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盟主难为——云君颐囫囵咽下口中混着尘土的劣酒,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成为盟主两年零一个月,本届任期已过半。
他却仍一事无成:于公,武林盟的改革举步维艰,江湖比他懂事以来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混乱无序;于私,未婚妻萧若初在武林大会之后人间蒸发,多方找寻未果,至今下落不明……
而现在,他的武林盟主生涯终于跌落最低谷。
他正在路边的一家小酒馆里。说是“小酒馆”,实际上,只有几根长短不齐的竹竿,挑着一块乌黑厚实的油布。四面漏风,风里夹杂着马车从街道上扬起的尘土。卖的是自家酿的土酒,又酸又涩,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更像酿茬了的醋。下酒菜也总带着点馊味——可云君颐硬是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因为,这已是他三天以来吃到的最好的一餐。
堂堂武林盟主为何沦落至此?
这要从两周前那震惊江湖的窃案说起。
这是一起奇怪的案件。
并没有任何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遗失。然而,对于涉案的门派来说,已经把面子和里子、传统和未来全都丢光了。
——熟悉江湖的人大概已猜到了,是的,丢的不是别的,正是各大门派密不外传的武功秘笈。
更糟的是,事情是在云君颐成为盟主两周年庆典上爆发的。
这是个重要、宏大、费尽心血的庆典。
为了这个,云君颐和他身后整个团队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调动一切可以调用的资源,花掉全武林盟一整年的收入。
这并非因为云君颐性喜铺张。
实属情非得已:在上届武林大会上,一个叫莫春的女子横空出世,杀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这个“史上第一个参加武林大会”的女子,非但夺走了绝大部分注意力,还在关键一战中与前盟主楚弃文拼得你死我活,致使后者提前退场(详见《武侠版》2015年7月刊)——云君颐也由此成为二十年来第一个没能战胜前任的新任盟主。
一开始,云君颐并不觉得是什么大问题。
但日子一长,他便发现,尽管他的“盟主之旅”并不能算是名不正、言不顺,但过程太过暗淡,许多人在潜意识里仍旧默认楚弃文才是江湖中的一把手,办起事来颇多掣肘。
这次的两周年庆典,与其说为庆祝,不如说是为他这个“半吊子”盟主正名——以使盟主任期的后半程能简单流畅一些。
出于这目的,庆典特地把“挑战擂台”作为主要环节。
此次共安排十二个擂台。上午辰时、巳时,下午午时、未时开擂,持续一个时辰,每个时段、每个擂台各决出一位擂主,在下个时段直接向盟主挑战——若获胜,则可进入盟主的决策班底,并获得盟主推荐,直接参加下一届武林大会的正赛。
方案公布,大受欢迎。
武林大会的规定使许多自认武艺超群的少侠、大侠们,只能被迫参与鱼龙混杂的大乱战,争夺那可怜兮兮的一个不在大门派、大家族手中的名额,往往成为诡计与奸狡的牺牲品。还来不及一展身手,就阴沟里翻船,被宏大的人群绞碎;就算撞大运进了正赛,也难免倒在以逸待劳的高门大户弟子们手中,难有直接与武林盟主较量的机会。
而此次庆典的擂台不同。
竞争公平、场次众多,还能重复参加。几乎所有功夫还过得去的人,都觉得自己能有与盟主直接较量的机会——成为擂主固然要经过辛苦的车轮战,然而……管他呢!盟主不也得一天打四十八个吗?指不定谁体能消耗多呢!
这样单纯热烈的理想,当然不可能实现。
因为身兼主办和被挑战者,现任盟主云君颐不但做好充分的常规准备,还在参加擂台的人群中,混入足量同门或亲信——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一腔热血的愣头青。无论谁,在这个江湖最高、也最艰险的位置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四个月,都难以继续保持烂漫的天真。
他固然有绝对的自信,战胜一切来到面前的对手,但这毕竟是为巩固江湖地位撒出的“花头”——保险起见,走到他面前的外人,还是越少越好。
起初一切顺利。
好景不长。刚过午,突如其来的变故便冲破了原本看似完美的计划。
那时,第二轮擂台刚要结束。
每个擂台都到了决出擂主的关键时刻,人群熙熙攘攘地围着,伸长脖子可劲儿张望,彼此热烈地讨论,像一群聒噪的鸭子。这个说三号擂上的小子拳脚实在好看,那个说十号那个瘦子打的是什么老子一会儿就去把他揍下来……最热闹的,莫过于正中的七号擂台。
“听说了吗?七号的擂主愣是没换过。”
“哪儿能?骗人的吧?五号那儿都换二三十回了!”
“要不怎么说猛呢!别说五号,其他每个擂台,最少都换了六七回,单就他,上去就像个钉子似的,扎在台上,再没人能把他打下来啦!”
“哗!那么厉害?那可真要去看看!”
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擂台上,黑压压的头顶之间,站着一个毛头小子,傻高的个儿,精瘦脸,一双下凹的眼睛又大又黑。穿一身最普通的麻布衣裤,因为不够长,露出苍白的脚脖子和细瘦的手腕。背着一把路边三流铁匠铺随处可见的铁剑——败在剑下的人密密麻麻地把擂台围了个严丝合缝,可剑却兀自龇牙咧嘴地豁着刃,暗淡地蜷伏着,一点没有“绝世名器”的气派。
“看上去不咋地啊?”
“你懂什么?真正的高人都是这样。这叫真人不露相。”
擂台上的毛头小子本人肯定不会同意这样的说法。他乌溜溜的眼睛,按捺不住地四下乱转,手也总不知放在哪里好。每当有人跳上擂台挑战,他便连忙肃整表情,妄图做出久经沙场的淡定样子,可哪里藏得住那紧张、兴奋又难以置信的表情?
——明眼人一看便知:连他自己恐怕都没想到,能在擂台上呆这么久,赢这么多。
“这一轮的擂主们都哪门哪派?谁的弟子?”云君颐早已解决了上一次的擂主们,站上高台观望,例行公事地问负责观战摸底的下属。
“一号擂上是丐帮的弟子,蒙帮主派来帮忙的;二号上是五岳剑派中松派……”下属流利地一一数出擂主们的来历:一半以上是武林盟安插的内部人士,剩下的多半是小门小派当家、掌门。
云君颐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
“只是,”数完十一个,下属忽然话锋一转,“七号擂上那小子,只知道他报名的名字叫石磊……没人知道是哪儿来的。”
“竟然?”云君颐心中一凛,“可惜即墨先生没来。”
五岳剑派总执剑即墨凛,人称“江湖活字典”,是现今还活跃的武林名人中资格最老、阅历最丰富的。这一次,他被派内的事务绊住,未能亲至。缺少了这样可以压场的重量级人物,每一个变故都成为对年轻盟主的重大考验。
“小然。”云君颐略一沉吟,挥手屏退探听消息的属下,侧过头轻声叫道。
“在。”
一个影子从他背后的阴暗处渗出,渐渐凝成一个人形,是一个青年。面白无须,眉眼利落,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穿一身黑绸劲装,束一条掐金线的腰带,腰间挂着的剑虽未脱鞘,已有寒气隐隐逼人而来。
——是代即墨凛出席的关门弟子郁然。
他在云君颐身后半步处站定,规规矩矩地行礼:“盟主有何吩咐?”
“呃……”云君颐忙上前两步扶他,“兄弟之间何必这样见外……”
郁然柔和但坚定地推开他,向后一退,藏进阴影里:“您现在可是武林盟主,万事需谨慎持重才好。”
云君颐在心中暗叹一声。
郁然剑术好,心气高,同辈中与他最相契。两人虽不同门,年龄又差上四五岁,但关系却比一般同门师兄弟都要亲厚得多。在云君颐心中,郁然总还是当年的样子,白皙皙、粉嫩嫩,脸上带点婴儿肥,鼓着圆嘟嘟的小嘴,像个刚出炉的糯米团。在比剑场上一板一眼,可一听打雷就吓得眼圈发红,不敢独睡,夜半总拖着枕头在他的房间门外探头探脑……
“武林盟主”像是一个僵硬的面具,将他整张脸,乃至整个人,都囫囵罩在里面。周围的所有人都变得疏远而陌生。
连郁然也未能幸免。不出半年,他便不再叫“君颐哥哥”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通向一个成功盟主的必经之路——云君颐清楚地知道——为了武林乃至天下的安定,必须有人扮演这样的角色。他总觉得,自己所面临的历程似乎比别的盟主都要波折,这半年早已让他觉得不堪重负。
他不由想起莫春。一切荆棘与艰险的始作俑者。“武林盟主”之位的竞争者。仿佛专门用与他完全相反的元素打造出来的“对照体”:他是男的,她是女的;他温吞柔和,她刚毅激进;他背负着整个家族的传统与希望,不得不成为一个盟主候选,她却背叛了家族也被家族抛弃,来参加武林大会,只为让自己崭露头角。
“如果莫春真的成为盟主,这江湖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
——云君颐无数次这样问自己,在被俗务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在陷入门派纠纷泥淖的时候,在被明枪暗箭扫射的时候,以及现在这种,靠谱的前辈们缺席,心中忐忑的时候……
“啊啾——”
不远处,被念叨的人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脸上贴的人皮面具几乎掉下来——她连忙伸出仅剩的左手,把面皮扶正。
“没事吧,老莫?”
她身边的小个子问——声音被嘈杂掩盖,没有人注意到,那声音又细又脆,显然属于一个女人。
“没事,”顶着一张路人脸的莫春说,“我就说,只要认真工作就一定有回报——你看,”她指指台上的石磊,“钓出一条大鱼。”
小个子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微妙的表情:“这么些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竟真被你给做成了……”
很快,这声音就又淹没在了人群中。
在这种江湖人士群聚的地方,一个大众脸的断臂和一个视角线下的矮个儿真是太普通了。
对于整个江湖来说,她们从来不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
“盟主可是要让我去七号擂上探探虚实?”见云君颐不开口,郁然问。
云君颐回过神来,作不经意状点点头。
郁然跟着点头:“‘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这小子点子硬,却看不出路数,恐怕是个冤家。”口气像是有点担心,手却不安分地捏了捏剑柄,剑柄上细密而整齐的缠线,随之折射出跃跃欲试的光泽,“兄长莫急,待我去探个虚实。”说着,重新隐没在阴影中。
片刻,“嗖”地,深黑色的人影越过人群头顶,仿佛下楼一般,一步一顿缓缓下降,最后落在七号擂台上。
人群“哇”的一声,纷纷把脖子伸得更长一些。
“是五岳剑派的郁少!”
“他竟亲自来了?”
认出郁然的人,立刻惊叫起来。
即便没辨出他的脸,五岳剑派这一手“云阶月地”,也足以引爆围观人群的神经了。舆论风向立刻扭转,片刻之前还手握不败奇迹,被传为“横空出世孙行者”的石磊,转眼间,就成众人口中“恐怕要被吊打”的可怜虫。
也难怪。一边是麻衣布裤、不知来历的毛头小子,一边是锦衣绣袍、五岳剑派的优秀传人。一边拿着把价格不足三两银子的普通铁剑,因为战得久,刃还有点卷;一边的剑还未出鞘,就有凌厉的寒光逼人而来……
谁都能轻易预测这场对决的结局。
“铮——”一声长吟。
青绿色的寒光闪过,郁然拔剑在手,修长、锐利,剑身隐隐流淌着温玉一般柔和的光。
“好剑!”
人群中又是一阵赞叹。饶是如今铸铁技术日新月异,锻造手艺也突飞猛进,名剑数量和种类都大大地丰富,这样的极品依旧足以让人眼馋。倒退五十年,这样的剑,足以令一个百余人的中型门派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小子,你快自己退吧。”有好心人悄声向擂台上劝他。
临时擂主——自称石磊的毛头小子完全不理会人群的骚动,两只黝黑的眼睛骨碌碌一转,洒然对郁然说:“按规矩,先报名,再打擂。”
郁然眉梢一扬:“你不认识我?”
石磊本已像是占了整整半张脸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哈?咱们又没见过,我咋会认识你?”
人群发出阵阵压抑的窃笑。
“真是个傻子,连郁少都不认识。”
“一会就打到他认识咧!”
郁然眉峰微微一颤,侧过脸,对擂台边负责记录的人道:“郁然,五岳剑派出身。”
“你好像很有名?”石磊把剑插在地上,斜倚着剑柄问。
郁然眉峰又是一颤:“不要这样损剑。剑是剑客的第二条命——就算你不能视他如挚友,也别待它如破鞋。”
“抱歉抱歉。”石磊仿佛一点也感受不到郁然语气中的不善,反而像是个被先生训斥的小学生一般,立刻红了脸,忙不迭地把剑拔出来,“我才用上真剑没多久——这剑,”他举起手中的剑,像一只蚂蚁哆哆嗦嗦地举起细弱的前肢,总觉说不出的别扭,“我为上擂台才刚买的,就在前街那铺子里,忙忙地赶来打擂,连使用说明啊、保养要领之类的都没来得及……”
“你……才用真剑?”郁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眉毛又颤动起来,简直要把今年的运动份额都用完了。
“今天才用上真的,这是第一批。”石磊羞涩地笑着,“之前只能用道士斩鬼的桃木剑瞎比画。”他黑亮的瞳子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仿佛陷入一个完美的梦,一点不像撒谎,“没想到,第一次出来打,就当这么久擂主,竟然还有名人来挑战!就算现在卷铺盖回家,也值啦!”
如果郁然能分出神来,定要问石磊,何以他的剑竟是以“批”为单位计算——然而眼下,他只能顾上克制自己面部的肌肉,不让它们抽搐得太厉害。
方才还嘈杂着的人群,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鸦雀无声。
人群中,一半以上的人全程观看了石磊的对局,于是,他们难免要记得,石磊初上场时,哆哆嗦嗦拿着剑,跛脚猫般的样子。
他固然赢到了最后,但对决中总是险象环生,有时,连最稀松平常的剑花都能让他陷入苦战,倒退半个时辰,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能坚持到最后——尽管那时,他已经连赢了半个时辰。
若当真如他所言,今晨第一次握真剑,那可真算不出世的天才。
若他一派胡言,其实早已老于此道,那也称得上是个出色的表演艺术家。
——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人闭嘴。
郁然毕竟见多大阵仗,很快恢复镇静:“那么,让在下领教一下,您的‘一天速成剑法吧。”
“好,”石磊依旧完全没有察觉出话中的揶揄,爽快地行礼,拎起剑,摆开架势,“请指教!”话音未落,剑尖笔直地刺出去。
郁然脚步一错,流利地闪身躲过:“就这样?”
“不不不,”石磊一面翻腕变招一面一板一眼地回答,“这个是起手式,又叫亮招,表示‘我攻过来了的意思,是比武中的礼节。”
郁然一时不知该怒还是该笑。石磊的剑眼看逼到胸口。他抬手一格,剑刃相击,发出“铛”的一声脆响——随即,郁然的眉间飘过一丝阴影:石磊的剑并未如他所想那般飞弹脱手,卷口的剑刃也未折断,相反,那柄被石磊粗糙的手握住的剑,像扎根在岩间的千年古树一样执拗而有力,稳稳当当地抵住郁然的剑,反弹的力量甚至震得郁然的虎口有些微微发麻。
“好功底。”郁然脱口而出。
人群中也不由涌起啧啧的称赞声。
郁然的剑好,石磊的剑差,两剑相斗,想以弱搏强不落下风,不但要有架得住剑势的力量,还要能在剑刃相交的一瞬间以巧劲泄力缓冲——如今江湖上同龄人中,能同时做到这两点的,不超过十人。
围观群众的口中,石磊的风评陡然一变:郁然出现前,他不过是个运势好的暴发户,现在,他可算是真有两把刷子了。
“过奖过奖。”石磊龇开牙,笑得像一个开裂的石榴,两颊飞红,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大直若屈的化劲法,”郁然也跟着微微一笑,“可是武当玄清子老先生的真传?”
这话说得既柔和,又委婉,却听得人背后一凉:这明里是赤裸裸地套石磊的来历,暗里却是意指他为夸大自己的天分撒谎。在江湖中,天才总是比勤奋者更容易被崇拜,然而一旦陨落或被拆穿,受到的责难也便格外多。
“哎?什么子?”石磊并未如想象那般,因忽然被人揭破身份,受惊露出马脚,只是一脸茫然地挠挠头,“我不认识——哦,”他忽地恍然大悟一拍手,“你说我接剑的方法是吧?那是因为之前硬碰硬断了一把剑,我觉着那样不太行,就按书上说的,放软手腕试试——没想到还真成了!”说着,他指了指擂台边:在不显眼的角落里,散落着一堆破烂,远望有金属光泽,定睛一看,是一垒断剑,有的断成两截,有的断成三截……
“吓?”纵然见多识广如郁然,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怎么搞成这样?”
他已好久没见过阵亡得如此惨烈的兵器,印象中,只有幼年不知轻重时,才会有这样“尸横遍野”的场面……
“呃……”石磊的脸“嗖”地红得像猴腚,“图实惠,买的便宜货。”
郁然哭笑不得:“这你都能撑下来,也算本事。”
“嘿嘿!”石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颊旁洋溢着狡黠的小得意,“因为便宜,所以我一下买了好多备用。”
“备用?”
“是。”
话音未落,石磊冲到场边,“唰”地拉开断剑堆旁的一个蛇皮口袋:口袋中,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同一型号的剑:“还剩整整三十把。”
郁然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用手上这把剑,无论输赢,都容易留下话柄。
于是他开口:“既然有这样多,不如我拿一把。您那剑都卷口了,也换把新的。我们重新开始,公平竞争。”
这样高风亮节的提议,立刻得到围观人群的交口称赞。
可石磊却并不赞同:“一把剑三两银子呢,”他小声说,“够穷人家吃好几个月……”
“你……”
“还是批发价。我的剑还没用坏……”
“我出钱!”郁然当机立断地打断他。
远处观望的云君颐只觉眼一花,仿佛见到郁然背后燃起凶险的火光。
在郁然的坚持下,两人终于更换了武器,重新在擂台上站好。
互相行礼时,郁然在心中暗叹口气:怪道盟主让他探个虚实。这果然是个棘手的对手——事实上,他已有最少三年,没有打过这样心累的对局了。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石磊——这七情上脸,看上去天真没心机的愣小子远比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二
郁然陷入苦战的泥淖。
半个时辰之前,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两人之间竟真能你来我往地纠缠起来——看客们自然不曾想到,郁然自己更不会想到。
唯有云君颐,隐隐预见这一切。若非此役着实胜负难卜,他断乎不肯这样轻易地用上郁然这个杀手锏。
云君颐很早就注意到这个叫石磊的陌生剑客,旁人只觉他招式滞重而生疏,云君颐却一眼看出他无限的潜力——这石磊,最少有三个常人不能及的长处:
其一,他的体能力压群雄。没有哪个对手不是被他拖得气喘吁吁,脚步虚浮。就连受过严苛训练的郁然,打到现在,气息也难免略显急促。而他,却依旧气息平和、神采奕奕,仿佛不是在激烈地比武,只是在自家后院闲庭信步。
其二,他的学习能力异乎寻常。不但决不在同一个招式上吃第二次亏,而且总能轻易地模仿对手招式中的精髓,并快速地投入实战——可以说,他的每一个对手,都是被之前的对手们共同打败的。
其三,他招式复杂而多变——大概因为他总在实战中向不同的人学习。不同于郁然或云君颐自己这类长期淫浸于一门剑法的剑客,他的招式完全没有系统,有些时候,剑招与剑招之间甚至无法流畅地贯通,给人笨拙生涩之感。可也正因如此,他出招节奏紊乱,变招天马行空,很难用常理应对,一旦拘于规范训练产生的惯性,往往被打得措手不及。
在郁然之前,已有两三个大门派的门人信心十足地上前挑战,最终都只得垂头丧气地铩羽而归——直到被逼下擂台的那刻,他们都没有明白,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郁然比他们高明。
一炷香过后,他已完全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
可惜,这于胜利并没有什么益处。在没有合适的应对策略时,充分认识对手的强大,不过是动摇信心、削弱气势而已。
郁然总算是长期苦练、身经百战,无奈之中,仍旧能一板一眼地保持招式不乱。然而,他眉眼间烦闷的郁气,和越来越审慎的出招,都无意中悄悄地泄露出他心中的忐忑:起初,他想要赢得漂亮;一刻之后,他只想速战速决;眼下,他已无力顾及输赢,心中所想的不过是尽力维持场面不落下风而已……
“怎么?还没打完?”
其他擂台已陆续结束战斗,人群向这边聚拢过来。
“没呢,打好一阵了,一点眉目都没有,有来有回的。”
“不会吧?那不是郁少吗?连个无名小卒都搞不定?”
查查切切的话音顺着风钻进郁然的耳蜗,逼得他胡乱加快手中的剑。几次飞快地碰撞,随即“哧啦”一声锐响,剑与剑在空中交错而过,拉出一串耀眼的火光。郁然正欲以剑相抵,比拼内力,石磊的剑尖却在空中轻轻一绕,挽出一朵雪白的剑花,避开他防御的剑身,直刺他的喉间!
郁然大骇,连忙向后腾跃,连翻七八个跟斗。
石磊亦步亦趋紧追不舍,手中的剑如跗骨之蛆一般,紧紧地黏住郁然身上暴露的要害。
眼看擂台的边线只在三尺之外,再翻退三步,郁然便算是输了。
两步……
一步!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郁然骤然直挺挺地躺倒,屏息、低头,宛若一条滑腻的泥鳅,贴着石磊的腿边“游”了过去。
“不是吧?郁少钻人胯下?”
“钻倒没钻……然而,虽不钻亦不远矣……”
郁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身为“名门弟子”,在公开的擂台上用出这样的伎俩,回去难免要受师父与长辈们责罚;然而若非如此便难逃败局……郁然洁白的门齿用力扣住鲜红的下唇,年轻人特有的好胜与自尊在他胸中翻滚——若是实力许可,他真恨不得手撕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的石磊。
石磊自然完全感受不到郁然身上的杀气,兀自在擂台边小碎步滑蹭着,滑两步,停一下,又滑两步……
“你干吗?”郁然好容易稍微平复心情,抬头见石磊既不攻,也不防,剑耷拉在手边,自顾自滑步得兴起,没好气地问。
石磊抬头龇牙一笑:“你刚刚这招真不错,我学下来试试。”
——此时,没有什么比这话更能燃起郁然的怒火。
他二话不说,挺剑歪歪扭扭地向石磊斜刺去。
“这算哪门子招式?”
“名门出身,也使这种不成形的剑法?”
看热闹的人们倒彩一片。
看门道的却都立刻屏息凝神。
云君颐更是惊得瞪大了眼:这可是五岳剑派压箱底的看家绝招“五岳归宗”!这一次刺看似是急怒攻心之下贸然之举,大开大阖,实则是计算妥帖的反击,精妙绝伦。路径奇诡难辨,劲势生猛狠辣,一出招便要取人性命,纵然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也难以逃脱……
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云君颐闭上眼,叹了口气。
原本还想与这有趣的小子交交手,现在看来……估计只能给他收尸了……
然而……
“这剑都能接下来?”
“简直绝了!这小子该是本次最大的黑马无疑!”
嘈杂的欢呼声钻进他的耳蜗。
云君颐疑惑地睁开眼,出乎意料的一幕映入他的眼帘:石磊立在擂台正中,毫发无伤;郁然却跌在场外,手中的剑落在一边……
这到底是?
云君颐下意识地把眼睛揉了又揉,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比他更不相信的,是郁然本人——他瘫坐在地上,许久都回不过神。
熟悉江湖掌故的人都知道,对五岳剑派来说,“五岳归宗”决不只是一个剑招,它是轻易不示人、最狠辣的杀招,更是总执剑继承人的证明。只有总执剑认可的下代总执剑候选人,能够学习这个剑招——如今五岳剑派五位执剑中,尚有竹、兰、菊三位未得亲传。
然而,只有总执剑备选的入室弟子们才知道,“五岳归宗”真正的精髓,不是它的出招,而是它的破招,只有确认继承人的那天,前代总执剑才会亲自将破解“五岳归宗”的法门授予下代总执剑。这即是防止门派内叛乱的“底牌”,更是立足江湖的倚仗——这个破招之法中,累积的是一代又一代五岳剑派总执剑的经验与智慧,足以举一反三,以一招应万招。
除了这张专门克制的“底牌”,只有极少数剑法宗师级的大能,能凭自己的底力与经验应对“五岳归宗”。石磊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可能吗?如果不可能?难道他知道“五岳归宗”?
云君颐只恨自己在关键时刻闭上眼,忙侧耳倾听周围的议论:
“这么丑,不会是五岳剑派的招式吧?”
“看着不像。”
“但除了那招,还有什么能破?”
——显然,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疑问。
但谁都不像郁然这样惊疑不定——他愕然圆睁着眼,望着自己颤抖的剑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疑问像是仲春的杂花中被惊起的雀鸟,纷乱地吱吱喳喳叫着飞过他的脑海。
为什么石磊知道五岳归宗?他是什么人?师父私下收的秘密弟子吗?
——那就难怪他的剑法如此高明,却又显得毫无对战经验。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震惊江湖,为下一届武林大会造势吗?那身为“关门弟子”的我又算什么呢?难道,师父不能亲来,盟主在这个时候让我上场,都是师父授意,让我成为他的垫脚石吗?
郁然越想,越觉得心中寒凉,面色渐渐由羞恼的血红,转为失落的煞白。
围观人群的讥诮,像潮水一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可郁然已听不到。他只是坐着,默默地坐着,双眼遥望着远方,仿佛看到澎湃的江湖,又仿佛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
云君颐心下一紧,飞身上前。
即墨先生事前固然托他让郁然“打点苦战、受点历练、吃吃苦、磨磨锐气”,但恐怕这种程度的失败,对于下代五岳剑派总执剑来说,并不相宜。
虽然从不在郁然面前泄露半分,可即墨凛对这个关门弟子可谓心仪已久、宠爱有加,私下里恨不得把世上所有好的都堆到他面前——若郁然真有个三长两短,纵然云君颐是现任的武林盟主,恐怕也……
跃到半空,又慌忙落下。
整整十二个擂台,有人输,有人赢,来来去去,从不见有人多言一句。如今若为郁然出面,似乎……
正迟疑间,石磊已走到郁然身旁,俯下身伸出手:“不好意思,下手重了,我没想会……”
“哼!”郁然一扭头,猛地拍开他的手,“嗖”地起身跃出人群。
“这就是大门派风度?”
“面子里子都给他丢尽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喧腾的嘘声,随即,响起“石磊!石磊!”的欢呼,人们热情地将他扛到肩上,抛向空中,一下,又一下……那小子涨红了脸,长手长脚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只得不住地重复“谢谢”、“好了放我下来吧”……
云君颐忧虑地望着郁然隐去的方向,正犹豫是否要追上去软言安抚两句,有尽责的下属前来提示:“盟主,您该应战了。”
擂主们已按擂台结束时间排好队,在盟主专用大擂台边摩拳擦掌。
云君颐默默叹了口气。身为盟主,就是有这么多身不由己。
“知道了。”
他整整衣物,提剑上前。
很快,擂主们便一个接一个离场。
——他们本来就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站在队列最后,背着大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小子。
经过一整轮擂台的锻炼,他看上去比刚来时老练得多,上台行礼的时候,总算能控制自己长得过分的手和脚,不胡乱摇摆,不哆哆嗦嗦,“请指教”三个字,也颇洪亮。然而,很快淹没在人群“石磊!石磊!”的欢呼声中。
“喂喂,就没人给我加个油吗?”云君颐笑眯眯地朗声问。
尴尬的沉默,片刻,人群里才响起稀稀疏疏的几声“盟主……盟主……”
云君颐在心底叹口气,忽然想起莫春,想起她那张几乎固化的笑脸。她总那样笑着,大概因为她永远是“敌人”吧。
“所以,现在是要开始了吗?”石磊问。他的声音听上去还算沉着,但剑尖轻微的颤抖出卖了他。
云君颐点点头,放下自己的剑:“我也和你用一样的剑,能卖我一把吗?”
“好。”石磊抽出一把,扔过去。
云君颐抽出来,在空中挥了两下试试手感:“请。”
“你就是武林盟主?”石磊不动,冷愣愣地问。
“是。”
“如果我赢了,你能跟我回家吗?”
“……啊?”
“去告诉我爹,我赢了武林盟主,是块习武的料子。”
“这样啊……”云君颐难以察觉地偷偷松了口气,“好啊。那么,如果我赢了,你能诚实地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诚实地回答问题。”石磊认真地说。
“这很好。”云君颐笑着点头,拉开架势,“那么,我攻过来了。”
话音刚落,他已飞到半空,如一只发现猎物的苍鹰,向着石磊猛扑而下,速度快得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那一点闪亮剑尖仿佛尖锐的喙,直逼石磊脆弱的胸腔。
石磊大惊失色,连忙举剑格挡,只听“咣”地脆响,云君颐的剑尖堪堪点在石磊架在胸前的剑脊上!
这剑的力道惊人,石磊被击得身躯一震,连忙咬牙扎稳下盘,只听“哧啦”一声,地上便拖出两道后退的青线——恰恰停在擂台的边线旁!
云君颐的剑被压得微微弯起,犹如极北之境长夜里划过天边的亮弧,劣质的剑身无法承受这样的重压,发出“嘎吱嘎吱”代表裂纹的轻响——云君颐手腕一抖,借力再次弹上半空,石磊还来不及喘息,第二波攻势已又坠到面前!
这一次,云君颐却没有得手。
石磊果然从不在同一个招式上跌倒两次。他一翻腕,举剑直迎上前。剑与剑在空中撞击出刺耳的声响,伴随着更清晰的裂痕声……
“盟主的剑……”
“快断了。他大抵没用过这么差的剑吧。”
“呵,胜负已分。”
舆论很快就有了主流风向,“石磊!石磊!”的欢呼又有节奏地响起——无论什么年代,无名杂鱼横空出世干翻大人物,总是最受普罗大众喜爱的戏码。
石磊的眼睛里亮晶晶地闪出希望的光。
脚步轻快起来,手中的剑更是一招快似一招,眼看就要绞上云君颐的剑。
“啪”的一声脆响在擂台顶上炸开。
“赢了!”
“第一个!”
围观人群沸腾起来。
“不……等等!”
断裂的并不是云君颐的剑,而是石磊的!从刚刚被云君颐点住的地方整整齐齐地断成两截!
谁都没有想到。连石磊自己都没有。
直到断剑的裂片在地面上击出“叮当”的脆响,他依旧保持着进攻的姿态,脸上带着临近胜利的雀跃笑容……
只容眨一下眼的刹那。
云君颐的剑已递到石磊胸口。
石磊慌忙后跳——
“嘶啦”!布料撕裂,胸口上多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云君颐手腕一抖,紧追不舍,可剑方进到一半,竟也“咔嚓”、“咔嚓”几声,断成三截……石磊的眼立刻亮起来!提防着云君颐握剑的右手,飞快地攻上去!
观众们紧张地屏住呼吸!
场上一片肃杀的寂静,气氛焦灼得像是拉满的弓弦。
间不容发的瞬间,已来不及换剑,只得以断剑相搏,谁会赢?谁会输?
该是石磊。
他的剑略长一寸,而云君颐的剑只剩下不及小拇指长的一小截,别说进攻,连招架都很难……
然而……
等等!
石磊的身形,像极北之地深冬户外落下的一颗水滴,骤然凝固。他的颈侧抵着云君颐的左手,食指与中指指尖,夹着半截剑锋。
“盟主好剑法,好轻功,好计谋。”石磊“啪嗒”一声丢开手中的剑柄,夸张地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云君颐被他逗得眯起眼抿了抿嘴,也扔下手中的残剑,拱手行礼:“承让承让。”
“我没有让,”石磊一本正经地反驳,随即学着云君颐的动作拱手,“该是我说‘承让。若不是您故意没看到,我早该算是输了。”说着,他指了指擂台边线:边线外,有一个清晰的脚印——他被推到边线后,为发力,不得不踩了出去。
云君颐宽容地一笑。
这该感谢郁然。若不是有他试水,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托大。
“那么,”石磊拽过自己装剑的大口袋,从里面扯出一根长布条,一面包扎胸前的裂口,一面说,“您现在可以问问题了。问几个都可以,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君颐一愣,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所想问的,无非是石磊的门派出身。
从观战的情况来看,石磊最少掌握六个顶级世家门派密不外传的武功心法,而且颇能彼此融会,虽偶有滞节,但胜在出其不意。
然而,交手之后却发现,石磊的剑法鲜有“传授”的痕迹——通常,同一套武功,由不同的师父传授,便会带上不同的师承特色,非但剑法,拳脚、轻功,莫不如此。可石磊的武功,却一板一眼,规整得像是……像是剑谱本身……
“少侠剑法博采众长,”迟疑片刻,云君颐斟酌词句,委婉地问,“不知从哪里习得?师父是哪位高人?”
“在家自学。”石磊飞快地回答,“没有师父。”
云君颐的眉间骤然凑紧。
不等他开口追问,石磊已从那深不可测的大口袋里掏出几本书递过去:“就是看这些自学的。”
书挺旧,但被保护得很好。虽然因为翻得多,有点起毛,但既没有拖页,也没有卷边。
云君颐定睛一看:最上面是一本《楚门快剑——就算不成侠客,也能留着剁肉》,下面还有《五岳剑派——以一招破万招的秘密》、《丐帮秘笈——从零开始学打狗》等等,封面用的都是黄油纸,固然统一地显得“是一套书”的样子,然而脆生生的,廉价得很,和不走寻常路的标题相得益彰,赤裸裸地散发着“坑蒙拐骗”的气息。
“是这套啊!我也买了!”
“一本才五个铜板,还买四送一呢!”
观众的议论跳进云君颐的耳中。他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市面上,这样的所谓“武学秘笈”比比皆是,连最偏远的乡下最惨淡的书摊上也能找出几本,流行程度比得上春宫,制作粗糙程度和内容的“想象力”也与春宫不相上下,只能骗骗做着江湖梦、想要以暴制暴一朝翻盘的底层愚众拢点快钱,想要按这种东西练出一身好武艺,无异于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就这些。”云君颐干巴巴地问。这是一个不带疑问语气的问句。
“骗人的吧?”
“这种书不都是圈钱的吗?”
群众显然与云君颐一样,感到智商与常识受到了挑战。
“还有两本,都是讲拳法的,我不太喜欢,没带着。”石磊说着,热切地上前两步,翻开五岳剑派的那本,“盟主大人,您不要以貌取书。虽然包装不好看,但是内容很讲究,不但用词浅显明白不虚绕,每一动作还有配图分解,上手很容易——啊,如果是完全的新手,这套书还有一本专门的初学者教程,没有拜过师的自学者也可以看看,可以纠正很多错误观念,打好根基……”
云君颐头大如斗。
从人群的流向看,他劳神费力策划大庆典,难免要为书商做件嫁衣了。
——真是糟透了。
然而这竟已不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看着眼前翻动的书页,云君颐的心一阵发凉:从他对各门派的了解来看,这书的内容很有可能的确是靠谱的……
“有教云家剑法的吗?”云君颐定了定神问。如果是自家剑法,只需一眼,他就能看出真伪。
“没有。”石磊耸肩,遗憾地摇头。
“什么?”
“这套书,唯独没有云家剑法呢。”
唯独,没有,云家剑法。
像一粒小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在人群中漾起微妙的波澜——原本正缓缓散去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
“独没有云家的,这是为什么?”
“该不会是这姓石的小子有意栽赃盟主吧?”
“我看不是,方才,他与盟主打时,反应明显比之前慢上许多。他应该是当真没见过云家剑吧。”
“那么,看来,盟主他……”
议论夹裹着质疑,像早春的野草,从地底冒出头来,疯狂滋长。
——再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云君颐的心一下沉到底。
而一高一矮两个细小的身影,正逆着人群,笑着向场外避去。
三
侠都多处书店爆满,发生两起踩踏事故。五岳剑派“总执剑继承人”受辱,现任总执剑即墨凛表示强烈不满。
执印人纷纷质疑“石磊”是云君颐为提高声望安插的内线。
而更多人则认为,云君颐正是此次“大规模秘笈泄露”事件的幕后主使。整个“周年庆典擂台”和一枝独秀的“石磊”,都是他为扩大影响,增加贩书收入的铺垫。
所有人的所有话,暴风骤雨般连成气势汹汹的密阵,云君颐简直不知道自己怎样从这舆论的风口浪尖中逃脱。
回过神来时,他正匆匆地向自家的藏书阁赶去。
“您从五六岁起就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不说通古博今,也算阅历深、见闻广……”
“如今是江湖第一人,算不上权倾天下,也颇可称手眼通天……”
“若要做这样的大事,定不会如此纰漏百出。”
“然而,此事在江湖中影响巨大,各大门派人人自危,若不能迅速查清,捉拿幕后真凶,恐怕……”
“武林盟建立至今,在任期内被换掉的盟主只有二人……”
“……不要成为被‘弹劾的第三人。”
——持印人们的话语在他脑中盘旋,像一条条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得他全身上下热辣辣地疼,不得不咬牙加快脚步。
“善为治世臣,难做乱世君。”
私下里,许多久经历练的老江湖,都这样评论云君颐。人们总说,若倒退二十年,甚或十年,他都将是一个为整个武林称道的好盟主。
可惜的是,他生在大变乱的前夜,在层出不穷的意外中,在纷繁复杂的乱象间。在这样的时代里,传统的“武林盟主必备素质”,云君颐身上原本出众的闪光点——性情和善,处事公允,擅长协调和处理复杂的利益与人际关系……都蒙上尘灰;而那些素来为人诟病的“奇淫巧计”——比如阴谋的布局与破解,比如抽丝剥茧地寻找真相,格外地重要起来。
于后者,云君颐这样长期在家族温室中成长的公子哥,自然不能。
当下,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其他大门派秘笈都已被盗,那么下一个必然要轮到云家。只要在云家藏书阁中守株待兔,窃贼必定自投罗网。
他调集最信任的下属,亲自排兵布阵、带队蹲守,把云家的藏书阁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一围,就是三天。
三天来,他藏身于藏书阁不为人所知的隔板间,被积年尘灰包裹着,与蜘蛛网、蝙蝠、蛇、鼠、蟑螂为伍,吃的是自带的冷饭团,睡的是肮脏的硬木板,为少上厕所,连水也不敢多喝……直把个温润如玉的英俊少年,折腾得乌面鹄形、灰头土脸——纵然一向自觉在同辈中颇能吃苦的云君颐,也有些遭不住。
而等待的窃贼,却没有像期待中那样出现。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第三天下午,云君颐再也熬不住,匆匆地将现场的指挥权交给亲信的下属,迫不及待地溜去觅食,见到第一家食铺就一头扎了进去——于是,就有了开头那惨淡的一幕。
“盟主大人,您该不会打算在藏书阁的隔板里,等到贼出现吧?”饭未吃完,有人在云君颐面前坐下,将手中端着的酒菜放在云君颐的桌上,开口道,“恕在下直言,这样恐怕……并不太可能有效……”来人有昆虫触角一样灵活的手指,和长得不知怎么折叠才能在矮桌板凳边合理放置的手脚,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石……磊?”云君颐一愣,“你……”半卷面条还塞在他的嘴里,说话并不利索,但手却已经利落地滑到腰间的佩剑上——为免打草惊蛇,他全程小心谨慎,甚至破天荒地用上影武者,在人前做出“武林盟主顶着流言蜚语完成擂台,并正常履行日常义务”的假象……石磊怎么……
“别别别别动手,”石磊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在下没有恶意……”
云君颐不答话,缓慢而机械地咀嚼着,不动声色地望着石磊,活像一只缓缓弓起背脊的猫。
“真的,”石磊的话语越来越急,声音却越来越小,“我只是想着,如果能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帮点忙,说不定能让您跟我回家见见我爹……”
云君颐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您可以放心,除我以外,应该没人识破影武者的伪装。”石磊观察着云君颐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
“那你是如何识破的?”云君颐追问。
“这个嘛……虽然我的武艺不一定高明,但跟踪反跟踪,调查反调查之类的事,却是行家里手,算家学渊源吧……”石磊犹豫着挠了挠头,“我爹叫石岩……就是当朝刑部尚书的那个石岩。”
“啊?”纵然云君颐从小受到严格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训练,嘴里的面条渣滓还是不免喷在桌上。
“真的,”生怕云君颐不信,石磊飞快地往怀中一掏,“你看,这是尚书府令牌;还有,这是昨天的《邸报》,上面有我爹的画像——我和我爹长超像的。”
一时间,石磊花钱时的随性大方,性格的过分天真,生疏的江湖礼节,还有大张旗鼓的横空出世,似乎都有了答案。
“参加武林大会,是令尊大人的意思?”云君颐的声音不疾不徐,脸上的线条却僵硬冷肃起来。
江湖与朝堂,看上去是两条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行线。然而,掌控江湖,永远是朝堂上不变的主题;相对的,武林盟也总在明里暗里对抗着贪得无厌的朝廷……
“‘武林中出个天才少年是一回事。”云君颐冷冷地说,“‘尚书公子渗入武林又是另一回事了。”
“怎么可能,”石磊沮丧地摸摸鼻子,“若不是他连剑都不让我碰,我何至于到参加擂台当日,才开始用真剑?”
云君颐不置可否,审慎的目光缓缓移过石磊的面部,一寸细微的变化也不放过。
“真的,”石磊直视云君颐的目光,摊开手,“怎么说我也是刑部尚书家的公子——尚书也,一品官哦!若真想大举接管武林,何必穿着布衣拿着破剑灰头土脸地来?”
“伪装,低调渗透!”云君颐答以肯定语气的问句。
石磊认真地看着云君颐的眼睛:“真有此意,我何必自报家门?”
“是呢,”云君颐的眉毛错开呈“﹁_﹂”状,“你不但自报家门,还三番两次邀我去尚书府见令尊……”
“我爹说,”石磊迫不及待地抢过话头,“如果我能让武林盟主亲口表示,我合适习武,就正式允许我……”
“又是反抗父母的青春期。”云君颐的眉梢一挑,“自楚盟主开了个头,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了。”
话音很小——不过是泄露心声的自言自语。
石磊却因此激动得跳起来:“是的,就是楚盟主!楚探花!我就是这样和我爹说的!‘世代习武的莽夫都能考探花,我为什么……啊,抱歉。”见云君颐的脸色不对,石磊尴尬一笑,挠了挠头,“大概就是这样。”
“你的确是习武的天才。”云君颐的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食物上——像流星闪过天际,石磊的脸庞陡然一亮,“待手上这些事务处理完,我自会亲至府上,向令尊说明。时间不早,恕我先行一步。”说着,就要起身付账。
却被石磊一把抓住:“不,您必须带上我。”
云君颐的眉间笼上一片阴影。
像生怕他不生气,石磊立刻加上一句:“我无意冒犯,但您处理案件的手法太生涩,大抵一辈子也……那个……”看云君颐的面色骤变,石磊忙转变话锋,“据我所知,‘五岳归宗是由五岳剑派的总执剑,直接传授给下一任总执剑的——以往从未有过文字图像记录,这套书中是第一次!泄露的很有可能根本不是整理成册的秘笈,所以,在藏书阁蹲守没有意义!”
云君颐眉梢一抖。
“这是武林盟内部的事,你……”迟疑片刻,云君颐开口。他的语气在犹豫中阴晴不定——他的表情却已经倒向被说服的一边。
“我有刑部的线人嘛。”石磊挠着脑袋上已经被抓得像杂草一样的头发,“我的确也不能保证刑部不会插手。就算保证,老爹也不一定买账,不过,调查中,有刑部的卧底,内部流通的线索,进不去的地方过不去的关卡什么的,我多少可以刷脸通融……”
“不够好。”云君颐拔腿就走。
石磊像一只巨大的金毛犬般飞扑上去抱住云君颐的腿:“我会全程跟进,一定帮您找到幕后黑手,为此甘愿动用刑部一切资源,就算背着我爹,给我爹戴上以权谋私的黑帽也在所不惜……”
“如此一来,在下不得不更加怀疑你的动机……”云君颐一面说,一面用力妄图把腿拔出来。
“……我自己对此大有兴致……不对,我宁愿和我爹断绝关系……不对,我……”
“你还真是,”云君颐停住脚步,蹲下身,“完全不会说谎呢。”
石磊“咕嘟”地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我的钱花完了一分不剩了您如果不带上我,我……”心虚地瞥一眼小店老板,压低声线,“就只好施展高妙的轻功了。”
“别,会死的。”
“咦?”
云君颐重新在瘸了腿的小矮桌前坐下。
石磊却坐不住了。
“什么?这老板轻功能和盟主您不相上下?她只是个跛脚大妈……这江湖果然步步杀机深不可测。
“什么?这酒肆是你家的耳目?啊我知道你认识老板,但随便一个路边就有内线产业……江湖大世家的根基,可与刑部一较高低呢!
“什么?”最后这次声音最大,“不能直接把知道‘五岳归宗的人直接抓起来审问?”石磊的眼睛瞪得溜圆,“为什么?这是最直接最快的方法了!”
“因为五岳剑派即墨掌门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云君颐一本正经地回答,“而郁然……”
“可你是武林盟主哎!”石磊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令尊也不能在刑部为所欲为吧?”
“他只是个尚书。”石磊耸肩,“上面还有丞相,再上面还有皇帝,一不小心,咔嚓……”手在脖子上一抹,“人头落地。”
“江湖中亦颇多掣肘,需瞻前顾后……”
石磊迟疑片刻,双眼忽然闪烁出期待与幻想的光:“那我们于暗处设下圈套,攻其不备,暴打一顿逼其招供……”
“打不过。”
“那你当什么盟主哟?盟主不是打架最厉害的那个吗?”
“我当然比他强上一点点,但加上你这个累赘……”
“我可以的!”石磊跳起来就要向外跃。
“坐下!”云君颐猛地把他摁在地上,“江湖,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石磊坐在路边的小酒馆里,嘴里满是劣质烈酒的呛辣味。这酒馆是江湖传奇世家的产业。有个轻功绝高,存在感却低得像空气的老板娘。一切,都和梦中的江湖一样。然而,为什么胸腔中会有碎裂的声音呢……
“到头来,”石磊叹口气,“江湖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到哪里都不会有不同。”
“说好的快意恩仇呢?”石磊的长手长脚不甘心地胡乱在地上踢打着,“想玩弄心机玩权谋,为什么不去当官?”
“不知道呢,”云君颐耸肩,“因为家族传统?”
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像是给了石磊极大的冲击,他直直愣了两三秒,才悠悠地说:“我还以为,只有达官贵人家的纨绔子弟才这么按部就班、子承父业……”
云君颐微微提起嘴角,不以为忤:“我说过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江湖中也论资排辈?也搞裙带关系?”
“多半都是有的。”
“那么,”石磊静静地望着云君颐的眼睛,“一定也有希望上位却被长辈打压的少年、怀才不遇的中年,和熬了一辈子却被后辈抢了果实的老年吧。”
“江湖比朝堂更难出头。”云君颐倒不避讳,“这样的人,比你想象的多。”
“这,难道不是他们联合起来,针对一帆风顺的年轻盟主,进行报复吗?”石磊一面问,一面从随身那个仿佛直通另外一个世界的巨大口袋里,先掏出一张油布,在地上垫好,又掏出高高的一摞书,一本本摆开,满满地铺了一地,“这其中,唯独没有云家剑法,要我说,目的很明确:为了搞臭你。”
“不太可能。”云君颐摇头。
“盟主对自己的人望很自信嘛。”
“在下可不敢这样自夸,”云君颐忙摆手,“只是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哦?”
“江湖险恶。一个门派的武学,是门派中所有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公开自己门派的招式秘笈,相当于暴露自己的死穴——这不是荣耀的问题,是生死存亡的问题。没有人,会拿自己门派的武功,进行这样杀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愚蠢‘报复。”云君颐断言。
“若是以武功进行交换呢?”石磊随手拿起一本秘笈,递给云君颐演示道,“你把你的武功教给我,我也传授给你一门新武功做回报……”
“更不可能。”云君颐苦笑着摇头,“我说你是天才,并不是恭维。这个江湖中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只能学习一种武功——还不一定学得明白。其他门派的秘笈,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学习的资料。”
“这样啊,”石磊似懂非懂,如坠五云之中,“那么,为什么会引起抢购?”
“为了破招。”云君颐的表情凝重起来,“原本有十成的功力,在招式被破的情况下,能用出四五成就不错——也就是说,所有秘笈被公开的门派,现在几乎都像是被砍断手脚般元气大伤,像五岳剑派这样,连祖传家底都泄露出来的,简直如婴儿般脆弱。而这些大世家、大门派,没有哪个不是背负着仇恨和血债的……”
“那……”石磊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为什么还没有爆发大血案呢?”
“因为我。”
“哎?”
“这套书中,唯独没有云家的剑谱。”云君颐又扯起一丝苦笑,“云家便被默认是这事的幕后黑手。其他人自然明哲保身,不愿在大势力的倾轧之间,做我云家的马前卒咯。”他略一顿,长叹一口气,“若我真有这样大的手笔就好了。若这事真只是为了给我抹黑就好了。”
“难怪连追盗潜光匿曜,不敢大张旗鼓……然而,等等,这也就是说,有人想引起大厮杀,借机端掉整个武林?”石磊挠挠头,“我毕竟是外人,这样的事和我说真的好吗?”
“没关系,”云君颐的眉目柔和下来,“已经摸过你的底,你是清白的。”
“诶?”
“没有人会单凭两句话介绍就对别人掏心掏肺——何况你还是刑部尚书的公子。”
“你都知道?”石磊的大眼睛瞪成两盏小灯笼。
“在你调查我的时候,我也正调查你呢。”
“那你刚刚还……”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云君颐看着石磊抽搐的面颊,觉得自己这两年,真是变坏了不少,见石磊一脸生无可恋,便伸手拍拍他的肩,“石公子,也不会想和只会拖后腿的蠢货合作吧?”
“所以,一开始,盟主想与我合作?”石磊追问。
“为解决此事,哪怕背负‘出卖江湖的骂名,与刑部合作,我亦在所不惜。”云君颐巧妙地避开了正面回答,“情势紧急,若不能在云家秘笈被偷之前,将幕后黑手捉拿归案,恐怕……”
“这一点,盟主恐怕要失望了。”石磊打断他的话,“云家的秘笈,大抵决不会被偷了。”
“为什么?”
“因为这套书出版的顺序,是有内在逻辑的:先是基础,继而是流行的剑、掌、拳、棍,接着是各类奇门兵器,最后是大门派、知名世家——也就是说,在书籍问世之前,出版方已经完成了全部资料收集工作。”说着,他举起最左边的《基础——传世大侠需要知道的三十件事》,指着背后的出版时间,“最少在半年前。”
“那么早?”
石磊点头,接着说道:“另外,最后一本出版是在上个月。那之后,都没有新刊了——也就是说,出版方没有存货,也并没有再找‘新货。”
场面陷入难言的尴尬。
一方面,“半年前完成资料收集”,说明从自己上任那天起,心怀不轨者便可能已在“暗渡陈仓”——而作为武林盟主,云君颐却全然没有发现。
另一方面,云家不会被偷,意味着,云君颐之前的蹲守,以及云家藏书阁里的一切布置都是徒劳。
“呃,”石磊挠着头打破这窒息般的安静,“这条行不通,还有别的线索嘛。比如说……”他拎着一张书页晃了晃,“这张纸。”
“纸?”
“看上去就是一张最普通的纸,微黄、软、有点透光,这样的纸通常很容易起毛、皴破。”石磊把书页翻出“啪啪”的响声,“可这本书,我少说翻了不下一万次,却只是‘显得有些陈旧而已呢。另外……”他“哗啦”一声,把手中的半杯残酒泼在书上,拽起书页来抖了抖,再翻开,“看,一点晕痕都没有,印墨防水——这样特殊的纸和墨,应该可以追查……盟主?”
石磊话未说完,云君颐已向外跃去。
石磊手忙脚乱地把一地的书塞进包里:“盟主!等等我!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
“这是‘玄墨,”云君颐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专供武林盟主使用,外人接触不到。”
“诶!”石磊大惊失色,“怎么可……”
“那种纯正的黑色,还有光线下荧紫色的光泽,我不会认错。”云君颐断言,“除我之外,现今江湖中只有两个人有:一是我的前任楚弃文——武林大会后被楚家软禁,面壁思过;二是他的前任、五岳剑派的总执剑即墨凛。”
“五岳剑派?就是那……”
“对,”云君颐点点头,“就是那个,被你用‘从书上看来的本门压箱底秘笈打败的门派。我其实一早就奇怪,‘五岳归宗的破招法,当今世上,除即墨先生外,并没有第二人知道;再者,除他之外,江湖中也鲜有别人,能在我的眼皮之下,如此不动声色地大动干戈。”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这就只有问他本人才知道了。”
“可是……”两人又飞出几丈远,石磊猛地想起什么,气喘吁吁地开口,“你方才不是说,不一定打得过?”
“事到如今,”云君颐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无论如何都得打得过了。”
四
只要有哪怕一丝其他可能性,云君颐也决不愿意,把江湖内部最深处的争端暴露在刑部尚书的公子面前。
如若不是实在情非得已,他也决不想要对即墨先生亮剑。
——然而,世事总是这样让人无奈。
足尖踏进即墨凛的房间,云君颐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从莫春出现起,他的“盟主历程”就充满波折,总是令他心力交瘁,评价还三番两次屡创新低——而眼下这个动作,无疑又在武林史上,给自己添上一个浓墨重彩的差评。
即墨先生正坐在房中。
背对着他。
墨黑的长发散开来,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颈项处分成两湾,汇入肩脖柔韧的线条里——那颈与肩,在黛色的发丝衬托下,白得像是极北之境常年不融的雪。
他就这样曲着脊,低着头,坍着肩膀,细长的颈似乎无限地向前延伸,宛若一只垂头丧气的鹤。
云君颐心中一紧,不由停下脚步。
懂事起,即墨先生就在他的前方——在整个武林的前方——他留给所有人的,几乎总只有一个背影。那背影总是挺得笔直,孤独而高傲。云君颐自以为对它足够熟悉。没想到,它也能变成这个样子。
“即墨先生。”云君颐小心翼翼地开口叫道,仿佛生怕声音一大,面前这个稀薄的影子便破碎了。
“你来了。”即墨凛回过头。他的脸与他的脖颈一样苍白,“不是我。”
“啊?”
“我讨厌楚弃文,也讨厌你。一切和我争夺武林的人我都讨厌——郁然也不例外。你们有什么本事呢?不过年轻而已。我的剑法比任何人都要高妙,却还是扛不过老。”即墨凛悠悠地开口,“我喜欢给每一任盟主添堵。喜欢看小辈们超不过我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也并不否认,为此曾学习过许多冷僻技巧,练过很多偏门功夫。但这次,并不是我。”
云君颐沉吟,不置可否。
“你不信?那便试试。”即墨凛说着,抬手拢起长发,话音未落,他身侧那柄陪伴他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的“丹羽”,已低吟着出鞘。
七尺剑锋,连着盈盈的寒光,让室内陡然逼仄起来。
云君颐闪身避过,回手抽出自己佩剑“嘲风”迎上去。锋刃与锋刃在空中交错而过,发出“铮——”的清响。
即墨凛剑梢一抖,丹羽剑锋上特有的淡红色光立刻布满整个房间。后招宛若涨潮时的浪花,一波推着一波,延绵不绝。
云君颐不得不连连闪身。
他背后是门。退出门外,就有无数寰转的余地。可他双腿像是扎了根,一步不退。
“你也变了。”即墨凛的剑逼到云君颐胸前,云君颐抬手一格,刺耳的锐响震得窗纸簌簌直颤。
云君颐知道这话的意思:他是有名的性格温吞,未虑胜先虑败。他那闻名江湖、冠绝天下的轻功,不过是长期谨守“保命第一,进攻第二”这一原则的必然结果。
“今时不同往日。”云君颐咬着牙,硬生生翻过手腕,把即墨凛的剑压下去,“我已是武林盟主。”这并不是后辈对前辈的讨教,而是两代盟主之间的对决。
云君颐是第一次这样不给自己留退路地用剑。剑势不受控制地狂野起来。剑锋裹挟着剑气,疯一般左冲右突,招式几乎收不住……剑尖所到之处,割裂他长久的压抑。“备受期待的世家后人”、“江湖颠簸中擅长制衡的武林盟主”……一个个令他窒息的面具剥落下来,露出老好人面皮下厌倦疲惫的真实。
“我也很讨厌你呢,即墨先生。”这话一出口,云君颐自己也吓了一跳——声音夹在剑锋相击的“叮当”声中,清晰得有些失真。
“哦?”即墨凛眉梢一挑,顿时险招迭出,剑势失去最后一丝矜持的优雅,变得老辣而凶狠。
这一次,云君颐没有退缩,迎着他的目光,也迎着他的剑:“我讨厌你装模作样的清高姿态,讨厌你话中有话的揶揄,讨厌你无处不在的指手画脚!明明我才是武林盟主,不过因为你的年纪资历,敬你三分,你却得寸进尺!”
即墨凛细长的眉毛骤然倒竖起来:“黄口小儿,倒敢口出狂言。”手中的“丹羽”愤愤然吐出蛇信般的红焰。
“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这样的垂垂老朽,早该和同辈一起退休回家带孩子了!”云君颐难得这样刻薄,口齿算不上机敏,手上的“嘲风”倒格外地利落起来。
云家的剑法速度不如楚家快,变招不如五岳剑派多,在江湖中却最受欢迎,外姓子弟源源不绝——因为云家的剑法最为“实用”。用更加直白的话来说,就是以杀伤力见长。以往,因为云君颐自身的性格,总是点到为止,很难发挥出其中杀伐果决的威力——连“嘲风”都一并变成“温暖的和风”。
而今天,那锐利的剑刃宛若苍鹰的喙,牢牢地衔住“丹羽”的七寸。
不过片刻,已转守为攻!
室内的空间狭小。
两人的招式却并不因此收敛,相反,火烧火燎的话语磨砺了双方本已紧绷的神经,唇枪舌剑中,礼仪和年资的节制一点点地消融,双方的招式开始变得原始、热烈、大开大阖,坦率而放浪。
剑气至处,窗纸、家具、茶器,纷纷摧枯拉朽般,化作深秋飘落枝头的黄叶……
招式越来越急。
两人的脚步也愈发快起来。
彼此间你来我往的挑衅越来越稀疏,代之以愈加急促的金属相击声,和渐渐变得急促和粗重的喘息……
此时,若有人经过,一定不相信,这脚步杂乱,呼吸沉重的房间中,是江湖中两大高手正在对决……
云君颐从未试过,这样赌上生命般不顾后果地与人兵刃相向。犹如穿越炎热的陌生的原始丛林,每一片树叶之后,仿佛都隐藏着凶险的兽。为了生存,不得不将身体的一切感官,都极限地调动起来,让每一个毛孔中的汗毛,都能根据气流的变化侦测危险……
云君颐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却又格外清晰。剑成为肢体的延伸,生长在他的手掌间,根一直扎进他的身体深处。
他任由那根系牵引着身体,向后倒退——直至退无可退,然后猛地吸气,骤然前刺!剑气像一颗流星直坠向即墨凛的胸膛!
“蔽日干云”——云家剑法中最知名的杀招。
即墨凛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只是左手捻着剑诀,微微侧过身。
直到云君颐的“嘲风”划开他前胸的皮肤,他才抬起“丹羽”,架住嘲风的剑身,反手一绞。
“嗡——”的震颤在房中回响,两人各退三步,耳边尽是如涨潮的浪涛般延绵不绝的轰鸣……
片刻,云君颐回过神来,只觉虎口处微微发疼——他顾不上包扎流血的手,皱起眉,犹疑着问:“这一招,是……五岳归宗的破招之法?”
即墨凛微微点头。他倚着墙,像一只跳完最后舞曲的天鹅那样虚弱而惨白,血从他的胸前、虎口,以及身上无数细碎的小伤口里渗出来,在洁白的衣襟上,洒开一片刺眼的红梅。
云君颐皱起眉。
随即明白了即墨凛那句“不信,便试试”的意思了。
那日,石磊在擂台上点破郁然时所用的招式,虽然看上去与即墨凛这真正的“五岳归宗”有几分相似,但本质却有天壤之别——石磊用的是“化”劲,将对手的剑力卸去,以柔克刚;即墨凛的却是“冲”劲,直击对手最强横的招式,以暴易暴。
“您的意思……”云君颐斟酌着用词,“石磊用的并不是‘五岳归宗?”
“他该是半路出家,底力虚浮。”即墨凛点头,“想要从郁然这样从小摔打的练家子手中取胜,许多时候,难免需要借力打力、以弱搏长。在下不敢自夸五岳剑派内功独步武林,然而每个弟子自小都艰苦训练,根基是扎实的,不需要取这样的巧。”他冷哼一声,“‘五岳归宗也不是那么轻浮没用的招数。”
云君颐被说服了:郁然年纪轻,心气高,实战经验却太少。稍有意外,不能变通,便容易动摇。加上在人群面前情绪难以自制,才让石磊有了可乘之机——现在想来,石磊那样的“五岳归宗”,在他自己手上,真未必能讨得多少便宜。
“既然如此,”云君颐对即墨凛深深一躬,便转身,“打扰前辈了。时不我待,晚辈还要去查清……”剑入鞘,他又是那个温吞、和善、彬彬有礼的“后辈盟主”。
“等等。”即墨凛叫住他,“回来。”
云君颐没法违抗这样的命令。
老老实实地回过头来:方才一片狼藉的废墟一扫而空,室内和新装修过那样整洁干净,房中摆上软席,席上有三张蒲团,蒲团边是一张小几,几上一柄琉璃壶,已沏上嫩绿的新茶,茶芽根根直竖,飘散着温热的香……
即墨凛本人换了套全新的衣,一头乌发整齐地拢在脑后,甚至簪上了一支碧玉精雕鹤头簪。
如果不是窗口那边几张破损的窗纸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墙上还留着些明显的剑痕,云君颐几乎要怀疑,刚刚那场恶战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辈,”云君颐为难,“眼下时间紧急,多留一刻,这江湖便多一分凶险,这茶,还是等……”
“坐下。”即墨凛命令道,“叫外面树上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子,也进来。”
——当年“惊才绝艳名震寰宇,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即墨盟主积威尚在。
云君颐像个小孩子似的在蒲团上缚手缚脚地坐好。石磊也乖乖地从树梢上蹭下来。
房间里俨然成了个私塾。
云君颐总觉得应该适时展现一下自己身为现任武林盟主的威严——却不知道何时才合适。
“看在你接我一剑的份上,我才与你说这些,”即墨凛扬起的下巴弧度傲慢极了,“你们这样愣头愣脑地四处撞,岂能不碰壁?”他不屑地挑着眉,“谋定而后动方是正道。这就是……”他眼波横斜,瞥一眼石磊——后者正摆弄着自己的长手长脚,妄图在蒲团上得体地坐好,却并不成功,“刑部尚书家的小子?”
“嘿,前辈好,”石磊连忙站起来,“我叫石磊。”笑得非常谄媚。
“是你指点云君颐来找我的?”即墨凛问。
石磊老老实实地点头:“是。”
“因为印这书的墨,是玄墨。”即墨凛又问。
云君颐和石磊都低垂了头:“是。”
即墨凛像看两只未进化完全的单细胞生物一般看着他们,左一眼,右一眼:“你老爹还挺机灵,怎么生这么个二愣儿子。”话是对石磊说的。
即墨先生与刑部尚书有什么瓜葛?云君颐与石磊一百个想问。然而他们敢开口吗?并不敢。只得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欲言又止。
“可玄墨并不只我有,为什么单找我?”不等他们开口,即墨凛追问,“譬如,楚弃文眼下正被楚家软禁,楚家岂非人人都能借他之名弄到玄墨?再者,你身边也并非没有代笔的文书。”
这下,被问的两人更张口结舌——原本看上去一环扣一环的严密推理,在即墨凛的质问下,变得破绽百出。石磊戳戳云君颐,云君颐捅捅石磊,像两个在老师面前犯了错的孩子,谁都不敢先说话。
“再者,”即墨凛不紧不慢地啜一口茶,“这玄墨是供墨。当今圣上的私人文书,用的也是它。如此一来,能接触到它的人,就更多了。”
“诶?”
“当真?”
云君颐和石磊面面相觑。
即墨凛细眉一挑:“你们一个是现任武林盟主,一个是刑部尚书家的公子,这样的常识竟一点不知道?”
两人刚刚抬起的头,立刻又重新耷拉下去——垂得更低了。
“不过,”即墨凛的脸色稍霁,“来找我也好。你若不来,我便要上门去了。”他一顿,长叹一声,“你总还算老实,不像我那劣徒……”
“来找我?为什么?还有……您说郁然?他怎么了?”云君颐回过神来,一口气把问题都倒了出来。
“因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武林盟被毁。”即墨凛不满地抱怨着,“楚弃文除了武艺没有哪一点像样,武林盟在他手上被作成个满是漏洞的筛子,而你又是个傻白甜——怎么,不服气?”
石磊窃笑,云君颐鼓腮不语。
“要我说,”即墨凛大概觉得他们的表情都有趣,不由笑起来,“你们这一代里,只有楚家的天一最合适当盟主——让楚弃文三招,也是给他儿子面子——没想到,竟是个姑娘,我真是走眼啊……”他抬手揉了揉额间,“我这辈子,就败在‘识人上。收几个徒弟,个顶个不像话,临到头以为有个好的,却不想……”
云君颐这才想起来:“郁然他究竟……”
“你自己问吧。”
即墨凛说着抬起手,云君颐只觉得足下一凉:地上的席子已被抽走,露出透明的琉璃地面。地面之下,是个幽森的监牢,监牢内用锁链锁着三个人——五岳剑派“五执剑”中的松、梅二位,和郁然——都是即墨凛的亲传弟子。
三人中,只有郁然既未带眼罩,也没有耳塞和口衔木。
“这?”云君颐与石磊面面相觑。
“吱呀”一声,一块玻璃的砖向旁边移开,地面上露出一个方形的空洞——监牢里可以听到房间中的声音了。
松、梅两位的眼和耳被完全封闭,没有察觉。
只有郁然“嗖”地抬头:“师父……”
他的眼睛红肿,布满血丝,脸颊瘦削下凹,看得到颧骨的轮廓。
即墨凛眉间一蹙,别过头去:“你们问他吧。”
石磊溜得比兔子还快,“嗖”地像个鸵鸟似的把头埋进蒲团下面。云君颐也难过地别开头。
“怎么不开口?”即墨凛仰起头,用弧度精细的下巴睥睨着房中所有的人,“是了,量你们也不敢责问我五岳剑派的弟子,”说这话时,他活脱脱的像一只护雏的母鸡,“那日擂台,我看郁然的招式,便觉其中有异——若纯粹五岳剑派的招式,不至于打成这样。我察觉不对,立刻就下手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听的人各有各滋味。
石磊沉浸在“终于碰触到真正的江湖了”的梦幻中。
云君颐则微微蹙起眉:他是亲眼看着即墨凛抚养郁然长大,深知对于他,郁然决不只是一个徒弟——那是他的期待,他生命的延续,他的半生……难怪……方才进屋时,他那样伤感,那样沮丧……
然而即便这样,他也不通融包庇,反而干脆利落地下这般狠手……
也难怪近三十年中,换了五六任武林盟主,独他人望最高——云君颐想到自己的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又一想之前对即墨凛的厌烦,脸颊不由热起来。
“郁然,抬起头。”即墨凛严厉的声音传进他的耳蜗,“自己说,是怎么回事。”
“是……”随即,郁然哑着嗓子开口,“从哪里说起呢……从上届武林大会开始吧。”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的,每一个字都仔仔细细地在唇齿间咀嚼过,带着恼怒、懊悔和不甘心……
刚开始,只是一个江湖中常见的故事:年幼的弟子觉得自己的武艺已足够在武林中崭露头角,却因为资历不足,无法参加武林大会——连普通人报名就能够出场的混战,都不被允许参加。他因此心怀不满。想要练就一手绝学,一鸣惊人,让师父和师兄们刮目相看。
到这里,故事走向平缓,符合常理与逻辑。
然而接下来,剧情急转直下。
“……我就去买了这个秘笈。”郁然说。
“等等,”云君颐不解地打断他,“五岳剑派的剑法独步江湖,十个武林盟主中总有三四个是五岳剑派出身,你又何必,在忽悠遍地的市场上,去买其他的秘笈呢?”
郁然低头不答。
“想走捷径,”即墨凛冷笑,“想一个月就搞一个大新闻。”
“可是,”云君颐不解,“内功心法需从小习练,就算这秘笈惊天盖世,半路出家也未必能有所成……以郁然的眼界,应该不至于……”
“呵,”即墨凛又是一声冷笑,“你这个盟主,可还真双耳不闻窗外事啊!郁然,你是什么时候买的秘笈?”
“前年九月——武林大会结束后两个月。”
即墨凛又转向石磊:“尚书儿子,前年八月发生了什么震动朝野,但对外宣称并没有发生的事?”
石磊像挤牙膏一般磨磨蹭蹭地说:“通天阁——就是皇家宝库中,丢了一本……据说是流入江湖了……”
“丢了本什么?”云君颐顾不上深究石磊进入江湖是不是背负着追查的任务,急着问,问到一半,忽然想起,“庞典丢了的事,是真的?”
石磊点头:“你们江湖中人是这么叫的——我们不敢直呼它的名号,只叫它无名书。”
“庞典”是一个外号。用“庞”字,指代坐在广厦中的龙——“庞典”,就是帝王的武典。相传,本朝的天子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到通天阁中阅读学习这本武典。只要经过一两年习练,都能和六扇门中的顶级高手打个有来有回——而本朝的天子们,并不都是合适习武的人。
据此推测,这本典籍最少具有三个令人垂涎的特点:习练容易、适配性高、威力巨大。
难怪连郁然这样名门正派的关门弟子,都挡不住诱惑了。
“这竟然是真的。”云君颐皱眉。
“当然是真的。”石磊苦笑着挠挠头,“这事儿本不该公开说,但在朝堂高层中,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刑部闹得鸡飞狗跳。我爹现在每次内阁会议还总被弹劾。”
“那小然……”云君颐俯身向着地面之下的监牢,“买到《庞典》了?”
郁然脸红,别过头不答话。
即墨凛的冷笑像极北之境深冬凛冽的风:“你觉得呢?”
——若买到的是真的《庞典》,郁然也不至于在擂台上输给初出茅庐的石磊了吧。
云君颐的脸也红起来。不仅为自己不经过大脑的问题,更因为——“这么大的事,我竟一点不知道……”
身为武林盟主,这无异于渎职。
可是,让郁然这样的成名少侠都把持不住的秘笈贩售,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再者,庞典流入江湖,和眼下正调查的秘笈泄露,又有什么关系?即墨先生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云君颐脑中像烧滚的粥般混乱而沸腾。
偷眼看石磊——石磊一副经过点醒恍然大悟的样子——云君颐连忙绷住表情,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茫然。
然而,即墨凛接下来的话,让他立刻破了功:“事实上,这事你知道。我也知道。江湖中绝大多数人都知道。”
“什么?”
五
摆在云君颐面前的,是一张广告。
从石磊那似乎能装下整个世界的随身包里掏出来的。
一张非常常见的广告。
在整个江湖中人人都最少收到过三五张。大街小巷的每个拐角处都被贴满,有时也被人清理下来,没几天便又补上去。
广告正中用大字写着:“推广神奇秘笈,助您称霸江湖。”下面用小字注释:“不能演说的秘笈,想象极限的力量,先人一步,胜人一筹。”留有各地的联络方式。背景是一只金龙,画得很丑,眼睛突出胡子僵硬,爪子还是歪的。
“即墨先生说的,就是这个吧?”石磊说。
即墨凛点点头,问云君颐:“见过吧。”
云君颐无法否认——他不但见过广告,还见过人们拥挤在店门口抢购。
江湖中,这类圈钱的秘笈无限多。每三五年都有新风潮。
武林盟虽也想要尽力避免那些无知好武群众受害,然而一来,无法证明这些秘笈切实没用;二来,就算真能证明,也有许多人并不愿意信。除了每年例行公事地发些“秘笈选择指南”,想不出任何其他措施。只能无奈地与圈钱者们“和平共处”,放任他们向江湖中的愚众们大肆收缴“愚蠢税”。
这样的现象已存在最少二十年。武林中人早司空见惯,视若无睹。根本不会为这样的事多费任何脑筋。
“小然就是栽在这样的广告上?”云君颐勉力克制自己讥嘲的语气,却并不很成功,“就算听说庞典丢了也……这广告连条龙都画不利索呢!”
“不一样。”郁然小声说——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觉语气干瘪,不同于往日的张扬,每个字中都是心灰意冷,“一开始,我也只是心中不忿,想去试试,谁想……”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这秘笈卖得很便宜。
便宜到让人担心印刷费能不能回本。便宜到随手买一章,就算是假的也不觉得吃亏。便宜到有了“忠厚”的感觉,让人相信根本不可能用它圈钱。
但它有一个奇异而苛刻的附加要求:每一个购买秘笈的人,都需要向其他人介绍、推荐这个秘笈。
具体的操作方法是这样的:初次购买的顾客只可以购买第一章;当你向三个人成功推荐此书,获得五个记录在名下的“第一章销售记录”后,就成为二级顾客,有权限购买第二章;若再有三人因你购买第二章,又或有九人在你的推荐下购买第一章,你就能成为三级顾客,被允许购买第三章。
以此类推。
影响的人越多,所能看到的章节就越多。
据驻书店的该书“销售专员”解释,这样做是为了“把这本优秀的秘笈,和尽量多的人分享。”
他们总在被追问得不耐烦的时候,偷偷地把前来的顾客拉到一边,作神秘状,愤愤然窃窃私语:“朝廷一步步蚕食鲸吞,压缩武林的生存空间,如今,已是步步设限、处处掣肘,到了存亡的边缘。再不奋勇反戈一击,我们的后辈岂不只能在六扇门里,跪着讨生活?传播这秘笈,是为了回击贪婪的朝廷。或者不如说……”说到这里,专员们往往再把嗓音压低一点,“把这秘笈传出去,就是对朝廷最好的回击!”
若还有人再问:“所以这秘笈究竟是?”
立即,不但销售专员制止,周围被撩拨得热血沸腾的汉子们也一起跟着帮腔:“嘘——那个名字,不可说,不可说啊!”
那一刻,他们仿佛肩并肩地站上对抗朝廷的前线。面前是装备整齐、千人一面的官兵,齐刷刷地挺着雪亮的长枪。而他们,穿着最普通的布衣,手中握着自己奇形怪状的祖传兵器,有的豁了口,有的卷了刃。强弱分明,胜负似乎没有任何悬念——他们却依旧决定,彼此依靠,决不后退,共同向前!
没有人想过,近来朝廷是否真的有围剿江湖的大动作?即便有,这样的“反抗”是否有效?会不会引起朝廷的反扑?
只有同仇敌忾的激情和热烈的血气,在这些直爽的汉子们胸中激荡着。
恰如没有人问过,这秘笈究竟是否真是人们心目中的那本——事实上,它的封面上连名字都没有,只是干巴巴地写着“第一章”、“第二章”。
只是任由它,像病毒一般,飞快地在江湖中扩散开去……
为快速获得更高的购买权限,许多人往往大肆复数购买,手握二三十本一、二、三章的人多如牛毛——反正价格便宜得很,这点支出,一般的江湖侠士都负担得起。
那时,谁也没想到,这秘笈是连载式的。
大家互相攀比着购买,都想比别人更早地看到秘笈的全貌。可到一百多章时,却连原本看似完整的轮廓,都模糊了……
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人愿意停下。
毕竟,许多知名的武学秘笈,都是“峰回路转”型——感觉最困顿茫然的时刻,就是最接近成功的时刻。
可普通人的闲钱,也确乎支撑不起了。
就算单价便宜到几乎感觉不到,但汗牛充栋地买,难免家财散尽——要知道,购买权一次次地翻倍叠加上去,是多么恐怖的数字:想要获得第十章的购买权,就必须买将近六万册“第一章”。
什么?
你问为什么不向其他人推广?
到了这种时候,江湖中还有多少潜在购买力,没被“捕捞”完毕呢?
人人都知道,直接向书店购买,可以累计获得更高的购买权限。又为什么要支持二道贩子呢?
也曾有人想要集体募资、组团购买。
可江湖传统,一旦涉及“武学秘笈”,难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虽然运气好,没有捅出什么腥风血雨的大乱子,也是缺页和假货满天飞,手足反目、兄弟阋墙——到头来,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给书店送钱。
“难怪,”云君颐恍然大悟,“有一阵,天天有人旁敲侧击地找我借钱……还有,两年来武林盟守卫要求加薪三次,每隔三五月就要闹一次‘提早发薪。我只当是物价涨得快,还特地去调查了通胀……这么说根本不关物价什么事,都是这事闹的?”
难怪他上任以来,总觉如坐针毡。
人人都有这样牵肠挂肚的念想,武林怎么能不处处暗潮汹涌,危机四伏?
“是,那一阵,我天天想着去哪里能搞到更多的钱,什么时候能凑够资格买新一章,魔怔一般。”郁然接道,“但周围许多人……”他用下巴指指松与梅的方向,“也都这样,根本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那阵真是穷。吃个路边烧烤都考虑半天。人生中从没有这样穷过——然而,现在看来,只是关于钱的,都不是问题。”
他的声音宁静,没有起伏,像是深夜坟墓深处回响的死音。
“问题是,”郁然没有停顿,机械地说下去,“《庞典》的销售者,在销售半年后开展新的政策:可以使用原本习练的武功心法,交换《庞典》的购买权。一句心法,交换一章……我想,五岳剑派心法博大精深,我一个部分说几句,应是无伤大雅,谁知……”
眼泪扑簌簌地从他眼眶中落下。啪嗒啪嗒打湿了地面。他依旧没有表情,连抽噎也没有,只是徒然地落着泪。不知是追悔莫及,还是心如死灰。
一瞬间仿佛能滴出汁液般苦痛的安静。
“啪。”
随即,响起掌声。
“啪啪啪。”
在静寂狭小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云君颐和即墨凛都转过头去,对声音的来源怒目而视。
石磊忙放下手,吐了吐舌头:“抱歉,失态了。但这实在太精妙了!我从出生起就在刑部中摸爬滚打,硬是没有见过这样天马行空的案件策划奇才!”他的语速因激动而飞快,脸颊微微浮起激动的红晕,“就凭一本莫须有的秘笈,既圈到了钱,又弄到了武林中许多门派的绝技,而且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不合法的地方,完全公开,在众目睽睽下进行——甚至无法说它是一起‘案件!”
“不仅如此,”即墨凛沉着脸说,“这幕后,该有个武学上的奇才。如方才郁然所说,各门派的心法秘笈虽然被泄露,但都不过是只言片语——估计,绝大多数人都和郁然一样,怀有‘只说一两句不会出事的侥幸。谁能想到,就凭这些随机的、破碎的片段,真能拼凑出完整的武功心法,而且叙述简明,条理清晰,比真的还直白容易上手?”
即墨僵硬紧绷的皮肤下,仍藏不住他发自内心生动的赞叹:“若非这一招‘五岳归宗露出马脚,连我都找不出破绽了。”说着,望向石磊,“你只是对着书本依葫芦画瓢,就被起哄叫天才了。这种葫芦的人,比起画瓢的,可又高段得多了。”
石磊不能不同意。却又有些少年式的好胜与不甘心:“想必,此人之前对各门派都有所涉猎的。”
“说不定,”云君颐补上一句,“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
“看过一个门派的武功,就能写出它的心法秘笈?”即墨凛反问,“这是靠人多能完成的事?”
答案是否定的。
这是非天才不能完成的事。稍微普通的人,根本插不上手。
石磊和云君颐闭上嘴。
“不过,就这整个事件来说,调度的人确实挺多的。”即墨凛想了想,又说。
的确,派发和张贴广告,煽动舆论,在每个城市书店里安置合格的推销员,书籍配送分发,账目结算,乃至于后期收集各门派心法片段,分类汇总……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引起骚乱,影响进度,乃至让计划破产。
可事实是,参与人数如此众多,协作如此困难的计划,竟平稳而低调地运行将近两年,直到各门派武功收集整理出版完毕,没有一点纰漏。
云君颐自问,自己治下的武林盟都未必有这样强的团队执行力。
“那么,江湖中有谁?”即墨凛问,“心思玲珑,多智类妖;天赋异禀,武艺超群,且个人魅力超群,一呼百应?”
“有这样的人吗?”石磊的大眼睛骤然亮起来,每一只都亮得像一轮中秋的圆月,骨碌碌不安分地转着,看看云君颐,又看看即墨凛,“江湖中,这样的人,真的有吗?”
云君颐长叹一声,那气是发自肺腑的,悠长而缠绵:“有的。”
一个身影,带着声音、气味和触觉,在他的感知中清晰起来:
挡在所有同龄人前行的道路上,毫不犹豫地击溃他们的身体和心理的防线,理所当然地说着“因为我是天才啊!”的少年。
仿佛从天而降,宣称“只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耍最劲的功夫,上最帅的男人”,步步紧逼一点不害羞的少女。
安插无数群众演员入场,凭演技轻松清场武林大会大混战,撕裂江湖“常规”比撕裂一张白纸还容易的侠客。
“可惜啊,”即墨凛满是遗憾,“是个姑娘。”显然,他想到的也是完全相同的那个人。
楚天一。
莫春。
云君颐简直咬牙切齿:“又是你。”
难怪所有门派流出的秘笈中,唯独没有云家的。
——寻找莫春的路上,云君颐暗自忖度。
因为云家这一代,只剩他一个单根独苗。
以往总腹诽没有兄弟缺少臂膀,现在看来,人口凋敝也自有凋敝的好处——毕竟,兄弟也不一定都能帮忙,许多甚至还要添乱。
大抵因为如此,至今还向往着兄弟义气的江湖,虽然全速运转时常给人意外之喜,但也总充满各种突如其来的不确定。
相形之下,以粮饷和上下级关系维系的官府,则是温吞、稳健而有序的。
两者若能互补,自然有超乎想象的高效。
因此,两天后的清晨——也就是二十个时辰之后——云君颐和石磊,已站在传说中莫春藏身的小院前。
这要归功于触角无处不在的武林盟消息处。
要归功于同样在江湖中撒满天罗地网的刑部各分支——若非亲眼见到,云君颐很难相信刑部的机构如此庞大细密,对江湖的探知如此详尽深入。
还要归功于居一室而知天下,年届天命而宝刀未老的即墨凛。
他虽自称“门派中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哪里还有脸面在江湖上行走”,坚决不愿与云君颐同来,但提供了本次寻人中最有价值的线索:印制秘笈的那种看似便宜实则各种性能都十分出众的纸,是金刀门人垫在刀鞘中保护刀刃的。
金刀门的女性后人,多半都会亲手制作这种纸。
知道这个消息,云君颐的脸色难看极了: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未婚妻,萧若初,正是金刀门门主的女儿,而她,在武林大会之后,就随着莫春消失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一个金刀门出身的未婚妻,却认不出这纸。
“叩叩叩。”
云君颐抬手敲着小院的门。
“谁呀?”
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他魂牵梦萦的未婚妻。
“是我。”云君颐答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若初袅袅婷婷地走出来:“果然是你呀,盟主。这位就是刑部尚书的公子吗?”
她对石磊嫣然一笑——后者的脸立刻涨得通红,鼻血差点喷出来。
“进来吧。”她往一旁让去,“正有好茶。阿一说,就是这两天,你们也该来了。”
门里边是个玲珑的小院。
莫春用一枚纯白的小玉钗,绾起满头青丝,穿一袭水色长裙,优雅地斜倚在竹榻上。见他们在外探头探脑,便兴致勃勃地抬起仅剩的左手,招呼道:“哟!”
院中的杜鹃花开得正艳。
黄鹂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浓白的水雾在茶杯上蒸腾。
空气中弥散着平和闲散的气息。
“这就是,”石磊偷偷扯云君颐的衣角,“传说中那个一手扰乱武林的人?”
云君颐点头。
一路上,他向石磊说了不少莫春的“光辉事迹”。
“一点不像啊……”石磊红着脸,悄声说,“看上去她……”话音未落,水色的人影从身边闪过。
石磊只觉耳边有微风撩过,身上陡然变得很轻。回过神来一看:随身巨大的包袱已经被挂在一丈外的树梢上,而莫春,依旧倚在竹榻上,小口小口,不慌不忙地啜着茶。
“你就当我讨厌这种没品位的包好了。”见石磊惊慌地望过来,莫春展颜对他一笑——那是一个调动整个脸上所有肌肉与皮肤,深入而率真的笑。
“如何?”云君颐问。
石磊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进院中,同手同脚的。
“没错,都是我做的。”石磊和云君颐刚坐下,不等他们开口,莫春就说。
石磊又是大吃一惊。
云君颐却不奇怪:事实上,莫春从头到尾都没想隐藏过,否则,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识破,他们也没有这么容易查到她的住所。
“为什么?”云君颐顺势问,他的声音有点颤。
若初转进屋烧水去了。可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似乎游荡在院中。她竟当真叛出家门,跟着莫春流落江湖——若莫春真是男人也算了,可她还是个女子,这算什么呢?被抢了未婚妻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石磊显然没有察觉云君颐的心思。此刻,他的眼睛死盯着莫春的胸口,再也移不开。
“因为我想赢。”莫春当然也不会察觉,她大剌剌地把手架在腿上,毫不避讳地开口,“但既然没了右手,楚家快剑显然并不合适我,我就想看看,有没有其他更合适的武功——当然,附带也赚点钱,手下这么多人,总不能老让他们自带干粮,就着西北风吃情怀嘛!”
“你可知道,这让多少人一贫如洗?”云君颐皱眉道。
莫春一耸肩:“我并没有强迫他们买。”
“那自用便可,为什么要印发?”云君颐又问。
莫春再耸肩:“因为我讨厌大门派抱着秘笈敝帚自珍,像冬藏的松鼠一样生怕被人偷了的蠢样。”
“你可知道,”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令云君颐恼怒,“这会让多少历史悠久的门派毁于一旦,又会让多少人兄弟反目,家破人亡……”
“现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莫春依旧不以为意,“大家族、大门派盲目保护自己的后代,捧上来一群庸众,半点不能打,只能天天挖空心思,想怎么维护自己的江湖地位。真正的天才却接触不到靠谱的武功教学。”说着,她指了指石磊,“若不是我大卖心法,又怎么会有这样令人惊喜的天才横空出世?”
论口舌,云君颐素来不是莫春的对手。
何况莫春的话既符合事实,又很有道理,并且,她很快加上沉重一击:“话说回来,你这被整个武林供养着的盟主,都不管他们死活,我这从来没被武林盟中任何一个人正眼看过的外人,又为什么要顾虑他们的存亡?”
“什么意思?”云君颐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莫春又指指石磊:“带着刑部尚书家的公子到处转,你是嫌朝廷对江湖挤压得还不够凶狠,武林盟死得还不够快?”
石磊连连摆手:“不是的,女侠,我并不是……”
云君颐也帮腔:“我早派人摸过他的底,石磊他是……”
“他自然是个好孩子。”莫春一挥手,打断他们,“但刑部毕竟是石老爹的,不是他的。”
云君颐惊觉话中有话:“什么意思?”
“这个等等再和你解释。”莫春急躁地说,向屋内张望,“若初,还没好么?”
“好了。”若初飞快地蹦出来。
云君颐吓了一跳:“你的……右手哪儿去了?”
若初得意地仰起头:“山人自有妙计。”笑得龇出了牙肉。
云君颐从未在她的脸上见过这个表情,简直……活脱脱又一个莫春。不由愣住。
就这一走神功夫,已被莫春拦腰卷起:“没时间寒暄,再不走,真要被人一锅端了。”刚要跃起,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向石磊道,“我知道这不是你愿意的,所以帮我一个忙。”
石磊用看天神下凡的目光盯着莫春的脸,用力点头。
莫春用下巴指了指若初:“如果有人问起,她才是莫春。”
“你什么意思?这是要做什么?”云君颐暴躁地叫嚷着,扭动得像一条被醋泼了的蚯蚓。
莫春低下头,霸道地吻住他的唇。
“哇哦。”石磊的眼睛几乎凸出眼眶。
云君颐进入眩晕状态,动弹不能。
“记住,”莫春抬起头,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说,“无论谁问,那边留下的才是莫春。”
“是!”
石磊点头的瞬间,莫春夹着云君颐,消失在小院上空。
片刻后。
一大群身着刑部官服的人,蜂拥而来,聚集在被莫春抛在树顶的石磊的包裹下:
“公子的包在这里!”
“人呢?该不会他们发现……对公子……”
“搜!公子到这里也才不到一刻,应该还没走远!方圆十里之内密集搜索!一定要找出来!”
“别忘了围捕武林盟主,还有莫春!大家小心,他们都是硬点子!”
——这时,夹着云君颐的莫春,正轻飘飘地飞过他们的头顶。
六
等云君颐从突如其来的吻中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坐上一辆包裹得密密实实的马车,正向着他无法判断的方向疾驰。
“到底……为什么?”他努力平复着胸中的喘息,断断续续地问。
莫春单手赶着马,头也不回:“为了让你安静下来——说话不要太大声,否则分分钟吻到你窒息。”
云君颐倒抽一口冷气,片刻,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跑?”
“刑部的人围上来了。”
“他们怎么……”
“跟着石磊来的。”
“怎么可能,石磊并不是……”
“石磊和你一样是个二愣子,但他爹可没有那么简单。虽然拳脚平凡,却有一个算生算死算鬼神的脑筋,天地万物都能为他所用。”莫春说着,微扬起嘴角,眼睛闪闪发亮,“你听过青蚨吗?就是一种特殊的虫。子虫和母虫能互相感知,母与子分离后必会不辞辛苦地聚回一处。石磊包里就有一只子虫。”
“吓!然而你怎知道?”
“因为我也想用,目前试验都是失败。可石尚书不但能用青蚨找人,还能通过母虫的姿态,了解子虫处发生的事情呢!”
“这么机警?”云君颐目瞪口呆。这江湖,似乎和他长久以来知道的都不太一样。
“是机智。”莫春轻“啧”一声,“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在一个人手上栽得这样狠——抱歉,这次,大概要把你和整个江湖都拉下水。”
不等云君颐回过味来开口询问,莫春飞快地说下去:
石磊的父亲刑部尚书石岩,在《无名书》,也就是江湖俗称《庞典》丢失后,久寻不得,压力极大。不得不思考其他的方法来提升自己的风评,稳定在朝堂中的位置。
他想到了江湖。
长久以来朝堂上谁都想动,却谁都没成功的江湖。
于是,他悄悄用不为人知的方式,藏藏掖掖地把《无名书》丢失的消息,首先透露给莫春。
莫春喜出望外。立刻把自己圈钱的秘笈,挂羊头卖狗肉地加上各种暗示。
这正是石岩所希望的。
“我完全没有想到,”莫春咬牙切齿地说,语气里却有几分敬服,“他所要的不是别的,正是让全天下人都以为我卖的是《无名书》。”
“为什么?”
“《无名书》可是皇家典籍。无论贩卖、购买,还是持有,都是死罪——眼下,刑部各分部,大概已以这个为借口,开始大肆逮捕买了我那假秘笈的人了。你跟着石磊见过,大概知道现在刑部在江湖中暗藏了多少势力?”
“什么!”云君颐暴跳——“咚”地撞到车顶。
车子随之颠簸起来。
“安静!”莫春回头呵斥道,“现在是分秒必争地想被亲么!”
“可是……”云君颐连忙压低声线,“那些明明都不是《无名书》嘛!”
“没有人看过真的《无名书》。没有人能证明。”
“那怎么办?”云君颐跳起来,“不行,我毕竟是武林盟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莫春“嗖”地拉停马车,“呼啦”把云君颐推倒在车内,飞扑着吻上去,直吻得云君颐头昏眼花才起身:“冷静下来了?就你这直肠子,赤眉白眼地跑出去,不是白送一个人头么?你要知道,你是武林盟主,你还没被抓,武林盟就还没有倒。以及——”她反手擦了擦嘴,扬起下巴,“我惹的祸,自己会解决,不需要任何人给我擦屁股。我保证半月内,还你一个完整的武林盟。”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云君颐“假死”时间短了不少。然而,正当他回过神来要暴起反驳时,莫春适时地扔下一颗重磅炸弹:“对啦!我和若初亲过哟!所以——你现在算是,终于间接地亲到你日思夜想的未婚妻啦!”
云君颐能说什么呢?
他被哽得几乎一口气上不来,红着脸哼哧了半天,客客气气地开口:“那么,现在,我们去哪里?”
“京城,刑部尚书府。”莫春说,回手扬起鞭子,“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车轮的碌碌声中,莫春一字一顿地说出对刑部的判决:
“敢这样挑衅我,我必让他后悔。不但要把他动的江湖要回来,还要把刑部在江湖中的一切,连根拔起。”
夕阳下,云君颐看到她,露出修罗一般兴奋的狠笑。
正是初秋。
蛰伏许久的刑部官员们,和秋老虎一起席卷了整个江湖——在长久大体平静与小规模内斗中被饲养得温顺的武林人,根本没想到,刑部的屠刀竟真会落下来。
一夕之间,三成武林门派被洗劫一空。惨象不能尽述。
作为武林盟主的云君颐,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能力的极限。
以“反逆者”自居的莫春,陡然发现,对于这江湖,不但没有意料中的憎怨,反而,还有几丝不当有的……眷恋?
马车载着心绪复杂的两人,踏着多事之秋初落的黄叶,飞速向京城驶去。
前方,重重关卡正等待着他们。
——江湖与朝堂的宏大博弈,才刚刚开始。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马鹿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