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今古传奇 >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9期 > 〖武侠原创〗落英谱

〖武侠原创〗落英谱

分类:今古传奇 更新时间:2023-01-22 16:59:56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一)

马员外看着一桌华筵,如坐针毡。

他是在等快雪楼的人。听闻快雪楼是江浙一带新近崛起的门派,楼主方雪的“雪莺刀”很是了得,楼中更有百名骁勇精锐门徒,替人押镖护宝、寻仇雪恨,从未失过手。

可他遇到的麻烦着实棘手,不知眼前这桌饭能否满足快雪楼的胃口?

日上三竿,家丁来报:有个大汉肩扛船桨、手提一笼鹦鹉求见。

马员外是嘉兴巨富,见多识广,心知江湖高人往往举止奇异,快步去府门恭迎:“贵驾可是从快雪楼来?未请教尊姓。”

来者粗声道:“没错,我叫王山。”

马员外见这“大汉”虽虬髯茂密,但眉目尚存稚气,便又请教他贵庚。

王山笑道:“俺今年十九。”

马员外有些失望:“方楼主他老人家尚未到嘉兴吗?”

“方楼主可不是老人家。”王山连连摇头,“嘉兴集市热闹,方楼主正陪秀儿姑娘游逛。”

马员外心下不快:那秀儿是他新纳的小妾,前不久回娘家省亲。他托人联络快雪楼将秀儿从娘家护送回嘉兴,约摸三百里路,指定了不走官道,须绕行山贼出没的野径,意在试试快雪楼的身手。那秀儿本是不紧要的,谁料方雪竟会晾下他,陪他小妾逛集市。

马员外又问:“除方楼主亲至外,贵楼的好汉此番能来多少?”

王山取出一颗栗子剥开,道:“这是马员外。叫马员外,叫,叫马员外。”

马员外看了看鸟笼,干咳一声:“……王英雄?”

“你不叫,那我自己吃喽。”王山斜了一眼鹦鹉,又瞧向马员外,“都来了。”

马员外大喜,听见门外传来清脆谈笑声,迎出去见两女并肩而至,其一身材娇小,正是自己的小妾秀儿,而另一女子二十来岁,白衣如雪、容颜明丽,眸中似有清透的英气流转。

他看得痴怔,听见王山叫那女子“方姐”,这才醒悟:原来快雪楼的楼主竟是一位妙龄女子。

未及恭维客套,方雪已先开口:“人送到了。这一路三百里,收你五十两,沿途花销五两。你当初托人付了百两定金,王山,退给他四十五两。”

马员外急忙拦住:“区区百两,何成敬意?实不相瞒,我还有件性命交关的事想请贵楼相助……”

方雪:“什么事?”

“不妨先看看酬劳。”进了正厅,马员外指着满桌光耀之物笑道,“纹银五盘、明珠三盏、美玉两碟——这菜色可还过得去吗?”

方雪恍若未见。

“你这是弄啥呢?”王山仔细扫视桌上盘盏,皱眉道,“没有能吃的?”

马员外愣住,额上见汗。

方雪淡淡道:“王山他喜欢吃肉。”

白银珠玉被撤下,换上了满桌酒肉。

马员外试着劝了几杯酒,但方雪不动杯箸,更似根本不听马员外说话,王山倒是大口吃肉,酒到杯干。

少顷,马员外脸上的富态被酒气洗去,露出愁惧:“一个月前,我家中闯入了一个怪人,三十来岁,脸上有疤,身着破烂的青袍……”

王山笑道:“前两天在路上,我们倒也遇过一个怪人,不过是穿白衣的。”

马员外赔笑一声,继续讲述:他根本不知那青袍怪客是如何进了府,只是推开屋门忽然看到有个陌生人正在自家庭院里乱逛乱看,几十名家丁持械阻截,却连那人的一丝衣袂都沾不到。那人几乎将马府的每个角落都走过一遍才鬼魅般离去,临走前遥望着呆立门口的马员外,说了句:“我姓许,还记得我吗?”

“唉,我哪里记得?真不知他为何偏偏找上我家。”马员外顿住话头,看向方雪,却见她目光散着,惘然出神一般。

王山猜测方雪又是在回想前日偶遇的白衣公子,轻叫:“方姐?”

方雪双眸一凝,沉吟道:“姓许的……我知道有个叫许青流的轻功高手,倒是有你所说那般身法。”

马员外:“啊!这许青流很难对付吗?”

方雪:“听说许青流只擅轻功,拳脚兵刃俱都粗浅,也不算是个扎手的点子。”

马员外松了口气,往下说:事过十天,青袍人竟又来到马府,步履飘忽,将马员外的妻儿亲眷都瞧了个遍,出入屋舍如过无人之境,最后拍着掌扬长而去,状似疯癫。府里人心惶惶,有的家丁护院甚至请辞离去。

再过十天,那怪人又至,这回却是冲着马员外了。

马员外躲到哪里,他便跟随到哪里,一双细眼总是直勾勾与马员外对视。

最后马员外狂奔回卧房,闭着眼喝骂踢打了一阵,虽未打中什么,但四周终于沉寂下来。

——马员外等候片刻,嘘出一口气睁开眼:那怪人赫然近在咫尺,静悄悄立着,脸上青细的疤痕如一条青虫直欲爬入眼帘。马员外魂飞胆丧,张口不得,那青袍人将一口热气喷在他脸上,说出两个字后倏忽不见,只留下屋门呼啦啦摇曳开闭……

“有趣。”马员外打了个哆嗦,“他说的是‘有趣!他竟说有趣!我知道他过两天还会再来,他、他是阴魂不散的!求诸位……”

王山嚼着肉含混道:“你想让我们帮你打发了他?”

马员外点头。

方雪笑了笑:“先前我们接了护送你家妾室的生意,如今人安然送到,你的车马也已归还。华车骏马走野径,那是在抻量快雪楼的身手了……我们本事有限,马员外还是自求多福吧。”

马员外急道:“酬劳若不够,还可再加!我听说你们快雪楼是什么生意都接,什么买卖都做的呀!”

方雪:“那要看我心情。”

马员外眼珠乱转,忽问:“方楼主是武林奇人的风范,未知出身何地,师承何派?”

方雪道:“我练的是家传刀谱,至于出身么,嘉兴往南有个芦镇,我从小在那里长大。”

马员外见她随口便答,显非坦诚,而是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但他知芦镇是个穷僻小镇,向来没出过什么练家子,心想这方雪的手段兴许也不怎么高明。

马员外嘴上仍是笑着:“听闻芦镇有家‘芦花酒楼,乃是快雪楼接收生意之所,本以为贵楼选那小酒馆是为避人耳目,没想到方楼主当真便是芦镇人……是了,不知贵楼其余众位好汉打算在何处歇脚?嘉兴的几大酒楼客栈鄙人都可代为安排。”

“众什么位?”王山哈哈大笑,“都在你眼前了。”

马员外愕然:“可是方才你分明说,贵楼好汉们此番都已来到嘉兴。”

方雪淡然道:“我是楼主,王山是副楼主——快雪楼从来就只我们两人,幸会马员外了。”

马员外呆坐着:快雪楼这花架子是指望不上了,还须另行雇聘刀客。吐出一口长气,这才瞥见立在屋角的小妾秀儿,喝道:“怎不过来为贵客斟酒?”

秀儿身子一颤,却不走近,只恨恨看着马员外。

马员外大怒,刚要骂她,却听方雪道:“马员外,你当真不知那怪人为何找上你?”

马员外道:“自然不知。”转头又想要骂秀儿。

方雪忽道:“她本是被你强占,你对她百般恐吓欺凌,她恨你也是应当。”

“是她告诉你的?”马员外恍然,“鄙人的私家事,莫非快雪楼也要横加插手?”

方雪道:“从此刻起,我收秀儿为快雪楼第三人,她的事我自然要管。”

“好得很。”马员外强按怒火,“她还对你们说了什么?”

方雪道:“多年前你携不义之财从北地来到嘉兴,摇身一变成为城中富绅,你本不姓马,你从前是个作恶多端的马贼。”

马员外猛然站起,未及开口,那笼中的鹦鹉忽然尖叫:“马贼!马贼!马贼!”

王山得意地喂给鹦鹉一粒栗仁儿。

方雪端坐着,顷刻又失神,脑中闪过一抹白影。

(二)

两天前遇到那白衣人时,方雪没能看清他的眼睛。

当时马车停在山坡,酒香飘在风里,断刀扎在乱草间——她在护送秀儿返家的半途刚杀退一伙劫匪,派王山去前面探路,自己守着荒野间的马车喝闷酒。

车厢里泣声渐响,方雪蹙眉抛下酒囊,踱离了马车几步,猝见一个白衣人迎面走上山坡,恍似天地间凭空生出一片白云。

秀儿被先前的打斗惊吓,抽噎着从车厢里探出头,目光撞上白衣人的侧影,心思无端一空,哭声顿止,茫然看着那人与方雪擦肩而过。

明明仅隔三尺,方雪却觉那白衣人离自己很远。

——起初她疑心此人是那伙劫匪的首脑,提防他出手突袭,便先盯他的肩肘,竟似远在丈外;抬眼再看他面容,倏忽如距十丈;凝神去看他眼眸,已像是里许之遥,模糊如影了。

仿佛有多年的光阴横亘在两人之间,让她不自禁想到陈酒、古剑、悠远的风。

可那白衣人瞧着虽是身有宿疾的模样,却也只二十出头,比她还要小了几岁。

秋草摇出微响,惊醒了方雪,她回头去看那白衣人的背姿,目光一瞬里没寻到落点,四野一片荒莽,心里空荡荡的难受。很快又发觉他就在不远处静静走着。

方雪怅恍中“看到了”一阵脚步声,她想起方才视线被烟云般的缥缈所阻,烟光云影中似闪过一个小女孩的脸,依稀是童年的她。

方雪想再回味得清晰些,可却已如追忆前生般艰难。

她挑起地上断刀,扬手指向白衣人背心,本想喝问一声“你是何人”。

可她唇舌一颤,却问成了:“你……你知道我姐姐在哪里吗?”

也许是刚喝过烈酒的缘故,那看不清的一双眼让她没来由地相信:这白衣过客一定通晓万物化生、流光往复的至理,也必然洞悉她的秘密和过往,能解答她的任何疑难。

方雪忽然恐慌起来,隐约感悟到灵机稍纵即逝、毕生或难再遇,竟突兀问出了久藏的心事。

那白衣人回身摇了摇头,歉然微笑,似觉不解。

方雪神魂一松,放低了断刀,心里说不出是否失望,暗叹:他已命不久矣,我又何必出言扰他?心念一转,骤觉古怪:那白衣人未曾咳嗽呻吟过,气色也没什么异样,浑身更无丝毫伤口,可自己只不过打量了他两眼,却深觉他身体极为不适,甚至性命垂危。

方雪眨了眨眼,白衣人走到了马车另一侧,已看不见。

她低头伫立,仍没听到脚步声,片刻后忽感一阵山林花草般的清气从周遭迅速飞离了,这清气出现得如此自然,以至于直到消失才让人察觉。她知道,这是白衣人去远了。

秀儿垂下布帘,车厢里又传来啜泣。

方雪倒挽刀柄,从杂草里拈起一瓣落花,心说也许方才不过是旷野飘来的花瓣遮蔽了眼眸,自己却那般胡乱猜想。哑然失笑,掌肌微抖,断刀在车厢木壁上插出颤巍巍的一响,把车厢里的长泣收成短促的惊叫。

刀刃颤了很久,发出绵长的孤音。她松开指尖,看着花瓣在风里荡来荡去,天地空空茫茫,有些东西却无处安放。

酒暖像一片裹火的玉从心口崩碎,一点点刺红了她的脖颈、脸颊,眼中随即一热,竟似要落下泪来。

……

风里有响声靠近,她猛然侧头,心里莫名一颓:是王山回来了。

方雪问:“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白衣的年轻人?”

王山道:“见到了,那人似乎患有大病,不对,是受了重伤。我想叫住他问问,谁知他一转眼就没影儿了。”

两人商议几句,均觉古怪。

车厢里秀儿又哭出声来,王山靠近马车道:“姑娘不必畏惧,贼子都给我们打退了。”

这一路秀儿哭个不休,方雪早听得厌烦,反倒是性子粗糙的王山照顾秀儿最多。

秀儿被王山一劝,哭得更凶。

王山从车厢木壁上拔下断刀,递给方雪,两人手指一触,王山赶忙缩手。

“区区山贼劫匪,有什么好怕的!”方雪把断刀系在腰间,撩起车帘直视秀儿。

秀儿断续哭道:“我不是怕山贼,我就是怕……怕马员外。”

(三)

马府正厅,马员外脸色青红数变:“事既已至此,恕不远送。”

方雪听后却只是取出一块黑巾系在脸上。马员外大为迷惑,又见王山也用黑巾蒙上了脸,脱口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你方才说快雪楼什么生意都做,这话不假。”方雪从容站起,“其中有些生意么,还是蒙面来做比较习惯,比如……劫富济贫。”

“你们!”马员外愣了愣,明白过来,“你们是想……抢我?”

“不是抢你,是抢你的钱。”方雪无奈一笑,又对王山道,“别忘了规矩。”

王山掏出四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拍了拍马员外肩膀:“这是退给你的,这些我们不抢。”

马员外呆住了,眼睁睁看着王山挥舞船桨将拥进厅的家丁渐次击倒,又把先前撤下的金银珠宝卷进一个大大的包袱,这才醒神要跑。

方雪轻弹系在腰间的雪莺刀,刀音刺入耳中,马员外脚下一滞,被王山踹飞到屋角。

王山问:“秀儿姑娘,我帮你揍他一顿?”

秀儿怔怔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王山哈哈一笑,将马员外打得鼻青脸肿,回身问:“要不索性宰了这厮?”

方雪沉吟片刻,看了看悄然流泪的秀儿,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走吧。”

王山用船桨挑起包袱,三人快步离去,骑上马一口气出了嘉兴城,心怀一畅,相视微笑。

方雪道:“咱们往南行,先回楼里。”

秀儿与王山共乘一骑,问:“快雪楼在哪里?”

王山笑道:“往南走上两日,便是芦镇,快雪楼在镇西的一座山上。”

当夜,三人露宿郊野。

方雪一时难眠,走远了解开束发,默立在夜风中,捻起一缕被明月映上霜色的青丝凝视着,倏然又想到了那片云白的衣袂。

前日的偶遇,那个白衣年轻人乍看之下很干净,很平和,但也说不上俊秀绝伦,没见过世面的人可能会认为他是那种浊世翩翩佳公子,但方雪知道并不是,她隐约觉出他并不在意清浊,更不理会翩然与否,他无法被言说评判,他当然也不在意她,但她也从未刻意去想起他。

他只是不时钻入她的脑海,难以抑制。她忽然生出一个奇特的念头:也许她此生都无法再忘记他,偏偏又似毫无缘由。紧接着,她感到一阵悲戚。

清晨,方雪系好头发返回,见王山和秀儿在轻声聊天,两人之间似多了一丝古怪的拘谨,像两个孩童在做一问一答的游戏。

秀儿见方雪走近,好奇道:“方姐姐,你为何要用一柄断刀?”

王山抢先作答:“这便是名动江浙的‘雪莺刀了,打一开始就是断的。”

秀儿追问:“那一开始这刀又是怎么断的呢?”

王山却答不上来了。

方雪淡淡一笑:“断刀有断刀的好处,敌人见你的刀是断的,便会心存轻视,你或许就有机可乘。”

秀儿似懂非懂,启程赶路后,她忽又问:“方姐姐,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方雪见秀儿双唇微抖、目中晶莹,便认真想了想,答道:“我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姐姐,嗯,其实我从未见过她,只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姐姐。我不知她是否还活着,就算活着,恐怕也已吃了不少苦……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帮过不少人,是因为我希望在我姐姐遇险受罪时,也有人能帮帮她。”

“我想她一定平安活着的。”秀儿道,“方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眼熟,觉得很亲切。”

方雪一笑:“我可不想做好人。在这个江湖上,好人要么老得快,要么死得早。”说完催马驰到前面去了。

两日后的傍晚。暴雨将野草打得成片低伏,四人在山丘上驻马,俯望着远处雨中的一簇簇灯火。

秀儿问:“那便是芦镇吗?”

“是啊,”王山咽了咽口水,“真想去芦花酒楼吃一碗青鱼蒸腊肉!要不今晚咱们就在镇上歇了?”又压低了声音道,“唉,可惜方姐从不进芦花酒楼的。”

秀儿道:“方姐为什么从不……”尚未问完,方雪便道:“过了芦镇还有几十里山路,恐怕回到楼中须得子夜了——走吧。”

三人紧了紧遮雨的斗篷,纵马绕过芦镇,朝夜雨中一座黑沉沉的山峰疾驰而去。

(四)

一柄银色小刀转折晃动,桌上鱼肉被刀光映得晶莹,随着食客抖腕,整尾鲈鱼散成一盘薄雪,鱼骨被挑飞在地,根根完好。深夜的芦花酒楼里响起惊赞声。

烛火通明,照着几桌喝夜酒的客人,都是被连日大雨耽搁了行程的。

店小二四下走动着筛酒递菜,掌柜眯眼靠在柜案上,似睡熟了。

酒客们听着门外的哗哗雨声,正觉无聊,忽有个汉子露了手“银刀解鱼”的绝活,都被引动了谈兴。

有人问那汉子:“阁下莫非就是‘霹雳银刀周季?”

那食客颔首微笑,洒然收刀,箸起鱼肉蘸了酱汁正要大嚼,忽然有人捏住了他的筷子。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疤脸瘦子,指骨崚嶒,青袍破旧。

周季刚要发作,那青袍人忽然把脸凑到他眼前,没头没脑地念了两句诗:“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

周季懵了:“什么意思?”

青袍人道:“这是杜甫的诗句,杜甫很穷,有人请他吃鲈鱼脍,他专程写了首诗纪念。无声细下飞碎雪,是形容割鱼的刀功精妙。”

“阁下过奖了,”周季脸色微缓,“我这一手叫刀术,可不叫刀功。”

青袍人正色道:“不错,厨子的刀功和刀客的刀术,自然是两回事。”

周季哼了一声。

那青袍人继续道:“不过你这叫刀功,不叫刀术。”

“你找死?”周季回夺筷子,却不料青袍人手上无力,夺得猛了,鱼肉上的汁水溅在脸上。

青袍人笑道:“有趣。”

“有你娘的趣!”周季拍案而起。

青袍人却自顾自道:“‘觜春葱那句,是说鱼唇鲜美脆嫩。你能把鱼唇给我吃吗?”

周季冷眼看他:“不给你吃便怎的?”

青袍人道:“那给我吃些鱼肉也是好的。我比杜甫还穷,我刚才教了你两句诗。”

周季亮出银刀:“我先教教你做人!”

店小二忙劝道:“不过是个叫花子,客官何必与他计较?”

这青袍人老早就进了酒馆,只缩在角落里不言语,若非掌柜的怜他无处躲雨,早将其撵走了。

周季沉着脸坐下,大吃大喝。

那青袍人看了一会儿周季吃鱼,满脸馋羡,旁边有一桌坐了三个汉子,其中一个道:“张六,给他点吃的。”

那桌叫张六的汉子冲青袍人招了招手:“喂,我们南哥发话了,这碗青鱼蒸肉给你吃吧。”

青袍人笑道:“有趣。不过我不能吃。”

那南哥皱眉道:“都是鱼肉,怎么我这碗就不能吃?”

青袍人道:“他那碗是鲈鱼,你这碗是青鱼,我名字就叫青鱼,所以不吃青鱼。”

满堂哄笑起来,都说这青袍人的名字别致。青袍人解释道:“这名字是我师兄给我取的。”酒客们显是都不在意,各自谈笑着。

张六骂了句:“臭要饭的还挑三拣四,不吃拉倒。南哥,咱们这回去渔阳……”

青袍人忽打断道:“有趣,你们有三个斗笠。能给我一个吗?”

张六一愣,那南哥想了想,甩给他一个斗笠。

青袍人接住戴在头上:“多谢。渔阳我尚未去过,要不咱们结个伴?”

张六不耐烦道:“不必了,快滚你的吧。”

那青袍人也不再说什么,径自朝门外走去。

周季停杯投箸,冷笑道:“夜黑雨大,小心遇上天霜堂的人,平白丢了性命。”此言一出,酒客们议论纷纷,都说近来行路时见到不少天霜堂刀客,似是从庐山总舵大举北上。

“有趣。”青袍人笑道,“多谢你提醒。不过天霜堂是什么?”

酒客们面面相觑,如今天霜堂势大,行事又邪,武林中几乎人人忌惮,当即便有人阴声答道:“教你个乖,天霜堂也算不了什么,只不过堂主柳寒山是天下第一刀客而已。你刚才这话若是传到他们耳中,嘿嘿……”

青袍人讶道:“怎么会?天下第一刀客是叶流笙呀。”

周季哈哈大笑:“阁下未免太孤陋寡闻。叶流笙早在七八年前就被岳空山击败,随后岳空山也退隐无踪。如今要论刀术,首推‘霸刀无双柳寒山。”

青袍人道:“不是还有云寒川吗?云家的‘雪谱,听说是极为神妙的。”

酒客们听后愈加看不起他,周季嗤笑道:“云寒川早就死在岳空山刀下,你竟也不晓得?不过你既能说出‘雪谱二字,倒也非全然无知。那雪谱又名‘落英谱,因云府在云寒川死后遭蒙面人夜袭,云家人流散各地,雪谱的下落也就此成谜。”

有个酒客补了句:“这两年江湖中出了个叫云陌游的人,似是云寒川的私生子,他年纪很轻,拜会过许多成名刀客,竟无一败,或许那雪谱正是落在他手里。”

青袍人问:“那么云陌游现在何处?”

那酒客笑道:“我怎知晓?有人说他去找寻岳空山隐居之地,或许两人斗起刀来,同归于尽了。”

周季接回话头:“故而如今江湖刀客,也只有柳寒山风头最盛,他是云寒川的师弟,两人年轻时不合,就此分道扬镳,没想到柳寒山竟创下偌大的天霜堂。”

青袍人连称有趣,叹道:“我与师兄也是合不来,不过师兄给我取了新名字,还送过我一柄刀,对我总归不能算差。”

酒客们纷纷笑起:“你个要饭的哪来的师兄?”

青袍人道:“我不是要饭的。”

堂中的哄笑声却更大了。

周季反倒有些好奇:“你也有刀?可带在身上?”

青袍人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刀,随即又似后悔般收回。

周季瞥见是把拙陋的木刀,笑道:“从这刀的模样来看,你师兄对你着实也不能算好。”

酒客们议论着江湖上的刀客,青袍人似听得津津有味,也不急于离开了。

店小二忍不住插了句嘴:“要说刀法,我只知道方雪方楼主的雪莺刀是了不起的。”

周季道:“不错,听说这芦花酒楼便是快雪楼做生意的接头处,我若在你店里多住几日,能见到方楼主吗?”

店小二道:“快雪楼的王副楼主倒是常来喝酒,但方楼主么,和我家掌柜本是青梅……”说到这里,看了看柜台后打盹儿的掌柜,改口道,“本是少年时的玩伴,后来闹了些嫌隙……唉,所以方楼主是不来这里的。”

青袍人笑道:“有趣,这么说快雪楼就在左近了?”

店小二道:“就在镇西几十里的山上。”

青袍人道:“有趣,我便去瞧瞧雪莺刀。”

店小二笑道:“这般天气,你想瞧雪莺刀,爬不到半山腰便会摔死。”

那青袍人恍若未闻,径自出门去了。

半晌过去,忽有十余个黑衣人踏入芦花酒楼,冲散了堂中氤氲的热气。

酒客们止住了谈笑,人人心中发寒:那十余人都带刀,漆黑的刀鞘上镂着一线煞眼的白痕——那是天霜堂的标记。

与此同时,青袍人在大雨中穿过了镇子,如山鬼飘行般踏着泥泞登山,来到半山腰一片空旷平地,电光闪过,依稀望见三间屋舍。

“有趣,原来快雪楼不是楼。”青袍人笑了笑,放缓了脚步走向茅屋。

(五)

快雪楼一共只是三间简陋茅屋,一间作为吃喝聚会的正屋,另两间是卧房。

半个时辰前,方雪一行三人回到正屋,燃起炉火煮了饭食,正在吃喝闲聊,忽听屋门“吱呀”一响,一个头戴斗笠、身形枯瘦的人走了进来。

青袍人除下斗笠,抖落一蓬雨水,站到炉火边呵着手:“冒昧了。可否借宿一宿?”

方雪点点头:“王山,给他盛碗吃的。”

王山从炉上铁锅里舀了一碗青菜笋丝豆腐汤,递给青袍人。

“香。”那人捧着碗深吸一口汤,“不问我是谁?”

方雪道:“冷雨寒夜,都不容易。吃饱了你和王山住一间屋。”

那人没说话,小口喝着汤,越喝越快,喝完整碗才抬头笑道:“有趣。你就是方雪?”

昏暗的烛火中,方雪瞥见那人脸上细长的青疤,淡淡道:“原来是你。”

青袍人奇道:“你认得我?”

方雪:“我只知道你姓许,是嘉兴首富马员外的仇人。”

青袍人道:“嗯,他死了。”

秀儿闻言一颤,帮那人又盛满了汤,递给他一双筷子:“我……我也算是马员外的仇人。”

那人看向秀儿,又飞快收回目光,仿佛对她有些畏惧。

方雪见状道:“怎么了?”

青袍人摇摇头,呼噜噜喝干第二碗汤:“你的汤不错,你的刀我就不看了。”

方雪一笑:“你是来找我比刀的?”

青袍人打了个饱嗝:“不比了,吃太多,动起刀来肚子疼。”

王山斜眼道:“你这般瘦,拿得动刀吗?倒不如去练轻功,占个身子轻的便宜。”

青袍人道:“你说得极对。我从前一直练轻功,后来练到没人比我快了,师兄却说我身法再快也快不过他的剑光,我深以为然,所以就改练刀术……”

“乱七八糟!”王山愕然大笑,“且不说你是否胡吹大气,我来问你,你师兄说你快不过他的剑光,那你为何不练剑?”

青袍人道:“师父遗下一柄竹剑、一把木刀,竹剑被师兄得了去,我只好练刀了。我从前叫许青流,学刀有成后师兄给我取了个许青鱼的新名字,算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十年没见过师兄了,我与他总是相处不来……”

方雪道:“‘无影靴许青流就是你?那你名气不小啊。”

“无影靴?”许青鱼一怔,随即笑了,“十来年前我倒是有些名头,改叫许青鱼后,有个小胡子不知从哪听说了我的事,跑来找我,嗯,他跑得倒也不慢。他说既然你不要‘许青流这个名字了,不妨送给我吧。我便答应了他。你们说的无影靴,应是那人了。”

方雪与王山交换眼色,均觉这许青鱼所言虽有些混乱,但语声诚恳,一时将信将疑。

许青鱼等了一阵,见没人开口,便道:“我困了。”

翌日清晨,快雪楼三人在正堂碰面,王山道:“昨晚那姓许的不进屋,在屋檐下站着睡熟了,清早又不见踪影,蹊跷得很。”

方雪道:“他的确古怪,倒也不似恶人,多半是练功不成,把脾性练偏了。”又道,“秀儿,你身子娇弱,在山上终归诸多不便,不妨先去镇上苏放家里暂住。”她昨晚与秀儿同宿,听出秀儿睡不惯茅屋粗炕,故有此言。

秀儿“嗯”了一声,王山笑道:“苏放就是芦花酒楼的掌柜,他整日忙于经营,你正好可以和他妻子聊天做伴。”

三人出门,来到山脚下,见许青鱼正坐在稀疏的晨雨中远眺。

王山:“原来阁下在这里,我们正要去镇上……”

许青鱼忽道:“镇上有血腥味儿。”

王山笑道:“隔着几十里远,你鼻子莫非比……还灵?”

许青鱼:“有趣,那我也去镇上看看。”

雨在行到镇边时停了,镇子上空缭绕着一股黑烟,约摸是芦花酒楼方向。几人加快脚步走到镇街上,见酒馆几乎被烧成白地。

方雪让王山另寻人家安置秀儿,独自踏进断壁残垣,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死者,有个女子正抱着掌柜苏放的尸身痛哭,她认得那是苏放的妻子,小名儿叫芦花儿的。

方雪低低冷笑:“呵,当初若跟我练刀,又怎么会死?”

伫立半晌,王山返回酒馆,他与苏放交情匪浅,愤声道:“苏放身手不弱,就这么轻易死了?”

方雪拾起一截残木靠近鼻翼,随即丢落,走出门去。

王山捡起木头,也闻了闻:“原来是天霜堂的赤磷油,难怪雨天还烧出这般大火。”

回到街上,见许青鱼正和一人聊得热络,那人灰头土脸,唉声叹气:“要饭的,昨晚亏你早早离了酒馆,否则怕也难逃一死。”

方雪和王山走近攀谈,那人自报是刀客周季,得知方雪身份后很是仰慕,当即讲出详情:有十余个天霜堂刀客深夜来到酒馆,态度极为嚣狂,很快与其他酒客起了冲突,掌柜和店伙计上前劝阻,反被天霜堂的人拔刀劈倒,而后他们索性大开杀戒,有些见机快的酒客趁乱逃了,也有不少人惨死刀下。

许青鱼道:“有趣。那你见机也不算慢呀。”

“你他娘的还说有趣!”王山双目通红,一把揪住许青鱼衣襟,几乎将他拎起。“啪”的一声,一柄短木刀从许青鱼袖中掉在地上。

方雪忽问:“有没有西边那三个人?”

王山不自禁松开许青鱼,转头看去:三个黑衣汉子沿街走来,腰系黑鞘长刀,正是天霜堂弟子的打扮。

许青鱼满脸疼惜地捡起木刀,拿在手里把玩着。

周季张望摇头:“和昨晚不是同一伙人。听说这次天霜堂庐山总舵派出百名刀客,分成十余批北上,由副堂主林摧之总领,是要去冀州创立分舵。”

方雪颔首沉默。

许青鱼道:“林摧之?我听过的。他有个老长的绰号,叫什么来着……”

“——悬刃千叠水,飞光一点白!”周季接口道,“林摧之的‘飞光刃是极厉害的。”

许青鱼笑道:“其实天霜堂昨夜也算利落。我刚练刀那两年,别人与我斗刀,都要和我先立个生死状,起初我不明白,后来胜的次数多了,才发觉一刀杀死最为省心,若打伤打残结下仇怨,那才叫纠缠不休……”

“把人命当野草?”王山越听越怒,伸手去抓许青鱼脖颈,许青鱼笑着微一屈膝,在数尺外站定。

方雪心念微动:这瘦子的身法倒是不算弱。

三个天霜堂刀客很快从近旁经过,打头的那个瞥见方雪,咦道:“这般美貌的娘们儿,要不要捉回去睡了?”

另一刀客侧头打量,立时嬉笑:“妙啊!到时候剥光了……”未及说完,心口乍凉,背上透出了一截刀刃,旁边同伴惊怒拔刀,刚挥斩出去,忽闻一声刀鸣,莺啼般刺乱心神,方雪步子移换,那人斩中了前个刀客的尸身,咽喉如遭冰锥穿过,眼神一下冻住了。

打头的那刀客与方雪对视着,骇然失语。

“扑通”两声,他的两个同伴直挺挺栽倒。

方雪:“你想睡我?”

那刀客打了个寒战,唇舌方动,便觉似有雪灌入,胸腹里充塞着清峭彻骨的刀劲,鲜血像山峰般从口中生长出来。

许青鱼看着方雪抽回斩在刀客胸口的刀身,笑道:“有趣,雪莺刀竟是断的。”

方雪抖腕振刀,把一串血珠打入地上泥泞,而后身躯一晃,弯下腰去。

王山一惊:“方姐,你不舒服吗?”

方雪摇摇头,从水洼里拈起一瓣落花,似与偶遇白衣公子那天拾到的一模一样。她无端地笃定,正是同一片花瓣,乘着数百里的风从野坡飘到了镇上,找到了她。

她忽然记起,自己在七岁那年就见过这瓣落花的。

(六)

那天是她七岁生日,父母都夸她当日格外漂亮。

一家人扫清了院子的枯叶和积雪,坐在屋檐下聊天,母亲说她长大后会遇到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父亲说她会成为家财万贯的大小姐。而后她看到父亲忽然走到院中,从青石缝里捡起一片花瓣,许是方才没扫干净的。

父亲回过头,神情有些异样,叹了口气说,其实人生在世不求富贵美满,只怕有伤心事又无法挽回,就像落花难以重返枝头。

她没有听懂,后来渐渐就忘却了。

但随着她年岁愈增,她却发现父母过得并不快活。她的父亲是镇上的教书先生,闲来喜欢临摹几笔“快雪时晴帖”,母亲在家浆洗烧饭,偶尔帮人缝缝补补,换些零用。她的父母都是寻常百姓,她那时虽不知“强颜欢笑”四字,却也看得出父母常郁郁不乐。

父亲每年都会外出两三个月,说是去探亲,对此她渐生疑心,十一岁那年,父亲又出远门,母亲架不住她的哭闹,告诉了她实情:原来她是有个姐姐的,只是已失散多年,那是她父母在芦镇定居前生下的。

她也是那年才知,父亲本是个刀客,当年因躲避仇家,将尚在襁褓中的姐姐放在一户陌生人家门口,敲了敲门便匆匆离去。大半年过去,仇人被父亲设计杀死,但父亲再返回那户人家,却只看到一处荒宅。此后父亲多方设法找寻她姐姐的下落,却始终徒劳无功。

得知这一切后,她央求母亲把父亲的“雪莺刀谱”给她看,自学起刀术来。父亲归家后很生气,责怪了母亲好多天,但事已至此,也只得开始传授她刀法。

她十四岁那年,父亲出外寻访时染上了恶疾,病逝前对她说本不想让她学武、不想让她沾染江湖事,但见她悟性奇高,兴许能将这雪莺刀谱全然练成,到得那时,找寻起姐姐来便会容易许多。

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忧劳而逝,她靠着父母积攒的银钱度日,每天习练刀谱。

那刀谱深奥繁难,两月后她便遇到了桎梏,她想起镇上多年的玩伴苏放善良聪颖,便找他一同参详,两人齐心钻研,果然突破了不少瓶颈。

三年后的一天,两人在镇郊的草地上试完招,苏放忽然说今后不能再陪她练刀了,因为镇上酒楼的老掌柜要招赘,看中了他。他家里很穷,他父母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出路。

她忽然很害怕,求他不要舍下她,求他陪自己练刀,帮自己找姐姐。

他沉默着,最后还是没有答应,他说他父母的原话是“这样远胜过和一个野丫头每天舞刀滋事”,他说他自己也觉总不能以后长大了到处去打打杀杀。

她说你别去和旁人成亲,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他愣住了。

两人心里都清楚:她并没有那么喜欢他,她只是不想剩自己一个人。

不过多年后她想,如果当时他答应了,她真的会嫁给他。

但那时他只是摇摇头,转身跑走了。

后来她自创了快雪楼,又找到个新伙伴,教了他刀术。

王山性子直爽,年幼力大,本在江边帮人搬卸船上货物,最初跟着她时只有十三岁。

几年过去,芦花酒楼的买卖越来越兴旺,快雪楼也开始接一些江湖生意了,王山常去酒馆吃喝,顺手也将去酒馆寻衅的恶客打发了,对此她心里是乐见的,但她自己再没去过酒馆。

有时她隐隐有一丝得意,毕竟也算是快雪楼在照拂芦花酒楼,但有时她会想,也许她仍只是在照拂自己,是在守护着当年与她擦肩而过的另一个自己:做一个酒馆老板娘,在小镇上度过宁静的一生。

如今酒馆毁了,死去的不仅是她的童年好友,还有她错过了、却忍不住会远远欣赏的另一场人生。

(七)

方雪面对着酒馆残缺的木门,似有个冷暗的声音在替她说“即便只为自己,我也要复仇”。心绪浮动中随手碾碎了那片花瓣,撒进泥水,随即醒觉,生出一丝悔意:此后它不会再找到她。

她猛然想到,那三年里她从没问过苏放为何愿意陪她练刀。

“方姐,街角又来了几个天霜堂的人!”王山的语声突兀响起,伸手将她拉着退后数步,也将她拉出了飘忽如雾的前尘。

方雪一转头,见四名刀客正谈笑着远远走来。

四刀客望见了地上三具同伴尸体,快步奔近,惊疑叫道:“是谁下的毒手?”

周季也已退避到方雪身边,只有许青鱼直愣愣站在原地,盯着四刀客看个不停。

有个刀客见状便问他:“阁下有没有看到我这三个同门是怎么死的?”

许青鱼瞧见方雪暗暗冲自己摇手,似觉有趣,便道:“没有。”

“阁下一直在左近么,那有没有听说什么?”

“没有。”

那刀客心想此人站在尸身边既不惊慌、也不躲避,定是知晓些什么,沉下脸道:“阁下不肯实说,莫非是有什么隐情?”

“也没有。”许青鱼道,“我倒是有一个名字,和一把刀。”

那刀客愣了愣,怒上心头,随即瞧见许青鱼手里的木刀,冷笑:“这也算刀么,咸鱼都剁不动吧?”

另一刀客索性劈手夺过木刀,见刀身已半朽,隐约刻着“许青鱼”三字,促狭道:“莫非你名叫许青鱼?那你不妨砍自己一刀试试,若剁不动,真可改名许咸鱼了。”

许青鱼道:“有趣,有趣。把刀还给我。”

“哈哈!这人多半是疯子,问不出什么的,咱们还是先报与林先生知晓。”

四名刀客相顾大笑,撞开许青鱼走出数丈,一刀客随手丢落木刀,抬脚便踩。

许青鱼背对四刀客,挠了挠头。

不远处的方雪、周季等人忽然同时眩晕欲呕,仿佛整个小镇、整片天地都急剧摇晃了一瞬。

四个刀客身上毫无征兆地绽开凌乱又细密的刀痕,如四盏灯笼骤然千疮百孔,透射出纵横交错的血光,四人相互推挤着倒在一团弥扬的红雾中。

数丈外,许青鱼右手横在脑后,仍挠着头,只是指间多了一柄木刀。

方雪心中剧凛,最先明白过来:方才电光一隙间,许青鱼倒掠数丈,抄起地上的木刀,刺出了密雨般数不清的刀芒,而后闪身回到原地,就似纹丝未动。

王山随即恍悟,瞠目结舌,和方雪转过同个念头:只怕眼前这个瘦子当真是天下最快的人,不论身法还是刀术。

周季忽道:“许、许兄……其实你这把木刀挺好看的。”

许青鱼小心翼翼地收刀入袖,回身一笑:“那是自然。”

少顷,王山询问周季,得知刚才这四个刀客昨晚也不在酒馆里。

周季回想良久,仍没能说出昨晚行凶的那伙天霜堂刀客有什么身形样貌上的特点。

“许青鱼,没想到你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方雪淡淡开口,“今晚有件有趣的事,你要不要同去看看?”

许青鱼笑道:“你是想去那座荒庙。”

王山和周季错愕不解,方雪却微讶颔首。

方才那四刀客边走边交谈,方雪辨认口形,得知他们夜里要去镇北边的荒庙和另一批刀客会合,没想到许青鱼也会读唇语。她心知到时恐怕会遇林摧之那般真正高手,若能劝得许青鱼同去,或有助力。

许青鱼问:“那庙在何处?”

方雪道:“过了快雪楼所在的山,往西北不远便是那庙。去与不去,悉听尊便。”

许青鱼笑道:“若能会一会林摧之,倒也有趣。”

周季问明后道:“在下本事不济,夜里就不去添乱了。许老兄,其实你所言不错,我这两下子只能算刀功,算不得刀术。”言罢想起昨夜死里逃生,一阵唏嘘,“其实退隐乡间,做个厨子,也未尝不好。”

许青鱼道:“不错,你一定能当个好厨子。”

周季分不清他是语出真心还是意存嘲讽,嘿嘿一笑,告辞离去。

“夜里怕是有大雨呢。”许青鱼忽然嘟囔了一句。

(八)

黄昏,云隐斜阳,雨珠飘摇洒下。

王山看乌鸦般瞪了许青鱼一眼,从行囊中取出三柄油纸伞分了。

三人蔽在一处山坡的岩石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一里外的荒庙。

方雪道:“留意西南边,天霜堂的人若来,定走那处山道。”

等了一个多时辰,天霜堂刀客尚未到,却另有三个汉子从坡下的山道经过。

许青鱼笑道:“有趣,这三人昨晚也在酒馆的,领头的似叫什么南哥。”

王山下坡去问,回报说那三人昨夜离去得早,没撞见天霜堂的人。

方雪点点头,见那三人快步进了荒庙,料是要在庙中避雨歇息。

王山道:“他们突兀来此,莫非是天霜堂同伙?”

方雪道:“也不无可能,不过等天霜堂的人到了,咱们须快些现身,莫连累了那三人。”

三人边吃干粮边等,许青鱼撕着烙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个时辰过去还没吃完。

王山见他身骨嶙峋得可怜,忍不住道:“你本事这么高,怎会吃不饱饭?你便强拿硬夺也没人追得上你。”

许青鱼道:“我不想抢。”

“看不出你还是个讲道义的好汉。”王山笑了,“硬抢确非磊落行径,不过偶尔劫几家为富不仁的大户却也无妨,要不然,还可凭刀术给人押镖护院。”

“我不是觉得不磊落,我也不在乎什么道义。”许青鱼道,“我只是不想。我想做的事很少。我想看见鱼。”

“你想什么?”王山没听懂。

许青鱼摇摇头,咽下最后一小块烙饼:“我想吃鲈鱼。”

夜愈浓,雨越来越大。

方雪忽然抬了抬手,三人噤声靠到岩石边,依稀俯见十来个黑衣刀客朝着荒庙聚集过去。

三人转过巨岩,便要冲下坡去,方雪忽然顿住了步子,心中恍惑——

荒庙前的野地上,有一道人影静静地映入眼帘,白衣在雨中悠然飘转舒扬,似乎分毫未被打湿。

王山惊叫:“是他?”

方雪心绪随着那白衣人的步履起落,一空一空地出神,只觉那泥泞的山道仿佛被他踏成了叠满落红的幽山石径,耳边传来细碎的花叶断碎声。细细一辨,又觉更像是环佩微响。她倏地自省:这几日她心里其实一直在隐隐害怕什么。

“瞧这人修为,本该是藏神于天地,无迹可寻的。”许青鱼漫不经心道,“但他似遭重创,灵机外泄,却引得旁人心生异感了。”

“是吗?”王山听得迷茫,见那白衣公子随着天霜堂众刀客也进了荒庙,而那些刀客竟似不知身后正有人跟随。

许青鱼笑道:“这便是所谓绝世的风骨了,若非他落泊时,还真见不到。有趣有趣。”

方雪被“有趣”唤回神思,朝坡下奔出十来丈,荒庙里忽然绽出一抹清寥的光,照得庙上空的雨水如凝停了一般。寒芒断续闪灭数次,六七名黑衣刀客从庙中奔出,步子凌乱,似极惊慌。

随后那白衣公子也踱出了荒庙,没理会逃窜的刀客,只是一个人走着。

方雪见他似要上坡,心跳骤疾,但那白衣人很快就停了步,仰头向山坡上望来。

虽然相隔很远,但这一次方雪看清了他的眼睛。

他的眸光像燃在霜夜里的星辰,零孤而醒目,衣袂上的涟漪轻缓流淌着,仿佛独立于风雨之外。

方雪只觉那目光像雨水一样哗哗落在她身上,又如一阵落花飘来,将她蒙住。

她与他遥遥对视着,发觉他并非在看她、并不只是在看她——他同时在看着荒雨野坡,看着群山黑沉沉的轮廓,看着山和雨的更远处那无边的夜幕,他看着云烟变幻,看着人世间千回百折的生老死别。

下一瞬,他似是模糊地笑了笑,目中的星光随即熄了,衣角低垂下去,仰天栽进地上积雨。

方雪心中一痛,发足冲到那白衣人身边,将无知觉的他从泥水里扶起。伸手探去,暴雨中辨不清是否尚有鼻息。

眼看那些天霜堂刀客已逃出很远,方雪忽道:“许青鱼,你去杀了那些刀客吧。”

许青鱼哈哈一笑,摇头欲语,方雪又道:“你去杀了,我请你吃鲈鱼。”

“有趣。也当是还那三人的斗笠了……”

——周遭雨线被无形之力振得一乱,许青鱼的笑声倏忽低遥。

天边炸开电光,王山侧过头,但见一线青影沿山道蔓延出去,在经过那几个散乱奔逃的刀客时微有停顿,随后刀客们渐次扑倒在雨中。

方雪抱起白衣人,只觉他轻得像失散了魂魄,身躯如虚无的云气拢成。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

方雪心中转念,如果他就此丧命,不过是荒野中多一缕孤魂,可她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失望和羞耻。她早知生死本寻常,即便这白衣人死去又如何,也只有区区三人目睹罢了。但世上将会减少一分光亮。

“楼里有伤药,须快些回去。”

她抱着一团云在荒凉的风雨中疾奔起来。

(九)

白衣人醒来时已在山上快雪楼的正屋中,衣衫上遍布干涸的泥痕。

“除下外衫吧,我让王山帮你洗洗。”方雪淡淡道。

那人从榻上起身,温和笑道:“多谢相救。”随后自行走到木盆边,将外袍投入水中。

方雪见他神情从容自如,也不禁一笑:“举手之劳罢了。我是快雪楼的方雪,旁边这位是副楼主王山。”

那人颔首道:“在下姓云,云陌游。”他嗓音很年轻,但透出很浓的倦意。

方雪一凛:“我听过你。凭你刀术,有谁能伤你这般重?”

王山也问:“要么你是患了恶疾?”

昨晚许青鱼杀死天霜堂刀客后便不知所终,两人将云陌游救回山上,王山只在他胸口处看到一道淡淡的胎记般的细痕,此外别无异样。

云陌游默然摇头。

方雪想起初遇他时,他身上似乎有某种山花青草般的灵气,但从昨夜至今,那股清灵却已消失,当是比那日“病”得又重了,问道:“你是和天霜堂有过节吗?”

云陌游道:“天霜堂觊觎云家的雪谱,又疑心是在我身上,一路上追踪突袭,多有纠缠。他们分成十余批人,也是为方便四下打探我的行迹。”

“原来如此。你若非重伤,他们是敌不过你的刀术的。”

“昨夜已是我最后一次出刀。今后我不再用刀,也用不得刀了。”

方雪讶问:“这是为何?因为伤势?”

“随心顺意而已。”云陌游笑笑,“方姑娘又为何要与天霜堂为敌?”

方雪道:“有个故人被他们杀了。”

“那人定然对你很重要吧。”云陌游语声微喑。

方雪道:“哼,那也没什么重要的。”

云陌游道:“可你看起来很悲伤。”

方雪怔住,看着云陌游从木盆中拎起湿漉漉的白衣,忽问:“你要去哪里?”

“晋阳城郊有一家小酒馆。”云陌游轻振湿衣,一股水泉落回盆中,衣衫已又净又干。

王山啧啧称奇,出门把那盆污水倒掉,回来后却觉屋里情形似有些不同了。仿佛片刻间屋里的两人已达成某种奇特的默契。

云陌游系好外衫,轻叹:“此去晋阳险远……”

方雪截口道:“那群天霜堂刀客分作十余批,我也不知究竟是哪一批害死了我朋友。他们既要夺你的雪谱,总会来找你吧?我只要跟你同行,他们来一批我杀一批,都杀光了,仇自然便报了。”

王山听她说得绝决,不由得一呆。他本以为设法找出元凶,一刀杀死便可了事,听方雪此言,无疑是要公然与天霜堂势不两立了。他本性爽利,年纪又轻,略作犹豫便笑道:“方姐,你这倒也算个省事的法子。”

云陌游摇头欲语,方雪抢先道:“你伤势沉重,能自己活着走到晋阳才怪。我们快雪楼就做次亏本买卖,送你到晋阳便是。”

云陌游沉默良久,叹道:“既是如此,却之不恭。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作为酬劳。”

方雪蹙眉:“口气这般狂,什么事都可以么?”

云陌游苦笑:“须我力所能及。”

方雪沉吟着,忽然莞尔:“一件事不行,须得三件。”说着伸出右掌。

“好,我答应你。”云陌游与她击掌三记。

此约既定,方雪心底竟似隐隐松了口气,自己也觉古怪,招呼王山一同打点好了行囊,道:“咱们去镇上和秀儿道别。”

临出门前,方雪见云陌游在瞧墙壁上一张泛黄的纸。那纸上有“快雪时晴”四字,是她多年前写的。

她心生一念,问道:“云公子,你会不会写字?”

云陌游点了点头。

方雪道:“我自己的字很难看,正好劳驾云公子挥毫。”

随后,她取来纸笔,请云陌游写了“千顷竹海”四字,捧走那纸,糊在东边窗棂上方,又请云陌游写下“万丈松涛”,贴在西边那扇窗的上沿。她退后几步,凝望云陌游的字迹,觉得颇具松竹气韵,不禁轻轻点头。

云陌游推窗远望,只见秋雨中一片光秃秃的荒山,哪有什么竹林松林?但他仍是看了很久,微笑道:“听闻古之通达者,进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如广厦之荫,乘其荜辂若文轩之饰。方姑娘此举,正是贤者古风。”

“你过奖了。”方雪抿唇一笑,又请云陌游写了“快雪时晴”四字,小心卷好,收入柜中,拍掌道,“等我找到姐姐,再换上这幅新字。”

王山愣了愣神,这是他初次见方雪露出小女孩般的情态,心中反似有些不高兴了,低声嘟囔着:“真要去晋阳呀,怕不得有几千里呢……”

三人踏出门来,方雪撑开伞,却又举步迟疑,忍不住回望屋里墙壁上她十七岁时写下的旧字。仅仅丈许之距,却生出隔世之感。

快雪楼外雨纷纷,何时归来说不准。

(十)

苏放成亲那天,她远远地躲开人群站着。

她本已很少来街上。那时父母遗下的积蓄已经花光,她想找他借一点银两。不料却碰上他娶妻的日子。

她隐约听见人们窸窸窣窣地议论着她:

“今天那个方家的丫头也来么?”

“她怎有脸来?苏放早不理她了。”

“听说她这些天还去镇外草丛里练刀……”

“可不是嘛,每日都去。不过练得再好,以后还不就是跑到外面和野男人厮混。”

……

那天她卖掉了从小住着的宅院,算着已够吃用些日子,但她不能没有住处。她来到镇西的荒山,打算在半山腰盖一间屋子。

山腰虽然空旷,但坑坑洼洼,她便花了三天工夫,慢慢用刀铲走土里的乱石。第三天,刀锋撬到了大块坚岩,一声脆响,雪莺刀崩断了。她想这是她唯一一件父母留下的物事了,如今却也损毁了。

她平整好空地后,把那截断刃埋入了土中,她要把屋子盖在上面。

她又去山脚下的林子里砍了一些树,削掉枝叶以作梁柱。她一根一根地把树干拖到半山腰。

有次快到山腰时,因太过疲累,圆木脱手砸在她胫骨上,又滚下了山道。她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爬起来下山去继续拖那根木头。

她没能成为父亲说的家财万贯的大小姐,也没能如母亲所言,遇到什么如意郎君。

木材、泥料、茅草都备好后,她又忙碌了很多天,终于盖起一间粗陋的茅屋。那时她已手足磨破,虎口和指缝间满是血痕。她取来一张白纸铺开,竭力不让血沾到纸上,抓着笔写下“快雪时晴”四字,贴在了茅屋的北墙上。字写得有些歪斜,但贴得很正。

然后她面对着空落落的屋子,大声地对自己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快雪楼的楼主啦!”

(十一)

“方姑娘?”

方雪闻声侧头,见是云陌游轻轻唤她。

她无声笑笑,迈步走在最前。一路下山,没听到云陌游的脚步声,但知道他静静走在自己身后,心里莫名有了些底气。

从前与苏放、王山同行时都是她走在前面,她也想过走在旁人身后,但此刻她觉得走前走后都无妨。她忽然有些明白前几日自己在害怕担忧什么了。

不过是个寥落人间、冰霜世道,又值得怕什么?无非是怕有的人不能再遇见。

行至镇上秀儿寄宿的人家,方雪叮嘱了秀儿一些日常话。

秀儿听说几人要去晋阳,很是不舍。

王山劝慰了秀儿几句,两人说着说着,自行到一边去了。等王山走回时,脸上似有些红。

方雪微笑道:“若没说完,还可回去再说一会儿。”

王山听后脸色更红,满颊胡须都遮不住。

三人作别了秀儿,回到街上,见许青鱼正伫立等候。

王山笑道:“许兄,昨夜有劳了。”

许青鱼道:“咱们何时去吃鲈鱼?”说话中与云陌游目光一触,两人各自微怔。

王山禁不住抱了抱臂膀,仿佛长街忽然清冷了许多。

方雪为两人相互引见。许青鱼听了云陌游的名字,目中微亮,倒也未说什么。

几人在镇上寻了家酒楼,许青鱼张口便点了三盘鲈鱼,王山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云陌游却只饮了半碗清粥。

不多时,只剩许青鱼仍在大快朵颐,瞥见王山的船桨上挑着几个包袱,笑问:“你们要出远门?”

方雪道:“我们要去个有趣的地方,见有趣的人,做有趣的事。”

许青鱼摇头道:“世上哪来这么多‘有趣?”

方雪道:“不错,料想许兄是不愿同行的,咱们就此别过。”

雨停后,三人骑马出了芦镇。

王山回头一望,许青鱼远远地跟了上来,脚下看似只是微动,却比奔马快得多了。

王山笑道:“方姐,还是你有法子。”

方雪道:“或许只是因为他觉得云公子很有趣。”

北行两日,太平无事,来到嘉兴城南五十里的一处集镇。

几人下马闲逛,王山去采补干粮,连日沉默的云陌游忽道:“方姑娘,你有没有想好第一件事?”

方雪似笑非笑道:“我想做武林第一刀客,你能帮我做到么?”话音未落,忽觉双肩、双腕、丹田、双膝处的穴道渐次炙热了一瞬,立时停步检视内息,异感却已无影无踪。

云陌游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这件事不难做到。”

方雪愕然失语。在她心中此事可谓千难万难,近乎绝无可能,没想到云陌游随口便应下了。

不远处的许青鱼笑了起来:“实在有趣。”

王山买了些栗子回来,当街喂逗鹦鹉,口中俏皮话不断,虽是远行,他仍然带着鸟笼。

方雪与王山平日交谈不能算多,王山沉闷时便喜欢找鹦鹉说话。对此她早已习以为常,许青鱼却饶有兴味地瞧个没够。

经过那集镇后,方雪有些心神不宁,问道:“云公子,你方才所言当真么?”

云陌游却没答她,身躯摇晃,猝然从马背上摔落。

方雪一惊,下马奔近,见他身上沾满污泥,双目闭着,脸色苍白,很是落拓委顿。她想扶云陌游,云陌游摇摇头,手指微动,缓缓将泥土中的一瓣落花扣在掌中,忽道:“也许是我错了。”

方雪将他拉起,蹙眉问:“什么错?”

云陌游轻叹:“也许我本就是错了。”

方雪再追问,云陌游却已晕厥过去。

许青鱼凑上前,扯低了云陌游衣襟。

王山叫了起来:“云陌游胸口那道细痕似比两日前深重了许多。”

许青鱼笑道:“有趣,原来他是不打算练刀了。”

“你怎么知道?”此事方雪听云陌游提过,当时许青鱼却不在场。

许青鱼道:“凭他刀术,旁人谁能伤他这般重?是他自己斩了自己一刀,故而刀劲由内向外渐渐透泄。嘿嘿,等到刀痕彻底破体而出时,他便要死了。”

王山问:“那他为何要斩自己一刀?”

许青鱼道:“他刀意修得太深,已与他神魂纠化缠结,不如此,他是散不尽身上刀意的。”

方雪听得心酸,惘然不解:一个人将刀意练到这般境地,那该是何等欢欣骄傲的事,为何却要如此辛苦,宁愿冒丧命之险也要散去呢?

许青鱼道:“他已自身难保,却不知如何还能帮你做那第一刀客?当真有趣。”

方雪恍如未闻,忽然翻身上马,疾驰回先前集镇,半晌过去,却是雇了一架马车回来。

这时云陌游已清醒,方雪问他刚才何故晕倒,云陌游道:“不妨事,只是被酒气冲岔了内息。”

方雪回想当时王山确是掏出酒囊正在喝酒,忧心更重:两日前芦镇酒楼里,王山从旁大碗饮酒,云陌游尚且无事,如今伤势却已加剧到受不得酒意了。

方雪道:“王山,这一路你不要当着云公子饮酒。”

王山答应。

云陌游对王山歉然微笑,又道:“算来我已半年滴酒未沾,真有些怀想了。方姑娘,等到……那时,劳烦你斟一杯酒给我喝下可好?”

方雪没问“那时”是何时,只是将云陌游扶进马车。

许青鱼买不起马,两天里一直步行,这时抢着要当车夫,方雪便由他去驾车。

(十二)

走出几里,王山道:“不出半日就能进嘉兴城,可得好好歇一宿了。”

方雪道:“但愿安然入城。”

许青鱼道:“可不容易。这两日没遇天霜堂刀客,是因为他们忌惮云陌游的修为,定在暗中远远蹑着,说不定他们也瞧见了云陌游摔下马去,不多时便会前来截杀。”

王山呸道:“乌鸦嘴,别絮叨了。”

少顷,经过一片密林,许青鱼忽然勒住了马车。路中间有块巨石,石上侧坐着一个长衫方巾的书生,三十出头模样。

王山笑道:“你个读书人还想拦路打劫不成?”

那书生神情忧愁地作了个揖:“在下已空候半日,是想等到好心人路过,助我排忧解难。”随着他站起,方雪瞥见他腰间系着一只古朴的青铜酒壶。

王山见这书生作揖架势如唱戏般夸张,隐生反感,皱眉道:“你遇上什么难处了?”

那书生悲声道:“我得罪了权贵,被夺去功名,沦为伶人,那权贵还不肯罢休,竟买通贼人来谋我性命!”

王山道:“那确是遭难了。贼人现在何处?”

那书生咧嘴笑了:“我刚才所言,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笑得突兀,王山心头打了个颤,怒道:“竟敢消遣老子!”

书生目光真挚道:“阁下虽不能再救一次十年前的我,但总是有这份好心,我便送你一笔钱财如何?”

话音方落,密林里忽然飞出一口木箱,直撞向马车!

王山挥振船桨,木鞘落地,抖出一柄六尺斩马刀,将木箱从中切断,银光耀眼,箱中银锭散落了满地。

那书生抚掌笑道:“这可不就是飞来横财吗?”

林中蹿出七名黑衣刀客,边行边掷出第二口箱子。

王山冷笑踏前,手臂忽一震,长刀如遭巨石撞击般脱手,那口箱子轰然砸翻了马车,撒出一堆金叶子。

云陌游跌落地上,许青鱼却早轻巧跃在一旁。

方雪推正了马车,将云陌游扶着倚靠在车厢壁上。

王山惊惑中挑刀在手,四下扫视,却没找到是什么暗器击落长刀。方雪刚才一直紧盯那书生的肩肘,也未见丝毫异动。

王山吼道:“姓许的,你竟坐视不理?”

“我只是个车夫。”许青鱼笑了笑,瞥见王山的刀身上有水珠滴落,又道,“有趣。原来‘飞光刃不是刀,而是一只酒壶。”

方雪一凛:这装腔作势的书生竟是天霜堂的副堂主林摧之。

那七个刀客站到林摧之身侧,叫嚣:“不想被乱刀分尸的,就快给老子交出雪谱!”

“粗鄙不堪!”林摧之呵斥一声,从袖里取出一个酒杯,“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先敬哪位?”

他问完料想无人敢喝,叹道:“敬酒既不吃,横财怕也要变横祸……”

“我倒有些渴了。”许青鱼笑嘻嘻打断。

林摧之眯起了眼,持杯虚空一舀,腰畔酒壶的壶嘴里倏地跳出一线白水,注满酒杯。

许青鱼接杯饮下,又见那酒壶如古玉般隐隐生寒,赞道:“好壶。”

“是好刀。”林摧之正色道,“刀名‘若木。”

许青鱼笑道:“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名字倒也有趣。”

林摧之打量着他,也笑道:“十年前是柳寒山救了我,如今他想瞧一眼雪谱。几位留下云陌游,将金银装入马车,满载而归可也。”

王山大笑:“可你奶奶!”与此同时,莺啼乍起,雪衣晃动,方雪飞身斩向林摧之咽喉。

林摧之脸上笑意不减,手指轻弹酒壶,一股细流敲在雪莺刀上,噼啪脆响,方雪的身形竟被击得凝滞落地。

林摧之摇摇头,径自走去一旁,七名刀客冲向马车。

王山挥舞斩马刀,如泼风骤雨般逼退众刀客,然这七人刀术远比芦镇上那几个刀客要高,很快又寻隙攻至。

方雪也加入战团,雪色刀光纵横蹿飞,七刀客一时难以逼近马车。

许青鱼百无聊赖,凑近云陌游笑道:“云兄要不要进马车里歇歇?”

云陌游微微摇头。

许青鱼又道:“方姑娘天资悟性是很高的,内功招式也都有火候,不过要当武林第一刀客,还须看经络、关节、骨骼,这些可都是先天生成,颇难增益。”

“这些我也查看过了,她当得成。”云陌游语声虚弱,一句话说得很是艰难。

“我信你。”许青鱼笑了笑,见不远处雪莺刀光华暴涨,两尺断刀在方雪手里竟如四尺长刀般,又道,“原来雪莺刀没有断。”

云陌游道:“雪莺刀的刀意,当在断续之间。似长实短则守,似短实长则攻。”

方雪正自苦战,听到了云陌游的话,情急中凛然一悟,刀意醍醐灌顶般变了:断刀的刀锋离一名刀客明明尚有两尺,那刀客却心生错觉,仿佛四尺长刀已抵在咽喉,赶忙回刀退避。

方雪趁机转攻另一刀客,刀光眼看即要切在那人臂上,那人却觉断刀仍在数尺外空挥,霎时恍惚中刀。

许青鱼看了一阵,侧头对云陌游道:“有趣。你很懂刀。”

林摧之见七名手下已露败象,一抬足,白虹分夜般刺入战团,倏然挽住了方雪的左手,轻声赞叹:“玉手纤纤,妙极。”

方雪蹙眉清啸:“放手!”旋腰一刀回斩林摧之肩颈,林摧之随势倒掠,将方雪拉出丈外。

方雪右手挥刀连劈,均被林摧之避过,左手几次发力,竟挣脱不得,回望王山独斗七人已左支右绌,叫道:“许青鱼,我请你吃十顿鲈鱼如何?”

“想要我帮你杀人么?我从前斗刀时已杀得腻烦。”许青鱼连连摇头,“更何况,你上回请我吃的鲈鱼,远不及当年师兄请我的好吃,再吃十顿又有何趣味?”

方雪心知许青鱼性子古怪,兴许己方若被天霜堂的人杀死对于他反倒是件趣事,当即转口:“那我和你打个赌,我赌你杀不尽那七个刀手!”

许青鱼仍是摇头:“不过举手之劳,有什么好赌的?”

林摧之从容闪躲着雪莺刀,笑吟吟听两人说话,也不打断,忽见马车边的云陌游手指屈伸,弹出了一瓣落花。

花瓣轻缓飞旋着,在风里渐飘渐高。

方雪眼看王山已要支撑不住,心念电转,回想初见许青鱼杀人时血流遍地的情景,脱口道:“杀他们不难,但你定然难以不让血流到地上。”

许青鱼笑了起来:“有趣,我若赌赢了呢?”

方雪松了口气:“那我就允诺你一件事!”她知刀斩中人身要害时可以刀劲透体杀敌,只会在伤口处渗出几滴血,她自己亦有此修为,料想难不住许青鱼。

此际王山臂上已受伤,许青鱼略作思索,慢吞吞又道:“不让血落地,可也有不少法子呀。”

方雪气急:“那你就挑个最难的法子!”

许青鱼点点头,从行囊里抽出一柄伞撑开,走到王山身旁。

一名刀客的脖颈上忽然激射出一缕血水,气绝栽倒。

血落地之前被许青鱼左手持伞一挽,溅在伞面上。许青鱼在纵横乱飞的刀光中踱步穿梭,神情沉凝,似在斟酌着什么。随即又有五个刀客咽喉、心口、后脑等处蹿起血箭,都被伞面接住。

顷刻间七刀客只余一名存活,林摧之收敛了笑意,愁郁叹道:“有敌如此,当摧之。”随即松开方雪左手,在酒壶上轻轻一叩,声如古磬。

一点白光从酒壶中飞出,直刺许青鱼肩井穴。

那是一滴水,却快得像电、像猝不及防的眼泪。

方雪心神惊恍,忽见一瓣落花悠然飘落,恰恰经过许青鱼肩侧。

风里爆开一声微鸣,花瓣坠地,水珠消隐。第七名刀客眉心飞血,许青鱼收伞站定。

林摧之脸色骤白:即便云陌游料到他会出手,又如何能算准水珠方位,以至于提早弹飞了花瓣?难道他是未卜先知?抑或能遥遥引控花瓣、随时挡下水滴?走近几步,拱手道:“请云兄指点。”

云陌游轻声道:“你从第一眼看到花瓣起,心就已乱了。”

林摧之沉思良久,低低笑了:“云兄是不世出的奇才,沦落到这般惨境,可谓咎由自取了。”叹了口气,又道,“我问两句话,你若肯照实作答,我当即告辞,决不伤人性命——云兄意下如何?”

云陌游点了点头。林摧之问:“雪谱在不在你身上?”

“不在。”

“那你是否曾见过雪谱,或知晓其中内容?”

“从未见过。”

“好!我相信云兄决不至虚言欺我。诸位好自为之。”林摧之转身便走,经过马车时瞥见了挂在车辕上的鸟笼,随手拍了拍腰间酒壶。

王山怒吼一声冲到马车前,见笼中的鹦鹉满身水渍、已经僵毙。

“呵,我只说不伤人,没说不杀鸟。”林摧之笑声杳然,倏忽去得远了。

(十三)

方雪久久凝视着地上花瓣,心想自己恐怕是在一个绝世奇才最脆弱时遇到了他,不由得有些委屈,但隐隐又有一丝庆幸:若非如此,她与他应算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密林间静默了一阵,方雪抬头看向许青鱼:“那林摧之的刀术很高么?”

许青鱼道:“他的刀意别出机杼,自成一家,很难用高低来评说。不过我要杀他却也不难。”

方雪道:“胡吹大气,你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许青鱼道:“我本就没想杀他,怎么样,刚才是我赢了吧?这可是我短时能想出的最难法子了。”说着晃了晃手中的伞。

方雪冷哼道:“用伞接血,那也没什么难的。”

许青鱼一笑,重又将伞在方雪面前撑开。

方雪心弦剧颤,几乎难以置信:那伞面上多了七枝红梅,大小不一,深浅参差,朵朵栩栩如生!

以伞接血确然不算难,但许青鱼在乱斗中竟能预先算好敌人中刀后出血多少、溅血快慢,以及血泉撞在伞面上晕散的程度,这其中右手出刀与左手挥伞的劲道收放、方位拿捏,都须精微到毫颠,几已非人力能及。

方雪平复下心绪,叹道:“是你赢了,你想要我做什么事?”

许青鱼笑了笑,很久没有开口,方雪忐忑起来,生怕他提出什么古怪要求。

许青鱼想了半天,终于摇头道:“我想不出。算了吧。”

方雪一怔,忆起荒庙雨夜他曾说过“我想做的事很少”,看来倒是实话,随即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算了。”

她料想林摧之不会去而复返,索性生火煮热了饭食。几人围着火堆坐下,休整精力。

许青鱼望着火苗,似想到了什么,却欲言又止。

方雪忽然听见细微的哭声,侧头瞧见王山脸上竟有泪痕,心说王山虽才十九,但素来粗豪,今次不过臂上受了轻伤,何至于此?讶问:“你怎么了?”

王山哽咽道:“雪儿死了,我带了好些栗子,它再也吃不上了……”手掌松开,栗仁滚落一地。

方雪愣住,片刻后才想起“雪儿”是那鹦鹉的名字——王山刚开始养鹦鹉时请她取名,她便随口取了个“雪儿”,却似极少听王山叫过。她又记起江边初遇王山时,他因过于老实,总被人克扣工钱,每天吃不饱。她当年也很穷,只是买了些炒栗子给他,但他吃得很是香甜,后来便也一直爱买栗子来吃。这却苦了那鹦鹉也只能陪他吃栗子。

王山抬眼望着方雪,声音有些嘶哑:“雪儿它死了……有一天我也会死的,方姐你、你也会死的……人命有时候真的不如野草呀!”

方雪轻叹:“人本就终有一死的。”

王山闻言浑身一震,仿佛刚刚才知道此事似的。

方雪拍了拍王山的肩膀,不再多说。她看得出王山是真的怕了。王山随她闯荡江湖数年,生死险境中来去,从未减过豪气,所养的鹦鹉死了却让他丧失了胆量,但她知道人心本就如此古怪难言,那是丝毫也勉强不了的。

随后几人都吃了些东西,云陌游忽道:“方姑娘,我记得你曾提过你的姐姐?”

方雪点点头,讲了父母丢失姐姐的往事。

云陌游问:“那你可知她的姓名?”

方雪道:“她名叫方晴,先父当时曾将刻有她姓名的玉佩系在她身上,不过想来就算有人收养了姐姐,也会另取姓名吧。”

云陌游沉吟道:“近日我倒是听说过一位名叫薛方晴的女子,而且是方圆之方,并非芳华之芳。年纪似也与令姐吻合。”

方雪霍然站起,来回走动,手指微微发颤:照云陌游所言,极有可能是有个姓薛的人捡走了姐姐,并将自己的姓氏冠在姐姐的姓名之前。

云陌游道:“看方姑娘神情,似尚不知前些天周玉安横死蕲州一事?”

方雪摇了摇头。淮北名侠周玉安的名头她是听过的,却不知他已死。

“这却说来话长了。”云陌游轻声讲述。

原来那周玉安本是苏州云府的管家,趁云寒川新死,谋害了云家亲眷,夺走雪谱远走淮北,改换身份成为名侠。多日前云陌游来到蕲州,本要寻他报仇,但查明他几年来似幡然悔悟,广行善举,此番南下也是为筹措银两救济淮河灾民。云陌游打算等水患事了再做计较,便只留下了一根残凝着刀意的梨枝以作警诫,就此离开蕲州。

然而出城不到两日,云陌游便听说了周玉安的死讯:歌伎薛方晴伙同三个男子在簌玉楼将“周大侠”害死。他着意查访这四个“凶手”的行踪,这才一路过了嘉兴来到芦镇附近。

方雪道:“既然周玉安是个道貌岸然的歹人,那么……她、她就是替天行道的女侠了。”

云陌游道:“我最后一次探知四人消息是在嘉兴城中,而后南行两日却再没寻到他们踪迹,料想他们是在嘉兴易容改装,掉头北上了。”

方雪深以为然:“多半如此,这是金蝉脱壳之计。咱们须到嘉兴城里再详细问问。”

(十四)

翌日在嘉兴,方雪等人最先听闻的却是城中巨富马员外满门惨死之事。

方雪知道是许青鱼所为,想问问他缘由,犹豫片刻,却没开口。

“马员外其实是个绰号,他做马贼时因擅养马,同伙便都称他马员外。”许青鱼瞥见了方雪神色,径自说道,“我本是关外人,少年时家里遭一伙马贼洗劫,我被掳去做了娈童。没过几日,他们耍弄得腻了,马员外便说:‘这娃娃模样还不够俊俏,我来给他开个丹凤眼。挥刀从我眼角到右耳割出一道血口,而后他分神去做别的,便没再割我左脸……

“后来师兄救了我,马贼们大都死在那天,只有这马员外躲了过去。那天我发了誓,要找到他,将他家杀得鸡犬不留。”

他语声很平淡,似事不关己一般,方雪却听得恻然,心中忽想:他没杀林摧之,或许是因林摧之也是个少年遭难的人吧。

半日后,他们打听到薛方晴四人似去过城南一家当铺,便赶到那里。

当铺的掌柜听完方雪所询,当即笑道:“不错,确曾来过。其中那名女子样貌似与姑娘你颇为相像……”

方雪至此确认了薛方晴便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百感交集,浑身如要虚脱一般,却见云陌游付给当铺不少银两,说是想看看薛等四人那日典当之物。

而后,云陌游从几件零散物事中拈起一柄玉剑,把玩端详了片刻,归还离去。

四人走到僻静处,云陌游取出一页薄如蝉翼的纸,递给方雪:“玉刃中空,内藏纸笺,应是雪谱的总诀了。雪谱本不止一页,其余记载刀意与招式的部分料想已被周玉安毁去,只有这总诀他怕是丝毫也未参懂,不敢轻易损毁。”

“多谢云公子。”方雪神情紧张地接过那页小笺,见首行题了两句诗:落花承步履,吹雪染行衣。往下则是一个人记叙自己经历的几次落花时节,还有些闲逸见闻,辞句虽古雅,却也看不出蕴有什么刀术要旨。

迷惑中又听云陌游道:“这雪谱是云家先祖云涤英所书,我今日也是初次见到。”

许青鱼道:“有趣。可否借我一睹?”

“自然可以。”云陌游颔首。

许青鱼拿过纸扫了一眼,如中刀剑般,目光骤然暗淡下去,随即交还方雪,眼神复亮,笑道:“果真神异,不过却似也不能让我再快一分。”

云陌游道:“方姑娘,你且收着此笺,闲来多读熟记,总没有坏处。”

方雪“嗯”了一声,小心收好纸笺,又道:“我的第二件事,算是不情之请了,不知云公子有没有办法……”

云陌游道:“你想让我帮你找到令姐,我暂且答应你。不过人海渺茫,此事却要靠些机缘了。”

方雪点了点头,心知姐姐背负“谋害大侠”的冤名,难免惹来仇家,定已设法潜匿起来,要找到她绝非易事。如今也只有一边北去晋阳,一边沿途打探了。

数日过去,四人行至蕲州,一路竟没再遇上天霜堂刀客,似乎林摧之言而有信,转去别处找寻雪谱了。

周玉安死去不过半月,簌玉楼却沦落得萧条老旧,踏进来但见堂中空落、遍处积尘,仿佛已荒弃十年。

云陌游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拂拭干净,看剑般凝视着,慢慢收入衣襟。

四人扯过几条长凳,坐下暂歇。几日里没探到什么蛛丝马迹,却听闻不少江湖人痛骂薛方晴等“四大恶徒”狠毒阴险。方雪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寻到姐姐下落,日后再设法雪冤,故而也不去与人争辩,但连日疲累,加之云陌游伤势愈重,仍不免让她心绪低落。

堂中一时无人开口,方雪见许青鱼正摆弄那木刀,强提心情道:“初见你这刀时,我以为只是孩童的玩具,哪知却能施展出快绝无双的刀术。”

“你还没见过我真正的刀术呢。”许青鱼懒散应了一句。

少顷,他似突然来了兴致,转头盯住云陌游:“你来瞧瞧我的刀术。”

云陌游叹道:“我对刀术已不在意。”

“看看无妨。”

许青鱼把木刀放在凳上,轻轻拿起,又放下,问:“怎么样?”

“天风吹海么,气象真高。”云陌游沉吟道,“可惜没有鱼。”

方雪正不明所以,忽然一阵海潮般的锐啸掠过了堂中,不知从何处来,却震入深心。

“你果然是真正懂刀的人。”许青鱼拍掌微笑,“我师兄也说我没有鱼,所以给我取了个许青鱼的名字。可是,鱼在哪里呢?”

云陌游道:“或在海天之间吧。真正的快,是一种见证。”

许青鱼默然半晌,忽道:“我始终没找到鱼,但师兄还是把木刀刻上了我的名字,传给了我,他还请我吃松江府的四鳃鲈,不过我早忘了味道,当时似也没觉得可口……虽然我和师兄合不来,但他总归算看得起我。”

几人各怀心事,又静默下去。方雪心想若在从前,王山定会笑问“你师兄是谁,很厉害吗?”,此刻他却对许青鱼所言无动于衷,他眼神中似有某种东西永远灰暗了。仿佛那只鹦鹉死后他便丧失了全部的寄托,如这簌玉楼般,再无往昔的热闹生机。

许青鱼收起木刀,叹道:“云兄,我很想看一次你的刀术。”

云陌游道:“我已不能再用刀,今后若得不死,或会转修剑术吧。”

“为何?”

“刀意的极境,我已在岳空山的刀上见过了,也无意自己再修一次,倒不如转而看看剑道一途的风光。”

“既然如此,等你有朝一日修成了剑术,我再来看你出剑。”

“好。”云陌游一笑。

“但你方才所言未必尽实。”许青鱼也笑,“我问你,你既不在意刀术,那你真正在意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云陌游摇了摇头,“所谓农赴时,商趣利,工追术,仕逐势,这些都是欲求使然,虽有水旱、得失、成败、遇否,也尽可听凭命数。可是我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我时常感到天地茫茫、世事纷纷,不知该如何自处。”

方雪听得动容,感到胸口有一股悲愤亟待喷薄,但又说不清悲在何处、愤些什么,她蓦然懂得了那日云陌游所言“也许我本就是错了”是何意:他并非是说自己犯了过错、做了后悔的事,他是说自己本身就似一个错误。如孤音不谐,难以入谱。

他仿佛是和整个人世伶仃相对的,生于天地间,宛如一错。

方雪道:“云公子,其实……”忽又说不下去,因为她发觉自己可能并不明白。

云陌游轻叹道:“或许是我太奢求了。生年不满百,何必追寻求证?其实得遇则乐、失志则悲,使诸般情感能有所安置,便该知足了吧。”

方雪思忖良久,怅惘难言,心想云陌游这等天纵之才尚且如此失意,那么她自己又当如何?若她终尽一生都寻不到姐姐,却又该怎生是好?

念及此,不禁涩声道:“先父从前说过,难以挽回的事就像凋落的花瓣,可有时怕的是看到了一些希望,真以为是落花飘回了枝头,走近了却发现只是枯枝上冻了几片冰雪……”

云陌游闻言侧头,与她对视着,似要说些什么,猛然咳出大口鲜血,晕了过去。

方雪“啊”的一声,急匆匆伸臂拦护,心底却忍不住闪过刚才云陌游的目光:第一次,他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了她。

只有她。

(十五)

往后的日子,云陌游常常昏迷,有时甚至一整天也难有短促清醒。

方雪等人快马加鞭地赶路,终于来到晋阳城郊。

云陌游仍在昏厥中,方雪记得他曾说要去的是家无名酒馆,离着柳家庄很近,便将马车停在路旁,拦了几个过路的客商打听柳家庄在哪。

客商笑道:“你问的是柳家庄旧址吧?往西二三十里便是。”言毕又和同伴感慨了几句,大意是当年柳庄主风姿俊雅,柳夫人玉颜清眸,可惜先后病逝,庄子也破败了。

方雪道谢转身,心头陡惊:马车边多了个书生,正与许青鱼交谈着,赫然是林摧之。

她走回马车,径直道:“雪谱不在我们手中,阁下还有何指教?”

林摧之温声细气道:“前次分别后,我回报柳堂主,他也没再提雪谱,只是称赞云公子惊才绝艳,很想请去庐山见上一见。”

方雪道:“若他不想去呢?”

“什么?”林摧之眼中满是浮夸讶意,“那自然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

许青鱼道:“你这般理所当然,倒有些蛮不讲理了。”

方雪见许青鱼并不袖手旁观,心中微松。

林摧之道:“既然许兄开了口,此事就暂且不提了,在下对许兄的刀术是很好奇的,因而想效法方姑娘,也和许兄打个有趣的赌……”

方雪打断道:“别听他胡言!”

许青鱼却已笑道:“你说来听听。”

“那边有我三名属下,”林摧之转头朝远处招了招手,又回过头,“刀术都是不低的。”

方雪一望:果然有三个黑衣人迈步向这边走来。

许青鱼道:“看他们的步姿,便知接不住我一刀。”

林摧之道:“那是当然,不过即便许兄能杀了他们,恐怕也难让伤口流不出血吧?”

不待许青鱼开口,林摧之又道:“许兄莫听错,我要赌的并非血不落地,而是,杀人不流血。”

许青鱼笑道:“那有何难?我以刀劲将他们心脉震停便是,决不会流一滴血。”

林摧之摇头道:“啊呀,竟能如此吗?我却不信许兄有这等修为。”

许青鱼道:“这法子太过容易,我是不会用的,你且说你输了便如何?”

林摧之大笑:“我若输了,一切悉听尊命,你若输了,我便请你的三个同伴每人接我一刀,你不得插手干涉。只要有人能接我一刀不死,也算我输。”

许青鱼见他说得狂妄,沉心想了想,道:“你输定了。不过人死后血总是会流出来的,不从刀口流出,也会被鸟兽咬出血来、自己烂出血来。要赌总须有个时限。”

林摧之道:“半个时辰内,只要他们人死而血不外流,便算我输了。”

方雪皱眉道:“许青鱼!你便一刀杀死他好了,何须如此啰唆?”

许青鱼笑了:“有趣,那就赌吧。”

说话中三个刀客已走近,林摧之指了指许青鱼:“你们三人围攻他一个,谁杀了他谁就是下任副堂主。”

三人精神大振,一边围向许青鱼,一边拔刀。

而后他们就僵在了拔刀的姿势。

方雪留意到这三人脸上身上都多了一层薄霜,顿时恍然:许青鱼出刀时以寒劲凝结了刀口,血自然就无从流出。凭许青鱼的修为,莫说半个时辰,恐怕再过半日这三具尸体也不会流血。

许青鱼道:“还要等足半个时辰吗?你已输了。”

林摧之古怪一笑:“是你输了。”

话音未落,那三人身上的刀痕渐次崩裂,血流如注。顺着血一起流出的,还有密密麻麻的细微虫豸。

许青鱼脸色骤变:“你给他们下了蛊?”

林摧之道:“不错,这种蛊虫只能存活在温热的血里,血一冷就会破体而出,撑裂刀口。”他暗中跟踪四人多日,处心积虑想出这法子,即便许青鱼不用冰寒刀意凝冻伤口,寒秋里人死血冷得快,蛊虫也耐不住半个时辰。

方雪急声道:“许青鱼,这是姓林的用阴谋诡计诓你,可不算你输!”

林摧之笑吟吟地望着许青鱼。

许青鱼沉默半晌,叹道:“是我输了。”说罢身形微晃,竟自走远了。

“愿赌服输,大丈夫也。”林摧之击掌而赞,环顾方雪、王山以及云陌游所在马车,“那么,哪位先来接我一刀?只要接下不死,仍算我输。”

方雪强定心神,自知修为与林摧之相差太远,正苦思对策,王山已走上前道:“姓林的,来吧。”

“王山,快退回来!”方雪又惊又急,却听王山哈哈笑道:“接你一刀倒没什么,不过你可别用你那尿壶,有种的就使真刀!”

“那你只会死得更快。”

林摧之怒极反笑,走过一具刀客尸身,手里忽多了一把长刀,刀光烈阳般劈落!

王山却似早有准备般踏出一步,双手握住刀柄,挺直身躯将斩马刀平平推出,凝重如托举天地。

双刀对撞,轰鸣远远飘散到旷野中。

两人身姿定住,一时都没有开口。

刀声震耳,方雪猛然间醒悟到自己错了:王山近日里确是低落寡言,但也许并不是因贪生怕死,也许他一直是喜欢自己的,所以看到自己和云公子相熟便不开心。而自己怕是也知晓一丝王山的心意,所以才用“雪”字为那鹦鹉取名,隐隐有让那鹦鹉代替自己陪王山聊天之意,看到王山和秀儿聊得投契时,她心里便莫名轻松,盼他俩能在一起。可是鹦鹉死后,王山是那么伤心。

林摧之哼了一声:“我倒有些低估你小子了。”心想此人修为不深,似是天生体壮力大,否则单凭自己刀劲便已将他震死。

王山道:“林摧之,我已接下这一刀,你输了!”

“是么?”林摧之嘴角露出微笑,“这一刀还没完呢!”话音方落,王山的衣衫骤然崩裂,双足陷入泥土三寸!

方雪浑身一颤,握紧了雪莺刀。

林摧之知道刚才王山只要稍露撤手或弃刀之意,便会被摧枯拉朽般斩杀,但他却仍横刀死死格着自己的刀刃,颔首道:“最多我将你全身骨头都震碎,看你还有没有骨气。”

王山只觉刀身上传来怒潮般的巨力,“喀”的一声,左腿胫骨已断。

他举住刀,侧头看了一眼方雪,又转过头大声道:“姓林的,你他娘的小心了!你只要往回撤上半寸,那可就算第二刀了!”

方雪本欲袭斩林摧之后背,瞥见他左手一直叩在酒壶上,情知把握不大,此际和王山目光一触,明白他的意思是让自己带云陌游先走,一时恍惚迟疑,莫名想起当年她和王山扩建快雪楼时,她曾指着一块大石说:“你先把它搬到一边,等会儿也许屋里用得上。”

听见王山答应了,她便专心砌着墙,不经意回头一看,王山却仍双手搬着那石头站在她身后。她失笑道:“你快先放下,等用时再搬。”

王山说:“不碍事,等会儿哪里要用,我便直接放在那里。”

她说:“让你放下你就放下。”

又是一阵忙碌,她再回头时,见王山竟还把那大石抱在怀里。她看得有些心酸,有些心疼,问他:“你这样……不会累吗?”

“方姐,我还能再撑一会儿呢。”搬着石块的王山笑了,举着刀的王山也笑了。

(十六)

方雪背着云陌游朝那小酒馆的方向狂奔。

她虽不知云陌游为何要去那酒馆,但林摧之很快便会追近,只有赶到那里或许才有一线生机。奔出十里,背上传来一声轻咳,她缓了口气,自顾自道:“你醒了?那很好,王山他、他死了,你不许再死。”

说完便又疾奔起来,三里过去,劈面冲来六个黑衣刀客。她发疯般挥舞雪莺刀,一次次逼退敌人,却也难以夺路而逃。

她渐感精疲力竭,喘息道:“还差最后十里,可惜走不到了,云陌游,我有一句话问你——”

忽听云陌游微弱道:“斩我……一刀……”

方雪将他从背上放落,苦笑道:“你想求死?”

云陌游勉力提声:“不……我刀意散了,须借你的……”

方雪似懂非懂,但生死关头也只好一试。她凝神出刀,斩向云陌游手臂,锋刃刚划开一分肌肤,骤觉手里一空,雪莺刀已到了云陌游手中,而后她听见白衣在秋风里猎猎作响,一根枯枝破开云陌游衣襟飞出,噼啪一声,嵌入郊野间一棵树的树干。

一模一样的刀痕在六名刀客的咽喉同时浮现,渐深渐红。

雪莺刀坠地,云陌游顷刻昏迷过去。方雪拾起刀,见云陌游衣襟敞开,胸口处那道自内而外的刀痕竟已消失。

她想起许青鱼说过,刀痕破体后云陌游便要死去,心头一阵惶急,背起云陌游继续寻那酒馆而去。

跑出不知几里,忽闻远处有人喊道:“方姑娘、方姑娘!”依稀是许青鱼的嗓音。

方雪无心细思,索性不加理会,背着云陌游奔远了。

许青鱼赌输后远远走出,半晌过去,终觉不妥,又返回原地,马车旁却已只余拄刀半跪的王山尸身,林摧之和方雪都不知去向。

他沿路向西找寻,瞥见不远处一棵树的树干上嵌着一根梨枝,整个人如遭雷击,走近了拔下那枯枝,怔怔站定。

少时,有两个天霜堂刀客经过,打量许青鱼的背影,叫道:“喂,有没有见过一个背负白衣人的姑娘?”

许青鱼手拈木刀朝西随意一指。两刀客点点头加快了步伐,没走出多远,忽觉一片柔风淌过,吹得浑身舒泰,步履不由自主变慢,随即坍成一堆碎肢。

“我看见了。”许青鱼凝望着树干上被那根梨枝打出的白痕,那痕迹微微蜿蜒,宛如分隔鸿蒙的第一道光。

“我看到了鱼。”

(十七)

方雪踏上一处低矮的草坡,望见坡上有两间茅屋,屋檐下悬了酒旗,心知到了。

那小酒馆被篱笆粗粗围了个小院,比她的快雪楼还要寒酸,冷清清实不像会有人来此吃喝。

方雪走近了,见篱笆里有一株落尽了花叶的树、几张散落的石桌石凳,还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手提酒葫芦,背靠着枯树不时灌一口酒,长发胡乱束着。

那人瞧见昏迷的云陌游,神色微变,示意方雪将云陌游放坐在石凳上,扣住他脉门一瞬,轻叹:“姑娘,你也坐下歇歇吧。”

方雪问:“你是这酒馆的主人吗?”

那人点了点头,道:“有人追杀你们?”方雪顺着那人目光看去:草坡上竟有三个黑衣刀客朝篱笆冲来——三人身后数十丈处,林摧之正不疾不徐地走着。

方雪道:“他们是要擒杀云公子。”

那人又喝了一大口酒,沉吟不语。

方雪醒觉,忙道:“云公子他受不得酒气的。”

“不妨,我已经喝光了。”那人一笑,随手丢了空葫芦,与此同时,奔在最前的那名刀客刚迈进篱笆一步,听见葫芦落地声响,突兀栽倒不动了。

方雪感到鼻翼间萦绕起一丝清幽隐约的香。

远处,林摧之正要踏上草坡,忽又停步伫立。

另两个刀客相顾惊疑,犹豫间那人已闪出篱笆,站在了他俩身前。

林摧之似乎嗅到了什么,猛然将手按在酒壶上。

两刀客左右歪倒,空显出那人身形。林摧之与那人目光遥遥相触,全身一紧,腰畔酒壶“啪”地炸裂,水珠四下乱跳。

林摧之倒退三步,深深一揖,转过身快步远去。

那人走回小院,又伸手搭住云陌游脉门,良久才道:“我须入山采药。”想了想又道,“山中往返耗时太久,他情势又危急,我背着他一同进山。”

方雪“嗯”了一声。

那人继续道:“你且在此休息。刚刚那个携酒壶的人神魂受惊,一两日里不敢再来。是了,屋里还有个人,你或许认识。”说完背起云陌游走出了篱笆。

方雪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岳空山。”那人的身影很快没入了山野秋光。

方雪心头震惊,久久才沉静下来。走进茅屋,里间有个女子正低头坐着,竟是秀儿。

两人相见,都觉惊喜。

秀儿道:“方姐姐,你还记得我说过我第一次见你就觉眼熟吗?你们走后,我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曾在蕲州见过一位姓薛的姐姐,容貌和你很像。我赶去蕲州,没找到她,但打听出她名叫薛方晴,我想她名字里也有方,或许真是你的姐姐……”

方雪握住她的手道:“多谢你如此记挂我的事。”

秀儿道:“方姐姐,我想尽早告诉你,可又找不到你,记起你说过要去晋阳柳家庄附近的一家酒馆,我就想那么我也去那里,便能找到你了……”

方雪听她为此孤身跋涉几千里,定然吃苦不少,感动道:“秀儿,辛苦你了。”

接着聊了一会儿,秀儿轻声问:“王山他还没到吗?”

方雪道:“王山他……他另有要事,先回快雪楼了。”

两人交谈许久,其间还真有个酒客前来,问岳掌柜在不在,方雪回答说:“他进山采药去了。”

“唉,我还以为他又去扫墓了。”那酒客说完便走了。

而后方雪独自走到院里,坐在石凳上看着那棵枯树。

约摸过了一炷香时分,忽听有人道:“方姑娘,你没事吧?”却是许青鱼来到。

方雪冷冷道:“你来作什么?”说完便几乎忍不住要痛骂许青鱼,若不是他非要打那个见鬼的赌,若他径直杀了林摧之,王山便能不死。

她见许青鱼脸上似有歉色,转念一想:自己本也无权强要许青鱼杀谁,当时他是有意相助的,只是中了林摧之的奸计,终归还是自己武功不济,打不过林摧之,怨不得旁人。想到这里,又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许青鱼道:“我来看看你们。云兄呢?”

屋里的秀儿听到人语响动,走出门来,微笑道:“许先生,你也到啦。”

许青鱼一怔,打量着秀儿,颔首道:“嗯,你怀上身孕了?”

方雪愣了愣,这才留意到秀儿小腹确似微微凸起。

秀儿脸上一红,神情凄楚地低下了头。

蓦然间,方雪心中隐隐不安,回忆片刻,似明白了什么,冲许青鱼摇了摇头。

许青鱼轻叹:“我曾放过她一次。”

方雪颤声急道:“她也是不得已,她是被强占的,她是个可怜人,她也没——”

许青鱼道:“你知道,我发过誓。”

秀儿听得迷惑,问:“方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呀?”

方雪猛然回头,喊道:“快跑啊!”

秀儿被方雪的喊声惊吓,不自禁地朝屋里奔去。

然而她刚转过身,步子便凝住了。许青鱼站在篱笆外,似未动过。

下一瞬,秀儿的整个身躯从中裂成了两片,鲜血淋洒了一地。

方雪全身一炸,拔刀冲向许青鱼。

许青鱼掉头离去,看似走得不快,但方雪始终追不近他。

两人一前一后,短时便行出很远,许青鱼忽然顿步叹道:“别追了。”

方雪嘶声道:“我杀了你!”握紧刀一跃斩向许青鱼后背,半空里只觉周身多处穴道一麻,摔进草丛动弹不得。抬眼一望,许青鱼的身形已远得模糊了。

她魂魄离体般侧躺了半晌,听到身边野草发出细响,却是雨珠稀疏打落。许青鱼点穴时运劲极浅,她想象着一瓣落花在经络里游移,很快冲开穴道,在风雨中乱走着。

她心想与许青鱼即便算不得朋友,但相处多日,总归算熟,甚至还有一点亲切,密林遭遇林摧之那次还是他帮忙收拾了七个刀客,却不料如今成了这般情状。

不知不觉走出二三十里,竟到了王山身死之处。她将王山的尸身葬了,又走回岳空山的酒馆,殓葬了秀儿。

雨到黄昏才停。雨停后很久,岳空山才回到酒馆。

他将云陌游放置在床榻上,见方雪衣衫湿透、神情异样,便问了一句,方雪却只是茫然摇头。

岳空山也不再追询,转而请方雪讲了云陌游的受伤情形,听后道:“若不熬至油尽灯枯,他身上的刀意是散不尽的,刀劲随梨枝破体而出,也未尝不是好事。”

方雪心绪微扬,问:“那么云公子是有救了?”

岳空山道:“我已给他用过药,也渡了内息稳住他心脉。不过他一直在昏迷中,且看明晨能否醒来吧。”

深夜,方雪坐在石凳上回想往事,直到星月的凉意沁满身心,如沐冰雪。

她在这种熟悉的凉意中沉睡过去。

(十八)

翌日清晨,方雪步出篱笆,见遍地秋草都凝上了一层霜,放眼四野星星点点的白。

她忽然觉得,就这么迅速老去也无妨,若像秋霜般一夜白头该是多好。

良久,身后响起木门吱呀声。

方雪轻声道:“云公子仍没醒么?”

岳空山道:“人力有时尽,天数不可逃。”

方雪蓦然回身,神色激动地欲言又止。她觉得不该如此,若真如此,仿佛世上的一切就全都不对了,但她又不知该如何说。

岳空山问道:“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方雪一怔,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他说他已半年没喝酒了,等到了……这时,便给他斟一杯酒。”

岳空山良久默然,忽而笑了:“一杯怕是不够。”

他回屋找出一只酒樽,擦拭后倒满了酒,又道:“至少比杯子大些。”端着酒樽来到床榻边,未及再开口,忽听云陌游轻咳一声,脸色微红,竟似被酒气激得清醒过来。

方雪又惊又喜,见云陌游目光晦暗地看向门外。岳空山点了点头,示意她扶着云陌游来到院中坐下。

云陌游指了指方雪,又指向岳空山,说出“雪谱”二字。

岳空山从方雪手中接过那页雪谱的总诀,沉吟道:“你是想要我教她?”

云陌游微微颔首。

方雪心中一酸,涩声道:“何必急在此时?你先说,如何才能救你?”

云陌游却只是看着岳空山道:“多谢了。”

岳空山扫了几眼雪谱,把酒樽交给方雪,道:“借刀一用,留神看仔细。”

方雪不由自主地将雪莺刀递给岳空山,目光随他转到院中枯树边。

她看见岳空山一刀空挥,莫名悲从中来。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

岳空山在树下舞起刀来,纵声长吟,嗓音清萧。

起初方雪眼中、耳中满是刀光与清吟,霎时间那页雪谱上的字迹飞入心头,恍惚看到无数纷扬坠落的花瓣。

她眨了眨眼,花瓣也消散不见,眼前只剩寥寥长风中一个面容模糊的白衣人——

她看着他从竹林深处听琴归来,落花撒满了襟袍;她看着他在春山碧潭边等候远客,潭水如古镜映出他的魂骨;她看着他在松间江上斟满清酒,与樵夫渔子歌吟唱和;她看着他推开屋门笑望一只黄莺,屋檐上覆满花叶,疏雨零星流过;她看着他以清辉作烛台徘徊于长夜,明月将迷途人的青丝照成白发;她看着他最后故旧凋零,独立寒庭,赏花般注视着大雪静静飘落。

她看着那白衣人的眉目与云陌游渐渐重叠,感到一缕星光贯入了神思,雪谱的刀意在心中纤毫毕现。

“……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岳空山一笑收刀,淡淡道:“纸上刀意,大约便是如此了,下阙词句就不念了吧?”

“不念也罢。”云陌游轻叹着,站了起来,“总归是吹裂长夜笛,费尽人间铁,天荒地老无人识。”

方雪听出云陌游语声中似已无倦意,心弦一颤,手中顿空,侧头见云陌游持着酒樽踉跄走出几步,在枯树边低头伫立。

当是时,天边垂下一缕朝霞,映红满树枯枝,望去宛如落英重返。

方雪也走到树下,见云陌游正凝视那酒樽,微觉疑惑,靠近端详一阵,忽然省悟——

云陌游是在看云霞投入酒水的影子。

他的目光宁柔深挚,如在思念着什么,仿佛樽中云影才是故乡。随着他久久凝视,一抹奇彩在他眸中渐渐亮起。

“刀意已去,剑境已成,天地流云,各得其所。”岳空山的话音如天机灵籁般从两人身后响起,似将秋风也震得微微发亮。

(十九)

隔日清晨,方雪在酒馆外的草坡漫步,静心体悟着刀术。

“如今云陌游弃刀从剑,我也退隐多年,你得了雪谱的刀意,不出几年便可成为江湖第一刀客。”岳空山来到草坡,告诉她云陌游已离去。

方雪谢过岳空山,对云陌游的不告而别却并不惊讶。她知道他会回来,因为他还有答应她的事没做。她在这小酒馆住了十日。

第十一日,云陌游返回,带她去找寻薛方晴。

再入江湖,周玉安的真面目已被公之于众,薛方晴等四人不再是“四大凶徒”,成了人们口中的英雄侠士。方雪不知这些是否和云陌游有关,也没有多问,只是跟随着云陌游,在入冬后来到荒莽的昆仑山。

与云陌游长路同行,方雪感到安心宁静。但她一路上渐渐开始躲避云陌游的目光,不敢再与他对视。她有时觉得,心中的某一个自己早已嫁给了苏放,更多时候会想,强要靠近一个不同世间的人实在太过吃力,正因如此,才害得王山和秀儿死去。

但有时她也会忍不住想,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始终不懂云陌游所求究竟为何,她也听了些岳空山的轶闻,知道他算是求而不得,而她自己,或许是不知该不该去求吧。

所谓心愿,可能本就是停留在难以抵达的地方。

终南派的剑客们先前追杀薛方晴四人最为热切,而今却最是后悔,便也随云陌游、方雪在各山之间顶风冒雪地搜寻。

众人经过某处雪峰,见雪地上裸露出一片黑岩,岩上搁着一根枯瘦的梨枝。

云陌游留意到枝梢所指方向,率先向西走去,在一株野梅树旁看到了许青鱼。

方雪蹙眉道:“许青鱼,你是在找我们,还是一直跟着我们?”

“那也没什么区别。”许青鱼平淡作答,又看向云陌游,“云兄,你曾答应过,等修成了剑术,便给我看你出剑。”

云陌游轻叹:“何必要看?”

许青鱼笑了:“如此趣事,非看不可。”

云陌游默然不语。

方雪忽道:“云公子,我请你做的第三件事,便是杀了许青鱼,为秀儿报仇。”

云陌游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似是说你真的想杀了他吗,又似在说这真是你想要我做的事吗,不出三年,你自己也可做到的。

方雪正色道:“有劳云公子了。”深心里却似另有个声音低低苦笑:我真正想要你做的事,你是不肯做的。

云陌游静静走到梅树下,摘下一瓣梅花。

“有趣,请吧。”许青鱼微笑着,将木刀当胸平举。

“许兄请。”云陌游斜斜伸出右掌,指间拈着那片花瓣。

下一瞬,梅树边忽然凭空生出大风,卷飞了积雪。方雪隐约看到云陌游扬了扬手,如将落花掷入云间一般。

周围一阵模糊,漫天雪沫中依稀有一道光华闪过,不似从地上刺出,仿佛是天上飞落的——终南剑客们相顾震惊。

雪雾消散,露出梅树边一青一白两道人影。

“不在山中在云中,世上竟有这般剑意。”许青鱼看着木刀成灰、滑落指缝,“不虚一睹。”

“承让了。”云陌游道。

话音未落,满树梅花倏然凋落,未及坠地,便散碎成千万泛着微光的白点,顷刻不见。众人无端觉得,这些碎花都飞入了云霄。

许青鱼道:“我师兄名叫陆青渊,是天下第一剑客,我死之后,他会去找你。”

“静候。”云陌游颔首。

许青鱼朝山下走去,经过方雪时目光一暗:“方姑娘,我没有办法呀。”

“我也没有办法。”方雪轻声道。

“这分明是从云端飘下的剑光,是云中一刺呀……”终南剑客们的赞叹声半晌才平息。

方雪静立在云陌游背后,数着细雪一片片落上他肩头,心中仿似一岁岁地老去。

忽然,她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转过身,见有个女子手持一根枝条走来。随着那女子的面容渐近渐清晰,她唇齿轻颤,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迎去。

那根枯枝上沾了些细冰碎雪,映晃出的白光刺得她眼中一热,竟落下泪来。

它们也是花瓣,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二十)

许青鱼下了雪峰,漫无目的地走着。

几日过去,忽觉天地虽大,竟不知何处可去。再去见师兄一面吗?无非仍是话不投机,各自参悟刀剑。

他记起自己杀光马府满门那夜,他在血泊中走来走去,也是不知该往何处落脚。其实他早就探到了马员外的行踪,但迟迟没有上门寻仇。因为那是他为数不多的非做不可的事了。

他心想既已看到了鱼,许青鱼这名字是不必再用了,那木刀也毁去了。又想这两样东西似也没给他带来什么欢愉。回顾过往,倒是在快雪楼里喝的那碗汤让他觉出了一丝暖意。

于是他索性朝着嘉兴方向行去。连走了两个月,一路上撞见饭食便随手拿来吃,大半时日仍是饿着。

穿过芦镇上山,进了快雪楼的茅屋,他想生火煮汤,很快又放弃了。其实那次密林里他打赌赢了,方雪问他想要她做什么,他是想请她再煮一碗青菜笋丝豆腐汤来喝的,最终却没说出口。

“此生么,算是无趣得很了。”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在冷炉边坐定。一瓣枯萎的梅花从他心口飞出,还残余着昆仑的雪意。

屋里腾起灰尘,恍如云气缭绕。

(尾声)

方雪在昆仑山与云陌游分别,带着姐姐南归。

一路上姐妹相知渐厚,徐徐游赏风光,到苏州时已是翌年三月。

方雪在苏州买下一处僻静宅院,将姐姐安置妥当后,径自在城中走逛,想着林摧之还没死、苏放的仇也没了结,越走越缓,直至停步出神。良久才被孩童的嬉闹声惊醒。

她转头一看,不远处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正在斗蟋蟀。

有个胖男孩拍掌道:“姓杨的,你输了。”

那姓杨的男孩大声道:“你们轮流斗我一家,不公平!我不服。”

胖男孩怒道:“我让你不服!”和其他几个孩童将他推倒、踢打了几下,笑嘻嘻跑远了。

方雪快步走近,拉起那个姓杨的男孩:“小兄弟,你没事吧?”

那男孩道:“我没事。他们把我的蟋蟀踩死了,我明早再捉一只更厉害的。”顿了顿,又道,“姐姐,我刚才就见你站在街边一动不动,眉头拧着,你是遇到难事了吗?”

方雪见这孩童满身泥垢、刚被人欺负,却还来关心自己,心里一暖,叹道:“姐姐要去打天霜堂的坏人呢。”

“那要我帮你吗?”那男孩似懂非懂,语气却很认真。

方雪不禁莞尔:“多谢你,不过还是等你长大了再说吧。”冲他挥手作别,继续一个人走着。

走完半座苏州城,心中不禁自嘲:你知苏州是他故乡,莫非是期望能在城里碰见他么?

如今快雪楼只剩她自己了。但她打算重振快雪楼,与天霜堂斗到底:虽是一缕孤音,既生在天地间,也总该让世上听到些声响。

当夜,方雪梦见自己走在空无中,目光无处可落。她盼着远处能飘过一片花瓣,哪怕落在永远都无法抵达的地方,至少可以一直望着它。

她在梦里想:若真有这样一瓣落花,那该是上苍最好的馈赠了吧。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雨楼清歌 九遥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9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