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武侠”产生关联的呢?
第一次说出“我要写武侠”的时候,大概是高中二年级。晚自习上到晕头转向,我们几个同学小声聊天,说起自己将来最想做什么这样一个积极向上的话题。
我说,我想写武侠小说。
……呃,其实那并不是什么伟大的理想和抱负啦,而是作为武侠小说爱好者的我,在那之前刚好看了一篇关于“香港十大豪宅”的报道。其中一座豪宅的主人,是金庸先生。
并且那篇报道特别指出,金庸先生是唯一一位,只用一支笔,就跻身其中的成功人士哦。
——我靠,一支笔耶!
——原来,写小说(武侠)就可以住豪宅啊!
而且金庸不是早就不写了吗?所以对他来说,其实就是不断地卖版权,然后可以就可以三天两头地被人送钱上门了是吧?
——那听起来,简直比“钱多、活儿少、离家近”还要完美一些!
“嗯,我将来要写武侠小说!”高二(2)班的教室后排,我握拳,“来,我现在就给你们签个名!”
但其实,那当然是没有往心里去的。
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武侠小说爱好者而已,甚至和武侠比起来,我似乎还更喜欢科幻一点。毕竟在那时看来,武侠还是名声并不那么好的地摊文学。我每次走进脏、乱、差的租书店,都要为“少年啊少年,难道你又要辜负祖国对你的期望了吗”而小小地纠结一下。
与此同时,我也不觉得武侠小说还有什么可写的。我刚刷完金庸的十五部小说,被他每部书一个主题、一个写法的创作方式,完全击败了。觉得那简直像是天罗地网,把武侠的一切可能,都已写尽了。
于是我真的转去写科幻小说了。
第一次真正地写武侠小说,已经是大学二年级的事。
三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比如我进了中文系,离科幻越来越远;比如我在大学社团里玩得发疯,然后发现自己居然是个反骨仔;比如我又在租书店发现了温瑞安,一看之下惊为天人,彻底变了对金庸的忠心。白愁飞、方邪真、沈虎禅、唐斩……那些人物,和我那时的心境是如此契合,他们给了我一柄孤愤之刀,我抬起头来,发现天罗地网,已经被斩开了几条缝隙。
刚好网络兴起,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论坛”这么好玩的东西。过去那些在租书店里擦肩而过的,沉默着抱走泛黄的武侠小说的宅男和混混们,原来对武侠都有一肚子话要说。
我兴致勃勃地和大家分享着对武侠的爱。聊着聊着,聊生气了。那些人每天都在说什么金庸的“侠之大者”、什么古龙的“伟大人性”……我靠,有没有眼光啊?明明我温巨侠瑞安的“想飞之心”,才是世界第一等好不好!
我于是开始和人争论,努力想要告诉他们我才是对的。于是我一个帖子一个帖子地长篇大论,和很多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结果发现仍然说不服任何人,论坛里的原创小说,仍然是各种金古同人小说——而且还写得不好!
好吧,那么,我来试着写写真正的好小说!
于是我开始写武侠。
最初只是很短的一两千字的短篇。我在嘻皮笑脸下,其实目的明确地针对着别人的小说。他们写苦恋,我就写绝情;他们写天道,我偏写俗事。慢慢地越写越长,我针对的东西,也从武侠小说的写法,变成武侠小说的发展,又变成我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我发现写武侠小说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容易的事,因为我是把小说当作评论来写的,它们是我的投枪、我的匕首,任何一个什么事刺激了我,我形成了一个观点,马上就可以有了一个故事核,然后再慢慢地把它发酵成一个故事。
而那时,我的观点往往非常愤怒。
我把我的愤怒:对规则的不服从、对理想的失望和对自己的不满,全都发泄到我的小说中。《我的金庸时代》、《妖杀》、《魔教东来》、《反骨仔》,其实你可以把它们看成一篇一篇的武侠文论,或者社会寓言。
然后,岁数渐渐变大,愤怒少了,但那种“无事无物不可入武侠”的感觉却保留了下来,武侠于我,于是又变成了一个好玩的大玩具。
总有人在说,武侠应该是怎样怎样的,所以你这样这样是不武侠的。开始听到的时候,还认真听取一下;后来发现那往往是老生常谈,于是令我非常之不爽。我于是再去挑战,我这么喜欢武侠,所以要写的武侠,一定是纯粹意义上的武侠,但我写的武侠,绝对是别人想不到的武侠!
《劫后余生》、《花·剑·蝴蝶》、《风波恶》、《攻》……我像个左右互博的老顽童,在小说里玩着。写每个故事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地想,我要是个老派的读者,会不会被李亮的小说气歪了鼻子;我要是傲月寒,会不会看着看着就掀桌了。武侠小说也是戴着镣铐跳舞,方寸之间,闪展腾挪,我决不出圈,而又保证质量,我就喜欢你们看不惯我又拿我没辙的样子。
我玩得开心极了,可是玩得多了,事情就有了一点变化:这个游戏开始有了一点“道”的意味在。山越来越高,舞蹈越来越难,需要投入的智力,也越来越多,可是一旦完成之后,获得的成就感也就越来越大。读者、编辑,一切外在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写作,变成了突破自我、挑战技巧极限的智力游戏。冥冥之中,那些本该由我来创作的故事,仿佛变成了另外一种奇妙的东西:它们早已存在,熠熠生辉,隐藏在一大堆冗余的文字和欺骗的情节之中,却有着唯一、且完美的一个形态。
于是每晚,面对一个粗糙的、包裹着厚厚的石衣的故事核,我转来转去、反复揣摩,然后屏息、凝神,挥出一刀。
那一刀正确,石衣便哗然而落,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倒悬旗》、《道是无晴》。
那一刀稍有偏差,石衣粘连,故事出现了龟裂,就是《是何年》、《修道者玄元》。
输赢难测,但正是乐趣所在。这个游戏其乐无穷,且永无止境。
这样一年一年地写下来,心态又有了一点改变。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曾经在《我为什么写这样的小说》中,写到过:
2011年,当那么多人都在为药家鑫交通肇事后八刀杀人而愤怒时,我却在无意间听到了学生闲聊:“我要撞了人,我也捅丫的,我不能让他毁了我。“
原来药家鑫并非个例,他那“灭绝人性”的想法,真的非常有市场。这种残忍的观念从何而来?家庭、学校、社会……可是有没有一些,是从我们本应导人向善的文化作品中,潜移默化而来的?
药家鑫已经死了,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还没有撞车的药家鑫?还有多少还来得及学会珍惜生命的孩子?
鲁迅说,救救孩子。
而我,还记得吗,我是一个老师。
我是一个老师,这几年,我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我注意到我的学生们,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年,其实仍然很爱看书。他们每天手机不离手,两三天就可以刷掉一部几百万字的网络小说。
可是在我看来,他们看的小说里,有太多是三观不正的作品,为了一个“爽”字,宣扬了太多自私自利。
那是不对的。我绝对相信,一个故事——一部书、一部电影——其实是可以影响到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的。从这个角度讲,最擅长伴随一个人成长的通俗小说,绝对是能量越大,责任越大。
所以,我要写寓教于乐的故事。这对很多提倡创作自由的作者来说,也许是古板且等而下之的追求。但对我来说,却是写作的目标之一。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够给读者以向上的力量,希望我的学生、我的读者,会通过阅读我的小说,找到更丰富的人生的意义。
所以,我要继续写武侠小说。
仿佛是铸造一柄神剑,需要不断地锻打和淬火。在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我忽然发现,也许我注定是要写武侠小说的人。我是如此地喜欢这种英雄故事,在创作中找到了巨大的乐趣,又感受到了沉甸甸的责任,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继续呢?虽然在未来,我大概会在它们中加入更多新元素,就像《墓法墓天》一样,让它们更好读、更有趣、更现代,以抢占更多的读者。
在我的想象中,那样的故事好看、有力,能让新时代的读者们,像二十年前的我们一样,在深夜读得热血沸腾,壮怀激烈。
也能像最伟大的小说一样,经过时间的洗礼,留在越来越多的人的记忆中。
……也能像金庸一样,为我带来海边豪宅!
分类:主题专栏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