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
许惊弦与水柔清易容更名混入钦差护卫,随沈从龙一行离开潼关,悄抵小城泾阳。化名史书之的吴戏言忽点名要许惊弦陪他巡游泾阳,他们在茶楼密探达成共识,但密谈内容却被塞外杀手组织五星锁中的陈漠听得。随后陈漠与师兄们接到刺杀行动,可惨遭出卖,刺杀目标竟是威赫王伪装的,造成他们两死一伤、一败涂地……
第一章黄雀在后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浓黑如墨的夜色中显现出来,凝如渊淳,掌执八尺长刀,斜指威赫王。
山岳重重,荒野寂寂,冷风猎猎,杀气沉沉。
“那日分手后,心甚挂念,诺大人别来无恙啊。”威赫王语气不疾不徐,似乎并无嘲讽之意,但那冰冷的声线却如同他手中锋利的“青霓”宝剑,剖开寒风,直刺入耳。
一身黑衣的诺颜察缓缓走近,依旧是漠然的面容、坚毅的表情,但身形蹒跚,步履沉重,仿佛背负千钧。他望定威赫王那银色面具,长声一叹:“你我之间,相见真不如不见!”
“是啊。”威赫王声音竟似有些伤感,“想当年,你我并肩抗敌,浴血而归,同朝为臣,亲若兄弟,何曾想如今却到了这般田地。非我不念旧情,实是天意难测,造化弄人。”
诺颜察一声冷哼:“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又何必惺惺作态?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为其主,虽死无憾。但我却有一事不解,白松城之战后,我自忖必死,引颈就戮,你却特意放我一条生路;而我既然已承诺相助于你,却又为何处心积虑设局杀我?”
威赫王漠然道:“我给了你两次机会。当日在白松城,我带着安吉王子亲赴险地,与你订下盟约,可谓诚意十足,只要你忠心归顺于我,又何至如此境地?可你却为何假传我号令,命五星锁狙杀……宫涤尘?”
藏身于大树中的陈漠冷静下来,旁观事态,由威赫王说出宫涤尘名字时的犹豫中,他敏感地觉察到一丝不同寻常。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诺颜察怒道,“狙杀宫涤尘是锦夫人亲口传给我的命令,你能不知情?”
威赫王失声道:“锦夫人亲口传令!你可确定?”
尽管看不到威赫王的表情,但陈漠却从他变调的声线中听出了一丝震惊之意。虽然不明白锦夫人、宫涤尘与威赫王的真正关系,但或许这就是他的软肋与破绽,心头暗暗记住此事。
诺颜察答道:“锦夫人虽蒙面见我,但我总不会听不出她的声音吧。”
威赫王恢复镇定,冷冷道:“枉你还是塞外武学宗师,不知声音亦可造假么?也罢,或许此事错不在你,我暂不究。但方才五星锁失手,你本已打算袖手旁观,却被我言语所激现身相见。这是我给你的第二次机会,你为何没有抓住?”威赫王不给诺颜察答话的机会,续道,“这只能证明你从没有真心服膺于我。白松城虽败,你依然野心不息,假意臣服,等待机会东山再起,我又岂能养虎为患……”
“满口胡言!”诺颜察眼中愤火狂烧,大声喝道,“你想杀我亦就认命了,但你却不该滥杀无辜,设局将五星锁置于死地。”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敢说自己无辜?诺大人去了阴曹地府,不妨问一问五星锁,他们刀剑下是否全是该杀之人?”
“就算他们并非无辜,但都是我最忠心的手下,所以哪怕明知无幸,我也要出来与你做最后一搏!”
“诺大人太过高抬自己了……”威赫王仰天长笑,“不错,他们都是你最忠心的手下,但你却不是他们应该尊敬的主子。今晚我有意泄露情报,所以你才能正巧赶来此地,五星锁或许不知马车中是我,你又怎能不知?你本可及时阻止他们出手,但如此一来势必会牺牲自己,非你所愿,更何况你还心存侥幸,期望‘投石计划一举得手。你出来不是为他们报仇,而是心知五星锁之所以不堪一击,定是欧阳虹背叛了你。从此之后,你的身边再无可用之人,众叛亲离之下,今日若再退缩,心志涣失,以后还有什么资格再与我一争高下?嘿嘿,你若能忍耐一时意气,从此隐姓埋名,苟且偷安,我亦再不追究。但可惜你始终还是放不下昔日荣耀,宁可怀着骄傲与自尊去死,也不愿作为一个懦夫而活。”
“住口!”诺颜察被威赫王的话击中要害,豆大的汗珠从额角落下,他心知气势已被对方所压制,再不出手,胜算更少,长刀一摆,“既已恩断义绝,何复多言?可敢与我公平一战么?”冷风吹动他凌乱的束发,更显凄怆与悲凉。
“荒岭孤冢,埋骨之所,英雄一世,得其所哉。”威赫王眼望四周,悠然叹道,“你终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不过本是穷途末路,困兽犹斗,却妄想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名。也罢,数年同臣之谊始贮胸怀,就成全了你吧!”
威赫王一语未毕,诺颜察已是怒不可遏,一声狂喝,长刀高举,跨步上前,当头劈下。刀光乍亮如炬,一道纯白色的精芒迅快地从刀柄划向刀锋,矫若游龙,宛似活物,仿佛随时都要离刀而出,直斫威赫王。
此招名为“离魂斩”,乃是塞外漠尘风刀门不传之秘,号称“夺天地之灵机、灭红尘之恩怨、集鬼神之愤懑、迸全身之精气”。诺颜察昔日曾是漠尘风刀门下第一高手,虽久离江湖,入仕为官,但多年戎马生涯,征战八方,武功并未曾搁下,此际面临生死关头,聚起毕生功力施放绝技,威势惊人。
与此同时,威赫王亦是身形疾动,不避反冲,掌中长剑疾刺而出,那尖促急锐的剑风,如猛禽唳叫、山兽厉啸,震悸全场。
两人相隔不过几步,此刻正面相迎,全力出击,绝无缓冲余地,依此情形,不但胜负瞬息可决,多半一招即定生死。
陈漠瞧在眼里,惑然不解。刀长八尺,本就利于远战强攻,何况诺颜察此际心怀死志,携怒而至,这一刀不留后路,实有惊天动地之威势,纵然威赫王对自己武功有强烈的自信,与对手如此硬拼亦殊为不智。像他这样一个富谋足略、更擅攻心的枭雄,怎会轻易涉险,这样做是否另有用意?
两人针锋相对,相距近至一个刀身。诺颜察疾冲的身影陡然一停,口中发出一声暴喝,那道游于长刀上的精芒蓦然脱锋而出,直斫威赫王的面门。这是无坚不摧的刀中之魂,神鬼皆惧,所向披靡,似飞电掣月,如沉雷劈殒。刀芒离身的瞬间,仿佛业已带走诺颜察所有的精、气、神,他霎时全身虚脱,委顿不堪。
塞外民风剽悍,武风亦是攻重于守。“离魂斩”一刀出手必溅血而还,可如果对手能够避开后抢入中宫,自身防御则是形同虚设。所以虽然此招威力巨大,但因攻守失衡,若非万不得已决不轻用。诺颜察自知武功不及威赫王,唯愿凭此绝技勉强拼个玉石俱焚,至不济亦可一挫对方锐气。
离魂一斩,霸道凛冽。看此情形,若是威赫王再不停步变招,只怕身体都将会被一劈为二。
生死一发,威赫王却是视若不见,依旧前行猛冲,直至刀芒欲要及体,对方无可变招之际,方始发动。但见他猛然伸肘缩腕,抬掌弹指,手中青霓宝剑疾射而出,不偏不倚正撞在那道刀芒之上。
铿然一声巨响,纯钢所制的青霓宝剑已被刀芒剖为两半,但经此一挡,刀芒已不复威势,速度锐减,方向偏离。
威赫王足下蓦然一滑,看似欲要跌倒,其实却是脚踩奇异步法,险险侧滑而出,刀芒掠空,绞碎几缕发丝。而威赫王身法如电,已撞入诺颜察怀中。弃剑之举看似冒险,但贴身肉搏,却是不利长刀发挥,实是最高明的策略。
诺颜察面上颓败之色一扫而空,冷厉一笑,右膝疾抬,顶往威赫王的小腹,同时双臂一振,竟也弃去长刀,五指箕张,抓向威赫王的面门。这一抓势沉力劲,显是蓄谋已久,行动间袍袖褪下,露出铁铸的护臂,其上倒钩丛生,正是锁拿轻细兵刃的克星。
原来白松城之战后,诺颜察虽诈死生还,但毕竟被迫签盟,事后回想昔日荣光,不免追悔莫及,心知与威赫王仅是彼此利用,日后兔死狗烹,迟早仍不免一战。暗忖武功稍逊,要想战而胜之,唯有出其不意。他亦早查知威赫王最厉害的武功是两柄短剑,必会伺机贴身近战,故看似拼尽全力施出的离魂斩,实则只用上了五成功力,意在诱敌,待威赫王近身搏杀之时,方施展最后的杀招。
两人斗智斗勇,这一场最终的对决拼的不仅仅是武功,更是战略。
按诺颜察的预想,这一战早在他心中演练过无数次:威赫王以为自己施出离魂斩后精疲力竭,浑如强弩之末,势必欺身犯险,以“分花刃”与“拂柳匕”抢攻空门,却不会料到自己犹存余力,骤施反击。右膝这一撞时机恰到好处,在两人高速对冲的刹那,全无腾挪闪避的余地,当前之计,威赫王唯有以攻代守,双匕抢刺自身胸腹要害,届时铁臂一合,如能及时锁住双刃,当可立于不败之地,即便双臂无功,亦是两败俱伤之局。
然而,谁也未想到,于此紧要关头,威赫王突然拧腰转身,背身相撞。这如同自杀般的转身令诺颜察当场一怔,随即威赫王提气纵身,足尖反踩诺颜察顶来的右膝,借力腾空跃起,同时右手绵柔如风,圈住那道刀芒,如抱琴抚瑟般画个半圆,左手则是指凸如凿,似按箫弄笛般接连弹出,在数股劲道合力之下,刀芒乍亮,倒射而回,其速更甚。
离魂一斩本就霸道无双,再加上威赫王推波助澜巧妙牵引,实不亚于两人联手合击,劲沉力猛,万难抵御,纵然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亲至,怕亦只能退避闪躲,不敢硬捋其锋。
诺颜察心头大震,本以为双方已是如箭在弦,势成骑虎,哪知威赫王还能从容变招。依此推算,由弃剑伊始,看似威赫王全力以赴,其实所使的尽是幻招虚式,为的就是给他造成错觉,换来这致命一击!
威赫王名动塞外,主要凭其卓越谋略、显赫军功,鲜有与人动手过招。在诺颜察的记忆中,仅见过威赫王三次出手:漠北流盗战千里,精于轻功提纵术,号称一日纵横千里,分击五路强敌,被威赫王先刀断其足,再掌击其顶毙之;沙陀长老元逊,内力浑宏,尤擅近战,被威赫王连发十九记梭镖,透其八处大穴而亡;末厝国勇士柯悒,兵马娴熟,臂力强横,身披重甲,掌持八十斤鎏金镗,遇者披靡,足有万夫不当之勇,却被威赫王轻装快骑游战于侧,先毙其马,再以云帛天丝缠斗鎏金镗,最终令柯悒力竭而死。
三次决战,威赫王用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武功,都毫无例外地得到了同样的结果。他的武功一如他在战场上的谋略,知己知彼,步步为营,决不冒险贪功,尽可能掌握对手的准确情报,静待时机成熟。不动则已,一动必置对手于死地。
从此,确立了威赫王离昌国第一高手之名,再无人敢公然挑战,纵有小敌,向中原与锦夫人就足可打发。
但直到此刻,诺颜察才明白威赫王的真正可怕之处:不是他千变万化、无有定形的武功,而是临战时的高明眼光与随机应变,所以才能针对每个敌人的特点击短避长,择弱而袭。
那仿佛凌驾于战局之外的洞察与判断,才是威赫王无往不利的杀手锏。
只可惜,他已领悟得太迟。
两人瞬间交缠,一触即分,战况虽短,却极惨烈。
砰然一声大震,诺颜察双臂疾合,与逆射而至的刀芒相击,霎时双臂如被雷掣,铁铸护臂尽碎,刀芒余势未消,穿入他的前胸。
诺颜察一声狂叫,怔立当场,前胸衣衫尽碎,隐见一道血痕。
威赫王在空中一个翻身,如大鸟般滑过七八尺的距离,飘然落在诺颜察身后,冷冷道:“凭你的武功,若是全力与我相搏,纵能杀你,亦在十招之后。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记欲擒故纵的离魂斩,斩的却是你自己的魂!”
诺颜察口中咯咯有声,却是吐不出一句话,胸前伤口渐宽渐深,血如泉涌。此刻他已然明白威赫王早就看破离魂斩的虚实,将计就计,反令自己陷入绝境,奈何悔之已晚。
“你安心地去吧,好歹相识一场,今夜之战不会大肆宣扬,我会暗中派人将你尸身送往白松城安葬,保你声名不堕。”威赫王口中淡然道,越过诺颜察的身侧,迈步归阵。
诺颜察双目怒睁,凝视着威赫王的背影。大敌毙于当前,这一刻正是威赫王最为松懈的时候,如果他尚有一分余力,或可击杀对方……但仅是动了一下念头,诺颜察胸前伤口已然崩裂,鲜血喷溅而出,眼前一黑,倒地而殁。
陈漠冷眼旁观战局,虽然被威赫王幻化灵动的武功、临机多变的战术所震慑,但印象更为深刻的,还是他那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风范,似乎一切都尽在其掌控之中,甚至隐隐觉得:从头至尾,威赫王都未出全力。
对于陈漠来说,仅谋一面的诺颜察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并不会为他悲伤,何况若不是诺颜察拼死而战,或许还无法见识到威赫王的真正实力。但对于威赫王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知其越多,更觉心悸。
这一刻,陈漠亦察觉到威赫王有所松懈,如果他突然出手行刺,能否得手?他很犹豫,并非怕死,而是不愿出手无功,平白送死。
然而,当他眼角余光看到威赫王一众随从时,却是一惊。但见那十六铁骑屏气凝神,各司其位,手持弓箭,引而不发,队形隐呈半圆,保持随时冲锋的姿态。
再回想方才那场激战,诺颜察“离魂斩”出手,威赫王弃剑,看似尽落下风,十六铁骑全无惊惶,这或许尚能理解为对威赫王有十足的信心;但即便威赫王一招得手,诺颜察抚胸倒下,一众随从却也不曾呐喊助威,甚至脸上都没有一丝得意之情……
眼前的情形只能说明,十六铁骑早得到威赫王的吩咐:诺颜察不足为患,必将死于其手,而真正要防备的,是另一个隐藏的大敌!
那么,威赫王此刻的松懈,或许仍是一个诱饵。
就在陈漠犹豫不决之际,奇变突生。一声清啸在耳边乍然响起,道边丛林中闪出一条黑影,直扑威赫王背后。
“嗖嗖嗖”,十六铁骑数箭齐发,却并非皆径直射向那黑影,而是在空中布成一张剑网,封死了对方纵跃腾挪的出路。虽是在暗夜之中,仍是准头不失,无疑是威赫王帐下的精锐之师。
与此同时,威赫王双手疾翻,已各持一柄精光闪闪的短刃,悠然一声长笑:“墨兄既然来了,那么今晚这一场好戏也终于可以上演了……”也不回头,蹬地疾跃而起,背身朝那黑影撞去。
他身在空中,却是疾旋不停,整个人宛如一个大陀螺,分花、拂柳双刃幻化成两道白光,几乎将他身体遮掩不见,不但封住自身破绽,而且一旦寻隙而进,必将是惊天一击。
看那来势,当那黑影将落未落之际,就是威赫王与他短兵相接、一决生死之时。对方虽是趁隙偷袭,但威赫王却犹如背生双目,对黑影的行动了然于胸,当是早有防范,有备而来。而他此刻所展示的奇幻身法与玄妙武功,才是他的真正实力。
如果说今晚的“投石”行动是威赫王亲手打造的一出戏,那么击溃五星锁、毙杀诺颜察仅仅是一个序幕,真正的大戏此刻方才上演。虫大师帐下琴棋书画四大弟子之“画”——墨留白,才是威赫王最终的目标。
这是一场关于生死的搏弈,每一个绞尽脑汁的参与者都认定自己才是最终的生存者,却不知道,在瞄准那只蝉儿伺机扑食的螳螂背后,永远还有另一只黄雀!
月光如水,破开云层,倾泻荒野。那伏击威赫王之人面蒙黑巾,瞳色锋利如刀,锁定威赫王的身形。掌间一支二尺长短的铁笔在月华掩映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透着死亡的气息。
伏击者正是白道杀手之王虫大师手下最精锐的杀手——墨留白。
塞外白松城外伏击受阻后,墨留白心知威赫王武功极高,即使正面公平对决自己亦胜算不大,不过他心志坚毅,并未放弃,而是一路暗随威赫王,伺机再度狙杀。然而威赫王心机缜密,处处谨慎,人极警觉,何况大军之中实难找到机会。不久后竟突然发现威赫王虚设帅帐,人已不在军中,当即擒下几位亲兵打探,几经周折方知威赫王仅带十余亲随入关,这才一路寻踪觅迹追至无双城左近,远远跟随车队目睹了威赫王今晚的行动,并趁威赫王与诺颜察交手之际掩近,伺机而动。
墨留白自幼得虫大师教诲,重大义而不拘小节,明知五星锁与诺颜察皆是塞外之人,亦无意相救,直等到威赫王击毙强敌,志得意满之际身形露出破绽后,这才一举出手。却不料,这一切仍是落在威赫王的算计之中。
墨留白由画入武,其武功一如画境,讲究笔情狂纵,不构成法。正所谓苍郁恣肆,似拙实秀,转折灵变,柔中有骨,侧重于机巧灵动,最忌强拼硬夺,但此刻身在空中,忽被漫天箭网所困,十六铁骑连珠发箭,墨留白周围一丈之内尽是箭支笼罩范围,全无腾挪余地,唯有硬接。何况那十六铁骑皆是战场上辟易千军的勇士,强弩硬弓,劲力极大,墨留白纵能脱出箭网,势必大费功力,而就在他旧力方泄、新力未生、堪堪落地的刹那,就将要面对威赫王蓄势已久的全力一击。
正如诺颜察对威赫王的了解,他决不会贸然打一场无把握之仗,而会事先探明敌人的一切情报,然后再针对性地有的放矢。目前的局面就是威赫王精心布置,留给墨留白的一个死局!
眼看墨留白人在空中,无可变招,尽失主动,却不料他对漫天箭支不闪不避,掌中一件画笔式的兵刃亦不格挡长箭,反是运笔如剑,连成一线,直刺威赫王的心窝。
纵然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但等到笔端触及威赫王的身体时,只怕墨留白早已被射成了刺猬。
墨留白毫不闪避的反应大出威赫王意料,刹那间已料到对方必有后招,然而此际招已出手,骑虎难下,唯有硬着头皮迎击来敌。只是及时将满蓄而溢的功力留了二成,以免一招不中,再无守御之能。
轻叱声从墨留白身后响起,一个娇小的身影蓦然从他身后倒翻而出,横挡于他身前,云袖飞舞,卷飞几支利矢,然而长箭密如蝗蚁,仍有四五支劲箭直透袖风,射了过来。就见那人臂腕间一道弧形寒光空中急速划下,“叮叮叮”几声轻响,将来箭尽数磕飞。那娇小的身影亦因此而力竭,足尖点下,墨留白左掌轻托,那人陡然跃起八尺,身在空中,长袖迎风,乌发披拂,盈盈躯体映着月芒一飘而过,宛如天仙下凡。
陈漠心头一震,那一记轻叱声唤醒了那一直停在他内心深处的记忆:正是那个在泾阳城华梦轩外遇见的神秘女子!
如果把墨留白与“琴棋书画”其余几人相比,他不若秦聆韵从容挥洒,不若齐生劫恣意忘形,不若舒寻玉慷慨凛冽,但他之所以能成为虫大师帐下最强的一名杀手,正是因为他懂取舍而不拘成法,视规则如无物,一如画中留白,于不求完整而得完整。所以他宁可目睹五星锁与诺颜察之死而消耗威赫王的战力,又明知威赫王有所保留、十六铁骑蓄势待发的情况下出手,因为他亦要将计就计,把这一场给自己设下的死局留给威赫王。
威赫王显然未想到一向心高气傲、独来独往的墨留白竟有帮手,虽说那神秘女子挡开箭支后力尽脱出战局,仍是剩下他与墨留白的对决。但他本是认定墨留白气势尽泄后仓促迎战,却变成了对方全然不被十六铁骑箭网所惑,仍是全力出手的局面。更何况,墨留白身为杀手,本就不怕两败俱伤的打法,威赫王如何肯与他拼个玉石俱焚?一念至此,战意顿滞。
对他们这样的高手来说,决战时本身的实力固然最重要,但当旗鼓相当、棋逢对手之际,那份心理上的转变足以影响胜负。
“砰”!两人毫无缓冲地对冲一记,一时嘴角都咯出了血丝,皆受了些内伤。分花、拂柳双刃合力,方堪堪抵住墨留白势沉力猛的全力一笔。一时墨留白执笔的右手与威赫王的双手皆是酸麻难当。威赫王原是功力较高,但心神微乱,此消彼长之下,反是多吃些暗亏。
墨留白一声冷喝,左掌疾起,拍向威赫王,同时急运内息,将一口真气全力冲向右手寸关,威赫王全身盔甲,仅凭掌力难至其死地,唯有他的独门兵器生花笔方可破甲而入。
威赫王疾旋的身体骤停,及时将两手半阖于胸前,以双肘之力抵住墨留白一掌。这一重击又让威赫王吃亏不小,令他刚刚从丹田提上的一股真气凝于胸臆,无法及时游走全身,缓解经脉所受的冲击。若非他方才及时醒觉情形不妙,多留了两成护体真力,只怕此刻已会咳出血来。
借了墨留白一掌之力,威赫王往后疾退,墨留白长吸一口气,吐气开声,右手已然恢复,随即反肘横撞,生花笔泛起色彩斑斓的彩光,若挥毫弄墨、似喷华吐蕊,笔意纵横,肆情汪洋,追点威赫王胸前八道大穴。白松城之战后,墨留白已知威赫王深不可测的实力,一日不除,后患无穷,既然此刻天赐良机,宁可拼着日后或受内伤的可能,亦要强运内息,务求一击功成,决不留给他一丝喘息之机。
出道至今,威赫王从未如此受挫,当此情形,只要他能缓过一口气,挡过墨留白的杀招,便有破敌之策。然而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墨留白岂会给他可乘之机?除非威赫王敢赌金甲坚固足以抵挡生花笔奋力一击,硬受一招换取缓冲之机,不然就只能被动防御,处处受制,始终没有回气的余地。
十六铁骑亦知事态紧急,同声呼喝,纵马上前,虽只十六人,却在齐齐策马前冲的一刹那,浑如万军奔袭。那个神秘女子亦是面蒙黑巾,不现面容,但一双明亮的眼神中全无惧色,亦是一声冷喝,一摆掌中形若弧月的短刃,冲上前去。霎时她奇招迭出,尽展小巧腾挪之术,竟以一人之力将十六铁骑阻于一旁。不过那十六铁骑皆是威赫王亲兵爱将,大多是威赫王这些年攻破塞外诸国时收下的塞外高手,个个弓马娴熟,武艺高强,若是公平对战,那女子武功虽强,或能敌住三五人联手,但面对拼力救主的十六人,何异螳臂当车?仅仅几个照面间,那女子已是险象环生,尽管勉强阻住了十六铁骑的及时救援,但势难持久。
双方生死仅差一线,若是威赫王被杀,自是一切休提,但若他再能多支撑几个呼吸,只怕那女子就将先倒在十六铁骑的乱刃之下,墨留白最后亦会落得寡不敌众的下场。
而墨留白此刻局面看似大占上风,却是有苦自知。威赫王虽是败势尽显,但韧劲极强,双手虽难发力,但凭着肩肘之力勉强守御,竟也滴水不漏。而最令墨留白无奈的,仍是威赫王那奇异无常的步法,虽然沿途倒退,却是忽左忽右,时疾时缓,实则就在方圆数十步内大兜圈子,与十六铁骑时时呼应,令他缚手缚脚,难以全力搏杀。而他的生花笔始终就在对方胸口前半分处,再难多递进一寸。
虽狂攻不下,但威赫王亦难持久,可那个女子却是墨留白极在意的人,尽管她努力不发出声音惹他担心,但那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听在他耳中,更令他忧心如焚。如果以命换命,他会毫不迟疑,但若是以她的命换威赫王,他将追悔莫及……
或许今日,威赫王将会遇上他横扫塞外以来的第一次败绩,但若墨留白不及时收手,他又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威赫王虽败不乱,更可怕的是他的目光依然充满着冷静与镇定,仿佛仍如两军对战之际审视着整个战局,决定着何处当弃,何处当保……墨留白的信心已经开始动摇了,心头暗叹一声,再不回身救助,只怕那身陷重围的女子已无幸理……
墨留白心头踌躇,在继续攻击还是返身救助间犹豫,攻势不由稍稍一缓,忽听威赫王沉声大喝:“咄!”借此开口终于将蹙在膻中大穴的一口浊气尽数喷出,霎时胸口一松,内息已奔流无碍。分花刃、拂晓匕再度漾起精光。
虽在急战之中,威赫王的声音亦是那么冷静,淡淡道:“虽然这一次是败在了墨兄手下,但却是我自己犯下的错。”他虽仍是疾退不止,但本来只能勉强抵挡生花笔的攻势,但如今十招中已可反击一招。
十六铁骑听到威赫王的声音,登时声势大振,那女子左右支拙,云鬓散乱,额间渗汗,右肩忽被一支铁流星扫中,忍不住痛呼出声。
墨留白听在耳中,心中一紧,连施绝招,暂时压制住威赫王:“这是你最后一次犯错。”
威赫王道:“那可未必。时机已过,墨兄此次必然无功,能否安然而返亦要看我的心情了。不若就此罢手,以待他日再见。”
墨留白见对方神完气足,谈笑风生,功力至少已恢复七八成,些微的沮丧之情一闪而过,招疾如风,加紧攻势:“今日不杀你,日后更无机会,恕难罢手。”
威赫王大笑:“不错,天赐良机没有抓住,我亦替墨兄惋惜。你可知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么?”
墨留白不答,笔下杀招频出,奈何皆被威赫王一一化解。
威赫王冷冷一笑,自问自答:“墨兄错在多情。你若此刻收手,并答应被我所用,我就饶你一命,包括那位美丽的姑娘。”分花刃下击挡住生花笔的强力一击,拂柳匕电闪而出,在笔尖处连碰数下,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声响。此刻十招之中,他已可反攻三招。
墨留白的心冷了,这一刹,他忽然想到了师父虫大师很早之前对自己的评价:“你有画的天分,亦有武的天分,但却没有一个杀手的天分。因为,你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或许这本就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矛盾,无情的人又怎么画出好的画?
威赫王叹道:“此女武功相貌皆属上上,我见犹怜,还望墨兄三思。”他后退的脚步越来越缓,只要再拼数招,待他站稳脚跟,就是全面反攻之时。
那女子在急战中狂呼:“不要管我,先杀了他……”
墨留白暗叹,若他不对那女子动情,是否就能及时杀了威赫王?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威赫王如今说的话亦是他最擅长的攻心之术。冷然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多言。”
威赫王沉声道:“出于对墨兄的尊敬,我好歹要试一试……”提声下令道,“不要伤那女孩子的性命。”
十六铁骑哄然应诺,攻势放缓,不再痛下杀招,只是困住那女子不放。
本已是扳成攻守平衡的局面,威赫王的招法忽然一缓,分花刃与拂柳匕互相交击,幻出异彩……
墨留白见他命手下放过那女子,不免暗暗承情,再定睛望去,忽觉脑中微微一眩,这一刹威赫王双刃交替摆动互击,看似毫无威胁,但又仿佛暗合某种奇异的韵律,每一记破空的刃光都是一道充满魔力的线条,每一个交溅的火星都像是一记画龙点睛的妙笔,渐渐连续成形,如以刀作舞,画下符咒,在空中织成某种神秘的图案……
墨留白浸淫画术多年,本就对各种图形特别有感应,顿觉心魔大盛。
威赫王稳住步伐,不再后退,背靠一棵大树,并没有太多攻势,反倒是双刃互击加急,朗然道:“男儿在世,唯求顶天立地,开创基业,若能与墨兄联手,何愁大事不成……”
如果此刻墨留白神志清醒,必能看出威赫王招法中的数处破绽,从而再度占据主动。只可惜他忽然目眩神迷,心乱如麻,半真半幻,如坠沉梦,一时竟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之感,只是本能地见招拆招。思绪尚停留在威赫王刚才下令放过那女子的情形,暗忖既然威赫王手下留情,我是不是也应该知恩图报?而对方的劝降之言听在耳中,更觉言辞恳切,诚由心生,战志几近崩溃……
假设许惊弦在场,当能知道威赫王此刻施展的正是悟魅七图中的“策神”!
其实威赫王平时决不敢在对决中擅用悟魅图,对于同级别的对手来说,若是对方不为所惑,自身反受其害。不过他深知欲展宏图,像墨留白这样的人才必不可少,何况作画之人更易受影响,所以才甘愿冒险一试。
眼见墨留白招法越来越慢,似乎已快被威赫王说服,抛下兵刃投降……
威赫王正要继续开口劝说,忽然心中警兆急起,一记尖锐的杀意无声无息地从脊背上传来……
背后的大树中有人!威赫王心念电闪,然而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挪开身体,后心的刺痛已瞬间传遍全身。
出手的人是陈漠,他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时机!当威赫王靠在他藏身的大树上时,他慢慢提起剑,算准对方的心脏上方一寸的部位,用最轻缓不易察觉的方式穿透树干,直到剑尖轻触到威赫王的金甲之际,方才骤然集起全身功力,疾刺而出。
虽非宝剑利刃,但陈漠先是目睹了同门惨死,再忍耐已久,这一剑不但含着自己所有的力量,更带着一股欲要复仇、又愤恨自己方才不敢拼死一搏的怨怼之气,霎时刺穿金甲,直抵在威赫王的背心。
威赫王大叫一声,纵然他算无遗策,也料不到这树中人竟然等到此刻才悄然无息地出手,何况又是大局将定,他全心施展悟魅图蛊惑墨留白之际。尽管他敏锐过人,待发觉遇险时剑已入体二寸。此刻他腹背受敌,后退只会让长剑入体更深,固然不行;而无论上下左右的闪避都会令伤口加阔血崩不止。唯一的出路本是往前疾冲,奈何墨留白虽然神思不属,但习武者本能施展的各路杀招依然层出不穷,那亦是一条死路。
任何人乍遇此情形,都必将被这一剑透心而过,回天无术。
这,几乎是一记绝杀的暗袭!
威赫王的瞳中泛起一道妖绿的光,在这面临生死的短短一瞬,他做出了唯一的保命选择!
陈漠惊讶地发现,当长剑刺进威赫王身体的那一刻,对方忽然放松了全身的肌肉,甚至连护体真气都已撤去,宛如毫不设防地任他宰割。他的剑不像刺入了人的身体,而像是刺进了黏性极强的液体里,绵软沉滞,难以发力。他深知威赫王之能,如剑上杀意太强,必被其提前发觉,唯有让其自行凑上,方是万全,所以他的剑取的部位稍高出心脏一寸,按人类的本能反应,骤然遇袭之际必是惊跳而起,届时他只需凝力不动,即可致对方于死地。
但威赫王果非常人,竟在刹那间一反常道,全身松弛,毫不着力。
陈漠手上加劲,往下疾刺,但威赫王宛如荡在他剑尖的一片叶子,整个身体随剑势而沉,长剑入体再深一分,但伤口却不曾拉开,始终仅有剑口的宽度,距离心脏亦始终保持着一线距离。陈漠欲要发劲狠刺,却发现长剑已被金甲嵌住,再难寸进。
他的剑虽能集全力于一点穿透金甲,但毕竟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刃,无法割开甲胄,也正因如此,方才险险保住了威赫王的性命。
威赫王躲开这必杀一击,立时右足反踢,陈漠小腹中脚,倒飞而出,长剑由威赫王体内抽回,洒下一路血雨。若非那大树树身坚固,卸去了大半劲力,这一脚已足令陈漠再也爬不起身来。他不敢再多加耽搁,忍痛疾奔,闪入丛林中。
分花刃、拂柳匕合击的光芒陡然尽散,墨留白终于回过神来。但事发突然,不由怔忡当场,此刻他本有机会给威赫王致命一击,但一来悟魅图效力尚存,二来想到威赫王刚才对自己手下容情,何堪此际落井下石?终暗叹一声,飞身遁走。十六铁骑见主帅受伤遇险,慌忙齐来相救,那女子也趁机脱出重围,隐没于黑暗之中。
威赫王半倚在树前,肩背上血如泉涌,瞬间已将金甲染红,触目惊心。十六铁骑中闪出一人,给他包扎。
“先帮我脱下金甲,才好包扎呀。”威赫王凝声道,“看你手忙脚乱的样子,哪还有堂堂殿下的风度?切记以后遇事不可如此慌乱。”
那人正是化名安吉王子的拓跋非,他见威赫王受伤如此重,不免惊慌失措,眼眶都红了,直听到威赫王镇定如常的声音,方才渐渐冷静下来。
威赫王涩然一笑:“树中是五星锁的最后一人吧,我倒是小窥了他,还以为见到同门被杀,早就逃之夭夭了,想不到竟能忍到这个时候……唔,本想一举解决掉墨留白的威胁,终于还是功亏一篑,想来是他命不该绝吧。那个女刺客不知是何来历,武功勇狠果决,亦是杀手一路,莫非是……”言罢凝望东天一轮明月,陷入沉思。
众人原是担心威赫王伤重不治,听他侃侃而谈,甚至与墨留白的激战中仍有余暇观察那名女子的武功家数,渐渐放下心来。见他沉思不语,皆不敢打扰,只是将伤口清理干净,又敷上金疮药,幸好伤口虽深,创口却是不大,不多时已止住血流。
威赫王扫视手下:“大家不必惊慌。我的伤只是皮肉,不动筋骨内息,将养数日即可。今晚之战,五星锁已毁,诺颜察伏诛,墨留白虽逃脱,但心惊胆战之余,想必近期内也不敢再犯,我们亦算是大获全胜。”他的目光落在安吉身上,“然而,我们还需要反省,为什么会出现一些差错,以致被敌人有机可乘,若是我的武功稍差一点,此刻就已是个死人了。”
安吉思索道:“最重要的,是因为我们错误估计了墨留白,一直以来他都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联手,想不到竟有同伴,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是瓮中之鳖,难逃义父的手心。至于那个五星锁的残孽,依我看他只怕早已吓破了胆不敢出手,不然岂会不救诺颜察?只不过义父背靠的大树恰好就是他的藏身处,不然岂能得手,就是运道极好罢了,下次再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威赫王抚掌道:“你说到重点了,那就是运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上有许多玄妙难言的东西实非人力可掌握,小至今晚的伏击,大至对垒沙场的战争,无论事先如何运筹帷幄,都有可能被一些看似不经的意外事件影响胜负。你要想成为常胜不败的一方统帅,在思虑敌我长短之余,还要去把握更多的细节,尽量把一些突发状况减至最低。若能接受这个教训,我今晚的血亦没有白流。”
安吉知道威赫王在诚心指点自己,恭身以谢。
威赫王又道:“此次带你们出来,一是为了夺那金角鹿冠,以安离昌国之民心;二来也想趁此机会让安吉殿下见识一下中原风物,以便日后进兵。却不料出师不利,诸位经此一挫,亦应该知道中原藏龙卧虎,并非羸弱不堪一击,我离昌国虽有不败雄师,但也不可太过骄纵,与中原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务得小心。”
在众人的心目中,身为离昌国师的威赫王犹如天人,今日见他负伤如此之重,只道难辞其咎,皆是惴惴不安,却不料他伤而不馁,反倒借机点化安吉王子用兵之道,又以此警醒手下,皆是心中敬服,连连称是。
安吉道:“义父受了伤,金角鹿冠之事不妨暂且放下,我们先回国养好伤再说吧。”
威赫王叹道:“回国的人不是我,是你。”
安吉愕然:“义父?”
“我本是信心满满,以为凭我与锦夫人兵分两路,再加上十六铁骑与胡笳十八拍之助,金角鹿冠必是手到擒来。但经此一挫,不免对中原豪杰收起轻视之心,只怕前路尚有血战。安吉殿下身份高贵,不可有损,我怕难以护你周全,所以你必须先回国。”
安吉倔强地一昂首:“我不走,誓与义父同进退。”
威赫王厉声道:“三军不可一日无主,若是你我二人皆失陷于此,离昌国势必大乱,塞外将再度四分五裂,岂可不顾大节?”
安吉大声道:“义父如此说,即是对前途并无把握,我又怎可离你左右。国人都知道,义父对于离昌重若泰山,若有闪失,离昌必亡,而我虽身为王子,却尚无显赫军功,与义父之威望相差万里,在与不在全无差别。”
十六铁骑虽不敢多言,但脸上的神情皆对安吉王子的话表示赞同。
威赫王将一切瞧在眼里,冷然道:“你想抗命不遵么?”
安吉沉思半晌,忽抬头:“我回去也可以,但有两个条件。”
“你讲。”
“第一,国无二君,军无二主,请义父赐我统领三军的兵符,并给喻副帅亲笔下书,命他全力支持我;第二,八仙人就在邻近,我去通知他们援助义父,他们一日不至,就暂缓夺冠行动。答应了这两个条件,我就回去。”他口中的喻副帅名叫喻剑声,乃是威赫王军中副帅,在威赫王外出这段时间内暂统三军。而那号称“八仙人”的乃是塞外八位奇人,各有异能。
这些年来威赫王征战塞外,所向无敌,并将许多原本逍遥不羁的塞外英雄收为己用,因其将象棋弈术传于离昌朝野,故对他手下最受重用颇得名望的数位高手多以象棋术语名之,人称“一象、双马、十六兵;四仕、八仙、锦夫人”。此次带来的亲卫十六铁骑正是那“十六兵”,而不久前曾去恒山索取天机鼎的向中原则是“一象”,锦夫人虽排名最末,却非她技不如以上诸人,而是因地位超然,隐与威赫王并立,非其手下。另还有锦夫人亲自调教的十八位女性高手号称“胡笳十八拍”,不过因身为女子素不招摇,故少被人知,前段日子潼关流花苑中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骰舞,正是锦夫人与胡笳十八拍中郑颦姬的杰作。
威赫王静思良久,哈哈大笑:“好,喻剑声一直做我副手,难有独当一面之时,我倒是担心他难以应对非常情况,而安吉殿下年纪虽轻,但思虑缜密,吾心甚慰,兵符可不能一下子就给你,但由你去辅佐喻剑声,倒是合适人选。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也该轮到八仙人一展其能了,就如你所言吧!”十六铁骑原对安吉王子并不了解,见他有如此决断,更是勇于一力承担三军统帅之责,俱呈惊讶之色,望着他的眼光中皆存敬意。
安吉点头道:“也好,但只怕我在军中尚无威望,喻副帅未必肯接纳。还请义父派几位铁骑兄弟与我同行。”
“哈哈,安吉殿下想得周到,由你自己挑人吧,日后他们就是你的亲卫,荣辱皆无悔。”
安吉对十六铁骑长身一礼:“人各有志,若是诸位大哥中有人不愿跟我回去,尽可对我明言。”
十六铁骑得王子殿下如此礼遇,皆是心中暗喜,他们常年在外奔波作战,大多数人早已厌倦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生涯,若能从此做安吉王子的亲卫,不但安居成家,少了漂泊之苦,日后亦有机会封妻荫子,尽享荣华。当即有十一人都愿跟随安吉而去,安吉从中挑了六人。
威赫王叫过安吉:“殿下请随我来,我另有些话嘱咐你。”
两人到了僻静处,威赫王长叹一声:“现在你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做了吧。”
安吉点点头:“我自能看出十六铁骑本不服我,但听我那么一说,态度顿改。义父说得对,要想成为真正的统帅,不但要靠武功与胆识,更要靠头脑。”
威赫王颔首:“对于塞外的人来说,武力过人固是勇士,敢于担当才是英雄。所以,日后无论在军在朝,不但要善讷人言,最重要的还是要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坚定地去做,如此一来,才会渐渐被人尊敬。”
原来方才一番话乃是他二人提前计划好的说辞。那喻剑声军功卓立,老成持重,但稳妥有余,应变不足,威赫王早有意让安吉取而代之。不过喻剑声是离昌开国功臣,朝野皆有威望,势难一举替换,此刻正好借着自己受伤发令,让安吉王子徐缓渐进夺取兵权。而这般作势,亦可同时换取十六铁骑对安吉的忠心,一举两得。
为了让这个假冒的离昌王子一步步走上权力的最高峰,威赫王可谓是煞费苦心。
安吉又道:“此处无人,我们也无须隐瞒。我知义父方才只是故意夸大此行的危险,实际上早与京师某势力暗中有联络,对金角鹿冠的去向尽在掌握,基本上势在必得,但你的伤势……”
威赫王笑道:“你大可放心,我的伤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重。何况有八仙人相助,至少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若不然,我也不会亲自走这一趟,天机鼎已到手,如今就缺金角鹿冠了。你记住,暗夺兵权只是你的任务之一,最重要的是两个月后的漏霄山聚会,那将是你真正的成王之礼,决不容有失。届时塞外有头面的各路人马齐至,务必仔细斟酌,以免再有错漏。你回去后联系向中原,他是我们可信任的人之一,由他替你出谋划策,应无问题。”
“我明白。但是……”安吉小心翼翼地道,“我见义父方才提到那女刺客的武功家数时沉思良久,似有隐忧,是否也与争夺金角鹿冠有关?”
“好小子,眼光不错,我的这点心思也被你瞧出来了。”威赫王赞了一声,沉吟道,“若我所料不差,那个女刺客应该是来自东海非常道,而由此却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义父的心事可否让我分担一二。”
威赫王叹了一声,语峰忽转:“知我为何非杀诺颜察不可么?”
“这,在白松城饶而不杀,虽有放虎归山之嫌,但博得人心,倒也无妨,可他既然承诺被我们所用,又何必赶尽杀绝?莫非,是因为他听了锦夫人之言,要杀那宫……”
威赫王及时截口,未让安吉把宫涤尘的名字说出来:“我这些年来,虽然收集了中原许多情报,但对于这个人一直在有意避免,你知我有头疼的老毛病,而这个病正是与此有关。至于到底是什么关系,等你应该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说。”
安吉听他语气颇厉,不敢再多言。即使与威赫王朝夕相处了七年,双方亦真正情同父子,但威赫王在他眼里依然是个谜一样的人物,身上藏着许多惊人的秘密。而根据安吉的多年来悉心的观察,中原武林中的南宫世家与那个神秘帮会御泠堂,绝对是威赫王的禁区。
威赫王放缓口气:“你刚才所说只是杀诺颜察的一个原因,但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敌人有许多种,两国交兵,陌生的人们为了信念而战,是为战敌;同朝为臣,争权夺利,是为政敌;门派纠纷,帮会混战,是为仇敌;家门血仇,延绵多年,是为宿敌;杀父夺妻,必报不可,是为死敌。除此之外,尚有其他各样缘由而为战的种种敌人,譬如墨留白奉命行刺,自以为替天行道,是为道敌……但以上几类,除了死敌之外,皆可化解,因为那并非自身的切骨之痛,只要有了机缘,尽可化敌为友,笑泯恩仇。但还有一种敌人,或许你与他从未谋面,仅闻其名,甚至你连他的名字也未听说过,但冥冥之中能感应到他的存在,亦有可能你与他共事多年,但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无论是什么情形,你都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与他对决生死,那是人与人之间无可化解的恩怨,细数根源却全无来由,但就是知道对方一日不死,你将永远骨鲠在喉。对此类敌人,我称之为天敌!”
安吉听得惊瞪双目:“诺颜察是义父的天敌?”
威赫王一笑:“我并未当他是一个足够令我重视的敌人,但他却视我如天敌。因为即使表面上我们能和平相处,但他内心知道,我一日不死,他拼却一生之力,也赶不上我,最多也不过是离昌国的第二人而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可以接受对方高于自己的成就,但诺颜察不行,他可以忍我胯下之辱,就是因为他立了决心一定要等到杀我的那一天。”
他轻轻叹了一声,给自己的一番话下了结论:“以前我忍他,那是因为离昌大局未定,贸然杀之徒令人心涣散。但如今国势渐稳,我们的目标是中原汉室,所以我不想再给他机会了。”
安吉但觉威赫王之言前所未闻,却又颇含至理,事实上人与人之间有许多难以细述的隔阂,即使全无矛盾,却又不共戴天。不由脱口问了一句本不应该问的话:“那么,义父你的心目中有真正的天敌么?”
威赫王似是发出了一声苦笑,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安吉的问题:“有两个,而我相信此次争夺金角鹿冠之行,至少会遇见一个!”
第二章强弩之末
陈漠一路狂奔,细听身后并无追兵,这才停下脚步,一时心头茫然,不知应该往何处去。
他自幼作为一个杀手,只知听命行事,极少有自己的主见。背负任务时全力以赴,而一旦失去了目标,顿无所依。几位师兄惨死当场,“投石行动”的目标从籍籍无名的胡九通换成了名震塞外的离昌国师威赫王,还应该继续下去么?
回想起威赫王那精细巧妙的谋略、运筹帷幄的缜密、临危不乱的冷静、神鬼莫测的武功、思之不寒而栗。凭他单枪匹马之力,报仇难于登天!
陈漠思绪混乱,在山野中信步游走,不觉来到一个山洞前,望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他颇有些不知所措。面前的仿佛不是个山洞,而是一张吞噬一切的怪物大嘴。
按欧阳虹事先的交代,此次任务完成后四位杀手都会来到这个小山洞中会合。但此时,铁锤、扣子惨死当场,千丝重伤远逃,只有陈漠一人能回到这里。
一个比报仇更为关键的问题浮上他的脑海:这次刻骨铭心的惨败是否就是五星锁大姐欧阳虹一手造成的?
如果真是这样,此刻在山洞中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或许,只要他踏入了这个山洞,一切疑问立刻就会有一个解释。
陈漠死死盯着山洞良久,无助地抬起头来,满天的星斗在天空中闪耀。而他知道,无论在这山洞中会得到什么答案,他都无法逃避。因为对于他这样一个从小就只知道杀人的杀手来说,失去了大姐欧阳虹的庇护,纵然天地再宽,他亦不知该何去何从。
陈漠长长吸了一口气,大步踏入洞中。
一股熟悉的香风袭入鼻端,一道几不可察的指风刺向胸前膻中大穴。在那一刻,陈漠至少有七八种方法闪躲和反击,但他没有,而是任那一指点在穴道上,委顿在地。
欧阳虹也未料到自己一招便点倒了五星锁中武功仅次于她的钥匙陈漠,预先备下的数记后着全然无用,哑声问道:“你为何不还手?”
软倒在地的陈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欧阳虹的出手确定了他的怀疑,霎时心伤若死,斗志全无,这一指只能令他暂时失去反抗力,却比任何武器都更致命。被最信任的人出卖的痛苦,令他对生死早已不放在心上。
欧阳虹哑声道:“小漠,你也莫怪我心狠手辣,当初若不是我收养你,你早就冻死路边……”言罢,一只颤抖的手掌已贴在陈漠的头顶。
洞外忽有一阵响动,千丝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姐,小师弟可回来了么?”
欧阳虹心念电闪,一把提起陈漠跃入山洞深处的黑暗中,幽幽一叹,语气中竟有一种平日不曾有过的软弱:“你明明早就回来了悄悄守在洞外,直到看见小漠来后才现身,却还故意如此问我,岂不是欺我智力么?”
千丝踉踉跄跄地走来,却不进洞,手扶山壁守住洞口:“二师兄与三师兄都已当场战死,小师弟并没有出手,大姐何苦还不放过他?”言罢又吐出一大口鲜血。
欧阳虹似乎吃了一惊:“为何小漠没有出手?”
千丝抬起一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冷然问道:“这是否令大姐失望了?”
欧阳虹厉声斥道:“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胡九通如何会知道我们行动的暗号?他到底是谁?”千丝不为所动,冷然道,“若不是大姐下令让我们皆是全力向胡九通出手,铁锤与扣子何以会一招间就被杀?若不是扣子拼死出手,而对方明显因为小师弟没有出手而有所保留实力,只怕我也不能回来。这些事情还请大姐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纵然他此刻愤怒若狂,但依然对欧阳虹以“大姐”相称,或许心头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一切只是一场误会,欧阳虹对此并不知情。
五星锁以前无往不利,全在于锁眼欧阳虹的谋划,而此次对付一个根本不谙武功的胡九通,铁锤、扣子、千丝皆以为其他同门会应付一干随从,只顾全力向马车中的胡九通出手,这才会被威赫王轻易得手,几招间就令五星锁三大杀手两死一伤一败涂地。若非陈漠鬼使神差没有及时出手参与搏杀,只怕也难逃一劫。
欧阳虹反问:“诺大人呢?”
千丝一怔,随即愤然道:“大姐还有脸提诺大人的名字么?他若知此事,岂会饶你……”他被威赫王一招断腕后不敢停留,立时远遁,并不知其后发生的诸多事情。
欧阳虹不语,眼神迷离。
欧阳虹的沉默证实了千丝的怀疑,他嘶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亲手毁掉自己辛苦创建的五星锁?那个假扮胡九通的到底是什么人?是否就是……”
欧阳虹冰冷的语声截断千丝的话:“你问得太多了。”
千丝用残余的左手抹去从嘴角咯出的大口鲜血:“这些事若不问明白,我死不瞑目。”
欧阳虹的声音似是突然苍老、沙哑起来:“左右都是一死,明白与否都不重要了。”
千丝垂下头去,看着自己匆匆包扎的断腕上渗出的鲜血,大口喘着粗气:“其实我们几个师兄弟的命早就是大姐的,你若要便拿去,何必用这等阴谋诡计,让人死得如此不甘心?”
欧阳虹沉默半晌,方才淡然道:“你既然想得如此通透,又何必回来?”
千丝抬起头来,一对凌厉的目光炯炯盯着欧阳虹:“我身受重伤,自知必死无疑,这次回来一是为了问个清楚,二来还请大姐放过小师弟。”
欧阳虹深深吸一口气:“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在此处等待?”
“大姐早就教过我们:‘斩草必须要除根。你既然在此次行动中留下这许多的破绽,不怕我等看出你的用心,自然也不会在事后留下任何麻烦。”千丝抚住胸口,“可小师弟还只不过是个单纯的孩子,即便你放过他,他也不会纠缠不休……”
“单纯的孩子?”欧阳虹大笑,“他杀的人只怕不比你少。”
千丝神情一暗,复又朗然道:“可是小师弟根本还不懂得这般尔虞我诈的机心,如果他回来找不到你,或许只会就此流落江湖,念在我们为你做过那么多的事情,大姐任其自生自灭吧。”
欧阳虹叹道:“你与小漠也不过见了几次面,却如此挂牵于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
千丝沉思半晌:“我初入大姐门下时,也只是一个不通世事的孩子,可多年的喋血生涯却教会了我如何杀人与防备被杀,我早已厌倦了这动辄拼刀动剑的江湖生活。而自从见了还是一个小孩子的小师弟,我甚至希望自己还能够像他一样无忧无虑……”千丝止住了语声,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对陈漠如此关心。或许,当他逐渐变成了一个冷血的杀手时,才那么怀念着孩提时的快乐时光,而小师弟陈漠就成了他心中唯一的一份寄托与怀念……
欧阳虹哈哈大笑,随手将陈漠掷在脚边:“若是你的小师弟能说话,你倒不妨问问他,看他是否果如你所说的那么单纯。”
“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怀疑。”千丝嘶声大叫,“小师弟才来的时候都是好端端的,为何一场重病后会突然变成哑巴?”
“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喉咙就是我毒哑的,为的是能培养出一个超一流的杀手!”欧阳虹的目光如千年不化的寒冰,“所以,只要他现在还能动,第一剑定会刺向我的咽喉。”
陈漠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但是心头所受到的震动无异于睛空霹雳,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那一场重病后的失声竟然是大姐的“杰作”,目的却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心无旁骛地练习杀人的武功与技巧,成为五星锁中最能隐忍的钥匙!
他的目光留在千丝的断腕伤口处,脸上依然没有一点表情。千丝与欧阳虹的对话听在耳中,却仿佛是那么的遥远。除了早已死去的、没有给他留下丝毫记忆的父母,面前这两人或许就是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而他们却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不愿意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只知道若是现在自己穴道解开了,或许会首先割断自己的喉咙。见惯了死亡的人,大概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吧……
陈漠脸上无动于衷的表情让千丝迷惑。五星锁中,小师弟的忍耐力最为同门所称道,在如此生死关头竟然还是这般笃定。或者,因为他的沉默,从来都是让人猜想不透的。千丝不由长吐一口气:“大家同门一场,死在一起也好。”再定睛望向欧阳虹,“大姐既然要我们的性命,好歹也让我们知道缘由吧。”
愧色在欧阳虹脸上一闪而逝:“不必多说了,你若还有余力,尽管向我出手。”
千丝一叹,大步踏入洞中:“我们的武功都是大姐所授,就算我身上无伤,与你动手也无幸理。大姐尽管下手吧……”
欧阳虹轻喝一声,身形如轻烟般掠出,左掌护身,右手宝剑闪电划出。千丝果然并不闪躲,反而挺身撞向欧阳虹的剑尖。陈漠看在眼里,喉间发出一声喑哑的惊呼。
欧阳虹对千丝的武功知根知底,本是右剑出虚式,并未使出全力,左掌才是真正的杀招。可纵然她身为五星锁中最富计谋的锁眼,却也未预料到千丝会不闪不避,锋利的宝剑直刺入对方的胸膛,反被千丝以胸骨夹住剑锋,拼死一拧一转,竟用身体将她宝剑夺下。欧阳虹遇挫不乱,对千丝下一步的行动了如指掌,宝剑甫一脱手,立刻侧身跃出,提防千丝的濒死反击,左掌顺势重重拍在千丝的后心上。
然而,令欧阳虹意想不到的是,千丝根本没有趁势回击,而是借着欧阳虹一掌之力扑在陈漠的身上,拼起最后的余力左指点在陈漠头顶的百会大穴上,解开了陈漠的穴道。口中还嘶声叫道:“小师弟,你……快走。”他身受数度重创,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拼尽余力为陈漠解开穴道后,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不停地喘息,仍插在胸口的宝剑正好撞在地上,再度深深刺入胸膛,口中鲜血狂涌,已是回天无力了。
欧阳虹脸色微变,她深知陈漠的武功与自己相差不远,如今自己宝剑已脱手,仅以空手应对怕是要大费一番周折。
陈漠缓缓站起身来,持剑在手,深深望一眼千丝渐如死灰的脸,回头面对欧阳虹,毫无出手之意,只是打一个无意识的手势,目光中仿佛有一分询问,又似乎还存着一丝迷惘。
欧阳虹眼神中微微一窒,旋即淡然一笑,轻拢额发:“小漠,大姐不妨再传给你一句话:‘永远不要相信女人。你莫要怪大姐无情,我也是迫不得已……”话音未落,已再度猱身而上。
见欧阳虹仍是毫不留情地出招,一时间陈漠伤心若死,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挥剑格挡。
欧阳虹拆得几招,蓦然定住,眼中泛起一丝绝望,手抚咽喉,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雪,砰然倒地。
陈漠吃了一惊,却见欧阳虹努力想挣扎站起身来却几度失败,不似作伪。他从小被欧阳虹收养,在他的心目中大姐就如同母亲一般,虽然刚才得知自己的失声全是由她一手所为,又要发狠杀他,却毕竟无法置她于不顾。当下上前几步,将欧阳虹抱在怀中,右掌贴住她的背心,将内力渡去。却发现欧阳虹的体内气脉紊乱,呼吸越来越弱,分明是中了剧毒的迹象。
欧阳虹脸色灰败,眼神中露出一丝温柔之意:“你四师兄待你真够仁至义尽,竟然在身上布下毒诱我发掌……”
陈漠咬住嘴唇,回头看看已然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千丝,为他阖上眼睑,再从他怀中掏摸解药。
欧阳虹苦苦一笑:“小漠,不用找解药了。千丝的毒我早有防备,但他的毒却引发了我早中下的无色无影的另一种毒,看来是无救了……”
陈漠望着欧阳虹渐已发黑的脸孔,知她所言非虚,只好握着她的手,全力护住她的心脉。虽然前一刻欧阳虹还想要他的性命,可在他心中,她依然是他的大姐,他的亲人。
欧阳虹无力的眼神望着山洞顶不知名的地方,喃喃道:“塞外虎狼之地,不要留在这里,找到诺大人,与他同去中原吧……”
陈漠暗叹一声,以剑指地,写了一个字“诺”字,然后画上一个交叉。
欧阳虹一惊:“难道诺大人也……”
陈漠黯然点头。
“他答应过我,只要牺牲了五星锁,就决不伤诺大人的性命,难道……”欧阳虹惨白的脸上掠过悔恨与绝望之色,旋即被一股黑气骤然侵蚀,断断续续地艰难吐出几个字,“记住,我们的仇人就是威赫王,杀了他……”语音渐渐无力,终于再不可闻。
陈漠怀抱着欧阳虹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洞中发呆。虽然欧阳虹并没有透露太多情报,但他凭借天生的敏锐已大致猜想出了一切:威赫王暗中找到欧阳虹,以饶诺颜察不死的条件换取她的合作,从而一举击溃五星锁,但事后却毁诺杀了诺颜察,欧阳虹悔之晚矣……
威赫王一代枭雄,出尔反尔不足为怪。但奇在欧阳虹为何甘愿听其号令,瞧不出其中的破绽?
陈漠那时藏在威赫王身后的大树中,并未真正领教悟魅图蛊惑人心的强大威力,但想到墨留白亦是眼神迷乱,一如欧阳虹那夜的情景,心头已隐有顿悟,料想威赫王另有一套独门的诡异功法,或能控制对手的心智。
不过,如今的他不再是漫无目的,他又有了一个新的任务:杀死威赫王!尽管欧阳虹已死,但陈漠也必须完成五星锁的最后一个命令。
若不然,他的人生再无意义!
掩埋了欧阳虹与千丝的尸身后,已近黎明。
陈漠离开山洞,沿着山麓绕行数里后,来到一个荒僻的山谷。
五星锁每次接到任务,都会收集情报,精心布置,以备万全,所以停留时间较长。陈漠惯于独处,除了欧阳虹指定的住所外,他都会另行给自己找一个藏身的地点,或是一间废弃的农舍,或是一处无人的丛林,只要是一个让他不受打扰的地方,都是他的“窝”。
而此次无双城之行,他选中的地点就在这个小山谷中。
到了山谷深处,只要再绕过几块岩石,拨开杂草与藤蔓,就会眼前一亮。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小山坳中竟是另有洞天,他仿佛已看到那几株亭然卓立的柏树、那一道汩汩而流的山泉,这个静谧宁和、与世无争的世界,就是他的“窝”,而他只是一个疲惫归家的孩子。
然而,陈漠的身体却瞬间僵硬了,尽管一切几乎如常,但他敏锐的嗅觉告诉他:有人来过!
他立刻手按剑柄,杀气浮上面容。他重新变成了那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是无意经过的路人?还是威赫王派人斩草除根?
陈漠蹑手蹑脚地前进,小心地不发出一丝响动,无论是谁闯入他的隐秘之地,都将付出可怕的代价。
“嗖”,陡然间眼前一花,一道人影从山谷中掠出,陈漠不及思索,长剑疾刺而出。
“叮”地一响,对方亦是兵刃在手,与长剑交击,一震之下,互相倒飞翻出,立时蓄势待发。
“原来是你!”对方惊呼一声,带着一分戒备、一分疑惑。
“原来是她!”在陈漠的心中亦同样响起了这句话,带着一分惊奇,一分震讶。
那熟悉的声音悠悠传来,那熟悉的体香轻入鼻端,令陈漠经历生死之后的心有了一点点温暖。
抬眼望去,对方的面容映入眼帘,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圆瞪的杏眼亮若晨星,微挑的蛾眉淡若云烟,尖俏的瑶鼻隐含傲气,娇好的面容稚气未脱,清秀的脸颊透着失血后的苍白……更令陈漠措手不及的是,她肩衣半露,肩膀上有一道深达二寸的伤口,几丝血迹映在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上,有一种妖异的诱惑……
明知对敌之际应当全神贯注,但陈漠依然移开了视线,旋即不自觉地闭上双目,仿佛多看一眼就是对她的亵渎。
原来昨晚的激战中,那女子被十六铁骑围攻,肩上受伤,脱困后与墨留白失去联系,无意中来到此处疗伤,乍闻有人欺近,不及遮掩伤口立时杀出,却不料来的竟是陈漠。
“好了,你可以睁开眼了。”女子笑道,“我还以为是敌人呢……”
陈漠虽睁开眼,却仍不敢多瞧,这个神秘的女孩子比他想象中更美丽。心头七上八下:她不认为自己是敌人,那么,他们是朋友么?
“哦,我忘了你……”女子歉然一笑,打了几个手势。意思是:多谢出手相救,你是威赫王的敌人么?
陈漠大为意外,想不到这女子竟会手语,更添神秘。他回想昨晚的情形,似乎自己也有一些因她遇险所以不顾一切相救的感觉吧,一时竟有些痴了。
“看不懂我的手势么?我曾经也有一段时间不能说话,所以学了一些手语,学得不像可别见笑哦。”女子言笑晏晏。
或许因那日在泾阳城的惊艳相遇,或许是女子的话引起了陈漠的共鸣,一时大觉亲近,点点头,亦用手语比画道:“我要杀威赫王,你可愿意帮我!”
“好,正合我意。那我们就联手再杀一次,不信他能逃上天去……”说话间女子眉间杀意凛然,英华无限,忽又浅浅一笑,顿时杀气尽敛,一如邻家少女般俏皮可爱,看得陈漠心口怦怦乱跳。
耳中听着那女子脆若出谷黄莺的语声:“我叫叶莺,你呢?”
(未完待续)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时未寒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