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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原创〗御天鉴·玄门卷(大结局)

分类:今古传奇 更新时间:2023-01-22 16:09:25

尹凌风的突然暴毙竟牵扯出十五年前伏龙派的血案,玄门内部看似平静的幕布下,竟隐藏着惊天的阴谋。数年一届的四象会武以商道振玄门的背后,竟然还别有祸心。大幕拉开,各方势力粉墨登场,交织着一出冰与火的故事。

三十一阵中有阵

午后,七月的天宇云脚低垂,山下飘摇的岚气都是热腾腾的,丛林间绿得发紫,渗出参差的黛色,恰似谷星瑶眉宇间的忧色。

谷星瑶已换了一套男子装束的圆领褴衫,袍长袖窄,洁白如雪,脸上未做易容,素面朝天。只是在偷偷望向师尊时,那明艳绝伦的脸上总是若有所思。

李泠已除去了那身道袍,换上一件宝蓝色的布衫,这是当时寻常儒生常穿的长衫,他虽年仅十六,身量却高,那衣衫只肥硕了些,长短却还合体。

三人均乘骏马,李泠平生头一次骑马,提缰抖辔,只觉生疏别扭,但他身手灵便,又经谷星瑶指点几次,便也找到窍门。

他留意到了谷星瑶眉间的愁意,知道她在忧心龙轩公的毒伤,心下颇不以为然:妖女姐姐未免小题大做了吧,那把剑刺穿了师尊的身子,这一夜之后,他老人家还不是照样精神百倍?想到能陪在师尊身边看上一场天大热闹,忍不住催马如风,心内万分兴奋。

“瑶儿,不必那么忧忧戚戚,给你们讲个故事吧!”龙轩公一身青袍,居中催马疾行,山风吹得他青色襟袍猎猎飞舞,朗声笑道,“两年前我在一座山顶石洞中苦修,那时我七日不食,只饮清水。跟我做伴的,只有对面绝壁上的一只金雕。我每日静坐练功,收功出定后总能见到它自远天飞来。第三日时,我忽然发觉那只金雕似乎受了些伤,只在高崖的洞边转悠,左边翅膀抖动不开,想是它在空中被同类重伤了翅膀,挣扎着飞回峭壁洞穴后,便再难飞下……”

谷星瑶道:“那岂不是糟了,这峭壁的洞穴很高么?”

“绝顶峭壁,猿猴难攀,更麻烦的是,它在洞穴内可没什么吃食!那金雕每日都在洞边振翅徘徊,扬颈哀鸣。它这般苦熬了两日,似乎那只翅膀仍是无力扑举。那时我便想,它只有在峭壁上熬下去,等待翅膀复原的那一天,只是这希望极是渺茫,它极可能在崖顶生生饿死。但到得第三日时,金雕却不叫了,在崖顶昂然雄立,垂望浮云下的莽莽丛林,忽然间,它凌空跃下了峭壁……”

李泠惊叫了一声,道:“跳下去啦?好胆量,可它只剩一只翅膀,怎么飞啊……”

“不错,它只剩下了右边的翅膀,左翼始终难举,但它仍是跳下了悬崖。它宁愿摔死,也不愿枯守在洞穴里,天风流云的高空,才是它的归宿……”

谷星瑶若有所失,轻声道:“它跃下后没摔死吧,便只一只翅膀,也能挣扎一下吧?”

“我没看它后来怎样!”龙轩公远眺前方,眉宇间豪气逼人,道,“我只记得它跃下高崖前的情形,它远望之后,便毫不犹豫地跃下,带着一声高亢入云的鸣叫,直扑入青云深处……这才是最紧要的,这只金雕没向老天低头,它不顾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天地中!”

李泠和谷星瑶均是心神一振,忽然都明白了龙轩公话中的深意。二人对望一眼,都自对方眼内看到了一股焕然神采。

“师尊,弟子明白了!”李泠只觉见到龙轩公以来,天大难处都能挥洒而过,更觉心中豪气纵横,扬眉笑道,“妖女姐姐,那天风海雨阁,是个什么地方?”

谷星瑶道:“天风海雨阁本是九派之一,数十年前曾以阵法、剑法著称于世,号称‘剑阵双绝,做过九派之首,只是近年来消损凋零得厉害,俨然成了九派之末。当今阁主翟晴年老昏庸,更是欲振乏力,听说数年前已被乾坤堂收服。这天风海雨阁所在的致远峰,恰在七曜天峰附近,武遨选定这地方,看似公平,实则已占了地利人和。”

致远峰距七曜天峰不过几十里路程,三人纵马悠然而行,黄昏时分,便已到了峰下。龙轩公扬眉远望,道:“此地离着黄河极近了,斗酒临风,居高观澜,不亦快哉!”

山脚下有两名乾坤堂的黄衣弟子恭候,这时早迎上前来。三人甩开缰绳,跟着两人顺山道盘旋而上。遥遥地便见一座似亭似阁的奇特建筑耸峙于山腰,大半轩台探出山岩,看上去险之又险,颇有凌空欲飞之势。

忽听得一道清朗的笑声遥遥飘来:“坐观万象化,方见百年侵……愿随白云驾,龙鹤相招寻。山人已久候多时,圣尊大驾可算是姗姗来迟了。”笑声自山腰轩台上传来,竟如对面座谈一般随和,只是那温文尔雅的笑声中别有一股讥讽和杀气。

谷星瑶秀眸一寒,道:“是武遨那厮!”龙轩公却似没听到武遨的笑声一般,仍是悠然观览山色,缓步登上山腰。

山腰处恰是一方巨大平地,此时夕阳斜挂峰边,阁楼背后的天宇上映出一片桃花红的明霞,四处的青葱佳树和玲珑奇石都披了层锦缎般的霞彩,更衬得那座奇阁气象万千。

“圣尊安好,天风海雨阁翟晴,特来迎候圣尊大驾!”那天风海雨阁的阁主年约六十上下,面色蜡黄,长眉凹目,虽向龙轩公含笑施礼,脸上却掩不住一副郁郁寡欢之色。

龙轩公颔首一笑:“翟阁主别来无恙,听说贵派年前投靠了乾坤堂,看来果然形势大好,一日千里啦!”

翟晴苦笑一声,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叉手道:“多谢圣尊挂怀,武堂主正在阁中迎候,请吧!”

李泠举目望时,见这天风海雨阁是个前坛后阁的建筑,前面一座广大疏阔的高坛,比玄门中道士们步罡踏斗的法坛还要广阔,纵横均有数丈。高坛所占的地势极妙,山路石径从下而来,自右首辗转上坛,这高坛左首的小半坛身则探出山岩,下临百丈峭壁。

高坛背后则是一座古旧楼阁,这楼阁并不如何精致,但依山而建,便别有一股气势。这天风海雨阁一坛一阁相映成趣,前面高坛疏旷广大,后方楼阁则借势换景,悠然钻入深山的怀抱。

七月的天气本来暑热蒸腾,但一上这背阴藏风的高坛,立时觉得心神一清。自高坛下望,便可见奔腾而来的黄河恰在山下转了个大弯,浩瀚东去。

雄浑无际的大河犹如一条金色的带子绕山蜿蜒,片片归帆如玉箸般点染水上,极目处隐约可见黄河对岸繁华无双的东都洛阳。这疏旷高台被烟波浩渺的黄河一衬,便显得无比豪气,当真是非高坛之疏旷不足以显黄河之雄壮,非黄河之雄壮不足以衬高台之豪气。

李泠自幼跟随义父学习堪舆术,这时忍不住在谷星瑶跟前卖弄起来:“好风水啊,这天风海雨阁当真占尽了地势之妙啊。”

“此处是远眺黄河的最佳妙处,”谷星瑶游目四顾,叹道,“天风海雨阁曾为天下九派之首,殊非幸至,开山立派之人必有超人气魄和眼光!”

翟晴便陪在谷星瑶身侧,听得这话,登时老脸一红,黯然叹了口气。

广阔的高坛上,八位全身劲装的乾坤堂弟子分立四处,坛中还俏立着四个宫装美女,两人抚琴,两人吹箫,袅袅的丝竹声随风飘摇。阁前还立着两排乾坤堂的黄衫仆人,手提着许多箱盒,随时听命。

羽扇纶巾的武遨则凭栏端坐,手拈长髯,笑吟吟地望着龙轩公。他身前是一张青玉长案,案上满布酒菜,被身后抚琴吹箫的美人一衬,更显得道袍羽扇的武遨俨然如神仙降世。

龙轩公大咧咧地坐在了武遨对面的石凳上,却正眼也不瞧乾坤堂主,只远眺山下悠悠远去的黄河,叹道:“前坛疏可走马,后阁深可藏兵,凭栏远望,更可见浩荡长河,繁华东都,武堂主选在此处纵论商道,果然大有眼光!”

“大河相隔,一边是高峰致远,一边是软红盛景,动静妙韵,尽收怀中。当日山人收服天风海雨阁,便是看中了这绝妙地利。”武遨羽扇轻摇,洋洋自得地笑道,“快给圣尊上酒!”

早有两名俏婢捧了美酒上前,李泠见其中一人正是曾被谷星瑶捉弄的红裳女,脖颈上红痕犹在,不由笑嘻嘻地捅了下谷星瑶。

谷星瑶想起那日的情形,也不由掩口低笑。

龙轩公举杯饮了,道:“不错,此地距东都咫尺之遥,许多王孙贵胄,闲暇无事,正愁无处消遣。你武堂主手眼通天,自可将他们拉拢来此,大赚铜钱!”

武遨兴致甚高,也豪饮了一杯,笑道:“圣尊果然高明,武某确在此阁办过几次诗会,去年重阳诗会,连太平公主都曾赏光来此,一时东都豪绅,趋之若鹜。嘿嘿,可叹历任天风阁主守着这摇钱树,却不知经营,任由这座奇阁萧条,真是暴殄天物。”

翟晴在不远处站着,闻言老脸通红,只是呵呵干笑。他也算堂堂九派之一的掌门,此时却似个仆役般在远处张罗着,连酒案都不得近前。

龙轩公道:“你武遨在商道上也算有些眼光,只可惜,你这商道路数,老夫颇为不喜。”

“如何不喜?”武遨目光灼灼,“武某愿闻其详!”

龙轩公放下酒盏,冷冷道:“武家的商道,便是借助强势之位,席卷百姓之利,乃是商道中的下下之流。便如这四象会武,你偏要借这总评判之位,拉来万金赌坊,将这山清水秀的七曜天峰,搅成一个偌大的赌场。”

“原来如此,”武遨眼芒一闪,冷笑道,“怪不得圣尊要倾锐金宗和青木宗之力,对我万金赌坊来了个半渡而击,让我这商道赌局的巨利腰斩大半!”

“还不止于此!”龙轩公森然道,“最紧要的,是你串通顾虚手,要将河南道的飞钱买卖尽数交由朝廷经营。说是朝廷经营,实则是在盐铁、户部、度支这三司之外,由罗织门另起炉灶,设一门支息廨,专营这飞钱买卖。大小客商每由支息廨飞钱千文,便须扣除八十文,称为息钱。嘿嘿,那罗织门多是武人,经营支息廨的,还是你乾坤堂内的商人!”

飞一千文,便须克扣八十文,李泠大吃一惊,暗道,河南道环绕东都,金钱进出最为繁密,这么做简直便是喝商人们的血啊!这馊主意也只有武遨想得出来。这跟他将四象会武办成大赌局一般,都是与百姓争利的路数。

果听龙轩公又冷笑道:“这歪门邪道若是成了,你乾坤堂和罗织门自会财源广进,却苦了东都洛阳的万千商家!而你乾坤堂不但会大发邪财,更会隐隐然凌驾于广大商坊之上,成为天下商道霸主。这便是你们强刚商脉的路数!”

武遨面色微变,随即悠然一笑:“这件事坊间传言已久,至今也只成了七八分而已。而且此事都是顾门主居中运作,武某没多少功劳。”

“只怕你功劳不小吧?”龙轩公冷笑道,“若没你上下出钱打点,替他疏通朝廷三司人等,单凭顾虚手仗势硬来,只怕还是艰难万分。”

武遨呵呵笑道:“此事若成,得大利的还是朝廷和罗织门,我乾坤堂只是分一杯羹而已。”

“顾虚手何等样人,岂能容你分一杯羹?”龙轩公目射寒芒,“武堂主小心啊,罗织门主必会过河拆桥,待你将他那里万机理顺,他自会给你来个鸟尽弓藏!”

武遨登时眼芒一颤,随即恢复如常,淡然道:“圣尊说笑了,山人只是个一心想发财的土财主,顾门主志向恢弘,又岂会容不下小小的武某人?”

“谁说武堂主只是土财主?据我所知,武堂主身为强刚商脉之首,其志不小,听说你还要打质库的主意,借助罗织门之手,再行抽头京师质库……嘿嘿,由专营飞钱的支息廨,再到总管京师质库,你是要以此为资,做武周朝廷‘官山海的大总管,如汉武帝的桑弘羊一般,官营盐铁,剿杀天下商道!”

“当真奇了,”武遨向龙轩公深深凝望,呵呵笑道,“圣尊莫非是山人肚中的蛔虫,连武某人要做当世桑弘羊的志向都知道?”

“只怕你这志向只能唬唬村姑野老!”龙轩公冷冷道,“桑弘羊一代奇才,终究有功有过,主张盐铁官营,足军旅之需,也算为汉武帝抗击匈奴解了燃眉之急。他所铸的五铢钱,更是流传七百年,直至大隋年间。你武堂主的手段么,指望你如桑弘羊一般,整顿商道,为国聚财,那是万万不能的,你也只是学会了桑某人‘算缗、‘告缗这两个下乘之道,鼓励百姓告发,洗劫商贾财富罢了!”

老东西的眼光果然毒辣!听他一语中的,武遨心内微寒,却淡然冷笑道:“天下商道本无定式,强刚也罢,圆柔也罢,只看谁的手段高明。武某只是借势生财,更能使朝廷获利,有何不可?”

“借势生财?”龙轩公冷冷道,“你武堂主这商道,便是借官府之力,拢天下之资,搜百姓之财。这强刚商道遗祸无穷。”

他满了一杯酒,信手一挥,远远洒向崖下的滔滔大河,缓缓道:“天下财势便如这黄河九曲,婉转东流,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便如百舸争流,各显神通。可你偏偏要铁锁横江,一艘连环巨舫横绝大河,阻住旁人的财路。嘿嘿,你这艘船虽大,迟早是要翻的。”

武遨摇头微笑:“大船最稳,也最难翻船。”

龙轩公哼了一声:“大船不翻则罢,翻了便满船皆亡,尽付流水!”

“圣尊且莫顾念我这巨舫,还是先留意你那小舟吧!”武遨给龙轩公眼中锐芒一闪而逝,将羽扇指点远峰,“对面凌虚峰远近,隐隐有杀气浮动,若武某所料不差,圣尊的死对头自在玄门,已有不少顶尖高手云集峰上,要和圣尊算算旧账了。”

李泠扭头看时,果见那青蒙蒙的山上依稀闪出几点亮光,不由在心底呸了一声:他二人唇枪舌剑,各逞奇能,但师尊显是更胜一筹。姓武的理屈词穷,竟说起这些闲话来,这场商道论战,他已大败亏输啦!

谷星瑶已传音叹道:“师尊与武遨这一战,实是逍遥门、世家乾坤堂和罗织门的一次抗衡,旁边还有自在玄门虎视眈眈。嘿,这一战盘根错节,怕是真要挑动天下之局了。”

李泠暗自心惊:若是果真如此,这一战之后,天下武林只怕要有天翻地覆的巨变。”

“乌合之众,何足萦怀!”龙轩公毫不在乎地冷冷一笑,“武白脸,商道纵论已罢,你也该让那畜生出来见我啦!”

武遨的白脸上闪过一道青芒,凝望龙轩公片刻,才点头微笑:“原该让他见你一见!”双掌轻击,他身后那座幽深的阁门轻启,一个雪色华服公子缓步而出。

那少年风神翩翩,正是先前李泠所见的南溟。他款款而来,玉树临风之辉竟将那吹箫抚琴的美女神采都压了下去。

那南溟闪到武遨身后,再不向前,满面春风地向龙轩公跪倒叩头:“徒儿武南溟,叩见师尊!”

龙轩公眼芒一灿,一字字地道:“武……南溟?”

武遨手拈长髯,哈哈大笑:“圣尊有所不知,南溟乃是山人的幼子,他十二岁时在友人家玩耍,被圣尊看到,呼为奇才。呵呵,为了让犬子接近圣尊并为圣尊所喜,山人可是煞费苦心啊。这其后,圣尊教他养他十载,却一直不知南溟只是他的名,他原本姓武!”

“原来他竟是武家的幼子?”谷星瑶不由一声低呼,眼中的郁愤之光更盛了几分。

龙轩公眼内的光芒也凌乱起来,沉了一沉,才呵呵低笑:“好啊,老子这才叫养虎遗患了。只是,老子有一事大大不解,世家幼子,本该娇生惯养,武白脸,你又为何让这十二岁幼子,舍弃锦衣玉食,去冒充孤儿?”

武遨的白面上现出一抹肃穆之色,道:“我武家素有传家祖训,可堪担乾坤堂祖业的嫡系亲子,自六岁之后,便须寄养贫苦之家,劳筋骨,饿体肌,犬子虽然不肖,倒还能吃苦忍辱。”

龙轩公冷笑道:“让个小小娃儿去做这等事,这算什么狗屁祖训?”

武遨手拈长髯,傲然笑道:“去其骄奢之性,养其坚忍之心。正因这一祖训,武家乾坤堂才可百余年来逆势而盛,笑傲天下。”

远观的李泠却觉得浑身发冷:真真服了武遨这厮,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布了局,无耻到头,却也狠辣到了头!

龙轩公瞥一眼武南溟,目光中五味杂陈,森然道:“孽障,只因你老父之命,你便要叛我?”

武南溟白皙如玉的脸上微微一红,歉然道:“师尊见谅。您指认了弟子为逍遥门少主,徒儿感激不尽。但奈何您老神功通玄,可长生不老,只怕弟子执掌逍遥门时,已是师尊这般岁数啦。嘿嘿,出人头地须趁早,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便有了钱财权势,又有何意思?”

他满口流利好听的洛阳官话,言辞文质彬彬,满面更是歉疚之色,似乎给师尊下毒,实乃天经地义之事。李泠听得心中郁怒,却见谷星瑶的娇躯微微颤抖,料想她心中也必激愤无比。

“徒儿还忘了告诉您老,”武南溟又悠然一笑,“多年来都不听您老指令的玄水宗和赤火宗,已给弟子送来了信物,甘愿奉我号令!只须师尊驾鹤西去,弟子再接手了锐金宗和青木宗,魔宗五门,已得其四,只剩下与我武家渊源最深的厚土宗了,我一统魔宗,已指日可待!”

龙轩公摇头道:“是逍遥门,不是魔宗!”

武南溟也摇头道:“世人全称咱们为魔宗,师尊却总爱争这名号,弟子倒颇喜这个‘魔字。徒儿近年纵横江湖,最喜欢听人叫我为魔宗少主。嘿嘿,玄门的人要得道,逍遥门人要成仙,弟子么,却只想成魔!”他虽笑声轻柔,但言语间却有一股与龙轩公一脉相承的狂傲之气。

李泠在旁听了,却替龙轩公揪心,暗道:先前师尊和武堂主在攻心之战上平分秋色,师尊商道论战更是稳占上风,但自这武南溟一出,每一句话都是在师尊的心头插刀子,师尊必是伤心至极。

龙轩公已望向武遨,沉声道:“嘿嘿,武堂主布局深远,连十二岁的亲生儿子都舍得,这一局老子输得心服口服!”

“圣尊这时才看出这个局么,”武遨轻摇羽扇,悠然笑道,“下毒、约战、联盟舞袖馆商道夹击,环环相扣,这是商道之局,亦是武道之局。为了给圣尊布下此局,山人可是煞费苦心啊!”

李泠又惊又怒:这老东西,本来是万分阴险无耻之事,他却偏偏这般冠冕堂皇地说出来。若论厚脸皮,老子可比武白脸差得远了!但想到武遨深远阴沉的布局,这商道和江湖两大奇局双管齐下,更不禁替龙轩公揪心。

“江湖中人称山人为‘算定乾坤,虽指武功而言,也是戏言山人的易学功夫。”武遨依旧慢悠悠地摇着羽扇,“今日早间,山人兴致一发,曾用奇门遁甲术给圣尊起了一卦!”

龙轩公淡然道:“卦象如何?”

“大是不佳,”武遨眯起一双细目,沉吟道,“奇门遁甲,上盘象天,为天之九星;中盘象人,为人之八门;下盘象地,为地之九宫……那卦象大局为九星反吟,九星为天时,圣尊与天之九星皆克,逆天而行,必败无疑。从八门上断,圣尊之杜门不通,定是遭逢大变,得了难以克制之病症;景门主血光之灾,圣尊近日必然受过大伤!今日乃酉日,在兑宫,临死门……主圣尊今日必死!”

李泠再也忍耐不住,一句怒骂涌到口边,便待喝出。忽听龙轩公却哈哈大笑:“人皆有死,何况老夫。只可惜,我龙轩公驾鹤归天那一日,你武白脸是看不到啦!”双眉飞扬,沉声低喝道,“让老子看看你是如何算定乾坤的?”

这一喝并不如何震耳,但低沉的声音却如沉雷突发,让坛上众人心神震颤。四名侍女尽皆花容失色,仓皇娇啼间玉箫失手、瑶琴跌落,那群下人们也腿颤身歪,踉跄退下高坛。

龙轩公缓缓挺身而起,长发飘飞,天神般的威武气势凌然而出。转瞬间,广坛中已是风云涌动。武南溟见龙轩公目如冷电,直向自己射来,心头大骇,忙飘身疾退。

“孽障,这当口还想走么?”龙轩公大笑声中,大袖疾挥,如穿云苍龙,向他当头卷来。

“圣尊,怎的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一道冷幽幽的笑声倏地传来,如钢丝般钻入众人耳内。

龙轩公登时一凛,掌势微缓。

武南溟趁机飞蹿,远远跃开。

“阁中是哪位老友?”龙轩公转身望向坛后的高阁。

那阁门微微开启,只余一道细缝,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阁门似乎动了一下,犹如被清风吹动,苍茫的暮霭中,一道瘦长的身影颤巍巍走出阁来。

“云长老?”

李泠不由瞪大了双眼。这玄门最神秘的长老此时依旧是一副病恹恹的神色,他走得极慢,浑似个病体垂危的老朽,但众人只觉眼前一阵蒙眬,这衰翁般的老者已稳稳坐在了青玉案前。

风云二老名垂天下已久,众人都只知尹凌风为玄门第一高手,此时“云长老”齐凌云这般似慢实快地飘然落座,已显露出稳在玄同境之上的精妙身手。

他姥爷的,齐凌云来了,是来替风长老报仇,还是要给武遨这厮撑腰?李泠暗自着慌,蓦地心念电闪,身子霎时一震,忙向谷星瑶传音道:“不好,妖女姐姐,你记得那晚武遨在慧剑庐中对令狐大胡子说过的话么,他背后除了顾虚手,还有一位奇人,可让他万事无忧……”

谷星瑶也是秀眸一暗,低叹道:“不错,原来这人,竟是风云二老中的齐凌云!”

“江南一别,圣尊无恙否!”

云长老笑吟吟地望向龙轩公。他瘦得几乎只剩下一道影子,暮风吹得他宽大的道袍猎猎飞舞,这道稀薄的影子似乎随时会被风卷走。

“原来是你,果然是你!”龙轩公眼芒闪烁,忽然间便似明白了一切,不得不又坐下,冷冷笑道,“托长老洪福,受你挑唆,老夫和风长老拼了个两败俱伤,你说是有恙,还是无恙?”

“玄门魔宗,两边的顶尖人物,总该有个高下的!”云长老叹了口气,“你二人都是御道境高手,拖到现下才比拼,已经实出老道的意料。但你硬说是老夫挑唆的,可就让人听不懂了。”

武遨见他现身,忙一挥手,早有侍婢上前,给他添了杯筷。齐凌云慢悠悠地扬起枯瘦的老手,按着那纯金犀牛形酒壶的顶端,并不提起,内力灌注,那金犀的壶嘴立时跃出一道酒浪,稳稳注入身前一只白玉酒盏内。

“好功夫,”龙轩公眼芒一闪,淡淡道,“龙虎真气重在坎离相交,但云长老这一手,却独用坎水气,才得这般与酒水交融,收发随心。如此说来,长老的五岳真形图,已修到绝顶境界了?”

“天道无涯,哪能称得上‘绝顶二字,”齐凌云悠悠一笑,“五行元真,得三而神,圣尊觊觎我门中五岳真形图,想必已将五行元真尽数练通,五行化御,了然于胸了吧?”

龙轩公神色微变,笑道:“老子若是练通了五行元真,还怕那孽障的区区毒障么?”

齐凌云目光一寒,呵呵笑道:“虽然如此,风长老终是折在了圣尊手上,老朽便代他的在天之灵,向圣尊敬杯薄酒吧!”

那注满了酒的白玉盏被他缓缓推向了龙轩公。

这一推极是随意。李泠盯着齐凌云那枯瘦的老手,不由心神渐紧。

齐凌云和龙轩公之间的大案不过四尺多宽,但齐凌云这推杯向前的动作竟似永无止境,四尺大案仿佛变成了耿耿天河,玉盏一直不快不慢地向前滑动,却似永远也无法滑过这青玉案。

李泠凝望着那舒缓的玉盏,忽觉全身冰凉,似乎连血脉里的血液流动都随之变得无比缓慢。

他不由想到了龙轩公与风长老对阵时挥出的第一掌,那一掌玄之又玄,也是这般跨越了快慢的境界。而云长老这轻推玉盏,显然也是蕴含了同样强大的玄妙气机,玄妙到竟让自己的气血流动都随之变慢,变慢,再变慢,也许再盯片刻,自己的心脏也会停止跳动。

“无耻!”谷星瑶美眸一寒,樱唇翕张,道,“这老儿竟也是御道境!”李泠知道她那句无耻骂的必是武遨,此人约得师尊前来赴约,暗中却又请来云长老这等强援,以师尊重伤未愈的疲敝之身,实是险上加险。

“谢了,此酒既是代凌风所敬,龙某便不饮了!”龙轩公一字字道,“只因风长老并非丧在龙某之手!”

话音才落,玉盏陡然顿住,距离龙轩公的铁掌仅有数分之遥。

李泠盯得过紧,心脏不由生出一股锥刺般的难受。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龙轩公的右手食指曾在杯上轻轻一弹。这一弹之间,两人劲力瞬间交接,龙轩公的身子不由微微一晃,云长老的脸上却掠过一层青气。

便在此时,一道灰影疾闪而来,夹手抢过了玉盏。

武遨一见这灰袍客,神色骤变,沉声道:“逸龙子!”

“圣尊既然不饮,那逸龙子便喝杯便宜酒吧!”逸龙子缓缓举杯,昂头饮了,微笑道,“叨扰了,老道不请自来,抢了一杯酒水喝,武堂主不会挂怀吧?”

他适才那手巧之又巧,趁着龙、云二老全力相抗之际,竟自两大御道境高手之间夺过了玉盏。这一出手是三分功力七分胆魄,更难得的还是时机拿捏得妙至毫巅。

武遨忙干笑道:“逸龙掌门光临,武某欢喜还来不及呢!”心头却是大凛,此人性子古怪内敛,在玄门内也与旁门素无交往,此时为何不请自到?

云长老眯起了老眼,只在逸龙子脸上一瞟,又扬眉道:“乾阳师侄,既然来了,何不一起过来饮杯薄酒?”

一道雄伟的身影在高坛下闪现,缓步踏上高坛,正是玄门掌教傅乾阳。

谷星瑶又惊又怒,忍不住冷笑道:“武遨,你面子好大,请来了这多玄门帮手,要倚多为胜么?”

武遨神色略僵,正待反唇相讥,龙轩公已淡淡笑道:“瑶儿住口,逸龙掌门和傅掌教来此,只怕另有要事!”不知为何,他见到逸龙子与傅乾阳一同现身,反倒神情轻松起来,一副成竹在胸之状。

齐凌云眼中闪过疑惑之色,拈髯笑道:“二位贤侄,到底所为何来?”言语中已摆出了玄门风云二老的派头。

逸龙子缓缓放下玉盏,淡然道:“武堂主大号‘算定乾坤,圣尊更是当世罕见的高明人物,难得这二人在此相晤,老道昨日做了个怪梦,特来请二位解梦。碰巧路上遇到了傅掌教,便请他一起过来了。”

齐凌云听他故弄玄虚,老脸上不由掠过一丝怒气,斜眼瞥了下傅乾阳,见这掌教师侄阴沉沉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之色,心下微微生疑,冷笑道:“什么怪梦,竟如此兴师动众,说来听听!”

逸龙子道:“昨日后园玄门四星大战之后,老道这评判之责已了,想到龙先生已闯入东极紫苑大闹,更盗走了我玄门至宝五岳真形图,便急匆匆地赶去找寻龙先生踪迹。老道想到在东极天院还有几位老友,便想去那里打探消息。哪知刚到东极天院,却遇到了风长老……”

“你竟遇到了风长老?”齐凌云的眼芒一寒,微笑道,“莫非那时候他还未与龙先生过招?”

“他们刚刚比罢了武,此事千真万确!”逸龙子紧盯着齐凌云,缓缓道,“风长老亲口对我说,他于比武之际顿悟大道。那时他神色闲适,虽然受伤,却决不致命,只是已入‘得意忘言的妙境,只跟我说了两三句话,更吟出了一句证语——至道已证,得意忘言,春满千山,月明天心!随即便悠然踱回了丹房。”

“至道已证,得意忘言,春满千山,月明天心!”傅乾阳双眸一亮,打个稽首,叹道,“三清四御在上,风长老果然已证至道!”齐凌云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龙轩公也点头道:“春满千山,月明天心,委实高明万分!只是逸龙掌门,说来你好端端的,怎做起来怪梦?”

“后来的事么,委实古怪万分,便如做了噩梦一般。老道只能当做怪梦来说,”逸龙子叹道,“老道别了风长老,便悠然回转。在暮色中行出好远,老道忽地心血来潮,猛一回头,苍暗暮色中,却见一道淡淡人影在丹房外静静凝立,那人竟是云长老……”

逸龙子声音微颤,带着一股森森寒意。李泠的心底不由生出一股冷意,忙向齐凌云瞧去,却见他脸上波澜不惊,手中捻着玉盏,头也不抬。

“云长老竟站在风长老的丹房外?”龙轩公似乎全在意料之中,呵呵冷笑,“他没留意到你么?”

逸龙子道:“云长老虽是久病之身,但功深造化,贫道离得虽远,他也应早就察觉到我的。但那时他的心思显然都在丹房内,他站立的姿势更是虚领顶劲,双掌盘腰,如临大敌一般,接着云长老似是和风长老隔窗说了两句话,这才推门而入。那时我疑心大起,不知云长老为何如此古怪,便又偷偷转了回去。忽然间只听丹房传来极闷极快的几声响,遥遥地就听风长老似是闷哼了一声,跟着人影一闪,云长老已悄然闪出……”

李泠听到这里,忍不住叫出声来。他忽然发现,今日这天风海雨阁,当真是玄机重重,先是乾坤堂主商战逍遥圣尊,随后下毒的武南溟和云长老相继现身,连环夹击,最后突然杀到的伏龙派掌门竟揭出了风云二老内讧的惊天之秘。这高坛之上,当真是阵中有阵,环环相扣。

听得逸龙子的话,龙轩公呵呵冷笑:“风云二老,终于在那时有了个了断!”

傅乾阳的脸色更加阴沉。齐凌云的瘦脸抖了抖,瞥了两眼傅乾阳,随即恢复凝定。

逸龙子又道:“云长老跃出屋来,却毫不慌乱,目光如电般扫视四周。风长老与世无争,他的丹房极是幽僻,周遭没有一个人影。亏得老道离得较远,全力俯身屏息,倒没被他发觉。过得良久,我才敢探头张望,天色已然擦黑,却不见了齐凌云的踪迹。我心内疑惑,不知风长老有了什么凶险,正待前去,忽见两个小道士慌慌张张地赶来,在丹房外呼叫风长老几声,便即推门而入,跟着便在屋内大喊大叫起来:‘快来人啊,风长老伤重而亡、‘风长老死在龙轩公的毒手之下。”

武遨重重一哼,冷笑道:“如此说来,风长老竟是死在云长老的手下?”

“老道可没这么说,老道早说了这是梦话,请让老道将这梦话说完。”逸龙子不咸不淡地继续说下去,“我急匆匆赶去,果见风长老端坐榻上,口鼻出血,双眸微闭,已阖然而逝。我细细探查,发觉风长老的五脏已被震碎,他胸腹肌肤上更现出几道骇人掌印。那两个小道士这一呼喊,左近的天逸长老和天栖长老便急匆匆赶来,一见之下,登时顿足大恸。跟着云长老才被一位小道士搀了过来,装模作样地细查许久,也认定风长老是死于比武后的内伤发作。”

武遨笑道:“既然你见到如此天大变故,何不将此事告知傅乾阳,再遍告玄门?”

逸龙子叹道:“风云二老,何等尊崇?我自在玄门,说来一直也是长老掌权。咱伏龙派人微言轻,谁会信我?再说,杀死风长老之人不是魔尊,而是本门第二长老,我玄门颜面何在?老道如在梦中,思来想去,也只得将这当作一场噩梦了。”

暮风嗖嗖地吹来,带着大山的清冷。李泠不由张大了口,浑身生寒,隐隐然似是看到了比这浓浓的暮色还要沉暗的黑幕。

云长老终于呵呵一笑:“掌教真人,你信逸龙子这梦话吗?”

傅乾阳自一现身便始终面沉如水,静静凝立,这时才沉沉叹了口气,摇头道:“逸龙掌门说得虽多,却全无实据,乾阳觉得,此事还请云长老定夺。”

龙轩公双眉一扬,冷笑道:“好得很,好得很,傅乾阳,老夫终于知道你为何这些年来,稳坐掌教之位了。”

傅乾阳冷着脸并不答话。齐凌云却点头道:“很好,乾阳,你裁断得极是。不愧是我大师兄的掌门大弟子,也不枉我和风长老当年千辛万苦推举你坐上这掌教之位。”他目光森寒,冷冷射向逸龙子,“逸龙子,你联络魔宗妖人,诬陷本门长老,该当何罪?”

逸龙子面不改色,道:“老道早说了,那只是些梦话,长老何必当真?”

齐凌云哼了一声,环顾四周,冷笑道:“你这时机选得极妙啊,今日在这天风海雨阁上的,有我玄门掌教,还有逍遥魔尊,更有六大世家的乾坤堂主,你说这些妖惑人心的鬼话梦话,到底意欲何为?”

“说到鬼话梦话,还有一场噩梦,”逸龙子睁大泛着血丝的老眼,苦叹道,“那是缠绕了十五年的伏龙派血案,老道一直揣摩不透。”

齐凌云低喝道:“那是魔宗妖人所为,斩杀你伏龙派前辈的血案真凶便在眼前,正是这魔尊龙轩公!”

逸龙子瞥了眼龙轩公,微微一笑:“掌教真人办了这场四象会武,大把铜钱源源而来,借势生财,极是高明,也让贫道茅塞顿开,这大把铜钱流入哪里,哪里便是翻云覆雨之人。而十五年前那场血案,最终却让无极派坐稳了掌教之位。”

“住口,”齐凌云的瘦脸扭曲起来,怒喝道,“乾阳师侄,逸龙子已丧心病狂,你就任由他这般胡言乱语么?”

傅乾阳咬了咬牙,道:“师叔,事已至此,又何必怕他说。我堂堂玄门四象的一脉掌门,竟有这许多的恶念,便让他先说个痛快。”

齐凌云脸现冷笑,便也不再言语,只是眸内目光愈发森寒。

逸龙子又道:“按道理,先师苍霞子本该晋身玄门掌教之位,但先师等八位伏龙派精英在荒庙惨死后,掌教之位看来也只能留在无极派内了。只是那时的凌虚子掌教本已病入膏肓,闻此噩耗,惊怒交集,竟而一命呜呼。剩下的两个人选,便是凌虚子的师弟,凌风子与凌云子这‘风云二老了。论武功和威望,自是风长老更胜一筹,但他耽于武道,对俗事反而不大萦怀。论心机和机谋,则是云长老齐凌云远胜了。那时齐凌云真人上蹿下跳,联络四派长老耆宿,极力想登上这掌教之位。可惜风长老是他师兄,声威又较他为高,一时二人争执不下,最终还是凌风子提议,让凌虚子真人的大弟子傅乾阳坐上了掌教之位。”

他滔滔不绝地将玄门多年前的内幕揭出,傅乾阳和齐凌云的脸色愈发阴沉,却也不出言喝止。

龙轩公点头道:“这就是了,怪不得在玄门内,长老权势极大,傅乾阳这些年来看似威名赫赫,实则一直夹在风云二老之间,左右为难,却也难为了他。”

逸龙子道:“不错,这多年来,玄门的数次重大抉择,多由云长老和风长老、傅乾阳三人运筹而定。云长老那次没能坐上掌教之位,这些年来看似静心养病,不问俗务,实则一直在全力经营自己的势力,苦心寻找时机……”

“可叹啊,老夫先前竟全没留意到他!”龙轩公若有所悟地深深一叹,“说来老夫倒是大意了……”

逸龙子点了点头:“圣尊这时也该料到了吧,一年前你与风长老定下的这份战约,委实有些古怪。贫道推断,这定是云长老居中运作,左右挑唆而成。”

龙轩公点头冷笑:“你说得是,凌云老儿筹划多年,这次可说是谋定后动,他先激尹凌风与我决战,随后趁着尹凌风身负重伤,突施杀手,斩杀了多年的死对头。”

“一唱一和,狼狈为奸!”云长老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乾阳师侄,贫道当真想不到,我玄门上还有如此狼子野心之辈。”

傅乾阳也冷笑点头:“逸龙子居心叵测,这次竟自己跳了出来,好得很,好得很!”直到此时,这位玄门掌教才终于表明心迹。齐凌云听他俨然站在自己这边,心头大定。

“掌教真人,不要妄下定语!”逸龙子慢悠悠叹道,“齐凌云费尽心机地除去了风长老,还只是第一步。他还得除掉两人。第一人便是你傅乾阳。现任掌教不除,他又怎能登上掌教之位?你傅乾阳的靠山风长老已被他暗害,眼下齐凌云只需寻到你一个破绽便可。贫道猜想,这次四象会武,破天荒地借商道自助,想来便是齐凌云有意让你傅乾阳犯错,只要四象会武出了任何差池,最终都会怪罪到你傅乾阳身上。”

龙轩公呵呵一笑:“齐凌云第二个要除之人,定然是老夫了。只有拿下魔尊,他齐凌云才会名声大振,一举压倒傅乾阳。”

“正是这道理!”逸龙子哼道,“但要做到这两件大事,单凭齐凌云一人还不行,他还须寻个紧要的帮手,那便是乾坤堂主武遨!这次傅掌教之所以力邀武遨前来,除了商道上的缘由,料想还是迫于齐凌云的重压。四象会武借商道振财势,但许多赌坊闻风而动,竟将偌大玄门变成了一大赌局,逍遥魔尊更欺上门来,打死了第一长老,劫走玄门至宝五岳真形图。这么多乱子最终都要算到傅掌教的头上,那时齐凌云已掌控了玄门大部人马,武遨则背倚朝廷势力,里外一起施力,掀翻傅掌教,便易如反掌啦!”

“居然还扯上了武某人!”武遨手捻长髯,微笑道,“云长老,想不到你这玄门居然有如此擅讲故事的奇才。太平公主最喜听这‘说话,早知如此,山人便该举荐逸龙子赶去公主府上说上一说。”

李泠和谷星瑶听到这里,已是心如明镜。二人对望一眼,均是心内担忧:单凭师尊和逸龙子两人,却要对阵云长老、乾坤堂主和傅乾阳三人,更有许多乾坤堂、天风海雨阁弟子虎视眈眈,这一战大是不利。

逸龙子又道:“武遨来到七曜天峰,却常住在丹剑派的慧剑庐,便可知丹剑派的令狐易胜也早已被齐凌云和武遨拉拢过去了……

李泠在心底叹了口气:那是自然,我和谷姐姐曾亲耳听得大胡子和武遨密谋。

“被齐凌云拉去的人,除了丹剑派掌门,还有铁乾震。”逸龙子冷冷笑道,“嘿嘿,贫道猜想,这玄门两大护法,都被齐凌云许以重诺。他二人也都志在掌教之位,上来一个老迈多病的云长老,自然比春秋鼎盛的傅乾阳要好得多。”

李泠暗道:傅掌教居然如此为难,上有强势长老力压,下有两大护法弄鬼,这玄门掌教委实步步荆棘,怪不得他脸上总是忧心忡忡。

龙轩公冷哼道:“这般推算下来,十五年前那场血案的真凶已是昭然若揭了。不过齐凌云做事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一丝罪证,所谓捉奸捉双,你逸龙子没有证据,终究难以服人。”

逸龙子眼芒一闪,吐了口气:“十五年前的罪证,哪里去寻啊!为了寻找罪证,贫道早做了玉石俱焚的打算,更将鄙师弟犹龙子远远地遣走江湖……”

李泠忍不住啊的一声,几乎叫出声来:“师父,原来你是故意让义父走的啊?”

逸龙子看他一眼,叹道:“十五年前那场血案一出,我和师弟便各有了分派,我留在玄门探察,你义父则远走江湖,一来四处探访,二来么,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可在江湖上为我伏龙派保留一脉骨血。呵呵,自然了,他每次回山,我们都要当着弟子们的面大吵一番,免得给旁人看出端倪。”

李泠不由在心底长长一叹,万料不到这与世无争的玄门清修之地,竟有如此暗流汹涌的诡谲争斗。

“只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寻得了罪证。昨晚,我在风长老的胸口上看到一处青紫掌印,酷似魔宗太乙青芒炼出的‘紫电龙芒,这也是风长老丧于龙先生掌下的罪证之一。却不知这印痕正与十几年前先师及三位师叔尸身上的掌痕一般无二,那时候玄门各大长老见了这伤痕,也都道是魔宗的紫电龙芒,更以此为铁证,大举去江南兴师问罪……”

逸龙子说着呵呵惨笑:“此后十余年间,老道和鄙师弟加意搜罗,细辨各派掌法,才发现了其中端倪。原来这‘紫电龙芒虽然名字中占着个紫字,实则以太乙青芒的劲力击出,掌印乌青,先师尸身上的诡异掌印则是青里发紫,紫气斑斓,这决不是紫电龙芒,而是我玄门失传已久的一门惨毒武功‘火云掌!”

“逸龙掌门,”傅乾阳双眸一冷,低喝道,“火云掌独练坎离气,以气催血,凝血断脉,阴狠无比,三十年前便已被东极天院剔出本门修法,你怎知是我玄门中人施展的这邪术?”

“那时老道还只是半信半疑,但天可见怜,昨晚我看到了风长老胸口上的掌印,便一切豁然开朗了!”逸龙子森然望向云长老,“杀尹凌风的,和十五年前击杀先师的,乃是同一人,此人是我玄门耆宿,暗中偷习过本门早已禁绝的邪法火云毒掌!”

武遨却将手一拍,叫道:“妙啊,十五年前袭杀苍霞子前辈的,和昨晚击杀风长老的,正是同一人。此人精修太乙青芒,紫电龙芒天下无双,正是逍遥魔尊龙轩公!”

龙轩公冷笑道:“云老儿,当年是你自烈尊者手中得来的‘乱魂磷香吧?用火云掌伪造紫电龙芒的伤痕,也算高明,却不知烈尊者早已不奉老夫号令,这当真是百密一疏了!”

“难得你二人说的话头如此丝丝入扣。”云长老舒了口长气,冷冷笑道,“乾阳,我堂堂伏龙派掌门竟一直和大魔尊暗通款曲,委实让人心寒啊。”

“正是!”傅乾阳阴郁着脸盯着逸龙子,“你口若悬河,说到现下,全是你自家臆想,没有一丝实证。贫道身为玄门掌教,可容不得你如此诬蔑本门长老!”

“实证便在这里!”

逸龙子蓦地咧开嘴,轰然一吼。坛上众人全觉心神一颤,不是他吼声何等震耳,而是这声吼已积郁了十余载光阴,带着满腔的悲苦血泪,一发地宣泄而出。

众人定睛瞧时,见逸龙子干枯的手掌中举着一团物事,那是极细的一条麻布,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我昨日最先冲入丹房,那两个小道士只顾大呼小叫,却全没留意风长老的右掌内攥着这一小小布条,”逸龙子缓缓抖开了手,见那布条只有指甲宽窄,“这布条看似寻常,只是本门长老常穿的麻布道袍,但上面却绣了一朵细小祥云的图案,绣工精致绝伦。众所周知,云长老虽常年卧病隐修,但衣食住行极是考究,普天之下,也只云长老腿前的道袍处有此样式!”

云长老神色不变,冷冷一哼:“你偷偷潜入我屋内,寻一件道袍,扯下个布头,原也容易得紧。想拿这个做罪证,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逸龙子道:“贫道猜想,风长老当时盘坐榻上运功疗伤,云长老站在他身前和他聊天,突然暴起出手。风长老全无防备,被打得五脏尽碎而死,但死前右掌拼力一抓,抓到了这段布条。他二人一坐一站,盘坐的风长老也只能抓到云长老大腿上的道袍,风长老紧攥布条的指甲上还有一丝血痕。若是老道所料不差,风长老的右掌应是抓破了齐凌云的左腿!”

众人一愣,细思逸龙子之话,均觉若是他言语属实,当时情形确应如此。

“请云长老露出左腿给我等一瞧,若是腿上没有伤痕,逸龙子便由这高崖跃下自裁!”逸龙子眼芒如电,紧盯着齐凌云,一字字道,“云长老武功通玄,护体真气可避寻常枪棍,除了被身具罡气之人抓伤,便是不小心磕磕碰碰,也不会现出伤痕。”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齐凌云的身上。

李泠更在心底连连叫好,直到此时,老瘦猴师父终于祭出了杀手锏,且这杀手锏一目了然,简直是一击必杀。

他心头不禁怦怦乱跳,这形势错综繁复得让人眼花缭乱,眼前竟还牵扯上了玄门十余年前的血案和玄门掌教之争,更有玄门与逍遥圣尊的恩仇了断。

云长老的瘦脸已凝成了铁色,森然道:“众目睽睽之下,让老朽解衣露体,形如罪囚,如此辱慢玄门长老,逸龙子你罪不可赦!”

“云长老定然万万没有想到这手吧?”逸龙子只是死盯着他,“风长老那时既能扯下一截衣襟,也定能出重手与你同归于尽。但他没有这么做,你可知为了什么?”

齐凌云嘴巴一张,又立时顿住,眼芒怒闪,厉声道:“你……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

逸龙子沉沉叹道:“我进屋时,见风长老的身上虽掌印骇人,但双目微垂,神色安详,正如他所言,春满千山,月明天心!即便是数十年相交的老友对他暴起杀手,他依旧心神不乱,安然而去。风长老……果然已证至道!”

李泠的心中忽地闪过一片光明,他身入玄门日久,什么证道成仙之说早已听得耳内生茧,但想来不过都是些宗门传说,直到听得逸龙子此语,追思风长老的飘逸风骨,才不由心追神驰。

齐凌云却呵了口气,森然道:“口若悬河,妖言惑众!傅掌教,既然你不出手惩戒,那老朽我可要拿下此人了。”

傅乾阳长眉紧蹙,阴沉着脸没有言语。齐凌云双眸生寒,低叹声中,左掌已向逸龙子抓出。这一出手意象高妙,五指极随意地一张,竟给人铺天盖地之感,如巨云压顶,当头罩向逸龙子。

逸龙子早已全身蓄力,凝神待发,眼见掌到,飘然向旁闪开。齐凌云甫一出手,绵绵不绝的后招便待发出,猛然间只觉一股劲气斜刺里撞到,虽如暗流悄涌,却又沉浑难御。

横插一手之人正是大案对面的龙轩公。他那袍袖只是不经意地微微轻抖,好似要拂去案头的尘埃,但掌上暗劲已如潮逼到。

云长老登时一凛,左掌忙自右肘下穿出,一记“破云斩”翻手斩向那股暗流。哪知他掌势才斩下,那股暗流已消逝无踪。

“云老头,你这是狗急跳墙了么?”龙轩公收掌冷笑,“你又不是大姑娘家,那条老腿干巴巴的也没什么好看头,若是心中无鬼,大大方方地捋起来,给咱们看看,有何不可?”

云长老愤然道:“我堂堂玄门长老,怎能当众裸衣?”

龙轩公道:“大丈夫赤条条而来,坦荡荡而去,不过是露条老腿,又有何不可?你若嫌丢脸,老子这堂堂圣尊,也来陪你脱。”他说到做到,当真站起身来,便要撕扯腰带。

“住手!”云长老更是羞窘,老脸上黄里透红,怒道,“你二人果然暗中勾搭,今日贫道要将你们尽数拿下!”

龙轩公哈哈大笑:“云老儿,你这一下可算是欲盖弥彰,昭然若揭啦!傅乾阳,恭喜你玄门十五年血案得解!真凶齐凌云在此,还不速速抓捕!”

傅乾阳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叹道:“龙先生见谅,此事终究是我玄门中事,不劳圣尊裁断。至于本教,眼下仍决不信是云长老所为!”

齐凌云笑道:“说得好,这才是我堂堂玄门掌教的圣裁!”

逸龙子昂然道:“多谢圣尊仗义执言,只是此事乃是我伏龙派的血海深仇,仍需由我伏龙派亲自了断。云长老,请了!”说着斜上一步,双掌起伏,如波飞浪涌,拍向云长老的顶门。

“好啊,逸龙子,你狼子野心,终于要以下犯上啦!”云长老狞笑间,翻掌撩向逸龙子脉门。这一手后发先至,但掌力却不尽发,六分劲意仍留在龙轩公身上,只怕他突施偷袭。

逸龙子喝道:“长老见谅,你给我看看你腿上有无伤痕便罢,不然咱们同归于尽,逸龙子这条老命早已不想要了!”口中说话,化掌为指,十余抓一气呵成地挥出,掌间隐隐荡起风雷之声,正是伏龙派气势最盛的苍雷指。

龙轩公大笑道:“照啊,云老儿,快脱裤子。”忽地遥发一掌,这一手大云雷手仍是虚张声势居多,但劲风呼啸,击得齐凌云的道袍和裤子飒飒鼓荡。

齐凌云大是狼狈,见武遨兀自凝眸沉吟,心下暗骂,忙喝道:“武堂主,这老魔元气大伤,后劲不济,你扬名天下的时机已到,还犹豫作甚?”

武遨心神陡振,目射精芒,朗声长啸道:“圣尊请了,乾坤堂主武遨领教圣尊神通!”此时他只觉大势已明,双掌轻飘飘荡出,掌力舒而不发,如密云不雨,向龙轩公层层罩来。

“好,那便打个痛快!”龙轩公冷哼声中,已大步上前,长发飘飞,天神般的威武气势凌然而出,身前那青玉大案忽地四分五裂,轰然倒塌。

两人只各自逼近两步,随即凝身不动,凛然相望间,均是稳若渊渟岳峙,沉沉气机已向对手压了过去。

二人这一凝神对峙,云长老那边压力顿减,眼见逸龙子出招迅捷如电,但狠辣刚烈中又别有一股沉稳凝重,心下暗骂:此子隐忍多年,果然是个辛狠难缠的人物,这番猛攻快如疾电,却全无破绽,摆明了要苦战久战,老道可不能让他拖得太久!

他身形一晃,反掌拍出。五指依旧虚张,但掌心凹陷,霎时生出一种奇诡意象,似乎他那深凹的掌心竟是空虚的深谷,引得逸龙子心神一空。

“虚谷掌法!”逸龙子也不禁在心内又惊又赞,这本是玄门无极派的入门掌法,但这老贼使来,竟有如许妙韵!不敢怠慢,双掌似搭似转,头顶竟跃出一道白茫茫的雾气,掌力已画出了一个圈子,大璇玑术缓缓施出。

李泠只觉眼前一亮,万料不到以圆融轻柔见长的大璇玑术竟能使得如此凝重沉厚。不料逸龙子慢,齐凌云长老更慢,那招平平无奇的虚谷掌法竟似拖泥带水,漫不经心地扫落。

二人的掌势均是看似舒缓悠然,实则变化激荡,凶险万状。大璇玑术轻若浮云,但这万千云丝却遇到了空荡荡的深谷,随即被吞得一丝不剩。只闻“嘶”的一声,逸龙子的双袖忽然破裂,露出光秃秃的手臂,残碎的灰袍如千百灰色蝴蝶四散翻飞。

逸龙子闷哼声中,如游鱼般向旁避开。

“你这魔宗奸徒!”齐凌云脚下星飞电掣,如影随形地赶到,冷笑道,“潜隐我玄门这多年,今日让你原形毕露!”说话间左掌忽地抽回。

他这一回抽,逸龙子顿觉压力大减,哪知齐凌云的左袖虽如神龙摆尾般向后抽走,但右掌却悄然按到,瞬间十余道掌力连绵压至。逸龙子避无可避,只得跟他硬拼两掌,顿觉内力受震。

两人激战一起,掌风激荡,李泠、谷星瑶等人只得向坛下退去。眼见数招之间,云长老已尽占上风,李泠心下大急,不由想到龙轩公那日对阵谭易清时攻心为上的那随手一拍,心知与御道境宗师相拼,实是艰难无比,老瘦猴师父能竭力苦撑至此,已算颇为不易。

转头望向傅乾阳,见他依旧黯然呆立,满面痛楚之色,李泠心下更是焦急:我玄门四象的掌门之一和本门长老大打出手,便是掌教真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忽听得武遨一声长笑,身形忽地模糊起来,如虚影般飘摇不定,绕着龙轩公疾转不休。

李泠见谷星瑶脸上忧色浓郁,心内猛地腾起一股阴影,传音道:“谷姐姐,师尊经得那次运功化劫,功力恢复了几成?”

谷星瑶轻咬了一下樱唇,摇头传音道:“不知道,但我隐隐觉得,师尊……已是强弩之末!”

李泠的心内轰然一震。

其时斜阳如怒,致远峰的陡峭山岩被夕晖浸染成绚丽的紫色,龙轩公长发迎风,挺立在苍茫的暮色中,犹如一道披血流金的巨岩。李泠不由想到龙轩公曾说过的那四字“做最强者”,一时心绪涌动,竟似明白了许多。

疾转之中,武遨一掌已托天而起,形象奇古,倏忽间他全身一阵波荡,人影忽在坛上消逝无踪。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之际,武遨忽在龙轩公身前三尺现出,托天的手掌猛然翻下,只向他脑顶抓去。这一进一抓,当真诡异绝伦,如梦如幻。

龙轩公却纹丝不动,眸子扬起,锐芒如电射出。武遨全力施为之下,掌上竟生出淡淡青辉,但不知怎的,这青芒芒的铁掌堪堪到得龙轩公顶门,竟未击下,掌势斜划,向旁拍出。这雷霆一击竟成了虚招,但见他掌势起伏,如飞鸟游空,翩然舞动,每一掌都似要当头拍下,每一掌又似乎全都是虚招,转眼间十余掌已连环挥出。

李泠只觉眼花缭乱,仿佛看到了无数的青色飞鸟,围着龙轩公杂乱翻飞。昨日龙轩公激战风长老时,一掌按下便生出横无尽头的万千变化,此时武遨功力稍逊,但以繁补简,气势同样骇人。

“算定乾坤,一击必杀!”龙轩公眼芒如电,呵呵冷笑,“武白脸,你这几手还有些味道!”

谷星瑶浑身一悚,传音道:“相传乾坤堂的绝学‘算定乾坤,法星命,融术数,别有一功。只是数十年来,乾坤堂都无人练成此术,想不到武遨竟练成了,怪不得他敢和师尊对阵!”

李泠惊道:“算定乾坤,这名字真他姥爷的吓人,不知是什么武功?”

谷星瑶道:“乾坤,即是天地,相传这路奇功练成,每一出手都与当日星曜和身周地煞相应,蕴天地灵力,定生死之门,有一击必杀之功!哼,这老东西,那晚跟我十招之约时只用四灵掌法,这压箱底的绝活始终深藏不出,直到此时才拿来对付师尊!”

这两句话的工夫,但见武遨如潮的掌势忽然暴涨,青色掌印如一片茫茫碧波,铺天盖地般卷向龙轩公。龙轩公已不得不动了起来,他的步法奇慢,一步步地踏出,重如巨象渡河,似乎每一步都要将山峰踏碎。

“怪了,”李泠忽然看出了门道,“姓武的尽是虚招,没一掌打实?还有,师尊怎么还不出手?”

“师尊已经出手了,”谷星瑶缓缓道,“这是他渊化妙术中的地纹机!”

“渊化术,地纹机?”李泠早在龙轩公激战风长老时便曾听过这些名字,只觉这几字颇为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忍不住嘀咕出声。

“小滑头,你可是正宗的小道士,”谷星瑶双眸紧盯战局,“该读过《列子》的‘神巫季咸吧?”

李泠却脸色一红,原来《列子》虽是道家经典,但自在玄门只独尊《道德经》一家之说,这《列子》他只草草翻过几次。好在他想了想,忽道:“噢,是了,这篇故事极是有趣,我倒记得些,列子请了个神巫季咸给他老师壶子看相,连看了几次,都测不准,便因他老师壶子的气机时时在变化……”

谷星瑶接口道:“不错,那时壶子给那神巫展现了三种气机,第一种地纹机,生机全无;第二种是天壤机,有一丝生机流转;第三种是太冲机,化出九种变化之渊,吓得那神巫狂呼而逃。我逍遥门的绝学‘三机九变渊化术便由此而来,以地纹机守御,以天壤机转化,以太冲机的九变渊化之术攻敌……”

“太冲九变!”李泠恍然道,“是了,昨晚师尊便施出了这太冲机疾攻风长老,那时真是天地相应,风云色变。这地纹机,我才头次看到!”

谷星瑶道:“不错,地纹机敛尽生机,实为最强的守御,武遨无处下手,只得以虚招勉求攻势!”

李泠凝眸观望,见龙轩公双眸灼灼,牢牢锁住对手虚实难辨的掌势,顿觉心中一亮,道:“师尊在找寻武遨的循环之道,他在静寻破阵良机!”

谷星瑶却幽幽一叹,传音道:“若在往昔,师尊施展太冲机,自可一战而胜。可惜太冲机凝天地之威,耗损功力过剧……”

李泠登觉心内一痛:原来如此,看来师尊的情形,当真有些不妙!

此时他的心境最为难受。倒退在三天之前,他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龙轩公会和逸龙子并肩而战,而对阵之人居然是玄门首脑。

更奇特的是,眼下这两人都是自己的师父,而他们都已陷入苦战,对手早已联袂挖好了陷阱,杀机四伏,阵中有阵,他们能破阵么?

三十二大阵仗

这无疑是一场震惊天下的大阵仗。

激战的双方竟是逍遥魔尊、玄门长老、乾坤堂主和玄门伏龙派的掌门,虽为捉对厮杀,实则两战错综复杂,遥相呼应。

猛听逸龙子再次闷哼出声,身子踉跄退开。

适才他左掌五指暴吐,竟扯下了齐凌云襟袍下摆的一幅衣襟。但他左臂却被齐凌云的铁掌扫中,一股劲气如毒龙般钻入,逸龙子不由喷出一口鲜血。

“贫道本要擒你回东极紫苑,但你如此不识大体,那我也只得先恭送你驾鹤飞升了!”齐凌云狞笑声中,掌势陡急,连环两掌势若开山般轰出。

这两掌痕迹忽曲忽直,看似刚猛无俦,却又飘忽难测,犹如疾滚的漩涡般飞速撞向逸龙子。

逸龙子的双掌沉凝万分地挥出,两道裂帛般的闷响荡起,居然勉力接住了云长老意象难测的两掌。李泠眼前一亮,暗自喝彩:好一招浑沌七抓!

猛见逸龙子身形游走,化掌为拳,呼呼两拳连绵而出。这两拳气魄极大,如龙行大川、穿云破雾,隐隐然更有星垂平野、气冲牛斗之势。

“驭龙二十八手?”齐凌云冷笑道,“难得难得,数十年来,伏龙派只有苍霞子炼通了此技,让老道瞧瞧,你比令师如何?”

原来这就是驭龙二十八手,李泠眼前一亮,听大师兄说,这门奇功与大璇玑术一般,乃是伏龙派的镇山秘术,二十八手上应二十八宿,气魄宏大,有驭龙伏虎之能。想不到老瘦猴师父居然练成了,当真了得!

逸龙子怒道:“若是我师尊还在,又岂容你这宵小在玄门狐假虎威!”拳上气韵陡增,“定七星”、“望北斗”两招喷薄而出。与武遨的虚招困敌不同,逸龙子拳下全是玉石俱焚的气势,驭龙二十八手每招七拳,这十四拳连绵不绝地疾攻过去,拳拳刚柔相济,却又一往无前。

“雕虫小技!”齐凌云冷哼声中,大袖鼓荡而出,这看似平常的铁袖功在他使来,恍若两团缥缈的云气,虚实不定,变幻无方。遮天蔽日的广袖与逸龙子的铁拳连交了十四下,轻巧无比地将逸龙子的拳劲卸去。更可怕的是齐凌云的十指不时从大袖中钻出,抓、弹、点、撕,摘星手隐在铁袖功下,伸缩不定,不时撞击逸龙子的拳、腕、上臂,道道罡气如利箭般射出,震得逸龙子臂膀酥麻。

李泠越看越是心冷,他近日有幸目睹了玄门风云二老的全力对阵,但觉单以道境武功而论,无疑是风长老更胜一筹,他出手隐蕴至道,有吞吐天地之势,但同为御道境高手的齐凌云则更为可怕,他每招挥出都虚虚实实,藏锋不露,但每一招都是个杀机密布的巨大深渊,等待对手自己钻进去,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的火云掌呢?”尽处劣势的逸龙子已口角渗血,脸色苍白,却兀自冷笑道,“你苦修此道,多年来也不知用此术杀死了多少人,为何还不出手?”

齐凌云老眼生寒。激战之中,他早留意到龙轩公一直没有出手,更可怕的是,龙轩公还留有一丝余力遥遥锁住自己,逼得自己也不敢全力施为。

依着齐凌云的打算,原想让龙轩公先和武遨拼得两败俱伤,自己才下重手斩杀逸龙子,再趁乱击杀魔尊。但眼下来看,这老魔头处处高明,他一招未出,却以独特气机缠住了自己和乾坤堂主两人,武功和心机当真是独步天下。

处处受制,须得反客为主,速战速决!

一念及此,齐凌云嘶声厉喝道:“逸龙子,你全心亲附魔宗,贫道已容你不得了!”忽然间长长地吸了口气,左掌连抖,掌势锐利如剑,瞬间切斩了十余下。

随着他如刀似剑的掌势连环劈落,高坛上立时生出一股苍凉悲冷的气息,犹如冰封千载的深寒死气忽从地心喷出,四下里漫卷而来。

难道云老头使的是九重山功?李泠只觉齐凌云的掌势有些眼熟,其峭拔刚烈之道俨然便是九重山功,但掌上气韵又颇为不同。

全心凝视之下,他额头陡然一阵发热,眼前生出了一连串诡异的变化:平整的坛面纵横生满了裂纹,犹如二八佳人的玉面忽然变成了八十老妪的脸。坛边连贯的石栏也成了断栏残垣,东倒西歪。连那巍峨雄迈的致远峰都扭曲起来,仿佛随时会峰岩轰倒,乱石崩塌。

转眼间,李泠眼内所见的高坛石壁,都已变得残缺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李泠只觉浑身发冷,莫非老子的鬼眼走火入魔啦?看谷星瑶时,见她仍与先前一样地紧盯战局,秀眉紧蹙,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天残心法!”逸龙子忽地暴喝出声,“云老儿,你竟暗自苦修天残心法这等邪术!”

李泠心中一动:天残,果然,老子看到的一切都是残缺混乱的,原来不是我鬼眼入魔,而是老子感同身受,看出了他这古怪心法。忍不住问:“妖女姐,什么是天残心法?”

谷星瑶怔怔摇头,道:“听来似乎是你玄门的功夫,我可不知!”

久久不语的傅乾阳却叹了口气:“逸龙掌门少安毋躁,云长老所使的,不过是九重山阵,只是气韵冷冽肃杀而已!”

“掌教真人高见!”云长老呵呵冷笑,“你也该看出来了吧,这逸龙子已是丧心病狂,胡言成瘾!”

他心内却暗自震惊:这天残心法修炼繁复,功效惨烈,又极易入魔,五十年前便被列为玄门禁功。老夫还是自东极天院的藏经阁内苦心寻得的,逸龙老儿如何识得?忽地心念电闪,是了,他为探查那火云掌的来龙去脉,定是偷偷地去过藏经阁!惊怒之下,杀心更浓,双掌横批竖扫,将天残心法提至十成,尽数融入了九重山阵中。

猛听得齐凌云振声厉啸,在远处运功观望的李泠顿觉浑身气血翻涌,霎时间眼内的一切都碎裂开来,山崩石开,坛裂土飞,连每个人像都残碎扭曲,天地间的万物都变成了残缺的,周遭山势更是摇摇晃动,仿佛化身无数石质巨人,诡异万状地向逸龙子撞来。

同是九重山阵,风长老使来,调集的乃是天地之威,这云老头子却调出了天地间的戾气邪气!一时间他头晕目眩,忙双手抱头,闭上双眼。

“小滑头,你怎么了?”谷星瑶没有鬼眼之能,虽觉心紧,却远没李泠这般难受,见他如此,忙拉住他的手,将一股真气缓缓渡入。一股清凉柔和的气息涌来,李泠忙收了额头的鬼眼,才觉心神渐渐平复。

逸龙子身处战局之中,天残心法施展下的九重山阵重重挤压过来,更觉痛楚难耐,眼前所见的一切仿佛都是铜镜碎裂后的残破影像,又似平静水面被击碎后的波纹,生出无尽的扭曲和震荡。四周山岩石壁的挤压感更让他五脏翻腾,浑身气血几要从腔子里激射出来。

砰砰两声闷响荡起,逸龙子的左腿和右臂先后被齐凌云的指尖扫中,尖锐的罡气钻入,霎时皮肉模糊,血水迸飞。好在他岁久功深,虽败不乱,展开鹤高飞的身法四下游走,浑沌七抓的闭门功夫展开,全力守御。

李泠大惊失色,传音道:“谷姐姐,老瘦猴师父要撑不住了,快想想办法!”

“你老瘦猴师父说了,不让师尊帮忙,眼下情形,已是两两对阵。我瞧师尊已在运功遥锁着齐凌云了,”谷星瑶美眸闪烁,传音叹道,“但师尊最为顾忌的,乃是旁观的傅乾阳!”

“傅掌教?”李泠看了一眼木然凝立的傅乾阳,心头一凛。

谷星瑶道:“不错,你留意傅乾阳的眼神,一直死死缠住师尊,你再瞧他缩在道袍内的手掌……”

李泠果见傅乾阳的十指在道袍内跃跃欲动,显是在蓄势待击,不由心下大是不平:这情形看似两两对阵,但掌教真人在那一立,无形中已是以三敌二了!

他忽一转脸,见半开的幽阁内探出一张精致绝伦的俊逸脸孔,正是南溟在那里探头张望,心中一动,传音道:“有了,师尊最恨那死不瞑目,可那家伙却不敢出来。若是将这家伙引过来,师尊对他雷霆一击,武遨心惊肉跳之下,定然大败亏输!”

“好法子,”谷星瑶双眸一亮,随即沉吟道,“可这狗贼怕师尊怕得要死,怕是打死他也不敢过来!”

猛听武遨一声清啸,双手疾拍疾收,变化繁复诡奇,或奋袂挥袖,或戳戳点点,啸声中,漫天的青色掌印忽地一起撞向龙轩公。

算定乾坤本就是最擅寻找杀机的武学,在齐凌云突施杀手、逸龙子深陷困境的一瞬,龙轩公稳若磐石的地纹机守御被硬生生撬开了一丝裂缝,武遨终于寻得了出手良机。

一瞬间,他所有的虚招忽然间全化为了实招,万千掌影齐齐印向龙轩公。

“天壤机!”龙轩公忽地沉声低啸,十指翘起,身周沉凝如大地的气息忽然生出舒缓的流动,犹如融冰化雪,日出夜去,阴阳交替的劲气倏忽而至。

龙轩公的天壤机转出,武遨铺天盖地的掌印骤然被一股沉浑难御的力量带动,变得章法大乱。两人的劲气不住交接,骇人的青色掌印漫天散开,仿佛一团碧云被怒风吹袭,迅速模糊起来。

“爹,这老贼元气大伤,已无力施展太冲机了,”武南溟忽地探头出来,朗声高叫,“只需跟他耗下去,不多时候他便要元气大散!”

一声喝罢,武南溟笑吟吟地扫了眼谷星瑶,还不忘丢了个挑逗的眼神。此时他身处天风海雨阁的幽阁之中,阁门前后密布机关,玄关重重,他自觉十分安稳,自是有恃无恐。

“这死不瞑目,”李泠瞥见那张白润如玉的脸孔就觉得恶心,怒道,“谷姐姐,这小子盯着你看呢。”

谷星瑶早瞧见了武南溟志得意满的眼神,忽地情急生智,向李泠传音道:“小滑头,过来,搂住我的腰!”

李泠大吃一惊,道:“你……你说什么?”

谷星瑶的玉靥已变成了胭脂色,传音声却冷冰冰的:“聋了么,过来搂住我!”

李泠兀自有些发傻,暗道:这妖女姐,又要搞什么了?

忽然间一抹熟悉的幽香袭来,谷星瑶竟移步近前,轻靠在他身上。李泠浑身一僵,耳边忽又传来她冷冷的叮咛:“照我说的办,定能引这小子过来!”跟着手腕被她一牵,不由自主地揽住了她的纤腰。

幽香扑鼻而来,两人偎依一处,李泠的肩膀、手臂和半侧身躯都能感受到那柔软妖娆的玉体,手掌轻抚着她柔若无骨的腰肢,依稀能觉出谷星瑶柔嫩滑腻的肌肤似在他的指下微微轻颤,显然这妖女姐也极为紧张。

“别看死不瞑目那恶贼,”谷星瑶的传音声照旧清冷,“小滑头,凑到我耳边,假装跟我说话。”

李泠的心怦怦直跳,脸色通红,暗道:普天下也只有妖女姐能想得出这法子来。不过这法子挺好,老子愿意天天这样引那小子上钩!忙依言侧头,凑了过去。

两人挨得极近,这一转头,正瞧见谷星瑶的颈弯,那修长的玉颈白嫩如雪,莹润如玉,黑瀑似的秀发散披下来,掩映着白里透红的秀气耳廓。他凑得越近,那缕如兰似麝的幽香便越浓郁,一时他的双唇都哆嗦起来,在那细腻晶莹的耳垂边颤声道:“妖女姐,要我说什么……能说说我的平生大愿么?”

谷星瑶花蕊般的长长睫毛忽闪起来,恨声道:“敢,仔细我抽你的筋!”这般给他轻触耳垂,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息直喷心底,她的声音不觉变得低若蚊吟,忙又低喝道,“不要动……咱们气气那死不瞑目!”

李泠哦了一声,强自笑道:“妖女姐,我……我想一辈子永远这样!”

话一出口,只见她秀眉颦蹙,似有薄怒,雪润的香腮却飘起一层桃花般的霞色,迅疾蔓延到白嫩的玉颈上,当真娇艳不可方物。忽然间他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竟在她耳垂腮后轻轻一吻。

他只算情窦初开,对男女之情似懂非懂,这一吻纯是发乎本心,才一碰她的耳垂,香泽入唇,一颗心更是狂跳得似要跃出来,暗道:大事不好,这下可真真冒犯妖女姐了!

心慌意乱之下,忙松开手,便待闪开,猛觉腕子一紧,竟被谷星瑶攥住后用力一带,两人愈发紧密地拥在了一起。

李泠的心突突跳,却见谷星瑶正瞪视着自己,明眸中透着吃惊、羞涩,自然也有几分嗔怒,隐隐地,还有些他猜不透的情愫。他能觉出手掌下的柔滑娇躯在突突发颤,这妖女姐的战栗显然更紧了。

“你这小混账!”

她眼中的怒意渐去,终于只是轻描淡写地低斥了一声。只是这几字细不可闻,含着淡淡的温软,也有淡淡的惆怅。

李泠胸中一颤,只觉那声音细若游丝,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线,瞬间将自己的心吊在了半空,悠悠荡荡。

“小心,他来了!”

谷星瑶的传音再次透入耳内,李泠忙仰头观瞧。

只听武南溟嘶声怒喝道:“又是你这臭小贼!”凌空跃起,已自幽深的阁门中跃出,落足在阁门外的一处青石莲花上。

李泠的心神立时从无边的绮丽温柔中被拽回,但心头兀自起伏激荡:这是真的么,妖女姐竟真的有些欢喜?

武南溟几个起落,均是踏在极不起眼的青莲石砖上,这正是幽阁外的“步步生莲”密道,唯有从这青石莲花上出入幽阁,才不会触发机关。

“快快放开瑶妹!”转眼间武南溟已跃到了高坛之外,怒喝声中,已凌空扑下,一把纤细的长剑自他手中挥出,白惨惨的银色剑辉瞬间将李泠罩住。

猛听得谷星瑶一声娇斥:“星罗魔剑!亏你还有脸施展师尊传你的武功!”冷喝声中,红芒倒卷,销魂刀已然出手。

只闻一串细密的锐响连绵爆出,红芒与银光交相激荡,二人瞬间已交手数下。谷星瑶忽地闷哼一声,退开两步。

李泠暗叫不好:瞧来这厮的武功,还是比妖女姐强上一线。他正待上前相助,忽听得龙轩公仰头大笑:“南溟,想不到吧,你也有今日?”

武南溟大吃一惊:集爹爹和齐凌云两人之力,怎仍让师父有余力向我发难?眼见龙轩公虎目如电,向自己射来,心知若是他狂怒之下向自己雷霆一击,定是万难抵敌。百忙中他揣度形势,见云长老离得自己较近,忙向他身后蹿去。

只要闪到齐凌云身后,以龙轩公之能,仓促间也决计无法伤到自己。

“这时候想走,已是晚了!”龙轩公的冷笑如钢丝一般扎入武南溟耳内,冰冷、阴沉,带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惊得武南溟筋骨俱软,这两步竟然无法蹿出。

青影闪处,龙轩公已如怒狮般向他冲去,拳化掌,掌化抓,招虽未发,如云杀气已当头罩下。

“溟儿,快退!”武遨看出凶险,凌空跃起,双掌开阖起伏,犹如上摘星斗,下探九幽,不顾一切地全力进击。

齐凌云本已胜券在握,瞥见武遨这气象万千的一掌,不由大惊,收掌喝道:“堂主小心!”

武遨本来趁着龙轩公背后空门大开,放手疾攻,听得齐凌云这一喝,才觉出了不妙:以龙轩公之能,若要急袭溟儿,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地挥拳变掌?他这是在虚张声势!

念头才闪,忽听得龙轩公哈哈大笑,挺拔的身形已变得虚无缥缈,他明明就在眼前,偏偏武遨却觉得身前只是一团虚影。

一凛之际,龙轩公的右掌已当头劈落。这一掌看似极缓,却又疾如奔雷,太冲九变终于出手。

掌力起处,风云变色,那抹夕阳残晖仿佛被一股无形巨力吸走了,高坛上的天色陡然变得死寂阴沉,所有的生机仿佛都被这一掌吞噬了。

武遨一声尖喝,厉如鬼啸,双掌齐齐吐出。他脚下步罡踏斗,穿杜门,跃景门,十指激荡间,十余道青色罡气齐齐飞坠,盘旋萦绕,射向龙轩公。

龙轩公蓦地发出一声淡淡的冷笑,左掌玄之又玄地顺势轻拨,一股柔而舒缓的劲道带出,那十几道罡气立时陷入无形的涡流中,缠绕成乱糟糟的一团。

李泠看得目眩神驰,已看出这一拨纯是借力使力,使得武遨盘旋的罡气交互激震,自相卸力,再被龙轩公以柔劲尽数引入了空处。

龙轩公的右掌则依旧拍下,他掌上竟生出一团古怪的虚空,那虚空还在不停地旋转变化,犹如两道看不见的暗流,冲荡盘桓,形成一股可怕的漩涡。

李泠一望之下,便觉额头发涨,似乎浑身的魂魄都要被那可怕的漩涡吸进去似的,惊骇之下,急忙转开头去。

武遨只觉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击竟被一股可怕的漩涡吸了进去,忙奋力挣扎向后退开。奈何那漩涡竟随着他的变招而旋转变化,顷刻间阴变阳、阳化阴,连番激变。

武遨忽觉浑身一空,闷哼出声,仿佛整个魂魄都被一股绝大的吸力引着,陷入一处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听得武遨的惨哼,云长老不由大惊失色。他意在玄门掌教,决不能让乾坤堂主在他身前折损,忙凌空跃起,挥掌击向龙轩公,天残心法悍然而出。

这一掌全力施为,掌势忽左忽右,道道气劲鼓荡奔腾,高坛上处处肃杀,仿佛残冬突降春山,鸟语花香陡然间化作了满地枯木碎叶,冷冽残缺的意向充斥四处。

李泠只觉浑身发冷,忙运起罡气,与肃杀残冷的气象相抗。

陡闻疾雷乍响,龙轩公左掌疾探,不待齐凌云的天残心法运足,大云雷掌已轰然而出。风雷之声连绵不绝,道道浩瀚之气流溢四布。

李泠只觉眼前一亮,恍惚间似是看到春雷穿云,轻云化雨,雨润万物,转眼间高坛上萧瑟冷酷的天残心法已被勃勃生机的掌意击散。

“春雷化雨,枯木逢春,好一招以生气破死气的大云雷掌!”谷星瑶忍不住扬眉喝彩,对李泠道,“天残心法是残缺的死意,师尊的大云雷掌则蕴含生生不息的至理,饱满昂扬的生机正好破去了肃杀残缺的天残心法。”

龙轩公的右掌依旧气势磅礴地按下,太冲机施到极处,武遨只觉浑身陷入强烈疾转的漩涡中,身不由己地跟着疾转起来。

齐凌云厉声怪啸,天残心法已提至十成,再次全力撞向龙轩公。龙轩公的左掌继续挥出,两大御道境高手的左掌交击一处,声若裂帛。龙轩公闷哼声中,口角已喷出一道血线。他强运太冲机后,再硬撼齐凌云的全力一击,终究吃力不住。

逸龙子怒喝声中,已合身扑上,双掌全力挥出,沉浑的掌力直撞向云长老的背心。齐凌云不敢怠慢,斜挥右掌抵挡,但他七成功力都凝在左掌对抗龙轩公,右掌便只得连施拨、转、抹、弹之法,以巧破力,消解逸龙子连绵不绝的掌力。

一时间四人走马灯般扭在一处,李泠看得目不暇接,谷星瑶更是拔出短刀,便待上前相助。

忽然间一道人影如电般欺近身来,挥掌轰向齐凌云背心。齐凌云的双掌分抗龙轩公和逸龙子两人,万难闪避,闷哼声中,后背要害连中三掌。

齐凌云嘶声惨号,鲜血狂喷,身子软软倒地。

“傅掌教!”李泠忍不住惊呼出声,向云长老暴起出手之人竟是凝立良久的玄门掌教。

与此同时,武遨也“噗”的一声,吐出一大摊鲜血,身子委顿在地。龙轩公出手如电,一把揪住他脖领,将武遨凌空抓起,疾步退到一旁。李泠和谷星瑶忙左右围拢到龙轩公的身边。

这一场惊世骇俗的连环激战终于停歇,结局却是万分出人意料,踌躇满志的乾坤堂主被逍遥圣尊生擒,而筹算已久的玄门长老竟被玄门掌教击得奄奄一息。

“傅乾阳,你这反复小人,”齐凌云的老眼内首次闪出绝望之色,喘息道,“到底要怎样……”

傅乾阳冷冷道:“不怎样!”上前反手一撕,道袍裂开,但见齐凌云干枯的左腿上现出一道深深的抓痕,血色犹存,一看便是近两日内的伤痕。

龙轩公冷哼一声:“果然,果然,天理昭彰,原形毕露!”

傅乾阳道:“证据确凿,长老还有何话说?”

“你这小人,”齐凌云摇摇欲坠,懊悔、愤恨、狂怒一起涌上心头,蓦地哈哈大笑,“你……一直在等这一天吧?”

傅乾阳白皙的脸上不见一丝喜怒,只淡淡道:“你暗自袭杀风长老,已是罪不可赦,十五年前那场血案,更是人神共愤。虽然你贵为长老,我玄门也容你不得了!”

满脸血迹的逸龙子大步踏上,嘶声道:“齐凌云,你死到临头,若是个大丈夫,十五年前那场血案,便该如实见告!”

齐凌云口角的鲜血汩汩地流个不停,强运残存真气,才勉力站稳,仰头笑道:“不错,正是老夫所为!哈哈哈,大丈夫岂能甘居人下,放手一搏,那才痛快……可恨啊,水神庙那场血案,最初本是你师父凌虚子掌教的主意,这老贼借刀杀人,用我的手,替他除去了异己……”

“住口!”傅乾阳厉声暴喝,“先师凌虚子真人那时已病入膏肓,怎会去谋算这等杀人毒计?”

齐凌云喘息着冷笑起来:“凌虚子那老贼……一门心思地想让无极派独霸玄门,便和我定下了这条毒计。他亲口对我说……伏龙派苍霞子勾结魔宗妖人,图谋商道,断不能让他将玄门引入邪道。我若做成这件大事,定会设法让我登上玄门掌教之位。可怜老道我连下迷香毒药,辛辛苦苦地斩杀了苍霞子等八大高手之后,凌虚子老贼却在转日便一命呜呼了。随即……尹凌风那老东西却力阻老夫登上掌教之位,其后争执良久,竟阴差阳错地让你傅乾阳做了掌教……”

齐凌云说到此处,激愤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又喷出了两口鲜血,惨笑道:“那时我才知道,中了凌虚老儿的借刀杀人之计。他早已算准这场大乱之后,我风云二老定然力争不下,最终占便宜的,还是他一直宠幸的大弟子傅乾阳!”

李泠心底生寒,不管齐凌云说的是真是假,这本该逍遥世外的自在玄门居然有如此波诡云谲的惨斗。他仿佛看到一道浓墨般阴暗的黑幕,当头沉沉罩下。无论是武林之战,还是商道赌局,和这诡诈百出、惨烈血腥的权势相争相比,竟都成了儿戏。

傅乾阳气得浑身打战,颤声道:“三清四御在上,我傅乾阳生平谨守慈俭之旨,从未杀过一人,但你血债累累,还要辱及恩师,今日傅乾阳……要破这杀戒了!”

他说着缓缓吸了一口气。适才他出手偷袭齐凌云时雷霆一击,快若疾电,这时想必是因要破戒杀人,面色凝重,出掌舒缓沉着。

“惺惺作态,能骗尽天下人么?”齐凌云忽然嗤地一笑,“快杀了老夫吧……如此,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人的下落!”

傅乾阳脸色骤变,掌势顿止,喝道:“你……那人在哪里,你对那人做了什么?”

齐凌云哈哈大笑:“竹亭玉笛短,清风逐斜阳……哈哈哈,想知道那人的下落么,我这便告诉你……”狂笑声中,猛然跃起,十指箕张,合身扑来。

他身受重伤,此时已是灯枯油尽,这般浑身血淋淋地飞扑过来,当真形若厉鬼。傅乾阳本待一掌将他击翻,但生怕他施出同归于尽的恶招来,就此断了那人的下落。

他一凛之际,齐凌云身子猛然一折,凌空跃出了高坛边缘的石栏,竟从绝壁上飘摇坠下。

坛上众人齐声惊呼,傅乾阳忙探身前抓。但齐凌云这一跃倾尽全力,远远荡开,直落入了悬崖下的滔滔黄河之中。

众人都奔到石栏前,向崖下张望。苍茫夕照已将半河浊流染成了血色,齐凌云那瘦弱身躯已凝成了一点暗影,随着滚滚远去的河水载浮载沉,顷刻间消失无踪。

傅乾阳若有所失地盯着悬崖下方有些模糊的暮光江影,双眉紧蹙,沉吟不语。逸龙子叹了口气,拱手道:“恭喜掌教真人,主持公道,亲手除了本门大逆!”

傅乾阳望他一眼,轻拍他的肩头,道:“逸龙掌门,委屈你了。云长老神功通玄,我适才若不故作暗弱,必不能如此轻易揭穿此獠!”

逸龙子连连点头,道:“掌教高明,若非如此,你我二人只怕都会身受重伤。”

傅乾阳郁郁地叹了口气,脸色恢复如常,道:“龙先生,武堂主是我玄门贵客,还请你将他留下!”

龙轩公冷笑摇头,道:“只怕不成。”将手一提,武遨软绵绵地被他揪到身边,双目微闭,看不出死活。

傅乾阳正色道:“武堂主乃是我玄门总评判,在我玄门地界,定要保他周全。”

龙轩公还未答话,谷星瑶已哧哧一笑:“掌教真人是装糊涂成瘾了么,此地是天风海雨阁,近来已被乾坤堂收服,说远说近,都谈不上是你玄门地界!我师尊在乾坤堂主指定的地方与他相会,论道比武,将之生擒活捉,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哪里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她伶牙俐齿,抓住一点由头便是一通抢白。傅乾阳顿时一僵,随即道:“这致远峰本就是我七曜天峰的余脉,说是玄门地界,本不为过。”

“堂堂玄门掌教,却在强词夺理!”龙轩公呵呵一笑,“傅乾阳,难道老夫看不透你的心思么?说来这一场奇阁论道,傅掌教才是最大的获利之人。你不但除去了玄门两桩血案的真凶,更因风云二老尽数倒台,你这玄门掌教终于坐得安安稳稳了。”

傅乾阳冷哼一声:“奇阁论道已毕,圣尊大获全胜,不久后天下尽知,又何必强扣着武堂主不放?”

龙轩公道:“老夫勉力获胜是真,可惜却还没有安然脱身。无极派的人,老夫只对风长老一人放心,旁人的话,老夫只当是牛马放屁,决不入心。往日里老夫何必怕你,但眼下老夫连番激战,不得不留上一手。”

“如此,只怕傅乾阳要得罪了!”傅乾阳长眉陡蹙,缓缓逼上两步。他身旁的逸龙子却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是好。

龙轩公猛将武遨提起,冷笑道:“你再上前一步,老夫便掐死他。逍遥圣尊说到做到,不信你便试试!”

傅乾阳登时凝住了步子。李泠忽地心中一动,转头望时,见武南溟早已踪影不见,暗道:这死不瞑目,怕师尊怕得要死,他老爹被师尊生擒,他竟也不闻不问!

龙轩公凝眸望着傅乾阳,呵呵一笑:“傅乾阳,我倒小觑了你!原来掌教竟已迈入了御道境,可喜可贺。不过适才你道心浮动,齐凌云的话已在你心底种下了心魔,你若不挣脱,只怕三年内难有寸进,好自为之!”

傅乾阳长眉一抖,面色微变。龙轩公呵呵冷笑,提起武遨,转身而去。谷星瑶拽了下李泠,也跟在他身后便行。李泠侧头看时,见龙轩公单手拎着武遨,如提婴儿。这位神仙一般的乾坤堂主此时面色惨白,双眼紧闭。

“李泠,”傅乾阳忽地一声低喝,“你当真要随他去?”

李泠回过头,看到了傅乾阳阴郁的目光,顿觉心内满是歉疚。傅乾阳凝视着李泠,叹道:“李泠,我已得到铁乾震的禀报,你力助圣尊,打伤了本教护法。这本是玄门重罪,但你若此时跟我回山,本教自会替你遮掩,还会力保你回归双玄,进入东极天院精修……”

李泠料不到他忽然说出这等话来,不由一愣。傅乾阳只道他已动心,微笑道:“此时龙先生已身负重伤,罗织门、乾坤堂、三山九派中跟他有仇的人马都在虎视眈眈,随时会趁虚而入。而龙先生大闹玄门,打伤我多名长老之事也不能就此作罢,只怕不出十日,你就会被捉回玄门,那时你便是欺师灭祖、叛出玄门的大逆,谁也救你不得了!”

龙轩公和谷星瑶便也定住步子,齐齐望向李泠。

李泠却仰起了头,呵呵一笑:“掌教真人,李泠受您大恩,获益匪浅,此后决不会与您为敌。但眼下,我已拜了龙先生为师,今生今世,只有这一个师尊!他老人家是君临天下也罢,是四面楚歌也罢,都是李泠誓死追随的师尊!”

这番话说得舒缓平稳,却果决坚毅,毫不犹豫。谷星瑶见他昂然而立,犹带稚气的俊朗面孔上一派坚忍之色,芳心内不知怎的竟微微一热。

逸龙子叹了口气,向傅乾阳道:“掌教真人,人各有志,咱们何须强求!”

“好小子,咱们走吧!”龙轩公大笑着揽起李泠的手,又道,“傅乾阳,还有一事老夫也该跟你说个明白。老夫盗那五岳真形图,只为调虎离山,后来力拼铁乾震大黑脸时,此图被我丢在了树上,料来老夫退走后,大黑脸便将此图收入了怀中。”

傅乾阳满面阴沉,没有答话。李泠忙道:“掌教真人,我师尊所说字字属实,那时我在旁亲眼所见。我们走后,铁乾震定然已收了此图,但他早已跟云长老穿了一条裤子,想必没有报与你知。”

傅乾阳哼了一声,心内颇是惊怒:乾震是我师弟,却阿附云老儿日久,连夺回五岳真形图这等大事,都不对我明言,对他须得多加留意了!

三人展开轻功,飞一般向山下掠去,片刻便下了致远峰。

苍穹已黑成了沉暗的黑紫色,陡峭的致远峰被灰霭霭的暮气笼着,只余道道斑驳暗淡的光影,犹如炭火烧成灰烬后的红丝。

飞奔片刻,前方现出两扇黑黢黢的险峰,中间一道狭窄山路已给一队人马阻住。有人高声呼喝:“魔头休走,自在玄门无极派在此!”“龙轩公,你扰我玄门多日,便想这么逃了么?”

闪亮的火把光芒映出山道上一众青灰色衣袍的玄门弟子,为首两人一个身材高大、一个身子干瘦,都是白须飘飘。

李泠认得那高大魁梧老者是以剑法闻名的天熙长老,那高瘦老者名唤天翼,为人极是老练难缠。昨日龙轩公盗宝图、抢假刀时恰好小伤了这二老,此时二老怒气冲冲,显是要全力找回脸面。李泠的心不由一沉:师尊剧战之后,只怕已不好应付这两大长老,但若稍一恋战,便会给四下赶来援手的玄门高手困住。”

谷星瑶秀眉一蹙,道:“臭道士无耻,弟子去冲杀一阵。”

“瑶儿退后!”龙轩公嘿嘿冷笑,忽地高声喝道,“前面的二位长老,且看看此人是谁?”手臂一长,已将武遨高高举起。可叹乾坤堂主一世英雄,此时却被龙轩公如玩偶般耍弄,若非他此时已然昏厥,说不得便会羞愤自尽。

天熙长老阅历极丰,倒认得武遨,心神一震:不想乾坤堂主竟被这厮生擒!沉声道:“魔头,你擒了乾坤堂主,意欲何为?”

龙轩公笑道:“老夫只想借一条路。你们胆敢拦阻,老子便一把捏死了武遨。嘿嘿,自在玄门逼得龙轩公杀死了乾坤堂主,这笔烂账,你们无论如何是赖不掉的。非但乾坤堂会与你玄门势不两立,他武家的大周皇帝武则天得知后,更会大发雌威,说不得便会派兵扫平你七曜天峰。”大笑声中,擎着武遨,疾奔上前。

天熙长老立时怔住,想到黄金武家和当朝皇帝的种种渊源,登时手足无措。

李泠暗笑:师尊生擒了乾坤堂主,便如抢得一面护身符!与谷星瑶跟着龙轩公疾冲向前。

“小道士,借马一用!”龙轩公大笑声中,飞身跃起,连环三抓,只听三个道士痛呼不绝,接连跌落马下。“上马!”龙轩公飞跃的身子这才落下,正跨在一匹空马上,谷星瑶忙拽着李泠各自掠上一匹空马。

“孽障欺人太甚!”天熙长老勃然大怒,腾身跃起,长剑凌空刺向龙轩公后背。这一剑气韵苍老,如瘦梅横枝,刚劲凛冽。不料龙轩公头也不回,将武遨向身后一背。那长老大吃一惊,只得收手,好在他身为无极派长老,功力老道至极,出剑收剑全是圆转如意。

“好剑法,动静如一,有些味道!”龙轩公朗声长笑,放马疾奔向前,“多谢道长赐马!”得意洋洋之际,忽觉身侧袭来一股暗流。

这股劲气掩在四周杂沓的呐喊声中,微弱如夜风,直射向龙轩公左肋的空门。此时武遨还被他负在身后,无暇拉来做挡箭牌,好在谷星瑶手疾眼快,销魂刀绕过龙轩公,斜刺里劈出。

这是救命的一刀。谷星瑶被那巨力一震,半臂酥麻,但给她凌厉的刀气一阻,那掌力骤然一荡,又绕了个弯子,再拍向龙轩公前胸。

只这么一缓,龙轩公已然惊觉,急切间右掌疾翻,自左腋下穿出。

两股巨力一交,龙轩公顿觉一股炙热气息撞入胸腹,他激战之后,真元大耗,只得强提紫微金锋的劲气相抗。大云雷掌力暴吐而出,那强大暗劲倏地退去。

谷星瑶娇叱声中,碧光电射,连环两刀又再劈去。

黑暗中只见一道黑影斜刺里跃起,避开了刀芒,正是高高瘦瘦的天翼长老暴起发难。他变招奇快,竟抓起武遨手臂,一把掠走。

龙轩公手疾眼快,长臂抓去,却只扣住了武遨的脚踝。二人用力一拉,登时将武遨的身子拉得笔直,龙轩公大笑道:“妙极,咱们把他撕成两半!”天翼长老叹一口气,只得松了手,龙轩公一把拽回武遨。

这几下兔起鹘落,半句话的工夫,武遨已失而复得,三匹骏马更是丝毫不停,如风疾奔。龙轩公扬声大喝:“你们这群杂毛再敢追来,老子先捏死这武遨!”几个还待挥马向前的玄门弟子只得无奈勒马,两大长老惊怒之际,龙轩公已大笑而过。

“追!”天翼长老怒喝了声,当即腾身疾追。他身法之快,远逾惊马,哪料才转过那山口,便听蹄响如雷,一群惊牛竟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冲来。又听有人一声冷喝:“看打!”星芒电射,丝丝劲风横空打来。

天翼本待纵过那惊牛,但见空中暗器来势奇劲,只得向后倒掠,长剑疾挥,将那排透骨钉尽数震开。只这么一缓,两头惊牛已直撞过来,将一众玄门道士塞在了狭窄的谷口。

驱牛发钉之人正是辛十二,他早与龙轩公商量好了退处,一直埋伏在此接应。此时一招得手,哈哈大笑,如飞奔出。

“二位长老,万不可放走魔宗妖人!”

怒喝声中,铁乾震已率着一彪人马赶到。他连番被龙轩公重创,对他恨之入骨,趁着此次龙轩公在天风海雨阁激战,说动了也受过他戏耍的两位长老率人来此阻截。先前他在别处设防,这时才喘吁吁地率众赶来。

“大家都给我住手!”忽听得一道熟悉的喝声响起,傅乾阳的身影忽在山道前显现。

天翼和天熙二长老见了掌教,各自一惊,忙道:“掌教真人,这魔头大闹玄门,击杀了风长老,怎能任他走脱?”

傅乾阳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身旁同样忧心忡忡的逸龙子,心知风云二老自相残杀这等丑事决计不能当众明说,只得郁郁地一挥手,道:“高手比武,输赢失手在所难免,风长老早有明言,无论如何,都不得为难圣尊。咱们这般聚众围攻,那便违背了风长老遗训。”

他到底是玄门掌教,说出话来分量非凡。铁乾震还待争辩,忽见掌教师兄怒冲冲向自己望来,目光冰冷如剑,心底一寒:天风海雨阁之战不知出了什么差头,逸龙子这厮怎的和掌教师兄一起赶来了此间,当真古怪!忙高声道:“掌教真人既已颁下法旨,大伙速速回山,且便宜这老魔几日!”

前方李泠一行扬鞭前行。

龙轩公纵马冲过两扇险峰,忽地喉头发甜,一口热血吐在了马颈上。谷星瑶等人齐齐大惊。龙轩公苦笑道:“自在玄门,果有高人!”原来他连番剧战,真元本已剧耗,这时实已近灯枯油尽。

谷星瑶忙请他歇息,龙轩公只将大手一摆。谷星瑶知道师尊好强,也只得由他。一行人放马疾奔了半夜,龙轩公忽道:“找个地方歇歇,只怕武遨不成了。”

辛十二纵目远眺,道:“眼下已出了玄门地界,前面不远便是七杀庄,那是咱锐金宗的一处庄院。”龙轩公点一点头,众人随着辛十二拍马向前。

再奔片刻,辛十二领着众人进得一处大庄院。七杀庄的庄主单复通亲自在外迎候,将他们接入内堂。

喝了两杯茶,众人喘息方定。武遨终于醒了过来,明晃晃的烛火下,脸色更见苍白。

“果然是三机九变渊化术,山人败在这门绝学之下,丝毫不冤。”武遨提起这门奇功,笑声还在微微发颤,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圣尊虽勉力获胜,却也为我所伤。武遨也不算大败。”

“大败小败,终究是败!”龙轩公冷笑道,“你武堂主算天算地,却没有为你自己好好算上一卦。这算定乾坤的大号,也该收了吧?”

武遨摇了摇头,黯然苦笑:“跟行商一般,买卖风险越大,获利越丰,挑战圣尊……便是如此。可惜,武某最后这买卖……却大败亏输啦……”

他说着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道:“山人求圣尊一事。”

龙轩公道:“武堂主请讲吧。”言辞出人意料客气起来。武遨低声道:“请将我尸身交给乾坤堂,让他们将我葬于武家祖坟……”

龙轩公点头道:“好,你放心去吧。”武遨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的凄笑,慢慢垂下头来。

谷星瑶看他再无声息,惊道:“师尊,他死了?”

龙轩公憾然点头道:“太冲一出,决难收手。”堂内众人均是一叹,深知这等顶尖宗师的比武,胜负乃至生死,全在一瞬之间,更何况太冲九变这等奇功,劲气一发难收,龙轩公便想手下留情也绝无可能。

龙轩公向庄主单复通挥了下手,沉声道:“将武堂主尸身收好,三日之后再送给乾坤堂。”单复通应了,唤了庄丁过来,恭恭敬敬地将武遨的尸身抬走。

李泠不由心内一阵黯然:这六大世家中风头最盛的黄金武家之主,半日前还踌躇满志,指点江山,此刻竟在这荒村中含笑而毙。难道这便是他的择,他的命?他算天算地,却终究选择了这样一个结局!

龙轩公呵呵一笑,忽地又一口鲜血吐出,身子摇晃。众人大惊,辛十二忙抢上去扶住他。

“老夫也要去了!”龙轩公呵呵苦笑,“老夫以木气裹毒,连番拼杀之下,毒气已近心肺,发作就在眼前了。”

他一语出口,屋内众人尽是容色惨淡。

“师父,”李泠更觉鼻子一酸,眼圈霎时便红了,喃喃道,“便没有法子了么?”

“人孰无死?死便死了,我这不死神魔也是要死的,”龙轩公洒然自笑,见李泠的脸上淌满泪水,不由板脸低喝,“你这小子,年纪也不小了,怎的总爱哭哭啼啼?”

李泠给他一喝,更觉自与这刚毅老人萍水相逢后,他虽外表冷酷,却对自己颇多恩德,心内酸楚难述:“我平生遇到过的人,除了妖女姐,便只师尊对我最好,可师尊却要死了……”热泪忍不住滚滚而落。

“真是没出息的小子!”龙轩公摇头苦笑,“我告诉你那些做人的道理,都忘记了么?”

“没忘,”李泠忙别过脸去,道,“我、我也没哭……”

谷星瑶见他哭得伤心,幽幽一叹,掏出一方香帕给他拭去泪痕,低声道:“小滑头,别哭。”

李泠抬起头,见她的美眸也泛了红,但眼内那缕幽黑的不羁之色却更浓了,便说这短短几字,也别有一股坚韧。李泠暗想:在这妖女姐跟前,我可别这般哭哭啼啼。奋力收住了啜泣,却止不住扑簌簌的泪水。

“老夫去了之后,让十二留下料理后事即可。这具臭皮囊,可在七杀庄就地焚化了,由十二将骨灰送至锐金宗,择吉地安放。你姐弟二人不可耽搁,这便急速赶往锐金宗。自在玄门,决不会老老实实地咽下这口恶气。南溟那孽障,既已投靠了罗织门,不出三日,必会引得罗织门、乾坤堂联袂追到……”龙轩公慢条斯理地说着,哪有半分像个将死之人,而他说起要将自己焚尸埋骨,更是神色如常,毫不见悲戚黯然之色。

辛十二等人唯有垂首领命。

“那孽障还不晓得天钺斩之秘,他全心追索之物,必是那紫微天环。老夫半生奔波,虽无力中兴逍遥,却也得了一份紫微谱。这紫微谱,便是逍遥重兴之火种,无论如何不能落在那孽障手中!瑶儿,你定要将紫微天环送到你君师叔手上,还要将李泠交给他。”

李泠料想那紫微天环和紫微谱必是逍遥门内的极度机密之事,虽然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忽然听到龙轩公提起自己,不由一震:原来师父终是让我去追随君师叔。”

“瑶儿,你近前来,我这便将紫微谱之秘说与你听!”

谷星瑶忙俯身上前,龙轩公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谷星瑶连连点头。

龙轩公忽又想起什么,低叹一声,又轻轻说了两句。

谷星瑶“啊”了一声,双肩微颤,飞快地扫了李泠一眼,目光中五味杂陈,沉了沉,才点头道:“是……瑶儿记下了。”声音竟是细若游丝。

妖女姐为何看我,莫非师尊跟她说的这话与我相关?李泠满腹疑惑,眼望谷星瑶,却又不敢问。

“李泠,”龙轩公那本已暗淡的双眸中忽地耀出激越之光,“师父若说,天钺斩会寻找自己的主人,你李泠便是天钺斩选定之人,你信是不信?”

屋内的人尽数愣住。谷星瑶吁了口气,没有言语。

“你说什么?”李泠只觉自己快要给师父那沉甸甸的目光压垮了,“我这么小,什么也不懂,这天钺斩选定主人之说,哪里做得准,我……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是不肯信的。”

龙轩公深沉的目光摇曳起来,终于摇头一叹:“老夫也不信那魔刀选主的传说,不错,你实在太小了,”他忽地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那本就是……师父跟你说的一句玩笑话。”

李泠如释重负,才长出了一口气。

龙轩公叹道:“你做了我最小的弟子,可惜,师父却不能传你什么武功了。当日给你洗脉,差了一次,今日便给你补上吧……”

辛十二双眸大张,颤声道:“主人,你要……”谷星瑶也是眼波摇荡,樱唇翕张,连连摇头。

李泠触到龙轩公那沉沉的目光,顿觉心内一痛,也摇头道:“弟子的内气早已运转自如,师父今日太过劳累,且先歇息,还是过两天……”

“休得啰唆,”龙轩公低喝一声,“过来!”

李泠只得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只觉龙轩公的大手一把便按在自己头顶,那股熟悉的热流又当头涌下。

片刻后他又觉出了痛,但他想到这次是师父以病弱之躯给自己洗脉,便觉那痛中别有滋味。寒冷与炙热,苦痛与舒畅,在身上交替出现。

李泠忽然觉得,这时候不长的洗脉,恰如人生般百味杂陈,人生的滋味不就是如此么,在冷得快熬不过去的时候生出了热,在痛楚得快挺不下去的时候盼来了一丝舒畅……

再抬起头,他已经热泪盈眶,不仅身内的脉络通畅,连心灵都有一种给溪水冲刷过的清净之感。

“师父,你……”李泠见龙轩公的那张脸忽地腾起了黑气,不由惊呼着抓紧了他的衣袖,一抓之下,才发觉龙轩公的手臂已无一丝力道。

龙轩公呵呵笑道:“你体内已有了水火真气凝成的玄门罡气,眼下,师父又给你体内注入了一股太乙青芒!五行元真,得三而神。如今,你身上果真有了三种元真,到底何时能三生万物,神而化之,便看你自家的命啦!”

李泠听了这话,浑身剧震:“原来师父毒发之下,仍将仅存的护体真气全都给了我!”不由哽咽着道,“师父,这怎么成……我都还给你,可能裹住你的毒伤么……”

“师父已是将走之人了,”龙轩公摇头低笑,却笑得极是欢畅,“我最初见到你时,最看重的,便是你眼中的不屈之光,这很像我逍遥门人。”

李泠顿觉一阵热流直涌上了鼻尖,霎时泪如雨下,嘶声大叫:“师父,我、我……”

“世人愚痴,太过特立独行之人,会被那些愚痴俗人看成魔道,我们逍遥门便是这般。南溟那孽障说得不对,我们不是魔,我们是逍遥……”龙轩公昂起头,凝望窗外黝黑得没有尽头的浩瀚苍冥,缓缓道,“逍遥的精髓便是,无我!无畏!”

谷星瑶跪了下来,颤声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李泠也跟着跪倒,泣不成声。

“你们都小,师父自不能将什么重任压在你两个孩子肩头,”龙轩公的嘴角已渗出血来,目光却依旧执著,一字字地道,“谁能重振逍遥?信自己,你便能!”

谷星瑶哽咽道:“当初师尊传我刀法,先传的便是,信我此心与古今圣人仙佛一般无二。这个‘信字,弟子终生决不敢忘!”

“信自己……”李泠的身子也突突发颤,无尽悲伤的心内却弥漫起难言的力量。

龙轩公又叹一口气,自怀中摸出一串雅致古朴的手链,缓缓道:“瑶儿,将这个给她吧,可惜了!让她……再不必挂念我了……”

那手链甚是奇特,乃是内木外金的两道,紧紧箍在一处,雕刻极精。

谷星瑶接过手链,双肩更剧颤起来。

“好黑的夜啊,跟眼下这个乾坤一般的黑,”龙轩公略显迷离的眼神掠过他们,凝注那深邃无垠的夜空,忽地仰头大笑,“老天啊,该多来些不屈的眼,看破这黑惨惨的夜……”

这声无奈的长笑之后,龙轩公缓缓闭上双眸,脸上的笑意永久凝固。

辛十二“扑通”跪倒,爬过去一抚他的鼻息,顿时嘶声道:“主人……去了!”

逍遥门一代圣尊,就此溘然而逝。

似是因逍遥门内的某种奇怪遗俗,屋内竟没有哭声。辛十二老泪纵横,也只在喉头发出几下呜呜的呜咽。

谷星瑶也是静静凝立,如一束皎洁的玉雕,但李泠知道,这一动不动的玉雕心内,正在拼力压抑着巨大的悲戚。我也不能哭,我也不能哭!他在心内拼命默念着。

飘摇的烛火下,龙轩公瘦削的身子泰然安卧,脸上犹带一丝笑意。

李泠忽然感到,师尊就如一股摧拔天地的狂风,狂啸而来,狂啸而去,虽然来去匆匆,但这股狂野的大风却吹散了自己胸中横亘已久的乌云。

回思着龙轩公死前的话语,他恍然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十余岁,再也不是那个懵懂懒散、可以随意使赖的少年了。

(全文完)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王晴川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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