中余下的四名云阳卫刀剑出鞘,月映寒光。

栾杰勒马前行几步,道:“言姑娘,你若识时务,还是出来吧。”

在他身后,冼红阳听得一惊,他原先只当那小乞丐诓他,眼下看来,这云阳卫花大阵仗围攻的,当真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女子。

茅屋中亮光一闪,一盏灯火幽幽亮起,窗纸上折出一个女子侧影,甚是雅静。却听一个沉静声音自里响起道:“这位指挥,你不吝火攻,想是对我手中之物已不在意了?”

栾杰一拧眉,答道:“实不相瞒,言姑娘手中之物,我们能拿到自然最好;拿不到,随火焚了,也无不可。”

屋中女子叹了口气:“若我交出,只怕指挥也不肯留我一条生路吧。”

冼红阳在后面听了,只当栾杰会说些“自然留你生路”之类话语,却听栾杰答道:“言姑娘,你卷入这件事情,也是你的不幸。但若你肯交出那件物事,自会让你走得痛快,免遭苦楚。”

屋中女子半晌未曾言语,片刻后,木门“咿呀”一声响,一个少女走了出来。

冼红阳起初见院中机关巧妙,总当是位江湖名宿,未想这女子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荆钗布裙,一张清水脸生得沉静不俗,此刻她立于那一圈火焰之前,越发衬得面容素淡。

“那件物事呢?”栾杰问道。

女子伸出右手,切近几人见到她掌心中有个蜡丸。

“也罢。”女子低叹一声,手指一弹,那蜡丸便直直地向火中坠中,一名云阳卫上前一步,一把抄住那蜡丸,这时那蜡丸被火一烤,上面薄薄一层蜡膜已经融化,那名云阳卫惨叫一声,甩手不已。那蜡丸里装的竟是毒药!

女子冷笑一声:“我岂是坐以待毙之人!”说着,纵身跃出火圈,扬手丢出一个火折子,只听“轰”的一声,她身后的草屋烧成一团火球,看来她早已做好了毁家的准备。

火势奇突,几名云阳卫都是一惊。那女子趁此机会,闪身欲走,然而云阳卫非比寻常,应变奇快,她刚跃出数步,又被拦在了正中。三人兵刃齐出,与她战在一处。

栾杰又取雕弓在手,蓄势待发。另外八名云阳卫则围在院外,虎视眈眈。

小乞丐在一边看得紧张万分,他虽不能开口,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冼红阳,眼看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冼红阳双拳紧握,却实在无法出手。

这里,离花儿泊太近了。

在黑风山,他曾为救杜春愤然出手,但杜春是他救命恩人。此时若贸然出手,对不起的却是越赢与杜春两个朋友。然而让他看着这女子死在云阳卫手里,他却又是实在做不到。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冼红阳救了这女子,再杀了在场所有云阳卫。只可惜冼红阳既非武神又非剑圣,还没有这等本事。

他并非工于心计之辈,并想不出两全之策,此刻只急得满头大汗,一滴滴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直落到那小乞丐的手背上。恰在此时,他忽觉手上一阵灼热,原来那小乞丐的眼泪也掉到了他手上。不知是何原因,那眼泪竟烫得吓人。

此时那三名云阳卫越逼越紧,那女子机关巧妙,武功却不甚高,若不是那三人顾忌她身上可能尚有毒药,只怕早下杀手了。

栾杰看了一会儿,放下雕弓,右手一挥,又一名云阳卫跃入院中。这人用的是一把重剑,武功显然高于另外三人,本来那女子已然支撑不住,加上这人,愈发难挡,不出片刻,这名云阳卫重剑出手,抵住女子咽喉,随即点了她穴道。

四人收手而立,看栾杰眼色,才救起先前倒下的几人。

栾杰道:“言姑娘,在这等仓促情形之下,你还能抵挡我们这些时候,也算难得了,此刻若交出那样物事,我便给你一个痛快。”

女子一抿唇,并不开口。此时寒夜风起,风助火势,她身后房屋火势越来越大,距她已近,那女子一张脸被火势逼得通红,但她性格倔强,竟是一语未发。

眼见火焰就要烧到她身上,栾杰再度摘下雕弓,道:“你既不说,罢了,我还没有看着人烧死的兴趣。”说着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一箭向那女子射去!

就在栾杰取下雕弓之时,冼红阳终于按捺不住,此刻他想出了一个笨主意,暗道我不使用一分丐帮武功,了不起把这条命扔在这里罢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女子死在云阳卫箭下!

只是他尚未跃出,有人已快了一步,月光之下,火焰之前,一道青影如鬼魅乍现,出现在火场之中,众人无人看清那青影做了什么动作,只听“铮”的一声,金铁交鸣之声骤起,那道青影右臂上扬,格开利箭。随即抓着那女子腰带,带她出了火场。

这人来得太过奇突,栾杰等人皆未看见,想必他是从后门方位而入。但表面看来云阳卫未在后门防守,其实这是兵法上的围三缺一之计,缺口处防守最为严密,这人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栾杰思索不提,此时这人已然来到他马前,放下那女子,微微一笑。

月光清明,照在他面上。栾杰一眼见得是他,又看见他腰间令牌,不由惶恐,翻身下马,单膝跪倒:“人字部指挥栾杰见过地字大头领!”

其余众人见栾杰如此,也纷纷下马见礼,跪倒一片。

那人一袭青衫,眉目秀美,气质阴柔,右手处镶嵌了一只铁钩,方才他正是以这只铁钩击飞利箭。冼红阳在断墙处看得清晰,险些叫出声来。

薛明王!

黑风山那夜之后,薛明王不计他逃犯之实,放走了他。如今在这火场上,这名出身神秘的大头领为何又突然出现?

薛明王挥挥手,道:“栾指挥不必客气,起来吧。”

栾杰道:“谢过大头领。”这才率领一众手下起身。

薛明王笑道:“今天来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言家这女子,我带走了。”

栾杰不由恼怒,暗道你说得轻松,我们兄弟辛辛苦苦一场,你倒来捡现成便宜!但云阳卫内部等级极为森严,可以得罪外面品级远高于自己的高官,却不能违抗内里仅大自己一级的上司。何况薛明王又是云阳卫内品级最高的三大头领之一!

他心中再是不愿,也是无法,勉强按捺着情绪道:“薛头领,这次任务,我是接了关头领的命令。自然,您老的命令我不敢违抗,但关头领那里,您让我如何交代?”

薛明王看着他,带了些阴森的意思:“你是说我争功?”

栾杰连忙躬身道:“不敢。”

薛明王却又笑了,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这样吧,我再送你一件功劳。”说罢走近数步,低声对栾杰说了几句话。

这几句话声音甚低,别说远处的冼红阳,就连切近的言家女子也听不分明。栾杰起初神色惊疑,后来却转为凝重,道:“果真如此,确是一件大事!”

薛明王一笑挥手:“你们走吧。”

云阳卫果真依言离去,行动如风。也只片刻,这一干人马便已走了个干净,只余下那座茅屋依旧烧得噼啪作响。

这一边,冼红阳见众人去得远了,也终于解开了小乞丐的穴道,只这穴道刚一解开,小乞丐就扑了上来,一口咬在冼红阳手上,用力极大,血都沁了出来。

章十六风起停云

冼红阳出乎意料,“啊”的低呼一声,心里暗骂,死小子属狗的不成?却又觉愧疚,忍着疼,并没有把他挥开。

但这“啊”的一声,已经惊动了薛明王,他抬眼冷冷一瞥,寒光乍现。冼红阳与他打过交道,知他性情,拽着小乞丐就往外蹿。

一大一小滚地葫芦似的刚蹿出来,一把飞针就扎进了他们方才隐藏的断墙头顶上,黑夜里墙上露出的针尾青幽幽地闪着寒光。冼红阳大怒,叫道:“招呼也不打一声,你手太黑了吧!”

薛明王见到是他,倒也吃了一惊,微微冷笑道:“冼帮主,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冼红阳干笑两声,尚未答话,那小乞丐早已扑了过去,叫道:“姐姐!”

他还没扑到进前,薛明王已经一把拎住了他,眼神转了几转,看着那女子慢慢道:“我竟不知,言夫子还有一个孩子?”

他说这话时,声音并未刻意放大,但那女子竟觉比方才一众云阳卫包围还要紧张些,她穴道虽未解开,但说话无碍,定一定神方道:“这位头领,你误会了,这小乞丐生活在切近,我看他可怜,常给他些吃食,与言家并无关系。”

薛明王笑了一笑:“原来如此。”他一托那小乞丐下巴,道,“长得还算机灵——言姑娘,你手里那件物事,现在可否给我?”

他话题忽然这么一转,言姓女子也有些愕然,薛明王不等她答话,又道:“不给,也罢,我便杀了这孩子。”

他脸上还带着微笑,手指却已移到了小乞丐的咽喉之处,微一用力,那小乞丐立刻连话都说不出来,小脸憋得煞白。

他说下手就下手,言姓女子还在思量对策,冼红阳却见过他狠辣作风,急忙叫道:“住手!”随着这句话出口,一拳打了出去。

薛明王放开卡在小乞丐咽喉那只手,挥掌格开,淡淡道:“冼红阳,你要动手么?”

冼红阳大笑道:“你是我手下败将,还敢言勇?”

薛明王点头道:“对了,我倒忘了曾输给你一次。”他随手点了那小乞丐穴道,然后掷到一旁,点一点手道,“来吧。”

冼红阳也不客气,揉身而上,又是一掌挥出。不过他忘了一件事,他擒住薛明王那次是靠了偷袭在先,青竹丝精妙无双,又有个武功高超、经验丰富的越赢在场,而最关键的一点——显然冼红阳把这一点忘得一干二净,青竹丝棒法固然佳妙,他可只会一半。

这青竹丝原是冼老帮主独创棒法,共七十二式,每一式又有三十六种变化,端的是了得非常。无奈冼红阳从小淘气惯了,你教他打狗弄蛇他兴趣十足,你要他学习正经武功,那可真比要他命还难。纵然冼老帮主英明盖世,一世威严,也只能逼得这个独子学了三十六式青竹丝。

冼红阳一人闯荡江湖时,因为青竹丝未曾学全,吃亏不少。他自己也知少年荒废,可若再让他重来一遍,只怕依旧如此。正是应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道理。

一炷香时间后,第三个被点了穴道的人被扔到了一边。

小乞丐只当这个哥哥很是厉害,见他竟也被一捆垃圾似的扔到一旁,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

冼红阳被他一看,真觉比刚才被他咬了一口还要丢人。

薛明王把冼红阳像垃圾一样丢出去,真也就像对待垃圾一样不再理他。只把小乞丐又拎起来,问道:“言姑娘,那件物事,你交是不交?”说罢右手一挥,铁钩已经划开了小乞丐喉头皮肤,一道血痕霎时渗了出来,眼见铁钩再深一分,那小乞丐便要命丧当场。

那女子脸色惨变,道:“罢了,薛头领,你放开他,我把那样物事给你。”

薛明王微笑道:“这也还好。”于是放下小乞丐,解开女子穴道。

女子一咬薄唇,自发上拔下一根桃木簪子,轻轻拧开,那簪子原来是中空,她从中取出一张薄纸,递了过去。

薛明王自怀中取出一副薄薄手套,颜色乌沉沉的,说不出是什么材质所制,戴上之后方才接过那张纸,展开细读一遍,料得无误,这才收入怀中,道:“很好。”又道,“言姑娘,你没有在方才横生枝节,倒很识时务。”

那女子道:“我那些本事,在你面前都派不上用场。”

薛明王笑了一笑,没有答话,他解开冼红阳和小乞丐的穴道,道:“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三个人一起怔在了当场。

冼红阳被他放过一次,多少还有点心理准备,那女子却很是惊讶,站在当地不动。薛明王却不看她,只看着冼红阳笑道:“冼帮主,你可知这位姑娘是何人?”

冼红阳心道我怎知道,忽又想到这女子姓氏以及薛明王方才一句“言夫子”,心中一动,道:“莫非……”

薛明王道:“正是!这位姑娘,乃是已故太子启蒙之师,言文礼夫子的爱女。”

冼红阳这一惊不小,当日客栈中他与莫寻欢初会时,曾与莫寻欢说过,他刺杀太子一事虽是冤屈,但因人证方面有太子启蒙恩师言文礼夫子,物证方面又有自己的独门暗器一朵莲花落在当场,实是难以翻案。没想到,这女子竟然是言文礼的亲人!

薛明王又慢慢道:“只可惜,这位言夫子却已在最近过世了。”

这句话一出,那女子脸色霎时惨淡至极,却是哀伤之情大于惊讶之意,小乞丐“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冼红阳脑海里一片迷茫,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一时之间却又理不清楚。

薛明王自怀中拿出一物,掷于那女子,道:“你父亲留下的东西,也算是件遗物。”

女子接过,见是个碧玉扇坠,父亲在世时常常带在身边,不由眼圈一红,但控制着未曾落泪,道:“多谢头领。”随后她将扇坠递给那小乞丐,道,“这个扇坠,你收着吧。”

小乞丐莫名接过,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女子黯然不语,她垂首思量片刻,似是决定了什么,转向冼红阳:“方才听得这位头领称呼,阁下乃是丐帮的冼帮主?”

冼红阳苦笑点头,却说:“我现在不是帮主了。”

女子道:“按理说家父对冼帮主亏欠甚多,况且冼帮主现在事务缠身……”冼红阳听她所言,暗想不愧是夫子传人,言辞如此客气,我明明是被人一路通缉追杀。又听得她续道,“但一来眼下无人可以托付,二来方才冼帮主仗义出手,是难得的侠义之人……”说到这里,那小乞丐忽然插口道:“可惜功夫太差。”说着扮鬼脸,冼红阳不由气恼,却也拿他没法。

女子瞪他一眼,小乞丐似乎甚是怕她,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女子接着言道:“这个孩子,我想托付给冼帮主,不知您可愿意?”说着双膝跪倒。

冼红阳最受不了这个,连忙道:“快起来快起来!”女子却不起身,只道:“冼帮主若是同意,我便起来。”

冼红阳又不好拉她,又是为难。薛明王站在一旁微微冷笑,似乎是袖手旁观的意思。小乞丐一双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也不作声。

这时月上中天,冼红阳无意间留意到月影,心中暗叫糟糕,这时已然三更,若是杜春和越赢发现自己不见,这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办法来,便道:“好,我就收留这孩子。”

女子甚是欣慰,起身后复又拜倒,再致谢意。

冼红阳道:“不必谢不必谢,我还有事,要先走了。”说着拱拱手,便去拉小乞丐。

那小乞丐这时才反应过来姐姐是来真的,刚叫一声:“我不要和你走!”就被冼红阳一手刀敲晕:“这时候哪由得你耽误时间!”

敲完了又觉不好意思,又拱拱手说:“抱歉抱歉。”那女子却也真舍得,明明是心疼,硬是不说什么,只道:“无妨,冼帮主教训他是应该的。”

冼红阳干笑了两声,背着小乞丐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走了,另外的两人却没有走。

薛明王负手站在那里,半晌方道:“言姑娘,你为何还不走?”

言姓女子默默无语,夜风拂动她身上衣衫,薛明王道:“也罢了,你随我来。”说着转身而行。

他轻功高妙,但此刻仅用了六分功力,因此那女子也跟得上。

两人走了一段,道路越行越偏僻,再过一段,竟已到了锦江江畔,这里十分僻静,水浅石深,因地形不利船只停靠,因此十三帮也无人在此驻扎。

薛明王站在江畔石上,指着一处江水平淡道:“你父亲就是死在这里,也是葬在这江水里。”

女子脸色惨变,跪倒在地,大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手指抠到石缝里,但终是忍耐,未发一声。

薛明王站在她身侧,面色平淡,不置一词。

过了不知多久,女子终于止住泪水,伏在地上叩首三次,又转过身,向薛明王行了大礼,这才缓缓起身。

薛明王没有拒绝她那一叩首,只问道:“你往何处去?”

女子一怔,难以回答,却听薛明王又道:“你不惜将那小孩托给冼红阳,可见是有了托孤之意。我只要物,不杀人。人字那一支却是物也要,人也要的。如今你若报父仇,是违了朝廷礼法;若保自身,你自己性命也在旦夕之间。如今,你要往何处去?”

他看着她,目光慢慢柔和下来:“你机关本领不错,人也能干,若无处可去,便跟在我身边做个帮手吧。”

锦江江水绕着石滩打着漩儿,月色如洗,过了良久,女子慢慢屈一膝跪倒:“愿听头领差遣。”

月下江畔,女子一袭身影如画。

薛明王却没有命她起身,只道:“你要想好,若当我的人,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再由不得你反悔。”

这句话乍一听来,颇有暧昧之意,女子不由抬首,月光恰好照见薛明王面容,当真是眉横春山,目若秋水,风姿秀美,宛若处子。她一张清水脸霎时一红,起身欲退。

薛明王见她神色,已知她有所误解,一时心里竟也有几分五味杂陈,苦笑道:“你何必误会,我本是出身宫中。”

女子“啊”了一声,已明其意,不由羞愧起来。她再度跪倒,低声道:“决不反悔。”

薛明王伸手扶她起来,道:“以后跟着我,不用太多礼节。我要的是能办事的人。”

女子答道:“是。”

薛明王忽又想到一事,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恭谨答道:“言守宜,守成之守,适宜之宜。”

这确是个诗礼之家的女儿名字,谨守礼法,宜室宜家。薛明王道:“你日后跟着我,用原本名字便不合适,你跟着我姓薛吧?”他又想了想,此刻天上本是一轮明月高挂,却忽然有一阵风袭来,止住云彩,遮住月光。

“以后,你便叫薛停云。”

章十七铁锁横江

冼红阳背着一个小孩,急匆匆地赶回花儿泊,他虽留下记号说自己暂离,但众人不知他去了哪里,里面已经几乎翻天。杜春眼尖,第一个见他回来,脸都气白了,只碍着林少崇和手下人的面不好发作,冷冷道:“好,好,规矩竟是白定了!”

冼红阳也知自己理亏,忙赔笑上前:“门主……”

这一上前,恰好被杜春看到他身后背的小孩,这一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下去自己反省!”

林少崇在一旁听了,暗想杜门主对待属下果然宽厚,这要是换成我的手下,打一顿驱逐出门都说不定。

按理说这时应是越赢出面调和,无奈此人骨子里实有几分恶劣,加上此刻他心里气恼实不下于杜春,因此只抱着手在一边不语。

冼红阳眼见自己若再不下去,杜春只怕就要吩咐人来拖自己了,他性子本是大大咧咧,情急之下双膝跪倒:“门主,我错了!”

杜春被他吓了一跳,心道这人个性与莫寻欢相仿也就罢了,怎么无赖起来也是一模一样!想到这里,气不由自主便消了几分,但仍是板着脸侧身让开,道:“不敢当您的大礼。”

冼红阳又道:“门主,我尚有要事禀报。”杜春看他神色真挚,心中一动,这时越赢才走过来,笑道:“小杜,算了,既然他说有事禀报,不如先听他说说出了什么事。”

借着这个台阶,冼红阳和杜春一起被越赢拉进旁边一个房间,小乞丐则被交给杜春手下人照料。一进门,冼红阳赶紧又是赔罪不已,好话说了无数。看二人面色稍霁,这才道出自己方才所见所闻。

二人听了,也不由惊讶,冼红阳苦着脸说:“我弄不清楚了,你们帮我斟酌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越赢笑道:“怎么回事?说明你真是冤枉的,不然这唯一的人证为什么会死?”

冼红阳一想果然如此,却听越赢又道:“不过你别高兴,这一下,只怕真是没法翻案了。”

杜春道:“唯一的人证都死了,你怎么翻案?”

冼红阳一听,难免垂头丧气,但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又振奋起来,笑道:“那也罢了,我本来也没想过翻案的事情。”

越赢道:“你先不要急着下结论,我在想,那位言姑娘手中的物事,说不定便是言夫子留下来的。不然她一个年轻女子,云阳卫何必定要杀她?想必那样物事关系重大,进一步想,与你的事有关也说不定。”

冼红阳道:“那样物事现在薛明王手里,只怕不好办。”

杜春道:“薛明王那里我们抢不来,不过从另一个人嘴里,大概能打听出一些端倪。”

冼红阳奇道:“什么人?”

杜春一笑:“你带回那小乞丐。”

听得这句,冼红阳转身就要出门,被越赢一把拉住:“你急什么,四更天了。今晚大家被你闹得人困马乏还不够,趁着天没亮,先去补一觉,明天出发时再说。”

冼红阳讪讪地不再多说,和越赢一同出门,回自己住处时忽又想到一事,悄声问越赢:“越大哥,那姓林的小子今晚子时……”

话没说完,越赢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问?”

冼红阳吓得不敢多说,悄悄回房睡了。

次日清晨,众人在花儿泊吃罢早餐,再度登上小船。这一日锦江上白雾缭绕,纵然几人武功皆是上乘,稍远几分也难以看清。船走了没多远,杜春忽然停了下来:“等一下。”

冼红阳不明所以:“怎么了?”

杜春皱了眉头:“前面声音不对。”

冼红阳也凝神倾听,清晨河中安静,水声隐隐,听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越赢也未听出,但他知杜春熟识锦江,决不会有误。这时林少崇的小船也赶了上来,隔着白雾,他站在船头道:“杜门主,前方不对,哪儿来的铁链?”

杜春皱了眉头,没有说话。

两艘船并列停在锦江水面上,等待白雾散去。

杜春脸色沉重,冼红阳不明所以,他又试着听了几次,但依然如故,不熟悉水性如他,压根分辨不出此刻的水声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锦江水产丰富,他却没有留意到,昔日船边的鱼儿已不见了踪影。

日上三竿,白雾散尽,半透明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江水上。冼红阳只觉眼前一花,起初只当是自己看错了,再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锦江上,一溜大船排开,中间以铁链连接,绵延数里,船上兵士刀枪出鞘,眼见竟是将锦江拦腰截住!

铁索横江,气势夺人。

林少崇走到船头,正要开口,杜春却已上前,淡淡道:“林少帮主,这件事与你无关。”

林少崇为她气势所慑,一时竟不能进前。

杜春刚向前走了一步,斜刺里却又有一只手把她拦住,那人笑道:“一个个都胡闹起来了,竟忘了我才是老大。”正是越赢。

他不等杜春言语,已然上前,带笑抱腕拱手道:“在下青林庄越赢,借问前面是哪一营的弟兄?”

水声响动,一艘快艇上前,船头并列两人,左手一人是昨夜的指挥栾杰,右手一人白衣细剑,面貌冷然。

栾杰笑道:“久仰越庄主大名,在下乃是人字指挥栾杰,这一位亦是人字指挥陈寂。”陈寂微微点头,比较栾杰,他性情沉默,并无言语。

越赢道:“在下有幸,见过二位指挥。”

栾杰笑道:“越同知,大家同朝为官,你何必太谦!”

他忽然改了称呼,一语道出越赢官职,纵是越赢老到,这一下也不由暗吃一惊。栾杰又道:“杜门主果然也在这里——哦,原来还有盐帮的林少帮主。两位,久仰久仰。”

越赢道:“栾指挥,大家有话不如直说。如今云阳卫铁索横江,究竟是为何事?”

栾杰也敛了笑意,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云阳卫里走了个叫杨洪显的军士,听说竟走到了越庄主和杜门主的船上。此人关系重大,越庄主还是速速交出,两家都是方便。”

越赢脸色骤变,道:“想必栾指挥消息有误,这名军士,并不在船上。”

栾杰无所谓地笑笑:“越庄主说不在,也罢,云阳卫照看青林庄和锦江门——哦,还有盐帮的面子,午时之前,还望两位交出人来,不然,大家毕竟同朝为官,动起手来面子上不大好看。”说着一拱手,径自走回船舱,那名叫做陈寂的指挥一言不发,也一同走回。

越赢脸色再变,在他身后的杜春,一时间神色也变得僵硬起来。

冼红阳一直藏在船舱里,那小乞丐也在里面,昨夜时间太晚,花儿泊里一时也寻不到孩子衣服,他穿的依然是昨夜的叫花子衣衫,见到外面吵闹,他探头探脑地也想看,被冼红阳一巴掌打回去:“看什么看,再看我点你穴道!”

小乞丐伸伸舌头:“不看便不看,你们这些大人,这两天点我几次穴道了?”当真不再言语。

越赢面色沉重,走回船舱,杜春面色亦是难看,这时林少崇因是担忧,已搭跳板来到她船上探听消息,杜春一眼看见,于是先对林少崇道:“少帮主,你已尽力,如今事情不同寻常,您还是先请离去吧。”

林少崇急道:“杜门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云阳卫这一锁江,锁的是十三家,大家休戚与共,怎能这样说?”

杜春默然不语,半晌道:“我自会有一个交代。”

林少崇身为盐帮少帮主,自然也不是庸人,他将栾杰方才那句话咀嚼了几次,忽然大惊:“杨洪显……冼红阳……杜门主,你、你好大胆!”

杜春只是不语。

半晌,越赢问道:“如今上岸,还来得及么?”

杜春思索片刻,道:“以速度看,他们的船未必追得上我们的船,只怕岸上早有了埋伏。”她取出一只信鸽,刻意站在船头放飞。

这只信鸽身上并未捎带信息,纯为试探之用,果然鸽子刚到岸边,只见箭雨如飞,霎时间鸽子身上已被穿了五六个透明窟窿,扑棱棱坠落在地。

杜春冷笑一声:“向一只鸽子立威,好个云阳卫!”

冼红阳在船舱另一侧,看几人商谈,自己亦是心急如焚,但他向来不擅长计谋等事,急得团团乱转也是无法。

此时云阳卫不直接出手,是顾忌锦江门与青林庄的力量,尤其是锦江门身后还有十三帮,虽然以云阳卫之能,灭掉这两个门派不在话下。但锦江门毕竟占了地利,锦江上硬拼起来,即便是云阳卫,只怕也要遭受不少损失。

若换在陆地之上,冼红阳宁可悄然离去,但眼下是在水上,以他那点水性,没到岸边只怕就先淹死了。

不然自己出来自首?也不妥,这岂不是落实了越赢与杜春的罪名?

眼见将近正午时分,栾杰等人只见盐帮的那艘小船慢慢远离开了,但也未曾靠岸。只在江心打着旋儿。

栾杰笑道:“这位盐帮的少帮主,倒是位懂事知趣的。”

他身旁的陈寂手扶剑柄,一直静默不语。

又过了片刻,杜春来到船头,面容沉定,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栾指挥……”

她一语方出,船尾忽然一阵骚乱,一个人自舱中奔出,身后数人拦他不住,只听“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那人已跳入了水中!

杜春一惊,也顾不上与栾杰说话,叫道:“赶快下水,他不通水性!”

不用她说,船上已有数人跳入水中,另一边船上林少崇犹豫片刻,也指挥手下人下水搭救。

栾杰自是清楚落水这人身份何等重要,决不能容他在此自尽,急忙也指挥水手,下水捞人。

锦江此处水流遄急,按理说捞一个人并非易事,然而现在三方人马扑腾扑腾饺子一样往江水里下,别说是个人,就算是根针也捞起来了。

以水性而言,自然是锦江门和盐帮的人水性精熟,但云阳卫这边胜在水军人多,没过多久,几个水手拽着一个人,登上了铁链连接的大船。

杜春一跺脚,叫道:“罢了!”

锦江江畔,望月山下。

薛明王盘膝坐在一块大石上,手指间捏着一张黄纸,似乎正在思索什么。

一道青衣身影由远而近,片刻已到了他面前,躬身行礼:“头领。”正是薛停云。

薛明王没有起身,只问道:“怎样?”

薛停云答道:“云阳卫人字一支除栾杰外,至少还有一营出现,北方的水军应已调动。双方已然对上。”

薛明王一笑起身:“好,我们也走吧。”

而在锦江另一侧,一个碧衣青年伫立在江畔,连连叹气:“唉唉唉,云阳卫铁锁横江,越大哥、九妹、冼兄,这可如何是好——这一次当真糟糕!

这青年仪表不俗,但右肩却似受了重伤,行动颇为不便,他又转了两个圈:“罢了,叶子,这次也只得辛苦你一遭了。”

他翻身上马,虽然单手执缰,却也应付自如,绝尘而去。

章十八十三杀手

云阳卫要的是活的冼红阳,当然死的也不是不行,不过如果可以选择,自然还是活的好。

救上来的人长发披面,嘴角还在溢水,看容貌虽然与通缉画像上不尽相符,但杜春善于易容,给冼红阳加一张人皮面具也并非难事。

一名水手上前施救,数名云阳卫围在四周看守,栾杰则在一边查看。

施救这名水手在水军服役多年,经验丰富。但面前这人实在是让人迷惑不解,他肚腹不鼓,显然是没喝多少水下去,但呼吸却又微弱到几乎探测不出,又过片刻,那水手大惊,叫道:“大人,这人断气了!”

栾杰也是一惊,急忙上前查看。

这时锦江中的喧闹声已小了好些,杜春的船还留在原地不动,盐帮的船却已有离去之意,江面水军本来有意放行,陈寂手扶剑柄,站在船头冷冷道:“先行检查!”

他这边正在督促,忽听身后一阵喧闹,他微一皱眉,心想栾杰在做些什么?

皱起的眉头还没有松开,一个沉稳带笑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陈指挥。”

这声音十分熟悉,陈寂心中一惊,面上依然一派冰冷不动声色,他扶在剑柄上的手未曾稍离,缓缓转过身来。

就在他刚刚转过身那一刹那,一物忽然飞来,直向他面门而去,速度之快令人防不胜防。匆忙间,闪躲已经不及,但陈寂右手一直未离剑柄,他手腕一抬,细剑上撩,这时出手完全就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用什么招式使几分内力,都已完全顾不上来。

铿然一声响,火花四溅,陈寂的细剑被击打得弯了一弯,但他的这柄剑材质十分特殊,在这等大力冲击下,竟然弯而未断。

一颗飞石被击飞出去,落入船舷中的水中。

陈寂喝道:“越卫晴!”

在他面前,越赢一手制住栾杰,心中也是一惊,他没羽箭向无虚发,方才也是预计能一举拿下陈寂,未想此人应变竟是如此迅速。

一招未中,他揉身上前,左手依然带着栾杰,右手闪电般袭向陈寂,陈寂不再言语,举剑相迎。

两人交替数招,掌剑相错,再度分开。这几招之内,二人心中已有定论,越赢暗道云阳卫中果然能人辈出,自己本意是先擒下栾杰,再拿下他。眼下看来,最佳时机已经错过,再取下他,已是不易。

陈寂心中亦是佩服,暗想青林庄主果非浪得虚名,这几招下来,自己非但没有救下栾杰,反被他处处压制。

他剑交左手,冷冷问道:“你要怎样?”

越赢左手依然抵在栾杰咽喉要害之处,道:“放了杜春那条船。”

陈寂冷笑一声,眼角余光看去,这时因无人指挥,形势混乱,盐帮的船只已经趁乱离去,杜春的船只因水军看守森严,依然留在原地。

越赢又道:“栾指挥一条命,莫非陈指挥竟以为不值?”说是这样说,他心里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但原先计划只完成一半,只能冒险一试。

陈寂面上神情冷若薄冰,栾杰被越赢擒住,心中亦是忐忑。他与陈寂虽然份属同僚,但并无多少交情,若陈寂一意捉拿钦犯,自己这条命岂不是要赔在这里?

好在时隔未久,陈寂便已还剑入鞘,冷冷道了声:“好。”

锦江江畔,几人发足狂奔。

当时跳水之人乃是越赢,冼红阳与杜春却混在下水救人的水手中,又上了林少崇的船。陈寂最终放人,一方面也是因为岸边一早布防,杜春的船一靠岸便已有兵士上前拦截,却不知这几人早已乘着盐帮的船逃之夭夭。

小乞丐和他们一路,杜春本打算让他自己离去,冼红阳却说:“算了,这孩子被云阳卫看到也是个死,还是跟我们一起吧。”

此时虽然暂离危机,但云阳卫随时可能追上来,小乞丐不通武功,冼红阳一弯腰,想背起他好走快些。小乞丐却不干,冼红阳本来不是多有耐心的人,骂道:“小混蛋,你走不走?”

小乞丐被他一骂,脸都涨红了,却还是不肯让冼红阳背他。林少崇在一旁打圆场说:“还是我来背吧。”

冼红阳看着林少崇毫不在意地背上一身脏污的小乞丐,心想这林姓小子倒也不算太可恶。

几人不敢走大路,专拣偏僻无人的小路行走,直到正午,才稍做休息,停下来吃了些干粮。

冼红阳咬一口干粮,想到越赢,心中难过,道:“不知越大哥现在怎样了。”

杜春淡淡道:“既叫他大哥,便应相信他。”

冼红阳不言语,只觉口中干粮难以下咽。这时有一件物事碰他的手,他一低头,却见小乞丐递来一只水囊,双目定定看着他。

一时间,他心中颇有几分温暖之意。

他喝了几口水,把水囊递回去,刚一伸手,小乞丐忽然“嗷”的一声,直蹦起来,把冼红阳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蛇,蛇!”

小乞丐声音都颤了,冼红阳很是不屑:“不就是个蛇么,你叫唤什么……呃……”

杜春和林少崇也都站起身,两人虽未叫出声,脸色也都一变。

倘若只是一两条蛇,这几人都是走惯江湖的,当还不至于如何,然而眼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说不上有几百上千条,红绿青黄,色彩斑斓,更有不少头呈三角,显然毒性猛烈。众蛇围成一个圆圈,向几人缓缓逼近。

一声铁笛悠悠响起,众人抬头看去,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坐在一棵大树上,单衣赤足,长发散乱打了一个发髻。杜春见得是他,低低叫了一声:“十三杀手!”

这个名字,但凡走过两天江湖的人都曾听过。

十三杀手,这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组织,据说内里有杀手十三人,排行越低的人武功则越高。这树上的青年在十三杀手中排行第七,武功虽非最高,一手驱蛇之术却是天下无双。

林少崇也惊讶道:“铁叫子韩潮声,云阳卫怎么把这些人也请来了?”

单以武功而论,无论是杜春还是林少崇,其实都在韩潮声之上,但与人斗容易,这些毒蛇绵延甚远,打又打不尽,跑又跑不出,这该如何是好?

又一声铁笛响起,毒蛇齐齐昂首,红信乱吐,杜春再能干,毕竟是个女子,只看得烦恶欲呕,急忙转过头去。

林少崇也看得一阵难受,心中暗想,不知火攻能否有效果?但这些蛇太多,又受笛声控制,只怕火攻亦是不易……

他正想到这里,忽然发现身边的冼红阳神色颇为奇怪,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十分激动。

“冼帮主……”

林少崇话音未落,却听冼红阳一声大叫:“好啊!”

“啊?”几人一起看向他。

却见冼红阳洋洋自得,笑道:“在叫花子面前打狗弄蛇,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好笑至极!来来来,我就与你较量一番。”

单衣赤足的青年笑了笑,并未答言,只把铁笛又凑近了口边。

冼红阳自身上拿出一枚药饼,问林少崇道:“你身上有酒没有?”

林少崇拿出一个扁形酒壶递过去,冼红阳把那药饼嚼了嚼,吐入酒中,混成药酒后在几人身前画了个圆圈,警告说:“谁都不能走出去!”一眼见到小乞丐探头探脑,又指着他教训道,“尤其是你!”

蛇群挨近了圆圈,果然不敢前进,冼红阳大笑,昂首挺胸走了出去。说也奇怪,那些蛇见了他十分惧怕,非但不敢咬他,倒有些退缩之意。

打狗玩蛇,这本是丐帮中人的看家本领,冼红阳从小调皮好玩,正经武学半瓶子醋,这玩蛇的本领却是精通至极。如今一个弄蛇的高手,碰上一个玩蛇的祖宗,这一场究竟是谁胜谁败?

一声铁笛凄厉,声传数里,山峦之上,一个披白狐裘执血玉箫的男子向远方望去,微微笑道:“十三杀手也出动了。”

这一边冼红阳自怀里拿出一支竹管,凑在唇边吹起来。

竹管之音并未包含内力,相较笛声幽幽,竹管声音反而轻快飞扬,令人心神一振,那些毒蛇本在前进,被竹管声音一催,一条条懒洋洋地又停了下来。

韩潮声眉锋一挑,似乎有了兴趣,铁笛声音高挑几分,颇有凄厉之意,曲不成调,却自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莫说群蛇,就连一边的杜春和林少崇听了,心中都不禁有几分凄凉。唯有听在冼红阳耳里,完全成了挑衅的味道。

我四岁就开始玩蛇了,怕你?

竹管声音一扬,欢喜雀跃,溢于言表,刻意将笛声压制一般。铁笛之声自然不甘于后,愈发哀戚,两种声音搅在一起,便如两条蛟龙在空中缠斗,时而东风压倒西风,时而西风又压倒了东风。

其实蛇无外耳,亦无听觉。众人听到的声音群蛇并听不到,丐帮代代相传的驯蛇之技,乃是可以令竹管吹奏之时,更发出一种人听不到的奇异声波,操纵群蛇。除丐帮外,江湖善于驯蛇的高手便只有韩潮声一人。

铁笛与竹管的乐音蛇虽听不到,人却听得到。若是分开来听,这两者都是难得的佳乐,不过现在两种声音混起来,在一旁的杜、林两人可就遭罪了。但若比起地上的群蛇,这两人耳朵所受的罪,倒也不算什么。

韩潮声虽然一直坐在树上,凝注铁笛之间,但目光却也一直关注地下,眼见两股乐音催促之下,群蛇时而昂首前进,时而癫狂起舞,时而萎靡不振,再过片刻,也不用听从何人号令,这些蛇只怕便要废掉了。

铁笛声音骤然停止,韩潮声轻轻一跃,自树上落下来,微一拱手,转身便走。

冼红阳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喊:“喂,你怎么就走了?”

听他叫喊,韩潮声回首一笑,并不言语,执笛唇边,这次吹的却是一首寻常小调,声音悠扬,逍遥而去。

随着两人乐音停止,群蛇也随之委顿在地,过了良久,才一条条缓慢爬行而去。

冼红阳也松了一口气,他收起竹管,汗水顺着人皮面具的缝隙,一滴滴落在衣襟上。

小乞丐在怀中掏来掏去,好不容易找出一块白绫手绢递过去,他衣衫褴褛,这块手绢却是干净整洁,做工精细,上面又以丝线绣了一个“湘”字。冼红阳却不留意这些细节,接过来胡乱抹了下,因面上戴着面具,搔不到痒处。杜春笑道:“人都现形了,你摘了它吧。”

冼红阳一想也是,于是摘下面具,抹一抹汗渍收好,这才擦凈面上汗水,将手绢递回,笑道:“早看到这个,一早就拆穿你。你姐姐给你准备的乞丐服,好让你逃走吧?还自己跑回去送死,笨!知道猪怎么死的么,就是笨死的!”

他这里数落了一通,小乞丐却盯着他的脸发呆,冼红阳生就一双细长眼眸,眉清唇薄,气质灵动如狐。虽非一般意义上那等剑眉星目的美男子,但一笑起来却极是动人心魄。小乞丐看了他半晌,终于道:“其实,你挺厉害的,还有……那些通缉画像画得一点都不像你,你、你比画像好看……”说罢忽地低下头去。

冼红阳仰天长叹,心想我怎么收了一个傻孩子在身边。

几人休息片刻,待群蛇散尽,这才起身离开。

在船上分手时,杜春曾与越赢约定在黑石峤会合,距离此处尚有一日之遥,几人才走出一箭之地,就听前方有人冷冷喝道:“站住。”

这声音冷漠而不杂感情,冼红阳一回首,却见人字指挥陈寂率领数名云阳卫,横在道路当中。

水军船上打斗时,冼红阳等人距离太远,并未看清陈寂出手,但此人既为云阳卫人字指挥,功力必然不凡。

杜春一皱眉,低声道:“林少帮主,烦你护送那两人先走。”

这四人中虽然只有杜春是女子,但冼红阳是被保护者,小乞丐年纪还小,林少崇毕竟是局外人,这样安排,也并无不当。

陈寂横剑于前,微一顿首,随即一剑刺出。这一剑十分凌厉,杜春退后一步,腰间银丝长鞭已出,化解剑风。

这时林少崇照原样背起小乞丐,和冼红阳一起向前飞奔。其余几名云阳卫哪容他们离去,个个刀剑齐挥,拦住前方去路。

二人举兵器招架,便在此时,只听身后“叮”的一声,却是杜春左手拔出匕首架住细剑,右手长鞭回旋,一道银光如彗星扫过天界。

这一招极其凛冽,范围又广,那几名云阳卫兵刃与鞭风相触,大多拿捏不稳,更有甚者竟至兵刃脱手。林少崇与冼红阳趁此良机,已脱出了包围。

陈寂喝一声:“好!”心中不由起了激赏之意,暗道女子之中,竟然也有如此高手。他剑尖一绕,杜春毕竟不擅长左手使用兵器,双刃相交,“当”的一声,匕首落地。

二人对峙,陈寂手指本来扣在剑柄之上,此刻却仅以拇指相搭,其余四指逐一敲击剑刃,他手上留了指甲,那柄剑又薄,扣击之声极是悦耳,竟是《雪月江山夜》的前一小节。

杜春暗自称奇,忍不住凝神细听,谁知不听还罢,这一凝神,只觉一种寒意幽幽涌上心头,一生浮沉逐一浮现眼前:十九岁代兄成婚,初识莫寻欢。二十岁代理门中事务,次年正式接掌锦江门。几年来锦江门位列十三帮三门之首,杜春功不可没。

以女子而言,这已是颇为难得,杜春叱咤锦江之上,不能说过得不好,可是,也不能说不寂寞。

雪月江山夜,良辰美景总成阙。

她一振银鞭,鞭梢处系的小银铃丁零零一阵作响,挽回不尽思潮。

“雪月江山剑,陈指挥,你原来是东瀛雪心堂传人。”

雪心堂乃是东瀛剑术流派,但莫说中原,就是扶桑一国,识得之人也是甚少,陈寂甚是吃惊,道:“我师尊确是东瀛之人,你怎知道?”

杜春不语,雪月江山剑之空寂清锐,她也并无把握接下,但事到如今,也只得奋力一搏。

她长鞭在手,平心定气,一片银影中似有水色波光氤氲而起,那正是她的看家本领——“千里烟波”。

章十九雪月江山

雪心堂源自东瀛,剑术追求的乃是“清”、“寂”二字。一个清字,指的是心灵上的纯净无垢;一个寂字,说的则是空寂不动摇的心思。据说雪月江山剑练到顶层,即可达到唐诗中所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境界。但剑术若达到这样效果,又怎能不伤其凛冽之本意?况且这一流派传人奇少,见过他们使剑的人更少。因此也有人认为所谓清寂云云,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

谁又能想到,在东瀛已然式微的雪心一流,竟然在中土又得以窥其影踪。

杜春银鞭招式如水,漫天盖地席卷而来。陈寂横剑在手,姿势奇突,颇似扶桑倭刀之术。但其剑走轻灵,意态闲适,又与平素见到的东瀛刀法大不相同。

锦江门这套千里烟波鞭法流传数代,其间自然也经过多位门内高手千锤百炼。锦江门长年行于水上,这套鞭法便是根据水波流转之势演习而来,招式虽然严谨,却有求取天然之意。所谓水载万物,又曰上善若水。杜春年纪虽低,但浸淫这套鞭法却已有十年之久,自是十分精湛。

鞭剑相交,一触即走,雪月江山剑轻灵无序,看似并无多大杀伤力,然而杜春烟波之势却如水入深雪,虽有浸润,却终无痕迹。漫天剑痕逐渐交织成一道密网,尽管杜春鞭法绵密,陈寂一时奈何她不得。但不知不觉中,长鞭已受牵制。

杜春忽然觉得有些冷,那并非外部环境的改变,而是内心深处的一种感觉。细剑在空中画出的痕迹如同东瀛的枯山水,每一画,都在心中刻下一道重重的痕迹。

江山一夜尽飞雪,然而此刻,并未到冬天啊……

心里空空的无所着落,她忽然不想打下去了。

高手相争,一念之差便是生死之间,杜春微一恍惚,细剑已自不知何处斜挥而过,直向她咽喉而来。杜春躲闪不及,情急之下将头一偏,细剑从她颊边擦过,留下细细长长一道血痕。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时那柄细剑如影随形又跟了上来,剑锋紧追她咽喉不放,杜春一惊,尚未来得及闪躲,就听“铮”的一声响,一把短刀架住了细剑,另一条长鞭则飞袭向陈寂。

金铁交鸣,人影纷错,雪月江山剑那种寂寥之感霎时不再,陈寂被两人合力逼退数步,趁这一缓之机,两人异口同声道:“快走!”

长鞭一触即回,短刀也随那一击后撤回。两人一同架住杜春,又道了一声:“走!”

骤然杀出的两人亦是高手,这么一扰,竟被他们带走了杜春。

不知跑了多远,几人才终于停下,其中一人喘着气说:“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呼,云阳卫应该追不上来了……”

这人正是冼红阳,另一人则是林少崇。

杜春逃出一劫,一句“你们怎么又回来了”几欲脱口而出,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道理非常简单,留下女人断后,无论是冼红阳还是林少崇,都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男人。

冼红阳看到杜春面上血痕犹然未干,心中大是痛惜,暗想这个云阳卫指挥真不是东西,女子的脸岂是可以随便伤的?他自怀中取出伤药,刚一递,却恰好撞上了林少崇递药的手。

两人各自尴尬,伸出的手递也不是,缩也不是,杜春看得分明,只做不知,微微一笑,自拿出伤药处理伤口。

冼红阳看那个伤药盒子甚是特别,外表便如一个胭脂盒子一般,打造得十分精致,心中不知怎的微微一痛,自知这必是莫寻欢送给杜春的。

他急忙岔开话题,道:“小乞丐被我们藏在一个山洞里,一会儿去寻他。”

杜春颔首,随即心念一动,看向林少崇,道:“林少帮主,我有一事相求。”

自二人相识以来,她从未如此软语相询,林少崇不由有受宠若惊之感,忙道:“杜门主请讲。”

杜春道:“这个小乞丐甚是无辜,我想拜托林少帮主将他送到安全之地。”

林少崇一怔,随即明白杜春用意,涩声道:“杜门主……”

杜春道:“这件事十分重要,还请少帮主尽快带他离去吧。”

林少崇犹豫片刻,杜春微微一笑,道:“少帮主,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莫忘了,你身后,还有盐帮。”

林少崇双拳紧握,一字不答。杜春却已不再理他,径自转过身去。

林少崇默然看她身影,只想哪怕她回首一瞬,自己也便随之留下,不顾其他。然而杜春静静伫立,背影宁定至极。他终于一狠心,道:“好,我带他走。”说罢转身就走,竟不敢回首一顾。

望着他身影逐渐远去,冼红阳虽然对他总有些排斥,但此刻见他离去,心头却不由升起萧索之感。

杜春回首一笑:“怎么,冼帮主,你担心青林庄和锦江门护不下你么?”

冼红阳急忙摇头:“不是,我……”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觉什么都说不出来。

杜春笑了笑,不再言语。

知君情深不易,所以,何必再拖你下水。

二人各自收敛情绪,杜春观察四周情形,片刻后道:“我们走吧。”

她选择了一条并不算偏僻的山路,冼红阳知她如此必有道理,便跟随她身后,果然走不多远,就见前方一处山壁上以炭笔上画了许多符号。这些符号冼红阳也不晓得含义,料想应是锦江门特有的联络方式。

杜春凝视片刻,面色略有凝重,她引着冼红阳,走上了另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已比先前偏僻许多,一路上藤蔓丛生,行走虽然缓慢一些,但却极其隐蔽。冼红阳行走一段,终于忍不住道:“杜门主,这条路……”

杜春拨开荆棘,淡淡道:“锦江门的人,总不是吃闲饭的。”

冼红阳又道:“那云阳卫……”

杜春道:“暂时无妨。”

她这样一说,冼红阳倒不好多说,他思量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杜门主,我们现在哪里?”

杜春回首看他,微微一笑道:“乐游原。”

冼红阳想到义山诗句,顺口念道:“万树鸣蝉隔断虹,乐游原上有西风。”

杜春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冼帮主好文采。”江湖之人识字的也不多,未想冼红阳倒懂吟诗。

冼红阳脸一红:“我只知道这两句。当年我爹便总训我,正经武功不学,倒有心思看杂书。”

杜春道:“然而冼帮主驯蛇之术,也甚了得。”

冼红阳坦诚道:“那是因为我对驯蛇之术有兴趣,才去学它。许多有益之事。我却统不曾用心去学。起初被陷害时我总不服,可这些天和你与越庄主相处,我细想想,我既当过丐帮帮主,却没有与之相符的才干,又任性妄为惯了,有麻烦不推到我身上,又去推谁?今日结局,我也不该太怨天尤人,何况又能遇到你们,更是至大幸运了。”

这番话他在逃亡路上,其实常有想到,不知为何今日与杜春独对,却全盘说出。

杜春静默片刻:“冼帮主,你却也不必妄自菲薄。世间事有利必有弊,譬如你当日不愿学武,只好杂学,可要是你不擅弄蛇之技,我们几个就要被韩潮声困住,还谈什么继续逃亡?再比如你说自己任性妄为,可若换成一个生性谨慎,不敢冒险之人,又怎敢轻掷性命于红牙河畔,阻住戎族那一场突袭?上天既生就你这样一副性情,便赋就你做这样一番事情。冼帮主,你说是也不是?”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对冼红阳诚诚恳恳说过这样一番话,义兄凌松虽对他好,却视他如幼弟,不曾与他恳谈。他看着杜春,一时顿生知己之意,一时又想:难怪好友莫寻欢会对她倾心!

杜春见他发呆,抿唇一笑:“再说,冼帮主如此武功尚能一人逃亡一月,可不是更为了得?”

这一句颇有调侃味道,冼红阳看她笑靥如花,不由自主地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在这条小路上艰辛行走了一个下午,幸而果然未曾遇上一个追兵,待到天近黄昏之时,终于走了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见彼此身上皆是尘土狼藉,不由哈哈大笑。

杜春忽然一掩口,笑道:“外面还有云阳卫,小心些。”

二人同行多日,但如此单独轻快相对却是首次,冼红阳心中一阵放松,笑道:“好。”

杜春又道:“这里偏僻,看守的云阳卫应该不多,若过了这个关卡,今晚再赶一段路,多半还能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两人轻手轻脚溜出来,果不其然,前方不远处亦有云阳卫把守,但人数不多,只有三人把守在那里。

此处虽然荒凉,但云阳卫号令森严,那几人仍是十分谨慎。只是黄昏时分,人多少总有些懈怠,一名云阳卫不禁打了个哈欠。恰在此时,他忽然看见前方树林里一根竹棒高高飞起,下面也没有支撑,那条竹棒竟然就在那里飞舞不落。

他大是惊讶,指给身边一名同僚:“那是怎么回事?”

那名同僚抬头看去,也十分奇怪,两人随即想到冼红阳身为前任丐帮帮主,耍弄竹棒定然是他所长,莫不是他竟藏在那里?

二人定一定神,提上十二分警惕,将另一名云阳卫留在原地。随即悄然上前,只见那条竹棒依然上下飞舞,似无所觉。

二人又进几步,此刻已然挨近树林,江湖中有言道是“逢林不入”,一名云阳卫抽出腰间匕首,向竹棒飞掷而去。

匕首一出,那名云阳卫腰间立现空门,但他眼下身在林外,冼红阳的兵器又在空中,故而并未多做防范,谁知就在此时,一条长鞭无声无息自阴影里探出,正中他腰间穴道,他哼也没哼一声,当即倒下。

一人倒下,另一名云阳卫立即抽出兵刃,却见一个女子自林中步出,发梢衣襟虽然沾染风尘,却不伤其娇美,手中还握着一条长鞭。

十余招后,这名云阳卫也被点中了穴道。

在他倒下之前,本来期望余下的一人能以烟花报信,谁想他倒下的一瞬间,见到的却是留在原地的那名云阳卫被一名男子点倒的画面。

“上当了!”三个云阳卫一起想,可惜这感慨来得着实晚了点。

冼、杜两人迅速通过关卡,继续匆忙赶路,行了一段,果然看到前面又有标记,这次的标记与上次又是不同,乃是刀剑所刻,与当日官道柳树上所见颇有相似。杜春见冼红阳注意,笑道:“这是青林庄留下的暗记。”

冼红阳惊喜道:“越大哥?”随即想到不对,果然杜春也道:“这是他的手下,却不是他本人,越大哥……”她犹豫了一下,随即肯定地道,“不会有事。”

按照青林庄中人指点的道路,两人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山坳,这里最妙的是还有一条溪水流过,二人对月坐下,杜春素来注重仪容,便先去水边梳洗。

冼红阳坐在一侧发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然是锦江门与青林庄中人与云阳卫及朝廷军队对上,虽是情势所逼,却也实在非他所愿。

杜春一边冲洗发上灰尘,一边淡淡开口:“早在阿莫找到我们的时候,越大哥和我就已做好了准备,万一云阳卫发现我们踪迹,锦江门众与青林庄人立即化整为零,隐蔽起来。今日引路以及抵挡云阳卫的人,都是我们的贴身护卫,人虽不多,却皆是精锐,你不必担心。”

她竟似可以看透他心中所想,冼红阳听了,心下稍安,忽又想到一事,忙道:“若如此,那莫寻欢原本由青林庄人照应,他现在又不能动武,会不会有事?”

杜春见他对莫寻欢关切,甚是开心,笑道:“你不必担心,现在有位大人物罩着他。”

冼红阳不由好奇,问道:“那是什么人?”

杜春并未直接作答,却笑问道:“我且问你,你平时花的银子,是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还真为难了冼红阳,他思索一下,答道:“我父亲当年积攒下一点产业,另外,呃……”

另外他当过丐帮帮主,丐帮弟子满天下,就算真没钱了,去哪里也都饿不到他。杜春看他踌躇,扑哧一笑:“我明白。像我与越大哥,门内也自有出息。说起来,你当越大哥为什么去捐那个官?不单是为了那份俸禄,做那个官,对他庄内生意大有好处,不然青林庄上上下下一百多人,靠什么养家糊口?”

冼红阳不由惭愧,他前半生甚是顺畅,少有考虑这些生计之事。

杜春又道:“我们也罢了,阿莫是个江湖浪子,他平日享受惯了,开销也大,你说,他的银子从哪里来?”

冼红阳不知缘故,猜测着说:“或者是劫富济贫?”心里却想,这“济贫”两字可未必靠谱。

杜春笑道:“当小偷那么容易?便如你我,武功总不算太差。但现在给我一个大户人家,我连他们银子藏在哪里都不知道。若说当强盗,江湖上有名的大盗这么多,真有一笔大买卖出来,后面不知多少大盗早先跟了上去,怎抢得过他们。”

冼红阳道:“那莫寻欢他……”

杜春道:“他为一个人做事。”

冼红阳一怔,却听杜春又道:“一年之中,他会为那个人做两三件事。靠这几件事的报酬,足够他开销一年。”

她说得轻描淡写,冼红阳却听得暗惊,自知这几件事必然十分难为:“那个人是……”

“北疆修罗王,玉帅江澄。”

冼红阳一伸舌头,那江澄驻守北疆近十载,人称玉帅,是极厉害的一个人物,但为人狠毒冷酷,故又有“修罗王”之称。为此人做事,可当真不易。

他忽又想到一事,暗道原来如此!莫寻欢为江澄做事,难怪晓得他在北疆的红牙河一役,更知晓极为机密的《冰山录》之事。

他这边思量不提,杜春又笑道:“不会泄密,武功又好,手段又多,最关键是单用钱就能搞定,这么好用的人,修罗王怎舍得他死。”

这话说得没错,江湖上能做到这几点的,大概也只有十三杀手,然而十三杀手只管杀人,其他事情是不做的。

杜春又笑道:“此刻想必他正在北疆修罗王帐下纳福,我们不必担忧。”她看着冼红阳,“说起来,冼帮主和他的性子可真是相似,仿佛光与影的两面,难怪你们一见如故。”

冼红阳惭愧道:“阿莫可比我能干太多。他是光,我便是影。”

杜春斩钉截铁道:“不,冼帮主是光的那面,他才是影。”随即笑道,“我便是影子后面的影子。”

她笑语殷殷,看似轻松,语气却低回婉转,冼红阳怔怔看着她,似乎是第一次,他看到这聪敏能干的女子背后的寂寥。

一缕夜风拂动她半湿的鬓发,突如其来地,冼红阳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嫁他?”杜春一怔,淡淡一笑:“浪子如何娶亲?”

冼红阳叫道:“这不是理由!”

杜春反问道:“三年前,你莫非能留下继续做丐帮帮主?”

冼红阳霎时哑然。

杜春慢慢撩水浣着手:“何况,娶我的人是要入赘的,否则锦江门何以传承?”她笑了笑,“林少崇又何尝不知,只是他将来也要做盐帮帮主的。”

冼红阳说不出话来,只见月下女子素颜如玉,秀发如丝,一时不由痴了。

章二十江南飞雪

静谧夜色之中,忽然幽幽传来一声箫声,二人同时一惊,抬头望去,却见山峰之上,立着一个男子,白狐裘,血玉箫,容貌离得远看不分明,但月下风姿,莫可逼视。

按理说此人与他们距离尚远,但幽幽箫声却似在耳边响起一般。杜春倒吸一口凉气,叹道:“最麻烦的来了。”

冼红阳自然也识得他,他向上看了一眼,低声嘀咕说:“没到冬天,摆谱穿什么狐裘?”

下一刻,两人同时拔腿就跑。

当然要跑,云阳卫人字大头领亲身驾到,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两人刚离开溪边,一排羽箭已经射到了他们原来所在的地方。百忙中他们对视一眼,知道这次真的是难以善了。

自这一时起,二人才是陷入了真正的难关,人字大头领岂是等闲人物?他亲身坐镇,比起先前栾杰等人追捕时,何止天地之别?虽有锦江门与青林庄中人协助,二人也被迫得喘不过气来。

骤然相逢,半夜追捕,云阳卫既然发现了他们,一路追兵只有越来越多,二人不敢恋战,但挡下一批,又是一批,半月行来,除了黑风山那一次,两人并未受过伤,然而如今,杜春和冼红阳身上都已是血痕斑斑。

“你怎样?”

“无事。”

“我也没事。”

简短几句交谈,二人继续向外冲杀。天明之际,一缕阳光射到他们身上,二人惊讶发现,原来对方所受的伤,远超自己先前想象。

只是此时也没有时间包扎伤口,一波接一波的攻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此时包围圈内两人已被分隔开来,锦江门与青林庄中人虽在近处,但云阳卫势大,难以接近。冼红阳血透中衣,眼角余光看向杜春,却见她也是气力难支。他欲待支援,却是自身难保。

昨夜的大头领惊鸿一现,此后再未露面。连栾杰与陈寂两名指挥也已不见。但围攻的云阳卫进退有度,并不急躁冒功,但一步步逼近之时,却不容得人有半点抵抗。眼见包围圈逐步缩小,二人却毫无还手之力。

冼红阳虽然早先也被一路追捕,但是也直到此刻方有醒悟,若是动用了云阳卫最精干的实力,那将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力量!

也直到此时,他方醒悟到莫寻欢当初慨然相救,是冒了怎样的危险!莫寻欢既为修罗王做事,必然熟悉朝中,自是对云阳卫有相当的了解。

只是……现在连莫寻欢心爱的女子,也要一起搭在这里了……

他心中难过,斜刺里砍来的一刀也未能及时闪过。这时只听“铮”的一声,杜春手中匕首掷过,架开兵刃,口中喝道:“你在做什么!”

他回首望去,却见杜春杏眼微扬,眉梢薄有怒意。霎时间,他心头忽然一定,暗道一路走来,能遇良友如此,便是当真死在这里,也不枉了。

杜春却不知他心头所想,她架开那一刀后,疾声道:“随我来,向东南方走!”

冼红阳不知她是何意,眼下外面已无接应,向东南走又能如何?

他悄声问道:“东南方怎样?”

杜春道:“东南方是冲山,进入山中,尚有一线之机。”

冼红阳道:“好!”

二人此刻虽有计较,但眼下包围他们的都是云阳卫精锐,能否突出包围圈尚且不知,又怎么向东南方向走?

杜春一咬银牙,自怀中拿出一物,向地上一掷,只听一声爆响,漫天烟雾弥漫,银星四溅。几个挨近的云阳卫已被打伤,包围圈霎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杜春一把抓住冼红阳衣袖:“走!”

烟雾弥漫,久久不散,二人急速冲出,冼红阳见此物如此灵验,大声问道:“那是什么?”

“云阳七巧堂的天女散花。”

那是云阳卫特有的火药,原本用于战场,杀伤力颇大,极其难得。冼红阳心道用他们自己造的东西打他们自己,只怕这群人鼻子都要气歪了。

却听杜春又惋惜地说:“可惜,我手里就这么一个。”

还是人家作废不要的,这下半句杜春可没说。

祭出的最后一点本钱,让二人又多走了一里多路,到东南方锦江支流洛水旁,却见前面一排箭手蓄势待发,雪亮的箭尖明晃晃夺人双目,眼见难行,后面追兵又将至。二人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此时对方箭手箭已上弦,杜春何尝不知此刻危险至极,但到了这时,二人纵是用尽全力,也无法尽躲箭芒。杜春咬着牙,心中也忍不住想:今天难不成真要把命送在这里?

生死瞬间,她心中忽然闪过那一个人面容,莫寻欢,你如今……又在哪里?

对面箭手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一挥手,一排银箭同时射了出来。

这支箭队是栾杰一手训练,能力据说不下于修罗王江澄手下的忘归。冼红阳躲不过,逃不了,欲待还击,刚抬起右臂,一串血花便随之飞溅而出,又落了下来。而眼角余光,已看到雪亮箭尖迎面而来。

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杜门主死在我面前。

同是生死瞬间,他脑中闪过的却是这样一个念头,也不多想,合身一扑,便将杜春挡在自己身后。

利箭齐发,光芒耀眼。冼红阳虽知必死,心中却也坦然。刹那之间,忽闻铮然一声长响,一道灰白剑光在众人面前一掠而过,速度之快,竟让人难以分辨剑光从何而来,下一刻只听极长的一声响,随后“丁丁当当”金属坠地声音不止,却是方才射出的利箭,尽数被这道剑光削去了箭头!

一剑东来,光寒洛水。

这是怎样的人,怎样一柄剑!

剑光并未停息,绕至二人身后,追赶在最前方的几名云阳卫只觉手中一轻,手中的兵刃竟只余下半截。又一阵兵刃坠地的清脆声响,同时那几名云阳卫手腕一麻,却是那道剑光在削断兵刃之余,气劲直透,点中了他们穴道。

一道白色身影此时方现,稳稳立于他们身前,一手扶住几要倒下的冼红阳,另一手剑鞘回转,一股内力从中传出,支撑起杜春。

此刻二人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杜春惊道:“叶云生,是你!”

那人并未回身,道:“很是抱歉,我来迟了。”

杜春苦笑:“没晚,好歹都还活着。”

那人“哦”了一声,答道:“你们毕竟受了伤,这是我之过。”

冼红阳绝倒,心道杜春这种话这人居然也认真作答。

几人对答时,前后包围圈又逐渐缩小。此刻也来不及细问为何叶云生又会出现在这里,他手扶剑柄,道:“你们先离开。”

冼红阳心想这许多追兵,怎能将他一人留在此地。杜春却道:“交给你了,适可而止。”

叶云生点头道:“好。”

冼红阳说:“喂,这不好吧……”一句未了,已被杜春拖了便走。

身前身后这些人怎容他二人这样离开,一名箭手当先射出一箭,叶云生剑未挥,手未动,没人看见他怎样动作,那支利箭倒飞而回,一箭射断那名箭手手中弓弦。

余劲未歇,利箭射穿那箭手头上发髻,箭手被劲力所带,倒退几步,“扑通”一声坐到地上,脸色煞白,惊魂未定。

这是怎样的剑招,怎样的功力!叶云生缓缓回首,道:“还有谁?”

冼红阳这时才看清这名出身江南君子堂,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人物,只见他年纪约比自家好友莫寻欢大上一两岁,修眉凤目,目光如醉,身着一袭白衣,愈发衬得身形颀长。

云阳卫中高手如云,又有三人当先而上,手中各持长剑,乃是云阳卫中一等的剑手。叶云生剑尖一比,微一点头,道一句:“请教。”

剑锋一化为三,三点寒星分袭三人眉心、咽喉、心口,虽是一招,竟难以看出先后顺序。

这三人亦是剑中高手,一人出手化解剑招,一人闪身躲避,另一人以剑相敌,意图转守为攻。叶云生却身如泰岳,稳稳不动,只是又一招挥出。

仍是一人眉心,一人咽喉,一人心口,三人方才无论是化解也好,躲避也好,还击也好,竟似没有分毫作用,只见雪亮一点寒星,又奔自己要害而来。

这是怎样的剑招?三人不由骇然。他们本擅合击之术,眼见单人无法抵挡,三剑相合,意图抵挡。

又一点寒星掠过,三人只觉要害部位均被刺中,不由纷纷大叫,急忙退后,只见他们眉心等处均被长剑刺中,但叶云生手下留情,出血而未伤人命。否则三招之内连杀云阳卫三个一等剑手,传出去可是要大大伤了云阳卫的颜面。

叶云生一柄飞雪剑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又有个绰号叫做“江南第一剑客”,果是名不虚传。

众人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是无人上前。借此良机,冼、杜二人脱身便走。却见一人排众而出,细剑横胸,喝道:“停下!”

这人正是陈寂,杜春在他手下败过一次,也便罢了,关键是至今为止,她尚未想出半分破解之方。见到此刻是他拦路,心中不免忐忑,正想至此,却见一道灰白剑光拦住陈寂,叶云生道:“杜春,带着冼帮主先走。”

临走前,冼红阳回首一眼,却见叶云生挥洒一剑,一片灰白剑光漫扬天际,晦暗剑光流转之间,如同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飞雪。

杜春叹道:“他的阴晴雪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好友武功有所精进,本是一件好事,但杜春语气之中,却是沉重多于喜悦。

此刻锦江上水军密布,守备十分森严,一艘快艇在江中飞速而行,虽非军船,但奇妙的是,这些官兵如同没有见到一般,并无船只上前拦阻。

快艇行进许久,转向一个港湾,此处水面平静,划桨水手将船停靠在岸,一个面容沉静的青衣女子缓步下船。

一名单衣青年迎上,正是那擅长驱蛇之术的韩潮声,他见到那青衣女子,不由微微一怔,却听那女子道:“韩公子不必迟疑,我家头领与贵首领已然会面了。”

韩潮声心念一转,立即明了这是双方头领所使之计。自己和这女子便成了遮人耳目的工具。他笑了笑:“多谢告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施了一礼:“小女子薛停云。”

韩潮声颔首回礼,尚不知自己与这女子要在这里等上多少时候,他自怀中抽出铁笛,悠悠自吹起来。

十三杀手是收钱买命的杀手,只论生意,不论交情。首领十三暗杀之术号称天下无双,江湖上甚至有人传说,上一位暴毙的武当掌门并非病死,乃是死在十三手里。

不过,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见过这位顶级杀手的真面目。就是现在来拜访十三的这一位地字大头领,亦是同样的不能。

但薛明王似乎并不如何在意,他站在一个山洞外面,洞外山风暴烈,不住扯动他身上衣衫:“十三公子。”

山洞内传来一个声音,出乎意外的清亮,竟似年轻人的模样:“是。”

薛明王微微一笑:“能见到十三公子,着实不易。”

十三未答他的话:“你要杀谁?”

薛明王道:“我要杀谁,十三公子都能接么?”

十三道:“看价钱。”

薛明王道:“那么,我还想在某个特定时间做掉此人,可否?”

十三沉默了一会儿,道:“可以,加钱。”

薛明王低低一笑:“价钱小事。”说着报了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若被他人听到,定是一场血雨腥风,十三人处山洞之中,却无人知他神情变化。

他又沉默了片刻,道:“加两倍。”说罢报了一个数位。

薛明王笑道:“可以。”他自身上拿出一叠银票,取出相应数额,掷入洞中,“老规矩,先付一半定金。公子功成之后,再付其他。”

银票轻薄,薛明王将其掷入浑若无事,却也只是掷入而已,并未刻意炫耀。洞中人伸手抄过,亦是没有炫技的意思,只答了一个“好”字。

一场天大的交易,就在这简单几句中计议已定。薛明王转身欲行,走了几步却又回转,笑道:“十三公子,当年叶云生护送李文非入北疆时,你曾与莫寻欢一战,却不知那一战是谁胜谁负呢?”

这件事情江湖中人知者甚少,十三似乎也吃了一惊,他声音一直平静无波,这时却忽然一冷:“我只管杀人。”

言外之意便是不管回答问题,薛明王倒也不强求,一笑而去。

他的青衫身影出现在港湾时,韩潮声已经悄然离去,薛停云见到他来,躬身行了一礼。

薛明王袖着手:“停云,冼红阳一行人在乐游原上,有个人听得风声也要前来,你去阻住他。”

薛停云未曾言语,只是又行了一礼。

章二十一无双一剑

洛水之北,冲山之南。

前方便是乐游原,太白曾有词云,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西风残照之处,一名大汉纵歌而行,他身着布衣,气宇不凡,手臂上的肌肉虬结如铁。他正行至一个小谷之中,过了这里,便是乐游原。

一名荆钗布裙的女子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前方,敛衽一礼:“这位可是陈鹰陈爷?”

这名高大汉子正是陈鹰,他与莫寻欢一战之后,几度追寻冼红阳下落。但他毕竟只有一人,又不若云阳卫善于追踪,并未追上。前两日云阳卫铁锁横江,事情已闹得极大,陈鹰闻得,便匆匆赶来。

身为太子旧仆,他不能容许冼红阳死在他人手中。

这女子正是薛停云,她面色平静:“小女子有一事相求,希望陈爷能在这乐游原上留上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时辰便是一天一夜,等这十二个时辰过去,冼红阳不是被云阳卫抓了就是被杀了。陈鹰面上罩了一层寒霜:“你是冼红阳的帮手?”

薛停云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陈鹰也不在意她究竟为何人:“让开。”他向前踏出一步,气势如山,被他踏过的石板路上留下半个深深的脚印。女子却静静站在原地,竟未被这股气势所动。

且不论她武功怎样,这份镇定功夫实在难得。陈鹰又上前一步,一掌击出,他念她是个年轻女子,这一掌只用了五分内力。

薛停云轻盈一跃,避开陈鹰一掌,一回身却又挡在路上。陈鹰心中不悦,翻手又是一掌,风声隐隐,已用上了鹰爪功。倘在平时,他必不在两招之内对一个女子使出看家本领,但此时时间紧急,他已顾不上这些。

果然他这次出手,薛停云便不敢直攫其锋,她连退三步,这才勉强避开这一爪袭击,却也就此让开了路。陈鹰不再理她,大踏步前行,忽闻头顶“咔啦啦”一声响,一张大网兜头盖脸地直罩下来。

陈鹰向前疾行,欲待避开,未想这张网设计与众不同,坠落速度远超所料,已将他罩入其中。

陈鹰伸手去撕,然而这张网是以柔金丝所制成,中间又掺杂了少许天蚕丝,坚固无比,一时难破。

薛停云站在一旁,见陈鹰被制,抖手便是数枚银针,她在银针上淬了麻药,未想银针甫一出手,陈鹰运指成风,内力到处,纵是天蚕奇网,亦被他撕成数片!

他挥动残网,银针统统被击打出去。薛停云知道面前的对手极难应付,反手一推身边一块大石,轰隆隆带动机关声响,几块大石纷纷坠落,形成一个五行阵势,将陈鹰困在其中。

薛停云吸一口气,纵身跃至谷中一棵树上,这里正是阵眼所在。

陈鹰并非一味鲁莽的江湖武夫,他既是鹰爪门中第一人,更是太子身边的侍卫首领,识得这个阵势乃是诸葛武侯留下的八阵图,虽然布置仓促,倒也小有规模。未想这个女子年纪轻轻,竟知此术,他心中不由也赞叹了一句。

倘若当真按照这阵法破阵,陈鹰也未必做不出,但所花时间未免太多。他双眼微微眯起,吐气扬声,一掌向离他最近的一块大石击去。

陈鹰不破阵,他毁阵。

这下薛停云也不由大惊,再留下去,只是徒为陈鹰所伤,她趁陈鹰尚未破完,匆匆便走。

这也是因为二人武功相差太远,若她有莫寻欢、越赢等人的武功,一边控阵一边拒敌,真阻上陈鹰十二个时辰亦有可能。

不到半个时辰,陈鹰将这个小小阵势一并破除,抬腿正要走,只听水声哗哗,这下他终于吃了一惊,抬眼望去,却见这个小小山谷竟成洪泽之地,就在这半个时辰之内,一片大水将其淹没,他足下所处之地乃是山谷中的高地,一时尚未被淹,但若说想出去,却也是千难万难。

这又是为何?只因陈鹰统领虽然百艺皆通,却也有一样本事他不会。

他不会游泳。

打着旋儿的绿水直冲进小小山谷,上面挟带着谷中的草屑树枝,眼见水就要冲到脚下,陈鹰纵身跃到旁边一棵树上,这样子未免有几分滑稽,可一时亦无他法。

纵是一只铁鹰,此时也无法飞出天外。

薛停云站在谷外,心中慨叹。

这个山谷原本是洛水古河道,她熟读当地县志,因而得知。

她知道陈鹰不比普通江湖高手,以自己武功和机关拦住他十二个时辰,几无可能。因此她煞费苦心在陈鹰必经之路选出这个地点,雇佣周边村民疏通河道,引洛水来此。待到陈鹰凝聚心神毁阵之时,她来到河道处,开闸放水。

薛停云幼读诗书,想到放水淹谷一事虽然不至于伤人,但也会伤害谷中生灵,心中仍是有些难过。

她此刻不敢走开,一直守在谷外,静待其中消息。

由昼至夜,云影飘拂,聚了又散。薛停云抱膝坐在谷外,仰望天上浮云,默默背诵着她自小熟读的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一切行无常,生者皆有苦。

她不知默诵了多少遍,忽闻谷口水声汤汤,这下一惊不小。抬头一望,却见陈鹰一身透湿,神色憔悴,竟是从谷中走了出来!

惊惶之下,薛停云连退几步,陈鹰也不理她,他暗自运力慢慢前行,每走一步,衣衫上便有热气蒸腾而出。

待他越过薛停云时,那身粗布衣衫已然半干,穿在他身上不像是裹着一个人,而像是裹着一块生铁。

谷中水位在六个时辰后有所下降,陈鹰使个千斤坠身法,慢慢踏入水中,是时水位在他口鼻之处,他稳住身形,一步步走出了山谷。

薛停云大惊失色,但她亦知自身武功低微,若说拦住陈鹰是全无可能。她定下这条计策,自认为已是万全,未想竟被陈鹰突破,一时之间也没了主张。

陈鹰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前行,就在这时,忽闻身后有人高声叫道:“陈统领!”

这声音极是尖利,却又并非女子声音,陈鹰一奇,回头看去,这一眼却不由大惊失色:“太……太子殿下!”

他身后那人长身玉立,穿一件白色袍子,看其面貌极其熟悉,竟是自己的旧主,已被前丐帮帮主冼红阳刺杀的太子!

陈鹰本是个沉静果毅之人,但一则他在水中浸了六个时辰,二则他乍逢旧主,也不由得心神大乱,这时忽觉臂上一麻,似是中了什么细小暗器。他心道“不好”,然而为时已晚,不由自主便倒在了地上。

那白袍人笑道:“还好事先托九妹做了这面具。”他自面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笑意微微的春风面,薛停云吃了一惊:“悠然公子!”

白袍人微笑着看她:“姑娘,你识得我?你的机关,可当真不错啊。”

这虽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被他说来,不知为何便多了三分调笑之意。

薛停云脸上也不由微微一红,但她很快便庄容道:“莫公子过奖。”

这白袍人正是莫寻欢,他笑道:“陈鹰中的那枚暗器,上面的迷药可以阻他六个时辰。姑娘,我今日有事,先行离开。小薛那边,替我问候一句——下次见面,我请你喝酒如何?”

他一笑离去,右边身子却颇有些滞涩,似是有伤未愈。

冼红阳与杜春在乐游原上一路奔波,躲开追兵,好在逃出最紧要的包围圈,外围便已有杜春的手下接应,追追躲躲,终于暂时甩开了身后的云阳卫,避到一座破庙中。

杜春身边手下还余下两人,一人出外打探情形兼与其他人联络,一人则留在庙外把风。

云阳卫何时会搜到这里,谁也不知,两人简单休整,各自裹伤。冼红阳毕竟放心不下,问道:“叶云生一人对付得来么?”

杜春道:“对付不来也得对付,谁叫他是叶云生。”

冼红阳瞠目结舌。

杜春笑了,手脚麻利缠好最后一道伤口:“放心,他是谁?”她悠悠一笑,“他是飞雪剑叶云生啊。”

这一笑之中,信任骄傲之意,表露无疑。

包扎已毕,稍做休整,冼红阳本待出门,杜春却道:“且等下,我们现在出去也是被追杀,何苦来。”

“可是……我们等在这里不是一样的等人捉到?”

杜春不语,过了片刻,自言自语地道:“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

她思索片刻,扬声向门外道:“王叔,您先进来。”

一个中年男子从门外而入,正是留下的那个手下,他跟随杜家两代,是杜春的心腹之一。这一路行来,他身上亦是沾满了血迹。

却听杜春问道:“叶云生现在怎样?”

那人恭谨答道:“据方才烟花报知,人字箭队与其中两营,一直阻在冲山之南。”

那便是被叶云生阻住了,杜春又问:“那么,你们可有见过青林庄中人以及越庄主?”

那人迟疑道:“青林庄中人是有见的,越庄主却没有见到。”他见杜春神情变幻,急忙补充道,“料想以越庄主之能,应是无事。”

冼红阳见杜春神色不对,也出口安慰:“越大哥身手一流,江湖经验又丰富。我看他就是对上那关山雪,也不见得输于他。”其实他心里亦是担忧,却不忍心见杜春难过。

杜春摇头叹道:“如关山雪那般高手,江湖上能有几个?以武功而论,越大哥并非他对手,何况还有一众云阳卫。以我们这些人的武功,也只有叶云生尚能一人突围而出,可他是不肯的。”

冼红阳又道:“可是……”

杜春摇摇手,示意他不用再说,只是沉吟不语。

过了良久,她终于开口,却是向冼红阳道:“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冼帮主,你愿不愿同我赌上一把?”

冼红阳一怔,却见杜春已是神色安然。

二人在破庙中休整,眼见窗外光色由明至暗,又由暗到明。而窗外喊杀声息时远时近,到最后,终于变为一片寂静。

这一夜两人都没怎么休息,精神紧张集中到一定程度,并不觉疲惫。

杜春看一眼窗外,道:“天亮了。”

冼红阳点点头,心口怦怦乱跳,不由得向杜春看去,这几日奔波不止,杜春容颜憔悴,几缕发丝垂到额前,却仍不掩秀色。一时间心中竟是滋味难辨。

忽然间,庙门无风自开,一道身影逆光而立,日光斜斜照在他身上,一袭白狐裘长曳于地。

“冼帮主、杜门主,久见了。”

男子声音清朗,中间微微带了一丝的慵懒。

他慢慢走进来,狐裘曳地,血玉箫执于手中,风度十足。冼红阳干笑一声:“大头领,久见。”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你不想对上的,比如面前这一位。

十年前,有一名少年高手单人独骑入京城,一日之内连挑京城三大势力,一夕之间声名大振,以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而言,这也足够了。谁知这少年高手活得不耐烦,最后竟然把剑指到了当时的云阳卫大头领的鼻子上。

黑白两道势力都说他找死,京城里甚至开下了赌局看这小子能在大头领手下走几招,最后是怎么个死法。

以人字大头领当时之权势武功,自然不会把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心上。而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随便去应一个平常人的挑战。

云阳卫内高手如云,随便拉出一位,这场比武依然颇有看头。

众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然而安安静静过了三天,也没听到有什么人去和那少年比武,更不用提较量结果。直至第三天夜里,一个惊天消息忽然传出:大头领武功被废,惨败在那少年高手手下!

这一役后,那少年高手被云阳卫招入,屡建功勋。三年后,他接任人字大头领一职,直至今日。

云阳卫人字大头领:无双一剑关山雪。

章二十二孤注一掷

在关山雪身后还有一人,白衣细剑,神色漠然,正是曾与杜春交过手的指挥陈寂。杜春见是他,心头悄然一惊。

门外寂静如常,关山雪轻一击掌,庙门无风自开,只见门外一队云阳卫排列分明,锦江门和青林庄一众人等均已被擒拿,昨夜守在庙门之外的杜春心腹也在其中。

关山雪并不言语,笑吟吟看着杜春。

杜春面如死灰,手攥成拳又缓缓松开,终是长叹一声:“罢了,大头领,你放了我的人,我将冼红阳交给你。”

冼红阳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关山雪却微微一笑:“杜门主,你当自己是无罪之身么?”

杜春怒道:“大头领,你何必逼人太甚!”

关山雪笑道:“你既帮了朝廷钦犯,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莫说是你,青林庄中人以及莫寻欢,你当哪一个人走得了!”

杜春咬牙不语,半晌冷笑一声:“莫寻欢,你害得我好苦!”

这一句声极凄绝,在场诸人心中皆不由一动。

一声未了,她忽然抽出腰间匕首,朝着冼红阳心口便刺,这一招毫不容情,冼红阳一时惊住,竟未及闪躲。

冼红阳虽是必死无疑的钦犯,但无论怎样,最好还是能将他活着押解入京。陈寂站在关山雪身后,见状不妙,细剑挥出,斜挑杜春右腕。

细剑与匕首相交,甫一接触,陈寂顿觉不妙,那匕首上似有一种强大粘力,紧紧吸住剑身不放。那柄细剑本来就轻,杜春用力一振,细剑连着匕首,一同飞了出去。

那柄匕首并非杜春先前所用,竟是磁石所制。

杜春赚得陈寂兵刃脱手,随即毫不迟疑数掌击出,雪心堂剑术超群,拳脚却极是平常。数招之后,陈寂已然左支右绌。与此同时,冼红阳几枚霹雳雷火弹出手,烟雾升腾,“轰”的一声,庙门也被震塌了半边。

纵是关山雪武功绝顶,当此时也不由纵身后跃。他挥衣袖拨开眼前烟雾,视线清晰后,这才看到陈寂已然被擒,而庙门遭受炸药之力震塌,屋顶落下数块大石,挡住门口,恰把一个关山雪关在了庙中。

杜春已执银鞭在手,双目炯炯;冼红阳手中握一根竹棒,亮一个架势,正是青竹丝的起手式。

关山雪不慌不忙,微微一笑:“二位莫非是要背水一战?只可惜庙门虽然被堵,以云阳卫之能,最多阻得一刻,在这一刻之内,二位便想拿下我?”

杜春冷冷道:“单我二人,也许不能。但若加上一个他呢?”

一个他字出口,屋顶一片暴雪忽然扑天而降,飞雪席卷破庙,迫得人心神皆寒。关山雪眼神为之一变,喝道:“原来是你!”

他纵身而上,身形快到无与伦比,直入其中,那片飞雪原来是一片剑光,霎时间只听铮然一声长响,随即一道血红光芒自飞雪中乍现而出。两道人影骤分又合,飞快地又战在一处。

那正是关山雪与先前潜伏在屋顶的飞雪剑叶云生。二人一轮快剑相交,双刃在那一瞬间也不知交锋了多少次,听到众人耳中,只余铮然一声长鸣。

这一轮交锋下来,二人皆知对方与己剑法只在伯仲之间,谁也不敢有半分松懈。叶云生更是自知时间十分有限,上前又是一轮快剑抢攻。

关山雪冷笑一声,瞳孔微缩,手中长剑血光爆射,亦以快剑相对,口中喝道:“好个飞雪剑叶云生!”

又一轮快剑相对,杜春与冼红阳在一旁本欲上前相助,但这二人速度实在太快,旁人根本没有任何插手余地。

几点鲜血迸飞出来,极细微,其中一丝甚至溅到了冼红阳脸上,他伸手一抹,暗道究竟是谁受了伤?却见面前二人白衣上均是红丝横流,也不知是哪一个身上的血。

杜春注意的却非是这个,她一直关注外面情形,此刻庙门被堵,门外声音不绝,但井然有序,眼见场中两人斗得正酣,她不由忧心不已。

暴风骤雨般的又一轮快攻下来,叶云生也知时间拖延不得,他后撤一步,眼神专注至极。

关山雪见他神色特异,已知其详,他剑交左手,右掌掌心赤红,暗运玄功。

叶云生凝心静气,手腕一翻,他手中长剑竟似跳跃数下,一层光华灿烂跃然剑身之上,雪色光芒铺天盖地,剑光强盛到了极处。

一旁的杜春惊叫道:“快雪时晴!”

数年前,薛明王一只右手正是断送在这一招下。

关山雪长剑亦不曾正面攫其锋芒,他玄功运转,未曾一瞬,掌心赤红已如朱砂一般,一掌击向剑招光华。

极招相对,剑光掌风夺人双目,庙中佛像本已腐朽,被这两股大力一震,轰然一声倒塌下来。

二人身形交错,关山雪收回右掌,剑指前方;叶云生拄剑于地,终于按捺不住,向前踏出一步,一缕鲜血缓缓自口角流出。

绝顶高手的对决,叶云生终于还是逊了半筹。

见此情形,杜春与冼红阳双双抢攻,关山雪尚未将二人看在眼里,右掌再挥,两掌击出,就在这时,一股柔劲忽然自身后无声无息袭来,劲力虽然不大,却是避之不开。

关山雪方击败了叶云生,心中未免有些大意,加上他这时掌袭冼杜二人,前劲未歇后劲未至,正是功力运转的一个空白期。那股柔劲巧妙一带,竟将他带退了数步。

这对于关山雪而言,是何等侮辱!他剑还右手,一剑刺出,那股柔劲却巧妙一转,剑身被带得一偏,他身子也随着一歪,恰迎上那股劲力的主人。那人却并未借此袭击,只是右手一托一带,随即后退。

关山雪何等能为,竟然噔噔噔连退了七八步,若非强自按捺,只怕便要跌坐在地,只一瞬间,他脸色已然惨白如纸:“越卫晴,你!”下一个字已经说不出来。

越赢神态自若站于他对面,若不是头上身上木屑泥尘无数,这气派便是无懈可击。

电光石火之间,他那一托一带,却是送入关山雪口中一枚药丸。

冼红阳、杜春、叶云生几人均是又惊又喜,正欲上前询问,却听门外响声不断,原来云阳卫就要攻破庙门。

越赢不及招呼,先向关山雪道:“号令他们先行退开!”

关山雪惨白的面色又白了一分,这些年来何人向他这样下过命令?越赢又补了一句:“你应知你方才吃下的是什么!”

关山雪冷冷一笑,一振白狐裘,终于不再支撑,缓缓盘膝坐下。

“你们暂且退下,没我命令,不得入内。”

这一句话他乃是运了内力说出,否则门外之人难以听清。一句说罢,大口鲜血自他口中不断地涌出来。

“哈,没想到越同知手中也有山河破这般的毒药。”

山河破号称“天下第三”,是天下难寻的奇毒,虽然它不如寒水碧、红眼儿一类毒药无色无味,但毒性猛烈迅速之处,却远超以上数种。就算是关山雪这样功力深厚的高手,若无解药,最多也就能支撑上一炷香的时间。

越赢不答他问话,只道:“大头领,你晓得这药是什么。大家台面上说亮话,我提一个条件,决不苛刻,若你同意,解药当即奉上。”

关山雪横剑膝上,缓缓道:“若我不同意呢?”

越赢笑道:“若不同意,一炷香时间,大家一起死了便罢。我亦知犯的是砍头罪名,怎样都是一死。”

关山雪道:“你且说来。”

越赢道:“青林庄、锦江门以及一路涉及其他人等,云阳卫不再追究。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再保护冼红阳,若你同意,解药便可给你。”

这条件听起来似乎苛刻,但其实是对云阳卫有利,若无这两大门派保护,一个冼红阳又何足道哉。

一旁的前丐帮帮主听得一怔,但他想到不再牵扯这些朋友,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此时距一炷香时间已经不远,关山雪胸前一片狐裘被染得鲜红,他呵呵笑了两声,终是道出了一个“好”字。

越赢手掌一翻,递过一枚红色药丸。关山雪服下药丸,按膝默默调息,又过了一刻时间,这才慢慢站起,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天下第三,果然名不虚传。”

越赢道:“山河破解药需要服食两次,第二枚,大头领明年此时派人到青林庄来取便可。”

关山雪面色一变,但并未多说,只道了声:“好。”

他解开倒在一旁的陈寂穴道,挥掌击开摇摇欲坠的庙门,一振白狐裘,走了出去。

出门之时,众人隐约见到,他叹息着抚摸了一下腰间的血玉箫。

由乐游原至锦江,这一段路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人字大头领依约释放了锦江门与青林庄中人,山河破药性太烈,纵然有解药,对自身损害仍是极大,关山雪将云阳卫交予陈寂代管,自己暂去调息。

陈寂撤下四周云阳卫,随即来到杜春面前,显然是将她当成了这一小撮人的头领,道:“明日,你们各行各路。”

杜春一怔,随即微微一笑,道:“多谢陈指挥成全。”

越赢当时与关山雪约定,说的是不再保护冼红阳,但陈寂如此说,显然是又给了众人多一天的时间。

一句既了,他转身而去,一身白衣在风中颇显伶仃。

方才一战,他本被杜春与冼红阳联手算计,却并未难为他们,杜春看他背影,若有所思:“这人倒是云阳卫中一个难得人物。”

越赢笑道:“若不出色,关山雪也不会将人字一支交他代管,我们走吧。”

四人来到锦江门江畔一处据点暂作休息,这才有时间细述彼此经历。

首先要问的是自然是叶云生,事实上从越赢到杜春,没一个知道这人到底是如何神兵天降到锦江江畔,若没有他,莫说之后的赌局,杜春和冼红阳只怕已送了性命。

叶云生却道:“前几日阿莫叫我来的。”

要不是腿伤不便,冼红阳几乎要蹦起来:“莫寻欢?他在这附近?”

叶云生反而奇道:“你们竟不知道?”

这下越赢也大皱眉头:“这人受了伤,动不得手,不去北疆养伤,怎的还四处乱跑。”

叶云生惊道:“阿莫受了伤?他虽传书给我,却并未说到此事。”

越赢叹气道:“你知道他那臭脾气,怎会说这些。叶子,你不会是不知发生何事就过来了吧?”

叶云生老老实实道:“确实不知,还望大哥说明。”

一旁的冼红阳不由好笑,却也赞叹飞雪剑实是坦诚重义。这一边,杜春便将前后诸事一一讲述,听到冼红阳昔年红牙河一战时,叶云生不由肃然,起身向冼红阳施了一礼。冼红阳大是惶恐,还礼不已。

说完此事,又说到昨夜赌局,那时杜春设计背水一战,擒下关山雪以为人质。她派手下与叶云生联系,一方面靠锦江门与青林庄众人拖住云阳卫,另一方面叶云生则藏在屋顶之上设伏。关山雪生性骄傲,若知他们已入毂中,多半会亲身前来。

这不是最好的计划,却是唯一的办法。事实上若非越赢骤然出现,三人只怕也被关山雪一锅烩了。

杜春讲过自身经历,又向越赢问道:“大哥,你是怎么赶到这里的?”

越赢笑道:“我看你们几个实在闹得不像话,所以出来英雄救美。”

杜春嗔道:“大哥!”

越赢哈哈一笑,这才说起自己经历。

那一日他本与杜春约定在黑石峤见面,未想关山雪竟然亲身来到。云阳卫密布如网,众人会合不易。他暗道此刻双方力量已然悬殊,自己不如隐于暗处,反倒可以有所作为。

杜春对锦江门中人下令时,他恰在附近,听到杜春计策,亦知她这一战也是拿了命去赌,又想关山雪武功奇高,纵是加上自己,在一刻之内打败他也非易事。于是悄悄躲入佛像之后,以图时机。

就连叶云生与关山雪极招相对,震塌佛像,他也按捺着未曾现身。直至关山雪击败叶云生,再攻冼、杜二人,这才出手,一击而胜。

听他讲完,杜春长出了一口气,道:“大哥,你也真够能忍。这几天不知你消息,着实令人担心。”

越赢呵呵一笑。

一旁的叶云生却一直皱着眉头,忽然道:“越大哥,我不懂,你怎会有山河破?”

越赢笑道:“几年前,某人给我的。”

杜春笑道:“莫寻欢?”

越赢一笑点头:“还能有谁,当年也不知他怎样得来。”说着不由感慨,“这丸药,我实在是没想到能有用它的一天。”

叶云生依然皱了眉头,道:“这药太过狠毒,下次见到阿莫,我要叫他谨慎使用。”

越赢笑着拍拍他的肩头,道:“这药难得的紧,阿莫手里也未见得有第二丸。”

冼红阳在一旁听了,暗想这位江南第一剑客也是莫寻欢的朋友,个性怎么如此拘泥?真是奇怪。

尾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其实还有很多事需要解决,比如江南的一路应当如何行走;比如为何越赢精心筹划的路线,方一出门就被云阳卫得知;比如还有个如影随形的陈鹰跟在他们后面,心心念念置冼红阳于死地;比如言夫子的秘密究竟为何,冼红阳的冤屈是否可解?

可是再多的事情,终不能抵挡四个朋友坐在一起,喝上一杯酒。

越赢是千杯不醉的海量;杜春身为女子,虽然不似他们豪饮,喝的酒依然不少;只有叶云生酒量似乎平平,喝到一半时,面上便已红晕横生,一直喃喃地念着两句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吹笛到天明。”

越赢敲一下他的肩:“吹笛的人,不在这里。”

叶云生笑了,他生就一双凤目,一笑清澄如水,格外好看。

“大哥,我晓得。”

他终于颓然倒下,冼红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越赢端着酒杯,笑道:“叶子是个好人,只是这人脑袋有时会犯晕,真遇到这时候,你不要客气,用力照他玉枕穴上敲下去就是了。”

冼红阳瞠目结舌,这样会死人的吧!

越赢似是已经看透他心中所想,笑道:“相信我,死不了。”

四人之中,数越赢喝的酒最多,冼红阳暗想,果然越大哥也喝多了。

越赢不再多说,自斟自饮。冼红阳默然回首,却见杜春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他心中诧异,悄悄地走了出去。

月明风清,杜春独自一人站在江边,身边还有一个小孩。

冼红阳静悄悄走过去,杜春晚上也多饮了几杯,被江风一吹,脸颊红红的,一只手搭在那小孩肩上。

冼红阳轻声叫道:“杜春。”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杜春名字,脱口而出,全无思量。

杜春骤然转身,面上神情起初是喜,在看到冼红阳时却归于平静,她淡淡一笑:“冼帮主,林少帮主刚才派人把他送来了。”

冼红阳看那小孩不过十二三岁,一身半旧青衣,一枚桃木簪子束发,打扮得干净齐整,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他还没开口,那小孩已经大为不满,叫道:“认不出来我了,亏姐姐还把我托付给你!”

冼红阳这才想起是那小乞丐,原本脏兮兮的一个小孩,打扮齐整了,倒也十分灵秀,他尴尬一笑:“我酒喝多了,你莫怪我。”

小孩别过头,不理他。

冼红阳只好告饶道:“小乞丐……”话还没说完,那小孩大声道:“我叫言守湘,不叫小乞丐。”

冼红阳道:“哦,好好,守湘,这名字怎么和女孩似的……”

杜春和言守湘一起诧异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杜春才道:“冼帮主,她本来就是女孩,你才知道?”

冼红阳不好意思多说什么,悄悄走开一段距离。他知道前路危险重重,他们还没有到江南,更没有到蜀地,离自己要去的大西南,更是有相当的距离。

然而此刻他想不到这些,看到远处的两个女子身影,想到江畔房中的越赢与叶云生,想到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神出鬼没的悠然公子,心中只觉一阵阵的温暖。

乐游原上的青草依然郁郁葱葱,锦江江水依然流淌不息,都说一直改变的是人心,可是人心,应该也有一些是不变的吧!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赵晨光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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