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崇明县城外大军围困,俞府的三叔公一身戎装,阵前的先锋官胡三面无表情,死了爹一样站在他对面。
“我知道,你跟城里那个戚家的小姐有旧情。不过你要想清楚,她已经是俞听话的老婆了,何况你在草原上的仇人……那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啊。”三叔公抬眼看着胡三,又低头倒了碗水,“啧啧,屠杀你部落的幕后主使,竟是你们可汗。你说若是没我的帮助,此生还有什么报仇的希望?
胡三僵立不动。
“行了,既然城里的人敢收留倭寇,那就再简单不过,杀便杀了。”三叔公冷哼一声,表情狰狞,“妈的,我从东瀛抢来那么多武士,替我办点不好出手的事儿,竟让那个秃驴给折在了崇明县!”
水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日之前,那群武林人士花了大价钱上门拜访,请三叔公派这群假倭寇帮忙。三叔公看在钱的份上,也就放行了。
等得知这群人是想算计崇明县,三叔公一口饭就喷了出来,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妈的,那群蠢货不知道崇明县有谁,三叔公又岂能不知道他那个侄孙是什么人?
那毕竟是俞府的荆楚长剑,那个叫俞听话的小子,也毕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三叔公当即叫上胡三,凭着在军中的威信,先斩后奏,带兵冲向了崇明县。
果然,第一波来的倭寇,已经折损大半,纷纷逃亡了。
好在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又有一伙倭寇凑巧也到了崇明县,在三叔公的注视下钻进了城池。
“告诉他们,交出倭寇,束手投降,还能有条活路。不然三日之后,攻破城池,鸡犬不留。”三叔公提着根鸡爪,一边啃着,一边随手打发走胡三。
·2
“胡三说,只有三天。三天之后,如果不出城投降,鸡犬不留。”
俞听话跟戚家小姐回城的时候,这条消息也随之传来。
本来残破的俞府内,一群人凑在里面,俞听话第一个愁眉苦脸起来抱怨。
“哥几个,现在通知百姓跑,还来得及么?”
柳生十一郎冷静摇头:“我觉得,他们应该更相信城外的大官。”
俞听话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忽然间,俞听话暴跳起来,指着柳生十一郎的鼻子道:“你怎么还这么面瘫?能不能有点反应?要不是你好死不死从东瀛跑来中原比武,会让那群秃驴、道士之类的家伙,带着一伙倭寇来堵你?要是不堵你,我们也不用把那群倭寇干掉,也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柳生十一郎抬起头来,微微茫然地望着俞听话:“那我应该什么反应?”
“至少,至少应该抱头痛哭一下,或者捶胸顿足说你连累了我们啊!”
“哦……我连累了你,深感抱歉。”柳生十一郎淡淡说着,慢慢眨了下眼。
俞听话:“……你能不能有点道歉的样子!”
俞听话上去就要动手,被戚家小姐默然揪过耳朵,狠狠拽到了一边。
“老婆,你竟然还会拽我耳朵,我以为你跑出去找胡三,就不会要我了。”俞听话一脸委屈,眼巴巴地看着戚家小姐。
戚家小姐一脚把俞听话踹了出去:“说正事,野原小姐,在这里只有你手下掌兵,你说怎么办?”
俞府大堂的另一侧,正是带着倭寇过来的野原小白及前来找她的假和尚独孤狗蛋。
野原小白抬眼看了看戚家小姐,轻笑道:“我不会把弟兄们交出去投降的,我来中原查了这么久,才终于知道我的仇人是谁,我要报仇。”
“要报仇可以,不过不要连累了满城百姓。”戚家小姐目光冷然,盯着野原小白。
俞听话默默走到戚家小姐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角,又被戚家小姐一脚踹开。
野原小白盯着戚家小姐,二女对视良久,小白冷哼一声,猛地起身便要离去。
“阿弥了个陀佛,你们这是都有病么!”独孤狗蛋一脸无奈,伸手又把野原小白拽了回来。
“小白还不是因为得到消息,知道那个派人冒充倭寇的狗官要来崇明寻仇,才特地想来吓跑城中百姓的?好心一片,俞夫人你干吗这么狠?”
戚家小姐冷冷一笑,扭过头道:“我们戚家,从不跟倭寇为伍!”
“那我呢?”柳生十一郎也抱刀站在了野原小白身旁。
野原小白身子一颤,倔强地没有侧头望。
戚家小姐神色几变,拂袖喝道:“滚,都给我滚!俞听话你这个废物,也给老娘滚!”
柳生十一郎看了眼脸色惨白的俞听话,突然道:“你不会,真的要跟城外的那个先锋跑了吧?”
戚家小姐柳眉倒竖,指着柳生十一郎骂道:“老娘要是愿意,就是跟胡三跑了,又怎样?”
戚家小姐又猛地扭头,狠狠瞪着俞听话。
大堂之中,气氛一凝。
俞听话苦笑一声,终究还是没走到大堂的另一侧,反而轻轻拉起了戚家小姐的手。
“老婆,能不能不这么玩?每次出点事,你都这么把我往外撵,我再傻也不会上当了啊。就你这暴脾气,就是还想着胡三,我们都走了以后,你还是得跟外面那群人干起来。其实吧,我倒觉得,咱们这群人未必想不出什么法子。”
俞听话声音很柔,眼波温和,堂中凝重的氛围,缓缓松弛下来。
野原小白、柳生十一郎对视一眼,略略有些尴尬,又别过头去。
独孤狗蛋在二人身后双手合十,嘴角扯了扯说:“阿弥了个陀佛。”
陡然一声惨叫。
“俞听话你当老娘什么人了,什么叫我还想着胡三,我想你妹啊!”
接下来的家暴场面过于血腥,笔者不录。
只见到柳生十一郎和独孤狗蛋面部肌肉抖动,眼角连颤,二人身旁的野原小白则一脸兴奋。
此时,“咚咚咚”三声在府门响起。
“请问,俞先生在么?”
·3
敲门进来的,是崇明城第一首富,也是当年江湖上的游侠苏靖。
“俞先生,好久不见。时间紧迫,也没什么必要谈及从前,我此来,是给你们送一样东西的。”
苏靖开门见山,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我知道城外的人是谁,也知道他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行,如果这次我们能办了他……我有把握,朝中会有人给你我铺路,你这些朋友,该报仇的报仇,该回家的自能回家。”苏靖笑了笑,一派智珠在握的模样,“这样东西,足以让你们击败城外数千兵马。”
众人眼前都是一亮,俞听话笑道:“苏老板请说。”
“很简单,诱敌入城,再把这座城炸了就是。苏某不才,喜好收集一些火药,大可趁三日之内埋在地下、城墙、民房之中。最后,我们在城外只要一炸,必定能炸出一片辉煌。”
苏靖“哦”了一声,又笑着补充道:“自然,三日之内,还是要尽快疏散民众。至于百姓怎么撤退,我也自有打算。苏某的商队,现在还没有什么人拦得下,就让这些百姓冒充护卫,怎么也走得了。诸位,怎么样?”
俞听话仔细想着,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回头望着戚家小姐,后者也缓缓点了点头,野原小白更是因报仇有望而握紧了拳头。
柳生十一郎仍旧面无表情,不过看样子,也决不会反对。
“阿弥了个陀佛,苏老板,和尚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呢?”独孤狗蛋双手合十,从最不起眼的地方钻出来,眯眼笑着。
苏靖傲然笑道:“但问无妨。”
“和尚小时候就生在海边村子,没见过苏老板这样的有钱人,只知道有些人……实在非傻缺无以形容。每次海啸即将到来的时候,哪怕明知道有危险,还是会有很多村民抛不下家园,又或者收拾东西耽搁时间,最后难逃一死。崇明县也只是个小城,苏老板觉得,这里的百姓,有多少这样的傻缺?”
独孤狗蛋笑得很和善,双手仍旧合十。
苏靖脸上的笑却不太自然,勉强笑道:“我自然可以给他们钱,他们会离开的。”
“可一定会有人不走的,而且就算是按苏老板的办法,混在您那商队里离开。城外的将军自然也知道居民大概多少,您那护卫,是不是会替百姓葬身城池?”独孤狗蛋仍旧笑着,叹了口气,“对不起,苏老板,您那办法很好,可如果一定要用这个办法……恕小和尚不能同意。”
苏靖的脸沉了下来,目光扫过众人,一一劝说。
“这位姑娘,方才在门外听见,城外就是你的仇人,你的大仇不报了么?
“俞夫人,您生在戚家,自然知道什么大是大非,一将功成万骨枯啊,留着城外那狗官,只会让更多人死。
“俞先生,您已沉寂了半生,真的不想做些什么?优柔寡断,那是和尚才有的风格!
“这位武士,您来中原日久,难道不想回家么?
“有些人,注定就是要被放弃的,家国大义,不容置疑。苏某甚至要舍了我在崇明县内的钱财珠宝、仆从房舍,几位难道还有犹疑?
苏靖一脸肃穆,正气凛然。
“阿弥了个陀佛。”独孤狗蛋偷偷数了数,加上苏靖,一共五个人,估计自己刚出手就要跪了。
看着咬牙沉默的野原小白,独孤狗蛋几乎就忍不住改口,忍不住说没关系,炸了城外那个狗娘养的,让野原小白笑一笑,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然而独孤狗蛋双手合十,闭上眼,什么都没说。
“阿弥了个陀佛的,啧啧,老婆,我没念过佛,不过觉得这句话这么说出来还蛮爽的,你怎么看?”
就在独孤狗蛋准备一挑五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笑声。那是俞听话摸着鼻子,赔笑问向戚家小姐的声音。
“阿弥了个陀佛?嗯……好像是挺顺口的。”戚家小姐也笑出声来,转头看向野原小白。
野原小白咬着牙,冲独孤狗蛋骂道:“狗蛋你就是个狗蛋!”末了,又加上一句,“我也是个狗蛋!”
独孤狗蛋睁开眼,咧嘴笑了起来:“阿弥了个陀佛。”
柳生十一郎站到最前面,横刀伸手:“苏老板,请吧。”
苏靖神色低沉,讽笑道:“我游侠五年,从商十年,在这世上仍没什么地位。机会就在眼前,谁都不能挡我,谁都不能!”
话音未落,苏靖身后便蹿出几个护卫,看起来身手都不错。
那几个护卫堪堪奔到苏靖身后,苏靖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道刀光满月般逼过来。
苏靖险之又险地闪过那道刀光,才发现那一刀斩的本就不是自己!
柳生十一郎拔刀一斩,几个护卫只来得及横刀阻挡,便被一刀击飞出去。
柳生十一郎跨步再进,如同鬼魅般欺身而上,刀光又起!
“砰”的声响,刀光倏忽停住。
院子里的晾衣竿拦在刀光之前,断成了两截。
独孤狗蛋在一旁挠挠头,头发又掉了几根,嘿嘿笑道:“你这一刀已经废了他们,何必赶尽杀绝呢?”
柳生十一郎冷冷看着独孤狗蛋,想到刚才那一棍,如果不是拦刀,而是以棍为枪刺他胸口……不知自己能否躲过。
另一旁,俞听话也已提剑下了场。
“当年你前来挑战,不好意思,没能好好跟你比一次。你能在门外听到我们的话,想来武功已经不错,你如果还想打,我们可以试一试。”
苏靖看了看身后的情况,又看着俞听话,冷笑道:“我有得选么?”
“你现在明白过来也不晚。把炸药拆了,就有得选。”俞听话笑了笑。
苏靖低着头,沉默。
沉默之中,遽然腾起一道剑光,自苏靖袖中飞出,似有鸾凤轻鸣!
俞听话仍旧笑着,似乎早已料到苏靖这一剑,手中长剑轻轻挥洒而出,不带一丝烟火气。
苏靖那道璀璨的剑光擦着荆楚长剑的剑脊,掠过了俞听话的身边。
荆楚长剑,已在苏靖咽喉。
苏靖面如死灰,惨笑道:“果然好剑,我当年不该到处乱说,说我竟曾打败过荆楚长剑,笑话。”
“没事,你还可以说,你的袖里剑再快三分,我就挡不住了。”俞听话收起长剑。
苏靖瞪大了眼睛,望着俞听话:“你让我走?”
“我说了,只要你把炸药拆了,随时可以走。”
苏靖颤声说:“我、我其实还没用……”
“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俞听话看着苏靖,咧嘴一笑。
苏靖不敢置信地向后退了两步,接着疯一般向后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大笑:“这里果然都是白痴,都是白痴!”
·4
夜,无星无月。
柳生十一郎走出了俞府,来到空旷的长街上,抱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片刻后,有人自城外而来。
“十一郎,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打遍中原无敌手,为我们柳生家添光了。”一个黑袍老者缓缓出现,望着柳生十一郎不断颔首。
柳生十一郎摇头道:“中原卧虎藏龙,至少还有两人,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那都不重要了,你击败少林武当的消息,我已让人传回东瀛。你也应该知道,现在境况有多危险,我跟城外那将军有些来往,他不会真的等三天的。你趁夜回家,当可振兴我们柳生家族。”老者抚须微笑。
柳生十一郎看着老者,问道:“你帮那人在东瀛掳人?”
“各取所需而已,我们是柳生家族的人,家族至上。”老者仍旧底气十足。
柳生十一郎沉默片刻,握刀道:“你若还不走,我必杀你。”
老者须发皆张,骂道:“大胆!你敢犯上?”
刀光一闪,如同暗夜之中一闪即逝的流星。
老者刹那之间步法变换,才终于躲开了那一刀。
胡须寸寸飘落。
老者盯着沉默不语的柳生十一郎,冷哼一声,转身逃去。
柳生十一郎默默转过身,愕然发现独孤狗蛋跟野原小白正站在街上。
独孤狗蛋鼓着掌,野原小白微微一笑,像极了多少年前少女初次相见。
“喂,你为什么不回去?”假和尚独孤狗蛋冲十一郎嘻嘻笑着问道。
柳生十一郎看着野原小白,漫不经心道:“我要帮她报仇。”
野原小白呸了声,笑道:“我还用得着你帮?”
独孤狗蛋不瞎,何况就连瞎子也看得出来,野原小白虽然在骂,也只是口嫌体正直。
“唉,你们说,到底是多大的仇,为什么不能宽恕呢?”独孤狗蛋插了一句话,既破坏氛围,又不合时宜。
野原小白一把掐在他身上,重重哼了声:“我爹告诉我的,我妈炸了,我爹就要去把炸我妈的人炸掉。我爹炸了,我当然要替他讨个公道。”
“你都已经杀了直接捅死你爹的人,再要的公道,那是什么公道?”独孤狗蛋揉着被掐的肉,叹气问着。
柳生十一郎正色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别把人跟钱放到一起比嘛,多伤感情。你刚才要砍那个老头,不就是因为他用人去换东西了么?城外那老头操纵那么多事,肯定是该死的,但是如果为了杀他,再搞出一堆仇怨,不还是冤冤相报?”
“世间事,往往只能以血还血,难道……你说我爹错了么?”野原小白瞪着独孤狗蛋。
独孤狗蛋双手合十,感慨说:“阿弥了个陀佛啊,我老家穷得要死,拆迁的时候还那么遭人恨。死了人之后,就有出去报仇的,杀了人,就一代一代这么杀下去了。我师父说,这个世界真让人绝望,只能用时光和鲜血来填补仇恨。难道就不能宽恕?只要城外的那个人,不再执著于权势富贵,甚至不再拘泥于家族国家的限制,把每个人都当成人……放他一马又怎么样呢?”
“死的不是你爹。”小白恨恨道。
独孤狗蛋叹了口气,望着漆黑一片的苍穹。
“我爹,就是那个不肯离去,被官府派人杀了的村民。我跟着师父学本事,后来想过去报仇,在那个狗官的床边,停了下来。后来我经常三更半夜去找他,哪怕有时候会被他抓住流点血,当然,我放过他的时候更多。听说最近已经有人给他立了生祠,活人无数……我想我爹不会怪我的,他非要怪我,我也没办法。”
独孤狗蛋再次阿弥陀佛了声,笑道:“这才是这个世界本该有的样子啊。”
野原小白跟柳生十一郎沉默下来。
柳生十一郎先抬头了,望着独孤狗蛋。
“那好,我们去化解这段仇恨,用我的刀,和你的血。”
·5
柳生十一郎孤身去了城外军营。
俞听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吓得立马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说城外有他们柳生家的老头,他在昨夜那个老头找他之前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为了给小白报仇,怎么也要试试。”
“试试?他昨天晚上跟那老头走了?”
“不……他砍了那老头一刀……说真的,我也很好奇他要怎么办。”
俞听话看着一脸茫然的独孤狗蛋,大骂道:“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独孤狗蛋认真起来,望着俞听话:“你告诉我,我要先跟他打一场,还是回来告诉你城外的人不会等三天?”
城外喊杀声阵阵响起,野原小白已经带着一百武士,和戚家小姐带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戚家家将一并守城去了。
“现在小白已经去了,你老婆我也通知到了,还未必挡得住……你去帮你老婆守城,我接应十一郎去。”独孤狗蛋拍了拍俞听话的肩膀,喃喃道,“真是一群不省心的家伙……”
俞听话一脸黑线,一脚踹开独孤狗蛋。
“你去守城,我去找十一郎!”
独孤狗蛋看着几个纵跃离开的俞听话,苦笑一声奔向城头。
崇明县两处城门,一处的城门昨日已经破了,正被人抓住一阵猛攻,戚家小姐带着家将四处救火。
独孤狗蛋抓着一根长棍,冲入人群,从城门洞中硬生生杀透出去。
长棍过处,各种骨碎脑震荡。
独孤狗蛋登上城楼,看着一旁气喘吁吁的戚家小姐。
“还行吗?”
“行!”
直到东方既白,家将已经捉襟见肘,独孤狗蛋一根长棍也不知换了多少,中间换过长枪,甚至不知是否杀了人。
独孤狗蛋不知骂了多少声佛,终于听到对面一声鸣金。
过不多时,城墙下出现了一个颇具威严的老者。
正是俞府三叔公。
“城上那位壮士,不知可否出来一见?”
独孤狗蛋躲在城垛后,探出脑袋来,有气无力道:“老头,什么事?”
“老夫身为俞大猷将军的后人,如今世道清浊不分,俞府没落,倭寇横行。我知你等如此拼死,是看不过老夫的行径,可老夫还能如何?老夫若想跟那些人斗,只能用他们那样的手段,等老夫身居高位,自然能一扫妖氛!张居正能做到的事情,我未必做不到!今日我破城之后,决不滥杀一人,壮士颇有勇力,不如跟老夫共创太平盛世,如何?老夫在此立誓,若有朝一日背弃今日所言,乱箭穿心而死!”
三叔公正气凛然,显然对自己所说的深信不疑。
“换句话说,只要为国为民,一些不开眼的刁民自然也可以无视了,对吧?”独孤狗蛋哈哈一笑,摇头道,“老将军,话不是这么说的,难道为了家国天下,死了儿子也无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亲民不成,怎能至善?一个没有善和义的天下,哪来的盛世?”
三叔公在城下沉默了很久,默然转身,又突然回头:“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你说的盛世,老夫不会错!攻城!”
独孤狗蛋骂了一声,回头发现戚家小姐已经有些脱力,握着刀的手都在颤抖。
“你怎么看这老头说的?”独孤狗蛋问道,“如果你信他,我们去那头看看小白,我总觉得老头出来跟我说这么多话有问题。”
“没事,戚家的家将,他还不敢杀!”戚家小姐虽已脱力,说的话仍旧斩钉截铁。
独孤狗蛋点了点头,扛起戚家小姐,狂奔向另一侧的城头。
可还不等独孤狗蛋赶到,便看见城门被轰然撞破,领兵奔上城头,一举擒下野原小白的,竟正是苏靖!
“卧槽!”独孤狗蛋握紧了拳头,忽然感觉背上一沉,戚家小姐竟已睡了过去。
深深吸了两口气,独孤狗蛋带着戚家小姐奔下城头,向城外不远处的密林中逃去。
·6
夜正深时,柳生十一郎到了城外大营。
三叔公不在,胡三端坐营中,经过通传,望着柳生十一郎慢慢走来。
帐外的护卫伸手将柳生十一郎拦住,厉喝道:“卸刀!”
柳生十一郎看了那人一眼,寒声道:“你想死。”
护卫怒极反笑,便要伸手去拦。
刀光一闪,那护卫的手臂霍然飞起,柳生十一郎缓步迈进了大帐。
此时那护卫才一声惨叫发出来,可柳生十一郎已经入帐,先锋官什么也没说,剩余的兵士又怎能动手?
胡三望着柳生十一郎,笑着对下首的柳生家老者道:“你们家族这年轻人,比你有胆魄多了。”
老者冷哼一声,盯着十一郎道:“你来做什么,有我在,你还想诈降不成?”
“我只是不想听你的话,你能坐这个位子,我为什么不能?”柳生十一郎淡淡说道。
老者眉头一皱,拍案道:“你要杀我,只是因为不想我压在你头上?”
“正是。”
“欺师灭祖,欺师灭祖!胡将军,此人决不可用,决不可用!”
胡三不看老者,只是盯着柳生十一郎的眼睛看了很久。
“你不是来投降的。”胡三笑了笑,下了判断。
柳生十一郎终于也抬头,看着胡三,也一样看了很久。
“不错,我是来杀人的,但不是来杀你的。”
那本是一双相似的眼睛,柳生十一郎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胡三的眼里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胡三摇了摇头:“只有俞将军能帮我报仇,我只能拦住你。”
“我认识一个和尚,他告诉我说仇恨是应该宽恕的,你信么?”
“信他奶奶个球。”
“我也不信,所以我来了,想一刀杀了你的将军。”柳生十一郎停了停,握住刀,“不如我们打一场,谁死了,谁的仇就算报了,如何?”
胡三停了很久,没有拔刀。
柳生十一郎笑了笑,握刀转身看着老者。
胡三陡然抬头,瞪着柳生十一郎。
“有何不可?”
胡三一声大喝,喝得眼里都似要流出泪来,一瞬间,前所未有的轻松。
两柄极快的刀在空中碰撞出火花,刀风层层叠叠斩破了桌椅,劈碎了帐篷。
越来越多的士兵围拢过来,却又不敢靠近,显得中间的三个人格外醒目。
两个人两柄刀滚作一团,第三个人陡然出手。
刀光如满月,赫然也是柳生家族的拔刀斩。
此时胡三的刀已封住了柳生十一郎的三个方位,这老者的一刀无论如何都再难躲过!
刹那之间,柳生十一郎手腕一抖,竟崩开了胡三的刀。
借胡三的刀势,贴在老者的刀上,一带一环,陡然前刺,刀尖上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花。
老者一脸不可置信,支吾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扑通”便倒在了地上。
这不是刀法,是剑法,当年野原小白无数次想跟他一起练的情意绵绵剑。
很多年前,柳生十一郎没有练,只看过一次。
一次,就救了他的命。
可眼下只救了他半条命,胡三的刀在柳生十一郎刺破老者咽喉的时候,又已经到了他的身侧!
士兵之中陡然冲出一人,一柄长剑恰到好处地挡住胡三的刀,剑光吞吐,陡然上撩斜刺胡三咽喉。
胡三身子一翻,单刀在柳生十一郎身上划过浅浅的一道,踉跄落在地上。
俞听话没有追击,深深望了胡三一眼,一把拉过柳生十一郎,二人刀光剑影过处,硬生生杀透了不多的军阵。
·7
当日头再次落下的时候,崇明县内已是灯火通明。
三叔公跟胡三没有回俞府,而是在县衙之中大摆宴席,宴请的人除了军中将领,甚至还包括了崇明县的富绅们。
当听到富绅们讲苏靖的计划,满堂人哈哈大笑,说如果真这么办,还很是棘手,多亏那些人自己傻。
三叔公笑了两声,却感到一阵不适,猛地干了两杯酒。
“苏靖呢,他怎么还没来?”
胡三兴致也不高,只想等苏靖到了,庆功宴完,杀了那群俘虏了结此事。
城中的某一处,苏靖一身白衣,很是儒雅地走在前往庆功宴的路上。
身旁的两个护卫,突然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苏靖一怔,转瞬冷静下来,额头冷汗直冒:“不知大侠深夜来访有何贵干……不,不管大侠有什么贵干,苏某一定答应!”
“贵干谈不上,只是想借你随从这身衣服,去庆功宴上走一遭而已。还请苏老板不要忘了,到了庆功宴上,先带我们去俘虏那边。”独孤狗蛋嘻嘻笑着,三下五除二扒下了那两个随从的衣服。
苏靖始终动都不敢动,因为背后还有一个女人,满身杀气,一柄袖里剑顶在他后腰上。
等戚家小姐和独孤狗蛋先后换好衣服,苏靖才尽量让自己平静着,缓缓踏入了县衙。
还不等苏靖顶着满头冷汗准备寒暄,便听到三叔公一声不耐地大喝。
“苏靖怎么还没到?再不到不必等了,酒也不必喝了,宰了那群俘虏,该干吗干吗去!”
苏靖顿时感到后腰上那袖里剑一紧,皮肤已被刺破,寒意森森透骨。
苏靖不敢怠慢,连忙笑着走进县衙内,先向俘虏那边走过去。
“这群家伙,又怎么惹将军不高兴了?若是将军不在意食欲受损,眼下杀了也没什么。”
俘虏之中,最前面的便是野原小白,此时看见苏靖,狠狠一口痰就吐到了他的身上。
苏靖一脸苦色,却不敢发作。
三叔公却没注意到苏靖的脸色不对,烦躁地挥手道:“行了,你既然到了,就入席开宴。把这些俘虏押下去,准备处决。”
俘虏周边围着的数百兵士,长枪撵着,就要赶着这些双目无神的倭寇出去。
“三叔公,我杀了你那群倭寇,你要杀,杀我就够了。”
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在县衙门口。
戚家小姐心脏跳慢了一拍,慢慢回头看去,果然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老公。
俞听话站在门口,提着一把荆楚长剑,微微笑道:“三叔公,有时候见好就收也不错,否则容易乐极生悲啊。放了俘虏吧,别再做那些坑人的事了,屠龙的人,不是一定要先变成龙,才能杀掉龙的。”
三叔公慢慢站起身来,冷笑道:“就凭你一个人,怎么让我乐极生悲?”
俞听话低笑了一声,陡然前冲,一脚踹飞苏靖身后的两个随从,踢入了俘虏之中,紧接着长剑一架,已到了苏靖脖子上。
“三叔公,我听说,这个人身上有一些对你不好的证据,你说这会不会让你乐极生悲?”
苏靖都快哭出来了,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自己想的那么强大,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似乎都不是自己能混得了的。
三叔公盯着俞听话,沉声道:“胡三,你去杀了他们。”
苏靖一怔,自嘲地笑了起来。
自己两面三刀,背弃崇明城,换来的不过是这样的结果。
胡三默默站起,走到了二人身前,房顶上风声呼啸,柳生十一郎从空中落下,横刀拦在二人身前。
“我们两个的赌还没有打完,接着来。”柳生十一郎望着胡三,额前长发飘扬。
胡三低头不语,良久之后突然笑道:“不赌了,我那一刀伤了你,我已经赢了,不去想一定要报仇的时候,是我平生最轻松的时候。有空我会回去,时常看看草原上的可汗,如果有机会,他非死不可,我会尝试杀了他。不是为了报仇,是我自己想杀了他。”
“所以呢?”
“所以……我看那老头不顺眼很久了,一直想揍他,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胡三哈哈大笑着,跟俞听话、柳生十一郎鼎足而立,拔刀四顾。县衙之外,数百精兵。
苏靖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自己初出茅庐,提剑挑战俞听话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向往。
他忽然很想跟这三个人站在一起,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苏靖忽然感到脖子上的寒意消失了,他回过头去,看着俞听话冲他咧嘴笑了笑。
苏靖感到一阵久违的热泪涌上。
四个人,两把剑,两把刀。
三叔公望着被县衙数百兵士围在中间的四个人,有些失神。
俞听话哈哈大笑着,他很少会这样大笑。
他大笑着,对着犹疑的士兵。
“你们来吧!”
四个人神采飞扬,像是身后站着千军万马。
三叔公愣了良久,动手格杀的命令迟迟说不出口。
俘虏那边,被俞听话踹过去的戚家小姐和独孤狗蛋,已经松开了野原小白,戚家小姐正在用袖里剑给别的人松绑。
野原小白劈手夺下戚家小姐的袖里剑,陡然划出一道惊鸿,刺向堂上的三叔公。
“砰”的一声响,独孤狗蛋拿着半截绳子,一把抽飞了野原小白手里的短剑。
短剑划破三叔公的脸颊,鲜血缓缓滴落。
三叔公看着一脸愤愤的野原小白,他看得出野原小白眼里的仇恨,那种仇恨是那样熟悉。
奸臣当道,杀死他父亲的时候,他也是一样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了那个短发假和尚在城头上的话。
他抬头看去,那个救了他一命的独孤狗蛋,正往回拉着野原小白,被女子又打又踹只是赔笑。
三叔公眼里流下泪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8
野原小白带着那一百多号人离开崇明的时候,一脸愁容,不知道这么多人该怎么安置,这年头找个工作难死人。
独孤狗蛋腆着脸上来,笑着说:“不如跟我回去开个寺庙当和尚,骗骗愚民愚妇,最简单了。”
柳生十一郎点头同意,说:“安置好了那群人,不如就跟我回东瀛,我已经学会情意绵绵剑了。”
独孤狗蛋瞪着柳生十一郎,伸手拿过根棍子大喊大叫:“死剑士,竟然敢跟贫僧抢师妹!”
随着野原小白一人一脚踹过去,世界顿时清静了。
看着三个人一起离去,俞听话感觉自己以前那种生活似乎也要回来了。
老婆正在去送胡三回草原,他看着苏靖,用力拉住他。
“兄弟,你一定不要走,留下来!”
“呃……好……可是为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事,莫过于一个人跪搓衣板,你懂吗?”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玄武纪·房昊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