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原创〗武林奇妙物语剑鸣匣中
一、人归墓·剑在匣
一块崭新的半圆墓碑竖立在一方简陋的坟茔前，碑上用刀斧镌刻着“恩师萧野尧之墓”几个大字。
墓碑前，一位古铜面色的青年肃然跪立，他双手端持三炷高香，抵在额前，躬身再拜，毕恭毕敬。
这名青年身着粗布麻衣，全身上下一副山野村夫打扮，唯独其肩后斜背的一方三尺长匣十分打眼，匣身工巧，像是精钢所制，看起来牢不可摧。
“弟子冒遮虤拜谢师父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您若是在天有灵，请保佑弟子早日找到这柄刉雁剑的共鸣之剑，为我知悟剑派再扬威名！”
此人正是江湖人称“荒野剑叟”萧野尧的二弟子冒遮虤。他本是萧山脚下冒家村的一名孩童，八岁时父母相继病死，无人照看，恰巧为萧野尧所遇，便带回山中，收为关门弟子。
冒遮虤资质平庸，甚至有些愚钝鲁直，但萧野尧却偏偏给他起了个如此生僻难读的名字。“遮虤”二字中，“遮”字代表遮掩、藏匿，这倒很符合冒遮虤低调沉稳的个性。但“虤”乃老虎发怒之意，这个字却与他的脾气大相径庭。
帽遮虤有个大师兄名为萧捭，跟冒遮虤一样是个孤儿，他从小由萧野尧抚养长大，乃是萧野尧义子，故随其姓。然而与冒遮虤不同的是，萧捭异常聪慧，学艺之时能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更能想出许多令冒遮虤都自惭形秽甚至匪夷所思的答案。
萧野尧的一生以练剑、铸剑称绝于世，因此他常以剑作喻。冒遮虤望着眼前轻烟袅袅的坟头，在烟尘里仿佛又看见师父曾经将他与萧捭比喻成剑的场景。
“萧捭，乃是我大弟子，他就像一柄利剑，锋芒毕露，削铁如泥。但这样的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出鞘之时，反倒很容易伤到自己，可一旦遇到更为锋利的剑，却能一往无前。
“而你，虽然看来平凡无奇，但却如一柄钝剑，重而无锋，大巧不工，藏锋隐刃，若能经过锤炼打磨，总有一天，必会光芒万丈！”
不知是否与这些评价有关，最终萧野尧出乎意料地选择冒遮虤来当继承人，而不是一直以来更加出类拔萃、声名远播的大师兄萧捭。
这也直接导致了半年前萧捭愤然离开“知悟剑派”，只留下他们师徒二人相依为命。
数日前，师父病危卧床，在其临终弥留之际，将冒遮虤叫到了床边，伸手指向床底。
冒遮虤依照萧野尧所指，终于从木床下方的一处暗门里取出了那一方三尺长匣。
“遮虤，在这方剑匣里面的，便是为师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作品——刉雁剑。”
萧野尧这一生铸造过多柄名剑，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共有七柄，被世人合称为“知悟七剑”。
最难得的是，他不但能冶炼这七柄宝剑，还分别为这七柄剑创出了七套相得益彰的剑法，更将宝剑与剑谱赠予了他选定的七名剑客。
这七位剑客陆续在江湖上崭露头角，很快便将知悟剑派与荒野剑叟的大名传扬开来。
“沾味剑”、“振衣剑”、“舟划剑”、“灵涌剑”、“高苍剑”、“礼剑”、“摧剑”，这七柄剑早已成为天下剑客心中至高无上的神兵利器。
“五味剑法”、“振衣而发十三剑”、“划浪飞舟式”、“灵犀涌泉剑功”、“苍梧神剑诀”、“先礼后兵”、“乾坤一剑”，这七套与宝剑相对应的剑法，更是被天下剑道奉为圭臬。
在剑的世界里，萧野尧就是一位如同神话般存在的人物。
然而，眼下这柄名不见经传的刉雁剑，莫说是江湖人，即便是即将接过萧野尧衣钵的弟子冒遮虤也从未听他说起过。
冒遮虤知道，这是压箱底的宝贝，师父现在就像是白帝城临终托孤的刘备，要将这一生最大的秘密和心中的遗愿都一并托付给他了。
萧野尧告诉冒遮虤，这口剑匣决不能轻易开启，只因这柄刉雁剑极有灵性，与世上一般俗家兵器交锋，反而对其有损。此剑一旦遇到神兵利器，便会在匣中发出一丝轻微的鸣叫，并且蠢蠢欲动。然而，普通的蠢动与蜂鸣都不足以令他开启剑匣，只有当它遇到剑身鸣动剧烈得几欲破匣而出时，方能将刉雁剑取出，因为那代表着刉雁剑找到了一位配得上与它交锋的对手。到那时，才是它问世之日。而一旦问世，此剑便将远胜知悟七剑，傲然成为“天下第一剑”！
“剑鸣匣中，期之以声。在没有遇到真正的共鸣之剑前，是万万不能打开剑匣的。切记！切记！”
冒遮虤不住地点头，任凭眼泪“吧嗒吧嗒”地砸落在地，口中不住地表示一定会谨记师父的教诲。
萧野尧亲眼看着冒遮虤将这方剑匣背在了身上，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充满希冀与力量的光芒，这两道精光与一位行将就木、奄奄一息的老人显得极不相符。
他猛地伸出了自己那早已干枯老迈的手，竟十分有力地抓住了冒遮虤的右腕，望着他笑道：“这可是我们萧家铸得最好的一柄剑了。记住，一定要帮为师让这柄刉雁剑问世！如此为师死而无憾矣！”
说完这句话，萧野尧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爱徒，仿佛在欣赏着一道这世间最为华美的良辰美景。他眼中的精光一丝一缕地淡去，最后，连那只紧抓着冒遮虤的枯手也慢慢松开，悄然滑落在床沿。
二、论七剑·求一鸣
“只有历练，才能获得成长，就像一柄宝剑的冶铸过程，非得经历锻造、锤打、火炼、水淬等多道工序，方能铸就，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铸剑如此，当一名剑客也是如此。你的师父是一位铸剑师，更是一名剑客。而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令师的影子，很好！”
说话者就站在冒遮虤的正对面，他便是“振衣剑”古获。
古获身穿一件宽大的白衣，衣服上纤尘不染，却隐隐有银光闪耀其间。冒遮虤知道，那是藏在白衣下的“振衣剑”抑制不住的光芒。
冒遮虤曾经听师父萧野尧说过，在锻造振衣剑时，自己还是个年轻人，那时候血气方刚，充满个性，就连铸剑也好标新立异、剑走偏锋。当时萧野尧铸造了这柄像钢针一般又细又窄又长的振衣剑，此剑只有剑颚，没有剑托，通体笔直。配合其独创的“振衣而发十三剑”，能依靠衣袂振动之力驱策宝剑。加上此剑的剑身不知为何材质所制，竟富有弹性，可作绕指柔，在运用独特的内劲运转时，可令剑体如虬龙一般在衣内游走滑行，再于全身上下十三个衣袖出口露锋杀敌，险而又险，令人防不胜防，因此得名。
“我听师父说，他后来将这柄振衣剑和‘振衣而发十三剑的剑谱送给了扬州的一位大裁缝，想必便是古先生你吧？”冒遮虤拱手行礼，洪声问道。
古获嘿嘿一笑，点了点头，说道：“我听闻你已和松江李大厨子的那柄沾味剑交过手了。江湖传言，你面对李大厨子那融合了酸、甜、苦、辣、咸五种不同风格不断自由变换的‘五味剑法，竟还不落下风，年纪轻轻，便能有此修为，实属难得。”
冒遮虤嘴角轻扬道：“那天，当李大厨用出最后一招‘五味杂陈时，我背上的剑匣内已传出不小的鸣动之声，只可惜终究还是未能让刉雁剑破匣而出。”
古获笑道：“近日武林纷传流言，说剑道至尊萧野叟的爱徒冒遮虤，身背萧老的遗作刉雁剑，在江湖上四处寻找可与之匹敌的共鸣之剑，以助神剑破匣出世。寻常铁匠剑师铸剑，而萧老却能让爱徒孵剑，真可谓是空前绝后。”
冒遮虤摆手道：“古先生若能令刉雁剑破匣问世，便算是一了先师的遗愿了！”
“好说！萧老对我如有再造之恩，这份恩情，我焉能不报？那就请冒少侠接招了！”话音方落，古获双肩微动，白衣一振，一柄细剑就如一条泥鳅一般，从他的右袖纵跃而出，直扑向冒遮虤的面门。
冒遮虤骈指如剑，施展师父亲传的独门绝学“千锤百炼指”，出指如电，与“振衣剑”短兵相接，隐隐然竟有金石之声！
“好！果然有点意思，再来！”那古获突又将细剑从右袖口吸回，将身一扭，再从左腿裙摆下飞出，不禁令人拍案叫绝。此时冒遮虤仍可应对自如，古获便加快动作，左摇右摆，好似翩然起舞，那一柄振衣剑果真随着他衣袂的振动摇曳，在他的袖里衣内来回穿梭，时隐时现，剑出如影，飘忽不定。
然而，冒遮虤的指法却是刚猛无匹，异常坚韧，哪怕古获出剑的角度再怪再刁，冒遮虤十指翻飞间，便让古获无功而返，一无所获。
这套“千锤百炼指”乃是萧野尧为冒遮虤量身定制的一套武功，他深知冒遮虤为人质朴有余而灵动不足，自然舍弃了那些飘逸潇洒的武功招式，转而让他修炼这套不断重复锻炼手指的力量和硬度，依靠反复锤打来使双手成为兵器的奇特功夫。这套指法融合了“铁砂掌”、“二指禅”等传统外家硬功武学的修炼方式，又加入了锻造兵刃、冶炼铁器时的那种千锤百炼的原理，将十根手指练得硬如玄铁，在招法上更是以硬碰硬，全无花俏。
修炼这套武功，不需要多么高的天赋、多么聪明的头脑，只需要持之以恒的耐力和坚韧不拔的意志。
而这两点，恰恰也是冒遮虤为数不多的优点。
很快，拆到五十几招的时候，冒遮虤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剑匣已经开始隐隐翕动，并传出了一阵阵蜂鸣般的低吟。“振衣而发十三剑”的十二个出剑口已全部被他看过，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未知之处，若能破解此招，那古获便可算是输了。
正思忖间，只见古获虚晃一剑，将振衣剑再度藏入衣内，顿然收势停招，袖手而立，笑道：“冒少侠，在下算是服了，这最后一剑，古某还要留着保命用，可不能轻易露给你看，还请原宥则个！”
古获面带微笑，拱手作揖，向冒遮虤俯下身子，躬身行礼。冒遮虤见状，也不禁抬手准备回礼。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感应到身后的剑匣竟然剧烈抖动，鸣声尖锐。冒遮虤福至心灵，急忙抬眼一看，却见古获俯身垂首之际，其脖后的领口竟然有一道寒光劲射而出，那正是振衣剑的最后一个出剑口！
所幸冒遮虤反应迅速，眼疾手快，粗壮有力的双指及时赶到，在振衣剑的剑尖离他的瞳仁仅余一寸之时，便将其牢牢夹住，那剑身顿时有如铜浇铁铸，再进不得半分。
古获终于缓缓抬起身来，叹道：“连这保命一剑也被你给破了。是我败了。”
冒遮虤将手中夹着的振衣剑掷还给了古获，回想起刚才来自刉雁剑的鸣动，不由笑道：“你不是败给了我，而是败给了师父的刉雁剑。你的振衣剑很好，但却还不是那个足以让刉雁剑出匣的对手。”
古获接过宝剑，藏回袖中，挺身抱拳道：“冒少侠，方才多有得罪了。然而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天下间比我这一剑更加阴险毒辣的武功、机关、陷阱，乃至人心，可谓是不胜枚举。冒少侠乃萧大恩人之徒，今日我这一剑，也算是给冒少侠提个醒，敲一个警钟，我只盼你以后能多加小心。来日顺利觅得共鸣之剑，令刉雁剑光耀人间，也好叫天下剑客大开眼界。”
这一回，古获是真的向冒遮虤行礼作揖、一躬到底了。
与古获的交手令冒遮虤获益匪浅，他不再害怕那些又快又险又刁钻的招式，而最后这保命一剑的提点，更是让冒遮虤永远记得在临敌对阵之时要多一层戒备。就像当时战胜“沾味剑”之后他学会了不同风格招式的切换与融合一样，这一次不管是他的自身功力还是实战经验，都有了不小的提升。
告别之前，古获对冒遮虤说道：“沾味剑的李大厨你已见识过，我的振衣剑也败在你的指下，但我们这‘一衣一食两位剑客其实是半路出家，原先我们一个做厨子，一个当裁缝，因而先天不足，只算是‘知悟七剑中的下乘。接下来你若再往西去，便会在长江汉口遇到‘舟划剑花辛，他是渡口的一名艄公，其宝剑藏于船桨内，常于江心与人发难。他一手持剑、一手拿桨，善用地利，凭借着长江天险和过人的水性，摇橹击水，施展‘划浪飞舟式，出剑直如怒海狂龙，端的厉害，你可要多加防备。”
冒遮虤得古获指点，不禁连连点头，在心中牢牢记下。
古获又道：“除他之外，你若再往南，到了武夷，便会见到‘高苍剑高皋，他的‘苍梧神剑诀更是有种大开大合、一往无前的雄浑气势，宛若高山仰止，能让人不寒而栗。这两人可谓是‘一山一水，借助山水地利，颇有得天独厚的气韵，要比我和李大厨高明多了。但不知道他们手中的剑，会否成为炼化刉雁剑所需的‘药引。”
冒遮虤听完，不由问道：“那么‘灵涌剑、‘礼剑、‘摧剑呢？”
古获深深地看了冒遮虤一眼，叹道：“灵涌剑乃是一位少年神童所有，而礼剑则在一位看似彬彬有礼的白面书生手中。据江湖传言，前者这名少年名叫周大俊，是位不世出的武道天才，他年仅十四，便能驾驭‘灵犀涌泉剑功这等高深玄奥、灵巧多变的剑法了。而后者这位书生姓卢，单名一个月字，他的剑法唤作‘先礼后兵，正是因为此人看似满口之乎者也、仁义道德，却是个先礼后兵、笑里藏刀之人。这两人，在剑道上悟性绝伦，智勇双全，又要比那‘山水二剑高上一筹了。”
冒遮虤心下一疑，问道：“古先生说了六剑，却唯独没说这‘知悟七剑中的最后一剑——‘摧剑。”
古获听冒遮虤有此一问，略微惊异，不答反问道：“‘摧剑是谁，你竟不知道？”
“晚辈确实不知。”
“好吧，‘摧剑者，是因其武功‘乾坤一剑而得名。据说它是我们这七柄剑中威力最大的，其剑势霸道无双，有摧枯拉朽之势。而他的主人，冒少侠想来必不陌生，他便是萧捭！”
冒遮虤闻言，登时愣住。
“大师兄……”
他相信，能与刉雁剑共鸣的那柄剑，或许就藏在这“知悟七剑”中，若想要让他背后铁匣中的刉雁剑一见天日，这七人绝对是眼前绕不开的几道关。
在前往汉口的路上，冒遮虤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名中的这个“虤”字，不禁叹息道：“唉……我与大师兄这‘二虎相争之日，只怕是不远了。”
三、萧师兄·冒师弟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知悟七剑，大有不同。”江湖上流传的这句话真的是一点也没错。
这半年来，冒遮虤带着萧野尧遗作神兵行走江湖的事迹很快就流传开来，这方剑匣顿时成了令天下剑客趋之若鹜的香饽饽。自此以后，每天来找冒遮虤比剑的剑客已是与日俱增，师父留下的这方剑匣，渐渐成了江湖上人人瞩目的焦点，让冒遮虤日日都身处在漩涡中心。
面对越来越多人的挑战，冒遮虤倒是一直面不改色，始终如一，泰然处之，不曾多说过一句多余的废话。
这就好像在冶炼兵器时一锤一锤地敲打着一块顽铁，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接受着一个又一个的挑战，用尽全力完成战斗，然后继续前行。
每一次敲打，都能让宝剑变得更加坚韧与锋利；每一次交手，也都令冒遮虤的实力和经验都一点一滴地提升。他的这套“千锤百炼指”恰恰就是越磨砺越精进的一套武学，功力就如同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般与日俱增。
当然，在这众多挑战期间，也有无数剑客曾要求他打开剑匣，以刉雁剑来比，也有财势雄厚之人愿意以千两黄金换他开匣一观，然而他却始终谨记着师父的临终遗训：不遇共鸣之剑，决不会开匣亮剑。
就这样，带着执著的信念，坚守着对师父的承诺，冒遮虤凭借其大巧若拙的“千锤百炼指”，击败了无数前来比武论剑的剑客，风头大盛。在汉江口打败了“舟划剑”花辛，赴武夷山战胜了“高苍剑”高皋，在江西龙虎山把天赋异禀、聪慧过人的“灵涌剑”周大俊也一并战胜。
这看起来是一个地才通过日积月累逐渐超越天才的励志故事。
然而尽管自己进步显著，令他遗憾的是，这些人固然都是剑法上的高手，但他们手中的剑却没有一个可以让刉雁剑有那种欲破茧成蝶的兴奋震颤。
所以，他只好在伤口上擦一擦金疮药，把破了洞的衣服再用针头缝一缝，背着这方剑匣，继续踌躇满志地一路前行着，漫步江湖路。
他却不知道，坊间已经将刉雁剑传成了能开山分海、崩天裂地的绝世神兵，而中原各大赌坊、钱庄、当铺里私设的黑市，也把这柄谁都没见过的、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剑捧到了一个高不可攀的位置，其估价都是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他身后背的可是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刉雁剑，无数的暗影在蠢蠢欲动。
一位身穿华服、身负宝剑的青年此刻正手握酒杯，倚楼远眺。在他眼前，是一匹遥迢向东奔腾的白练，镶嵌在无数轮廓柔美的青山间，如淡墨山水画卷，一派壮美河山的秀景。
青年背后，一位宽袍大袖、峨冠博带的白面书生恭敬向那背剑青年躬身行礼，这位书生腰悬一柄珠光宝气的坠玉佩剑，此剑不似兵刃，反倒像是精致玩物。
“萧捭兄，令师弟近日已到岳阳。这三月内，他连续战胜了花辛、高皋、周大俊三人。除此之外，更有不下四五十位在江湖上成名的剑客找他比剑，都未能令其开匣亮剑，无功而返。至于沿途所遇上的江湖宵小、拦路强盗、剪径山贼、地痞流氓、土匪恶霸……那更是不计其数。”
那背剑青年正是萧捭，他听完白面书生的话，轻轻呷了一口杯中物，喉头涌动间，让酒液一丝一缕滑落腹中，缓缓开口道：“卢月，你可知道，我这位冒师弟在刚入门下时，我曾经给他起了个诨名，你猜猜叫什么。”
卢月闻言，不禁长身玉立，踱步思忖片刻，道：“小弟着实猜不出。”
萧捭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竟轻声嗤笑了起来，说道：“呵……叫‘傻帽儿。”
卢月一听，不由也是一阵错愕。萧捭接道：“师父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师父罚他跪到午时，他决不会在巳时起身；师父告诉他锤打锻造这柄剑要打足一千锤，他便一锤一锤地数，绝对不多也不少，正好一千下。总而言之，他对师父的话从来不怀疑，也从来不违抗。你说，他是不是‘傻帽儿？”
卢月低头沉吟，不敢接话，因为他似乎感觉到萧捭的话中有话。果然，萧捭猛然转身，眼中突然冒着火光，咬牙切齿道：“可就是这样一个‘傻帽儿，只会对师父言听计从、全然不会自行思考的榆木脑袋，却打败了自小被师父当儿子一般抚养长大的我，成为知悟剑派的衣钵传人，你说，好不好笑？”
卢月不敢笑，他当然不敢笑，萧捭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讲笑话。
萧捭看着卢月，神色逐渐恢复了平静，淡然道：“但也无妨，现在师父已死，这知悟剑派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本派好似战国鬼谷子的纵横家一般，一派只传两名弟子，却注定只有一人能真正继承门派衣钵，因此所谓的师兄弟，其实也是毕生的宿敌。接下来，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萧野尧错了！”
卢月挺直了胸膛，笑道：“萧捭兄，自小弟的礼剑败于你的这柄摧剑之下后，小弟就已被萧兄的神剑与奇技所折服，萧捭兄今日找我，想来必定是有所吩咐。”
萧捭轻轻闭眼，微微点头道：“卢贤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不但博古通今，而且有礼有节，你是一个聪明人。一直以来，都是我的这位‘傻帽儿师弟在找我们，这一回，我想让你主动去找我的这位‘傻帽儿师弟，让他变‘聪明点。”
卢月心下微疑：“萧捭兄的意思是……”
萧捭的嘴角一咧，笑道：“卢贤弟，我刚才说了，你是一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卢月看着萧捭轻轻一指其肩后头的宝剑，猛然间有如醍醐灌顶，不住点头，继而拜别萧捭，下楼而去。
四、伤似梦·心如旧
夜已深沉，厢房里一灯如豆，冒遮虤正坐在房中的木桌旁，细数着自己身上多处大大小小的伤痕。
他就像一头在白天扑食捕猎、纵跃山林的猛虎，不论多么凶猛悍勇、刚毅坚韧，但在晚上回到洞穴中得以闲暇之后，便全然没了脾气，收起爪牙，默默地低头舔舐那些日间为荆棘草木、蛇虫鼠蚁所带来的各种伤口。
冒遮虤取出了行囊中的金疮药，开始为身上的各处旧伤换新药。
他首先褪下自己的裤管，露出了右大腿上一道长约半尺的剑伤，尽管伤口已然结痂，但还是能从那深紫色的疙瘩上看出当时被利剑划开的深度。
冒遮虤犹记得，这道伤口乃是拜“舟划剑”花辛所赐。那一天，他被花辛摇橹送到江心，渡船翻倒，他与花辛双双跌入滚滚长江中，花辛在波涛中直如蛟龙一般迅猛灵动，在浪花里往来穿梭，趁着冒遮虤水性普通、动作迟缓，一剑将他的大腿划开了这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
此事到今天回想起来，还令冒遮虤心有余悸，冷汗直流，因为花辛的剑当时只要再进一寸，他恐怕就要断子绝孙了。但尽管险象环生，那天他终究还是凭借着胸中的一口气和一股不可小觑的孤勇，反败为胜了。
因为他知道，背后的这方剑匣没有发出那种剧烈至极的鸣动，这柄舟划剑尚不足以令他将刉雁剑开封，所以，他现在还不能败。
他答应了师父要助宝剑出匣的，战败便如同食言，所以，他死都不会败！
换好了大腿上的伤药，用白布绷带缠好，紧接着，冒遮虤又拉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他那黝黑如铁的胸膛与腹部。只见他身上的数块大小肌肉整齐地排列着，轮廓清晰明朗好似雕塑的线条一般，唯独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狭长伤口，从右肩膀开始，一直蔓延到他的左腰间，几乎像是要将他的身躯斜斜斩作为两段。
低头俯视这道伤口，冒遮虤的脑海不禁又翻涌起回忆的浪潮：这是在武夷山上与“高苍剑”高皋对决时所留下来最重的一道剑伤。高皋的“苍梧神剑诀”势大力沉、刚猛无俦，光是挥剑撩动的凌厉罡风就足以割裂对方的衣物，遑论与之正面交锋。
然而这一战，却就在高皋使出那力劈华山的一剑时结束。当时，尽管高皋几乎已要将冒遮虤的身躯劈斩开来，但冒遮虤似乎是从花辛那翻波搅浪的身法中得到了一丝灵感，终于在几乎毙命的险境中，窥见了高皋在运气舞剑时竟好似有须臾的凝滞，就乘隙以“千锤百炼指”抵住了他的咽喉，令其甘心服输。
那一丝颇为违和的凝滞到底是怎么回事？冒遮虤想不通，或许正如世人所讲：大成若缺，大盈若亏。不论这“苍梧神剑诀”如何横扫千军、雄浑厚重，但也总归是人用的剑法，而只要是人，那就会累。估计那一时的凝滞，便是高皋不得不为连续挥舞巨剑而付出的代价，他必须以此稍作喘息。
只可惜，尽管高皋的那柄又宽又阔、又厚又重的高苍剑给剑匣所带来的响动要远比沾味剑、振衣剑、舟划剑都更为强烈，但却还是没有达到令匣中宝剑想要“破蛹成蝶”的那种地步。
灯下的冒遮虤轻轻地为自己涂抹药膏、包扎伤口，他的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微微皱眉，紧抿双唇，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两颊有两块肌肉在不住抽动。
接着，他又脱掉了整件上衣，只见在他的后背、肩膀、手臂等处，都有各种各样的大小伤痕，横七竖八，数之不尽。
然而若是仔细分辨，就会发现这些伤口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笔直的剑痕，这类伤口是一些前来挑战他的成名剑客所留下的，毕竟江湖上还是有很多剑客的剑法超乎常人。冒遮虤或多或少也会被这些人的拿手绝技得手几次，割开些细痕小口，却也是极为寻常之事。
但第二种伤口就十分怪了：这一类的伤口，或像月牙，或如柳叶，更有甚者一波三折，形如一道闪电。有的曲折，有的蜿蜒，全然不似伤口，倒像是垂髫小儿把他的皮肤当成了一块画布，在上面信手涂鸦，又好似某些远古部落野人镌刻在兽骨、龟背上的象形文字与神秘符号，令人不敢相信，这竟然也是剑伤？
一看到这种伤口，冒遮虤就不由露出一阵苦笑，这些可都是“灵涌剑”周大俊的杰作。周大俊是位剑道神童，今年也才不过十四岁，但若说其心理年龄，或许连其真实年纪的一半都不到。但正是这样一位天真如顽童般的少年，其在剑法上的造诣与天分却是世所罕见的。他所学的“灵犀涌泉剑功”，资质愚钝如冒遮虤，或许连第一重都要练上十年八载，但周大俊却在一年之内已将这套奇功练到了第六重，二人的悟性与天赋简直判若云泥。
冒遮虤依然记得，与周大俊的这一战，乃是在江西龙虎山半道坡的树林里。那周大俊一剑比一剑奇，一招比一招怪，可谓是灵光乍现，神感喷涌，奇谋百出。冒遮虤的身上转眼间就不知不觉地添上了这许多奇形怪状的伤口，有些伤口的形状甚至匪夷所思到你完全想不出他是如何刺出这一剑的。
本来，冒遮虤这一战理当是必败无疑，这世上的地才想要战胜天才，所付出的努力必须是成百上千倍。冒遮虤知道自己现在的修为，尽管已提升巨大，但根本没有胜周大俊的可能。当他心灰意冷想要放弃之时，背后剑匣中的鸣动却令他清醒过来：我为的不是胜负，而是为了刉雁剑！
冒遮虤突然奋起的反击还是起到了作用，周大俊似乎也被他的认真与执著所惊，顽童心性的他最终也招架不住冒遮虤那不要命的气势，大呼不好玩，便投剑认负。冒遮虤知道，这场比剑自己也许连打平都不能算，但他却也并未就此纠缠不休地非要分出个高下。因为，他身后的剑匣已经用震颤告诉他：周大俊的灵涌剑很强，但却依然不是“共鸣之剑”。既然不是，他也没有必要再在周大俊的身上浪费时间。
收拾好了伤药与行囊，冒遮虤换上了一套全新的青色布衣，旧的那件粗布麻衣早已千疮百孔，形同破布，但他还是未曾将其丢弃，而是折叠整齐，放在了包袱里。因为，这是师父留给他的最后一件衣服了。
眼前的木桌上，只剩下平放在梨花木圆桌面上的那方三尺剑匣了。
冒遮虤端坐在桌前，灯火映得他那古铜色的脸上都泛起了一抹红亮。他痴痴地望着剑匣，知道此刻那柄被世人所称道的刉雁剑就安静地躺在里面，好像一位熟睡的年轻女子一样，莫名地给人一种柔软、温和却又充满诱惑的感觉。
突然，冒遮虤听到自己的心里竟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声音：打开它！
冒遮虤不敢相信，但他又不得不相信，因为这个声音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打开它！这里面可是师父这一生中最满意的作品，它是令全天下的剑客都闻之丧胆又趋之若鹜的刉雁剑！
打开它！你就不会再这么累了，不用再空手对白刃，不用再以身犯险，不用再遍体鳞伤，不用再永无休止地比剑、斗剑。
打开它！你忘了杭州上官世家愿意出千两白银一睹神剑风采吗？有了钱，你还需要过得这么辛苦，穿着布衣，吃着干粮吗？
打开它！哪怕没有找到共鸣之剑，它依然是一柄神兵利器，拥有了它，你就是超越知悟七剑的天下第一剑！
打开它！你的身体已经超负荷到了极限，它无法承受更大的伤害了，而你若死了，师父的遗志谁来继承？所以——
打开它！打开它！打开它……
脑海中的这个声音像一道洗脑的魔咒，在他的脑中嗡嗡回响，不住荡漾，冒遮虤的头上顿时冒出了无数细密的汗珠，竟比刚才他清洗伤口换药时流的汗还要多。
他只觉得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从这方剑匣中幽幽伸出，一直拉扯着他、引诱着他、怂恿着他，让他打开这方剑匣。
冒遮虤的手甚至已经从自己的双膝上缓缓地抬起，一点一点、颤颤巍巍地靠近了剑匣。
但是，就在即将伸向锁扣之际，窗外忽地传来一阵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冒遮虤的耳根一动，高声问道：“是谁在外面？”
“小生‘礼剑卢月，特此前来拜会冒少侠。”
话音方落，一股凉风吹过，这间客栈厢房的房门被豁然吹开，一位白面书生站在门外的庭院里，面带微笑，朝着冒遮虤拱手行礼。
冒遮虤正要开匣的手势下意识一变，这双因为长期与剑刃摩擦和碰撞而布满一道道伤痕的粗手，便如闪电般地从锁扣前挪走，摸回了剑匣上的皮背带，将这条长匣又背到了身上。
卢月出现的时机正好，歪打正着地驱赶走了冒遮虤要开匣的心魔。这令冒遮虤既后怕，又羞愧，他埋怨方才的自己怎么能有如此糊涂的想法。
“剑鸣匣中，期之以声。在没有遇到真正的共鸣之剑前，是万万不能打开剑匣的。切记！切记！”
师父临终前的这句话，最终代替了他脑海里那个魔咒般的声音，冒遮虤喃喃自语道：“师父，您的遗愿，我一定会帮您完成！”
五、先行礼·后动兵
冒遮虤知道“礼剑”卢月足够特别，这不仅仅是因为卢月是“知悟七剑”中第一个自己找上门的，更因为卢月一点也不像一位剑客。
当然，“沾味剑”李大厨是个厨子，“振衣剑”古获是位裁缝，“舟划剑”花辛更是一名摇橹摆渡的艄公。他们固然也不像剑客，但是他们身上却都有剑客所特有的杀气，这使得他们在同类职业者中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以至于冒遮虤一眼便能认出他们。
但是卢月不一样，他的身上完全没有这种剑客应有的杀气。
他从头到脚、横看竖看就是一个文人，一位彬彬有礼的文人。
就连他那柄悬挂在腰间的佩剑，珠光宝气，坠着玉佩，完全像是古代先贤圣人所佩戴的佩剑，纯作装饰之用，哪里有半分杀敌之力？
冒遮虤起身回礼，笑道：“卢先生，我正要寻你，不想你却先星夜赶来，看来你也是想与冒某切磋一二，以助刉雁剑开匣吧？”
卢月连忙摆手笑道：“非也，非也。小生今日前来，并未为了动武，却是来劝说冒少侠的。”
“劝说？”冒遮虤一头雾水。
卢月点点头：“冒少侠，近日你在江湖上也算是正当红的人物，几乎全天下都知道你身背萧老遗作、挑战各路剑豪之事，想必连日征战，你已是身心俱疲……”
说到此处，卢月特地抬眼观瞧冒遮虤，见其不置可否，便知他的话切中肯綮，接着说道：“然而你所为之事，不过是萧老的遗训，要为刉雁剑寻得共鸣之剑，方能开匣问世。然而此话若再细想，却是大大不妥。”
冒遮虤眉头一皱，面露不悦：“此乃先师遗愿，有何不妥？”
卢月笑道：“冒少侠为报师恩，重诺守信，令人折服，但此举虽是义举，却非智举。你身背绝世神兵，却留之不用，每每要以空手对敌，以己之弱，攻敌之强，岂非暴殄天物、荒谬可笑？连日来，你南征北战，四处寻找剑道高手对决，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让神剑出匣吗？但若真寻不得共鸣之剑，难道你就要让这件神兵利器永远留在剑匣中？
“而这世上若真有共鸣之剑，两柄神剑必然不分伯仲，若真如此，这刉雁剑又如何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剑？只有一剑出世，力压群雄，才配得上其神剑之名。所以我最近日思夜想，越发觉得此中逻辑大有不对，故而特来劝说冒少侠打开剑匣。”
冒遮虤一听，这卢月竟然是来劝说他开匣亮剑的，这与他方才心魔忽生的妄念竟是不谋而合。但卢月所说的理由更加复杂，他冒遮虤本就不是一个善于思考和辨析之人，一听卢月这般长篇大论，非但没有被说动，反倒没听进去多少，却又出奇地嫌恶，于是便开口道：“卢兄，你不用再说了。我既答应了师父，就决不可忘恩负义、背信毁诺，卢兄今夜前来若只是要当说客，那这便请回吧！”
卢月心中不禁想起萧捭此前在岳阳楼上所说的话，心里也是一阵暗骂：这冒遮虤果然是个不知变通的榆木脑袋。他眼珠一转，又笑道：“我知道，冒少侠是想当一位一诺千金的好汉，然而小生我自小饱读诗书，却是越读越糊涂。幼年私塾夫子教我学孔融让梨，长大后却听父兄讲二桃杀三士；孩童时师长皆要我等学会重信守诺、温良恭俭，可现如今的天下与江湖，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世道正如曹操所言：‘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所谓诺言，不过是愚者的桎梏，唯有跳出这等藩篱，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我这样说，冒少侠明白了吗？”
“明白了。”冒遮虤一笑，“师父教过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卢兄，要么拔剑，要么请回吧！”
卢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苦笑着低下头，有些自嘲地点了点：“好，看来，我今天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了一番。我费尽唇舌，只不过是想让冒少侠取出神剑，莫要浪费不用，皆是为冒少侠好，可惜冒少侠却不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冒遮虤笑道：“卢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要我违背师父的遗训，冒遮虤宁死不从！”
“好，很好！”卢月抚掌大笑，“冒遮虤啊冒遮虤，萧兄说的一点也没错，你果然是个‘傻帽儿。”
“傻……傻帽儿？是大师兄派你来的？”冒遮虤从卢月的话中听出了端倪。
卢月含笑不语，却抬起右手，但见其袖袍一抖，射出一物，破空有声，直朝冒遮虤飞去。
冒遮虤闪电般掣出二指，稳稳接过，定睛一看，却是一封对折的武林英雄帖，展开一看，却见上书“百剑齐鸣大会”几个大字。
冒遮虤一愣，举起名帖，望着卢月，问道：“这是何意？”
卢月垂手而立，笑道：“这是令师兄萧捭将于本月三十日在岳阳楼特意为你举行的一场‘百剑齐鸣大会。你不是要寻找共鸣之剑吗？若是一个一个地寻找，岂不颇为费时费事？萧捭兄为师弟着想，向全天下有名的剑客广发英雄帖，届时，包括我们‘知悟七剑在内的天下用剑之人，都将齐聚岳阳楼，组成一场百剑盛会，共襄盛举。我相信，那一天，也必将是这萧老遗留的刉雁剑现身问世之日！”
冒遮虤初听如堕云雾，不知大师兄为何反倒帮他，但转念一想，却又顿然明白。
刚才在卢月身上寻之不得的杀机，却从这封“武林英雄帖”里喷薄而出了。
杀机！浓浓的杀机！欲置其于死地的浓浓杀机！
这杀机并不是直接来自于卢月的，而是来自藏在卢月背后的大师兄——“摧剑”萧捭！
好一个大师兄，他知道一个剑客恐怕是杀不死自己的，于是就号令全天下的剑客都来，即便不是一拥而上，光是以车轮战法，就足以把冒遮虤给活活耗死。只要他一死，那刉雁剑自然便会落入他萧捭的手中。
“先当说客劝归降，后为信使下战书。卢兄不愧是‘先礼后兵之人！”冒遮虤不由冷笑道。
卢月闻言竟然大笑，似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好像十分受用。他拱手道：“冒少侠过奖了，却不知这场‘百剑齐鸣大会，你是去……还是不去呢？”
冒遮虤将笑容一敛，正色肃然道：“去！我一定会去！”
他当然知道，这场所谓的“百剑齐鸣大会”，实际上是一场鸿门宴。但他却不能否认，这或许是能寻找到共鸣之剑的最好办法了！
一直以来，大师兄都比他聪明。他总是只会照本宣科地按照师父的话办事，脑筋从来不会拐弯，也不会多想；而大师兄往往能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去完成师父吩咐的任务。这一次，似乎也是这样。
自从下山之后，这一路走来，冒遮虤始终坚守着对师父的承诺，凭借着心中这股执著的信念，他跌跌撞撞地撑到了今天。而既然已经坚持到了这里，那么他就不会轻言放弃，更不会被困难与危险给吓倒，不会因为死亡而畏惧或退缩。
“即便是死，我若到了九泉之下，站在师父的面前时，至少也能抬得起头来！”
冒遮虤如此一想，不由将身后剑匣的皮带又拉紧了一些，方才那企图打开剑匣的邪念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于心间已是荡然无存。
卢月今夜的造访，反倒让他彻底击碎了心魔。
六、群英会·百剑鸣
月底，岳阳楼。
这一日，天朗气清，江水奔腾，风卷云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岳阳楼前的这方百丈坪上已聚集了一百多人，这些人服色各异，形貌多端，但相同的一点是：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式样不同的宝剑。
楼旁的云梦泽，气势磅礴，云蒸霞蔚，那片江湖里的风浪宛若一头盘旋云海的怒龙，不断拍打着湖岸，激起数尺高的浪头。
在这座古朴而巍峨的岳阳楼正面二楼之上，悬挂着一面崭新的、写着“百剑齐鸣大会”几个鎏金大字的牌匾。
站在牌匾正上方二楼栏杆处的，便是名动江湖的青年剑神——“摧剑”萧捭。
此时此刻，萧捭的手中一如既往地端着一杯酒，他微微躬身，双臂交叠地倚靠着栏杆，望着前方的来路。
楼上楼下，所有剑客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回荡着一个声音——他和他的刉雁剑，会不会来？
“会来，他一定会来！”萧捭将这杯酒一饮而尽，面带微笑，回答了站在身后的“礼剑”卢月的发问。
“他是我的‘傻帽儿师弟，我了解他，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他一定会来！”
萧捭说这话时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一位自己至交的好兄弟、老朋友。
仿佛当场印证萧捭这句话一般，下面即刻传来了一阵高呼：“来了，来了！”
众人的精神为之一凛，纷纷循声望去，如临大敌。只见楼前南面的这条青石板路的尽头，一个健硕而挺拔的身影缓缓地从云梦泽氤氲的水雾中隐现。那人身穿一件淡青色的布衣，身后背着一方三尺长的剑匣，正一步一步地朝着岳阳楼踱来，虎虎生风，步步惊云。
这人目光坚毅，眼神中神华内敛、隐风含雷，又似乎夹带着一种慷慨悲歌般的燕赵风骨，让人莫名感觉到一股震慑，无法逼视。
前方本来围成一圈的剑客们似乎也被他这股迫人的气势所触动，竟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来。这人就这样慢慢地走到了岳阳楼下的这片百丈坪中。
好一个百丈坪，平坦、宽阔、恢弘、大气，真是个适合厮杀的好战场！
来人自然便是“荒野剑叟”萧野尧的二弟子知悟剑派的衣钵传人刉雁剑现在的拥有者——冒遮虤。
周围剑客的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有：有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似乎是不久前刚刚输给冒遮虤的手下败将；也有的眼神中满是不屑与猜疑，或许是因为他尚未与冒遮虤交过手，不免对这乡下小子模样的少年有些轻视；还有的人，他们的眼睛并不是在看冒遮虤，而是死死地望着他身后的那方狭长的剑匣。
这可是令天下剑客都翘首以盼的、梦寐以求的、被坊间传为萧野尧耗尽毕生心血所铸成的‘天下第一神剑——刉雁剑！
走过这群剑客的身旁，就好像进入一座满是油锅火海的无间炼狱、一方密布刀山剑林的修罗屠场，冒遮虤背后的剑匣已开始隐隐颤动，发出低鸣之声。
冒遮虤再往前看，只见岳阳楼下，曾与他交过手的“知悟七剑”中的前五位剑客，一字排开地站在楼门前，神色肃然。再往上看，就在那块“百剑齐鸣大会”的牌匾之上，是正在二楼倚窗俯视着众人的萧捭以及站在他身后的卢月。
当冒遮虤的眼神对上萧捭那睥睨天下的目光之后，就再也无法移开了。
萧捭朗声笑道：“师弟，你来了。”
“我来了，师兄。”
冒遮虤与萧捭这对师兄弟，眼中的四道寒光已如利刃一般在空中激烈交锋，他们一个俯身倚靠在岳阳楼上，一个挺胸傲立于百丈坪中，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正如一直以来双方在这世上截然不同的两种行走方式一般，天赋异禀的始终高高在上，资质平庸的始终脚踏实地，他们各自都有着各自的道，很公平。
两人默不作声，空气中一股莫名的肃杀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却是萧捭身旁的卢月先开口了：“冒少侠，你这段时间以赤手空拳和天下众多剑术高手比武过招，为的便是要令先师遗作刉雁剑光耀人间。今日，在这场‘百剑齐鸣大会上的各位，都是这江湖中数一数二的用剑高手，小生以为，再没有比今天更合适让刉雁剑开匣问世的日子了！”
楼下也有剑客高声附和道：“是啊，开匣亮剑吧！”“全天下剑客可都盼着一睹神剑风采呢！”
剑客们的劝说声浪此起彼伏，在冒遮虤的耳畔不住地环绕。冒遮虤却好像对此充耳不闻，全然不为所动，他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萧捭，口中所说的话好似也只说给他的萧师兄一人听：“师父遗训，唯有找到能令刉雁剑几欲破匣而出的共鸣之剑时，方可开匣亮剑，否则……冒遮虤虽死难从！”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有说他迂腐的，有骂他痴傻的，有叹他愚笨的，各种言语不绝于耳，纷乱如麻，但冒遮虤却依旧只和萧捭冷冷对视着，仿佛这偌大的百丈坪与岳阳楼间……不！是这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和萧捭一般。
萧捭嘴角一勾，轻轻抬手示意，楼下的声浪顿时便消弭下去。他对冒遮虤说道：“师弟，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那就请你一定要把它走完。”
“师兄，你尽管放心，这一点，不用你来教我，我也会做到！”
“好！”
萧捭的眼神竟瞬间变得张狂起来，眼珠瞪得浑圆，好似一头汗毛倒竖的猛虎。他嘴里还带着笑，高声道：“各位剑士！我萧捭今日邀请众位来此参加这‘百剑齐鸣大会，便是要看看，到底谁能成为这‘天下第一剑的主人！大家都是用剑之人，既然我的这位师弟执意要遵先师遗训，那咱们……就用剑说话吧！”
“上！今日定要逼他开匣亮剑！”“我们再也等不及要看刉雁剑了！”“杀了他，谁得到剑匣，神剑就归谁！”“上！一起上！”
场上顿时响起了连珠价响的拔剑之声，那一道道剑器高速摩擦过剑鞘的龙吟之音组合在一起，就好似一首节奏明快、撕肝裂肺的入阵曲。
冒遮虤，就在这座“百剑大阵”之中，被众人团团围在了阵眼。
半空中恰到好处却又不合时宜地飘来了一片落叶，只见它左摇右摆，晃晃悠悠，沿着一条曲折而迂回的线缓缓地落下，最后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而就在这片落叶坠地的那一刹那，一名剑客猛然朝冒遮虤率先出剑了！
一名剑客出剑，紧接着就有十名、二十名……银光闪闪的剑刃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冒遮虤仿佛置身在一座绞肉的滚刀阵之中，只消片刻光景，就会被零割碎剐，化为肉泥！
众剑客的剑离得越来越近，冒遮虤的双拳也变得越来越紧，他低头躬身，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就在群侠的剑锋就要把他扎成刺猬之际，他双手又粗又长的十指猛然掣出，如十柄利剑铿然出鞘！
越锤炼、越锋锐的“千锤百炼指”，此刻竟隐隐闪现出金属色的光芒，伴随着他口中如虎狼般的狺狺怒吼，奋力击出！
宝剑尚未出匣，猛虎却已下山！
七、剑已鸣·匣未开
“虤”者，意指虎怒也，其形则同二虎相争之势。
此时的云梦泽旁、岳阳楼前、百丈坪上，就有两头猛虎，已勃然发怒。
正如冒遮虤的名字一样，这二虎之“虤”全然遮掩不住了，全都汹涌澎湃地冒出来！
楼下的冒遮虤，挥舞着十根犹如铜浇铁铸的手指，将一柄又一柄的宝剑生生夹断，他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老成淡然，简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好似猛虎下山。
反观楼上的萧捭，却是另外一种姿态的猛虎：盯着猎物、悄无声息、潜伏爪牙忍受，只要寻找机会，窥得隙机，便会发动致命一击。
江湖上所有的剑客都知道，“摧剑”萧捭杀人，从来只要一剑，而那一剑的名字便是——“乾坤一剑”！
此剑一出，便有摧枯拉朽之威、毁天灭地之势！“礼剑”卢月就曾有幸或亦可说是不幸地见过这一剑，他也是绝无仅有的能在这一剑下存活的剑客，自此以后，他彻底为萧捭折服，甘心任其驱策。
因为他万万没想到，在世上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剑法，就像一只扼住喉咙的命运之手一般，让你避无可避，无计可施，也无力招架！他知道这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的绝世一剑，只有天赋异禀、颖悟圆觉的天才方能悟到、创出、练成，他这辈子永远也没有机会超过。
换言之，卢月在心底里坚信，假如天下间只有一柄剑能让刉雁剑出匣，那一定是萧捭手中的摧剑！
但今天卢月再次震惊了，因为他同样没有想到，单凭着不断地比武、过招、打磨、锤炼的“千锤百炼指”，竟然会达到如斯境地！
冒遮虤的为人和武功都朴实无华，但却从另外一条绝非捷径甚至满布荆棘的艰难道路上，攀上了一座几乎可与萧捭对峙的高峰。
谁也不能否认，他的这套“千锤百炼指”绝对是名副其实的，若是没有经历过异于常人的刻苦磨炼，怎会有这样的奇迹发生？
卢月这下终于相信了萧捭所说的话，这冒遮虤的确是一个“傻帽儿”，如若不是傻到了极点，又怎会选择走在如此艰难的一条道路上，还走了这么久，这么远？
但是冒遮虤带给他的震惊实际上比萧捭还要多，因为像萧捭这样一看便知其惊才绝艳的青年剑神，成功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可冒遮虤能有今天，则是大为出人意料的。
同样惊愕的还有“知悟七剑”中另外五位，他们现在所见到的冒遮虤，远比当时初次过招时要来得更猛、更强。
“沾味剑”李大厨没有想到，方才冒遮虤的右手五指竟然同时施展出了“酸、甜、苦、辣、咸”五种不同风格的剑招，并用这招“五味杂陈”一举将五名剑客陆续击倒。
“振衣剑”古获没有想到，冒遮虤竟然以“空手夺白刃”的手法将某名剑客的缠腰软剑夺过，并吸入布衣中，再以“振衣而发”之法从脖颈后飞出，插入那名剑客的咽喉。
“舟划剑”花辛、“高苍剑”高皋、“灵涌剑”周大俊他们都没有想到，冒遮虤竟然将从他们身上学到的部分招式和应敌之法东鳞西爪地化用到了“千锤百炼指”中，将那群一拥而上的剑客一个又一个地击倒。转眼间，偌大的百丈坪上已经倒下了三五十名剑客，地上则满是鲜血与断剑。
冒遮虤浑身浴血，却早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越战越勇，纵使身披数创也丝毫不减其威。他背后的这一方三尺剑匣随着战况抖动得越发强烈，冒遮虤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他似乎感应到共鸣之剑已经呼之欲出了！
但他也是人，他当然也会累，他现在完全是凭着视死如归、一往无前的勇力在撑着自己不停地厮杀。
可是他不能停，也不能退，因为他身后刉雁剑的鸣动已经越来越强烈，匣中的神剑告诉他，他想要的那个结果就在眼前！
“快了……就快来了……我已经感觉到了……”冒遮虤心底的这个声音已经越来越清晰。
突然，只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伴随着身后云梦泽一道数丈高的裂岸惊涛，萧捭从岳阳楼上一跃而下，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直向冒遮虤冲去。
这便是“乾坤一剑”！刹那间，天地间的诸般景物仿佛都瞬间以这一剑为中心扭曲旋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避免地被这一剑的风采所吸引，周围的剑客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从天而降、惊为天人、霸道至极的一剑！
这一剑直捣黄龙，攻向了场中的冒遮虤。
冒遮虤只觉得一股压倒一切的无俦罡风扑面而来，让他全身动弹不得，而他身后的剑匣已前所未有地四下蹿动、上下翻飞，匣中传来的剑鸣声也已变得尖锐刺耳，令场中不少人都禁不住捂住了双耳！
“这……这就是‘共鸣！可以开匣亮剑了，可以开匣亮剑了！”
场上很多人都不由得惊呼出声，可是，冒遮虤的心底却知道：这种程度的剑鸣依然只是无限接近于破匣而出，但——这一剑却还是没有达到真正的“共鸣”！
在那一刻，他突然感到有些失望，又有些绝望。
等了这么久，他一心以为师兄的这一剑必定是共鸣之剑，但竟然不是！
如果连这“乾坤一剑”都无法引起刉雁剑的共鸣，那到底要什么样的剑法才行？这几乎已经超出了冒遮虤的想象！
然而，这一剑对他来说却已是足够强大，强大到他若用空手十指接下，绝对是必死无疑的程度！
冒遮虤的心开始扑通扑通狂跳，他的眼中，萧捭的这一剑正在半空中飞来，连萧捭身后的乌云仿佛都在朝着冒遮虤压迫下来。
这一剑，看似很慢，可好像又很快！他若再不做出反应，恐怕就要没命了！
就在这心念电转间，他还有足够的反应时间能将刉雁剑取出。
只要神剑在手，他就一定能战胜萧捭师兄！
在这瞬息万变的千钧一发之际，冒遮虤的一个念头，就将决定他与萧捭两人的命运，甚至是天下剑道的命运！
冒遮虤不由扪心自问：若不取剑，我便会死；可若取剑，我就违背了师父的遗愿！
剑已长鸣于匣中，我……该取而用之吗？
八、我来知·你去悟
又一块崭新的半圆墓碑被一双古铜色的粗粝大手稳稳地插在了一方小土丘前，碑上用刀斧镌刻着“师兄萧捭之墓”几个大字。
这座新坟就设在“恩师萧野尧之墓”的旁边，两墓并排，分立左右。
萧氏双墓前，一位面色古铜的青年肃然跪立，他双手端持三炷高香，抵在额前，躬身再拜，毕恭毕敬。
这名青年身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布衣，他的肩后头斜背着一方三尺长匣，匣身工巧，像是精钢所制，看起来无坚不摧。
青年自然是冒遮虤，他长跪墓前，脸上依旧坚毅，却又含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困顿与迷惑。
身后传来一阵舒缓的脚步声，“礼剑”卢月踱步来到了墓前，跪在冒遮虤的身侧，朝萧捭的陵墓躬身再拜，施以大礼。
冒遮虤没有转头看卢月，但却开口问道：“卢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一天大师兄临死前的那个微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卢月没有直接回答冒遮虤的问题，却笑着反问道：“冒少侠，不知你有没有听过‘干将莫邪以身殉剑的故事？”
冒遮虤听卢月一问，不禁点头道：“师父是铸剑大师，从小就跟我们两师兄弟讲过无数铸剑名家的轶事，其中讲得最多的，便是这干将莫邪夫妇二人的典故。”
卢月笑道：“干将莫邪夫妇，为铸宝剑，能投身熔炉，舍命殉剑，这是铸剑师的风骨气节，而这种风骨气节，也同样存在于萧氏父子的身上。”
“你说什么？”冒遮虤猛然转头望向卢月，“你说……萧氏父子？你的意思是……大师兄是师父的亲生儿子？”
卢月叹道：“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整理萧兄的遗物时方才知晓的，我想萧兄和萧前辈其实都知道这件事，只是他们故意心照不宣，为的是瞒住一个人。”
“谁？”
“你！”
冒遮虤一愣，卢月的话非但没有解开他心头重重的疑云迷雾，反而令他更加茫然。
卢月抬头望天，眼神突然变得深远起来，道：“那一日，你终究没有选择开匣取剑，而是十指合一，以身为剑，将“千锤百炼指”化为人剑合一，力敌萧捭兄的‘乾坤一剑，与之针锋相对，直如天雷接地火，端的叫我好生佩服！
“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摧剑的真正含义。这是舍身一剑，若不是摧毁别人，就是摧毁自己！那一天，萧捭兄身如败絮地向后飞去时，我们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那是一种得偿所愿、心满意足的笑容，仿佛有种终于完成多年夙愿般的解脱与快乐！”
卢月转头，见冒遮虤依旧百思不得其解，不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冒少侠……不，我真应该叫你一声‘傻帽儿，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看着冒遮虤云里雾里的样子，卢月不禁摇头苦笑：“也罢，我也不为难你，你若是太聪明，也当不了用来‘铸剑的‘顽铁了。让我来告诉你吧。
“你可知为什么古获要用‘保命一剑来提醒你江湖险恶？
“你可知为什么花辛在浪涛里的偷袭只割伤你的大腿，却不触及要害部位？
“你可知为什么高皋使出‘力劈华山时会有一瞬违和的凝滞？
“你可知为什么周大俊打到最后主动投剑认负，不再继续？
“你可知为什么那天晚上你被心魔控制想开匣，我就出现在门外？
“你可知为什么你师兄要举办这场‘百剑齐鸣大会？
“之前几位与你比剑，几乎可说皆已用尽全力，但在关键时刻，却也都稍微留了一手，并未对你下狠招。只因为我们的任务就是最大限度地激发你的能力，帮助你迅速成长，但又不会真的狠心要杀了你。”
冒遮虤登时被这些铺天盖地袭来的问题给问得哑口无言、目瞪口呆。
“傻帽儿，你想想，包括你师兄萧捭在内，我们‘知悟七剑最大的恩人是谁？”
“是……是我师父！”
“对了。当初，我们每个人受其传剑之时，无比感恩戴德，皆欲报答其情，但萧老全都不要，只提了一个要求，那便是希望我们能在未来能帮助他铸成此生最后的一柄剑，也是天下第一剑——‘人剑！”
“人……人剑？人剑合一……”
卢月点头道：“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共鸣之剑，若有，那么你的师兄应该就是你的共鸣之剑吧。现在，你的师兄已经殉剑，依照令师的遗训，你已然可以打开剑匣了。我相信，等你看到匣中的‘那柄剑时，你就会恍然大悟的。”
卢月叹了口气，转身拂袖而去，边走边仰天长笑道：“哈哈哈哈……‘鬼谷纵横家的两个弟子是宿敌，‘知悟剑派的两个弟子却是‘知悟，一个‘知，一个‘悟。妙啊，当真是妙极！哈哈哈哈……”
卢月渐行渐远，回荡的笑声也慢慢被山林间的微风吹散。冒遮虤皱眉沉吟半晌，取下了背后的三尺剑匣，横放在两座坟墓前，深吸了一口气，便举手伸向机关锁扣，施展“千锤百炼指”，用师父秘传的解锁手法，将双指当作钥匙，打开了这方从未开启过的剑匣。
冒遮虤定睛一看，猛然间如遭雷击——
剑匣里，竟然没有剑！
九、知悟铸·刉雁剑
根本没有什么刉雁剑！在剑匣里面的，只有一封信、一面镶嵌在内壁的镜子，还有一颗分量不小的磁铁球，这颗磁铁球此时正被吸附在这铁铸长匣的内壁上，微微地滑动着。
冒遮虤顿然明白，这铁匣乃是由精熟玄铁所制，比寻常铁器还重上一倍，再加上这颗磁铁球，入手极沉，就像是装有宝剑一般，因此连他都不曾犹疑过。
冒遮虤打开了那封信，信是师父亲笔手书的，他认得字迹，而信中所写的，正是这方剑匣产生“剑鸣”的秘密！
原来，那种独特的剑鸣声，并非什么灵性所制！竟是这奇特的磁铁球在匣内受磁力影响快速滑动时，摩擦铁匣内壁所产生的尖锐声！
难怪！难怪冒遮虤每每与高手比剑时，剑匣内就会传来鸣响，原来是受到那些铁铸宝剑的作用，磁力波动搅扰的缘故。
难怪！难怪冒遮虤遇到的对手越强，鸣动就越响，因为剑法越高之人，剑招就越快越奇，这磁铁球受磁性的影响自然就越大。
难怪！难怪在“百剑大阵”时冒遮虤背着剑匣的响动会越发地剧烈，那么多铁器在身旁挥舞招架，磁铁转动得焉能不快？
信中直言，萧捭手中的那柄华彩长剑，根本就是杂糅了磁铁所铸成的！所以他从不轻易示人，而且杀人也只用一剑，因为……他只能用一剑！
而这柄杂糅着磁铁的摧剑从铸成的那一天起，其实就肩负着有一天要与“人剑”交锋的使命！
但是，即便是这柄剑，能极大程度地催动剑鸣，却也达不到令剑鸣能破匣而出的地步！
所以，所谓的共鸣之剑，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若有，这柄共鸣之剑，其实便是大师兄——“摧剑”萧捭。
萧捭负气出走下山也是萧野尧刻意安排的！
这一切，都是萧野尧和萧捭父子下的一盘巨大的棋！而他冒遮虤，就像是一颗任二人摆布、全不知情的棋子！
不，他不是什么棋子，他根本是一个“傻帽儿”，一切都被蒙在鼓里的“傻帽儿”！
冒遮虤颤抖着双手放下了信，又立起了这方开启后的剑匣。只见内壁的那面镜子上倒映出他古铜色的面盘，不知何时，他的双眼中竟已噙满了泪水。匣中没有剑，只有一面镜子，而镜子则照出他自己。
原来，他就是师父要炼的“剑”！根本没有什么刉雁剑，只有一柄“人剑”！千锤百炼，方能为剑！
泪水滚落，冒遮虤又想起了师父临终前的那句话。当时萧野尧亲眼看着冒遮虤将这方剑匣背在了身上，他苍老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充满希冀与力量的光芒，这两道精光与一位行将就木、奄奄一息的老人显得极不相符。他猛地伸出了自己那早已干枯老迈的手，十分有力地抓住了冒遮虤的右腕，望着冒遮虤笑道：
“这可是我们萧家铸得最好的一柄剑了。记住，一定要帮为师让这柄刉雁剑问世！则为师死而无憾矣！”
“我们萧家”！他说的不是“我萧野尧”，而是“我们萧家”！这柄“人剑”真正的铸剑者，其实是萧家父子二人！
那一天，说完那句话后，萧野尧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爱徒，仿佛在欣赏着一道这世间最为华美的良辰美景。他眼中的精光一丝一缕地逐渐淡去，最后，连那只紧抓着冒遮虤的枯手也慢慢松开，悄然滑落在床沿。
萧捭的聪明注定了他要成为一名身负重任的铸剑者，而冒遮虤的质朴古拙则决定了他必须成为一块等待化身良剑的顽铁。
知悟知悟，知——悟——铸！大师兄是“铸”！
刉雁刉雁，刉——雁——剑！二师弟是“剑”！
冒遮虤终于想起，萧捭临终前的那抹微笑，和他的父亲萧野尧如出一辙。
（责任编辑：明月枯叶）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李云飞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