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情之一字
这一夜,合欢楼珠光宝气阁中灯火通明,鼓弦大作。原来,这合欢楼中的花魁韶华今日里大开花宴,欲选一位入幕之宾。
玉京风俗,凡名妓选客人,须大张宴席,每一张几案上,均摆放不同花朵,名妓折下哪一桌上的花朵,便意味着她选中了哪一位客人,称之为“花宴”,这位客人除却要付缠头之资外,这一室酒席也归他消费。因此不是名妓或富贵人士,也没有召开并参与这花宴的资格。
但这韶华又不同,她虽是花魁娘子,却也是十二楼楼主陆君明的禁脔,十二楼楼主在玉京势大过天,谁敢去找他的女人?因此玉京里的富贵人物虽然遐想这块天鹅肉许久,却也只能看,不能吃。眼下韶华竟要再开花宴,这一干人等便如苍蝇见血,“嗡嗡”地全飞了过来。
韶华对着铜镜,又重施了一遍妆,唇更红,眉愈黑,一双眼明亮亮的,含着水光,仿佛吃了酒一般。她执了一枝桃花,露着一双雪白的手臂,施施然步了出来。席间众人皆吃了一惊,因这花宴便是要花魁娘子至席间折花,方能定下人选,怎的她竟已折了花出来?
却见韶华登到台上,看着台下诸人,妩媚一笑,腻声道:“多谢诸位客人的捧场,今晚的人选却是已经定了下来。”
众人更是吃惊,心道你还没下得台来,这人选是从哪儿定的?却见韶华把手一挥,两个小丫头扶着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上的污泥怕不能搓成泥球,肮脏至极,竟是一个最潦倒难堪不过的乞丐。
台下哗然,韶华却不理这些,她引着这乞丐,自顾自进了后堂。
若换成旁人,此事必然绝无可能,但韶华与众不同,她是合欢楼的花魁,另一重身份则是合欢楼的半个老板。因了这一重身份,众人纵是想对她指责,也是无从责起。
韶华带着冼红阳回到自己房间,“砰”地往地板上一摔。
这位合欢楼的头名花魁,自然也就是把冼红阳强迫带回,又灌了合欢酒的艳媚女子。但冼红阳不知道的是,数日之前,同样是在合欢楼内,这位韶华还曾调戏过前来打探消息的叶云生,更曾以何晴若的名节对飞雪剑进行威胁,若非后来出现变故,只怕飞雪剑的名声也要毁于一旦。
此时韶华斜眼看地上的冼红阳,越看越是火大。纵然她把这乞丐带回,不过是为了泄愤,但这么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躺在锦绣堆中,那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她忽然发起怒来,拎起一个杯子往冼红阳身侧一摔,喝命道:“把这个脏小子带下去好好洗刷,换套看得过去的衣服!”
两个小丫头脆脆地答应一声,拖着冼红阳便往后面走。冼红阳因合欢酒之力动弹不得,暗叫一声,苦也!我一个前丐帮帮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今日里竟要被这两个小丫头看光光!
叫也无用,反正他也无从反抗。韶华坐在屋中,自拿起桌上的一把银执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酒是西域运来的天一阁酒,极是名贵,殷红的色泽配上银色的底子,越发显得令人心醉。这酒,本应用冰镇了,配上几碟精洁细巧的小菜,浅斟慢饮。但韶华根本不理这些,她拿起一杯酒,咕咚一口便喝了下去。
一杯过后,又是一杯,她连尽四五杯酒,方才停了下来,慢慢看着那酒杯。
这酒,也是她心上那人一个月前送给她的。是时并非天一阁酒所产季节,罗天堡并不贩卖,只江湖上还有数坛流传,一坛酒,价格竟然贵比黄金。但只因她一句话,那人便搜罗了江湖上能找到的所有天一阁酒,尽数送到了合欢楼。
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凝视着那酒杯,默默出神,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小丫头悄悄走近,低声道:“小姐,人已经打理好了。”
韶华终于转过头,冷笑着道:“你们都下去。”
她挥退侍女走向卧房,卧房里放的是一张江南独有的拔步床,富丽精细,床板上雕刻了花草翎毛,上面悬挂着银红的幔帐。韶华走到近前,一把掀开幔帐,忽然间,她怔住了。
她把冼红阳这样一个乞丐弄进来,原是出自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因此特意挑了一个脏臭至极的人物。她心中想:这乞丐纵是弄干净了,也不过是个粗手大脚的下等人。未想这一撩幔帐,却见一个身穿白缎单衣的青年躺在里面,眉清唇薄,一双眼眸细长如狐,微微一眨,灵动异常,动人心魄。
她挑开帘子的手一时竟然无法放下,怔怔地道:“你、你是……”
冼红阳虽不能动,口仍能言,苦笑道:“被你掳回来的那个。”
韶华“啊”了一声,颓然放下了幔帐,心中所有自暴自弃、自我糟蹋的念头,如潮水退却一般,纷纷断了个干净。
她忽地伏首桌上,大哭起来。
自来佳人垂泪,多是唯美凄清,如“梨花一枝春带雨”之类。但韶华却非如此,她哭,便是真正的痛哭失声,全不顾惜仪态仪容。那种哭声,是自骨子里发出的一种真正的痛楚,悲切难过至极,听上去竟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全无反抗之力的受伤小兽。
冼红阳只听得心中悲苦,此事虽与他无干,但他天生情绪易受感染,眼中竟也是酸酸的,欲待出语安慰,却又委实不擅长此事,想了半天方道出一句:“你不要再哭了……”
韶华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地起身,寻了块布一把塞到冼红阳口中:“要你管什么闲事!”
冼红阳真是委屈到了极点,那块布似乎是块抹布,味道决不算好。按说红绡帐里,佳人在侧,这是何等旖旎情状,偏偏到了他这里,就仿佛笑话一般。
韶华返回椅上,继续痛哭,那件桃红色的衣衫十分轻薄,胸口处已经被浸湿了一片。便在这时,一阵风起,房间内的数支红烛被这阵风一卷,熄灭大半,光影摇曳,衬着一个哀哀戚戚的女子,更增凄凉。
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身着碧色衣衫的人影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冼红阳因是仰面而躺,又隔着帐子,并看不清这人究竟是谁,只觉他脚步轻灵,如同猫儿一般。
韶华依旧在痛哭,并不曾留意。那人静静走到她身后,伸手轻轻搭住她的肩,声音温和轻柔,如春日里流淌的一泓碧水:“美丽的女子,不该哭得太多。”
他的手如同他的声音一般温暖,韶华身子一震,却没有停止哭泣。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绢帕,帕角绣着清清淡淡几枚卷草纹,他轻轻为她拭去泪水,柔声道:“那人不懂得珍惜你,是他的不对。你却不该太难为自己,你若想喝酒,我陪你喝好不好?”
他斟了两杯酒,自拿了一杯,又拿了一杯酒放到韶华手中。韶华止住了哭声,怔怔看着面前的酒,终于她挥开酒杯,扑到那人怀中,抽噎个不停。
这个人是谁,他从何处来,有怎样的目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无比伤心难过的这一刻,他骤然出现,温暖安慰了她。
那人一手揽着她,一只手安抚孩童一般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他的唇俯在她的耳边,低声地、轻柔地说着些抚慰的言语,仿佛淅淅沥沥的春雨一般,细细地润着女子受伤的心房。
又一阵风卷来,室内唯一的一支红烛随风而灭,女子的抽噎之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小,终至于无。她伏在那道碧色人影的怀中,竟是睡熟了。
碧色人影轻轻抱起韶华,将她放在一侧的一张贵妃榻上,顺手取了张薄被为她盖好。然后他走到幔帐近前,轻笑一声。
这一声笑出来,冼红阳如遭雷击。
先前那碧色人影安慰声音极轻,又兼韶华一直在哭泣,故而并不曾听得分明。如今这碧色人影走近,这一声笑听得真切,冼红阳心中忍不住呐喊:莫寻欢,是莫寻欢!
那不正是在他逃亡路上杯水相交的平生知己?然而此刻冼红阳的嘴被堵住,自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人又笑了一声,便撩开幔帐。
此刻房间内一片漆黑,冼红阳所躺的角度又不合适,因此并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见得一只白皙的手,小指上一枚戒指镶着一颗碧色宝石,在黑暗中闪闪烁烁。
那人的手移至冼红阳枕边,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随后手离开帐子又二度返回,冼红阳只觉面上一凉,竟是一杯凉水浇了下来。
要知这合欢酒虽然厉害,但解法也极简单,冷水扑面即可。未及片刻,冼红阳手指已可移动,他率先把口中布团除去,叫道:“阿莫,莫寻欢,是不是你?”
但房间寂寂,并无回音,这时冼红阳身子也可移动。他跳下床来,点燃一支红烛,见到房间中果然不见了那碧衣人影。他又想到方才那人似乎在枕边放了什么东西,忙去查看,见是一枚鸡蛋大小的丸药,下面还有一张字条:“解药,入水速溶。”
冼红阳惊喜至极,他本想即刻服下,但丸药颇大,又极坚硬,房间里唯一的一杯凉水方才泼到了他面上,急切间也寻不得。他一想,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先离开为上。便揣着丸药,离开了风月楼。
夜晚凉风历历,冼红阳想到今晚这一番经历,自己也不免感慨。此时他冷静了许多,心中暗想:虽然那陆君明着实不是个东西,但自己这么一走了之也不甚好,别的不说,那被陆君明胁迫的女子逃走后到底是怎样了?自己也该去看上一看。这么想着,虽然心中不愿,他终还是向云将军庙走去。
他方才一顿乱走,找了半晌才找回原路,来到云将军庙中,却见里面空无一人,陆君明原先藏人的所在也是空荡荡一片。他心中诧异,忽又见供桌上放着一碗供神的清水,心道:等下再找人,先把解药吃了再说。
于是冼红阳从怀中取出那枚解药,掷入水中。说来也怪,那丸药一入水,便发出丝丝响声,未多久便尽数溶解。更神奇的是,那丸药原是土黄,溶水后,却变成金灿灿阳光一般的颜色。
冼红阳心中欢喜,拿起水碗便喝,方喝到一半,斜刺里忽然伸过一只手,劈手夺下那只碗,朝着自己口中便倒。
这人动作奇快,冼红阳反应不及,只见他两口吞下剩余药水,露齿一笑,不是旁人,正是陆君明。他舔一舔唇:“这正是你我所中之毒的解药,你怎么弄到的?可惜,只有一枚。”
冼红阳大怒:“这是给我的解药!”
可是说也无用,一半解药已被陆君明夺走,后者又笑了一笑,那张苍白的面容上似乎少了几分戾气:“以往我见薛明王用过这解药,果是真的,只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冼红阳怔了一怔,从哪儿弄来的,这话真不好说,难道要说,有人放在你相好的床边给我的?故而他只是含糊道:“一个朋友给我的。”
陆君明听了,却很关注:“朋友,什么朋友?这人能弄来解药,可见能为不小,他还能帮你什么忙,这人到底可不可靠?”
冼红阳叫苦连天,诚然,那一声轻笑极似莫寻欢声音,也因此他深信不疑服下解药。但此刻回想:莫寻欢原在北疆玉帅处养伤,怎会来到江南?就算他真到了江南,又怎会只送解药而不见自己?这种种情形,着实不可解。幸而这确是解药无疑,不然,自己早死了几回了。
陆君明见他不答,又问了一遍,忽地眉头一皱,直坐下去。他腿脚不便,无法走远,原先是躲在画像后面,此刻一坐,险些把画像扯了下来。
冼红阳不悦道:“好好一张画,你也不当心些……”话犹未完,忽觉丹田内剧烈一痛,情不自禁也坐了下去。他暗叫不好,却觉那一痛之后,丹田中有一股热流奔涌,原来是那枚药效力发作。他只觉四肢百骸一阵温暖,整个身子如同浸在大盆热水之中,舒服得险些呻吟出来。只是这舒畅感觉不过片刻,便即消失。再一运功,方觉自己体内内力已恢复了一半。
本可全部恢复的内力,此刻却只恢复了一半。但冼红阳天性乐观,心道:虽只恢复一半,却已较以往好得多了,若真遇到云阳卫,我也可凭着手中竹棒和他们应对一二。
他心中这样想,口中不知觉也说了出来,与此同时,陆君明却也开口道:“怎的只恢复了一半,遇到云阳卫,倒不好应付。”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不忿,正要讲话,忽然间一起屏息凝气,看向窗外。
云将军庙的窗子是开着的,自二人角度,恰可看到两道白色人影在空中一掠而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然而却未曾逃过二人双眼。冼红阳更曾看到,其中一人身后背着雕翎长箭,另一人腰间则插着一把细剑。冼红阳脸色苍白如雪:“云阳卫来了,是人字部,栾杰与陈寂,咱们惨了。”
陆君明一手扶着地面,正要起身,闻得此言,整个身子瞬间僵住,随后,他的眼神中光彩变幻,愤恨、冷锐、无奈、残狠种种情绪走马灯一般转个不休,瞬息之间,又转为一片漆黑,他问:“你对云阳卫熟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冼红阳自顾不得,懒得和他怄气,道:“云阳卫夜晚搜查,更胜白日。但凡白日里有疑点之处,必会圈出,夜里再搜一遍。这次来了两名指挥,照常理判断,他们身边至少会跟随四名云阳卫。”
陆君明凝眉思索:“也就是说……至少六人。这二人是何来路,有何擅长?”
冼红阳道:“栾杰出身于北疆玉帅手中的忘归箭队。”只这一句,陆君明便皱了眉头,这忘归箭队箭法超凡脱俗,以“远、准、狠”三字闻名,立下战功无数。
冼红阳续道:“而栾杰则是忘归中的出色人物,他非但箭法出众,武功亦是高强。当年关山雪用了十匹大宛骏马与十把宝剑,才把他从江澄手下换来。陈寂出自东瀛雪心堂,剑法奇高……”这次,却是他自己皱了眉头,想到当时杜春与其对峙一事,日后杜春提到那清冷孤寂的雪月江山剑,亦是叹服至极,“而且这人擅下决断,有领导众人之才华。”
陆君明截断他的话,问道:“他二人,有无缺点?”
冼红阳思量片刻,答道:“有。”
陆君明笑了一笑:“那便好。”他忽从怀中取出一枚青色药丸,嚼了一嚼,吞了下去,随后他咬一咬牙,竟然慢慢自地上站了起来。
此刻他腿上伤痕依然严重,双膝红肿犹然未消,竟能如此。冼红阳极是惊讶,问道:“那是什么药?”
“麻药。”陆君明冷笑,“可以抵挡一个时辰,只要吃上一次,至少要花去一年时间戒掉的麻药。”
章十四同舟共济
两名白衣似雪的云阳卫走在云将军庙西侧,忽然间,在二人侧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人当即握紧刀鞘,喝道:“什么人?”
无人应声,他们又问一句,依然无人应答。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缓缓向前方草丛走去。一道白影在他们面前忽地立起,吐着红舌,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吓人至极。
这若换了旁人,不吓得半死也要惊呼出声,但人字部中并无庸者,二人不过一惊,随即便想:世间怎会有鬼,这定然是有人在后面装神弄鬼!
两人刚想到这里,一条竹棒忽地从侧近伸出,一挑一绊。这两名云阳卫只提防这鬼身后有诈,没想到这竹棒竟是从另一端探出,又兼这招数实是巧妙无比,双双被绊了个跟斗。而在二人摔倒那一瞬间,一个人疾风一般从后面蹿出,手中执一根长长的蜡扦,自其中一人后脑刺入,又从眉心刺了出来!那名云阳卫一声哀叫也无,倒在地上便没了性命。
这变化太过突然,另一名云阳卫只来得及转过身,那人把蜡扦一抽,迅捷无比地从前方又是一刺,这一刺正刺入那云阳卫左眼之中,直透脑后。
这两名云阳卫在人字部中也算是精英,竟就这般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那人把手中蜡扦一丢,冷冷笑了一声:“冼帮主,你的青竹丝果然不错。”
那使竹棒的人正是冼红阳,杀人之人则是陆君明。冼红阳脱下身上白衣,挑在一根树枝上扮作鬼魅,自己则埋伏在一边趁乱下手,但他实也未想到陆君明出手竟是这般狠戾。他长喘了几口气,方道:“好说,好说。”
二人如法炮制,又到另一侧杀死另外两人,随后冼红阳捏紧嗓子,“啊”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又细又尖,似人近鬼,幽幽飘拂于月下。与此同时,冼红阳将事先连在庙内一扇窗上的细绳用力一拉,窗子被拉开,这一夜风大,庙中灯火霎时摇曳不休。
栾杰、陈寂正在接近云将军庙的路上,忽见这奇异之事,陈寂看一眼栾杰:“叫声是从张俭那边传出的,我去看看。”
栾杰点一点头:“我去庙里。”
二人分头行事,陈寂轻功出众,他所去之地虽然较远,却在栾杰之前到达。他右掌一翻,腰间细剑已然出鞘,虽未出招,清冷月光之下,已如千山雪寂,身前身后自成一派清冷世界,剑气隐而不现,含而不露,但若踏入一步,只怕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这剑气却被陈寂自己打破,他眼光一扫,只见两具尸体倒卧草丛之中,身上白衣俨然,大片血痕渗出,可不正是他的两个手下!
陈寂只觉一阵心痛,急忙弯身查看,剑气霎时外泄,而就在他手掌触到其中一具尸体时,另一具尸体忽地一跃而起,抬手一掌便向他手腕击去。这一掌力道虽不大,但速度却奇快,又兼出其不意,月下只见一道冷光迸射,那柄细剑已被击飞出去。
要知陈寂虽然剑法极高,但拳脚功夫却甚平常。当日杜春、冼红阳等人与陈寂对决,杜春便曾以磁石所制匕首吸去陈寂长剑,方才制服了他。冼红阳便是受此启发,他与陆君明剥了那两名云阳卫的外衣套在身上,装作尸体偷袭。冼红阳暗忖:自己武功不如陈寂,又兼只有一半内力,若想一掌杀了对方决不可能,但只要能击飞他手中细剑,便可成功一半。
就在细剑飞起的一瞬间,陆君明自后面一扑而上,手中拿的不再是蜡扦,而是自死去云阳卫手中夺来的腰刀,他本擅刀法,原先使用的兵器也是一把雁翎刀,此刻一刀斜肩带背劈下,更显精妙。
眼见陈寂就要被这一刀劈成两半,电光石火间,忽见一道亮光乍起,挡在刀锋之前,轻轻一滑,那一刀的劲道顿时被卸掉,随即那道亮光再度一闪,一分为二,分别击向陆、冼二人,这两招看似轻灵无序,却有一种冷寂之气浸染其中,令人心神一凛,冼红阳险些惊呼出声,雪月江山剑!
这正是陈寂的雪月江山剑,这套剑法出自东瀛雪心堂,取“清”、“寂”二字,夺人心魄,极是了得。当初关山雪中毒后,曾命陈寂暂代大头领一职,可见对其倚重以及信任。然而陈寂细剑已被击飞,这柄剑是从哪里来的?
冼红阳竹棒斜挑,勉强卸去这一招劲力,一眼看到陈寂腰间银带中空,暗叫一声疏忽,这柄剑竟是陈寂藏在腰间的软剑!再一想也是,陈寂上次着了杜春的道,焉有不做防备的道理?
他这边暗自叫苦,陈寂可不待他,连环又是数剑,每一剑仿佛是淡墨书就的草书,空灵飘忽,却在人心上刻出重重痕迹。冼红阳还好,陆君明却因方被背叛,心思本就苦痛繁杂,被这几剑一引,只觉心慌意乱,面上神情扭曲,费了好大气力才勉强控制。
冼红阳一看不好,再这么下去,说不定陆君明上来砍自己一刀也未可知。况且就算陆君明挺得住,再过片刻,栾杰赶来,自己二人还是一个死字!想到这里,他把牙一咬,上下左右,连出四招,皆是他所会那半套青竹丝中的了得招数,纵然陈寂剑法高明,也不由略有忙乱。冼红阳趁他忙乱,忽地把竹棒一丢,合身一扑,恰把陈寂抱住。
若是他出什么新鲜招数,陈寂也都应付得过,偏是这合身一抱,把陈寂所有出手一并封住,陈寂拳脚功夫平平,急切间挣脱不得,把软剑一横,在冼红阳臂上割出一道长长血口,冼红阳忍痛咬紧牙关,着地一滚,此处恰是一个斜坡,陈寂被他连带着一并滚了下去,手中软剑也不及二度挥出。陆君明数步赶上,此刻二人纠缠一起,挥刀不易,便拿起一块石头,照着陈寂后脑砸了下去。
若换成陆君明武功全盛时,这一砸,陈寂必死无疑,饶是此时,陈寂亦是闷哼一声,仰面栽倒。冼红阳惊魂未定从他身下爬出,心中也不由暗叫一声好险。
陆君明拾起腰刀,便要补上一刀,冼红阳思及当日洛水之畔,陈寂曾予己方数人一日之限,便道:“他也动不了手了,赶快去对付栾杰!”
陆君明看他一眼,也不多说,转身便向庙中走。一边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掷与冼红阳,正是他身上存的少许金疮药。
冼红阳伸手抄过,一路走一路上药,亦不多言。
二人静悄悄回到庙中,却见庙内已是灯火通明,内里竟空无一人。他们对视一眼,各自诧异,一阵劲风忽地响起,冼红阳心念一动,暗叫不好,匆忙间闪避不易,拉着陆君明往地上便倒。
劲风响处,血花四溅,冼红阳左肋和陆君明右肩同时中了一支雪雁雕翎箭,箭身一半都刺入肉中,若非冼红阳闪避及时,只怕箭身全部没入肉中也未可知。
冼红阳脸色煞白,忍痛拔出那支利箭,往地上一丢,伸手在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往伤口上一捂,转身向外看去。
窗畔立着一个人,白衣迎风,身负长箭,正是栾杰;门前也立着一个人,长身玉立,着白色锦衣,身无兵刃;再看另外一扇窗无风自动,两个人翻身而入,这两人却是一对夫妻,四十上下年纪,亦是身着白衣,男子手握双钩,女子手中却拿着一把镔铁打造的大剪刀。
冼红阳面色惨白,暗叫一声苦也,心知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他只道月下见得栾杰、陈寂两人,原来这一次竟一并来了四名指挥!那着白色锦衣的青年名华珂,是世家子中难得文武兼修的人物,一套归期掌法尤其了得;那对夫妻出身绿林,男的名叫张华堂,女的叫齐绣云,但江湖上没几个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只根据他们的武器,叫他们“钩子”、“剪子”。他二人共掌一营,担任指挥一职的却不是钩子,而是妻子剪子。
栾杰长弓斜指,上搭三支利箭,微微冷笑:“原来你们两个逆贼竟勾搭在一起。”
陆君明全不理会,负手身后,神态倨傲至极,他虽在重重包围之下,又兼身负重伤,气势竟不稍减。便是门前那世家出身的华珂,在他面前亦是不及。
栾杰冷笑出声:“陆君明、冼红阳,我劝你们两个最好不要乱动,免得生死薄上,妄添姓名。”
冼红阳哈哈笑了一声:“我便是笑了,动了又如何?”话音未落,白光闪动,三箭齐发。
这正是栾杰的拿手本领。他一张弓最多可射出五箭,而这五箭竟可朝向五个方向,准头不改。陆、冼二人虽已有防备,却仍是闪避不开,一箭射至陆君明头上发髻,一箭射到陆君明左臂,另一箭则是射到冼红阳小腿上,鲜血横流。
栾杰斜睨二人:“如何?”
冼红阳心思电转,他回过头来,深深看了陆君明一眼,陆君明也看了他一眼,四目相投,深意无限。冼红阳心中暗想:罢了,今日便与姓陆这小子联手一次,且看能不能争这一条命回来!
他把牙一咬,忽地冲向华珂,跪爬两步,眼见便要扑向华珂小腿,口中大呼小叫:“我错了,我错了!栾指挥,你不要杀我,这一路来我实在受够了。华指挥,你家世了得,替我求个情,先不要杀我……”
华珂出身极好,虽入云阳卫中,世家子风气不减,见得这一个人连滚带爬到自己面前,不由皱眉,又见冼红阳仅着一身中衣,身上绝无兵器,便少了几分警备。眼见这人就要抱住自己小腿,他眉头皱得更深,抬起左脚便要将冼红阳踢出去。
就在这一腿即将踢出时,冼红阳忽然变招,一手扣住华珂左脚,抽出华珂靴筒中的匕首,一匕首便向华珂脚背扎下!
这一刺之下,血流如注,华珂脚背险些被刺穿,他疼痛难忍,下盘霎时不稳,陆君明便在此时一刀掷出,他内力虽然只余一半,但这一刀借助冲力在里面,疾狠处较他功力全盛时亦不稍逊。只见祠堂内一道鲜血冲天而起,华珂的头颅已被削去了半个!
可怜华珂一身武功,归期掌法精妙无双,如今一招未使,便惨死玉京城中。陆君明一招得手,更不停留,他手中已无兵刃,一手拔下肩上长箭,照着剪子当胸便扎,气势直如疯虎一般。
剪子大喝一声,一腿向陆君明下身踢去,这一腿名为“撩阴腿”,纵是男子也少有使用,可见这女子实是凶悍无比。陆君明把身一侧,躲过这一腿,反手一箭又向她眼中刺去。钩子在一旁看得清楚,一钩向陆君明腰间勾去,谁知左侧忽地伸来一根竹棒,一挑一拨,将他攻势化去,正是冼红阳。
与此同时,剪子大剪张开,一下将陆君明手中长箭剪去一半,随后合拢锋刃,照着陆君明当头便砸,她这把剪刀融多种兵刃于一体,着实是十分厉害。
陆君明侧头躲过,剪子把剪刀一张,又剪向他脖颈,变化如行云流水,便在此时,冼红阳两招缠住钩子,纵身上前,一扬右手,一把白色粉末“噗”地撒出,剪子双眼霎时迷蒙一片。
这把白色粉末却是香灰,方才冼红阳抓了一把香灰捂伤,其实仍留了部分在掌心中,剪子哪里料到。陆君明却在这时猛地扑上,一手照着剪子的咽喉猛地刺下!
他手中所握,仍是栾杰刺到他身上的长箭,剪子一剪剪去大半,仍有寸许长的箭头留在陆君明手中,只是他内力只恢复了一半,这一刺并不致死,剪子狂吼一声,向上便要跃起,冼红阳忙一竹棒将其拦住,陆君明上前又是数箭狂刺,直把剪子咽喉刺出了一个偌大的血窟窿。
陆君明站直身子,一绺长发从他身后落下,方才剪子那一剪,虽未剪中他颈项,仍是剪断了他的头发,实在也极是危险。
这许多年来,钩子一直是跟从剪子脚步行动,否则人字部一营之中,也不会由剪子任指挥,因此直到此时他方反应过来,惨叫一声,一钩便勾了过去。这一招凝聚十二分气力,冼红阳只觉风声刺骨,此刻几人距离极近,眼见无论是招架,躲避都已不及。陆君明心念一动,飞起一腿,竟把剪子的尸身直踢了过去!
钩子绝未想到对方竟会做出此事,眼见妻子的尸身直奔自己而来,心中剧痛,匆忙撤招,但他这一招气力十足,撤招之后,自己忍不住“噔噔噔”连退数步,冼红阳抓住时机,拔出华珂脚上匕首,一匕首朝着钩子小腹便捅了过去。
这一系列变化,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因几人是近身搏斗,栾杰也无法放箭,此刻华珂、剪子接连身死,他再顾不得,连环五箭射出,这五箭凝注他一身功力,冼红阳自忖决计躲避不过,想到方才陆君明手段,一手便把钩子拖到身前。
钩子小腹受他一匕首,虽然重伤,但并未死,这一拖,栾杰五支箭中有四支都射到他身上,当即气绝身亡,冼红阳脚踝上却也中了一箭,险些就要跪倒当场。
这一场鏖战,时间虽短,却极是激烈血腥,陆、冼二人联手,顷刻之间连杀三人,自己也已是浑身浴血。陆君明伤得尤其重,他腿伤原重,最后踢起剪子尸身,那一脚劲力十足,纵是他事先服用麻药,却禁不住伤口迸裂,失血已多。冼红阳眼角余光看他,只见陆君明眼中戾气不减,面色却已苍白如鬼,下一刻他能不能站立当地都是疑问。
冼红阳腿上箭伤亦是十分疼痛,他索性坐到地上,哈哈大笑:“栾杰,我们两个都已不成了,你快过来杀我们啊。”
栾杰看他二人情态,冷笑一声:“我何必过去杀你,便在这里杀也一样。”
冼红阳笑道:“好,好,好!”
第三个好字甫一出口,他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整个身体仿佛一支离弦之箭,杀气腾腾,锐意十足,他的手中依然握着竹棒,而竹棒亦与他的身子化为一体,其劲如电。栾杰未及反应,竟已被他冲到面前,那支竹棒如若利刃,正正刺中咽喉。
那正是“青竹丝”中的杀招。
当年丐帮中一套青竹丝,冼老帮主拼死拼活,也只逼着冼红阳学会了半套,这固然是因为冼红阳为人懒散好玩,不思进取,亦因为后半套青竹丝多是杀人招数,冼红阳不愿多学。冼老帮主大是恼怒,硬逼着冼红阳将后半套中的绝杀之招强记下来,但记是记下来了,可一次未曾用过。直至今日,穷途末路之中,似是被方才那一连串杀戮激发血气,到底使了出来。
然而杀了栾杰,冼红阳却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斜斜飞了出去,眼见额头便要撞到石香炉上,这一撞不死也残,陆君明伸手一挡,到底只在冼红阳头上留下一道血痕。
冷月凄清,照在祠堂内四具尸身上。
章十五宁可倾城
这一场激战,时间不长,却是惊心动魄至极。冼红阳自然晓得,此时应尽快离开此地,免得云阳卫追兵二度到来。但此刻他实在是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索性四肢摊开,却仍是笑出声来:“杀得……痛快!”
与此同时,陆君明亦是长笑一声:“杀得痛快!”
二人虽因伤重难以移动,头总是还能动的,此刻目光对视,不禁一笑。
这两人先前同行,多是迫于无奈,而先前云将军庙人质一事更令冼红阳极是反感。但方才联手,同仇敌忾,尤其是后来连杀华珂、剪子、钩子三人,事先并未商定,而默契十足,其中若错了一个环节,只怕眼下躺在地上没了呼吸的便是他二人了。
安静了一会儿,冼红阳终是率先开口:“好在这是栾杰,不是他师兄……”原来栾杰箭法虽然已是出色至极,但他有个师兄,绰号“无名箭”,据说弓箭本领之高,已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此人归于北疆玉帅江澄手下,当年关山雪以名马宝剑换来栾杰,但无名箭,江澄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陆君明点了点头,冼红阳犹豫一下,又道:“引来这几人的,是钩子,不是那妇人。”原来钩子除却武功之外,更有一样本领,便是擅长根据气味追踪,先前从栾杰言语可知,他并未想到二人在一处,只怕他们原是为了捉拿陆君明而来。
陆君明躺在他身侧,过了半晌,慢慢道:“那孩子,我只是用重手法把他打得闭过气去,并没有杀他。”
此言一出,冼红阳真比方才逃得性命还要欢喜,不管陆君明是为了什么原因没有杀那个孩子,是气力不足,有心放他一马还是其他,总之一个母亲并没有失去幼子,有什么比这还要好的?他长出一口气,由衷道:“真好。”
他并没有原谅或者认同对方,然而在那一瞬间,二者之间却似乎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彼此谅解。
他又休息了一会儿,勉强撑着身子坐起,问了一句:“喂,你还好吧?”
然而并没有得到回答,冼红阳诧异看去,却见陆君明面部肌肉已经扭曲到了极点,豆大的汗珠不停渗出来,指甲险些刺破了掌心。
冼红阳忽然明白过来,是麻药,那麻药只怕已经过了时效。他再对陆君明其人不满,这一刻,他也不由佩服起这个人的坚忍。
冼红阳强忍伤痛,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一直爬到华珂身边,在他身上翻找一通,果然寻得了伤药,甚至还找到了一小瓶烈酒,华珂世家出身,无论是内服还是外用之药都是极好。他又爬回陆君明身边,先为对方把最主要的几处伤口处理一遍,随后才为自己上药。那一瓶烈酒,则直接灌到了陆君明口中。
一瓶酒下肚,陆君明面上慢慢有了些常人的颜色,他终是道了一句:“谢了。”
能被十二楼楼主说上这样一句,岂止难得,简直是不可想象。
冼红阳手上不停,忙着为自己裹伤:“算了,你我如今是在一条船上。你与其向我道谢,倒不如去向人道歉。”
陆君明诧异:“道歉?向什么人?”
冼红阳道:“那天山洞里那女子,你为何那么对人家,她怎么着你了?”
陆君明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事,冷笑一声:“她没怎样我……那一日我被薛明王埋伏,十二楼众人叛变,我又中毒失了内力,好容易才通过密道逃到城外,谁曾想她听了我的消息,竟在城外四处寻找,并找到了我……”
冼红阳奇道:“这又如何?她既是你情人,对你必然熟悉,先云阳卫一步找到你也是常事。”
陆君明咬牙道:“你怎知她是何意!她必是和那些云阳卫一样,为了……”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
冼红阳却不留意,道:“你怎这般说,女子中便没有重情重义之人了?我看……她是真心。”他心中想着:那韶华若非真心,怎会受这般打击,自暴自弃找上自己这么一个乞丐。但这话实不好说,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陆君明冷笑道:“女子如何可信!”
这一句满是轻蔑,冼红阳不乐,便争辩道:“女子中自有许多重信守义,我便识得这样的人。”说到这里,他眼前似乎又闪过了杜春银鞭飞舞的凛冽英姿。
陆君明再度冷笑,过了良久,他忽道:“或许真是有这样的人,可我知道的那个,已经死了。”
冼红阳奇道:“那是谁?”
陆君明半晌不语,就在冼红阳当他已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却听陆君明道:“叶秋凉的情人,当年我夺十二楼时为护叶秋凉死了。”
在二人休整了约半个时辰之后,天光渐明,陆君明撑起最后一分力气,带着冼红阳离开了云将军庙。
昨晚那一场恶战中,敌手唯一活下来的只有陈寂,私心里,冼红阳倒有一点隐隐高兴活下来的人是他。当时他与陆君明分说栾杰、陈寂弱点,曾说到:陈寂重情,栾杰惜命。
因为陈寂重情,所以他会重视手下的安危,见到手下身死会匆忙上前查看;因为栾杰惜命,所以在最后一式的对决中,冼红阳那种豁出一切的气势到底压倒了他。
陈寂已不在原来倒下的地点,但陆君明并不在意,他只是说:“我们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在二人当时定约时,这便是冼红阳答应陆君明交换解药的条件,因此冼红阳听陆君明这般说并不吃惊,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地方”竟然就在云将军庙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他愤怒地追问陆君明:“既然就这么近,你为何昨晚不来?”
陆君明的面上似乎笼上一层淡淡的忧郁:“因为昨晚他不在。我本想在云将军庙中躲避一晚,凌晨再来寻他。这个人出门在外,说是今日回来。他说今日归来,便一定是今日归来,他一生中所说的话,从未有一句不算数过。”
那条小巷极是隐蔽,而陆君明所去之地则是小巷尽头的一座房屋,外表看去普通寻常,已颇有破损,房屋主人似乎并无多余银钱,又或是懒于修理,任风吹瓦片叮当作响。
而这座房屋唯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屋前种了一株紫藤,曲曲折折爬满了半个围墙,一阵扑鼻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冼红阳迎着微明的天光,深吸了一口气,一时连身上伤痛都暂且忘却。
陆君明来到门前,用力叩打门环,过了半晌,方有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子颤巍巍打开门户。这老者手中挽着一串菩提子念珠,见到这一身血污的两人也不觉如何吃惊,只问道:“你们找谁啊?”
陆君明却不答这个问题,他看着那老头子,一字一字道:“杏花天。”
那老头子一怔,一双昏花老眼似是霎时明亮,他瞪着眼,看着陆君明。陆君明却不待他回话,忙问道:“你们大哥在不在里面?”
直到问这一句时,他方才流露出期待急切之色,虽然那人说是今日归来,但此刻毕竟时候还早,若未到,也是常情。那老头子瞪着他,陆君明却也瞪着那老头子,过了半晌,那老头子方道:“他回来了。”
他拿起门前一个小小木鱼,轻敲一下,声音极是绵长悠远,又道:“他回来了。”随后侧身,请陆、冼二人进入,关上门后,自闭目凝神,捻动佛珠,默默诵经。
陆君明伤口原是痛不可当,在听得老者这句话后却忽然来了精神,先前冼红阳半扶半抱,他才能勉强前行,如今他拄了一把刀,竟也踉踉跄跄自己向前走去。
经过一个极小的院落,又看到了一道门,门前坐的也是个老头子,先前开门那人已经够老了,这人年纪却似更大,一脸沟壑,整个人仿佛一只干瘪的核桃,手中也挽了一串黄玉佛珠。
陆君明走上前来,低低地又说了三个字:“悦来店。”
这悦来店是个最常见不过的客栈名称,孰知那老头子听了却全身一振,他手边也有一个小木鱼,轻敲一下,绵长声音传得极远,便自诵念经文不已。
陆君明也不多说,带着冼红阳便往里走,经过一条满是青苔的小小甬路,只见面前一堵红墙堵住了去路。红墙下,坐着个年纪更大的老人,低眉敛目地念着经文。冼红阳看这老人,简直都不能想象他还可以站起来。
这老人的手上挽了一串水晶佛珠。陆君明走上前来,慢慢道:“风月楼。”
这风月楼一听便可知是个风月场所,向这么个站都站不起来的老头子说来简直滑稽,但老人却不动声色,听完这三字,他也不言语,只继续诵着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佛经中最为殊胜的一部经文,但并不甚长,仅有二百余字,陆君明手扶着红墙墙壁,并不出声,只默默听着那老者诵经。
终于一部心经诵完,那老人慢慢抬起眼睛,只这一抬眼间,似有一道闪电划破院中,一边的冼红阳被扫得一惊,暗道:好亮的一双招子,这老人绝非寻常人物!
随后,那老人慢慢地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种凌厉的气势自他身上慢慢散发而出,待他站直身子后,冼红阳忽然有一种错觉,似乎面前这老者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衰老但不失雄壮的狮子。
老者一手扶着红墙,另一只手则捻动着指间的佛珠,终于他叹了口气:“你来了。”
陆君明点一点头:“我来了。”
那老人便又长长叹了口气,良久不言。冼红阳在一旁听得气闷,心中暗想:看这老者的年纪、气势,应当便是陆君明要找那人,可这般猜谜似的要猜到什么时候?他受伤虽不若陆君明一般严重,可也着实不轻。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又不忍心打扰那老人,索性着地一坐。
那老人看了他一眼,问道:“这是什么人?”
“同路人。”
这称呼十分含糊,冼红阳也不在意,反正他只是陪客。那老人慢慢捻动着手中的水晶,那一颗颗水晶十分光滑,不知是高手匠人的打磨,还是长年累月摩挲而成。
又过了许久,那老者终于放下手中的佛珠,伸手一按红墙上某个部位,那面墙上忽然间便洞开了一道门户:“进去吧,你既对得上那三句暗语,便有进去的资格,只是我不知道,大哥还是否愿意见你……”到得后面,声音渐轻,他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
原来这老人也不是陆君明要找那人!冼红阳心里吃惊,却见陆君明毫不犹豫,一脚便踏入门内,他便也随之进入。那扇门户又慢慢合上,半点不见痕迹。
显于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十分精致的江南庭院,道路回环,假山冉冉,流水潺潺,荷叶田田,一条金黄色的锦鲤打个旋儿,从水中跃出复又落下。冼红阳只觉惊叹,这红墙之后,竟还有这般大的一座园林!
但他仔细又一看,发现这庭院并不如他想象中这般大,只因建筑巧妙,设计曲折,因此显得幽深广阔而已。
在荷叶一侧,摆了一把折椅,折椅上搭了一件白狐裘,一个蓝衣人懒懒地坐在上面,面前竖着一把鱼竿。
那个人的衣裳是一种很旧的蓝色,仿佛可以闻到旧日的尘埃和香气,他的发却如雪,未束,披散在蓝衣上,虽然古怪,偏又有种说不出的协调。鱼竿上拴了一个小银铃,忽地叮当作响,意味着有鱼上钩,那人却理都不理,径自坐在那里。
旧衣香,留他荀令;新曲误,顾了周郎。
陆君明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大礼,他身上的伤口再度被撕裂,他却恍若不觉:“伯父。”
那人没有回头,他开口,声音也是倦倦的:“莫要叫我伯父,我当不起。”
陆君明没有改口:“伯父,我来了。”
那人倦倦地一笑:“你来了,好得很,那你便走吧。”
冼红阳一听,这可真是大大不妙,陆君明连碰两个钉子,他找这人到底靠不靠谱?索性自己又找了个树阴坐下,却听陆君明冷冷道:“伯父,我怎能走呢。”
那人声音亦是一转为冷然,仿佛浸了酒的冰棱:“你不走,便不怕我杀你么?”
陆君明索性哈哈笑了:“你不会。”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会,你是千金一诺宁倾城啊!”
这真是人的名,树的影,原本坐在树阴下的冼红阳听得也不由一惊,脊背霎时挺直。
这宁倾城出身武林四大世家中的宁家,他武功另辟蹊径,自成一门,曾任朝廷中拥雪城将军一职,后又辞官不做。此人武功极高,更有一样特性,乃是一言九鼎,但凡说出一句话,必会实现诺言。“宁可倾城,决不毁诺”,因此江湖中人送了他一个绰号“千金一诺”。这样一个人,怎么隐居在玉京城里?
却听陆君明续道:“宁伯父,你是我义父叶秋凉的结义兄弟……”
方说到这里,宁倾城忽地怒斥道:“住口,你还有脸提你义父的名字!”
陆君明全然不惧,竟又把方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宁伯父,你是我义父的结义兄弟,当年你二人在杏花天、悦来店、风月楼三场酒,情投意合,结义金兰,你曾允诺我义父,终你一生,不得伤害于我,待我有难之时,会保护我,这个承诺,你一定会遵守!三年前,你没有找我报仇,我便知道你今天也不会杀我,你是什么人,你是千金一诺宁倾城啊!”
这番话嚣张、大胆,可也十分有效。宁倾城默然不语,半晌,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直至这时,陆、冼二人方才看清他面容,只见这位昔日的拥雪将军面相十分奇特,他发如白雪,面容却年轻如二十岁上下,连一丝皱纹也无,古语常言“鹤发童颜”,大抵便是宁倾城这般模样。
陆君明赞道:“恭喜宁伯父,您的‘长春功已然圆满如此。我看外面三位的模样,也有了七八成的火候。”
便在这时,那鱼竿上的小银铃丁零零又响,这次却是响声不绝,声音极大,宁倾城更不转身,指尖微侧,一道极冷锐的内力自他指尖迸发而出,激射到鱼竿上。那鱼竿被这道劲力一冲,忽地抬起,一条红色鲤鱼跃出水面,宁倾城无名指、小指微曲,姿势朴拙,却是拿捏精准,一道劲力打到鱼线上,那鱼线“铮”的一声断为两截;另一道劲力却是打到那鲤鱼头上,直直打出一个血洞。那鲤鱼落到草地上,跳跃两下,便即不动。冼红阳不觉骇然,他并不知“长春功”是什么,但看这份劲力、准头,实在已是一等一的神功!
宁倾城连续三指射出,仿佛解却了胸中郁气。他深深呼吸一次,那份若有似无的倦意,又慢慢回到他的身上。
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懒懒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一片虚无,仿佛空气中飘浮的尘埃便是最值得他注视的东西。
他看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淡淡扫视了一遍陆君明,看清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那些依旧滴落的鲜血,在这座小小园林里已经汇成了一个个血洼,终于他再度开口,语气已经慢慢趋于平淡,但这种平淡与他起初的平淡不同,更似做了重大决定后的淡然,仿佛暴风雨前闷热的天空:“你今日来,是要我庇护于你?”
陆君明道:“不,我是要你帮我重归十二楼。”
一旁的冼红阳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心里想:这陆君明真是欺人太甚,这不是拿捏住人家的弱点,硬逼着人就范么!况且你当年还杀了人家的义弟!他实在不愿意在这里再留下去,便道:“陆君明,我可要走了,你赶快把东西给我。”
陆君明根本不理他,他神情切切,看着宁倾城:“伯父,你或者以为我这要求过分,但你也想上一想,我义父穷极半生,创下这样一份基业,如今却被云阳卫夺去,我们是江湖人,怎能受官府的欺压?”
冼红阳听得更加恼怒,心想你义父穷极半生,创下这样一份基业,最后还被你夺走了呢!你也知道你是江湖人,怎么还和薛明王合作?又听陆君明恳切道:“伯父,我夺回十二楼,也是为了出这一口气,若你肯助我,待到功成之日,这十二楼你来执掌,我便自刎,向义父谢罪!”
冼红阳嗤之以鼻,心说这位宁先生当初连拥雪将军都不肯做,我看他也未必想去做什么十二楼楼主。又道:“陆君明,你把……”
他想说“你把解药给我”,但只说了几个字,陆君明忽地转过身来,指着他道:“你住口!”
冼红阳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陆君明道:“伯父,这个人是云阳卫中人!夺十二楼的事情他也有一份,后来贪图金钱又送我来此,你听他方才说话,还向我索要银两,这种人,怎能留下!”
冼红阳只听得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反驳,宁倾城面色已然一变,指尖微动,一道劲力迸发,直奔他而来!
此刻冼红阳身负重伤,按说这一指他是绝对躲不过,但他心思机敏,方才进门时暗自记住了这红墙上的机关,眼见指风厉厉,他着地一滚,胳膊肘向红墙上那道机关一碰,红墙当即打开,宁倾城那一指便打到红墙之上,只激得烟尘四射。
冼红阳向门外滚去,仓促间看到陆君明神情,那张英俊戾气的脸上此刻满是讥诮,眼中却全是杀意。那一瞬间,冼红阳忽然明白了。
陆君明从来就没打算给他解药!或者说,他身上到底有没有叶云生的解药尚在未知之数,至于他当日里发下的誓言,哈,一个连养大自己的义父都杀的人,他的誓言尚有何可信之处!
冼红阳心中悔恨至极,悔恨最初答应陆君明助他寻人,悔恨昨晚对陆君明的谅解,更悔恨的是,自己不曾带眼识人,硬生生耽搁了这许多天,只怕已经耽搁了叶云生的性命!
他欲待向宁倾城说出自己并非云阳卫,但陆君明哪里给他机会,向外面喊道:“拥雪三杰,快杀了这个人!他是云阳卫的奸细!”
这“拥雪三杰”便是外面的三名老者,三人跟随宁倾城日久,真实年纪并不算大,那外表的衰老却是习练“长春功”所至,武功均是极高,闻言各自向前,将冼红阳团团围住。
冼红阳又气又急,方要再度喊话,忽觉身上一紧,似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连嘴上也被紧紧封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邪术还是什么东西?冼红阳用力挣扎,未想越挣扎越紧。一个样貌十分清秀的年轻人微笑着朝他走来,身后还跟着两名老者:“冼帮主,少见啊!”
章十六再度相逢
前面是拥雪三杰,后面是宁倾城,自己则被唐门的暗魁首紧紧缚住。冼红阳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他逃亡这些时候,只有这一刻,脑中方生出这般念头:这一次,我多半是要死在这里了吧……
这一刻,他已没有力气再度反抗,看着前后逼近的这些人,他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未想我由北自南,奔波千里,到底还是没有逃过一个死字。莫寻欢、越庄主、叶大侠……对不起……
尽管已经合上双眼,他的眼前依然飘过了一个女子的影子,素色衫子藕色裙,微微一笑,娇美如花。
下一刻,他只觉身上忽然一松,那紧缚在身上的无形绳索已然不见了踪影。他愕然睁眼,却见一个白衣剑客立在面前,恍如玉树,剑光若雪。他险些惊呼出来:“叶、叶云生!”
那白衣剑客静静点一点头:“抱歉,我来迟了。”
叶云生剑尖平平点地,剑指方向,却是后面的蓝衣倦客:“宁先生,请留人。”
已经准备出手的拥雪三杰被三个人同时拦住,一个是身形高瘦的英俊年轻人,腰间背着一个黑色腰囊;一个是柔美窈窕的少女,腰间却也束着个腰囊;第三人也是个少女,衣着素朴,圆圆的脸,笑起来甚是可爱。
而在暗魁首三人对面,则站着个身形不高的年轻人,一张脸生得颇稚气,目光中却满溢杀气。
尽管这些人冼红阳都不认识,然而在看到叶云生那一刹那,他终究还是放下心来。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因为有这名白衣剑客在场,所以自己怎样都没关系,倒下去没关系,失去意识也没有关系。
这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把叶云生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尽管二人个性迥异,相处时间不长,然而叶云生可以为了他独闯十二楼,他也可以为了叶云生冒着生命危险帮助陆君明。
在他们自己还无意识的时候,二人之间,已是交情过命。
放松下来的冼红阳突然失力摔倒,那圆脸少女不管面前敌手,率先冲过来接住了他。拥雪三杰自重身份,自不能向一个少女出击。她一探冼红阳鼻息,急道:“叶大哥,他伤得好重!”
叶云生未曾回身,只轻轻点了一下头,飞雪剑剑光不离宁倾城身侧三尺,宁倾城打量了他几眼:“飞雪剑?”
叶云生沉声道:“正是,宁先生,我要将这个人带走。”
宁倾城又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但是顷刻之间,他身上的杀气忽地消失,那种淡淡的倦意又回到他身上:“随你。”说罢,他慢慢走回红墙之内,再度执起了钓竿。
拥雪三杰见主人已不理,便也随之退了回去。那面貌稚气清秀的青年露齿一笑:“唐绝,你的无常索也被我破了,还待怎样?”
唐绝却不介意:“还待怎样……呵,自然是等着你接我的天下箭啊。”他转眼看四周,“这是宁倾城的地盘,下次,我等着你。”说罢看向黎玉,两人目光一撞,各自均是杀气凛然。冼红阳只看得心生诧异,暗想这两人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也只想到这里,因为他随后便晕过去了。
冼红阳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躺在床上当然没什么出奇,出奇的是这张床竟然还很熟悉,他仔细想了想:嘿,这不是当初他与叶云生初来玉京时,投宿的那家客栈么!
一时间,这些天内发生的种种事情涌上心头,真是恍若隔世。他想试着起身,却觉这一动,身上每一处都是痛不可当,忍不住呻吟出声。
一个少女匆匆跑进来,一手把他按下:“别动,刚给你包扎好的!”她说话时有北方口音,听着十分亲切。
冼红阳想起来,她便是那个一手接住他的姑娘,倒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那少女笑了:“我叫白小川,你叫我小川就好。”她又笑道,“你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在堂兄那里,我听到你好多事情。”
冼红阳奇道:“你堂兄是谁?”
白小川笑道:“越赢啊。”
冼红阳这番惊喜非同小可,他忙道:“越庄主他们现在如何?都还好吗?叶大侠这段时间到底怎样,你们又是怎样找到我的?”
白小川笑了,她拉了把椅子坐过来:“你想听?那我就慢慢讲给你。”
原来那一天黎玉战败唐绝,之后暗魁首几人被召回,黎玉寻思着:多半应是为了叶云生之事。他默默在十二楼外转了几圈,十二楼占地极广,自然看不出内里有何动静,但他的心中却仍然极是烦乱。
叶云生这人,真是胆大……
他心里隐约猜出叶云生是为了救人才去闯十二楼,他也知道十二楼作恶多端,这般行为,可以看作是一种愚勇,然而,却又令人不得不佩服。
他抬腿走了几步,一个微小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你明知叶云生一人在十二楼中拼搏,也不去帮他一帮?
黎门虽僻处岭南,但亦是名门正派,黎玉脾气不好,可也自诩英雄好汉。他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与叶云生素无往来,还曾经和他打过一架,你来江南是来办事,若硬惹上十二楼,非但不智,也会招得掌门不快……
这些缘由,都非常有理。其实无论从哪一点看,黎玉都没有什么道理去相助叶云生,他继续向前走,这条路宽阔平整,走起来理应十分轻松,但是他的步伐却是十分缓慢,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声责问:你不如叶云生!倘若今日换成你的朋友困在十二楼中,你便不会去救他!
黎玉脚步骤然一顿,是,今日若换成他黎玉的友人困在十二楼中,或者说,他这次去江南来要寻的何晴若困在十二楼中,他便做不出这种闯楼救人的事情。
是的,他做不到,尽管他是黎门公认有史以来最有暗器天赋的天才之一,黎门最年轻的长老辈人物,最得器重的暗器高手,尽管他有这许多的头衔,他依然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猛一跺脚,展开轻功,疾驰而去。他对自己说:我做不到又如何,我是黎玉,他是叶云生,各人行各人路,有什么不对。
耳畔风声过耳,这一路疾奔,也不知奔过了多少街道,过了多少时间,黎玉只觉自己脸颊耳朵都热辣辣的,不知是风声所致,还是他心神不宁。
他停下脚步,定一定神。奔回十二楼的念头再度在心中涌起,他问自己,你便这般对飞雪剑坐视不理,江湖道义,被你置于何地?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天人交战,正在这时,黎玉忽听耳畔传来微细风声,不由一震。
倘若是其他声音,再如何惊心动魄,也不至于令这名暗器高手心慌意乱,但这风声不同,他熟知暗器,听得分明,这是唐家暗器射出的声音!
唐门中人怎么又来了?难不成是暗魁首?黎玉心中一动,顺声音一掠而至一条小巷,这一看却又吃了一惊。眼见小巷中一个身着长衫、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负手站在当地,正是唐绝。他对面站着个年轻女子,穿着件雪白衫子,面色亦如雪一样惨白,她手中扶抱着一个已经没了知觉的男子,那男子原穿的也是件白衣,但此刻上面泼洒鲜血,仿若雪地梅花一般。
这女子黎玉熟得很,可不正是他们叔侄二人来江南寻访的何晴若!而她扶抱那男子黎玉也识得,正是飞雪剑叶云生。
他心中惊愕,脚下难免失控,“咯”的一声发出声响,唐绝与何晴若便双双发现了他。唐绝只是微微一笑,仿佛甚是满意。何晴若如同见到救星一般,语气中满溢惊喜,声音都颤了起来:“黎……黎公子,快救救我!”
其实黎门与千手门交好,那么按辈分而论,何晴若也该叫黎玉一声“黎叔叔”或者“小叔叔”,这声“黎公子”着实叫得有点奇怪。但二人年纪相近,黎玉也不甚在乎这些事情,并未留意,便问道:“世……何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他原想叫一声“世侄女”,但他平时虽然欺压黎文周惯了,面对唐绝时也好讨口头便宜,这何晴若却是个年轻女子,又尚未嫁入黎门,因此他也有些不好叫出来,便以“何小姐”含糊了事。
何晴若面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低声道:“黎公子,这位叶大侠曾经搭救我一次,如今他被人追杀,我……”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黎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原本在叶云生闯十二楼一事上,他便已矛盾许久,如今却见一个年轻女子甘冒奇险,上前救人。相比之下,他竟然连一个年轻女子都不如!思及至此,他把手一挥,喝道:“退到我身后!”
以黎玉样貌而言,虽甚稚气,这一声却极是威严。何晴若甚是感激,带着叶云生,悄然退到黎玉身侧。唐绝背着手笑嘻嘻看着,竟然也全不阻拦,只笑道:“好极了,黎玉,方才我还懊悔,你我下一战不知要等到何时,未想现在便等到了机会。你既已接过凤尾丝,那便接一接天女线如何?”
黎玉傲然一笑:“有何不可?”
二人双目一对,各自凝神。唐绝负在身后的双手慢慢拿出,忽然间迅速自袖中取出一个圆筒,连扳上面数个机簧,三十六根细针霎时射出!
自来暗器机簧,发射时多是一个方向,但唐绝这暗器却不同,不知是他手法特异还是这暗器奇妙,那三十六根细针竟将黎玉周身上下笼罩了个风雨不透,上下左右,无一处死角。这些细针更是色彩缤纷,看上去倒是十分美丽,仿佛天女手中的彩线一般。
然而黎玉知道,这些细针之所以色泽艳丽,乃是由于上面淬了剧毒。而这天女线较之凤尾丝又是不同,凤尾丝攻击方向虽不定,却不能如天女线一般全盘笼罩,先前的雨伞是再不能用。
但黎玉并不慌张。
他插手腰间,喝一声:“着!”十指骤然张开,三十六枚银针从他指间激射而出,方才唐绝出手固然难得,但毕竟还是借助了机簧之力。然而黎玉这一次打出三十六枚银针的功夫,却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银针与彩色细针在空中两两相碰,“叮叮”之声连绵不绝,所有暗器一并落到青石路上,并无一枚刺到黎玉身上,更不用说身后的何晴若与叶云生。与此同时,唐绝忽地手捂胸口,“啊”的一声,连退数步。
黎玉心中诧异,他方才发出银针,只是为了打落对方的天女线,并未发出第三十七枚银针射伤对方。何况天女线十分了得,就算让他发出第三十七枚银针,他也无余力。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何晴若:“是你?”
何晴若面色惨白,却仍道:“是我!”
原来方才二人交手时,何晴若在黎玉身后突袭,射出一枚银针。是时唐绝正与黎玉集中精神拼争,万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加上千手门暗器亦有其所长,竟然中了一针。
黎玉大怒,他素来高傲,何晴若这般助他,实让他觉得丢脸至极。这若换了黎文周在此,他张口便要大骂一顿。可何晴若却是黎文周的未婚妻子,又见她面色如纸,樱唇颤抖不已,一双眼怯生生地看着他,心一软,便没有骂人,只斥责道:“谁让你出手的!”
这话在他而言,实在已经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何晴若却眼圈一红,两滴泪水便滴到了衣襟上,又滚落到地面。黎玉忙把头转过,不敢说下一句,心道女人真惹不得。
他对唐绝道:“她出手不是我授意的,可到底和我有关。你走吧!我不难为你,咱们下次再比!”
何晴若这一针虽未刺到唐绝要害处,但千手门不似黎门有不准淬毒的规矩,因此这一针上淬的毒药十分厉害。唐绝虽然不惧,却也须赶快找个安静所在解毒,他看了黎玉一眼,笑道:“好,那我们便下次再聚。”又看了何晴若一眼,这一眼中,却是阴冷至极,随即飞身掠走。
直到唐绝离开,黎玉便先行查看叶云生伤势。这一看却不由吃惊,道:“他的伤势也还罢了,他中的毒可着实厉害。”
何晴若忙问道:“黎公子,你可有办法医治?”
黎玉沉吟不语,他黎门虽不用毒药,可不是不懂毒药。百年以来黎门一直与唐门对峙,若对毒药一无所知,可不知要死上多少人!与此同时,黎门更觅出一些特别的解毒方法,用以解除那些寻不到解药的剧毒。他是个但凡定下一条路,便要走到黑的人,又看一眼叶云生,一阵热血性情之感慨然而生,心道罢罢罢,既然已与追捕飞雪剑的唐绝对上,我便救了飞雪剑,又能怎样。凭我黎玉,难不成还保不下一个人!
既下了决定,他心头也便豁然开朗,方才在十二楼门前的种种郁闷一扫而空。他看一眼何晴若:“何小姐,你是江南人,可知在这玉京城里什么地方有流水又安静?那水流得越快越好。”
何晴若思量一番:“有一个地方。”
黎玉带着叶云生与何晴若,先回客栈,一路上,他也曾小心询问何晴若这出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碍于何晴若脸面,他并未说出江湖传言莫寻欢拐带一事。
何晴若脸又是一红,道:“其实我去往玉京游玩散心,后来被十二楼劫持,其中承蒙叶大侠相助,将我救出。”
黎玉便信了,心里暗骂十二楼不已,倒是又坚定了一分救助叶云生的决心。
在黎文周与何晴若相遇时,这一对未婚夫妻面上都有尴尬之色,彼此目光回避,谁也不肯看谁。黎玉只当他们少年脸嫩,便道:“文周,一切都是误会,何小姐本是到江南散心,谁想被十二楼劫了。这笔账咱们日后再找他算,眼下咱们先去城外,把飞雪剑救了再说。”
说完这几句,他匆匆忙忙便去收拾一些得用的药物,并未注意到黎文周的面色忽然变得惨白,之后,又变得血红。
三人雇了一辆车,赶到玉京城外落花溪。这里名称虽然雅致,但地势颇险,周围也没有什么花树,玉京人很少到此处游玩。黎玉把车停下,查看一番,只见水流湍急,伸手一探,寒凉刺骨,倒不免皱眉,嘀咕道:“这么冷,我可遭罪了。”他又道,“文周、何小姐,你们两个给我护法,我大约需要三个时辰。在此期间,不可打扰,尤其不可碰触我二人身体。”
黎文周、何晴若同时答应一声。黎玉便从身上取出一枚碧绿药丸,一捏叶云生下巴,迫他服下。这是固本保元的药物,否则以叶云生此刻身体,坐在冷水中数个时辰,非得大病一场不可。
他又从身上取出几种药水,调配一番,手法极是娴熟好看,调配出的药水被他倒入一只小银瓶中。他取出银针放入药水,轻运内力,那些药水被吸入银针中,原来这些银针竟是中空。
一切准备妥当,他一手提起叶云生,一手拿出四枚银针,针盒则依然留在岸边。轻喝一声,二人平平飘起,落入湍急流水之中。
叶云生是个身形高挑的男子,黎玉足矮了他半个头,然而这一拎,却是浑若无物一般。湍急流水不断冲击他二人身体,却移动不得二人分毫。平素里黎玉常斥责黎文周不习暗器,只练剑法拳脚,因此黎文周虽佩服小叔叔暗器,却不以为他其他本领有何了得。今日一见,方不由叹息:“原来小叔叔内力也是这般出色,我竟是小觑他了!”
二人在水中坐正后,黎玉将手中银针一展,刺入叶云生颈后大穴,银针打穴结合药水效力,刺入之际叶云生身体不由一颤,却未曾醒来。黎玉欣欣然道:“有感觉便好。”
他手指轻捻,内力半吐,过了足有一刻钟时间,一滴滴黑水慢慢从银针中空处溢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入水中,浓如墨滴一般。更奇妙的是这黑水落入水中竟没有迅速扩散,而是被流水冲出好远后方才慢慢变淡。
这正是叶云生身上所中奇毒,也是黎玉一定要选择在流水中施针的原因,否则此毒毒性太大,若是任它聚留身边,黎玉自己只怕也要中毒。
眼见那四枚银针已不能用了。黎文周与何晴若在岸上眼睁睁看着,一个道:“小叔叔,把你手中银针给我!”另一个便要伸手去拿药盒中银针。
黎玉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话,食中二指拈着四枚银针,轻轻一挥,银针闪电一般飞到岸边的针盒中,针尖直撞到内壁上,借着这股反击之力,针盒中的另外四枚银针电射一般倒飞出去,黎玉伸手一抄,正正接住,开始二度为叶云生施针。
黎文周、何晴若二人只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双双惊呼出声。他二人都是内行,也都学过多年暗器,自然明白黎玉方才那一下难度之高,对准头手劲要求之刁钻,已到了何等地步!
先前他们还担心黎玉是否需要帮忙,自是全神贯注。如今一缓下来,两两对视,尴尬之意更胜前夕。
何晴若细白的手指紧紧绕着衣带,面上一阵红来一阵白,欲待要走,可是脚下却似有千斤之重,怎样也迈不动步子。过了半晌方道一句:“黎公子……”
她称呼黎玉是“黎公子”,称呼黎文周却也是“黎公子”,乍一听来,竟听不出她叫的究竟是何人。
黎文周心中纷乱烦扰,实不在何晴若之下,他看着那少女柔美的面容,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过了半晌,方才道:“那时你说的话,我一直遵守诺言,不曾说给任何人听。”他的声音木木的,全无起伏,一无感情。
何晴若的眼泪忽然便流了下来:“黎公子,是我对不起你……”
黎文周用力一挥手:“你不用说了。”他猛地转过身,“目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保护小叔叔的安全。”
他转身便向河道一端走去,何晴若面上还流着泪,却也是走向另一端,为黎玉护法。
这一番话,因二人离河中已远,声音又低,兼之黎玉全神贯注为叶云生驱毒,因此并没有听到。
章十七落花溪畔
天一点点地黑了下来。
每隔一刻钟,黎玉便为叶云生替换四枚银针。到得后来,针盒中已无多余银针可用。他也不再施针,双掌置于叶云生后心上,为他驱清体内余毒。
这最后一步方是驱毒关键,黎玉起先施针,是将叶云生体内毒素一半驱至体外,一半聚在体内一处,再以内力驱除。否则若是如起初一般,毒素分散,再高的内力也无法将之全盘除去。
此刻也正是解毒的关键时分,黎玉虽然身处寒凉彻骨的水中,头上却有白气蒸腾而出。黎文周与何晴若远远看了,亦知此时紧要,不敢怠慢。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闷雷响声,原已逐渐变暗的天色忽然黑得更快,大朵大朵的乌云聚集一处,空气闷热,令人十分不畅。
黎文周皱着眉头,口中喃喃道:“总不会是要下雨吧……”
似乎为了配合他这一句,一大滴雨水倏地砸到他鼻子上,不消片刻,大雨倾盆而下,天色暗得更甚,间或一道道闪电刺破夜空,晃得人颜面一片雪白。
当此时刻,黎文周第一眼看向的却不是黎玉,而是与他相反方向的何晴若,大雨中,那柔美少女衣衫已然尽湿,愈发显出窈窕身形。他猛地一咬嘴唇,不再看她,目光转向落花溪中的黎玉。
这场雨确实给黎玉造成了不少麻烦,雨水之大,砸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发丝都黏在脸上,真正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喃喃骂了几句,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想骂老天,到后来,还得认命地继续为叶云生驱毒。
雨势更大,何晴若站在落花溪东侧,一会儿看一眼溪中的两人,一会儿看一眼四周。忽然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周遭纤毫毕现,光芒之耀眼,她险些睁不开眼睛。
不对!那并非全然的闪电,是刀光,雪一样的刀光!
何晴若不及思索,凭着生于暗器世家的本能反应,手一扬,十八枚铁莲子一并打了出去。
虽然她出走江南时因缺乏江湖经验之故被十二楼擒获,但其实何晴若暗器本领已尽得其父真传。雨声中金属撞击之声不绝于耳,十八枚铁莲子连着十八把飞刀,一并掉落地上。这飞刀与一般飞刀却不相同,中间以一根细丝相连,甚是古怪厉害。
一个中年女子自大雨中步出,她生得虽也算清秀,面上却有一种戾气:“小姑娘,倒也有些本事。”
何晴若见得此人,心神一震。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唐门暗魁首中的唐慧。此时她阴阴一笑:“你能打落我的百慧刀,倒也有些许能耐。但你可知,我这百慧刀共有四把,第一把是十八把飞刀相连,第二把是三十六把飞刀相连,第三把是五十四把飞刀相连,最后一把是七十二把飞刀相连,以你本事,到底能打落几把,我倒也有兴趣看看。”
她掌一翻,大雨中一阵晶光闪烁,第二把百慧刀已然射出。
唐慧原名唐蕙,唐慧之名,乃是她以百慧刀成名之后方才改的。这百慧刀名为一把,其实却如十几把甚或几十把一并射出一般。密集如雨而速度如风,着实了得。何晴若细白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双手奇快无比地探入腰间,一阵声音直如暴风骤雨,又一把铁莲子二度射出,她身形也随之急速后退。这把百慧刀上的利刃,致命一半被她铁莲子打落,另一半则被她躲了过去。
唐慧眉毛一立:“小丫头!”她成名已久,怎禁得起这一个小丫头接连打落她两把百慧刀!霎时杀心已起,第三把百慧刀如繁星疾雨,刀光所致,尽是何晴若的要害之处。
其实以何晴若真实本领,实不如唐慧。加上她手中铁莲子是从十二楼脱困后铸造而成,不及平日使得顺手,十分功夫只好使出八分。但她有一点好处,她出身,原本是千手门。
在江湖中一众使暗器的门派中,千手门正如其名,擅长的乃是一次射出多枚暗器的本事,仿佛一个人长出了一千只手臂一般,恰是唐慧这百慧刀的克星。倘若今日来的是与唐慧齐名的唐智,只怕何晴若便支撑不到这个时候。
然而这第三把百慧刀,以何晴若的本事,却实在也再抵挡不过了。
在何晴若遭遇唐慧时,另一边的黎文周,却也遭遇了危机。
大雨中,有老者轻咳一声,从他身后缓缓步出,上下打量一番:“你是黎家的小辈?”
黎文周见这老者一身姜黄色衣衫,腰间佩一枚青玉佩,上刻“一只辟邪”,心中一凛,他识得这是唐门长老的装束,又听黎玉言道暗魁首已至玉京,手扶剑柄,冷然道:“不知阁下是唐聪,还是唐明?”
老者呵呵一笑:“我是唐聪,年轻人,你眼力是有的,只是太不懂尊重长辈了!”话音未落,两枚铜钱向他面门直打过来。
黎文周自打见唐聪以来,便一直着意提防。但唐聪一未举手,二未投足,这两枚铜钱来得实在是神鬼莫测。匆忙间他猛然右移,身形奇快,同时手一抖,两枚飞镖脱手而出,欲将铜钱击落。
眼见飞镖便要触到铜钱,那铜钱忽然一转,躲开飞镖追击,又向黎文周所在方向射去,仿佛有生命一般。两枚飞镖力道已泄,落到雨水中,徒留沉浊声响。
黎文周再向左纵去,未想那铜钱竟又转左,他二度出手,又射出两枚飞镖,没想到那两枚铜钱向下猛地一坠,由打向他面门改为打向他前胸,仍是不离他要害。
此时黎文周身后便是溪水,容不得他再度躲避,唐聪哈哈一笑,声传雨中。黑雨夜中,黎文周依稀见得那铜钱边缘闪烁绿芒,心知上面必有剧毒,暗叫不好。
唐聪还在大笑,未想就在铜钱即将碰到黎文周身体时,一道剑光脱鞘而出,如暗夜中亮起一道火光,当当两声,两枚铜钱被削成四段,落到地上。黎文周手中执剑,一阵风一般冲来,喝道:“接剑!”
唐聪先前看黎文周暗器本领,委实是不能入他的眼睛。实未想到这年轻人剑法竟然这般好,轻敌之余已失了先机。唐聪多年来精研暗器,剑法上便稍逊一筹,兼之年纪已老,气血已衰,黎文周一套小巧贴身的什锦剑竟将他紧紧缠住,连再发暗器的间隙也容不得。
唐聪不由大怒,自来黎门与唐门争斗,从来都是在暗器上称雄,他从来没想过今日里会被一个黎门小子用剑法缠住。但若说黎文周哪里不对,也是不然。人家好端端地使剑法,也未使诈,如何责他!
唐聪心中怒火暂且不提,这一边黎文周虽然暂时将唐聪困住,心中却是紧张不已。一则自己虽将唐聪困住,可还没有能力将他一剑斩杀,稍有疏忽,唐聪暗器出手,自己只怕便有丧命之虞;二则,唐聪既然已到,那暗魁首的其他人到没到?黎玉与叶云生此刻动弹不得,倘若来一个人过去,黎玉直是全无反抗之力!
然而黎文周想错了,来到落花溪畔黎玉身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打头的一人身穿一件十分飘逸的雨过天青色长衫,在这大雨天里,竟然没有沾上一丝雨水。这决不是说他的内功已经高到了片叶不沾身的地步,而是因为在他身后,有一人为他撑着一把大伞。那人大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中,面上却仍是恭恭敬敬。
走在前面那人微微一笑,他生得十分清逸秀美,在这大雨中愈发显出一种飘飘欲仙的气质。但看在黎玉眼中,却实在比恶鬼还要头疼三分。
那是唐绝,暗魁首之首的唐绝,在他身后跟着的人,则是唐智。
唐绝懒洋洋地向黎玉打个了招呼:“真是巧得很,我到郊外散心,竟也能遇到黎公子啊。”
鬼才相信你是没事来散心的,黎玉咬牙切齿地想,此时离驱毒完毕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却亦是最关键的时分。倘若他这时被打扰或者放手,毒气流转,他与叶云生两人都有性命之忧。
唐绝看了看他,又笑道:“咦,黎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哦,原来是在救人啊。我看这位大侠也面熟得很,这不是江南飞雪剑吗?说起来,今天白天的时候,十二楼那个楼主陆君明还拜托我们暗魁首前去追捕他,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见面了。说句实在话,我唐门虽与十二楼有合作关系,可我也没必要什么都听他们的,因此今晚来不是十二楼的意思,而是我唐绝的意思。来来来,这水里怪冷的,您二位还是赶快上来吧。”
他这一番话,若忽略其内容,语气可是十分有礼、十分客套,仿佛黎玉是他的一位贵宾,他诚心诚意地请他来自家做客一般。
黎玉不语,他这时要上来就和叶云生一路挂了。唐绝见黎玉不理他,又奇道:“咦,你不肯上来么?这真是让人遗憾。我听说今晚上,还有两个人与黎公子一路前来,一个是黎家的小辈,一个是何家的小姐,不如我先请他们去唐门做客,黎公子随后再来如何?”
几乎是为了应和他这一番话,遥远处忽地传来年轻女子的一声哀叫,因隔了大雨,声息含糊,却已足令人心惊肉跳。黎玉的身子猛地一颤,而他前方的叶云生因这一颤,更是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唐绝微微一笑,极是得意:“黎玉,你不走,小心你那两个晚辈……”
这一句话尚未说完,一道灰白色闪电忽地自河水中迸射而出,其速之快,其势之奇,令人难以想象。黎玉冷冷喝道:“我相信他们!”
唐绝绝对没想到在这种时候,黎玉还有办法出手,还击、躲避都已不及,仓促之间,他把身后的唐智用力向前一推。一道灰白色长剑霎时刺入唐智胸口,唐智哼也不哼一声,当即身亡。
那是叶云生的飞雪剑。黎玉双掌不能离开叶云生身体,他借着雨声掩护,伸足一踢,以叶云生佩剑为暗器,发出这一击。
若是他双手得空,此时一击,唐绝便无法再活在这个世上。
在唐慧射出第三把百慧刀的时候,何晴若已经知道,自己必然打不过。
打不过,也躲不过。
所以,她干脆没有躲。她在百慧刀即将出手的时候,就已经向着唐慧疾冲了过去。天下绝没有哪一个暗器高手会用这样的打法,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唐慧索性不用出手,只把百慧刀向前一递,数枚刀刃已刺到了何晴若身上,这百慧刀遍染剧毒,不消一时片刻,何晴若便会身亡,唐慧嘴角微撇,却忽觉心口一凉。一低头,却见一把小小匕首,正正插在自己心脏上。
何晴若一击得手,亦是慢慢软倒地上。以她能力,原本连暗魁首中最弱的唐慧也打不过,但到头来,纵是一命换一命,也为落花溪中的两人博得了一线生机。
她用尽身上最后一点力量,转头看向落花溪,面上浮出了一个微笑。
黎文周这一边,唐聪却已经有点支撑不住。
这也不是说黎文周剑法出众,有若剑神,如果是叶云生在这里把唐聪逼到这个地步还有可能。黎文周剑法高,这是自然,其次,他着实已经开始了不要命的打法。
倘若硬拼,唐聪也不是拼不过黎文周,但身上势必就要受一些伤,挂一点彩。而唐门的长老,是决不容许自己吃亏的。
因此唐聪恼怒之下,大喝一声:“唐明,你在一边看什么热闹?”
这两人原是亲生兄弟,但从小相争到大,彼此感情却是平平。先前唐聪出手,唐明便在一边掠阵。事实上单是唐聪对付黎文周,便已有欺压小辈之嫌。此刻唐聪又这般喊,唐明心里老大不乐,心想你又没有被逼到什么地步,却让我出手,将来江湖人传说我们兄弟两人对付一个小辈,有什么面子。
他心里抱怨,可全没想过,要是自己处在唐聪位置,只怕要与他做出一般抉择。此刻他咳嗽一声,掠至唐聪身边,正思考着用什么暗器既杀了人,又不失面子,却见黎文周目眦欲裂,高举宝剑,朝着唐明便冲了过来。唐明吃了一惊,他亦是惯于与人比拼暗器,少有这般近身搏杀之时,更兼黎文周身上杀气之烈,着实少见,竟被吓得连退了数步。
原来黎文周并不知唐明心中所想,一个唐聪他已然艰难,眼见又来了一个唐明,他心头直如火烧一般。双重压力之下,他索性豁了出去,心道我今日里拦得一个,黎玉的危险便少了一分。罢罢罢,小叔叔,黎门之中,也只有你一人待我好,我一身暗器功夫也是你所传授,今日里,这条命我便交给你了!
他纵身上前,展手间剑光四溢,这与黎家功夫已无干系,乃是他十八岁之前流浪江湖时所习,这套剑法名为“百千万劫难遭遇”,江湖众人通常称它作“百千万劫”,乃是一套招招同归于尽的剑法。如今黎文周已有赴死决心,这一套剑法使得更是淋漓尽致。
唐聪、唐明二人人老成精,受伤都不肯,哪肯与他同死。因这一点,虽然他二人武功均高于黎文周,一时间竟也被他缠了个手忙脚乱,分不出手去溪畔对付黎玉。
黎文周以命相赌,终于为黎玉博得了一些时间,只是,他又能支撑多久?
落花溪畔,唐智一倒,那把大伞亦是一并落地,大雨铺天盖地地浇到了唐绝身上。先前的飘逸自如全不见了踪影,唐绝倏然变色。黎玉哈哈一笑:“唐绝,好得很,你此刻也与我一般了!”
唐绝紧紧盯着他,目光中满是怒火,似乎他衣履尽湿这一件事,比之唐智被杀还要不可原谅。黎玉又笑道:“你这个人,实在也奇妙至极,你说要找我试你四大暗器,现在只比了两件,你便要杀我,你是不敢与我比下去,还是说话和放屁没什么两样?”
黎玉平时说话虽毒,却也少有这般粗俗言辞,但他知唐绝性情高傲,这话却是有意激他。未想唐绝听了他这几句话,眼中的怒火反而慢慢熄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平素那种奇异的淡漠神情。
他说:“黎玉,你这般说,看来你果然是没有什么能力反击了。”
冰冷的雨水浸湿了唐绝的长发,那张苍白而秀美的容颜在雨夜中看起来竟如鬼魅一般。他继续说下去:“黎玉,我告诉你,自我生下来那一天起到如今,我便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一个小小的女子,竟敢偷袭我,让我受伤中毒!你,黎玉!你是我看中的对手,竟然伙同那个女子一并伤我!若这笔账不算,我便把唐绝两个字倒过来写!”他的唇边露出了轻柔的微笑,“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我不杀你。我只是要把你带回唐门,打断你的四肢,然后用最好的伤药给你包扎。等你伤好之后,我们再来比试,你说好不好呢?”
这番话言辞极是恶毒,唐绝的语气却是十分和气,黎玉泡在水里半天没说一个冷字,这时却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人是个变态!
决不能让他成为唐门未来的掌门!
他低下头,只当没有听到唐绝这番话:“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唐绝笑道:“何家那小姑娘,我在她身上下了追踪香。黎玉,这种小事你也要问上一问,我看,你是在拖延时间吧?不必了!”
他正要出手,忽然间一道银芒划破夜空,一件小巧暗器向他飞速袭来,唐绝大吃一惊,此刻黎玉手不能动,叶云生也没有第二把飞雪剑供他使用,这暗器是从哪里来的?此刻二人距离极近,眼见那样暗器就要打到他咽喉处,生死关头,唐绝猛一低头,硬生生咬住了那枚暗器,牙齿被震得剧痛不已。
这一下死中得活,真比方才剑射唐智还要危险数分。唐绝呸地吐出暗器,那竟是一枚银坠角。原来方才黎玉垂首,其实是咬下叶云生发带上的银饰,以之为暗器,发力吐出。
唐绝暗叫侥幸,若不是自己应对及时,只怕便要中招。只是他刚想到这里,忽觉胸口一滞,霎时浑身酸麻,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原来方才黎玉咬下的银坠角,不是一枚,而是两枚。第二枚在此刻方才射出。他本意是要杀掉唐绝,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分心,掌心内力未免出岔。叶云生体内毒素,已有少量侵入了他的体内,这一击,也仅是将唐绝打晕而已。
章十八鹰飞戾天
落花溪,几人死,几人伤,更有几人,徘徊在生死边缘,似生近死,似死方生。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雨夜中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这是个中年男子,气宇不凡,但两鬓已白,平生憔悴。他衣着简朴,一双手远较常人为大。他经过落花溪畔,一眼看到溪中两人,不由“噫”了一声。
此刻黎玉、叶云生二人已陷入危急时分,毒素已入黎玉体内,而叶云生体内毒素也已不受控制。那中年男子眉头一皱,一跃入溪,一掌击中黎玉后心。
黎玉身子一颤,只觉一阵浑厚内力自后心传入,他借助这股内力,玄功再运,终于制止住二人之间毒素互递。那中年男子一皱眉,双掌抵住黎玉后心,再度运力过去。
这第二次传过的内力更多,黎玉长出一口气,终于慢慢放开了贴在叶云生后心的手掌。那中年男子双手一带,将他二人一并带到岸上。
借着大雨微光,黎玉细看叶云生面色,又翻他眼睛,二度出了一口气。叶云生的这条命到底是保住了。但他自己却也因毒素入侵,全身乏力,几乎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转瞬间他却又想到黎文周与何晴若两人,忙道:“我两个晚辈被唐门围攻,请大侠快去救人!”
他性情高傲,这般求人实属罕见。那中年男子一惊,他看黎玉外貌,以为已经十分年轻,他的晚辈岂非更小?唐门素来位于正邪之间,没想到竟然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不由大怒,便向黎玉所指方向疾奔而去。
此时黎文周已然左支右绌,起初唐聪、唐明两人被他缠住,是因为皆有自私之念,不愿伤及自身,但时间一长,二人便想到唐绝犹在溪畔,自己若太晚过去,这位少主可是容不得人的,宁可自己受点伤,也不能再和这小子纠缠下去。
在黎文周一剑“天地同春”刺出时,唐聪哼了一声:“小子,莫要猖狂!”他不避剑锋,手一扬,一把铁砂铺天盖地撒了出去,将黎文周前后上下罩了个风雨不透。与此同时,唐明亦是冷笑一声,一把金钱镖撒了出来,指向黎文周身上三十六处大穴。
这般一来,黎文周是必死无疑,未想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忽地跃入圈内,两只大手一笼一罩,竟将金钱镖与铁砂全部笼入手中。唐聪、唐明大吃一惊,一则惊于这人武功之高,二则惊于这人不要命了?那金钱镖与铁砂上遍染毒药,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那人缓缓张开手掌,铁砂与金钱镖一并落到地上,一道闪电恰时划破长空,唐聪、唐明霎时看得清晰,他手中竟是半点伤痕也无!
这是什么人?二人大吃一惊,就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之时,那人指成鹰爪之势,气势如山,分向二人袭来!
这一招内力之强劲,气势之豪迈,直是唐聪、唐明平生仅见,他二人哪敢硬接,身形后掠,连退数步,方才逃开鹰爪范围。那人再度出招,内力竟是更胜前番,唐聪、唐明尚未停稳,二度后掠,那人更不停歇,第三次出招分袭二人,这一次二人实躲不及,“呼”的一声,胸口衣襟被双双撕裂,再多一步,便有开膛破腹之虞。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满是恐惧。这般功力,这般劲道,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使出这样的鹰爪功,那便是被丐帮帮主冼红阳刺杀的太子座下侍卫头领,鹰爪门中第一位高手——陈鹰!
越到这种时候,越显出二人实是兄弟,思想一致,他二人未曾交谈,却已同时做出相似举动,唐聪连发三把铁砂,唐明则一并打出四十余枚金钱镖。陈鹰也不由停住脚步,凝神对付这风雨不透的暗器,待他招呼下这些暗器之后,却见唐聪、唐明已是逃之夭夭,踪影不见。
这时黎文周已是气喘吁吁,雨水杂着汗水湿了个遍。陈鹰先前来救他时,虽见他并非自己原先所想的小孩子,但唐门以两位长老之尊,竟然同时向一个年轻人出手,亦是让他心中不忿,故而一出手解救便是极招,将唐聪、唐明驱走。
他向黎文周道:“你溪中长辈要我来救你。”
黎文周也不及道谢,忙问道:“小叔叔可好?”又道,“还有一个朋友在那边,请你……”他下半句话尚未说出,陈鹰已经向何晴若方向掠去,黎文周忙跟在后面。
到得何晴若所在之处,一眼看到她与唐慧状况,黎文周已猜出当时发生情境,不由得心痛如绞,全身僵硬。陈鹰却俯下身去探她脉搏,又一翻瞳孔,简短道:“还有救。”双掌抵在何晴若后心上,不消片刻,何晴若嘤咛一声,却未曾睁开双眼。
陈鹰转过头:“她中了毒,你可知解药?”
黎文周犹豫一下,其实唐慧的尸体亦在侧畔,身上必有解药。但他因对毒药暗器不喜,并不熟悉这些,便道:“小叔叔必晓得。”
陈鹰先前听他言语,已猜到他所说的“小叔叔”是指黎玉,便掠回溪畔,时间未久,他一手拎着黎玉,一手拎着依旧昏迷未醒的叶云生回来,这两人均是成年男子,合在一起也有二百多斤。陈鹰提着二人却浑若无事一般。
黎玉此刻侵入体内毒素未解,行动不便,但话还是能说的,一见何晴若情形,便向黎文周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唐慧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
黎文周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翻出唐慧身上七八个药瓶,一起交到黎玉手上,黎玉一一检视一番,吩咐道:“红色的瓷瓶里取三枚药丸,给她服下,白色冰裂纹瓷瓶里的药粉敷在伤口上,那个孔雀蓝瓷瓶也收着,过一个时辰,再服里面的药两颗,便没事了。”他见黎文周怔怔不动,又训斥道,“发什么呆,快点!”便和陈鹰一起背过身去。
其实这倒是黎玉好意,男女授受不亲,江湖儿女虽不拘小节,却也须避嫌。照他所想,黎文周与何晴若本是未婚夫妻,由他上药,自然是最合适不过。却不知黎文周此刻心潮起伏,但终究还是仔仔细细为何晴若上好了药。
一切完毕,黎玉此时虽不方便行动,却仍是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端端正正向陈鹰行了一个礼:“岭南黎门长老黎玉,谢过陈鹰陈大侠救命之恩。”
那夜暴雨不停,几人寻了一个山洞躲避,天明之后,因叶云生、黎玉皆是不便行动,便由陈鹰护送他们回到客栈。唐门暗魁首五人中,唐智、唐慧于这一役中身亡,唐聪、唐明逃跑,唐绝则中了黎玉暗器,倒在落花溪畔。若换成黎文周,便要将他格杀当场,但黎玉性情高傲,不屑于杀一个不能还手之人,心中却也道:这个未来的唐家掌门,早晚有一天会死在我手里。
几人一夜未曾好好休息,回到客栈之后,叶云生被安置在他原先的房间,黎玉又请陈鹰在他自己的房间歇息一会儿,陈鹰确也困倦,便未推辞。
窗外红日已升,照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黎玉也不在意,他换了衣裳,头一沾枕便即睡熟。
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他惬意睁开眼睛,甚觉舒适,尚未起身,已听得门外有人低声道:“怕是不好……”
他欲待坐起,却惊觉全身酸软无力,眉头不由一皱,口气却仍是威严:“你们两个,在外面嘀咕些什么,进来!”
他一发话,外面的黎文周与何晴若便只得推门进来,何晴若虽中了毒,但解药对症,因此休息了一段也便无事,进门来先行了礼,一眼见到黎玉虚弱神态,怯生生道:“黎公子,我方才去看叶大侠,见他已醒,可是毒性未曾全消,虽还能讲话,却看不到也听不到……”
这便是叶云生中毒后,第一次醒来时发生之事,只是何晴若不知,在她之前,另有一个人曾经进入房间,先她一步与叶云生交谈。
黎玉见这少女面上全是关切,忧心之色溢于言表,忽地心中一动,暗想:她这般关切,这叶云生在她心中这么重要?我看她对文周便不曾如此……等等,叶云生是她恩人,关切也在情理之中,我先不要多想。
他欲待起身,未想此刻起身也是难得,幸而陈鹰在一旁,便扶了他,四人一并来到叶云生房中。
此刻叶云生已经醒来,何晴若看出他情形不对,便以树枝代笔,在他掌心写字与他沟通。待到黎玉等人前来,见此情形,都不由皱起眉头。
黎文周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头,服侍黎玉坐下,黎玉便执起叶云生左手,在上面写道:“我是黎玉,昨晚助你解毒。”
叶云生一怔,他万未想到助他之人竟是黎玉,便肃容道:“多谢黎公子大恩。”
黎玉苦笑一声,又在他掌心写道:“中途为暗魁首所扰,因此你毒性只解了部分。”目前叶云生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也保住了内力,可以言语,但视觉、听觉、味觉均已不存,黎玉也不提自己被他连带中毒,无法出力一事。叶云生却道:“黎公子手掌虚软,可有受伤?”
他不提自己中毒到底如何,反去关心黎玉,黎玉心里倒也佩服,又写道:“我没大事,你不必担心。你一人,怎的去闯十二楼?”
这正是他关心之事,亦是他慨然去救叶云生的重要原因,果然叶云生答道:“是为救一个人。”
黎玉“啊”了一声,这答案与他起初所想相同,心中不由暗赞:好一个叶云生,这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我实不及!江湖上竟还能有这样的人,实属不易,我昨晚费了这许多气力救他,也不枉了!
他心中欣然,顺手又写了几个字:“你救的是谁?”
叶云生犹豫了一下,但黎玉是他救命恩人,他不愿扯谎,便道:“冼红阳。”
此言一出,黎玉尚未有所反应,一个人突地站起,喝道:“你救的是谁?”情急之下,他也忘了叶云生根本听不见,两步来到他面前,一把揪住叶云生衣领,又道,“他现在哪里?”
叶云生不知这是何人,只当忽然又有敌人来袭,他内力犹在,反手一指,便向那人掌侧穴道点去,那人手一滑,转掌为爪,向他前心抓去,叶云生辨得掌风,一掌还击。双掌相交之时,他已辨出此人功力劲道,不由惊道:“陈统领?”
陈鹰沉声道:“不错,正是我,飞雪剑,冼红阳现在哪里?”他是太子府中侍卫统领,太子对他更有大恩,因此对冼红阳一路追杀,意图抓住他生祭太子。先前冼红阳有一次险些被他捉住,幸得叶云生好友、悠然公子莫寻欢相助,方才逃过一劫。
黎玉万没想到叶云生相救之人,竟然是这个被黑白两道同时追杀的头号逃犯。吃惊之余,见得陈鹰所为,可又好笑,忙道:“陈统领,飞雪剑他如今听不见,你可不是白说!”
陈鹰一呆,放下手掌,但他此刻欲寻弑主仇人,心急如焚,要说慢慢在叶云生掌中写字,他哪有这个耐心!一把又抓住了叶云生,眼见二人便要再度动手,黎玉在一旁看着着急,但他此刻使不得力,用不得武功,插手亦难。黎文周、何晴若二人是小辈,武功不及,见解亦逊,不知当如何阻挡,更是乱成一团。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窗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笑声。
以房间中这数人武功,本应对这少女有所察觉,但这几人有的中毒,有的怒气盈胸,竟然都是失察。黎玉第一个出声喝道:“什么人?”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笑盈盈地推门走了进来。
这少女与何晴若年纪相仿,气质却全然不同,何晴若是一派江南女子的柔美窈窕,这少女却全然是北方女孩的开朗大气,一张脸圆圆的,虽不算美貌,但一笑却十分可爱,给人以可亲可近之感。
她走进房间,看了房中几个人,先笑道:“叶大哥!”然后又拍一拍头,“啊,你听不见……”若不是危急时刻,黎玉等人只怕便要笑出声来。
她又看向房中其他几人,先看一看黎玉,笑道:“黎门的小长老,你好。”
“长老”本是尊称,加上一个“小”字,听着可就加了几分调皮。黎玉本不乐意,但看这少女一派自然天真,倒也难和她生气。又听她向陈鹰道:“陈统领,你好。”
陈鹰手不离叶云生衣领,闻言却也点了点头。那少女又笑道:“陈统领,我晓得你是问叶大哥事情,可他听不见,你要如何问法?这样吧,我有他中毒的解药,你先给他服下,待他恢复,再问如何?”
这句话出口,满座皆惊,看她年纪轻轻,并不似有什么本领,怎的会有解药?这少女却不多言,笑盈盈地上前,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瓷瓶,却是递给了黎玉。
黎玉接过瓷瓶,倾出一枚四四方方的药丸,他用指甲轻刮下一些药屑,细细品尝,辨其滋味,当是解药无误。
少女又从身上取出一个锦囊,交予黎玉:“这是能解天下百毒的蓝田石,赠与小长老。”
这一下黎玉惊得更甚,这蓝田石原是江南御剑门的镇派之宝,可解天下百毒,但后来御剑门式微,蓝田石也被送给了西域罗天堡堡主介兰亭的老师谢苏,怎么这里又出现了一颗?他解开锦囊,定睛细看,却见其中物事果与那传说中的蓝田石一般无二。心下也不由一阵喜悦,知道自己所中之毒必然有解。
但这惊喜不过一瞬间事,他目光一转为锐利,道:“小姑娘,你是什么人?”
那少女一撇嘴,嘀咕着说:“什么啊,你看着也不比我大多少,什么小姑娘的。”却仍是答道,“我叫白小川。”
在场诸人,没人听过这名字,
那少女又道:“好吧好吧,我是个无名之辈。那我说个你们认识的,我是青林庄庄主越赢的堂妹,堂兄让我在这里等叶大哥。”
青林庄庄主名震江湖,亦是飞雪剑叶云生的好友,几人自然知道他。黎玉却冷笑道:“你是越赢堂妹?他姓越你姓白?”
白小川又一撇嘴:“我不随父姓不行吗?”眼见众人眼神中仍有怀疑,她只好又说,“好吧,不光堂兄派我来,莫哥哥托我还有事呢。”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所说的“莫哥哥”是何人,唯有陈鹰沉声道:“悠然公子莫寻欢?”
当年乐游原附近,莫寻欢为助冼红阳,一把银血霸王枪与陈鹰的弯刀鹰爪打了个旗鼓相当,那一场恶战直是惊天动地。莫寻欢以一条右臂的代价,令得冼红阳逃脱一次,也正是因此原因,后来越赢、杜春、叶云生等人相助冼红阳一路逃至江南,莫寻欢却只能留在北疆玉帅江澄那里养伤。
在场诸人,皆知莫寻欢与叶云生乃是一对相交莫逆的好友。陈鹰沉吟道:“他身负重伤,怎会来江南?”
白小川道:“你先别管莫哥哥怎么来的江南,总之这解药是他弄来的,蓝田石也是他弄来的。好吧,其实你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这些话都是他教我说的,小长老,你还不给叶大哥服药?”
黎玉心想她这最后一句说得倒也有理,便先助叶云生服下解药。未想叶云生服下不久,骨碌向后一躺二度睡着。白小川笑嘻嘻地说:“这一服解药,叶大哥至少得睡上两个时辰,叫可是叫不醒啦。”
陈鹰本待追问冼红阳下落,听得此言不由愤愤,白小川道:“陈统领你先不必着慌,冼红阳原本是在十二楼里的,所以叶大哥昨天去救他。但你知不知道,昨天十二楼里已经发生了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眼下十二楼已被云阳卫占了,冼红阳也已不在其中!”
这白小川自从进得客栈以来,说出的消息,便一个比一个石破天惊。陈鹰更是惊讶,他知道云阳卫来到玉京,但他们不捉冼红阳,怎的反而占了十二楼?难不成占这一个黑道组织比捉拿刺杀太子的钦犯还重要不成?朝廷到底是个什么用意?他欲待不信,却也知这等大事,出门问个路人便知,白小川没有必要骗自己。
白小川又道:“我猜你一定想知道冼红阳的下落,跟我来!”说罢展身形便跃出窗外,陈鹰更不犹豫,紧紧跟随其后。
这白小川的轻功却也不错,起纵之间,正是青林庄的功夫。陈鹰随着她穿街过巷,来到玉京城西一所宅院中间,两人翻墙而入,进到后院。
这里却是一个占地颇大的花园,中间一座假山十分秀拔,假山上又有一个亭子,这亭子是以十分名贵的金丝楠木建成,外面并未涂漆雕饰,愈显朴拙天然。单看这个亭子,便知这户绝非一般人家。
但白小川并未带他上亭子,而是绕到假山下面,开了一扇小门让他进入,原来这假山乃是中空,内里空间不大,依稀却也能透出一点微光。白小川低声道:“陈统领,请你在这里等候。”说罢自行离去,门也未扣。
这女孩子做事神神秘秘,陈鹰不甚喜欢,心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但他艺高人胆大,也便在其中等候。过了良久仍无声息,他心中不耐,正要出去,忽闻上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响,又有环佩声音、斟酒声音不绝。
他心中一动,心道莫非是那亭子中来人了?其实这声音十分轻微,也只有陈鹰内力高深,方才听得分明。
又过片刻,又有两个人走入亭中,这两人脚步较之前那人更加细微,陈鹰一凛,暗道这两人武功定然十分了得。
这二人落座,其中一人道:“停云,你下去吧。”
另一人也开了口,声音中却有几分调笑之意:“姑娘好风仪,怎忍心让你斟酒。还是我请你喝一杯吧。”说罢,他微微一笑,“你可还记得,上次我说过,下次咱们见面,我要请你喝酒的。”
便有一个女子声音响起,她并不答第二人那调笑,只简单答了一个“不敢当”,便走了出去。
这女子声音暂且不提,先前那两人声音传入陈鹰耳中,他心中一惊,他识得那调笑声音是悠然公子莫寻欢,而第一个声音,竟是云阳卫地字部大头领,薛明王。
章十九真相如此
薛明王此人,陈鹰自然识得。他原本出身宫中,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被逐出来,又投入权相手下。之后他断了右手,却因此练就铁钩本领,远胜从前,更被任命地字部大头领一职。此人一生,数起数落,纵然陈鹰不喜内监,却也不由佩服此人的心性本事。
但不论怎么说,薛明王是地字部的大头领,担任捉拿冼红阳的任务。而莫寻欢却是协助冼红阳逃跑之人,这两人怎能坐在一处饮酒?真是怪事。他知这两人均是不逊于自己的高手,便屏息凝气,仔细倾听。
却听莫寻欢先笑了一声,道:“沧海桑田,世事变幻,真是令人难以预料。当年我与你在北疆海清轩相逢,那时还打得厉害,谁曾想今日里便坐在一起杯酒言欢,却也有趣。”
莫寻欢所言,是当年一件往事,是时叶云生为了护送大侠李涵谷之子李文非,一路来到北疆,薛明王作为权相手下,在海清轩设伏,叶云生虽然砍去他一只右手,但自己也腹背受敌,幸得莫寻欢出手,方才救了叶、李二人。
薛明王便是在这一役中与叶云生结下深仇,而莫寻欢后来为托付李文非,找到玉帅江澄,二人之间,却也有了一段不同寻常的情谊。
薛明王淡淡笑了一声:“说到这个,我倒是十分佩服莫大公子。”
莫寻欢笑道:“我也知道我这个人,值得佩服的地方很多,倒不知你佩服的是哪一点?”
薛明王先前那句,本有讽刺之意,没想这人脸皮够厚,自己倒被噎了一下,但他也不着恼,手中把玩着酒杯,慢慢道:“世间皆道,悠然公子与北疆玉帅之间颇有仇怨,但你受伤时却会到他那里养伤避祸;你我之间,说不得也是有仇的,莫大公子今日里却把我请到这里来,大家一并饮酒。就这一点,便是了不得的本事。”
莫寻欢声音中带了浅淡笑意:“我以为,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坐下来谈的,那些看着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其实是大家不肯坐下来仔细聊聊。你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大家谈上一谈,总有能合作的地方。何况,”他笑道,“小薛你也很有诚意啊,为了这次合作,你不是也先把叶子的解药给我了么。”
原来那白小川手中的解药的确是从莫寻欢处拿来,亭下的陈鹰心中暗想,而叶云生中的毒则是薛明王所下,想到薛、叶之间仇怨,这也可理解。但薛明王竟然肯为了这次合作把解药送上,这是怎样一个合作?陈鹰心中更奇。
再说薛明王这边,一直以来,身边人多称呼他为“薛头领”、“薛总管”,莫寻欢这声“小薛”叫得他一皱眉头,心想我和你很熟么。但他面上不动,道:“一个飞雪剑,杀他虽不易,以后也还总有机会。为私人仇怨而影响大事,这不是我的作风。”
莫寻欢大笑出声:“不为私人仇怨而影响大事,说得好!我就是喜欢你这个能做大事的调调,来来来,我们干上一杯!”
薛明王笑了一笑,倒也与他喝了一杯酒。莫寻欢放下酒杯笑道:“但我这个人,却最喜欢把私人恩怨掺到大事里面。所以咱们这次的合作条件之一,便是冼红阳必须得到赦免。”
冼红阳三字一出,陈鹰全身便是一震,犹听得那个素来带笑的青年声音放缓,一字一字地道:“你我皆知,冼红阳并不曾刺杀太子,我不愿他继续蒙冤受屈。”
随后便听薛明王轻轻笑了一声:“是啊,他确是不曾刺杀太子,那又如何呢?”
这几句话声音不大,由亭中传到下面,愈显轻柔,然而入得陈鹰之耳,却实如惊雷一般,什么?冼红阳没有杀太子?
倘若今日里只有莫寻欢一人说这句话,陈鹰必不肯信。然而这句话出自云阳卫大头领之口,分量却又不同,云阳卫分属宫中,大头领职责尤重。然而此刻,竟是一个捉拿钦犯的头领说道:“他确是不曾刺杀太子。”
他心中一乱,莫寻欢随后的几句话他便不曾听清,二度凝聚心神之时,只听得莫寻欢敛了笑意,道:“……黑风山上、花儿泊外,你两度可以捉拿冼红阳,却没有拿他,反而任他自行离去,随后又告知人字部的栾杰冼红阳等人所在位置,方有云阳卫铁锁横江之举,那是因为,当时越赢、杜春与他一路,你有意利用青林庄与锦江门的力量,削弱牵制住人字部。而人字部是谁的势力?程王。
“黑风山上,你去争夺那江北黑道盟主之位,又杀了江北大龙头,其实你要的不是盟主的位置,要的是扰乱江北黑道那一番布局。别人不知,我却知道,江北黑道大龙头,原也是程王布置在江湖上的一步暗棋。
“冰山录上,列了大大小小许多个江湖门派,是云阳卫欲借此机会一一除却的对象。这本名录我也曾见过,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十二楼。哦对了,列出这名录的也是程王,这名录我看了好几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上面的门派黑道也有,白道也有,有名的有,没名的也有,十二楼就算在江南黑道上有名吧,可他又凭什么就排到第一位上了呢?”莫寻欢笑道,“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名录不是按名气排的,是按有多少钱排的!”
这一句话说出,薛明王禁不住轻轻鼓了两下掌:“莫寻欢,你能看出这一点,着实了得!”
莫寻欢笑道:“彼此,彼此,这一点你也是看出来了不是。不然,你又如何抢在人字部之前灭了十二楼呢?”
二人目光一接,一时间忽起惺惺相惜之意,不约而同地拿起面前酒杯,轻轻一碰。先前干的那一杯酒,礼节成分为多,这一杯酒,二人却均是真心实意。
莫寻欢放下酒杯,叹道:“先前我还有些不明白,为何江南这一路,冼红阳走得这般轻易,原来云阳卫精力并未全部贯注他身上,而是为了十二楼这一大笔财产。但薛头领到底是技高一筹,我猜想如今十二楼的财产只怕大部分都在你的身上,人字部赶到玉京城时为时已晚,虽然现在接手十二楼的是他们,但拿到的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
薛明王小指指甲轻轻敲击着酒杯,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莫寻欢又笑道:“而且小薛你这一出戏做得妙啊。你用在叶子身上的毒药那般了得,用在陆君明身上的却是逊了许多的散功药物。你若真有心杀陆君明,在十二楼里便能杀了他!可你却只封了他的功力,削去他几根手指。你是留了他的反扑之力,与人字部来个两相残杀,你没动一根手指,人字部七大指挥已折其四。高,实在是高!”
薛明王不疾不缓地道:“我与关头领份属同僚,莫大公子你说得过了。”
莫寻欢笑道:“是么?”语气中全不信任,他不再多说这个话题,“程王殿下这一步棋可也是很妙。侠以武犯禁,哪个江湖门派身上没有几桩说不清道不明的案子?以此为由,除却门派是小,要其财产是大。话说回来,程王殿下是西宫贵妃所出,身份贵重,如今太子一死,皇帝重病,他代为理政,要这么多钱干吗?除非是……”
说着,他意味不明地笑笑:“他有别的什么想法吧?可是小薛你也想要这笔钱,你为的又是谁呢?你为的这个人,是否有同程王一般的想法呢?”
这几句,已说得颇为露骨。陈鹰在亭下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他虽个性忠直,对朝中之事却不是一无所知,眼见莫寻欢言语,已触及到朝廷中的最大机密,掌心中不由满是冷汗。
薛明王停止了酒杯敲击,一张脸沉静如水,半晌未曾言语。莫寻欢却也不在意,就这么笑嘻嘻地看着他。二人之间的沉默足足过了有一炷香时间,你不言,我亦不语。仿佛午后宁静无波的海面,内里,却是波涛汹涌。
有酒水倾倒的声音慢慢传来,是薛明王,他慢慢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随后,又为莫寻欢斟了一杯酒。
有幸被薛头领斟酒之人,江湖中还真是少之又少。这一杯酒,薛明王并未举杯,而是自己缓缓饮下,莫寻欢可也不介意,薛明王喝,他便也喝,非但如此,他甚至还饶有情致地剥了几个莲子过酒。
这一杯酒饮罢,薛明王终于开口讲话,他这第一句话,就惊动了对面的莫寻欢和亭下的陈鹰。
他说:“莫大公子,还是直说吧,谋划刺杀太子的本就是程王。”
这一句话既出,莫寻欢只是吃惊于他这般直接说出,陈鹰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说出这么一句,一时间只觉脑中所有认知都被打破。程王,程王,为什么会是程王!
他还记得太子身边这位三弟,印象中是位温文尔雅的亲王,文才武略也来得,与太子虽不算兄弟情深,对兄长却也尊敬,从未有失礼之处。然而谋划刺杀太子的竟然是他?他到底为什么要刺杀太子?
这最后一个问题问出,那答案却是自行在脑中跃出:天家骨肉,自相残杀,还能为的是什么!
他心中已如万马奔腾,亭上的薛明王仍在不紧不慢续道:“只可惜他现在虽然理政,皇帝却还没下定决心让他接位。他自然要多备金帛,毕竟贿赂还是谋反,都需要钱。”
这种话,纵是身为江湖人、百无禁忌的莫寻欢也未必说得出口,他怔了一怔,忽地笑道:“好爽快!那我也不客气了。你做这些事,自然为的也是别人,我猜上一猜,你保的是秀王?”
这秀王是皇帝幼子,今年年方一十六岁。皇帝四子之中,太子已死,二子早年夭折,三子便是程王,四子秀王出身不高,年纪又小,因此人人都不看好他。
薛明王傲然道:“不是保,是选择。”
莫寻欢笑道:“好,若北疆玉帅也支持秀王呢!”
薛明王一震:“当真?”
莫寻欢正了神色:“当真。”
薛明王凝眉看他:“你有何为证?”
莫寻欢一笑,从身上取出一面玉牌,放到桌上,那玉牌碧绿晶莹,上以银丝缠绕一个“玉”字,正是北疆玉帅江澄的随身令牌,见令如见人。
薛明王已然意动,正要开口,忽然双眉一敛,低声喝道:“什么人?”反身一掌,直击地面。
这一掌直击得假山下石块乱坠,滴溜溜都掉下来。原来陈鹰听到后来心神愈乱,已难以控制自己,不自觉便发出了细微声响。
这几人武功相若,起初陈鹰刻意掩饰也还罢了,待他心神大乱,薛明王还有什么听不出的?地字部大头领杀机骤起,他与莫寻欢今日所谈,全是极机密的事情,因此才选择了这处亭子,居高临下,真有闲杂人等到来也看得分明,没想到,这假山下竟还藏了一个人!
陈鹰从角门中一跃而出,此刻白小川早已不见踪影,假山下却立了个端雅女子,正是薛停云,陈鹰心道这女子多半也是薛明王手下人,本不欲理睬,一眼看清她面容,又是一惊:“是你!”
当年云阳卫在洛水阻住冼红阳、越赢一干人等,陈鹰本欲赶去捉拿冼红阳,却被一个女子与冒充太子的莫寻欢阻挡了十二个时辰,当日阻拦他之人,可不正是面前这个女子!
一瞬间他忽然明白过来,当日里薛明王既然要人字部与青林庄、锦江门互斗,削弱人字部力量,又怎能容自己前去相助!原来从始至终,自己不过是任人玩弄的一枚棋子而已!想到这里,他胸口发闷,虽然知道面前这个女子并非祸首,亦是忍不住一掌击了过去。
这一掌真有石破天惊之威,薛停云所长是机关五行之术,武功上却很平常,眼见这一掌来得极快,她躲闪不能,一咬牙只得亦是双掌推出。
电光石火之际,一人纵身跃入圈中,青袖一卷,将薛停云拉到身后,另一只左手亦是一掌击出,正是薛明王。
双掌相击,陈鹰不由后退一步,薛明王也退了一步,脸色瞬间雪白。他袖中剑与铁钩诡异无双,内力却逊了陈鹰一筹,但方才为了救人也只得如此。这一掌对下来,其实已受了内伤。
薛停云被他护到身后,一时间亦是心绪紊乱,低声道:“头领……”
薛明王没有看她,淡淡道:“你是我的属下。”
你是我的属下,我不会护不住我的属下。
二人对峙,局面一触即发,便在此时,莫寻欢也从亭上一跃而下,笑道:“不要打,陈统领是我叫来的!”
他看向陈鹰,笑嘻嘻道:“陈统领,我猜你在下面听也听得明白了。刺杀太子之事原与冼红阳无关,乃是程王所支使。”他见陈鹰似要说话,把手一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当日刺杀太子,有冼红阳的独门暗器一朵莲花为物证,又有太子启蒙恩师言文礼为人证。但物证伪造其实容易,至于人证……”他一指薛停云,“这位姑娘,原就是言夫子的爱女,眼下言夫子已死,人字部却仍要追杀于她。若其中没有问题,怎会如此!”
薛停云听他提到逝去父亲,眼圈不由一红。陈鹰却不知言文礼身死一事,更是惊讶,又听莫寻欢道:“陈统领,你也可不信我,但地字部大头领你信不信?北疆玉帅你信不信?”
这两个朝廷中的重量级人物拉出来,又使得陈鹰一顿,其实莫寻欢这句话倒有点拉大旗扯虎皮的味道。薛明王是说过冼红阳不是凶手,但北疆玉帅江澄不过是要与秀王合作,何曾提过冼红阳之事。但此时陈鹰心思纷乱,只觉莫寻欢所言十分有理。
莫寻欢续道:“薛头领那里还有许多证据。陈统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想为太子报仇,如何报,怎么报?且不说程王身畔高手无数,就算你杀了他,背一个千古罪名的是你,谁又曾知道他犯下弑兄大罪?不如大家合作,方有一条路可走。”
陈鹰心头一片茫然,莫寻欢所言似是句句有理,却又与他以往认知全部违背。他看着面前的地字部大头领与笑意盎然的悠然公子,终于,慢慢向前踏出了一步。
章二十心事为何
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情,只有陈鹰在亭下听到。薛、莫二人对话一段白小川不知,毕竟她的任务只是把陈鹰送到那里为止,但其他事情,她都一五一十讲给了冼红阳听。冼红阳听得惊叹不已,亦是感慨,又问她:“后来呢?”
白小川道:“后来?后来我就回到客栈里,和叶大哥他们带着狗狗到处找你。可你行踪不定,直找了好几天,才在宁倾城这里发现你的下落。”
冼红阳苦笑,心想自己这几天在城里城外四处乱走,倒也难怪。他又对白小川一本正经道:“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就这么出来,可也要注意才是。”
白小川不高兴,一撇嘴说:“女孩子怎么了,我也是江湖儿女啊,难不成,你也和阿春姐这么说过?”
提过杜春的名字,冼红阳瞬间沉默,他忙转了话题:“小川,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白小川便笑了,把手指放在唇边,滴溜溜吹了声口哨。
随着口哨声响,一个毛团忽地从门外冲进来,冼红阳被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辨出是一只黑色的狗。在冼红阳印象中,狗就应是看家护院,威武雄壮,这只狗却肥头大耳,憨态可掬,十分可爱有趣。
白小川伸手抱起它,笑道:“狗狗好不好?我从小把它养大,就是靠它把你找出来的。”冼红阳不禁“啊”了一声,白小川续道,“堂兄本来派我来玉京接应你们,可是沈家那条船出了一点纰漏,我晚到了几天。而等我到了约好在玉京见面的地点时,你们又一个人都不见。我吓了一跳,正要和狗狗一起去找你们的时候,莫哥哥忽然冒了出来……”
冼红阳恍然大悟:“原来叶大侠所说的接应人竟然是你!”仔细一想却也了然,当日里越赢与杜春曾对关山雪约定,己方二人不再相助自己。因此他二人不便出面,而白小川又有黑狗之助,便成为最合适的托付对象。
他叹道:“我来玉京的第一晚,便被十二楼捉走了。”想到白小川的最后一句话,又叹道,“原来阿莫果然来了江南!我便疑心那一晚是不是他。”
白小川不明白:“什么那一晚?”
冼红阳心想韶华和合欢楼之事怎好对一个女孩子说,便含糊道:“有一天晚上我也以为见到了他,可不知是不是,你这一说,我就确定了。”他又奇道,“阿莫呢,他为何自己不来?他的伤好了没有?”
白小川一噘嘴:“他自己说是好了,谁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这种事情,莫哥哥从来不和我说实话的。我也想他过来呢,可莫哥哥说他身边有个大人物,克着他不能出来。只把叶大哥的解药给了我,要我来找你。”
冼红阳又问:“那他有没有说,何时能与我们会合?”
白小川道:“他说有缘自会相遇。”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莫哥哥真会弄玄虚。”口气中却没有当真生气的意思,又笑道,“这回救出了你,我们明天晚上就可以走啦!沈家那条船,原说只等到明天晚上,再接不到你,他们便不做这笔买卖了。”
冼红阳想象一下情形,心中却也暗叫侥幸,他诚心诚意向白小川道了谢,又看向脚边那只黑狗,心道幸好它在,否则自己被困在宁倾城那里,叶云生几人又怎能如此迅速地找到自己?忍不住便摸一摸那只黑狗,笑道:“多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白小川得意洋洋道:“狗狗。我家狗狗最棒了,从前你留在堂兄那里几件衣服,它闻了闻就找到了你。”
冼红阳奇道:“狗狗?”
白小川认真点了点头:“是啊,它就叫狗狗。”
冼红阳原先也听到白小川叫它狗狗,以为这不过是昵称而已,没想到这只狗竟然就真的叫狗狗。心想这小姑娘到底是越赢的堂妹,外表看着正经,内里也是一肚子的刁钻古怪。
然而冼红阳心中其实还有疑问,他第一不解,唐门几人为何会出现在宁倾城家中?先前他们是与十二楼合作,后来唐绝找上黎玉是个人恩怨,在宁倾城家对上自己又算怎么回事?第二不明白的是,叶云生、白小川来救自己也就罢了,为何黎玉也会出手?
这与当时救叶云生不同,十二楼是有名的作恶多端,飞雪剑则是一代剑侠,黎玉救叶云生,江湖道上定会人人称赞。可自己却不同,他是黑白两道一同捉拿的通缉犯啊,黎玉在黎门身居高位,怎能冒此风险?
他想不通这件事,而冼红阳想不通一件事也很简单,他直接去问。第一件事或者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第二件事,却是有正主可寻的。
他找到黎玉,这时黎玉因莫寻欢所赠蓝田石之助,早已痊愈,此刻正躺在摇椅上喝茶晒太阳。冼红阳笑嘻嘻地凑上去:“嘿,小黎!”
黎玉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黎门之中,何曾有人这般称呼过他!但冼红阳亦曾是丐帮帮主,论身份,这么叫一声却也不算过分。仔细想想,倒也觉得这称呼新鲜有趣。
冼红阳自搬了一把折椅在他身边坐了,然后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笑嘻嘻道:“小黎,这次多谢你解围了。”
黎玉漫应道:“还好,这点小事,不算太辛苦。”
冼红阳心中想:这家伙架子好大!口中还是问道:“小黎,你怎么想到去救我的?我的名声,可没那么好啊!”说着架着二郎腿一摇一摇,笑嘻嘻地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黎玉怔了一怔,没想到这位冼帮主竟然直截了当问出此事,心里好笑,便坐正了身体,道:“冼帮主既然问到这事,我也便实说了。若按原先,我是不会出手的,便不算我自己,我身后还有一个黎门,不可连累他们。”
这个道理,冼红阳自然明白,但他也没想到黎玉竟然径直说出,暗想这小黎长老也是个爽快人。又听黎玉续道:“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有人送了我一封信,信上写明你之通缉是一场冤屈,并有确切证据证明你必可翻案,此是我救人原因之一。”
冼红阳身子一震,只听黎玉又道:“其二,是因为有人送了我一支灵芝。黎门掌门练功走火,几近风瘫,这支灵芝恰可救他。为酬谢这份恩情,我须得去救你。”
这一次冼红阳又是一惊,便是方才黎玉说自己“必可翻案”,他也未曾这般吃惊过,谁能为他这般细心,这般斟酌?他脑海中已隐约浮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这一份友情的重量,尤其令人心悸。
黎玉看他神情,笑道:“第三么,便是因为你这个人。我也听说过冼帮主的事情。你这人随心所欲,冲动鲁莽,不思进取,胡作非为……”冼红阳只听得眉头大皱,心道这人嘴可真毒,却听黎玉话锋一转,笑道,“但你却也是个热血性情之人,你的缺点人人都会有,你的优点却不是人人都有,为这一点上,你便是个可交、可救的人。”
黎玉看着自己的手指,单看外表,那手指并不特别细长灵巧,却可发出世间第一流的暗器,沉吟道:“这三个理由里,少一个,我都不会去救你。”
黎玉不是莫寻欢,不会因一时的性情相投便慨然将事情揽下;他也不是叶云生,不会因好友一句嘱托,便为之轻掷性命。他如同武林中大部分富有正义感的江湖人一般,救人,亦是有条件的,但即便如此,也是十分难得之事了。
这一边冼红阳却已站起身来,诚诚恳恳道:“我管他什么理由,总之小黎你救我一次是真的,多谢你。”
黎玉看了他面上诚挚神色,却也忍不住一笑:“你这家伙,交你这么个朋友,却也不错。”
冼红阳也是一笑,伸出右手,黎玉放下茶杯,亦是伸出右手,双掌在空中一击,发出清脆响声。二人对视,忽地一并哈哈笑出声来。
笑声良久方歇,冼红阳正色道:“小黎,我明儿晚上就要走了,由寒江入大西南。今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遇,你的恩情,我是记在心里了。以后若来大西南,我请你喝酒。”
黎玉笑道:“你要走,我这边休整个一两天,可也要走了。我到这边原是为了寻人。如今人也寻到,我也该回岭南。说起来,岭南与大西南相距倒还近些,你说请我喝酒,说不定你还有机会到我们那里喝一场喜酒。”
冼红阳最好热闹,笑问道:“谁的喜酒?”
黎玉笑道:“便是我侄儿和何姑娘,他们原本便已订婚。”
冼红阳对他二人不甚了解,却也觉单看外表家世,这两人便很般配:“恭喜,恭喜!若有机会,必来讨一杯酒喝。”他起初告别时,心中落落,此刻却又热了起来,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黎玉也笑道:“他日相逢,后会有期!”
冼红阳本要告辞,临出门时,忽又想到一事,回身问道:“小黎,那送信的人……”
黎玉笑道:“送信的和送东西的都是一个。”他说,“便是你那好友,莫寻欢。”
在冼红阳心心念念于悠然公子时,另有一个人,也和他有一样的心思。
这人,便是飞雪剑叶云生。
他与莫寻欢乃是相交多年的知己好友,二人之间,尽管时间最长时一载方能见上一次,却分毫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很多时候莫寻欢做一些事,也不与他商议,叶云生也不多问,他知莫寻欢必有他的道理。
只是这一次,他到底还是疑惑了。
那一次冼红阳刚失踪时,他被周奇诓去珠光宝气阁,听得幕后一曲《临江仙》,像极了莫寻欢平日里吹奏的曲子。
之后韶华把他堵到楼上,以何晴若的名节要挟他,紧要关头,有人一声轻笑,随即韶华与何晴若莫名消失,才为他解了围。
后来他中了毒,在客栈醒来时,曾有人接下他一招“凉风起天末”,又在他掌中写下必为他找到解药一事,诚然后来与他答话之人乃是何晴若,但叶云生一直疑惑,一开始那个人,并不是她。
那是不是莫寻欢?如果是,他为何遮遮掩掩,不与自己见面?
叶云生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有心找何晴若问上一问,但对方是个少女,却又有些不便。正想到这里,忽听有人轻叩门扉,他起身开门,却见正是那江南柔美少女。
这一来却也巧了,原来叶云生当日中毒,虽有解药,但因中毒时间较长,因此随后几日还要饮一些解毒的汤药,何晴若便是来送药的。
叶云生谢过她,随后问道:“何小姐,有一事我想请教你,当日在……”他犹豫一下,并未说出“合欢楼”那三字。事实上,他因担心何晴若被十二楼藏在合欢楼一事被人得知有损她名节,因此从未提过此事。此刻他便道,“当日你我初次见面那次,后来是何人救了何小姐,把你带离那里的?”
尽管他已经努力说得十分委婉,但何晴若听到这句话,仍是忍不住满脸红晕,她皮肤雪白,略一晕染,真如涂了一层胭脂一般,十分美丽。她低声道:“那日里,后来不正是叶大侠救了我么……”
叶云生一怔,当日里何晴若救他时,也曾说过是为偿他恩情,但他只以为是他在韶华面前维护她之故,还想这少女果有义气,这些许事情,她竟也牢牢记得。但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他道:“那日里……我一直留在房间里,带走你那个人,我猜测是我一位朋友。”
何晴若也怔了,她一直当那日救她那人便是叶云生,小声道:“那时漆黑一片,我并未看清救我的是何人,只是他在我耳边说他是叶云生,听声音也与叶大侠十分相似……”说到这里,只窘迫得脸更红了起来。
叶云生听她这般说,心里倒是有数,他与莫寻欢交情莫逆,那人又聪明,学他声音倒也容易,便道:“何小姐,你不用惊惶,你这般说,我猜测那人当是我一位好友,这个人虽然性子跳脱,口风却很紧,你不必担忧。”
这么一说,何晴若方才略放下心来,叶云生正要再问她自己中毒之事,忽然门被带笑推开,有人大声笑道:“飞雪剑,明天大家各奔东西,今晚不如一起喝个酒……”
笑声忽然停了。
走进房间的人原是黎玉,他对叶云生颇有好感,有心邀几人聚上一聚。没想一进门竟看到这样一幕,是时叶云生与何晴若正在谈话,两人距离颇近,何晴若又是面泛桃花,他也不知怎的,倒好像自己闯入了别人的私密空间一般,忙道:“你们聊,我先出去。”说罢“砰”的一声又关上了门。
他自己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自己也醒悟到不对,心道:我明明是光明正大,怎的方才倒像做贼一样?
随后他想起叶云生与何晴若神态,心里又觉诧异。原来这几日他带着黎文周与何晴若会合之后,这一对年轻的未婚夫妻之间并未有多少来往交流,非但如此,更像彼此都躲着对方一般。
黎玉在感情的事情上素来心粗,起初只当他们害羞,现在一对照才发现不对。他心里想:这何晴若对着飞雪剑尚是言语温柔,面带羞涩,怎的对着黎文周便那般起来?不行,我得去找文周问问!
他便去找黎文周,问他和何晴若是怎么回事。黎文周却什么都不肯说,被他逼问得紧了,甩过来一句:“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她!”
黎玉大怒:“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般和长辈说话的吗!”又说,“当日定亲时,是我带你去千手门的,何小姐你也见过,当时对她是一见钟情,催着赶着让我赶快定亲。当时同意的是你,现在甩冷脸的也是你,什么个意思!”
黎文周却再不开口,任黎玉再怎么责骂,也是一句话不说。黎玉虽然恼怒,但他与黎文周相处日久,对这个侄儿的性情却也了解。知他若是当真犯了倔劲儿,天王老子也说不动。恨恨地一甩袖子便出了门,心想这其中一定有事,我还是去找何晴若说说。
他又来到何晴若的房间,刚要举手叩门,却听得房间里有人窃窃私语,他又把手放了下来,心道万一她们以为我在偷听,可多难为情。
他们住的这客栈,后来叶云生等人也知道是十二楼的地盘,但如今十二楼内一派天翻地覆,云阳卫人手又少,留意不到这里,反是个安全所在。因此几人并未搬离。而这院中一共三个房间,因此黎家叔侄仍住在一起,冼红阳搬去与叶云生同住,那么眼下在房间里说话的,自然便是何晴若与白小川了。
他迈步刚要走,忽听白小川道:“晴若姐,我看你对那黎文周,怎么总是不理不睬的?”
因这一句话,黎玉又停了下来,心想我还是先听听。
何晴若没有说话,只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叹之间满是忧伤,门外的黎玉听得都不忍心,寻思着:难不成是文周那小子欺负她了,要是真的,我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白小川与何晴若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二人年龄相近,白小川又是个开朗爱交朋友的女孩子,因此二人交情很是不错。她听了这一声叹息,便推推何晴若:“晴若姐,你这一声叹气,听得我心都要碎了。我看黎文周那个人,武功相貌都很不错,难道……”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何晴若,“晴若姐,难不成,你心里喜欢的是别人?”
何晴若与黎文周原是订婚了的未婚夫妻,按理说被白小川这般一说,便应即刻否认才是,未想她竟然一语不发,白小川原先是想开个玩笑,这一下也不由吃了一惊:“竟是真的?”
黎玉人在门外,看不到何晴若被问这一句时满脸的红晕,却也是一惊,心想:竟是真的!
何晴若仍不说话,白小川便问她:“我知道之后江湖上有些传言,只那时我都不信的……晴若姐,莫非你喜欢的真是我莫哥哥?我和你讲,这个人做朋友、做大哥都极好的,可真不能嫁他。”
当时黎玉来江南寻人时,也是为了这个传言,未想何晴若却摇头否认:“不,不是他,我从未见过他。”
白小川放下心来:“原来不是他。”口气却还有点遗憾似的,她心里想,多半是因为自己这个莫哥哥风流名声太盛,因此有个女孩出事,大家都想先想到他,以讹传讹传出来的。她又笑着凑过来,“真的不是他?可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你喜欢呢?”
黎玉也在想这个问题:在年轻一代中,黎文周就算得上出色人物了,但何晴若喜欢的却是旁人,那人到底有多了得?
何晴若颤声道:“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白小川道:“那你便对他说嘛,你不说,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你又不喜欢黎文周,难不成真要嫁给他,那可是要伤心一辈子的。”
何晴若低声道:“不,那人不可能要我的。”
白小川奇道:“你又不说,怎知他不会?晴若姐,那人到底是谁啊?”
何晴若被白小川催逼不过,到底小声一句:“那人……也住在这里……”
白小川还要再问,忽听窗外一声响,吓了一跳,忙问道:“什么人?”说罢纵身来到窗下,伸手大力把窗子推开,却见一个人呆呆站在那里,正是黎玉。
何晴若也看到了他,面色一转为惨白,几是全无血色,双手无意识地抓紧衣襟又慢慢放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黎玉这时才反应过来,忙道:“对不起,白姑娘,你们继续聊,我什么都没听见,我走了。”说罢匆忙就往外走。
他这几句话真比没说还糟,何晴若仍旧站在那里,面上缓缓地落下泪来。
黎玉一路走,一路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何晴若说自己喜欢的人便在这个院中,而那人出色之处远胜黎文周,又与何晴若曾有过接触,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除了飞雪剑叶云生,更有何人!
他又想到方才在房间中见到叶、何二人相处,何晴若面上的红晕,以及那日里在落花溪畔,何晴若把命都豁了出去,自然是怕唐慧去相助唐绝,伤了溪中的叶云生。他越想,越觉事情正是如此。不由得对叶云生有了几分气恼,心道亏我还救了他一次!
但黎玉转念一想,又觉这样对叶云生似乎并不公平,因为何晴若很明确地说出“那人并不知道”以及“那人不会要我”。说明飞雪剑并不知此事,这不过是何晴若单方面的感情。
何况,黎玉叹了口气,心想若何晴若不是自己未来的侄媳,而是自己的妹妹,那自己也宁愿她嫁给叶云生。
纵然黎文周与他感情更深,他也不得不承认,飞雪剑无论是武功、气度、出身都远胜于自己这个侄子,又怎能责怪何晴若。
他唉声叹气,江湖上的事情、武功上的事情,都还好解决,唯有这感情上的事情,他却实在理不清爽。
这天晚上,黎玉自然也没了心情再找叶云生、冼红阳等人喝酒,饭后他经过何晴若的房间,见里面黑漆漆的,心想这两个姑娘怎么也不点灯。
他向自己房间走了几步,忽然间一种莫名的忧虑恐惧之意升上心头。他返回头,走过去敲门,无人应答,他又用力敲了几声,索性一把把门推开。
房间里,空无一人。
章二十一何必多情
那两个少女并不是凭空消失的,因为桌上还留下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是何晴若留下的,信很简单,只说自己愧对黎家,因此离去,请黎玉不必寻找。婚约一事就此解除,同时又向黎文周致歉。
而白小川那封信更简单,一共也只有九个字:“晴若姐走了,我去找她!”
黎玉一跺脚:“现在的年轻女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偏要出走,现在玉京城里都乱成了什么样!”
叶云生更不多说,拿了飞雪剑便出去找人。如今玉京城里云阳卫、十二楼旧部、宁倾城、暗魁首几股势力纠结一团,危机四伏,若非飞雪剑这般功力,其他人贸然出城,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冼红阳亦是心急如焚,但一则他重伤未愈,二则他亦是云阳卫捉拿的对象,再怎么急,也只能留在客栈里等候。
黎玉有心带着黎文周一起去找,又担心冼红阳一人在客栈中会有危险,欲说留下,心中又急切。黎文周道:“你去找人,我留下。”他声音压得极低,面色难看到了极点,“我若是出去真找到了她,她也一定不肯和我回来。”
黎玉一想这话说得也对,便匆匆出去找人。留下黎文周在客栈,他慢慢走到院中一棵柳树下,握紧了双拳。
黎玉与叶云生整整找了一晚,却一无所获。
天明时二人回到客栈,稍作休息后又继续外出,半天下来却仍无线索。何晴若也还罢了,白小川身边的那只黑狗却是明显目标,可是也没人见到过这么一个牵着狗的小姑娘。
下午时,有个街头童子送来一封信,指名给黎玉,黎玉拆开一看,只见信中写道:“酉时,十二楼,雁过寒潭阁。”署名则是大家都熟悉的人物:唐绝。
随那封信,还附上了两根簪子,叶云生等人识得分明,那正是何晴若与白小川发上所有。
入夜后,叶云生在房间里整理包裹,他取出一块白玉云牌,交给冼红阳:“这是沈家的令牌,白小川这次来便是为了把它交给我,你带着令牌,戌时到寒江红水渡,那里有船等着你,船上挂一个沈字,以为标记。”
冼红阳下意识接过令牌,到手里才觉得不对:“叶大侠,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云生并不答他这句话:“我原先答应阿莫护送你江南一路,如今这任务,可说是已经完成了。”
冼红阳道:“我不是这意思!叶大侠,你是想一个人去十二楼救那两个姑娘,不带我去?”
叶云生正了颜色:“你看你这一身伤,如何去!”
那日里在云将军庙中,冼红阳与陆君明两人以武功半复之身,独对云阳卫四大指挥、五位高手,虽然惨胜,身上负伤亦是无数。冼红阳被他这么一驳,一时便找不出理由应对。
叶云生又疾言厉色道:“大家保你一路,由北至南,越大哥、阿春等人付出无数心血,眼见再行一段便可成功,你是想糟蹋大家的心血,辜负所有人的期望么!”
叶云生少有这般严厉,冼红阳被他震慑住,唯唯诺诺道:“是,叶大侠。”
叶云生这才满意,道:“城中此刻纷乱,红水渡离此也不近,你便去吧。”说罢带了飞雪剑自行出去。冼红阳怔怔看着他白衣背影,却见叶云生将至门边时转过身来,唇边露出浅淡微笑,“其实,你叫我叶大哥便可。”
叶云生会同黎家叔侄,一同来到十二楼雁渡寒潭阁。
这时十二楼已被云阳卫人字部占领,但人字部的目的是为财,并没有将十二楼全盘吞下的意思。加上人字部指挥已折其四,实力大损。因此十二楼并未布置多少人手,而布置的人也多是些下层卫士。叶、黎三人得以顺利进入,直来到东侧的雁渡寒潭阁。
顾名思义,这雁渡寒潭阁乃是一处水阁,有清池一处、戏台一个,池畔则盖了一座小楼。一个身着姜黄色长衫的年轻人坐在戏台上一把太师椅上,翘着腿,手中轻挥折扇,正是唐绝。
黎玉冷笑一声:“唐绝,何姑娘和白姑娘呢?”
唐绝笑了,轻收折扇,点一点那座小楼:“何姑娘在那里啊。”又以折扇点一点远方,“白姑娘在秋声阁。”他笑着看向黎玉,“两个小姑娘昨天晚上不知怎么跑到了城里,恰好被我撞到。似我这般和善客气的人,怎能不请她们来喝杯茶呢。”
黎文周怒道:“喝杯茶,你有这等好心?”
唐绝笑道:“是啊,我心肠好得很呢,可是那位何姑娘不肯喝,我只好请她喝了十七八种毒药,种种都是剧毒,不过药性这么一撞,反倒能多活上一阵。哎哟,也不知现在死了没。那小白姑娘和我是没什么仇的,便不请她喝药了,只把她放到秋声阁里,那里面好像有好多个铜人,唉,小小一个姑娘,也不知她怕是不怕。”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只听得三人身上一阵寒意与汗意。黎玉、叶云生二人互视一眼,心意各明。叶云生也不招呼,身形如白鸟凌空,径直向秋声阁处奔去。
黎玉看着他,大怒至极,反而微笑,他问道:“唐绝,暗魁首中剩下的两位长老呢?”
唐绝忽然一滞,并不言语,黎玉微笑道:“我看,他们此刻是不在十二楼吧。”
唐绝又是一滞,方道:“是么,说不定一会儿他们便出现在你身后呢。”
黎玉见他神色,已猜测出十之七八,冷笑道:“唐聪、唐明素来滑得和琉璃蛋一样。还在此处?呵,我看他们是回了唐门禀告吧!你来江南,本应是与十二楼又或其他势力合作,为唐门谋求利益。
“可你斤斤计较于个人私仇,弄得暗魁首平白无故折损近半,你以为唐门两位长老还会继续看着你胡闹下去?是,他们暗器功夫不如你这个唐门天才,阻挡不下你,但回去向你父亲告上一状,我看他们还做得出吧!你叫唐绝,可还真应了这个绝字,正是一个绝亲断友的孤家寡人!”
唐绝面色忽地惨白,他冷笑道:“黎玉,你以为没有那两个老东西,你便救得下人么!”
黎玉冷然一笑:“救人?谁说我今日是来救人的?”他双手轻动,十枚银针随他言语已经激射出去,“我是来杀人的!”
那十枚银针速度如电,唐绝身形骤起,一脚踢飞太师椅,阻住五枚银针,随后他右手一扬,三颗铁莲子一起飞出,与其余银针空中互击,双双坠下。随后他正要再发暗器,忽觉风声凌厉,原来五枚银针已近他身体,他一惊,慌忙间一个铁板桥避开银针攻势,姿势已有几分狼狈,心里诧异:没见黎玉二度出手,这五枚银针却是哪里来的?
这诧异只维持了极短时间,银针上沾着的木屑已露出实情,原来方才那太师椅并未将先前五枚银针阻住,银针穿椅而出,准头不减,这是何等的劲力!
黎玉这一晚,已下了必杀唐绝的决心,出手皆是致命暗器。百忙中他犹看向黎文周一眼,黎文周心知其意,转身便向小楼上奔去。
黎文周先前已知唐聪、唐明皆不在此处,心中已放下三分警惕。又见这小楼寂寂无人,也不多想,提了剑便向上冲去。
只是刚冲了几步,忽听风声尖利,身前身后皆有三支雕翎羽箭朝他袭来。幸得黎文周长剑一直紧握手中,猛地一劈,使了个“一斩天下惊”,以宝剑使出刀法,将身前三支羽箭一并斩落。同时身形跃起,一式蹑云步避开身后羽箭,轻飘飘落到更上一层台阶上。
只是他方落下,便觉脚下一沉,暗叫不好,这小楼之中,竟是机关密布,这时他正是轻功起落之间,难以二度跃起,匆忙间他从身上抽出百炼飞爪,一爪投到头顶横梁之上,身形也随之跃起,这才躲过一劫。
他身子在横梁上一荡一荡,借着窗外微光,依稀可见那台阶展开,露出下面一个大洞,黑黝黝深不见底,心中一凛,暗想这小楼机关好生厉害!
黎文周却不知,这雁渡寒潭阁与秋声阁二处,本就是十二楼中机关最为厉害的两个地方。这一层楼梯虽然不长,却宛若阴间鬼路一般,危机四伏,处处惊险。
此刻黎文周虽然暂离危险,但一直挂在梁上也非长远之策,他伸手一探,无意间触到腰间盛装暗器的腰囊,霎时有了主意。
他取出两枚飞蝗石,用力一击,打在面前台阶上面,这一击用力颇大,虽然只是两枚石子,与一个人站在上面也无分别。石子落下,两枚利箭便自上落下,力道奇大,箭头都没在台阶之中。
黎文周暗自点头,知道这一处台阶是不能上了。他又取三枚飞镖,打到上一层台阶的左中右三处,这次飞镖着地,并无任何反应。他又静待片刻,方才自梁上飘身而下,直落到这级台阶上,果然,这一级台阶方是安全所在。
他如法炮制,以暗器代替自己,将所走路线一一试过。这个方法十分好用,未多时,他已上了楼梯大半,顺手又一探腰囊,不由怔了。
原来黎文周腰囊中,已是空空如也。
早在黎玉与黎文周初入玉京城,与叶云生会面时,黎玉就曾斥责过他对暗器不上心,用过暗器不收回,不将腰囊盛满一事。但平心而论,黎文周仍是不喜暗器,加上黎玉骂起人来委实不算好听。黎文周认他是长辈,默默忍了,心里反倒起了个叛逆之心,偏是不盛。结果这些时日,他那暗器腰囊里一直也不过是小半袋暗器,落花溪畔又用了一些,如今已是一枚不剩。
这可如何是好,黎文周暗暗叫苦,如今悔恨都是不及。他只得掏出身上银两,代替暗器一击而出。
可他身上银两又能有多少,没走两步,银两、铜钱、连他头上的发簪都被摘下来充作暗器,头发披散,十分狼狈。他身上还有一块玉佩,乃是当年入黎门时掌门所赠,道是黎家子弟时刻不许离身的,此刻没奈何,也掷了出去。
待到连玉佩也发了出去,他身上再无他物时,距离二楼,也仅有三步之遥。黎文周一咬牙,心道只有三步,我便仗剑冲上一冲,却也不见得冲不过去。
想到此处,他周身做好防备,紧握宝剑,脚尖一点地,一抹轻烟般向上冲去。直到冲到二楼,却也没见什么机关,而在二楼的地板上,却已依稀可见一个女子的身形。他心中一喜,正要招呼,两旁楼板忽然开启,一股白烟直喷了出来。黎文周一惊,急忙屏息凝气,伸衣袖挡住口鼻。
未想这股白烟却并非毒烟,只是遮蔽视线而已,一片晦暗之中,黎文周前方的楼板无声无息地开启,一支飞镖借助机簧力量悄然飞出,黎文周此刻全力提防白烟,却未曾留意前方,直至飞镖临近方才惊觉,猛地一闪,那支飞镖仍是刺到右胸上。
黎文周只觉眼前一黑,险些便要栽倒在地。幸好这支飞镖为求无声无息,十分小巧,又未刺入心脏要害,方才逃得一死。但他受伤亦是极重,此刻每移动一步,胸口处便是一阵剧痛,更有点点滴滴鲜血不断落下。
他自楼梯口走向二楼正中,一步一血,短短一段已被他浸染成了一条血路。
那倒在地上的女子正是何晴若,此刻她身中剧毒,借着星月微光,黎文周一举一动她看得分明,泪水不自觉地一滴滴落下。
黎文周咬着牙走到她面前,发现何晴若还被点了穴道。他本要安慰两句,但一开口,血沫子便不断涌出,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是方才那一镖伤及肺部所致。
何晴若眼泪落得更急,一滴滴落到楼板上,激起小小的涟漪。黎文周心中暗想:罢了,能得她这一番眼泪亦是足矣。他不发一言,运力于指,为她解穴,只这一运内力之间,胸口剧痛不已,鲜血再次迸射而出。方解开何晴若穴道,他自己已经栽倒地上,晕迷不醒。
何晴若吃了一惊,此刻她不敢拔下那支飞镖,恐伤口扩大,便从黎文周身上寻出金疮药,为他敷上,又勉力点了伤口周围几个止血穴道。她虽中毒,动作仍是力争迅速敏捷,只是裹伤之余,她的泪水一直未止,不住落到黎文周身上。
裹伤完毕,何晴若又看一遍四周,此刻她虽然身中多种剧毒,但因毒性相克,一时不得发作,状况反而比不省人事的黎文周要好一些。她亦知这小楼机关无数,也不敢走楼梯,索性一咬牙关,将黎文周负到身上,从窗口一跃而下!
此刻黎玉与唐绝之间的比拼却已到了紧要关头,一个院落中繁星四溅,银光乱舞,天上星月之光遮不住地上人为的光辉,一天的风华,一地的焰火。遥远看去,仿佛这院落中有无数银色的萤火虫上下飞舞。
然而这般景致看上去精妙,内里却是十分惊险。细看之下,那清池之中已经浮起了一池的鱼儿,原来唐绝有几枚暗器被击飞到池水之中,那暗器上遍是剧毒,竟将池内鱼虾全部毒死。
倘若这比拼中,黎玉身上沾上一枚暗器,只怕早已不能站在这里,但他此刻依然应对自如,自在穿梭于唐绝布下的层层暗器密网之中。反观唐绝,一张苍白的面容已变得惨白,大滴汗水自头上滴落而下,他身上已被刺伤两处,更有一处伤在左腿,行动已然有些不便。
黎玉冷笑一声,两枚蜻蜓镖联袂打出。黎门暗器与唐门不同,唐门重毒药、重发明,这些年来研制出许多精妙的暗器,有一些即便给普通江湖人用上,也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但黎门却不同,黎门用的每一枚暗器,都是江湖上最普通的暗器,但手法却是精妙无双。便如这两枚蜻蜓镖,唐绝明明白白地看见它们朝自己袭来,欲躲过左边那枚,却必会被右边那枚打中;若说躲开右边那枚,却又必被左边那枚打中。
他匆忙间射出两枚飞镖,欲将其击落,那蜻蜓镖被飞镖一打,向下一沉,忽又急急地向唐绝小腹袭去。
就在唐绝忙于躲避这两枚蜻蜓镖时,一枚银针,无声无息刺向他眉心。
这方是黎玉的致命招数,那两枚蜻蜓镖虽然厉害,但他晓得以唐绝本事,却也未必躲不过,但他全神贯注于蜻蜓镖上,这枚银针,却必是他的克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黎玉忽然听得小楼上一声响,他回头一看,惊见两个人自小楼上直坠下来,可不正是何晴若与黎文周!
从下坠之势,黎玉看出那二人已无法控制力道,他连忙一掠而至,一招“拨云见月”,右臂一揽接住了何晴若,左臂顺势一推,卸去黎文周下坠力道,将他横着拨了出去。
原来黎玉只晓得何晴若中毒,又因她是女子,方才重点保护于她。他可不知黎文周受伤一事,结果黎文周这一摔,虽然下坠力道被卸,也摔得七荤八素,倒是清醒过来。只是他一睁眼,便见得黎玉揽着何晴若,一时眼前又是一黑。
何晴若茫然睁开双眼,却见面前一张熟悉面容,清秀至极,年轻至极,一时间竟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喃喃道:“我是在做梦么,还是已经醒来?”
黎玉心想:这女孩子受惊过度,倒是说起胡话来了。便道:“你不是做梦,我是黎玉。”
何晴若长长叹了一口气,黎玉不知道她叹气是什么意思,却见那少女眼神恍惚,一张柔美面容上无限满足。
就在此时,黎玉忽闻身后一声疾响,他听着仿佛是暗器发射的声音,然而黎玉对天下暗器皆是十分熟悉,在他认知之中,绝没有哪一种暗器,速度能一快如此!
天下间怎会有这般的暗器!不,这到底是不是暗器?
黎玉的念头也只转到这里,那枚“暗器”已到了他的身后,他躲避不及,还击不及,自他出道以来,这竟是首次有一枚暗器把他逼到这般窘迫的地步。他暗叫一声:难道我黎玉今日竟要死在这里!
“噗”的一声,那枚不知名暗器正正刺入身体,鲜血飞溅而出,黎玉的脸上亦是溅上数点,更有一点溅入他口中,微咸而苦涩,然而身上却没有任何疼痛感觉。他茫然向下看去,却见何晴若微微倾身,后心插着一支小钢箭。
生死之际,是她向右微倾,替黎玉挡下了这夺命一箭。
黎玉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何姑娘、何小姐……何、何晴若!”然而那支小钢箭正中要害,黎玉纵有回天之力,也难以挽回这生死之关。
黎玉闯荡江湖十五年,这是第一次,他不知所措,亦无可挽回,在他想来,何晴若救任意一个人,都比救自己来得真实可信。叶云生是她恩人,黎文周是她未婚夫,白小川是她闺中密友。可是自己算什么人,为什么她为了救自己,宁可赔上自己的性命?
何晴若便在此时气息奄奄地抬起头,黎玉心想她多半有什么遗言,忙凑近了问:“你还有什么话?”
何晴若看着他凑近的面容,面上一点点地漾了笑:“黎公子,我一直喜欢的人,是你……”
一点微光自她眼中熄灭,一语说罢,她已没了呼吸。
便是一个雷打在黎玉身上,也不会给他这般大的震动。若非手中还抱着何晴若的尸身,黎玉险些就要从地上蹦起来。怎么会是我?她一定是弄错了!
他的目光转向前方躺在地上的黎文周,那英俊年轻人的眼里全是痛苦,却无半分惊讶,黎玉心中又是一震,他艰难地说:“文周,你……早就知道……”
“是。”黎文周一开口,依然会有血沫涌出,他却依然道,“出走玉京之前,她曾找到我说过退婚之事。她说对不起我,但她心之所属,另有他人……”
他当时气得几乎疯狂,咆哮着大声追问少女她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再三追问之下,少女终于道出了黎玉的名字。
那一刻,他的心已死,已冷。
然而他再是恨天怨地,却也无法责怪黎玉一字半句。黎文周十八岁方归黎门,黎门中人多对他轻蔑鄙视,唯有黎玉,虽然动辄责骂,却是一片真心待他,教他暗器本领。而在黎玉带他去江南时,他虽心如刀绞,却也只能勉强跟从。
黎玉的心中一片混乱,顷刻间,何晴若的一切所为都有了答案:她不肯按辈分叫他“小叔叔”,只叫他“黎公子”;自己与唐绝对峙时,她不顾江湖规矩射出银针;落花溪畔她豁出性命杀死唐慧;在发现自己听到她喜欢别人的言语时,宁可冒巨大危险也要离开客栈……
这是谁的错?何晴若没有错,她忠于自己的心,喜欢自己愿意喜欢的人,可难道错的是黎玉,或是黎文周?
也许,错就错在那一天,黎玉为了黎文周,到千手门上门提亲。
外貌与年纪并不相符的青年穿一件月白色袍子,潇潇洒洒拂柳而过,美好得如同日光下折射出绚丽色彩的透明水晶。柔美的少女隔屏而望,偷眼看到青年便红了脸,匆匆跑去后庭。在爹娘笑言黎家上门提亲时,她晕红双颊,没有多问便应了下来。
直到一月之后,她红着脸,悄悄和母亲提到那日上门来的年轻人,母亲却惊道:“那是黎玉,不是黎文周,他是代他侄儿上门提亲。你这傻孩子,黎玉长了你一辈,怎么能和你结亲?”
章二十二悠然再现
正当黎家叔侄心绪紊乱之时,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自他二人身后出现。
这人一目已盲,而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也被炸飞,血肉模糊中颇显狰狞,他左手中拿了一个一尺余长的竹筒,正是唐绝。
原来黎玉方才那一枚银针本是朝唐绝眉心而去,但因何晴若坠楼,他略有分心,因此银针偏了一偏,只打瞎了唐绝一只眼睛。唐绝一怒之下,这才拿出了天下箭。
当日里唐绝、黎玉初次相逢时,唐绝曾说自己有四大暗器:凤尾丝、天女线、无常索、天下箭。而后二人初次较艺,黎玉破了凤尾丝;二次为救何晴若则又接下了天女线;第三次在宁倾城家中为救冼红阳,无常索也被破去。唯有天下箭,唐绝还一直未曾用过。
四大暗器之中,天下箭威力最强,然而方才比拼那般激烈,唐绝却没有使用——不是他不肯,而是因为这天下箭尚未研制完备,对已身伤害亦是颇大。
这天下箭是以火药为引,借着火药冲力发射的小钢箭速度奇快,非但天下没有一人可以发出,甚至也无人可以抵挡。只是这股冲力也委实太大,发出那枚钢箭时,唐绝的手指亦被炸飞。
正在唐绝准备二度发出暗器,一举杀死黎家叔侄时,忽又有一个人自池塘后面绕出,他手里拿着一根竹棒,没头没脑照着唐绝便抽打下去,一边打,口中一边喝骂:“唐绝,你这个混蛋!”
这人拿的虽只是一根竹棒,抽起人来却极是疼痛,唐绝有生以来,何曾遭过这般屈辱!欲待要躲,未想那人看似随意抽打,其实一招一式皆有分寸,加上唐绝自己亦是受了重伤,一时竟是脱离不得,未过多久,他身上脸上已被打得青紫一片。
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正是冼红阳。
尽管先前叶云生曾要他先行离开,他也接了白玉云牌。但倘若当真就这么一走了之,那冼红阳也便不是冼红阳了。
因为担心被飞雪剑发觉,冼红阳直待黎玉、叶云生等人走后一段时间,才悄悄地跟到十二楼。待他赶到雁渡寒潭阁时,恰好见到何晴若惨死,唐绝欲出手,心中怒火哪里还按捺得住,举起竹棒便打了下来。
他这套棒法出自丐帮,虽然只学会了半套,仍是十分了得。但冼红阳毕竟重伤在身,尤其是腿上曾中数箭,时间未久,他一条腿便跪到了地上。唐绝怎能放过这般良机,一扬手正要发出暗器,忽觉膝盖一软,竟是冼红阳索性抱住他双腿,两人一并跌倒在地。
他二人所处之地,乃是一片斜斜的草坡,这样一来,两人一起沿着草坡滚了下去,下面便是那清池。冼红阳把牙一咬,待到二人临近水池时,忽地一把抓住唐绝头发,便向水池中按了下去。
唐绝乃是唐门掌门爱子,自幼以来,唐门中人敬他,江湖中人怕他,从未有人把这等市井中的打架手段用到他的身上。也正因未曾经历过,他一时竟是着了道,被冼红阳直按到水里。他大怒之下,正要反击,忽觉头脸处一阵麻痹,暗叫一声不好,再要挣扎,却已没了力气。
冼红阳一招得手,也料到唐绝必然反抗,未想这人挣扎两下,竟然再不动弹。他心道这小子多半使诈,硬生生把唐绝在水中浸了一刻钟左右,发觉手下人身子已然瘫软。他把唐绝拉上来一看,却见这位江湖中的“暗魁首”之首满脸漆黑,竟是中毒的模样。原来那清池里落了唐绝的暗器,鱼虾也被毒死,唐绝口鼻都浸到水里,焉有不死的道理?
一代暗器高手,就这般死在自己的毒药之下。
黎玉与唐绝在雁过寒潭对峙时,叶云生也已赶到了秋声阁。
上一次他独闯十二楼,在此处吃了极大的亏,若非偶然间发现三楼一个薄弱之处,只怕便要葬身此地。此刻他凝神看去,却见当初他闯出的地方被加了一块极大的铁板,仿佛一个补丁贴在上面一般,美观是绝对称不上的,却也着实十分实用。
叶云生微拧了眉,看着秋声阁。至今为止,他仍然没有找到破秋声阁的途径,然而,他却也决不能看着白小川陷在其中。
他抽出飞雪剑,上次硬闯秋声阁,飞雪剑上已有折损,后来几日亦无时间重铸,如今若是再度闯上,只怕飞雪剑便要折在这里。
这把剑,伴随他的时间比他任意一个朋友都要长,而这把飞雪剑之于叶云生,几已成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抽剑出鞘,静静看了雪亮剑刃一眼。随后再不犹疑,白色衣襟一展,径向秋声阁而去。
他的双脚尚未踏上秋声阁的第一级台阶,一个人忽然自他身后出现,一手按上他的肩。叶云生一惊,暗想唐绝莫非还埋伏下了帮手,更不转身,反手一掌击出,那人微微一笑,行云流水般接下他这一招:“还是这招凉风起天末,叶子,君子意如何?”
这人的声音并不大,叶云生却猛地一抖,他欲待发出第二招的手当即止住,也不回身:“阿莫,你来了。”
那人一笑:“对不起,我来迟了。”
那人一件天水碧的长衣,腰悬白玉如意佩,面带轻笑,仿佛翠竹绿柳一般。这个人,冼红阳念了他许久,叶云生等了他许久,可不正是悠然公子莫寻欢!
叶云生终于转过身,看向莫寻欢,自己的这个知己好友神色如以往一般,无论面临怎样的险境,面上仍带三分自在写意。
莫寻欢也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口中啧啧有声:“你这个人,这个不管不顾的性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我看你刚才那样子,大概是想直接冲进去吧?还要命不要?”说着又打量了一眼秋声阁,“事情我听说了,小川在里面?”
叶云生且不论他说话,只看着他,问道:“你的伤怎会这么快就好?”
当日里为救冼红阳,莫寻欢与陈鹰交手,那一场恶战极是惊心动魄,莫寻欢一条右臂险些废掉,因此才去北疆养伤。莫寻欢听他问到这里,便又是一笑:“没好。”
叶云生不由怒气勃发:“你的伤没好,跑到江南来做什么?”
莫寻欢却不答他这句话,口中嘲笑道:“啧啧,好生急躁。”
其实叶云生性情素来端重,不过是因为挂心好友才会如此,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只得道:“好好,你说。”
莫寻欢慢条斯理地说:“右臂是还不能动武,可是我还有左臂呢。”
一般江湖人,只晓得浪子莫寻欢所用兵器乃是银血霸王枪,叶云生却深知自己这位好友武学造诣,莫寻欢面上一派风流,其实武学天赋极高,大凡武功招数,他只要看上一次,便可再现出其中之剑意——他再现出的却不是招式本身。便如当年他曾与薛明王交手,而后自己使出一招,虽与薛明王之袖中剑不同,却极有那人冷狠诡异之意。因此,他就算不用自己的称手兵器,只用一条左臂,亦是极其了得。
叶云生心里晓得这点,又听莫寻欢笑道:“咱们兄弟,好久不曾联手了吧!”
只这一句,激起叶云生多少热血豪情,便道:“好,我们便一起去破了这阁子!”说罢一撩衣襟便往上走。
莫寻欢连忙把他拉住,口中叹息:“我说你急躁你还不信,你就这么去?”
叶云生奇道:“那要如何去?”难不成先吹吹打打昭告天下一番飞雪剑与悠然公子来了,然后再进去?
莫寻欢一笑,“铮”的一声,从身后抽出一双宝剑。
他身后原背了一个鲨鱼皮的剑鞘,只叶云生万没想到,这剑鞘中装的不是一柄宝剑,而是一双。疏淡月光下,只见这双剑剑身漆黑,全无光泽,乍一看并不起眼,但细一端详,却觉从中溢出一种遮蔽不住的煞气与血色。他又看了两眼,吃惊道:“这是破军剑与贪狼剑!”
莫寻欢一挑拇指:“好眼力!”
这两柄剑,原是本朝里有名的大铸剑师周瘦蝶所铸。当日里,有一位王爷请他为其铸一把剑,周瘦蝶闭关三月,铸出来的却非一把而是一双。送到那王爷府上后,王爷见这两把剑黑黝黝全不起眼,便顺手掷出。
未想这随手一掷,一把剑整整穿过了七层屏风,其势犹然未止;另一把剑则剑身全部没入地板之中,只露出一个剑柄。那王爷大惊之后继而大喜,便将前一把剑命名为破军,后一把剑命名为贪狼。
后来这王爷起兵谋反,但事终未所谐,死在京城之下,这两柄剑也便不知所终,还得了个“不利其主”的名声,未想竟是落在莫寻欢手上。
莫寻欢将破军剑递到叶云生手上,自己则拿了贪狼剑。笑道:“呆会儿不必顾惜这两把剑,我今儿把它们带出来,就没想着完整带回去。”
叶云生微一点头,二人不必再说,同时展开轻功,一白一碧,仿佛巨鸟凌空,直入秋声阁内。
此番二度入秋声阁,见得场面却与前番不同,装饰还是一般无二,但那些铜人竟已自动走了出来,却不似前番一般围成一个圆圈,而是在房间中排成几列横排,交错走动,一边走,手中仍一直不住挥动着重剑。
叶云生略有诧异,怎的与从前所见不同?却听莫寻欢悠然道:“这铜人阵是当年叶秋凉花了大价钱请西域一位异士做的,内里铜人可排出十一个阵势。这个还好,他们既然交错行走,咱们以轻功小心穿过便可。”
叶云生点一点头。其实当时曾如颜对秋声阁机关并不算十分了解,因此开启的是最简单的一种,三层楼的铜人阵势都是一样的,饶是如此,也逼得飞雪剑极是窘迫。但此刻利剑在手,良友在侧,叶云生更不在意,身形一闪,便向铜人中掠去。
他轻功是君子堂嫡传,算不得轻灵写意,却自有一分优雅。那些铜人体态虽然笨重,但动作并不缓慢,叶云生打起十二分精神,在铜人交错间的少许空隙内迅速掠过,瞬间已经过了半个房间。
莫寻欢却与他不同,悠然公子轻功一绝,但他不似叶云生世家出身,轻功无甚套路可循,有时轻捷如飞鸟,有时却又诡异如鬼魅,叶云生速度已然不慢,他速度却是更快,一抹碧影飞烟一般在铜人中滑过,直若妖仙。
然而刚走到一半,铜人速度却全无征兆地骤然变快,莫寻欢正经过一个铜人身侧,他右侧却有一个铜人两步踏过,手中重剑照着他头颅便劈了过来!
莫寻欢“嘿”了一声,口中笑道:“有点意思!”身子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扭,仿佛全身没了骨头一般,蓦然自那铜人腋下钻过。随后一挺身,速度竟又快了几分,仿佛一只翠鸟被一群金刚围攻,金刚虽然凶狠,翠鸟却全不在意,轻轻松松便飞了出去。
叶云生轻功较莫寻欢略逊一筹,待到铜人速度忽然变快时,他便未曾躲过,飞雪剑手臂一展,手中破军剑一剑挥出,这一剑他用上十分劲力,正是“阴晴雪”中的得意招式,却见一道黑光缭绕,他觉虎口一震,那铜人的一条手臂却霎时飞了出去!
叶云生心中一喜,暗道果然好剑,此刻他辨清铜人步伐,调整步骤,随着莫寻欢一同上了二楼。
二楼的布置又与前番不同,也与一楼不同,此刻通往三层楼梯的道路只余下一条,这条道路十分狭窄,两人并肩已有困难,道路两旁各矗立着高大铜人,手中重剑挥舞不休。
莫寻欢凝神观察一番周围,叹道:“糟糕,看来我们也只能硬闯了。这个阵势是模仿少林寺的铜人阵,倒也有趣。”他口称“糟糕”,眉眼却含笑,最后一句“倒也有趣”,更是透露出他心中所想。
叶云生眉眼柔和地看着他:“我先。”一纵身便跃了出去。
莫寻欢笑道:“可记得留一半给我!”也跟了上去。
铜人手中重剑挥舞不停,叶云生凝神细看,心中却也不由赞叹,这些铜人所使的乃是一套大雷音剑,这套剑法出自少林,却只传俗家弟子,数十年前的武林盟主梁温便是以这套剑法成名。他见这些铜人虽非真人,但手中端严有度,一招一式莫不恰到好处,当年设下这秋声阁的机关师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奇人异士。
但铜人虽然了得,却毕竟是死物。若是当年的梁温使出这套剑法,则必有种种应对变化。铜人却只能一招招反复使来,叶云生窥定左侧铜人破绽,破军剑剑若长虹,向左侧铜人手臂上砍去。
这一招所指,正是铜人破绽所在,铜人却不会闪躲,这一剑劈下,叶云生觉得手臂一酸,但铜人手臂却也应声落下。原来这些铜人与众不同,紫铜中又掺了西方白金,极是坚硬,纵然叶云生内力高深,破军剑锐利无比,到底还是会震伤几分。
就这般走了一半路程,叶云生一连砍下十八条手臂。破军剑何等利器,上面却也多了一个小小缺口。叶云生心中甚是惋惜,就在这时,原本跟在他身后的莫寻欢忽地笑道:“好了,叶子,你退后,该我了!”
这条小路极是狭窄,可莫寻欢也不知怎么一晃,身子已到了叶云生前面,左右两个高大铜人手举重剑,那两把重剑正悬在他头顶上,尚未劈下。莫寻欢眼神一暗,杀气一溢而出,与他手中的贪狼剑交相辉映。
随即便见黑光一闪,却是莫寻欢一剑自下向上一撩,左手铜人手臂已被他劈落,他随即纵身而起,脚尖在被他砍断手臂的铜人头顶一点,身子已然跃在空中,借着这股冲力,贪狼剑二度劈落,右侧铜人的手臂亦被劈断。
这两下兔起鹘落,极是利落潇洒,叶云生平素很少见他用剑,此刻忍不住便赞了一声:“好!”随后心中微叹,他知莫寻欢这般跃起进攻,却是因为悠然公子伤势未曾痊愈,因此还须借助冲力之故。
但尽管如此,单看莫寻欢外表,却着实看不出受伤模样,他这套剑法与银血霸王枪颇有共通之处,锐狠至极,叶云生还只是砍断手臂而已,他却是削头、砍手、断足,多少致命招式都被他一并用上,有一招发了狠,更将一个铜人险些拦腰斩断。
叶云生忍不住喝道:“阿莫,你收些力!”
莫寻欢转头一笑:“这套剑法,我也有些控制不住。”他口中说话,手上不停,一扬手间,最后一个铜人被他斩断双足,轰然一声倒在地上,与此同时,贪狼剑“铮”的一声,剑尖为之折断。莫寻欢看也不看一眼,一展身形便上了三楼。
叶云生心中暗叹,一起跃了上去。
一到三层,两人便看到了被绑在佛龛之前的白小川。她似乎并未受什么伤,见到莫寻欢时双眼睁得大大的,显是没有想到他竟在这里出现,连声叫道:“莫哥哥,莫哥哥!”
莫寻欢笑了,口气中带一点点调皮:“怎么不叫你叶大哥?”
白小川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叶大哥,多谢你来救我。”
叶云生并不在意,道:“小川,不要担心,我们这就来救你。”他看这三层布置,与一二层又是不同,铜人四散排开,错落有致,都是静静伫立。他猜测这其中似有其他机关,一时不敢擅动。
却见莫寻欢口中念念有词,双目凝视场中,过了一会儿道:“叶子,这是个阵势。”
叶云生并不识得,便问道:“是什么阵势?”
莫寻欢道:“这个阵势,名唤天网绝杀阵,也有人简称它为棋子阵,十分古老,如今已少人会摆,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
叶云生虽不解这阵势究竟为何,但听得“绝杀”二字,也晓得必是十分凶险。莫寻欢叹道:“这阵势,很久前我曾经见过一次,如今说不得,也只得解解看,叶子,你可要跟着我冒一次险了。”
叶云生便答道:“我们一起,哪一次不是在冒险。”
他这话未加思索,脱口而出,莫寻欢哈哈一笑:“叶子,你这话说得好!我会告诉你如何过去,但是,”他面色微微沉肃,“我很有可能会犯错,到时会有铜人忽起,你须得多加小心。”
叶云生道:“好。”
莫寻欢又问道:“叶子,你对八卦方位懂多少?”
叶云生一怔,道:“所知不多。”
莫寻欢笑道:“这也无妨。”他喝道,“左三步,右五步!”
叶云生心中了然,向左连走三步,随后又向右跃出。再看莫寻欢也已跃到阵内,口中则不住指点叶云生所行方位。
这秋声阁第三层单论空间来说,其实并不算大。以叶、莫两人轻功,起落两次便可到达白小川身边。但莫寻欢却引着叶云生在其中绕来绕去,连白小川都看得晕了,心想这莫哥哥到底在干些什么?
二人绕了半晌,到底还是挨近了白小川身侧,忽然间莫寻欢一步踏出,两个铜人应声而动,手中重剑“呼”的一声直劈下来!
这一剑来得虽突然,但叶云生先前经莫寻欢提醒,到底还是有些防备。只是这两剑却又不同,方位极是刁钻,恰是叶、莫二人难以防备到的死角,纵是出手还击,也很难使出全力。叶云生一咬牙,得意招式“快雪时晴”挥洒而出,勉强接下这一剑,又二度跃起,方才砍下这铜人手臂,但自己手臂已被震得酸麻,再看破军剑上,从方才那缺口处已经延伸出长长一道裂纹。
莫寻欢右臂有伤,那一招接得更是勉强,击倒铜人之后,他脸色都变得惨白。但他不退反进,既已触动机关,此处离白小川又是极近,他索性向白小川一掠而去。
眼见就要到达白小川身前,忽然两个铜人一步跨过,重剑劈下,这两剑却不是朝向叶、莫二人,而是朝向白小川头顶,白小川吓得大叫一声,双眼紧紧合上。
然而那两柄重剑却并未劈到她头上,紧急关头,叶云生、莫寻欢双剑齐出,架住了那两柄重剑。“当啷啷”两声重响,两条铜手臂直落到地上,激起点点尘埃。与此同时,又有两声细微声响一并传来,原来破军、贪狼经过这一番折腾,再也经受不住,双双断裂。
叶云生心中暗叫一声可惜,莫寻欢顺手把贪狼剑抛到一旁,抢上前来,并指如刀,除去白小川身上绳索,一把拉住她的手:“跟我来!”顺手一指右侧墙壁下方,“叶子,那里是机关!”
叶云生霎时明白,但凡机关所在之处,墙壁必然远较他处薄弱,他手中破军剑虽然断裂,余下半截仍是十分锋锐,他连劈带砍,果然在墙上开出一个大洞,带着莫寻欢、白小川,一同跃了出去。
静夜之中,三道人影划破月亮的影子,有若天外飞仙。
一至地面,叶云生忙去查看白小川身上有无伤势,白小川噘着嘴说:“没有啦,我带着狗狗去找晴若姐,直到天亮时才找到她,正劝她回去的时候,就被唐门那个坏蛋抓住了,然后就被他关到了这里……对了叶大哥,晴若姐被救出来了么?”
叶云生尚不知何晴若情形,还没回答,就见几人搀扶着渐渐走近,定睛一看,却是黎玉扶着冼红阳,黎文周背着何晴若的尸身。白小川第一个发现不对,惊呼出声:“晴若姐,晴若姐!”
黎家叔侄二人都是面色惨白,谁也不肯开口解释。冼红阳却急道:“快走,那陆君明联同宁倾城,又杀回十二楼了!”
叶云生方才只顾得查看白小川,此刻向周遭一看,果然见得四处火起,心中一震,宁倾城之事,他先前也听冼红阳说过。虽然他自己也是个重信守诺之人,这时心中却也不由责备宁倾城,陆君明这等人,实不应助。这般诺言,不守也罢!
但不管怎样,“宁可倾城,决不毁诺”的宁倾城确实守了当年对叶秋凉的诺言,此刻驻守十二楼中的云阳卫与陆君明的旧班人马杀成一团,自己这些人还应赶快离开才是。
叶云生想到这里,便道:“阿莫,我们赶快走吧。”谁知这一声说出,并无人应。他又道,“莫寻欢,我们赶快离开此地。”没想还是没人答应,他心中奇怪,向身侧一看,莫寻欢早已不见了踪影!
冼红阳大是激动,叫道:“莫寻欢来了?”然而几人左找右找,却均不见悠然公子身影。
叶云生当机立断,道:“说不得他自己先走了也未可知,我们还是先赶快离去,再说其他。”
此刻黎玉心情抑郁,不愿多说,也便随着几人一并走出。谁知刚走了几步,就见一簇人马迎面而来,浩浩荡荡足有百余人左右,皆是十二楼中旧部,此刻见陆君明回转又跟出来的。打头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抬着一乘竹轿,上面坐着的人,可不正是陆君明!
在陆君明所乘竹轿左侧,跟着一个满身溅满鲜血的青年,细眉薄唇桃花眼,明明是颇为俊俏的一张面孔,此刻却充满了因杀戮而兴起的兴奋,扭曲至极,正是当日里曾助陆君明叛变,几名骨干中唯一留下的曾如颜。
而在陆君明右侧,则站着一名白发蓝衣人,他身后跟着一名鹤发鸡皮的老者,尽管身处这杀戮场中,那蓝衣人的面上,依旧带着种说不出的倦意。
见到面前这几个人,陆君明也吃了一惊,但他心里明白,此刻夺十二楼是第一要事,因此尽管冼红阳、叶云生等人与他都有仇怨,他也只作不见,任凭这几人从自己身边走过。
冼红阳自打看到宁倾城时起,心中那种疑惑之感又升了起来,早先在宁倾城宅院中看到唐门暗魁首时,他便觉得不对,这时这种感觉二度出现。只是他也不及细想,因他一转头,便看到了坐在竹轿上的陆君明,霎时便心头火起。
尽管知道这般做全无好处,经过陆君明身畔时,他仍是忍不住轻声骂了一句:“欺师灭祖的王八蛋!”
这句话声音很轻,但二人距离既近,陆君明自然听得清晰,他双眉一立,压抑着心头火气问道:“你说什么?”
按理说,冼红阳此刻便应闭口不言,但若是如此,那也就不是冼红阳了,他索性停了下来,冷笑着道:“骂的就是你!你还逼宁倾城带你回十二楼?呸!有什么用,就算你杀了这里的云阳卫,关山雪早晚也会来找你算账,不是你的,注定就不是你的!”
这几句话,戳中陆君明心肺,他何尝不知纵是此刻暂时夺回十二楼,日后亦是后患无穷,但他自童年起便是十二楼的少楼主,之后是楼主,如何再能过其他的日子?眼见冼红阳就站在切近,他一掌便劈了下来。
陆君明乘坐竹轿是因他腿伤未愈,但手上功夫却依旧了得,冼红阳方才与唐绝搏斗,自己也中了些毒,加上原先重伤,这一掌本应躲不过去。
然而,这一掌却仍是落空了。
抬轿的那两个老者,双臂忽然一松,陆君明便直直从轿上栽了下去,随后一道刀光闪过,如电,如风,如雷霆,实是世间第一流的刀法,陆君明只觉双腿一凉,又是一阵剧痛,再低头时,惊见自己双腿竟已被齐膝斩断。
出刀人正是宁倾城身畔那鹤发鸡皮的老者,“拥雪三杰”之首。此刻他已收起长刀,低眉敛目地站回宁倾城身畔。
陆君明惊怒交集:“宁伯父,你……”
“我一早就说过,别叫我伯父,我当不起。”宁倾城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指甲,“陆君明,此刻你也尝到了被人背叛的滋味了?哦,不,你已经被背叛过一次了,不过,我倒不介意让你多尝一次。”
断腿处的鲜血不断流下来,陆君明紧紧咬着牙关:“你、你是决不毁诺的宁倾城,你、你答应过我的……”
宁倾城忽然仰天长笑,笑得眼泪几乎落下来:“决不毁诺,哈哈,我可以对天下人守诺,却决不会对你守诺。陆君明,你竟也知道‘守诺这两个字如何写法?当年我义弟救你性命,好心收养你,父子之义,何等深重。你也曾跪在他面前发誓,说你纵是负天下人,也不会负他,结果呢!”
他厉声喝问,陆君明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所以那天你竟是假意要助我……”
“不错。”宁倾城狂态退却,那种淡淡的倦意又浮上了他面容,“三年前我没杀你,是因为我当时长春功正在紧要关头,几是内力全失,是无能杀你,而非不想杀你;如今我骗你,是为了让你再尝一次背叛的滋味。另外可能你不知道,我也是云阳卫中人,借这个机会,也正好将十二楼中这些暗地里有别的心思的一网打尽。”他的眼眸淡淡地扫过身后那些人,吩咐拥雪三杰一句,“都杀了吧。”
这一系列变故,冼红阳只听得惊心动魄,直到这时他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唐绝既与他们约在十二楼这个云阳卫的地盘,便说明暗魁首已与云阳卫勾结。
唐家掌门派暗魁首来与十二楼合作,原就是为了谋求权势,那么在十二楼倒台后,转头搭上云阳卫也很正常。然而那日宁倾城的院落中,唐绝等人却出现帮助捉拿冼红阳。那只能说明一点:宁倾城,亦是云阳卫中人!
他刚想到这里,忽见头顶上一道血光溅出老远,一个头颅直飞上天,正是死不瞑目的陆君明。
曾如颜惨叫一声,又见拥雪三杰如猛虎入羊群,屠杀起来全不费工夫,心神已丧。宁倾城已然冷冷看着他:“听说当年叛变之时,也有你一份?”
曾如颜这时方才醒悟,他惨笑出声:“哈哈,有我,有我又如何?本少爷决不会死在你手里!”说罢倒转剑柄,用力一抹,自刎身亡。
就在这人声纷乱,杀戮正疾的时候,忽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陆君明,陆君明,你在不在这里?”
冼红阳听了,忽然省起这竟是陆君明那花魁情人韶华,尽管陆君明对她全无信任,韶华对他却是情深一往。应是这女子听得陆君明返回十二楼,纵然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进来见他一面。
冼红阳忙喊道:“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然而他越这般喊,韶华却越要过来,冼红阳只见她头发蓬乱,一只鞋跑丢了,身上更有几处擦伤,如今十二楼中这等混乱,真不知她一个女子怎么到了这里。如今他阻拦已是不及,韶华已经看到了陆君明的尸身。她步伐猛地停下来,双眼迷乱,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冼红阳并不知当如何安慰女子,张了口又合上,正当他努力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韶华忽地捂住眼睛,向外跑出。
她不看这些也好,冼红阳自我安慰。谁知未过多久,白小川忽然尖叫出来:“叶大哥,你看那秋声阁上!”
几人循声看去,却见那秋声阁楼顶上,有一个女子的身影,衣带临风,遥遥处亦是看得清晰,正是韶华。原来秋声阁上总机关已被叶云生破坏,那些铜人全部停下,韶华便爬了上去。
冼红阳问道:“她爬上去做什么?”一言未罢,忽然醒悟,“她是要寻死,快拦住她!”
他话说得晚了,韶华已然一跃而下,这秋声阁虽说是三层,却因内里暗藏机关,每一层均是极高,从这上面坠下,必死无疑。冼红阳惨叫一声,却见一条碧色人影从阁子一旁的暗影处蹿出,一招拨云手连消带打,到底接住了她。
“莫寻欢!”
“莫哥哥!”
“阿莫!”
几声叫声同时发出,那碧色人影转过头来看一眼,似乎微微一笑,便带着韶华径直离去。
冼红阳长长叹了口气,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想问莫寻欢。比如你为何又来了江南?比如你的伤到底痊愈与否?比如你和黎玉说我会翻案到底是怎样?比如那一日在风月楼中,陪韶华说话的是不是你?送我解药的是不是你?你又为何一直与大家避而不见?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事情想问,然而不管怎样,他依然活着,莫寻欢也依然活着,这,便足够了。
尾声渡尽劫波在,相逢一笑中
那一晚的杀戮,持续时间并不算长。叶云生等人并不欲参与这场纷争,但鉴于冼红阳的敏感身份,却也不能这般离去。
然而宁倾城却首先开了口:“我只是云阳卫外三堂的堂主,负责的是江湖事,朝廷里通缉的案子我不管,你们走吧。”
冼红阳一惊:“你……”他忽然想到,当日在宁倾城院落中,那人只怕早已认出了他的身份,派出拥雪三杰多半也只是为了在陆君明面前做样子而已。因此叶云生等人一到,他便立刻放了自己。
叶云生微一颔首:“多谢。”
冼红阳随着叶云生原要离去,一抬脚却踢到一样物事,他诧异低头,却见竟是一块灵牌,借着蒙眬的月光,依稀可见上面“义父叶秋凉……”几个字样。
那便是供在秋声阁三楼佛龛处的物事,叶云生两次探秋声阁,却因急于救人,并未曾注意。而方才他毁去总机关时,这块灵牌也一并掉了出来。
陆君明从不允许任何人入秋声阁,便是为此。
冼红阳怔怔看着那块灵牌,心中感慨。人心总是有着矛盾之处,譬如陆君明,当日里杀义父、叛变夺位的是他,然而偷偷为义父设灵位的是他,不准别人发现这灵位的也是他;他不相信天下任何人,可他却相信当年为他义父送却性命的女子;当他走投无路时,他最终选择信任的还是他义父当年的兄弟。
冼红阳叹着气,与叶云生、黎玉等人一起离去。
尽管黎玉与黎文周在这一场事件上均是受伤极深,然而他们仍要去做那些不得不做,也不能不做的事情。比如把何晴若的尸身送回千手门,向黎门掌门交代这一桩婚事的最后结局以及在江南遇到的种种事情,还有,唐门掌门即将到来的种种报复。
心伤,只能自愈。
而叶云生等人,自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尽管冼红阳受伤严重,仍不得不迅速赶往寒江畔红水渡,却只见明月在空,江水浸浸,周遭寂寂,全无人影。白小川不由急道:“是不是沈家人等不及,已经走了?”
叶云生看一眼月亮的影子,平静道:“不要急,时间还没有过。”
冼红阳心里也急,然而叶云生既这般说,他也便耐下性子,静静等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水声哗哗,一艘渡船缓缓地驶过来,船上高挑一个“沈”字。冼红阳心中喜悦,也不必搀扶,自己又向前走了几步。
船越驶越近,忽然间前面的帘子一挑,一男一女并肩走了出来,左首的男子三十多岁,态度沉稳宁静,右首的女子娇美如花,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有着寻常女子所没有的担当之气,正是青林庄庄主越赢与锦江门门主杜春。
冼红阳停下脚步,由衷地笑了。
纵然前途仍然未卜,纵然自己的案子是否能翻犹未可知,纵然自己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没能得到解释,可是,只要经历了这许多艰难险阻,朋友却仍在自己的身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赵晨光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