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他乡重逢
离开了那诡异而不可思议的不理原,身背刺杀太子污名的前丐帮帮主冼红阳,终于走上了去往丹阳城的通關大路。与他同行者,有这一路来保护他的青林庄庄主越赢、锦江门门主杜春、飞雪剑叶云生。还有凑巧相逢的旧识,海南黎门的小长老黎玉与他侄子黎文周。又有一个曾一路追杀他,偏偏不得不在不理原上与他合作的云阳卫人字部指挥陈寂。若不是叶云生的结义兄长,西南王傅镜手下的侍卫头领风陵渡先一步回去,这一路只怕更热闹。
因冼红阳在不理原上受了重伤,这一路上也只好安分守己,只忍得他头疼。一路走来一路养伤,一直快到了丹阳城,他这伤才算好了些。这一日里他实在忍不住,探出头来,道:“我能下去走走么?”
越赢和杜春受伤也不轻,可没人像他这样猴子一般闲不住。越赢道:“不可。”
冼红阳眉毛眼睛鼻子皱成一团,活像个包子。但越赢年龄最长,冼红阳素来对他敬重,因此他说话,冼红阳总是要听的,只得没精打采答应一声“好”,却听越赢慢吞吞地又道:“若在平时,自然不可,不过这一次,有人在前面等着你,就破例一次,让你下去吧。”
冼红阳霎时喜上眉梢,又问:“是什么人来了?”
越赢笑道:“是什么人,你自己看一看不就晓得了。”
冼红阳心中疑惑,他跳下马车,此时距丹阳城已经颇近,周遭繁华,宛若江南。就在那俗世繁华之中,一位青年公子微微含笑而立。他一身浅碧的衣衫,腰束一条薄薄的软玉带,眉眼中虽然带些憔悴,但那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风流飞扬。
正是与冼红阳杯水相交,遂成知己的悠然公子莫寻欢。
冼红阳“啊”了一声,一时间也不顾身上带伤便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莫寻欢。
悠然公子含笑回抱,这一对友人相识至今,反倒是未见面的时间远远多于相见之时。
良久冼红阳才放开手,越赢走上前来,他与莫寻欢是多年兄弟,并未多说什么,只上前来,用力拍一拍莫寻欢肩膀。
与此同时,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几人视野中,他开口,口气严肃:“阿莫,你来了。”
莫寻欢笑道:“叶子,我回来了。”这白衣人正是飞雪剑叶云生。
这几个至交好友相聚一处,真是说不出的畅快。叶云生不善于言谈,大多是越赢和莫寻欢二人在说话。越赢与莫寻欢简略讲述了一遍在不理原上的种种事情,其中惊险,令莫寻欢也大为惊叹。
最后越赢笑道:“说到底,这一遭还是要多亏了小冼。”说罢拍拍冼红阳。
冼红阳有些不好意思,道:“越大哥客气。”
越赢又笑道:“非但如此,小冼还一直惦记着你。”一指莫寻欢,“小冼杀了罗刹地后,受伤昏迷,叫的最多的就是你的名字。”
冼红阳张口结舌,心想竟有此事?莫寻欢已笑道:“那可真是诚惶诚恐,我只遗憾一件事。”
“什么?”冼红阳问道。
莫寻欢笑眯眯道:“小冼你怎不是个女子。”
冼红阳被他气笑,正直如叶云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你真是促狭。”
越赢却不笑,一本正经地说:“小冼你念叨的也不止阿莫呢,你念叨杜门主的次数,也是不少。”话刚说到这里,冼红阳脸色骤变。
冼红阳对杜春有情一事,只有当初在不理原上情急祷告,被傅从容发现过一次,之后善于观察人心的罗刹地也看出来过一次。但傅从容已答应冼红阳决不外传一字,罗刹地也已死了。如今越赢这话……
他结巴了半天,竟不知该说什么。越赢却一笑,慢悠悠地续道:“至于我和叶子的名字,你也念叨了不知多少次,真亏你一个昏过去的人,怎么还唠叨这许多。”
冼红阳擦一把汗,暗自松了一口气,又见越赢和莫寻欢都是神态自若,这才放下心来。
越赢是这一行人中年纪最长者,那双睿智的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一切,尽管他说的并不多。
杜春是莫寻欢跑到后面马车上单独会面的,两人在那辆马车里单独谈了良久,情人细语,纵是言语寻常,也足以醉人。
最后莫寻欢终于跑出来,对越赢说:“大哥,现在时辰不早,前面是西南王的一处行馆,名叫竹里馆,咱们不如先去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入丹阳城。”
越赢笑道:“你竟连傅镜的房子也弄来住?”
莫寻欢不以为然地笑笑:“反正他现在也不能来住,有便宜嘛,占占也无妨。”
越赢哈哈一笑:“也好,先休整一下,再入丹阳城。”
一行人等就这么入了竹里馆,这里是西南王傅镜闲暇时来散心的所在,但近年来却来得极少,虽然如此,自然也是维护得极好。除了正屋是傅镜的住处,其余屋舍皆由众人自选。这里恰如其名,四处皆是绿竹阴阴,西南湿热,住在此处,真让人精神一振。
这一行人里,又有几个人身份特别,其一是陈寂,他是云阳卫人字部中的指挥,在不理原上因部下皆被罗刹天所杀,因此不得已与冼红阳等人合作,此时罗刹天已死,他也受了重伤。但越赢与莫寻欢,也决不可能让他离去了。
陈寂被扣了下来,穴道被制,莫寻欢来后,又很贴心地给他喝了剂散功的药。与此同时他的自由也被限制,但其他方面,无论是治伤还是饮食,都与众人一般无二。
再有不同的两个人,便是海南黎门的小长老黎玉与他侄子黎文周。这两人在江南时因偶然机缘与冼红阳一行人等相遇,也救过叶云生的性命。没想到了不理原,竟又与叶云生相逢。一路同行到今日,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黎玉便与黎文周计议:“看样子,莫寻欢那个浪子进丹阳城后,必有许多大事要谈,咱们在这里住过一夜,不如明日便与他们辞行,先回黎门,把药送给掌门,交代……交代事情。”他们这次来江南,本来是为了处理黎文周未婚妻何晴若失踪一事,没想到何晴若心中之人竟然便是黎玉,后来又为黎玉而死。因此黎玉说到这里,实在尴尬,只得含糊了事。
黎文周应了一声:“是。”甚是没精打采。
二人虽然年纪相仿,但黎文周十八岁方入黎家,脾气又倔,唯有黎玉对他照顧,实有半师之谊。若换在平时,黎玉看到他这副神色,早就要斥责一句:“你那是什么鬼样子!”但此刻二人中间夹了一个何晴若,黎玉无论如何也没法像从前那样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两人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黎文周也不说话,黎玉甚觉气闷,便站起身,道:“我去外面走走。”
黎文周一人独坐房间中,见黎玉走了,不由松了一口气,事实上,他现在亦不知该如何与黎玉相处。
恨不得,怨不得,江南那些事情,认真说来,实在不能算到黎玉身上,可又不能不恨,不能不怨。他对自己说,要记得黎玉这些年来对他的照顾,可与此同时,他又会想到黎门对他的冷遇。
他为自己倒了一盏茶,竹里馆的仆从伺候得周到,这里的茶水也与以往喝的不同,里面加了薄荷与桔梗,喝起来滋味清凉。虽则如此,他却也没有因此而冷静几分。
就在这时,竹里馆的仆役送来一封信,他奇怪:“什么人送信给我?”莫非是黎家,掌门疑心自己与黎玉迟迟不归,便追到这里来了?但若是黎门来人,也就直接求见,还送信做什么?
仆役答道:“是一位颇精干的中年男子,书生打扮,四十余岁,面白有须。”
这仆役说得虽然详细,但这样的人却也有许多。黎文周想了一番,不得要领,便挥挥手要那仆役下去,自拆开了那封信。
信颇有些重量,甫一拆开,便掉出了一根银钗,这钗很是平凡,年头也久了,钗身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周”字,已被磨损了许多。黎文周拿着那根钗,心头却猛地一跳。
那是他母亲头上常佩的银钗!
黎文周的身世与众不同。原来当年黎门本家的一个重要人物忽然过世,身后无人,掌门原想为他立一个嗣子。后来得知,这人当年因正室不准,曾逐一个侍婢出门。而那侍婢,逐走时是怀有身孕的!
倘若那侍婢真的生下一个儿子,自然比嗣子要好。于是黎掌门便派人前去调查,接回来的,便是十八岁的黎文周。他在黎门中颇受排挤,固然有他十八岁方回黎门,全无暗器功底的缘故,还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他出身委实低微。
黎文周的生母在他九岁时便已去世,但这根银钗黎文周却记得分明,乃是他母亲常年戴在发上的。当年他被带走得突然,家中许多物品都没有拿,这根钗自然也没有带上,可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见信封里尚有一张纸条,展开一看,道是:“敬请黎少侠至竹里馆西侧树林一晤。”也没有落款。但此刻黎文周心中疑惑难解,便匆匆走了出去。
竹里馆西侧原有一片枫树林,这时枫叶未红,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这绿阴中有一个人,背对着黎文周。见他身影,黎文周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待他转回身时,黎文周见得这人正是那仆役形容的模样。
“是你!”
黎文周万万没想到是这个人,此人名为周奇,乃是十二楼的一名总管。当初在江南时,黎玉曾与叶云生发生误会比拼,后来周奇出现,打断比斗,并引他们去了十二楼,才发生后来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情。再之后十二楼覆灭,陆君明身死,这周奇自然也就不见了去向。现如今,他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黎文周这边遇到了一个从未想过之人,另一边,黎玉却也遇到了特别之事。
黎玉不耐在房中久坐,出去转上一圈,见越赢、叶云生几人都不在自己房间,他便来到莫寻欢房间前。见里面甚是热闹,他也猜出这是几人久别重逢,正在相聚,除了讲述各自遭遇之外,其中说不得还要涉及一些与西南王交涉之事,自己不宜参与其中,索性便离开了竹里馆。
竹里馆距丹阳城已经很近,因此周边也甚是热闹,颇有一些酒楼饭庄,又有卖各种物事的摊子,黎玉闲看了一遍,并未看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但这般逛上一逛,却也少了许多气闷。
索性在这里找些吃食好了,黎玉心想。他抬眼四处张望,一眼看到一座酒楼,外表甚是华丽,二楼窗口上,有一截新绿如柳的衣袖,十分招摇地垂落下来。
黎玉的眉心猛地一跳,心中暗暗嘀咕,这总不是那个人吧,总不会那么巧吧……
心里是这样想,但若真是那个人,避而不见更不是办法。黎玉心里又嘀咕两句,还是抬腿进了酒楼。小二拿过热毛巾殷勤招呼,黎玉擦了把脸,觉得甚是舒爽,又上了二楼。
酒楼的二楼上十分热闹,然而黎玉一眼看到的,便是窗口处的那个人。
那人不到四十岁年纪,穿一件极为显眼的新绿色袍子,那颜色甚是特别,细想一下,天下间竟没有一种颜色,是能与他身上颜色一模一样的。他一只鞋子穿在脚下,另一只鞋子倒踢飞在桌子下面。但他衣袖中露出的一双手,却是修长洁白,保养得十分好。
黎玉暗叫一声头疼,还真的是他。
这人姓唐,名叫唐新绿,是蜀中唐门的副掌门,唐门掌门唐天下的幼弟。此人的性情,在唐门中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古怪。他虽然担了个副掌门的名字,但足迹却几乎终年不至唐门,而且完全不干涉唐门的事务。高兴起来一时长歌狂舞,一时又醇酒妇人。若他不是唐天下的亲弟,只怕早被逐出唐门了。
然而虽然如此,唐新绿的名声在江湖上仍然极响亮,这却是因为在毒药方面他造诣极深,莫说唐门中无人能及,就连江湖上也少逢对手。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新绿色长衫,据说就是他以某种极特殊的毒物染制而成。堂而皇之地把毒药穿在身上,这本领和狂放,可也真是独一无二。
既然来了,绝无后退的道理,黎玉也不惧,笑盈盈地走到唐新绿面前,招呼一声:“你来啦。”态度十分随便。
这倒也不是黎玉托大,实在是唐新绿这个人,你和他正经说话,他也根本不会正经理你。果然唐新绿听到这句话,撩了撩眼皮:“黎玉啊,坐。”
黎玉就拉过一张椅子坐了,却与唐新绿保持了一段距离,唐新绿又招呼道:“你吃饭了吗?一起吃点?”这态度仿佛对一个认识多年的友人,而不是一个前不久刚杀了自己门派中人的仇人。
黎玉看看桌上,一坛酒,酒香扑鼻;一条鱼,头尾煲汤,一半红烧,一半醋溜;四碟干净齐整的果子,两盘青翠动人的青菜,看着真是惹人食欲。可坐在他对面的是唐新绿!这个人的饭,谁敢吃啊!
黎玉便笑道:“不了,我刚吃完。”刚说完这句话,肚子咕噜噜一声响,他哪里吃饭了,刚才还找酒楼呢。也亏得黎玉行走江湖这些年,竟然泰然自若,道,“吃虽吃了,还不够饱。”招呼小二一声,“煮两个鸡蛋拿过来,账算这位身上。”
真没听说谁上酒楼要煮鸡蛋的,小二看看唐新绿,唐新绿点点头,小二心想算了,那就煮吧!
不一会儿,两个煮鸡蛋送上来了,黎玉自己动手剥皮,两口吞掉一个,看看对面的唐新绿一口鱼来一口酒,心中甚是火大。
这也没办法,旁的菜,唐新绿都有下毒可能,只有这煮鸡蛋,对方是没法做什么手脚的。
黎玉刚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头一晕,下一刻,直直地栽倒在桌上。
二、唐门新绿
黎玉醒来的时候,已是漫天星辰。
他躺在一块草地上,唐新绿蹲在他身边,拿一根草叶正拨着他鼻子。看他醒过来,欣然道:“醒了?看来我新配这迷药还不错。”
黎玉一骨碌起身,潜运内力,发现似乎并无异样,但对方是唐新绿,他不敢掉以轻心,想到自己莫名中招又实在不服,要知道自从他见唐新绿以来,每一步都极为小心,莫非这人竟练成了隔空下毒的本事不成?
于是黎玉问道:“唐新绿,我来问你,我是怎样中的毒?”
唐新绿道:“下毒?哦,不是我下的。也不对,是我下的。”
黎玉听他说话真正火大,耐着性子问:“到底是谁?”
唐新绿说:“你在街上乱晃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等你上酒楼的时候,我跟小二说,这个是我朋友,累得不行了,把这种‘提神的药水放毛巾上,然后你一擦脸,自然就中招了。”
黎玉想到自己刚进酒楼时,果然有一个小二拿来热毛巾,不由气闷。又想自己从一截衣袖判断出唐新绿在酒楼上,怎就忘了对方在窗畔,自然更容易看到自己,这个亏吃得真正不冤枉。
他问:“唐新绿,你把我带来此地,所为何事?”
唐新绿说:“也没什么,我想和你比试一下。你放心啊,刚才你中的只是迷药而已,时间一过自然清醒,没什么后遗症的。”
黎玉心说:比试一下?比试一下你犯得着把我迷晕了带到这里吗?不过唐新绿这人虽然性情怪异,却说一是一。他既说方才那药不碍事,多半是不碍的。
于是,年轻的黎门长老便道:“你既说比试,那便来吧!”他口气随便,其实却神情凝注,唐新绿毕竟是唐门副门主,就算他性情再怎么怪异,功力毕竟是摆在那里。
唐新绿这才站起身,丢掉了手里的草叶,道:“近年来,我独创了两样暗器,自诩还算不错,就拿来和你较量较量。其一,名为孔雀胆;其二,名为孔雀石。”
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唐新绿身形骤然拔起,一道暗光自他手中疾射而出。与此同时,唐新绿口中亦道:“这便是孔雀胆!”
这道暗器方至半空,忽然爆开,一片淡绿色的烟雾弥漫四方,原本他就是居高临下射出暗器,这样一来,暗器波及范围更大。唐新绿并未停歇,又是两枚孔雀胆射出,淡绿烟雾霎时将四周笼罩一片。
单看这烟雾颜色,也可判断出来这其中毒性非浅。这是唐新绿潜心研制良久的一种毒药,人若呼吸进少许便会身亡,但沾在身上却又无碍。他自己则事先服了解药,并无干系。
这孔雀胆粗看,与唐绝曾经使用过的凤尾丝有些相似,但凤尾丝毕竟还是有形之物,因此当时黎玉可以特制雨伞阻挡。而烟雾却是无孔不入,除非黎玉闭气又或尽快跃开一丈之外,才有逃脱可能。
但黎玉并未如此,他依然站在原地,从身上取出数枚白色药丸,用力捏爆,一阵灰白色的烟雾霎时弥漫开来,将淡绿色烟雾包裹其中。又过片刻,两股烟雾一同散尽,黎玉身形笔直,站在烟雾中央,竟是一切如常。
唐新绿微微一惊,道:“你……”
“没什么。”黎玉说,“黎门和唐门对峙近百年,你们唐门善于用毒,又要开发各种暗器,我们虽不用,一无所知也是不好。过去那些年里,黎门本就研制出了一些解药,我当上长老之后,更把许多工夫都下在这里。你的孔雀胆创制已有三年,真当我们一无所知?”
唐新绿怔了一怔,随即仰天长笑:“好,好,好,黎玉,我倒是没有看错你!”随即一扬手,“这是孔雀石!”
这“孔雀石”外表还真和一枚石头差不多,只是速度奇快、力道极强、角度刁钻,黎玉浸淫暗器这些年,心中不由赞了一声好,随即一枚蜻蜓镖射出,将孔雀石击飞出去。
唐新綠更不犹疑,出手又是五枚孔雀石,角度多变,令人防不胜防。黎玉大有棋逢对手之感,连环五枚飞蝗石,“当当当”数声响,孔雀石与飞蝗石一起落地。却见唐新绿一展手,又是十余枚孔雀石射出,仿佛天女散花一般。黎玉一笑,这次只发出三枚银针,银针虽然细小,但三枚合在一起,劲道也便不小,撞落第一块孔雀石后,余劲未歇,又撞落第二块孔雀石,第二块孔雀石被银针带歪方向,又撞落第三块孔雀石……黎玉统共只射出这三枚银针,可唐新绿这些孔雀石被全部撞落。
幸而他们这场比试是在旷野之中,否则这四下里暗器乱飞,也不知要误伤多少人命。
黎玉固然打得过瘾,心头也不免有些疑惑,唐门素喜研制各种暗器,这次唐新绿与他比拼,固然对方的暗器本领是极强的,但这孔雀石却不见有何特殊,真正奇怪。
这么一打,就打了两刻钟的时间,暗器比试不比其他,这般打法,那已是极长的了。唐新绿最后一把孔雀石已经掷了出去,黎玉的腰囊却也空了大半。
打到最后,唐新绿把手一收,哈哈大笑:“爽快,爽快!”
满地暗器,二人却谁也没有受伤。黎玉是第一次与唐新绿较量暗器,第一场也还罢了,到这一场才方有惺惺相惜之感。
唐新绿指着地上:“我猜你也要疑惑,这孔雀石到底有何不同,你便拿一块看看。”
黎玉想了一想,真的就弯身拾了一块。一来他确实好奇此事,二来若是唐新绿想要对自己不利,先前自己中迷药时,他早就动手了,不必等到这时。
一块孔雀石拿到手里,黎玉细看,这孔雀石外表是暗绿颜色,看着虽像石头,其实是金属所制,他掂了一掂,面上的神色慢慢改变。
黎玉是识货的人,这块孔雀石看着寻常,其实形状、重量极其讲究,一般人到手还看不出区别。他却判断得出,这样一块孔雀石,对于暗器的施放最为有利!
暗器施放最是讲究,一点重量的改变都会影响暗器的方向、力道。如黎玉这等暗器大家,自然是什么暗器到他手里都会有出彩效果,但一般人却不尽然。而唐新绿这种孔雀石,哪怕交给一个暗器本领平平的人,那人的本领也会平添三成,原因无他,这孔雀石实在是太称手了!
黎玉面上神情变幻不定,黎门素来注重暗器手法,对唐门那等潜心研制新暗器的做法嗤之以鼻,认为他们那等新暗器,就算交给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也能发挥出出色效果,并不算是真正的进步。可是,若是这种注重细节的暗器改造呢……
一瞬间,他已想到了许多事情,黎门未来的发展方向、孔雀石可能造成的江湖变动、暗器的手法革新……
他思绪起伏的时候,唐新绿忽然懒懒地插上一句:“我与你讲,唐门五大长老要来了。”
黎玉的思路被打断,他一惊,问道:“他们来干吗?”
“还能来干吗?”唐新绿反问一句,“你把唐绝杀了,唐天下自然要派人来杀你。”其实唐绝不是黎玉所杀,而是最后冼红阳与唐绝打斗,冼帮主把唐绝的头按到带毒的湖水里,导致唐绝中毒身死。但唐绝之前已经被黎玉的暗器重伤,不然,两个冼红阳也杀不了一个唐绝。后来唐门来人,看到现场痕迹,自然也就认为唐绝是黎玉所杀。
以黎玉为人,绝没有让冼红阳为自己抵罪的道理,何况他自己都觉得唐绝身死是自己原因,所差者不过自己最后没动手而已,便冷冷哼了一声:“知道了。”黎玉心思電转,要知道唐门五长老与暗魁首不同。暗魁首成名,有一半原因倒是唐天下要捧自己儿子,可五长老却是货真价实的暗器高手。暗魁首中的唐聪、唐明,在五长老中也不过排居末位两名。
自来五大长老少有同时出现,黎玉想到这里,不觉冷笑一声:“我面子还不小。”可他又一想,却也疑惑,“唐新绿,你说与我这些做什么?”
唐新绿悠悠道:“这个嘛,说实话,黎玉,黎门之中,我还真就唯独看得上你。”他弯下身一块一块捡起地上的孔雀石,“黎门也好,唐门也好,都有自己的毛病,可又谁都看不上对方,只觉得自己是好的,对方都是错的。”他指指自己,“我,明白这一点。”又指指黎玉,“你,也知道这一点。
“可惜啊,也只我们两人知道这一点,要是你是掌门,我也是掌门,也就罢了。可惜,你我都不是。”他速度奇快,这几句话工夫,已经捡起了地上所有孔雀石,飘然而去,唯有一句话飘散在风中,“黎玉,我还真不想你死。”
黎玉看着他背影,忽然想到江湖亦有传言:唐新绿狂放,不过是佯狂避世。
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待到黎玉回到竹里馆时已经过了二更天。他往床上一躺,心潮起伏。唐门五长老之能为,他心中自然明了,就算是一个完好无损的黎门掌门在这里,也不敢说就一定接得下。若自己与他们对上,并不能保证全身而退,黎文周那点暗器本领,在五长老面前不是送死?
倘若是自己一人也就罢了,可念及自己这个侄子,黎玉叹一口气,罢罢罢,也先别走了,跟着冼红阳他们再呆一段时间,有西南王傅镜在这里,五长老未必能马上动手,能躲一阵且是一阵。
他心中想着这些事情,自然也就没有留意,黎文周归来亦晚,在枕上辗转,几是一晚未眠。
次日清晨,莫寻欢、冼红阳等人早早起身,一并入丹阳城。黎玉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言道自己也想到丹阳城中去看看,不如一路同行。莫寻欢欣然应允,黎文周对于自家小叔叔这种忽然出尔反尔的态度没有半点疑问,但若看黎文周神色,便可看出他此刻心事重重。
无奈黎玉自己正思量着唐门五长老之事,他在情感一事上又素不细致,因此并未注意到黎文周这些异样之处。
这一批人,打头的是越赢与莫寻欢。二人并辔而行,越赢笑道:“当年咱们来这里游玩,住的是农家,现在档次提升,居然可以住进侯府了。”傅镜虽有西南王之称,真实爵位却是抚远侯,因此越赢这般说。
莫寻欢笑道:“这要多亏叶子那个好义兄。”当日里傅镜手下第一心腹,侍卫头领风陵渡与叶云生打赌,约定三件事。其中一件事,就是要叶云生送信给莫寻欢,说明傅镜欲与莫寻欢会晤一事。也正是因为这一封信,莫寻欢才与傅镜接上了头,这时在丹阳城,乃是正式会晤。
然而,莫寻欢并未与越赢讲述自己与傅镜究竟谈了何事,这次来丹阳城又是为了什么。越赢也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得很,自己这些人能住进侯府,决不会是因着风陵渡的力量。然而他态度闲适地骑着马,似乎对入丹阳城一事并无任何疑虑。
几人到了城门口,已有人在此迎接,那人一身宝蓝长衫,文士打扮,腰中悬挂黄金为柄的文殊师利剑,正是风陵渡。
叶云生见风陵渡在此,上前施礼道:“义兄。”尽管当初二人结拜是一场赌局,但叶云生的个性,自然是不肯违了礼数。
风陵渡笑容可掬地叫了一声:“叶贤弟。”又逐一向众人打招呼,每一个人皆有不同说法,就算是越赢这等老江湖,也觉此人实在是细致周到。
风陵渡又道:“侯爷已在府中等候,还请各位随我来。”
丹阳城乃是西南名城,冼红阳从前并未来过,一路行来,只见城中风致楚楚,繁华之处,不下于江南诸城,但风俗却比江南要开放许多。间或甚至可见身着色彩斑斓服饰的青年男女携手而行,路边行人,亦无侧目之意。
冼红阳贪看路边风致,不知不觉中,马车已到了抚远侯府。
这座侯府占地面积极广,但外表看去却甚朴素,与西南王素来声名并不符合,马车进入之后,众人下车,一层一层院子向里面走去,越走越是惊叹。
如冼红阳,感叹的是这内里实在是精致气派;如越赢,则感叹这侯府外表不显,内里却是机关重重;莫寻欢则在一边笑言:“啊呀,这里面值钱的物事真正不少!”
风陵渡也不生气,笑道:“悠然公子好眼力,侯府在此数代,自然也有一些东西。待莫公子有时间,还要请莫公子鉴赏指教。”
傅镜在一处偏殿接待他们,傅从容则侍立一边。
在此之前,众人虽久闻西南王之大名,但除却莫寻欢之外,并没有一个人见过他。而西南王其人,近几年来也很少在外界现身。众人中有人猜想此人既能在西南建立一番事业,多应是个豪迈的英雄人物;也有人想,傅家在西南经营这许多年,又受朝廷的封赐,身上自当有金马玉堂之贵气;又有人想西南王善于积攒财宝,莫非是个商人模样?如冼红阳这般见过傅从容容貌的,又猜想这傅镜会不会如张良一般,也是个容貌如好女之人?
没有一个人猜对,众人在见到傅镜时,皆吃一惊。
傅镜四十多岁年纪,全无众人先前猜想的贵气又或豪迈之气。看他外表,面色苍白,一脸病容,一副重病在身的模样。或许他年轻时也是一个风流俊俏的人物,但如今却只有仔细审视,才能勉强看出残余的两三分昔日轮廓,更让人惊讶的是,傅镜竟然是坐在一辆轮椅上,显是不良于行。谁能想到,名镇西南的抚远侯、西南王,不但是个病人,更是一个无法行走的废人!
然而如越赢、莫寻欢等人却注意到,这看上去身染重病的废人偶然间一眼扫过,眼底却有寒光迸射。
三、各自情缘
这一次见面,是一次礼仪意义更重于实际意义的谈话。傅镜虽然废了腿,却有一副晨钟暮鼓一般的声音,与之对谈,竟能让人忘却他身体上的残缺。他称呼冼红阳为“冼帮主”,称呼越赢、叶云生却是“越义士”、“叶义士”。这句话一出,越、叶二人对视一眼,晓得这是西南王已经明示了自己的态度。
冼红阳是被天下通缉,刺杀太子的凶犯,而帮助冼红阳一路逃走的越贏、叶云生竟能得到义士的称呼,这不是说明傅镜已经认可了冼红阳的冤情?然而,在冼红阳未入不理原时,傅镜还迫于朝廷的体面,派兵协助云阳卫守在大路上捉拿冼红阳,为何态度竟然改变得如此之快?这其中,必定发生了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冼红阳忍不住看一眼莫寻欢,悠然公子泰然自若,似乎这一切并不与他相干。
除此之外,傅镜亦能叫得出其余人等的名字,他称呼杜春为“杜门主”,黎玉是“黎长老”,黎文周是“黎公子”,陈寂自然没有被带上来,而是直接被带到下面看守起来。唯有到了莫寻欢的时候,他却是连名带姓地称呼“莫寻欢”。称呼随意,却反而让人觉得亲昵。
之后,傅镜又请众人在这里好好休息,他特别说出,冼帮主不妨多住一段时间,其余众人,若有时间,不妨看看丹阳城的景致,若有要事,离开亦是无妨。
冼红阳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傅镜这般说来,他并无异议。
这次简短的会面很快便结束,有总管含笑出来,为众人一一指引住处。在这时,众人又看到先赶过来的白小川,相聚自又是一番喜悦。
冼红阳关注的却是傅从容,此时,经叶云生的说明,他已经知道了傅从容的真实身份,不由得又是羞愧,又是担心。就在这时,他见到傅从容自偏殿中走出,忙追上去,道:“顾……”
在不理原上时,他习惯了叫傅从容做“顾小哥”,但此刻自然晓得傅从容并不姓顾,若依例叫一声“小侯爷”,似乎又显得生疏拘束。傅从容已看出他犹疑,笑道:“冼兄,我母家原姓顾,在不理原上因要隐瞒身份,故而骗了你们,实在是对不住。不理原上,我们原有同生共死的情谊,你便叫我从容就好。”
冼红阳原想为他们误认傅从容为罗刹地一事道歉,又想致谢他后来三箭救命之恩,没想反而是傅从容先向他致歉,这下更加不好意思,道:“其实是我们对不住你……后来是要多谢你……”
冼红阳说得颠三倒四,傅从容反笑道:“冼兄何必如此,在不理原上,是罗刹地挑拨离间,冼兄何错之有?后来三箭,是我应为之事,冼兄也不必客气。”
傅从容越这般说,冼红阳越觉歉意,心道欠傅从容的情分,日后定当报答。又想起一事,问道:“你身上的病,可好了么?”叶云生、风陵渡赴大梦沼泽为傅从容取缥缈花一事他已知晓,心道若是傅从容自此拔除病根,倒是一件好事。
傅从容笑道:“已经好了,日后亦不会再犯。”
冼红阳长出一口气,由衷道:“那真是好。”
傅从容还之一笑,随后道:“冼兄,我尚有些事情,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冼红阳想他是小侯爷之尊,自然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便道:“好。”
傅从容一道颀长挺拔的影子,就这样慢慢消失在翠柳花阴之中,他穿的是一套银色袍服,上绣麒麟狮子暗纹,腰束玉带,远远看去,与冼红阳初见时那个落泊的江湖人模样已经大不相同,隐隐有贵气自他身上显现出来,含而不露,却令人瞩目。
莫寻欢不知何时在冼红阳背后出现,赞叹道:“这个小侯爷,不是一般人物。”
冼红阳没想到他出来,吓了一跳:“阿莫,你怎么来了。”
莫寻欢依然看向傅从容几近消失的背影,道:“从前是限于他那个病,傅从容也没法出头。眼下看,不出三年,这位小侯爷绝非池中之物。”他话音一转,看着冼红阳笑道,“小冼,听说就在你们住处的旁边,有一座小花园,虽然不大,却仿佛一个迷宫,没有一个时辰,绝对走不出去,你要不要去看看?”
冼红阳马上便生了好奇之心,雀跃道:“那我便去看看。”便先走了。
莫寻欢微微一笑,自去寻另一个人。
他要寻的这个人,倒也十分好找,偏殿切近,一片木棉花中,风陵渡背手而立,似在等候什么人,见他走近,笑道:“莫公子,不知你约我前来,是有何事?”
莫寻欢笑道:“事不大,也不小,风头领,我听说你的剑法很是不错,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呢,对剑法最有兴趣,因此想向你请教一番。”
这要换了第二个人,立时便可反驳回去:“你莫寻欢从来只对女人最有兴趣,什么时候对剑法有兴趣?”又或是:“你用的明明是银血霸王枪,什么时候又用了剑?”但风陵渡真好涵养,便笑道:“莫公子客气,既然莫公子想看在下的剑法,那在下也就请莫公子指教一二了。”说罢,缓缓拔出腰间的文殊师利剑,向莫寻欢行了一礼。
他礼数周到,言语客气,莫寻欢可丝毫不理这些,展手也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日光下熠熠生辉。这柄剑剑身呈淡淡的金黄色,极是奇异,风陵渡不由暗吃一惊:“这是……金风剑?”
金风剑是当代名剑,是一位名为徐子珊的铸剑师所铸。此人不但善于铸剑,亦善于打造暗器。在他之前的诸位大师,周瘦蝶善于铸剑,南息子善于打造暗器。唯有他,竟能两者兼美,实在是难得至极。江湖中人不呼其名,多以“徐大师”称之。但这位徐大师性情很是古怪,行踪亦是不定,寻常人便是向他求一把剑也难。他打造的兵器流传到江湖上的少之又少,金风剑便是其中之一。
莫尋欢笑道:“你中意?中意给你啊。”这一句话被他说得满是挑衅之意,随后一剑刺出,正是武当派的嫡系剑法,灵活自在,不失正气。
风陵渡心中又有些惊讶,莫寻欢以一柄银血霸王枪驰名江湖,除了身边几个好友,少有人知道他剑法上的造诣。就算是武当中的二代弟子,也少有几个人能使出这样圆转如意的一剑。
风陵渡手中文殊师利剑轻轻挥过,正是当日里他与叶云生比试时那一套流云剑中的剑招,挡过莫寻欢这一剑。
莫寻欢淡然一笑,金风剑如影随形,锐利无比的一剑急速向风陵渡胸口刺去,这一招招式虽不尽然相同,却正是海南剑派看家剑法的剑意。风陵渡挥剑横越胸前,依旧以流云剑中的剑招挡过这一剑。谁想刚避过这一剑,金风剑任意一转,真若清风挥洒不定,竟从一个绝无可能的角度劈向风陵渡左臂,这却是昆仑派“清风十九式”中的剑意。
这第三剑,风陵渡便再难用流云剑抵挡,仓促间剑式下移,以峨眉派的一招“回风拂柳”抵挡过这一剑。心中不由暗暗惊叹,这莫寻欢,哪里学来这些剑式。
风陵渡却不知,这并非莫寻欢特意学来,而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百年前有个剑术天才殷浮白,一柄流水剑横扫七大剑门,即使只看过一次的招数,也能完整无误地使出来。莫寻欢不及殷浮白,却可做到在看过他人武学之后,再现出对方的剑意。他十二三岁时便一人流落江湖,若不是凭着这份天赋,只怕也活不到今天。
二人连过了数十招,莫寻欢招招都不相同,剑意虽然皆取自名门招式,可剑招与原先剑式却又不尽相同。风陵渡也是以其他门派的招式应接,但到后来,终究是带了勉强。
莫寻欢一招“天下无双”使过,殷红的木棉花被他剑风一激,漫天飞舞,他长笑出声:“你为何不用自己的剑招?”
风陵渡含笑答道:“这些本就是我剑招。”
莫寻欢“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他身子忽然一纵而起,悠然公子轻功出众,这一跃跃得极高,随后一剑自高处击下,幻出一道金黄光圈,难以逼视。
风陵渡出手还击,谁想就在这时,忽又有一道银光自光圈中射出,直向他前胸袭去!
这一招来得极其突然,风陵渡发觉时已是避无可避,他左手自腰间拔出丹朱软剑,一道血光破壁而出,抵住那道金光,双剑对峙,这时他方发现,那是一把短剑,莫寻欢左手持剑,看着他微微一笑。
“风头领,你刚才那一剑使得真正好,真正妙。”
悠然公子将金风剑与匕首一并收回,慢悠悠地又笑道:“那一剑,看得我可真是感动,我记得当年血魔弟子千峰雪设擂台时,也使过这么一招。咦,这般说来,不是血魔门下,怎么能会这一招呢?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风陵渡面上颜色不变,笑道:“也许是凑巧。”
莫寻欢笑道:“嗯,我也觉得是。而且我觉得呢,西南王一定知道这个凑巧,可小侯爷,却一定不知道。”
一直到这句话,风陵渡的声音才终于有所变化,又气又怒:“莫寻欢,你……”
他猛地住口,过了良久才重新开口,声音慢慢地恢复常态:“莫公子,对不住,我知道,你是为飞雪剑的事来找我清算。”
莫寻欢见他一口道出,也笑道:“其实话说回来,现在你是叶子的大哥,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风陵渡心想,和谁一家人都好,和你一家人,还是算了。
只听莫寻欢又道:“不过呢,你成心利用叶子,这个事情,我可是大大的不满,嗯,非常的不满。”
风陵渡心想:你这个不满,我现在也很清楚了。
莫寻欢道:“以后大家兄弟相处,自然很好。不过风头领,你以后再想做什么事情,直接说出来嘛,再用什么心计,多不好看啊。”说着还拍了拍风陵渡肩膀。
风陵渡只好苦笑一声:“我心中亦觉如此。”
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当日下午,又有两个人来到抚远侯府,其中一人正是北疆六绝之一,忘归箭队的首领无名箭,另外一个人高挑身材,面貌平常而死板,看得出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然而他的周身上下,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气,分明是自血与火之间淬炼出来。
傅从容亲身迎接,将两人迎入正殿,莫寻欢也一同进入,隐约听得傅镜称呼那人道:“北疆统帅。”
傅家父子、无名箭与那人,加上一个莫寻欢,五人在正殿中,商谈了良久方才结束。越赢得知此事后微微叹息一声,他心中明了,自这一时起,冼红阳这一件事便是真真切切地再不由自己这些人做主了。
这样也好,他背着手踱步,心中慢慢思量。
莫寻欢一直到了晚间才从正殿里出来,神色颇有些疲惫,他想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一下,迎面却遇见了杜春。
莫寻欢笑道:“好巧,九妹。”
杜春板着脸:“一点也不巧。”
莫寻欢便笑道:“我就知道,是九妹心疼我,特地在此等我,所以自然也不算巧。”
杜春的表情差点控制不住,硬又转回来:“我来问你,江澄与傅镜这件事,你到底参与了多少?”
莫寻欢把手一摊:“全盘参与。”
杜春没想到他认得这么干脆,在不理原外忘川口处,他两人就曾为此事争论过一次。杜春担忧江澄为人刻薄,睚眦必报,莫寻欢与他为心腹,参与种种机密,只怕后果难测。没想到这一次再问,莫寻欢不但分毫没改,反而说自己是全盘参与,直气得手都抖了,面上的神情强自镇定:“你全部都参与了?”
莫寻欢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杜春勉强控制自己的声音:“我虽不知你们讨论的究竟是何事,但既然能让江澄与傅镜两人联手,必定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决不会单为一个冼红阳在这里……”刚说到这里,却见莫寻欢摇了摇头,她心中略略一宽,“不是?”
莫寻欢道:“不是他们两人联手,是三人,我们在等薛明王。”
杜春觉得眼前一黑,再加上一个云阳卫地字部的大头领,这三个人在一起,就算是研究怎么篡位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这事要是没有莫寻欢牵涉其中,天塌下来也不关她事,可是,中间却偏偏有一个莫尋欢。
莫寻欢柔声道:“九妹,你放心,我必能让小冼平安无事,锦江门与青林庄亦不会受损,凡是参与过这一场事的,日后定能堂堂正正地行走于日光之下。”
“那你呢?”杜春反问,“你可想过,事情万一落败,你便会被第一个拿出来开刀!”
莫寻欢看着她笑:“九妹不相信我?”
杜春觉得和这人简直说不明白,转身就走:“随你去。”
莫寻欢却一伸手捉住她的手:“哎呀呀,九妹不要我了,真是让人伤心难过。”
杜春也不转身:“好端端的,我做什么要一个浪子?”
莫寻欢笑得很无赖:“那可如何是好,这个浪子,可喜欢你呢。”说罢牵起杜春的手,轻轻放到唇边。
他们几人的屋舍原本极近,冼红阳在晚上也出来闲走,遥遥便看见了这一幕。他自觉非礼勿视,却又忍不住不看、不听。待到后来,看到两人小小争执之后继而和好,他忽然发现,这二人之间,无论争执也好,和好也好,爱也好,气也好,都不过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自己,不过是一个局外人。
正如一开始他初见莫寻欢与杜春,那女子素白衫子藕色裙坐在莫寻欢身侧,虽未言语,亦无亲热动作,已是水泼不进。
他心中茫然,缓缓后退几步,来到一丛花树旁抱头坐下,心中起伏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冼红阳,是你!”
这声音清脆可爱,是个年少女子的声音,他抬头一看,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杏黄色的衫裙,眉眼狡黠可爱,头上别着一根桃木簪子。冼红阳看了一看,方分辨出来:“守湘,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小姑娘,竟是当日里冼红阳在花儿泊切近救下的小乞丐,真实身份乃是冼红阳刺杀太子的人证,太子启蒙夫子言文礼的次女。后来言文礼身死,长女言守宜被云阳卫追杀,后又投入薛明王手下,言守宜便把她托付给冼红阳。再后来自己去了江南,言守湘被杜春留在江北托人照管,眼下却又怎么到了这里?
四、误会重重
言守湘高高兴兴一整湘裙,坐在冼红阳身边,她年纪还小,与冼红阳又有江北同被追杀的一份情谊,冼红阳也没有在意,只问她:“你不是在江北,怎么到这里来了?”
言守湘道:“先前杜姐姐本打算留我在江北,后来她担心关山雪对我不利,又派人送我到了江南。我在江南没住几天,有一位长得很好看,”她看一眼冼红阳,“不过没你好看的莫公子说,我姐姐也会到西南,又说西南这边风景很好,更适合我居住,便派人接我来了。”
听到那句“没你好看”,冼红阳倒忍不住笑出声来,自己并非那等剑眉星目的美男子,气质颇为佻达。而莫寻欢浪子之名传遍江湖,许多女子青睐于他,言守湘竟这般说,这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冼红阳问:“你们这一路,可遇到什么危险?”
言守湘摇头道:“没有呢,我们游览了一路,江南和这里的风景都真漂亮。”
冼红阳笑道:“那就好。”先前他只当她是小乞丐时,两人之间倒是言语无忌,可现在知道对方是个女孩子,倒不知道怎样和对方讲话。
言守湘却问道:“冼红阳,我看你刚才,是不开心么?”
冼红阳一怔,没想这小女孩感觉如此敏锐,但情感之事,他自然不能和一个小女孩说,想了想道:“我只觉得自己是个很没用处的人,又想到这段时间遇到的事情,心中有些难过。”这后半句说得含含糊糊,到底还是透露出一丝惘然。
言守湘不解道:“我听人说,他们正在商量给你平反的事情,眼下状况,比咱们当初见面时不是强了太多,你为何还要难过?”
冼红阳叹口气道:“是我自己不好。”
这句话,言守湘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你不要总觉得自己的命不好。就拿我来说,我的命也不怎样啊,你知道吗,我娘不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只是个外室。”
冼红阳倒是第一次知道这事,没想严谨如言文礼这等人也会纳外室,不禁怔了一怔。
原来言文礼正室无子,只有言守宜(也便是后来的薛停云)一女,他心中计议着传宗接代的大事,便纳了个有宜男之相的女子为外室,心道若这女子一举得男,就可以接回来。没想这女子生的也是个女孩,便是言守湘。言文礼大为失望,也没有接回她们,只是每月给一些银钱,聊以度日,也正因如此,言守湘和其姊比起来,礼仪教养,自然大为不如。
言守湘道:“我小时总想,要是我是个男孩多好,我爹就能接我回去;有时又想,若我托生在大娘的肚子里,也就不会在乡下长大。可后来大了,再仔细想想,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何况我现在的日子也不坏啊,真让我像姐姐一样当大家闺秀,我还做不来呢。”
冼红阳笑了,被言守湘这样一说,虽只是些闲谈,可心情却也随之放松起来。
言守湘又道:“可是姐姐对我真好。大娘早早没了,家里是姐姐当家,她常来看我,又送钱送米。后来我娘也没了,姐姐本和父亲商量,想接我回家,谁想就遇到了这种事。可就在那时,姐姐还记挂着送我先离开,她给我换了乞丐的装扮,又把自己头上的桃木簪子拔下来插到我头上,这些事情,我一闭眼睛,就能想起来。”
冼红阳摸摸她头:“好了好了,再过两天,你姐姐就能来了。”薛明王既来,薛停云当会随侍身边。
这两日,众人就一直等候薛明王的到来,越赢等人多有伤势尚未痊愈者,侯府伤药皆是上品,休养却也不错。唯有黎玉与黎文周,身上无伤,又无他事,倒与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黎玉却也在忙碌,自从他知道唐门五长老之事后,便一直在冥思苦想,有何暗器手段可以对付这五长老合力一击。这两天来虽然也有些头绪,但五长老是何等人物,故而他还在一直研究。
五长老即将到来一事,他却并没有告知黎文周:一则,他做主惯了,认为此事都是自己责任,故而未说;二则,他为躲避五长老来到侯府,虽然是为了黎文周的性命着想,但这一做法实在大大逆于他素日高傲个性,也实在说不出口。只严厉嘱咐黎文周,不得出府。
黎文周口中答应,可私下里却跑出去数次,前两次被黎玉捉住,黎玉火大,勉强压抑着自己性子训了他几句,可没想黎文周第三次又私自跑了出去。这一次出去的时间更长,黎玉心急如焚,出去寻了一圈,也没寻到,回到侯府却发现黎文周又回来了。
黎玉本来脾气就不算好,这一下真是怒火盈胸,把黎文周大骂了一顿。他从小辈分高,本领大,黎门中人都对他恭敬,养就了一副臭脾气,加上与黎文周又有半师的情分,骂起来更不留情。黎文周也只默默听着,一句话都不说。
黎玉发泄过心中怒火,冷静了几分后想这也不行,若是黎文周再这么跑,真遇上五大长老,不是送死?这样想着,心道罢了,我还是将五长老将来之事告诉他吧。
他刚要开口,忽有仆役来报:“黎长老,有黎门中人前来拜访。”
黎玉吃了一惊,心想黎门中人怎么来了,忙起身相迎。
黎门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黎玮,一个叫黎琮,都是黎玉的同辈。原来黎玉与黎文周久久不归,黎门亦是担心,便派了这两个人前去接应,走到丹阳城时,听闻有黎门人住在侯府,两人便前来拜访。
黎玉便将在江南的事情交代几句,为何晴若名声计,他自然不会说出何晴若心许之人是他,只说何晴若被唐绝所杀。
黎玮年过五十,脾气火暴,听到这里,不由大骂黎文周道:“你实在是个笨蛋,自己的未婚妻,为何不能照料好!倒要你小叔叔为你操心!又毁了黎门的名声!”
其实这件事,委实不能说与黎文周相干,但黎文周在黎门中素来地位不高,黎玮又不好骂黎玉,只得骂几句黎文周出气。
换做以往,黎门规矩严格,黎文周也只能默默听了责骂,然而今日里,黎文周却骤然抬头,道:“黎门的事,和我什么相干?”
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冲,全然不是一个晚辈对长辈的口气,黎玮大怒,正要责骂,黎玉却先开了口。
虽说黎玉自己也经常斥责黎文周,但他为人最是护短,马上就道:“文周这话说得也没错,我的事与他什么相干?”他轻轻一句把“黎门的事”转成自己的事,不然凭着黎文周这句话,便已是大大地违背了门规。
黎琮忙在一边打圆场道:“阿玉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一路赶路,也有些疲惫,先下去整理一下行装,晚上再来细谈。”就这么连拉带拽,把黎玮拉了下去。
黎瑋与黎琮离开之后,黎玉看向黎文周,终是叹了一口气。
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口气缓和地道:“文周,黎玮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黎文周没有回答。
黎玉是有心想和他好好谈上一谈,便道:“江南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何姑娘,日后有机会,我再好好补偿千手门。这件事我不会和旁人提,就此掩过吧。”
黎玉素性高傲,何曾说过“对不起你”这样话来,黎文周不免触动,面上神情变幻,一时说不出话。
黎玉叹道:“但像你方才那样的话,以后却不可以再说。这话说得太过,今日里是我和琮哥帮你弥补过去,可你若在掌门面前说出这等话,只怕便要被逐出黎门,连我也难救得你。”
这番话可说是十分恳切,但黎文周听了,却道:“那若是我真出了黎门,又待……怎样?”
黎玉只觉火往上冲,以他的个性,能说出这些话来,那真是难得至极,谁想黎文周竟来了这么一句,这分明是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一怒之下道:“你若想出黎门,那便随你!”一摔门便出去了。
黎玉火大,可这是黎门家事,总不成去找莫寻欢等人讲述。黎玮刚刚和他有冲突,索性去了黎琮那里。
黎琮比黎玮略小几岁,也算是看着黎玉长大的,个性较为温和。见黎玉进来,笑道:“阿玉,你来了。”
黎玉气鼓鼓地坐下,黎琮看出他不高兴,也不点破,只问道:“刚才你也没讲完,离了江南,又是怎样?”
黎玉一想正是,尚有莫寻欢交与自己的灵芝与风陵渡给自己的雪参丸,都是可助掌门痊愈的,这些事情还得说明。于是将大梦沼泽等事一一交代,又回到自己房间,将灵芝与雪参丸交给黎琮查看。
黎琮看了那灵芝与雪参丸,也是惊叹,道:“这都是难得之物,也是掌门有幸。”他想一想又道,“可是阿玉,我听你说江南之事时,多有语焉不详处,这其中是否还有隐情?”
黎玉一开始与黎玮、黎琮二人讲述时,不过是大略一讲,并没有提冼红阳等人之事。这时见黎琮问起,他也没想隐瞒此事,便道:“其中尚有一些细节,我们这次出来,又遇到了冼红阳与飞雪剑……”便将这一干事情详详细细地讲了一番。自然,就是如此详细讲述,他也不会提何晴若对自己感情之事。
黎琮也不免惊叹,谁曾想二人下一次江南,竟然遇到这许多事情。
就在这时,黎文周悄悄来到黎琮门外,原来这几日他私自出门,并不是因为与黎玉作对,实在是因为又遇见了一件大事,心中矛盾难解。就连方才分别对黎玮与黎玉说的那两句话,实则也是他内心真实心情写照。但说过之后,思量一番,他不免也后悔自己言语失当,想去寻黎玉,说个清楚。
他也清楚黎玉个性,猜测黎玉现在多在黎琮那里,谁想一去时,正听到黎玉讲述江南等事,真真切切听到黎玉说出“何晴若”三个字。
其实黎玉并未说感情之事,只是既要讲述十二楼、落花溪、唐门等事,那必然要涉及到牵涉其中的何晴若。但黎文周本就心中疑惑,这下更是想岔了路,暗想:方才你还与我说,决不说出何晴若感情之事,没想到没过多久,你就向黎门倒了个干净!
须知黎文周自入黎门以来,生活并不顺遂,尽管有黎玉护他,可一则黎玉毕竟不能全部护他,二则黎玉自己脾气也不算好。再加上他本身并不喜暗器,更爱拳脚兵刃,因此他对黎门感情实在没有多么深刻。何晴若一事在他与黎玉间产生矛盾,而近日来的一件大事,更在他心中激起无数涟漪。今日里黎玮、黎琮的到来,便成了最后的导火线。
黎玮的无端责骂、黎玉提起何晴若的事情,不住在他脑中回响,黎文周一咬牙,转身便走。
只因他这一走,他便没有听到黎玉与黎琮之后谈到唐门五长老之事,遂成大错。
再说黎玉与黎琮,这二人虽是高手,但一个专注讲,一个专注听,故而都没有注意黎文周到来又离开之事。黎琮听罢,叹一口气道:“这般说来,你杀了唐智,又重伤了唐绝,只怕唐门要将这一笔账算到你身上。”
黎玉耸一耸肩:“已经算上了。”
黎琮惊道:“这又是怎样一回事?”
黎玉便又把遇到唐新绿之事讲了一遍,他好面子,可不肯说自己被唐新绿迷倒的事情,但孔雀石与五长老却是要说的。那孔雀石他当时捡了一块,这时也交给了黎琮。黎琮也是懂行的人,看后也不由叹服唐新绿心思之巧,之后又忧心五长老之事。
黎玉道:“我倒有个计较。你们带着文周还有灵芝与雪参丸,明天先行一步回黎门。”
黎琮道:“这怎使得,五长老近在咫尺,我们怎能留你一人在此。”
黎玉道:“正是因为五长老就要来了,我才让你们先走,不然,万一大家都出了事,那灵芝与雪参丸谁给掌门?”
黎琮道:“送东西又不需这许多人,总要留人与你一同应对才是。”
黎玉反问道:“留谁?文周拳脚剑法是不错,可这会儿谁和他较量剑法?黎玮暗器本事倒不错,但个性太暴躁,留他在这里一起应敌,是给我添乱。你嘛……”他咳嗽两下,不再说话。
黎琮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在黎门中也不算高明,与五长老比较,那真是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心中苦笑黎玉口不留情,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便道:“那不如你和我们一起走。”
黎玉道:“罢了。日后江湖传言,黎玉在唐门面前落荒而逃?我还丢不起这个人。何况,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把握,我有一些想法,是这般这般……”便把这两天的构思与黎琮说明。
黎琮毕竟也是黎门人,听得黎玉这思路,也赞一声巧妙。黎玉道:“再给我三天时间,我全盘想通,以之相对五长老,并不见得就输了,最差也能全身而退,你且不用担心。”
黎玉在黎门地位甚高,黎琮也知道他一旦下了决心,是不肯退缩的,兼之方才黎玉所言亦有道理。便道:“也罢,那明日一早,我们先走,你自己须得小心行事。”
黎玉笑道:“你不必担心。”想到明日这三人一走,自己便可离开侯府,不必担个退缩之名,大是得意。
谁想黎玉設想虽好,无奈天不从人愿。次日清晨,他来到黎文周房间,却见房内空空,唯有一张纸条,道是自己打算离开黎门,请黎玉一切保重。
五、纵横天现
拿着这张纸条,黎玉只觉火冲头顶。没提防间黎玮、黎琮也进了房间,见到这纸条,无不大怒,须知黎门立派这许多年,还没有一个人敢说要主动离开黎门,这与叛逃又有何异!
黎玮怒道:“这混蛋……”
黎玉咬着牙道:“还是按先前计议,你们先走,把灵芝和雪参丸带给掌门,这是大事,不能延误,黎文周,我一定把他抓回来!”
黎门掌门的病情毕竟也是要紧之事,于是黎玮、黎琮先行出发。他们走后,黎玉寻思着要去哪里找黎文周,忽听外面有嘈杂声音,他起身出门一看,却见莫寻欢正要出门,便问:“怎么了?”
莫寻欢笑道:“小事没有,出了件大事。听说城外来了高手,我出去看看。”
黎玉问:“什么高手?”
莫寻欢摇头道:“不知道,不过,西南王在丹阳城外布下的三道暗岗都被杀了,这不是一般人物,我只担心……”他笑了一笑,“是纵横天。”
黎玉也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纵横天是血魔师弟,常年居于不理原上,武功之高传闻常人难以想象,他问道:“纵横天不是发誓不出不理原吗?”
莫寻欢道:“谁晓得呢,他两个弟子都被杀了,一怒之下出来报仇也说不定。”
黎玉奇道:“那就你一个人去?”就算银血霸王枪再怎么了得,真对上纵横天也只有一个死字。
莫寻欢笑道:“越大哥他们伤不是还没全好嘛。再说这是傅镜的地盘,风陵渡自然也会去。”
当日不理原那几场恶斗真是惊心动魄至极,越赢、冼红阳、杜春个个带伤,叶云生虽未受伤,但今日里莫寻欢出外,实因薛明王已递来消息,道是今日到达,而叶云生与薛明王曾经结怨,因此莫寻欢瞒了叶云生,这次是一人前往。
黎玉道:“我同你一起去吧!”再怎么气恼黎文周,他到底担心黎文周遇上纵横天,口气很是急切。
莫寻欢笑道:“求之不得!”
这两人一同赶到丹阳城外,风陵渡已经先他们一步到达,三处暗岗的人被屠杀殆尽,风陵渡、莫寻欢二人查看一番,神情都凝重起来:“果然是纵横天。”
风陵渡喃喃道:“他到底还是出了不理原……”随即便恢复了素日精干之态,一一分派人手,并下令但凡发现纵横天的,一律不可声张,尽速来报。他们三人也在周遭走了一遍,但并无所获。
纵横天武功盖世,以他的轻功,杀了人后急速离开,现在真不一定已经到了什么地方。风陵渡又问是否有人发现纵横天痕迹,有一人上前禀告说:“禀统领,属下发现此物,不知是否与纵横天有关。”便呈上一物。那是枚小小的绿色暗器,打造得极为精细。风陵渡还没说话,黎玉一下子便站了起来。
那是唐门五长老之首唐厉的独门暗器绿若通,这般说来,莫非唐门五长老也在附近?想到这里,黎玉便道:“这不是纵横天的东西,是唐门的暗器,我去看看。”说罢转身就走。
唐门与黎门的纠葛,江湖皆知,风陵渡与莫寻欢只当这是黎门中事,不便干涉,由着黎玉去了,只说:“若遇到纵横天,还是小心为上。”
黎玉按照风陵渡手下那人所说方向而去,行了约有半个时辰,他忽然发现,在路边一棵树上,又有两枚绿若通。他拔下那两枚绿若通,在手中转了一转,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一小段,他看到树上并排插了三枚绿若通,这不像是比武时暗器射到树上,倒更像是刻意插在上面。黎玉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便继续向前走,果然又走一段,树上的绿若通便成了五枚。
黎玉自嘲一笑,唐厉久未出江湖,他怎忘了,这是唐厉邀战时的规矩,再后来,当是七枚了吧。果然再走几步,前方变为七枚,可在七枚绿若通的旁边,又分别有四枚不同的暗器,正是其余四名长老的招牌暗器,这却是以往所没有过的规矩。
前面是一片树林,黎玉若有所思地看向那片树林,不出意外,唐门五长老应就在其中。他是入,还是不入呢?
在同一时间,丹阳城外的另一条路上,有两个人正在疾行赶路。其中一个是素衣端雅的女子,乃是云阳卫地字部大头领薛明王的手下,也是太子启蒙夫子之长女薛停云;另外一个青年单衣赤足,腰间插一根竹笛,却是十三杀手中的铁叫子韩潮声。
薛明王曾托十三杀手做事,这两人在一起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的神色都极为凝重,前行速度极快,又不时查看一下四周。
事实上,这两人自从昨日会合之后,便经常觉得身后似有一个滂沱黑影,不时闪现。在靠近丹阳城后,更是连续见到两次丹阳城被杀暗卫尸体,韩潮声见多识广,认出乃是血魔一派武功。
换言之,有一个血魔一派的高手就在他们切近,这人应该并非为他们而来,不然双方一早就碰上,但若是不慎遇到,血魔传人喜怒无常,杀人如麻,二人只怕也讨不到好去。
韩潮声驱蛇之技世间难得,除此之外,他的轻功亦很出色;薛停云善于五行阵法,但武功并不出色,她看出韩潮声有意迁就她的步伐,便道:“韩公子,你不如先行一步,再有半天距离,便是丹阳城了,你入内先报信也好。”这是她担心韩潮声不肯先走,故而找了一个托词。
韩潮声转头看看她,忽然一笑:“以前我们十三杀手里,也有个女孩子。”
薛停云不想他忽然转到这个话题,出于礼节,她便答道:“那必是一位奇女子。”
韩潮声笑笑:“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当年那个女孩子,总是想让我们其他人帮她做这做那,我不喜欢她这样子,她越说,我越不帮她做事。可你却与她不同,倒想让我先走一步。可是,”他随手摆弄腰间的笛子,“我偏偏又不想走了。”
他这么一说,薛停云倒无言可对。况且这话也不好接,只好道:“那位女子不知现在如何?”
“死了。”韩潮声平平淡淡地道,“记得大概是被莫寻欢杀的。”
薛停云微微一惊,他们这次去丹阳城,说不定就会遇到莫寻欢,便试探着问道:“你可想为她报仇?”
“报仇?”韩潮声奇道,“为何要替她報仇?做杀手的这辈子杀了多少人,若是旁人都找我们报仇,还报不过来呢。这一行,生死由天定,没有什么报仇不报仇的。”
他这么说,薛停云也不由暗自慨叹,韩潮声却忽然停住脚步,低声道:“前面有人。”
是有一个人,也是一个高手,但却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人。
这个人身形高大,面貌端正,他的衣衫很洁净,但是上面却打了几个补丁,面上亦有上位者的神气。这个人,韩潮声是识得的:“原来是丐帮的副帮主凌松。”
凌松年长冼红阳数岁,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亦是结拜的兄弟,冼红阳任帮主时,凌松便在帮中任副帮主,后来冼红阳辞却帮主之位,凌松依然担任副帮主之职。再后来冼红阳被天下通缉,越赢、杜春送他离开乐游原时,二人还曾见了一面。只没想到,这位副帮主如今怎么也来了丹阳城?
三人相见,凌松与韩潮声彼此相识,打过照面,各自诧异,韩潮声想问一句血魔高手之事,还没等问出,忽觉一阵刺骨杀气,自背后席卷而来。
准确地说,那股杀气一分为三,一刀,分别袭向了三个人。虽则如此,仍是令人难以抵挡。凌松与韩潮声不约而同地使出了看家本领,凌松抽出腰间竹棒,使出一式“青竹丝”,这一套棒法虽是当年丐帮冼老帮主的绝学,却也教给了他三分之一;韩潮声铁笛回舞,笼罩住周身要害;这二人合力,那一刀十分里有九分是被他们接下,最后一分才是被薛停云接住。
刀光闪却,三人同时退后,凌松虎口震得酸麻,韩潮声小腿上渗出血痕,唯有薛停云伤得最重,她退后两步,一口血染上衣襟。
一个声音,于众人身后响起:“青竹丝?”
这个声音竟然出奇的清朗,韩潮声、薛停云二人被这阵杀气逼迫了几天,却绝没想到这杀气的主人竟然有着这样一个声音,双双转头。
只见在距离他们颇远之处,立着一个老者,这老者年纪虽长,气派却极好,长眉犹青,双目炯然,仙风道骨,仿佛神仙中人。他看了一眼凌松手中的竹棒,点了点头:“果然是青竹丝。”忽然疾步向前,一刀向凌松劈下!
这老者看着何等出尘,这一出手,却仿佛地狱之刀,厉厉侵骨。先前那一刀,他劈出时距离犹远,已令三人同时受伤,这一刀不但更近,气势亦是更强,凌松接得极为辛苦。若不是内功高明,经验丰富,只怕便要丧命于此。
一刀之后,那老者紧接着又是第二刀,凌松被他砍得莫明奇妙,这时他也看出这刀法出自血魔一派,心道我何时曾得罪血魔传人?忙道:“在下与老先生素不相识,您是不是有所误会?”
那老者便止住了刀光,问道:“你用的可是青竹丝?”
凌松不明所以,道:“正是。”
“那便杀得不冤枉!”
一抹刀光再度席卷而来,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刀光,却是直奔韩潮声与薛停云,老者道:“既然你们两个和他一路,那就一起死了吧。”他的声音仙气依旧,听在几人耳中,却仿佛鬼音一般。
这一刀韩潮声接却大半,再度受伤,老者不再管他,翻回头又去对付凌松。他的刀法极度诡异,内力又奇高无比,凌松虽然是江湖中数得上的高手,亦是接得十分吃力,眼见不出五招,就要在此丧命。忽然听见身畔有悠悠笛声传来,竟然是韩潮声横笛唇边吹奏。凌松心中气恼,这都是什么时候,这人还有心思胡闹!
但他毕竟是丐帮副帮主,心思缜密,暗想:不对!韩潮声是何等人也,焉能在这时分神?又想到韩潮声的拿手绝技,心中已有了分数。就在这时,薛停云出声道:“凌副帮主,这里来!”
这时凌松已被那老者刀光逼得极为窘迫,闻得薛停云声音,也不及细看,匆忙便向她所示方向跃去。
凌松连跃两次,恰好跃入数块巨石之中,这些巨石大半是先天形成,另两三块则是方才薛停云示意,韩潮声推动使其改变位置。凌松跃入后,那老者自是不肯罢休,轻轻一跃,距离虽远,但他甚至并未停顿,只在空中一个转折,便同样来到了巨石之中。
就在那老者脚尖刚一落地时,一声嘶哑笛声响起,一条粗大蟒蛇忽自石后跃出,紧紧缠绕住那老者身体。老者大怒,运气挣扎,但蛇性顽固,你越是挣扎,它缠绕得越是厉害。尽管那老者武功盖世,一时间亦竟不能挣脱。凌松何等聪明,连忙借此机会跃出。
薛停云忙道:“干五,艮七!”韩潮声已与她配合一次,知晓其意,忙按照薛停云所言,将石块方位再度移动,凌松亦知其意,上前帮忙,很快移好石块,布成一个石阵模样。
三人互视一眼,几乎是同时道:“快走!”
那石阵只是薛停云仓促间布下,最多只能让那老者眼花缭乱片刻,而那蟒蛇虽然厉害,可也只是对一般人。对那老者,却是不能阻住他太长时间的。不过也幸亏此处已属西南,虫蚁长大,不然若是在北方,就算韩潮声驱蛇之术无双,要寻出这么一条蛇来,也是难事。
三人飞速前行,此时时间真如性命一般宝贵,前行未久,前面现出两条岔路,三人互视一眼,凌松拱手道:“就此别过。”说罢转身向左边道路而去。韩潮声倒也无意与他一起,便和薛停云一同朝右边道路而去。
两人走了一段,身后寂寂无声,分路而行有一样好处,那老者毕竟只有一个人,因此危险也就减少了一半。现在两人走了良久都无声音,是不是说明,那老者真的奔着凌松去了?
虽是如此,二人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又走片刻,韩潮声忽然“啊”的一声,停住了脚步。薛停云奇道:“韩公子,发生何事?”
韩潮声淡淡一笑:“两件事,一嘛,这周遭蛇蚁的动静不对,我看,那老者多半是还缀在我们后面。”
薛停云并未听到任何声音,但韩潮声自有一套判断准则,她相信他的判断,便道:“那我们尽快前行。”
“晚了。”韩潮声摇头一笑,“走到这里我才想起,这条路我过去曾走过,前面再走一段,是个极陡峭的悬崖,是死路。”
薛停云一怔,尚未开口,韩潮声忽然把她往旁边一推,那是一条被荆棘遮掩,几乎看不出的小路:“你走这里。”身形飘然向前,这一跃,才显出他的真实轻功,真是宛若飞仙一般。
但这样一来,韩潮声岂不是以自身为饵,将那老者引开,薛停云忙道:“韩公子,不可!”
韩潮声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说不可,你说不可的,我偏要做。”又道,“我这次到西南,是为了向薛明王传一句话,十三原说只可说与他一人听,现在看来,只得是由你转达啦。‘烟花九变,其意自现。他自然明白。”
韩潮声轻功何等高明,这几句话间,身形已经远去,难以追击。薛停云怔怔站在当地,心中思量他留下这句话到底是何等含义。所谓烟花九变,乃是指百年前一位女杀手袁乐游的独创剑式,但这套剑法已经失传,韩潮声留这么句话下来,到底是何含义?
她思量此事,片刻后方想到不可辜负韩潮声这番作为,便向荆棘丛中走了几步。
她刚走了这几步,忽然间一道刀光仿佛冲天而起,四下荆棘皆被绞碎。她一惊抬首,却见又一道刀光,如若汇集了十九神魔的骇人之力,向她袭来。
她毕竟还是走晚了一步,那老者看到她身影,焉能放过?而薛停云先前接那老者刀光十分之一便已勉强,如何能接下这惊动天地般的一刀?但她虽知不敌,仍不肯束手待毙,咬牙双掌击出,这时却见一道雪亮闪光,仿佛天际流星一闪而至,金铁交鸣之声大作,有青衣秀雅书生立于她身前,冷冷道:“纵横天,这是我的人。”
六、一生终负
一左一右,当世两大高手于丹阳城外对峙。左边的青衣书生身形瘦削,透着伶仃之态,面貌则生得十分秀雅,宛若好女,正是云阳卫地字部大头领薛明王;右侧的老者面貌出尘,然而无论是他的刀,还是他的言谈举止,却都透着一股地狱中方有的血腥,正是血魔师弟,曾发下誓言终身不出不理原的绝代高手,纵横天阙纵横。
空气中似乎已有火花四溅,二人目光相接,下一刻,漫天刀光如惊风密雨,周遭万物似乎都被笼罩在这无边无际的刀光之中。薛停云本已退出圈外,亦被这刀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只觉身前草木都被刀风碾得细碎。她情知在这两人面前,并没有自己插手的空隙,只得又退两步,忽觉面上一凉,伸手一拭,竟有血痕渗出。
这究竟是千百刀合在一处,还是一刀而有此凛凛声势?除却当事人,只怕無人得知。这一刀的时间似乎极快,又似乎极慢,终于刀光顿落,二人依旧对面而立,只是已换了位置。薛明王的左肩中了一刀,血流不止,而纵横天的手臂上却也多了一道血痕。自这名绝世高手出世以来,这是首次有人令他受伤。
薛明王右边青袖微微一动,宽大的袖口如水舒展,露出一截雪亮铁钩,钩尖处隐隐一股阴寒之气,凝住一颗鲜红的血珠,将坠未坠。
当年薛明王与叶云生争斗,被飞雪剑一招“快雪时晴”砍去右手,他在手腕上安上铁钩,将原先的袖中剑化于铁钩中,更加神出鬼没,阴狠难测。而方才他与纵横天拼那一刀,一直是用左手匕首,直到最后,才骤然祭出铁钩,纵横天果然着了道。
为铁钩所伤,纵横天的面上反而出现一种欢欣之色,他上下打量了薛明王几眼,感慨道:“好一个高手!”
能被纵横天赞上一句,也是极难得之事,薛明王的面上并无任何得色,他右手铁钩既已现身,便不再收回,一道阳光照在钩尖上,映射出的却仍是阴寒之气。
纵横天继续说道:“我在不理原上住了这些年没有出来,我那徒弟又孝顺得很,凡来的高手都替我杀了,我已有好些年没有亲手杀过你这样的高手啦!”
薛明王纤细的眉毛微微一挑,未发一言,身上那种阴寒之气却愈发明显。他轻轻一抖钩尖,那滴血珠便滴落在尘埃中。
就在这一瞬间,刀光再度闪耀,这一次的光芒极是强烈,就连悬挂在天上的太阳也抵不过这辉映天地间的刀光。看纵横天手中长刀极为普通,不知怎会有这般的流光溢彩?
而薛明王鬼魅一般的青影就穿梭在这闪耀刀光中,阴寒光芒再度一闪,随即他整个人飘然而出,右手的袖子却已被割断大半。
一击不中,飘然而退,这确是高手风范,然而就算如此,薛明王也还是败了一筹。
纵横天长笑出声,又是一刀劈落,这一刀与先前两刀又不相同,没有骤急声势,亦无闪烁刀光,这一刀快,奇快无比,薛明王铁钩纵是来无踪去无影,却也达不到这般的速度。更了得的是这一刀虽快,力道却不曾减弱半分。薛明王凝神相对,没想这一刀却并未砍向自己,刀锋一转,竟是向后方的薛停云劈去!
薛停云没有离开。
尽管方才两人交战,是她逃离的大好时机,她却依旧没有离开。她是薛明王的下属,天下万无上司与人生死相搏,而自己却率先逃命的道理。
也正因如此,当纵横天那一刀劈来时,她莫说没有应对之力,就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眼见着白茫茫一片大水般的刀光扑面而来,她唯一能做的事情,竟只有默念一声:天,我言守宜今日竟要丧命于此?
一蓬鲜血,溅在她手上脸上,温热的血激得她身上一颤,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之感。一道青影挡在她身前,极其熟悉,却又极其陌生。
“大人!”薛停云惊叫一声,她从未想过,薛明王竟会为她挡住这致命一刀。她是什么人,薛明王又是什么人?他为了什么,凭了什么,会为她如此!
那青衣瘦削书生倒在她身上,她初次发现,那云阳卫的地字部大头领,竟比她想象中尚要单薄三分。
黎玉站在密林外,正在思量之际,忽闻身后有脚步声响。他一惊,以为唐门在五长老以外,犹埋伏了人在后面,连忙回身,却吃了一惊,身后的人背着一个包裹,正是黎文周。
“你怎么在这儿?”黎玉又惊又怒,他固然是前来找黎文周的,但在这里见面,实在是不巧到了极点!唐门五长老就在前面,他是想找死不成!
黎文周的面上也有些惊讶,他道:“我原想留张纸条便离开,但事后又一想,觉得这样实在不妥,便回转想与你说明,没想竟在这里见到了你……”
黎玉怒道:“走,我不想听你说什么!”他着急于先把黎文周撵走,一时间竟未注意,黎文周对他的称呼已变成了“你”,而非平素的“小叔叔”。
黎文周却单膝跪倒:“这番话,我今日一定要说明。”
黎玉火大,但他也知道黎文周的个性,真正执著起来,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就在这时,那密林中忽有一盏红灯闪烁三下。黎玉想到之前所闻唐门规矩,知道五长老已发现自己存在,这红灯闪烁之后,再有一炷香时间,就算自己不入林,五长老也会出来与己对战,心念一决,已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他用力一伸手,把黎文周拽了起来,道:“那你就说,我只给你一炷香时间。说不完,你自己滚蛋。”
黎文周此刻心情亦是激动,因此他并未注意到那红灯闪烁,事实上,他对暗器相关一直不甚留意,就算他看到,也绝想不到那是唐门长老邀战的信号,便起身道:“我……并不是黎家人。”
黎文周离去,黎玉自然也曾有种种猜测,但绝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原因。他也不由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当初是黎家人把你找回来的,怎会有这等事?”黎门行事最为严谨,怎会有把外姓子弟带回之理?
黎文周道:“这其中自有原因。”
原来黎文周的母亲被逐离黎门时,虽是身怀有孕,但不久便因贫寒交迫而小产,恰逢一个江湖人收留了她,两人成婚。黎母二度怀胎,这才是黎文周。
然而江湖风波险,那江湖人在黎文周不到一岁时,便因仇杀之事身死,黎母靠着为人做些针线勉强度日,在黎文周九岁时患病过世,临死前将黎文周托付给兄嫂照顾。
可黎母的兄嫂也甚穷困,哪里养得起黎文周?况且黎文周的生父曾留下一本家传武学秘笈,黎文周自小按之练习,又常流浪江湖,对务农等事亦无兴趣。黎母兄嫂更是不喜,到后来,黎家人找来时,黎母兄嫂一商量,决意就说黎文周本是黎家后人,让黎家人把他带走,也省了许多嚼裹,又捞了些银子。
黎文周并不知自己身世究竟为何,听黎母兄嫂这般说,也就当自己真是黎家后代,就此归入海南黎门。黎门人虽见他身有武功,听黎文周言道自己是从家中一本小册子上学来,只当是哪个江湖人丢弃的,并未在意。
黎玉听他说了一遍,皱眉道:“这些话,是谁与你说的?”这些时日他与黎文周时刻都在一处,没理由他能知道这些。
黎文周垂首道:“是周奇。”
“周奇?”黎玉念了一遍這名字,没想到是什么人,黎文周低声道:“在玉京城时……”
这一下,黎玉也想起在玉京城时遇到的那一系列事情,十二楼覆灭后,这周奇的名字已经久未听闻,怎么忽然从这里冒了出来?
黎文周道:“正是他,他是长缨门出身。当年娶了我母亲那个江湖人也姓周,出身长缨门。周奇在玉京城见过我一面,后来又辗转找来……”
长缨门,黎玉默默思量一番,他想起来了,当年江南是有过这样一个门派,一门都是姓周,门主周寄涛在江南曾颇有些名气,后来被生死门门主林素所杀。长缨门就此衰落,这些年更是不闻其名。
虽然黎玉仍有许多疑惑未解,但黎文周说得吞吐,速度又慢,黎玉哪还有时间和他久磨,喝道:“别说了,我来问你!周奇是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我们初到抚远侯府那一日。之后他又数次来找我。”
黎玉想到这几天黎文周经常莫名失踪,暗自气得牙痒痒,但这时却也无时间多拖,又快速问道:“这般说来,周奇莫非是第一次见你就有所怀疑,何故?”
“因我相貌极像生父。”
“他既是那时便产生怀疑,为何这时才来?”
“因十二楼为云阳卫接手,他无奈归乡,发现长缨门已经衰落不堪,门中只有两三老人,无奈下想到了我。”
“他不可能去海南查你身份,是如何得知?”
“他知我父生前所去之地,前往调查,见到我舅父舅母,得知真相。连同我当日所练秘笈,亦是长缨门之武学。”
这一番对答,竟颇似当年在海南黎门中两人对谈。原本黎文周心中烦乱无状,黎玉又忧又急,又兼强敌身后,二人间此刻又多了许多隔阂。可这一瞬间,无论是黎玉还是黎文周,似乎又回到当日门中相处情形,横亘于二人之间的无形障碍,竟似在那一刻消失殆尽。
电光影中斩春风,黎玉一咬牙,又道:“证据!”
黎文周默默无言,自身上拿出几份东西,分别是黎母兄嫂的供状、长缨门的秘笈,以及一张年代久远的画像。画像上有一男子,看容貌,与黎文周确是十分相似。黎文周低声道:“这是当年长缨门中所留,我父画像。”
黎玉默然无語,其实他心中不是没有过怀疑,黎文周在黎门名义上的父亲,他十分熟悉,黎文周与那人实在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而黎文周对暗器全无兴趣,黎门上下,并无一人如此。
但是这些事情,以往他对自己也有很多解释,譬如肖母不肖父的人也有许多,又比如黎文周十八岁方归黎门,对暗器无感也属正常。
但是这一刻,所有的解释都成了虚妄。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问道:“那周奇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哦,长缨门眼下无人,他好容易找到了一个,武功、天赋都还不错,想让你重振门户,是也不是?”
这几句,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平淡,其实声音也已微微发颤。黎文周默然不语,终究道:“周奇投到十二楼门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借十二楼的势力重振长缨门,但这些年来,并未成功。如今长缨门已然后继无人,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希望。”
黎玉想到黎文周所留纸条,不由冷笑了一声:“好,好,好!你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如今事情已经说明,那还不快走!”
黎文周又是默默无言,忽然间“扑通”一声,双膝跪倒。黎玉被他吓了一跳,道:“你还不快走,这又是做什么?”
黎文周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一口气道:“先前,我听了周奇所说,又加上这些时日所遇之事,确实想过要离开黎门。可今日……我走出之后,却又后悔了。黎门对我不重视,可也未曾虐待于我,毕竟,我是在黎门生活了这些年,那里也是我的家……还有你,小叔叔……”
他忽然叫出一声旧日称呼,黎玉不由心头一震,只听黎文周又道:“我说是回来与你说明,其实是我心中依旧困惑。只要你今日说一句,要我留在黎门,我这便留下,今后再不提长缨门一字!”
说出这番话,却也是用尽黎文周最大努力,他说完之后,竟不敢抬头,只等着黎玉回话。
他并不知过了多久,却听黎玉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滚!”
黎文周怔住,黎玉是脾气不好,却也不曾这般对他呼喝,不由伸手抓住黎玉袖子,却被黎玉一把挥开。
黎文周被他甩到愣住,却见黎玉未曾回首,又喝了一声:“滚!”
黎文周彻底怔住,一时间不由有些委屈:“小叔叔……”
两声熟悉的称呼叫出,纵是黎玉心硬如铁,也不由动容,他放软了声音:“文周,你本来不是黎家人,走吧!你武功原也不错,天赋也好,今后若想自立一派,已不成问题。若是无意江湖,退隐也好,娶个漂亮老婆,好好过你的日子……”他惨笑一声,“总之,你不再是黎家人,周文黎这名字,我觉得也好。”
自识得黎玉以来,黎文周从未见他如此冷淡坚决,心知他主意已定。黎文周一咬牙,暗道罢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既然黎家已容不得自己,何必恋恋,便勉强笑道:“我明白了,多年教导,文周在此谢过。他日有缘,江湖再见。”说着起身离开,这一次,脚步坚决,速度奇快,再不曾回头。
黎文周的速度也实在是太快,因此没能听到黎玉最后一句喃喃自语:“文周,快走吧。这一次,我可保不住你啦。”
黎玉思量对敌五长老之策尚未完备,这一役,他实无太多把握,可是大敌面前,黎门长老的骄傲,却不允许他退后一步。
他一击双掌,长声笑道:“五位长老,我来了。”
一个冷厉厉、寒浸浸的声音自林中传来:“黎玉,你胆子不小。”
黎玉也笑道:“别人我不敢说,若是你们几个,我一人也就够了。”说罢,他微微一笑,步入林中。
这一场暗器之决,被百晓生称为暗器争斗中最神秘艰险的一战,因并无人看到这一战过程,而对战双方,却又是如此了得人物。唐家五长老自此再不于江湖中行走,黎玉在江湖上消失了一年,再出现时,依旧是当年模样。然而对于那一战,他同样是没有提过一字半句。
黎文周改名周文黎,回归长缨门,十年后,竟真的将长缨门再度振兴。奇怪的是,黎家并未追究他自立一事,想是门中有哪位重要人物从中调解。
长缨门掌门一生,唯负黎玉。
七、兄弟永诀
黎玉这边与五长老争斗一事不提,另一边,身受重伤的薛明王忽然一手抓住薛停云,猛地向荆棘丛中跃去。
那荆棘丛若说勉强挤出一条路来,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若是如此,自然会是狼狈无比,周身带伤。纵横天一代高手,自然不肯如此,却也没想到面前这个高手会如此自坠身份,竟让薛明王就这么逃脱出去。
云阳卫地字部大头领一路疾行,一直到逃出极远,又见面前有一个山洞,这才勉强停下。薛停云一停下脚步,忙查看薛明王伤势,只见他双唇惨白,脸色极其难看,人竟已晕了过去,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颤,却仍是压制情绪,并没有先为他治伤,而是先观察了一番周遭环境,看到周边有水、有石,便先放下薛明王,在周遭布置一番。这样一来,旁人就算来到此处,也难轻易发现那山洞,这才回到山洞中。
她身上也颇有一些薛明王所赐的灵药,便先为薛明王胸口那处刀伤裹伤,裹完之后,见他身上有许多荆棘划出的痕迹,便又一一清理。
只是刚清理到三分之一,一只手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薛明王一双秋水明珠一般的眼眸已经睁开,声音极冷静:“你在做什么?”
薛停云的声音微微一颤:“为大人治伤。”
薛明王的目光转到她的身上,同入荆棘,薛停云身上的细小伤痕亦是不少,此刻她身上衣衫处处血痕。他眉头一皱,道:“你裹好自己的伤,再来看我。”
薛停云眉尖一蹙,一句话不说,手上的动作更加快了起来,却仍是先把薛明王身上伤势一一处理完毕,再来料理自己身上伤痕。
薛明王没有再说什么。薛停云处理过这些之后,将目前所处位置、自己方才所做的布置讲述一遍,然后又将韩潮声临别时所说那一句交代给薛明王。
薛明王凝神听了,对那语焉不详的八个字似乎并无任何异议,然后问道:“你们是怎么惹上纵横天的,与我讲上一讲。”
这也是薛停云不明所以之处,便将自己与韩潮声同行一路,觉察身后似有高手相随,后来遇到凌松等等诸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薛明王思量片刻,淡淡道:“你们是被凌松带累了。”
薛停云一怔,薛明王续道:“纵橫天在意的是青竹丝。他这些年不曾出过不理原,如今竟然出现在丹阳城外,其中定有原因,说不定有一个使青竹丝的人和他结仇,故而他……”他话音忽然一顿,“青竹丝,冼红阳?”
他细长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石壁,心道若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真招惹了纵横天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冼红阳有这个实力?
他不再想这件事情,转从身上取出一个白底青花的葫芦形瓷瓶,取出两枚药丸,这是云阳卫伤后尽速恢复体力的丹药。他将药丸放入口中,合上双目,静待药力发作。
就在这时,忽然有低低的女子声音自一旁传来,若非这山洞隐秘,寂寂无声,只怕他就要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问:“大人,你方才为何要那般救我?”
薛明王没有睁眼,淡淡道:“那一刀,我接下不会死,你若挨上,必死无疑。”
他没有死,可伤势亦是不轻。
薛停云道:“大人身份贵重……”
说到一半,却被薛明王截断:“你是我的手下,我自当护住你。”
“这般说来,大人手下数位指挥,多少云阳卫,大人岂有护得过来的道理?”
薛明王有些诧异地睁眼看了她一眼,这小女子,跟在他身边这些时间,素来谨言慎行,端言少语,这次却是她少有的僭越。山洞的微光中,薛停云低着头,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但她的语意却是十分坚定。
他想了一想,道:“是我的手下,我能护一个护一个。至于你又不同。”
他又说:“你是我的亲信。”
他出身宫中,看惯背叛欺骗,从来独自一人,也正因此虽然几度登临高位,却又几度跌倒。江北山洞中,冼红阳一言点破,他才心有所悟。后来地字部大头领亦有数名心腹,但薛停云,却是他身边第一个亲信。
薛停云默然不语,她忽然想到当日在玉京城时,陈鹰初见他们惊怒一掌,亦是薛明王为她挡下。那时她亦是有所触动,却仍不似这一次,令人心悸。
薛明王不再开口,这时药力已经散发开来,他便起身,只是此次伤势毕竟不轻,脚步到底是踉跄了一下。薛停云就在他身旁,连忙伸手扶住。
尽管方才薛停云为他治伤,亦有接触,但那时薛停云心绪焦急,这一次,不知怎的,她的脸竟有一丝红晕。幸而山洞光线昏暗,薛明王也未留意。反是薛停云用力一咬舌尖,自己先清醒过来。
你疯了吗?他是地字部大头领,亦是内宦出身!
当日里薛停云跟随薛明王,说到底,毕竟也是形势所逼,她心中时时念着要为父亲报仇一事,但亦知自己力量微弱至极,故而还是一直为薛明王尽力做事,等待时机。她清楚,若非如此,自己也没资格留在薛明王身边。
可是,今日之事……
她一正神色,道:“大人,容我先去外面查看一番。”
薛明王点了点头:“你去吧。”
薛停云在附近查看一番,并未看到半个人影,但她到底还是担心,归来道:“并不见纵横天其人,但以属下这点功夫,实在也难以判断他是否会出现在切近。”
薛明王道:“无妨,纵横天既来了这里,丹阳城中的人自然也会知道。”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烟花点燃,虽是白日,天空中依旧看着清晰,乃是一个“王”字。
他立于山洞之前,负手而立,薛停云静侍身后,又过一会儿,马蹄声作响,两匹骏马飞驰而来,薛明王见了当先一人,也不由苦笑一声:“莫寻欢,是你。”
莫寻欢下马一笑:“小薛,久违久违。咦,你受伤了,是纵横天?”
他眼神倒也敏锐,薛明王点了点头,同时亦向后一匹坐骑上的风陵渡致意。
莫寻欢与风陵渡对视一眼,风陵渡道:“既如此,我们便先回去再说。”
薛停云却道:“还有两人也在这里。”便将韩潮声与凌松之事几句说明。
莫寻欢眉梢一挑:“也罢,我去找他们两人。”风陵渡点了点头,便同薛明王、薛停云两人先行离开。
这三人倒是顺利到了丹阳城,可是莫寻欢却一直没有回来。非但他没回来,连黎玉、黎文周两人也自不见。风陵渡想到上午时曾发现有唐门暗器,心想莫非唐门也到了这里?但这牵涉到门派之争,自己倒不好干涉了。
越赢等人直到晚上才得知纵横天之事,叶云生当时提了飞雪剑就要出门。就在这时,有人通传,莫寻欢回来了。
悠然公子一身疲惫,进来便嚷着要水喝。越赢递上个茶壶,莫寻欢一口气喝干,笑道:“还是大哥疼我。”这才道,“几个人,都有下落了。”
这时越赢、叶云生、杜春、风陵渡、薛明王、薛停云几人都在场,皆是侧耳细听。莫寻欢道:“我在归来的路上,遇见了唐门的唐新绿,他说黎玉和唐门拼了一场,受了些伤,性命倒还在,他会把人好好交给黎门,黎文周也走了。”
黎玉与唐门打斗,这并不稀奇,唐门人和黎门人碰到不打才叫稀奇。但唐新绿帮了黎玉这倒是件奇事,好在此人言出必行,众人也便不再担心。
莫寻欢又向薛明王、薛停云二人道:“韩潮声我也碰到了,你们与纵横天对上,反倒便宜了他,他没什么事情。据韩潮声说,他来丹阳城,原是为小薛传一句话,眼下话已经传到,他就走了,还有买卖等着他。”韩潮声在十三杀手中排行第七,接手的买卖自是不少。薛停云轻轻出了一口气,却也放下心来。
莫寻欢续道:“至于纵横天,他没离开丹阳城切近,什么时候来,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笑道,“我看,他是来找人麻烦的。他两个徒弟都死了,他来报仇是理所应当的,喂,风头领,纵横天对这两个徒弟感情怎么样?”
他冷不防地问到风陵渡,风陵渡怔了一怔,只得含糊道:“他只有这两个弟子,定是十分看重。”
莫寻欢点点头:“我想也是。”他续道,“罗刹天的尸骨是掉落在悬崖下,又被咱们陈指挥的天女散花炸得粉碎啦,找到也看不出是谁杀的,可是有一样东西留在了现场,却是证据。”
风陵渡又是一怔,忽地反应过来:“精卫箭!”
那是傅从容当日所负弓箭,这副神弓利箭乃是抚远侯府中有名的一样神兵,精卫箭只有三支,是工匠以特殊技法打造,纵使是天女散花,也未必能将它全部摧毁。当日里傅从容射出两支箭,一支射在铁索桥上,被他收回,但另一支,却随着罗刹天尸身一并落到悬崖之下。风陵渡想到这里,冷汗都冒了出来:“小侯爷……”
莫寻欢摇摇手:“纵横天这些年不出不理原,未必知道那支箭就是傅小侯射的,不过,抚远侯府,我看他是一定要找过来的。”
薛明王忽然开口:“纵横天对使青竹丝之人,似也是十分愤恨。”
莫寻欢笑笑:“是啊,罗刹地是小冼用青竹丝杀的。纵横天必是看到了痕迹,凌松倒是倒霉,白白送了一条命。”
侧厅大门忽然被一把推开,冼红阳面色惨白,双唇颤抖:“谁,你是说谁送了命?”
莫寻欢徐徐站起:“小冼,尸身我已为你带回了。”
凌松是被纵横天一刀所杀,毕竟,纵横天最终要找的还是他,在薛明王自荆棘丛中逃走之后,纵横天到底还是追上了凌松,尽管凌松在江湖上亦是一流高手,但终究难抵纵横天长刀之威。
冼红阳见到凌松尸身,按捺不住悲痛,大哭出声。
莫寻欢在一边默默看着他,直到哭声停歇片刻,才道:“走吧,小冼,我们去喝酒。”
他带着冼红阳穿花绕树,来到一处很隐蔽的所在,这里三面被翠竹围绕,一面又有繁花遮掩,二人席地而坐,莫寻欢丢了一只酒坛在冼红阳手上,也不劝酒,径自启开,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冼红阳接过酒坛,也喝了一口,他这时哭得狼狈,心情又悲痛,竟也没辨出这酒是什么滋味,只觉这酒似乎甚烈,一股热流都冲到头上。
就在这时,只听莫寻欢悠悠道:“你知道吗,当初你杀太子,除了你的独门暗器是物证,太子启蒙师父言文礼是人证,其实还有一位人证。”
这一句话,恰和当初在不理原崖下陈寂的那一句话对上。当初陈寂说过这句后,冼红阳只和罗刹地提过,旁人再不曾得知。可如今,莫寻欢竟又这般说!
却听莫寻欢又道:“再确切一点说,那个人不但是人证,还是他提出把你指认为凶手是最合适不过的。”
冼红阳道:“这件事,陈寂与我提过一句,他还说这个人是我好友,我与那人依旧关系亲密,那会是谁?”
莫寻欢看着他,終于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真的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凌松啊。”
就是一个惊雷打到冼红阳头顶也不会令他这般震惊,他只觉方才喝下的一口酒都变成了冷汗,跳起来道:“你胡说,大哥怎会做这种事!”他想到最后一次与凌松见面,还是在乐游原时,自己刚被越赢几人救下,越赢通知凌松来见他一面,当时凌松还做了一碗面给他,未曾想,那一次,竟已是永别。
莫寻欢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道:“那次你们刚刚离开,便遇上云阳卫的重甲武士,又有崆峒一派的高手追杀,你还记不记得?天下间没这个道理,越大哥好容易安排了巧妙路线,云阳卫是能掐会算,转头就能找到你们?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告密!可当时只有我、你、越大哥还有九妹、凌松五人知道这件事。”
他的语气愈发平静:“我只信事实,你自己没可能告自己的密,我知道我也没有,越大哥和九妹若告密,何必一路保你?所以在得知此事之后,我便一路朝着凌松调查下去。却原来,他为一个大人物做事已有数年,是那个人策划了刺杀太子之事。
“这个计划中需要一个替死鬼,必须与这大人物全无关系,还要有一定名气和武功,不然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何以有刺杀太子的能力?但是,这个替死鬼又不能有太大的势力,武功也不能太强,否则难以捉拿。那个大人物对江湖并不算如何熟悉,还在冥思苦想的时候,凌松就推出了你。太子被刺杀,本就是一场阴谋,小冼你不过是无意被牵涉其中。”
莫寻欢拿出数封信件:“这是凌松与那个大人物曾经的一些通信,我弄到了一两封。”
冼红阳呆呆地拿过信件,借着天上月光观看,上面俊拔字迹正是凌松手书,略翻一翻,虽不曾透露那大人物名字,却也看出,这绝非一般的江湖通信,已涉及到许多朝廷之事,而凌松的口吻亦是十分的恭谨。
他前所未见的恭谨。
冼红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一时间竟是呆住了。可是脑子里盘旋的,却仍是从小到大,他与凌松相处的许多事情。
凌松长了他五六岁,两人的父辈均是丐帮元老,从小凌松就带着他,照顾他,真如大哥照顾小弟一般。到了长大后,二人索性结拜为异姓兄弟,冼红阳一生,也只有这么一位结拜兄长。
后来冼红阳当了丐帮帮主,凌松便任副帮主,若没有凌松的辅助,冼红阳那个帮主,一早就干不下去。
他努力回忆与凌松相处的点点滴滴,可都是美好的、温暖的,没有一丝一毫令人难过的记忆。就连最后一次两人见面,凌松为他煮的那一碗面里也全是温情。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莫寻欢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冼,我来问你,若当初你做副帮主,凌松做帮主,你待怎样?”
冼红阳怔怔地道:“不怎样,大哥本比我适合,他做帮主,自然是好。”
莫寻欢叹道:“可凌松不是这样想啊。他本就是个对自己要求极高的人,可这些年,你却一直压在他头上。你的能力不如他,但是出身使然,你做了帮主,他却是副帮主。你不在意一个副字,可知道这个字对他又是如何?”
冼红阳抱着头叫起来:“我不在意,我不知道!”
“他在意的,我猜想,他已经在意了很多年。”
八、铸剑大师
那天晚上,莫寻欢陪着冼红阳,喝了半夜的酒。
冼红阳很快便醉了,可是即使是醉了,他依旧一直喝个不停。他记得自己与莫寻欢最后的对话,是他指着远处一座灯火辉煌的小楼道:“那楼可真漂亮……”
莫寻欢也喝了不少酒,但样子似乎还很清醒,道:“那是抚远侯府中的天雪楼。”
冼红阳笑道:“我知道……知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忽然大哭起来,“就连这句话,也是大哥当日教我的……”
随后他便醉倒,不省人事。
次日清晨冼红阳醒来时,眼睛肿得有核桃样大,好在他对自己形象如何并不在意,也就这么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正好碰到了莫寻欢,后者道:“巧得很,凌松的棺材我已准备好了,他有些随身物品我也整理出来,不知你是否还想看上一看。”
冼红阳忙道:“自然要。”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无非是银两、火石等一些必备之物,莫寻欢在一边看他举动,心想冼红阳因被凌松密告,这才被一路追杀;然而凌松最后身死,却也是与冼红阳息息相关。细细思量,真似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莫寻欢想了一番,这才发现冼红阳拿了一个木头雕的小佛像拧来拧去,这个佛像是自己在凌松身上发现,由于并没有特别之处,便未曾留意。但这时看来,却似乎另有机关。
冼红阳左拧三下,右拧三下,那小佛像竟被他拧开,他道:“这还是幼时,少林寺的一位长老赠予我们的,我原也有一个,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没想大哥这个竟还一直带在身上。”虽然他已经知道凌松背叛一事,但是多年习惯使然,还是以“大哥”称之。
莫寻欢却暗悔自己失误,向佛像里一看,里面果然有两张信纸,便道:“那里面有信,快拿出来看看!”凌松不会莫明奇妙来到丹阳城,其中必有目的,这两张信纸大概就是关键。
冼红阳便打开一张,一看,那信纸上却只抬头写了四字“红阳吾弟”,之后,全然是一片空白。
冼红阳呆住,双手不由微微发颤,纸上墨痕不知过了多久,而凌松,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把这样一封只写了开头的信,一直带在身边?
他不知当说什么,莫寻欢却已抽了另一张信纸来看。这张信纸上写的,却是一桩买茶事务,似乎是某商人卖给凌松若干茶叶,其中各种茶叶价钱都标得详细。冼红阳也凑过来,道:“奇怪,丐帮可不做茶的生意。”
莫寻欢把那封信仔细读了几遍,笑道:“是啊。”便把那张信纸揣到身上,一拍冼红阳的肩道,“去把他葬了吧。”
悠然公子的神情之中,忽然就多了一种很轻快的味道。
办完了凌松的事,莫寻欢又去找了越赢。
“大哥,有件事想托你。”
越赢正在喝茶,听到这句话,道:“你且等等,待我喝完这杯茶再说,唉,等你说完这件事,只怕我連安静喝会儿茶的时间都没有。”
莫寻欢笑道:“哪儿能呢,大哥,给我也来一杯。”
两人一起喝了这一杯茶,莫寻欢笑道:“大哥,我想托你今天下午,带叶子、九妹、小川他们先离开。”
越赢神色不变,道:“也就是说,说服他们离开的事儿都放在我身上了?”
莫寻欢笑道:“你是大哥嘛。”
越赢沉吟了一下:“是因为纵横天?”
莫寻欢点一点头:“不出我所料,纵横天今晚一定会来。杀罗刹天的精卫箭出自傅家,他一定会找过来。昨天他已到了丹阳城外,只是抚远侯府毕竟也不是一般地方,我猜想他昨晚亦会做些观测准备,但今晚,他一定会来的。
“我请大哥离开原因有三:一者,当日里杀罗刹天,毕竟也有你和九妹一份,万一被他发现端倪,着实麻烦;二者,大哥和九妹伤势未曾痊愈,对付一般人也就罢了,对上纵横天的话,太过危险。”
越赢点了点头:“这两点,你说得都有道理。但叶子与小川并未牵涉其中,叶子剑法高明,你为何不留下他?”
莫寻欢道:“小川是年轻女孩儿,留在这儿也是不好。叶子的话,便是我说的第三个原因。我想请他先离开,为未来做一个准备。”他看了一看周遭,虽然外面无人,他仍是凑到越赢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越赢面露惊异,便道:“你便都说了吧!太子一案,究竟牵涉何人,你和江明玉到底做了些什么?之后又想怎样?”
莫寻欢笑道:“我自然要和大哥讲明的。”便又低低地说了许多话。越赢一边听,一边点头,有时面上有些惊异,有时却在沉吟,到后来,不由叹了口气。
莫寻欢归回原座,笑道:“我猜到大哥必也猜到些。不过总还是全盘说明的好。”
越赢又叹口气,他端正坐好,道:“阿莫……”
莫寻欢笑道:“大哥有话便说,我必洗耳恭听。”
越赢道:“阿莫,咱们兄弟这些年,素日里你做的事,我很少问你,你若说,我也便听;你若不说,我也便不问。”
莫寻欢道:“这是大哥信我。”
越赢道:“不错,因我知你虽然外表不羁,其实知道分寸。许多时候你做的事情看似胆大妄为,其实内里是经过谨慎推敲,方才这般去做。”
莫寻欢笑道:“大哥过奖。”
越赢骂道:“过奖你个头!我今日才知道,你倒是有分寸的,就是你那个分寸标准,和我们这些正常人的分寸标准,根本就是大不一样。”
莫寻欢笑嘻嘻地凑过来:“大哥,你和我们常年打混在一起,好意思说自己也是个正常人。”
越赢去打他的头,莫寻欢也不躲,坐在那里让他打。越赢叹了今天上午的第三口气,把手又缩了回去,道:“这件事若是真能了断清爽,你到我青林庄去,咱们好好再喝一顿酒吧。”
莫寻欢的脸上带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大哥不说,我也要去。”随后他笑道,“另外,我也不是请大哥随意离开的,有个人年前来了大西南,我想大哥你们住在他那里正好。”
越赢奇道:“何人?”目光随即落到莫寻欢腰间的金风剑上,“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在这里,巧得很。”他顿了一顿,道,“阿莫,另有一件事,须知那纵横天的本事,比内力大增的罗刹天也不差仿佛,抚远侯府内虽然亦有许多高手,可是……”他缓缓道,“你须得以自身安全为上。”
莫寻欢笑道:“大哥,你放心。”随后他竟也叹了口气,“可惜,只能送出你们几个,小冼其实最是危险,可他身份特殊,要他离开抚远侯府,无论哪一方都不肯的。”
不知越赢怎么说服了众人,总之,下午时分,莫寻欢带着众人来到了丹阳城内一处繁华地段。这里是一片集市,人声鼎沸,煞是热闹。莫寻欢来到集市上,买了一打纸钱,然后引着众人,来到一旁的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里最后一家青石为墙,门外种了一株千叶桃花。越赢叹道:“他倒很会选地方。”莫寻欢却上前一脚踢开大门,问:“徐子,徐子呢?”
他连喊了两声,真就有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人穿得讲究,不仅讲究,而且华丽,不仅华丽,而且花哨。往那里一站,就是活脱脱的一只孔雀。
那人看到莫寻欢,有些不耐烦,便问道:“又出什么事情了?刚给你的金风剑又坏了?”一眼又看到悠然公子手里的纸钱,哼了一声道,“哪回你不是拿了我的东西就跑?这次不是想拿纸钱来抵账吧。”
莫寻欢把纸钱一撒:“不是给你,是给玉恒的。我在外面不方便烧纸,因此到你这里来,借地儿缅怀一下。”
那人大惊:“什么?玉恒没了?”
莫寻欢沉痛点头,又侧身让身后几人进来,越赢与那人似乎也是相熟,彼此点了点头,叶云生却有些不明所以,便问莫寻欢道:“这一位是?”
莫寻欢道:“你竟不识得他?可我想你定然听过他的名字,这一位,便是徐大师。”
叶云生吃了一惊,徐子珊?那可是大铸剑师周瘦蝶之后,江湖上最有名的一位铸剑师!只是闻说他性情怪异,居无定所,因此他的兵器在江湖上流傳得极少。又想方才莫寻欢对他称呼亲昵,心道:这阿莫,竟是什么人都识得。
徐子珊翻了翻眼睛:“你是飞雪剑?”一伸手便去拿,他这一擒一拿,竟是十分高明的功夫。叶云生一则不曾对他防备,二则这徐子珊的功夫也实在不错,竟被他拿了飞雪剑在手。
徐子珊看了一遍,摇头叹道:“实在不是什么好剑。”便还了回去。又问莫寻欢,“你赶快给我说说,玉恒是怎么一回事?”
莫寻欢道:“玉恒被罗刹地杀了,不过罗刹地也被我朋友杀了替他报仇。现下,纵横天又想为他徒弟报仇,因此我想让这几个朋友,在你这里避一避风头。”
徐子珊当即便答应下来:“这个没问题。”他与玉恒原是好友,实际上,莫寻欢是认识了玉恒之后才识得他,但偏偏莫寻欢与他的交情反而更好。他便道,“越庄主、飞雪剑,还有两位姑娘,这边请。”
他引几人进了房间,他这房间也与众不同,里面放了许多刀剑,他招呼道:“大家随便坐,随便坐。”
莫寻欢却也不坐,道:“你又铸了剑?我看看。”便起身挑拣。
徐子珊冷笑道:“有剑也不给你这败家子,周瘦蝶的剑也算难得了,破军、贪狼被你说毁就毁了?”
其实这两把剑是当初在十二楼时,莫寻欢、叶云生二人为救白小川方才毁掉,叶云生觉此事也有自己一半责任,忙起身道:“徐大师,这是当时为救人命……”
他话没说完,莫寻欢已拿起两把匕首,道:“这个不错,我拿走了。”
徐子珊哼了一声:“你要拿便拿吧。”
众人瞠目结舌,全江湖视之如珍的徐大师兵刃,这莫寻欢说拿就拿走了?但看二人神情,却又似这不过是一件最普通的事情,并不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莫寻欢把其中一把匕首递与杜春,笑道:“九妹,这个你留着。”又将另一把匕首自己收好,方与徐子珊笑道,“我还有事拜托你呢,叶子那把飞雪剑,你帮他弄弄,顶好是能更锋利些;越大哥那里有筒络绎针,你看看,能不能恢复了。”
徐子珊道:“飞雪剑便罢了,又不是什么好剑,我这里这许多名剑,竟没有一把配得上他的?”
叶云生忙道:“徐大师过奖,只是飞雪剑是长老所赐,不敢离身。”
徐子珊不满地嘀咕一声:“我若是修整你这把剑,倒还不如给你把新的了。”但是看在莫寻欢份上,也只能答应下来。他对那络绎针倒是很有兴趣,和越赢问了许多细节,又来回翻看琢磨。
莫寻欢道:“徐子,快点,我要走了,咱们赶快祭拜一下玉恒要紧。”
徐子珊这才恍然:“对。”
他二人在院中点燃纸钱,莫寻欢坐在地上,把纸钱一张张放入火中,忽然间,他的泪便流了下来。越赢在一边看了,心想,这却是莫寻欢与己方相逢以来,第一次有这般机会,为自己的朋友哭上一哭。
莫寻欢回到抚远侯府时已然临近傍晚,迎面便碰见了风陵渡。风陵渡一把拉住他,叹道:“莫大公子,你做事可真是不紧不慢,这时才回来。”
莫寻欢笑道:“不是还来得及嘛。”便与风陵渡并肩而入。
夜里的风,慢慢地起了。
莫寻欢临风而立,丹阳城的风本是温和,可吹在他的身上,却不自觉让人生寒。
他立于天雪楼的楼顶,手扶着朱红的栏杆,在他身边有一名高大男子,面目中依稀有些异族味道,正是北疆忘归箭队之首无名箭。
莫寻欢看着下面,无名箭看的却是他,半晌,沉声道:“你的伤,还没有好。”
莫寻欢笑道:“无妨,不碍大局。”他看着无名箭,“交给你了?”尾音带一丝上挑,是询问的意思。
无名箭道:“我尽力而为。”
莫寻欢笑道:“你若不行,我真想不出别人了。”他的手依然扶着栏杆,低低地哼着小调。无名箭听他唱的是什么“罗衣冷落,冷落腰肢瘦,独自愁”的艳词,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就在这时,外面的灯火,骤然亮了。
一道仙气缥缈的身影,足不沾地一般,自门外一掠而入。
抚远侯府,那是何等所在,莫说门外自有卫士,内里一路,亦有许多高手守护,然而那道人影一路进来,竟似入了无人之境,没人能快过他的身影,亦没有人能挡下他的一刀。
几乎只是刹那之间,那人竟已横穿过半个抚远侯府。忽然之间,有人自斜刺里直冲出来,此人一身商贾打扮,腰间还别着个算盘,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
他双掌一合,就向纵横天直击过去,这两掌劲力极是刚猛。纵横天眼皮一撩,一掌拍出,“砰砰”两声响,那人退了三步,嘴角边都渗出血来。
此人正是抚远侯府中的钱粮总管陈庆辉,直到这时,才终于有人接下了纵横天的一招。
他立稳脚步,虽然方才一招已受了内伤,却全无退缩之意,疾步上前,一挥腰间算盘,朝着纵横天的头上猛砸下去。
这一砸劲力较前番竟然更为刚猛,看他外表精明,未想所用招式竟是这般刚猛无俦。纵横天看了看他,长刀骤然击出,一道青光刺破天际。
金光闪耀的算盘珠子掉落一地,陈庆辉站在当地,手中的算盘已经支离破碎,一口血直喷出来。
纵横天根本不曾理他,身形飞速向前又掠,很快便来到了正厅中,眼见傅家父子一坐一立,都在其中,身边又有一个三十出头,文士打扮的人。纵横天心里寻思,精卫箭是傅家重宝,不会轻易交付给别人,那出手之人,不是傅镜就是傅从容,这也无妨,一起杀了便是。
他疾身进入厅堂,就在这时,忽然一道黑光仿佛从天而降,直向他后心而来。
那是无名箭的神箭,北疆忘归,从无虚发。
九、小楼春雨
那一箭正是自天雪楼上射下,按说,如此远的距离原不可能射中,就算勉强射中也该是虚浮无力。但忘归箭队与众不同,这支箭队所长,在于“远、狠、准”三字。当年创建忘归箭队的江陵之父江涉,曾于京城城头一箭射死众军簇拥之下的宁王,可见一斑。
就连纵横天,也绝没想到在这种时候竟有这样一箭向自己射來!
眼见那支箭即将接触到纵横天背心,忽然间,一道血光冲天而起,仿佛地狱的大门忽地开了一个口子,无数冤魂自里面一齐迸射而出,就连天畔的一轮明月,被那血光一掩,竟也失了颜色。无名箭的那一支长箭,竟是倒飞而出,直飞了数丈,方才“叮”的一声,直入一名护卫前胸,破体而出,余劲未歇。
纵横天背刀而立,神态傲岸,方才一刀,正是血魔一门的不传之秘。
无名箭身子一晃,手不禁扶住了栏杆,这自然并非是说纵横天伤到了他,而是那一刀实在令他太过震动。须知这是自无名箭艺成之后,首度失手。
就在这时,他只觉身畔一阵轻风掠过,再一看,莫寻欢已不见了人影,楼下一条浅淡翠色的影子,瞬间便消失在花树中。
这一边,纵横天纵身已入厅堂,他动作奇快,然而傅镜事先却也做过多重准备,他左手在椅上一按,三道铁制屏风霎时从屋顶落下,将几人隔了个风雨不透。
这三道屏风看似削薄,其实坚固异常,生铁中又加了西方白金,单是一道就已极为坚硬,何况三道并行!铁屏风刚刚落地,漫天血光又起,这一次的血光,阴郁暴烈之势更甚。血光到处,铁屏风纷纷碎裂,竟不给人以任何反应时间!傅从容惊道:“漫天血!”
纵横天迈步走过,一地的屏风碎片在他脚下纷纷碎裂为粉。他举止间依旧飘然有仙气,仿佛方才那个发出地狱一击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他站在傅镜面前,竟有种居高临下之感。
西南王端坐椅上,苍白病容依旧,神色并无丝毫的变化,徐徐道:“你来了?”
纵横天点一点头:“是啊。”
两人只交谈了这一句,忽然间只见手掌纷飞,顷刻间,两人竟已连对了数掌,纵横天纵身飘开,眼神中带一丝诧异:“你练了枫叶冷?”
那其实便是傅从容当日里在不理原上使的指法,当日他谎称为雪阑珊,其实是江湖邪派内功枫叶冷,正是血魔一门武功的克星。只是没有想到以西南王之尊,竟也去练邪派武功,更传于独子。
傅镜淡淡道:“这些年,我一直没断了杀你的念头。”
纵横天点头道:“枫叶冷倒是不错的,可你腿废了,又能怎样呢?”刚说到这里,忽然冷锐风声从他身后破空传来,正是枫叶冷的内力。
纵横天并不转身,背刀挥去,待刀光隔开内力,他转身一看,一个相貌极美的年轻人轻轻跃开,身法十分高明,纵横天不由道:“顾……”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对,顾云何已经死了,你是她儿子?真没想到,你竟然活下来了。”
那年轻人只看着纵横天,他的神情亦是淡淡的,仿佛什么都看不出,又仿佛带着上位者方有的矜贵。他与傅镜的相貌本无多少相似之处,可那一瞬间,他与其父面上的神情,竟然一般无二。
也许,只有他的父亲,才能看得出在纵横天提到顾云何这个名字时,小侯爷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感情。
纵横天看看这一双父子,又叹道:“一个经验是够了,可惜腿废了;一个天赋却也算不错,可惜太年轻,就算是你们两个联手,也依旧杀不了我啊,可惜,可惜,可惜!”
说到第三个“可惜”的时候,他手中的长刀上,忽地漾起了一阵血光。
按说纵横天这柄长刀,看外表实在是十分寻常,然而随着这阵血光漫上,那柄长刀却变得不似人间之物,凛冽、血腥、暴虐,带着种说不出的残杀之意。而纵横天的面貌,也骤然发生了改变。起先的仙气缥缈似乎在那一瞬间不见了踪影,他的人还是那个人,却仿佛是原先的躯壳里换上了另一个灵魂,残忍冷酷、全无感情。
铺天盖地的血色,就在下一刻笼罩了整个厅堂。但凡血色接触之处,纷纷碎裂,无一幸免,傅从容只觉面前全是血雾,一咬牙关道:“风陵,带父亲出厅堂!”他自己距傅镜已远,纵然想救,亦是有心无力。
血色依然弥漫不休,轰隆隆声音不绝,刀光到处,墙壁不断坍塌下来,傅从容百忙中回望一眼,看到风陵渡带着傅镜,已到了较为安全的所在,略放下心来。就在这时,忽见面前又是血光一闪,竟是纵横天不知何时到了他面前,一刀劈下!
那一刀来得奇快无比,刀风到处,傅从容只觉一阵阵血腥气味令人欲呕,此刻闪避已是不及。忽然间,另一道血光闪过,竟为他生生隔开了那一刀,那人用的是剑而非刀,然而两招无论是招式、速度,都是极为相似,只是这人的功力,并不如纵横天精深,纵然隔开这一刀,自己亦是后退两步,唇边涌出血来。
傅从容惊道:“风陵渡!”
与此同时,纵横天也道:“是你!”他的声音不如之前平稳,竟带了几分切齿之意。
风陵渡没有抬头,咬牙又举起了文殊师利剑。
就在这二人即将再度比拼时,忽然一道碧影极快地掠来,一剑就向纵横天头顶刺下。
纵横天看也不看,左掌向上击出,速度奇快,那人长剑竟在这一掌之下被击成碎片,这一剑按理来说已不能刺出,可没想下一刻,纵横天“啊”的一声,左臂竟已被刺伤。
这是怎样一个道理?纵横天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立了个笑意吟吟的青年,手中拿着一把已经碎裂,却仍然奇妙地连在一起的长剑,正是莫寻欢。
莫寻欢手里拿的是金风剑,这把剑乃是徐子珊精心打造而成,剑身呈淡淡的金黄色,是因为其中夹杂了火金丝进去,纵横天纵然功高于世,可以一掌击碎金风剑,却难以击断其中的火金丝,剑身还是可以连在一起。因此就连纵横天也着了道,竟为金风剑所伤。
纵横天不由大怒,一刀劈下,那青年把手中的金风剑一抛,不知怎的,竟从衣下取出一柄黑枪,枪尖一点雪亮如银,亦是一枪刺过。
这一枪,论功力自然是远不及纵横天,可其中的霸意却几乎可以从枪尖爆射而出。二人对了一招,莫寻欢唇边虽也带了血,可竟然未退一步。
纵横天看着他:“没想到,风雪客魏君临竟也有传人。”
莫寻欢的面色忽然一变,随后他笑道:“纵横天,你还想打?”
纵横天怔了一怔,他看着面前这个青年,又看一眼风陵渡与傅镜身边的傅从容,忽然袍袖一卷,收起长刀,转身而去。
在他身后,塵土飞扬,声音隆隆,抚远侯府的正厅在这一役之后,轰然倒下。
纵横天来得忽然,去得却也奇异。他走之后,风陵渡连忙查看府中诸事。侯府中卫士伤亡不少,幸好几位主要人物并无性命之忧,只陈庆辉的伤要重些,却也不至损伤根本。
他们这里忙乱,莫寻欢却已缓步回了天雪楼,无名箭极是懊恼,莫寻欢却笑道:“这不算什么,日后还需要你的神箭呢。哪里跌倒,哪里找回场子,不就完了?”
无名箭并非拘泥不化之人,被莫寻欢劝了几句,也就慢慢释然,道:“你说得有理。”一眼却扫到莫寻欢唇边血迹,不由道,“你又受伤了?”
莫寻欢咳嗽一声道:“些许小伤,不碍大局。”
无名箭面色如冰,道:“我算是明白,玉帅那样一个人,为何也会经常被你气得半死。”不由分说便推着莫寻欢坐下,自己也在他身后盘膝坐下,一掌向莫寻欢背心击去。
莫寻欢只觉一阵暖流从后心渗入,他亦是默运玄功,借无名箭内力之助,将己身内力缓缓运转一个周天,功成之时,觉内心一阵舒畅,知道方才内伤已好了许多。
他笑嘻嘻地起身:“多谢你。”
无名箭板着脸:“你可不是全好。速速回去休息养伤。”
莫寻欢便还是笑嘻嘻地道:“是,是。”
无名箭瞪眼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还是没办法和这个人生气。只得转身下楼,想了想又回身,把莫寻欢也押回了房间。
莫寻欢确实回了房间,可他回了房间,却并不是如无名箭希望的那般睡倒休息。而是要了一盆水,仔仔细细洗了脸,之后换了一套薄薄的春衫,佩春水玲珑佩,重新束发,两颗淡白荧光的珍珠坠角发间,真正好一派浪子风范。
他飘身而出,离开抚远侯府,速度快而飘逸。他所去的地方,却是他白日里刚刚到过的地方。闹市之侧,小巷深深,他轻轻掠过围墙,来到了正屋门前。
这正屋正是徐子珊所住的地方。按说这时已是三更半夜,一般人早已睡熟,但是徐子珊此人与众不同,他专喜欢在夜里铸剑,只说夜深人静最宜沉思,也因此莫寻欢下午方来寻他,盖因这位大师上午从来不起之故。
这时分,徐子珊自然还在房中,拿着叶云生的飞雪剑左看右看,愁眉苦脸,一眼见到莫寻欢进来,道:“你怎么又来了?”看他一眼,又奇道,“深更半夜,你穿得这样齐整作甚?”
莫寻欢笑笑:“我来,自然是有正事,第一嘛,是今天纵横天来了,又走了,也没能杀成他想杀的人,故而我来告诉你一声,免得徐子你担心。”
徐子珊嗤之以鼻:“为这点事你来告诉我?我却不信,第二件是为了什么?”
莫寻欢咳嗽一声:“这嘛,我想再向你要上一把剑。”
徐子珊大惊失色:“什么?再要一把剑?金风剑呢?”他看看莫寻欢神色,已明其意,叫道,“又被你弄坏了?白天你还不认,真正作孽,今年你都弄坏几把剑了!”
莫寻欢笑嘻嘻道:“徐子为人最好,来来来,再给我一把。”
徐子珊跳脚:“谁要给你这败家子!”一抬眼却看见莫寻欢已经不客气地翻拣起来,到底也没能真阻止他,只恨恨道,“我怎么遇见你这一个天魔星!”
说话时分,莫寻欢已寻了一把剑出来,这把剑比平常的剑要细上几分,亦要薄锐许多,一抽出来,寒光摄人,一时竟让人睁不开眼睛。莫寻欢手指虚虚滑过剑锋,只觉指尖一凉,一滴鲜血竟已流了出来。
“好快剑!”悠然公子不由赞了一声。
徐子珊见他拿这把剑,便道:“你想要这把?这把其实我没有铸好,锐意是足够了,可惜太脆弱,容易折断,你不如换上一把。”
莫寻欢还剑入鞘,笑道:“我就要这把,起名了没有?”
“还没呢,你若不要,我都想回炉重铸来着。”
“那好,这剑,就叫‘小楼。”
小楼一夜听春雨,漠漠轻寒上小楼。这是个十分风雅,却带了十分秀气与郁气的名字。徐子珊嘀咕一句:“随你。”他看着莫寻欢收好剑,问,“你这就走了?”
莫寻欢笑道:“哪能呢。”他看看后面,问,“杜门主住哪间房?”
徐子珊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莫寻欢这一身装扮,点头叹气:“我算明白了,你哪是来告诉我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又哪是来要剑的,分明是来会小情人的!”
莫寻欢一张脸红也不红,道:“唉!我便是不忍心说出来,怕你不高兴,你怎么还自己说了。”
徐子珊真不知说他些什么好,挥挥手道:“去去去!杜门主住东侧那间房,门前有竹子,离旁人的住处略远些,要去快去!”
莫寻欢含笑施了一礼,便施施然地去了。
杜春的住处还真如徐子珊所说,是个幽静所在。这时房里的灯早已熄了,莫寻欢走到窗前,轻轻敲击窗纸,但他这个敲法与众不同,是先快速地敲击两下,之后慢慢又敲了三下。
停了一停,莫寻欢又如之前一般,快速敲击两下,慢敲三下。待到敲到第三遍时,房中的灯光便亮了,有秀丽女子的身影映在窗上,那影子很是清晰,可以看见她发上的珍珠小簪,身上披的披风犹有流苏垂落。
莫寻欢也上前一步,他的影子,便也映在了窗上,两个剪影一东一西,看着却是十分亲密,仿佛画卷一般。他的声音低低:“九妹,我来看你,你还好么?”
“不好。”房里女子如是说。
“那我可有多伤心。”悠然公子这般说,面上却是笑意微微,“待我想想,怎样才能让九妹高兴一些呢?吹笛子的话,大概会吵醒大哥、叶子他们。”他说,“我写点东西给你看看好不好?”
悠然公子竟就真的这么用手指在窗纸上写起字来,他的字很是不同,细一看,竟是倒字。换言之,从杜春的方向来看,看到的才是字的正常模样。杜春凝注精神,仔细看上去,见是“天不老,情难绝。心若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几句,脸颊不由微微泛红。
然而就在莫寻欢写完的时候,杜春忽又发现不对,这一行字,在夜里竟然透出淡淡绿色微光,映在雪白窗纸上,煞是动人。她吃惊道:“这是为何?”
莫寻欢含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磨碎了一颗夜明珠,蘸着粉末写的。”
一时间,徐子珊方才骂莫寻欢的那一句“败家子”霎时涌进杜春脑海里,只是杜门主看着那一行字,也不知怎的,这一句话竟然并没有说出口。却听莫寻欢又低声道:“明天开始呢,我恐怕就不能常来看你了,有这一行字陪着九妹你也好。万一想我了,便看看窗子。”
杜春半晌无语,终于她低低“嗯”了一声:“你自己留心。”
莫寻欢笑道:“自然。”随后又道,“九妹,你看今晚的月亮,和咱们初逢那一晚的月亮,是不是一模一样?”
十、昔年锦时
莫寻欢与杜春的相逢,是在杜春十八岁那一年。
杜春出身于锦江门,锦江水路十三帮中资格最老的门派之一,这十三帮,大都是血亲相传。锦江门亦不例外。她生母早逝,留下一双儿女,兄长杜霖聪明颖悟,但体弱多病,因此从少年时起,她也常帮助父亲打理门中事务。
在杜霖年纪尚小时,杜老门主曾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未婚妻是江北常胜门门主的女儿姚兰灯,可说是门当户对。谁想到了杜霖二十一岁那一年,一场风寒来势汹汹,杜霖卧床不起,连看了许多名医,都说是怕要一病不起。
杜老门主便着了慌,心道若儿子真的病死,锦江门可怎么办?药石无效,倒被他想到一个主意,于是发信一封给姚掌门,道是想让两个年轻人成亲,冲一冲喜。
姚掌门夫妇接到这封信,心中本是不愿的,但两人毕竟是定过亲的,两派又素来交好,实在是没有拒绝的道理,一咬牙,便要送兰灯小姐过门,却被一个人阻止。
这个人便是姚兰灯的长姊姚银灯,她早年丧夫,但素性泼辣,后来便搬回娘家,倒也没人敢欺负。她向父母道:“我便是嫁过几年就守寡的,其中的苦处无数,何况妹妹的个性温柔怯弱,万一嫁过去没两天,那杜霖就死了,杜家又不放人,妹妹这下半辈子,可要怎么办?”
姚掌门夫妇听她一说,也流下泪来,又道:“虽然如此,但我们也不能直接拒绝杜家的亲事啊!”
姚银灯胸有成竹:“我有个办法,不如请一个人來,打扮成兰灯的模样,送到杜家。若是那杜霖病情不重,或者后来又好了,咱们便悄悄地把小妹又换回去;若那杜霖没了指望,拜堂成亲的是那人,可和小妹无关。”
姚掌门皱了皱眉:“女子名节为重……”
姚银灯利落地打断她父亲:“谁说要找个女子过门了?”
“啊?”
姚银灯找的那个人,正是莫寻欢。她寡居后,与莫寻欢亦有一段交情。她把这事情与莫寻欢一说,悠然公子素来百无禁忌,竟然也就答应了下来。
两门结亲之日,张灯结彩,十分热闹。新娘子自然是凤冠霞帔,红绸遮面,嫁衣宽大,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莫寻欢为人聪明,他晓得自己是个男子,毕竟与女子的体态不同,便悄悄屈膝而行,这样旁人看来,只觉这女子身高并无异常,又见她步态缓缓,倒也有几分莲步姗姗的意思。
新郎却不是杜霖,这时杜霖病情又重了几分,已经全然起不得床了,因此是杜春换了新郎的服饰,与新娘子拜堂成亲。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好在锦江门毕竟也只是江湖门派,不比高门大户有许多礼节,莫寻欢也少遭了些罪。
进入洞房后他心里暗笑,心道这倒是自己第一次和人交拜天地,又想方才拜堂时,听得众人道:“新郎是杜家小妹。”却不知这杜小妹,又是怎生模样。
这一边因为新郎病重,自然也就少了许多的程序,很快洞房中就只剩下杜春与莫寻欢两人,杜春便为莫寻欢揭开盖头,歉意笑道:“真对不住,你饿吗?我去为你弄些吃的。”
莫寻欢的面上,姚银灯早已做了一番修饰,他原本眉眼生得不错,修饰之后,虽不能说是怎样一个美女,扮个女人,倒也充得过去。他便捏了捏嗓子:“多谢。”又笑道,“小妹生得好美。”
他这么一捏嗓子,听起来倒不像是“小妹”,而像是“九妹”。杜春听了好笑:“我是杜小妹,可不是九妹,大哥只我一个妹妹。”
莫寻欢看着她笑:“那以后,只我一人叫你九妹好不好?”
杜春觉得自己这位嫂子说话有点奇怪,但也没当回事,径直去取东西。片刻后她端了个托盘回来,上面放了满满的食物,还有一小壶酒。放下东西她起身欲走,莫寻欢却笑道:“我心里有点慌,九妹你陪我一起吃好么?”
杜春心想这位嫂子今日初次进门,可连新郎也没见到是什么样子,很是可怜,便坐下来陪她。她自己今天忙了一日,也没有吃什么东西,这一安定下来,两人倒是很痛快地吃了一餐,那一小壶酒也分了个干净。
吃喝完毕,杜春向莫寻欢道:“我便告辞了,你……”她想说,“你好好安歇。”
莫寻欢却看着她笑:“九妹不陪我?”
那一个笑容,已不是先前装出的腼腆女子之笑,眉飞目挑,隐约已带了三分浪子情态。杜春虽当他是女子,可不知怎的,看了这个笑,心头竟是没来由一跳,就在这时,忽听外面喊杀声起,杜春吃了一惊,忙向莫寻欢道:“你先留在这里,不要乱动,我出去看看。”
过了两刻钟左右时间,杜春面色沉沉归来,神色中有惊有怒,却依然保持了三分镇定,她伸手便去拉莫寻欢的手:“随我来,前面有个地道,你去那里躲!”
莫寻欢任她拉着,也不动,问:“发生何事?”
他声音已有改变,只是杜春这时心绪烦乱,并未留意,道:“长水帮与鲨鱼帮担心常胜门与锦江门联合,勾结了门里一部分内鬼,要趁今晚发作,姚小姐,你随我来。”
“你叫我姚小姐?”
“你与大哥虽有拜堂,却并未正式成亲。”杜春咬了咬唇,“说实话,对冲喜之事,我并不赞同。他们趁着大哥病重,又灌醉了父亲,我父兄均已落到他们手里,今晚极为凶险,决不可把你再牵扯进去。”
说完又去拉莫寻欢的手,却依旧没有拽动,只听莫寻欢道:“你叫我躲入地道,那你呢?”
杜春一挑眉,那娇美如花的面容,便显出了一点坚毅的颜色,莫寻欢惊异发现,这种坚毅竟与她的气质极度相合。只听杜春道:“门里的力量,尚有一半我是有把握可以拿在手里的,凭这个,我总要拼上一拼,不能就这么认输。”
莫寻欢淡淡一笑:“好。”他说,“你转过身去。”
杜春怔了一怔,可不知怎么,莫寻欢这一句话里,似乎有一种令人不得不为的力量在里面,她迟疑着道:“我便转身,给你一点思考时间。”之后便听身后水响,她记起房间里是有一盆清水在那里,之后又听钗环坠地声音不绝,“呼”的一声,似乎又是一件沉重衣服落在地上,她终于忍不住转过头,“你在做什么?”
一语既出,她亦是惊讶地捂住了口,在她身后,一个意态风流的年轻人负手而立,口角边似笑非笑,他见杜春回身,便抽手展开一柄折扇,一白一碧两个玉扇坠叮当作响,扇面上一笔松雪体,“谁许一生悠然”。
悠然公子,莫寻欢!
莫寻欢看着她低声笑了:“嘘——九妹,我是莫寻欢,今晚的事我来帮你好不好?”他看杜春的态度似有犹疑,又续道,“你放心,我会暗中帮忙,不会有人知道今晚的新娘子是我扮的。”
杜春依舊犹疑着:“你……为什么帮我?”
莫寻欢便笑了:“我若随便说个理由,恐怕你不会信,那我说个最老实的想法。”杜春以为他要说什么事成之后分我锦江门若干分成之类,却见悠然公子微微一笑,收起折扇,“你长得美,我喜欢你。”
“你!”
那一晚,在莫寻欢的暗中相助之下,杜春率领锦江门剩余人手,击退长水帮与鲨鱼帮的联手,同时亦救回了杜老门主和杜霖,只是杜霖毕竟身染重病,又受了这一番惊吓,次日便不治身亡。
杜春在与杜老门主商议之后,决定将姚兰灯送归,众人皆知她与杜霖不过只是行了礼,并未洞房。半年之后,姚兰灯嫁与另一户人家,之后生活却也算得美满顺遂。而悠然公子代为行礼后又暗中相助之事,江湖上则一直无人知晓。
而经此一事,杜老门主也终于下定决心,要将锦江门传给杜春,之后一年,他便全心全意教导杜春,一年后老门主病逝,十九岁的杜春自此接掌锦江一门。她在江湖上成名,便是从代兄成婚那一夜起。也因此锦江上传出口号,方有“杜家小妹做新郎”一句。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杜春想到这里,忍不住轻轻拂过窗纸上的字迹,一个控制不住,窗纸便出了一个小洞,向外看去,却见窗外月光雪亮如银,月下公子春衫似柳,仿佛正是当年模样。
就在莫寻欢与杜春这边回忆往事时,另有两个人,却也一样在月下提及当年,只是他们之间的气氛却颇有一些紧张凝重。
风陵渡一撩衣襟,跪倒在地:“小侯爷。”
这是傅从容的房间,三更天后,风陵渡终于处理完后续一应事宜,但他却没有回房休息,甚至没有来得及更换衣衫,而是直接来到了傅从容的房间。
傅从容正要休息,看到风陵渡,有些惊讶,又见他行此大礼,忙伸手去扶,道:“风陵,你这是做什么?”
风陵渡不肯起身,道:“小侯爷,有一件事,我瞒了你许多年。”
傅从容道:“风陵,你……”
话音刚起,却被风陵渡打断,道:“小侯爷若想斥骂又或责罚我,风陵渡都无怨言,只是此刻形势危险,小侯爷只请不要将我逐出侯府,待到此间事了,小侯爷要打要杀,风陵渡都无半句怨言。”
傅从容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你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就要打你杀你了?”
风陵渡道:“小侯爷!我、我本是出自……”
他的喉间似乎被塞住,后半句话,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却听傅从容神态轻松地笑道:“我知道,你是出自血魔门下。”
风陵渡只觉眼前一黑,暗道:果然方才那一刀,小侯爷是看出来了!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却听见头顶上声音带笑:“这是什么大事?风陵你快快起身。”
说罢,傅从容用力一拉,风陵渡浑浑噩噩的,也就被傅从容从地上拽了起来。
傅从容见他神思依旧不属,便硬按风陵渡坐下,顺手又倒了杯茶给他。风陵渡连喝几口热茶,才从方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只听傅从容道:“风陵,你我的交情,是与众不同的,你是什么身份,出身哪里,与我什么要紧。何必计较这些细微的事情?”
这几句话说出,风陵渡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半晌方道:“是。”
傅从容又笑道:“不过你既说你是血魔门下,却不知你究竟是谁的传人?原本的名字,又是什么?”
风陵渡答道:“我……原本是纵横天的大弟子,小自在天。”
傅从容也不由坐直身子,“哦”了一声。
在罗刹天与罗刹地之前,纵横天原本还有一名弟子,真实姓名不传于世,世人只以“小自在天”称之,这名弟子天赋极好,年纪轻轻便练成了血魔门中不少武功。
纵横天一度对他十分钟爱,但后来小自在天便消失于江湖中,多传言此人已死,谁曾想,他竟成了西南王手下的第一心腹。
风陵渡垂首道:“血魔门派中几门绝技,到后来,都是要以活人练功的。起初我学的一些武功还不显,学到这时,着实无法接受,便与纵横天发生了分歧。
“争执之中,纵横天无意说出,原来我的父母当年亦是被他拿来练功,因我根骨不错,才被留了下来。我一怒之下,就此叛出师门。
“然而血魔一门,最忌背叛,我被纵横天一路追杀,受了重伤,面容被毁,最后实在无法,便逃入了大梦沼泽。那里就算纵横天也是忌讳,何况我当时重伤,他只当我死在里面,这才逃了一命。”
傅从容不由动容:“原来你是因为这原因才入大梦沼泽?”
风陵渡道:“正是。”
傅从容叹道:“原来如此……”他淡淡一笑,“若你没有叛出师门,那时我的命,也早就没了。”
傅从容与风陵渡,相逢于十余年前。
那时傅镜有个对头,谋害傅镜不成,于是绑架了傅从容。傅镜自不能罢休,率领一众高手一路追了下去,那人慌不择路,竟逃入了不理原上的大梦沼泽。结果自己掉入沼泽中,只留下了一个傅从容。
那时傅从容只有九岁,在绑架他的人死后,他并没有动。他很清楚,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沼泽中,自己动,就是死。
与其妄动,不如等待。
然而九岁的傅从容,却并不知道大梦沼泽中,尚有无边无际的瘴气,与夜晚盛放的惑草。
小小的一个九岁孩子,不言,不动,手里握着一把从绑架那人尸体上取下的匕首,就这样整整挺过了一个白天。幸而那一次,周遭的瘴气相对薄弱,傅从容竟也忍到了晚上。
待到晚上,夜幕降临,傅从容就算再怎么样,也毕竟只有九岁,神经绷到那时,再也挺不下去,幽幽碧水,无穷怪物,仙境与恐怖的结合,加上瘴气对他身体的影响,令他几近崩溃。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风陵渡,被纵横天一路追杀,被迫逃至大梦沼泽,十七岁的风陵渡。
风陵渡当时的形象,非但狼狈,甚至可以说是恐怖,他满身是血,面容被毁,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令傅从容感到了一丝放松。
毕竟,那总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真真切切,可以言语,可以行動,可以呼吸,没有敌意。
那是黑暗中的一点火光,困于沙漠中人的一口清水,生死之间的一份救赎。
而傅从容之于风陵渡的意义,亦是如此。
身后的纵横天、面前的大梦沼泽,给他以无穷无尽的压力。逃到这时,他以为自己绝对已逃不过一死,几次三番地想到要不要索性自尽。然而,他遇见了傅从容。
九岁的孩童和十七岁的少年,在那一晚互相慰藉,究竟是谁救赎了谁,已然说不分明。从两人自己的角度看,他们都认为对方才是自己的恩人。终于,他们挺过了那一个他们起先都以为支撑不下的夜晚。
风陵渡在临到大梦沼泽之前,服用了一枚丹药,那枚丹药连纵横天的手里也只有一枚,可解惑草之毒,风陵渡走时带走了它。然而傅从容却无法抵挡,风陵渡用残余的几分内力护住了傅从容心脉,勉强算是保住了他一条命。
到了天明的时候,傅从容已是气息奄奄,风陵渡带着他,来到了大梦沼泽的边缘,在那里,他遇上了前来寻子的傅镜。
在此之后,风陵渡入抚远侯府,最终成为傅镜手下侍卫头领,亦是傅镜手下第一心腹。
思及往事,二人一时都是极为感慨。傅从容喝了一口茶,叹道:“风陵,其实你在我面前,也不用费心易容,大热天的,你也不难过?”
风陵渡勉强笑道:“我原本的脸……只怕小侯爷看了不舒服。”
傅从容笑道:“又不是没有见过,何况我已说过,你是你,和这张脸有什么关系。”
风陵渡只得道:“好。”他转过身,不过片刻便即回首,起先那张气度淡然的文士面容已经不见,“千面人魔”的易容本事,果然是十分了得。
出现在傅从容面前的,是一张十分狰狞丑恶的面孔,上面被划了许多剑痕刀痕,都翻卷出来染了血红颜色。傅从容神态自若,笑道:“这就很好。”
风陵渡既惭且愧,道:“是我心思窄了,原也不该直到我今夜里使出那一刀,才告知小侯爷的……”
话犹未完,傅从容却道:“我并不是今晚才知道你的身份。之前就有人告诉我了。”
“啊?”
“莫寻欢与我讲的。”
“啊!”
十一、金波纳花
次日清晨,风陵渡与莫寻欢二人碰面,一抬头见彼此脸上都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各自诧异。
不管这时二人对对方心里有多少想法,面子上,却还都是客客气气。
莫寻欢向风陵渡道:“风头领,昨夜的事,虽然也有些意外,但幸而最终功成。但不知另一件事,准备得怎样了?”
风陵渡便取出一张地图,摊平在桌上,道:“莫公子请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预备好的地点。我想,若只留一处,未免太过刻意,反而引发怀疑,因此多留了几处。这几处原本住的百姓,都已换成了侯府的人手。一有动静,立刻便会回报。”
莫寻欢凝神看着地图,过了好一会儿,手指点到其中两处上,道:“我看这里、这里,可能性最大。”这两处一处叫小甜水井,一处是清风一路。
风陵渡不由点了点头,这两处从地势看最为可能,确是他重点标注之处。没想到,莫寻欢也一眼看了出来。
小甜水井,巷里人家。
这是一道不长的小巷,在巷口,长了一棵高高大大的金波纳树,上面开着酒杯大小的金黄色花朵,尚未接近,一股甜香就已中人欲醉。
这种树,是西南独有,“金波纳”在西南雨族语言中,有“美酒”之意,丹阳城中这种树原本也是极多的,但前段时间不知为何,竟忽然间少了许多,这巷口却还有一棵,已有百岁之龄。
小巷尽头的一户人家里,有个客商模样的人前来投宿。这人五十来岁年纪,外表甚是普通,又向这户人家道,因自己是前来收账的,怕被城里几个欠钱的大户知道,请不要向外人透露他的行踪,万一有人问起,就说自己是来住的亲戚。
他这要求有些奇怪,但因这客商出手大方,因此这户人家也就答应下来。这客商似颇有几分雅骨,白日里也不出门,只捧了把茶壶在金波纳树下一坐,闭目养神,状甚自在。
到晚上,就听外面人声喧哗,有人在门口问了良久,之后又归于平静。这户人家的主人不久便进来,口中抱怨:“真是麻烦,这谭里长也真是啰唆。”
那客商便笑问道:“是什么事情?”
“听说侯府里来了一个贼,偷走了许多宝贝。因此侯府里传下命令,所有地方,都要搜查个遍。因此方才里长才来问。听说过一会儿,侯府里的人还要来搜。”
他又笑道:“还说这贼是个道骨仙风的老头儿。您听听,这话可有多怪?一个贼,哪还有长这样的?”说罢把手中的托盘放下,道,“这是今晚的饭菜,您吃了,早点休息吧。”
客商笑着点头,随手又塞了一小块银子过去。
这饭菜很简单,白米饭、腊肉、青菜,又煎了一尾白鱼。但因为食材新鲜,却也美味。
那客商慢慢将所有饭菜吃了个干净。他倒也不担心这饭菜里会有什么问题,天下间能害了他的毒药,或者说被他吃下却尝不出来的毒药,那可真是少到不能再少。
吃罢了饭,时隔不久,果然外面又传来脚步声息,这次声音较之前次,要轻微很多,然而那客商却听得一清二楚。他缓缓起身,身子一晃,也不知怎的,竟已融化在黑暗之中。
这客商不是别人,正是纵横天阙纵横。
风陵渡人送绰号“千面人魔”,易容本领十分了得,更能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他这本领,可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纵横天那里学来的。而纵横天三个弟子中,也只有风陵渡学会了这样本事。
这时分,纵横天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巷外,有王府护卫打扮的人三三两两地巡视。他寂静无声地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听到的事情,也与先前那主人所说无甚差别。
忽然间,有一个护卫抱怨道:“今晚上又不能好睡了,风陵渡可真是多事。”
“风陵渡”这三个字一入耳,本想离开的纵横天便停住了脚步,只见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上前便敲了那护卫一记:“混账,风头领的名字也是你能混叫的?他老人家既然有吩咐,你奉命从事就是了。”
那护卫被他一骂,不敢言语。另外一个护卫忙上前笑道:“风头领对您可是十分倚重的,我看不用多久,李头您也是高升在望。”
那小头领自得道:“高升什么的,我倒也不敢当。只说到风头领对我,那确也是与众不同!就说等一会儿,我还要到城外去和他老人家汇报要事。这虽是辛苦了些,可又有几个人有这样的体面呢?”
身边几个护卫忙恭维了几句,又有一个人疑惑道:“这深更半夜的,风头领到外面是有什么事呢?”
小头领道:“风头领做事,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想了一想,觉得这话说出,倒好像自己对风陵渡的安排全无所知一样,便咳嗽一声道,“这等机密事情,自然是要保密,怎能随便乱讲!”
那几个护卫忙道:“是是是。”
又过了一会儿,那小头领骑了一匹黑马,便向城外而去。在他身后,纵横天折了一枝金波纳花,悄然跟随。以他的轻功,就算对方骑马,跟上也不在话下。
这也算是意外收获吧,独居于不理原上的绝代高手微笑着想:好徒弟,先把你杀了,也是不错。
那小头领到了城外不远处便停下坐骑,下马之后,向一处房屋走去,那里簇拥了不少人马,纵横天好笑,所谓如何重用,原来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
然而下一刻,他却又不禁想到了小自在天。当时他看待这名弟子,绝非芸芸众生,犹在罗刹天与罗刹地之上,可这弟子竟敢叛逃!非但如此,昨夜里那一刀,亦可看出,这些年里,小自在天的本门功夫,实在是全无半点长进。
倒是可惜他原本的天赋呢。纵横天漠然地想着,倘若再见小自在天时,这个徒弟练出了超凡脱俗的绝技,说不定他还可以考虑一下将这弟子重新收入门下,可现在既是这般,废物留着也无用处,还是杀了吧。
纵横天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掠过了院墙,这个地方很是简陋,但防卫极为紧密,甚至不下于侯府。纵横天原先打算直接进去,杀了人也便完事。但看到这些护卫,心底倒不由打了个停顿。心道:如果单是风陵渡一人在此,怎会用这些护卫?莫非……
他心念转到这里,便并没有如昨日入抚远侯府一般大剌剌地冲杀进去,而是悄然无声地进入其中。護卫虽多,竟无一人发现他身形。
正屋之中,端坐一名蓝衫书生,腰佩文殊师利剑,正是风陵渡。他身后还有一个人,却是钱粮总管陈庆辉。
这时陈庆辉眉头蹙起,问风陵渡道:“风头领,一切都准备完毕了?”
风陵渡的面色也很沉重,道:“应该还好……这也是我眼下能想出的唯一方法了。侯爷与小侯爷决不能再留在侯府。侯爷身体不便不说,小侯爷万一出事,侯府从此便是后继无人,你我还混个什么!”
陈庆辉叹了口气:“你倒说得直接。”却也道,“是这个道理。侯爷已起身了么?”
风陵渡点点头道:“方才听禀报,侯爷与小侯爷已到了碧空山,那里的天然溶洞曲里拐弯,就算万一纵横天真的找来,在那里也难以寻到他们。另外在溶洞外面,我已布置好了最精锐的一队好手。”
陈庆辉疑问道:“以纵横天的本事,就算是咱们侯府最精锐的人物,又怎能奈何得了他?”
风陵渡却道:“谁说是奈何他?这一队好手,至少可以拖他个一时半刻,侯爷与小侯爷闻得外面声音,也好及时向溶洞深处躲避。”
陈庆辉这才明白,叹道:“原来是当盾牌,你也够狠。”却又自嘲笑道,“我何必说你,我那个主意,也没高明到哪里去。”
风陵渡听他说到这里,便问道:“人已找好了么?”
“找好了。”陈庆辉拍一拍手,门外便有兵士送了两个人进来,这两人一是中年男子,一是二十出头的青年,面貌并没有什么特别,但看身形,却与傅镜与傅从容十分相似。
风陵渡绕着这两人前后看了片刻,方才令他们下去。陈庆辉问道:“如何?”
风陵渡沉吟道:“也难为你,我已准备好了人皮面具,当可一试。但是,这两个人虽然可以易容成侯爷和小侯爷的模样,却决不可言语、行动。他二人武功低微,行动间必露端倪,若纵横天见了,必然识破。”
陈庆辉思量一下:“也罢。这件事便由我来安排,必让人看不出来。”
风陵渡道:“好,此外,你尚需布置一些人手,要将侯爷和小侯爷搬到这里居住的消息巧妙地传递出去,但是,决不可露骨。纵横天是十分聪明之人,我们要将他注意力转移到这里,但又要让他以为这是他自己发现的。”
陈庆辉苦笑道:“这可真是难为我了,也罢,我便尽力一试。”
风陵渡拍一拍他的肩:“这边便交给你了,我还要去碧空山看上一看。”
陈庆辉也拍他肩头,叹道:“各自珍重。”
二人说到这里,风陵渡转身欲待出门,就在这时,忽然自四面八方,传来了击掌的声音。
啪,啪啪,啪啪啪。
这击掌的声音只有一个,可是不知为何,听上去却仿佛来自于各个角落,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回音嗡嗡不绝。
风陵渡猛然抬头,他的面上有易容看不出变色,然而那一瞬间,他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恐惧。
月光从格子窗里漏出来,洒在地上,是一种沙沙的白,就在这一刻,那种白忽然变成了惨白,死人骨头一样的惨白。鼓掌的声音未绝,幽幽的风声已经传来,天地万物之间,似乎瞬间多了一层血色。
漫无声息的杀气,如浓重的夜雾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黏稠得让人难以呼吸。陈庆辉原本就受了内伤,强自按捺了一会儿,着实忍耐不住,一口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一口血吐出来,他的鼻端忽然又闻到了一种血腥气味。这不是他自己吐的血,血的味道中多了一种腥臭,令人欲呕。
风陵渡忽然一拍陈庆辉,道:“别了!”左手飞快地一拍屏风,陈庆辉脚下的地板骤然开启,这位西南抚远侯府的大总管,就这么落了下去。
随即他面向门外,声音渐渐地恢复了沉静:“师父,许久不见。”
一道缥缈人影静静出现在门外。他的出现全无预兆,仿佛一开始就在那里,又好像是骤然之中自黑影中冒出的恶魔。
他说:“唉,你若是半个时辰前叫我这一句,我必不肯认的。你的武功这些年来,半点进益也没有,着实让我气愤。可方才见你那一番布置,我又觉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弟,若我今日没来,说不定就被你骗了,真会以为傅镜父子就躲在这里。单为这件事,你方才叫我那一句师父,似乎也就还过得去。”
风陵渡的面目藏在阴影中,只一双眼睛烁烁闪亮:“您……一直是认为唯有武功重要,其他诸事,都是不值一提的。”
纵横天怔了一怔,随后叹道:“是——是啊。大约是我也寂寞了,阿天和阿地,都死了。”
“您也会顾念阿地吗?他活着的时候,你从来不曾看过他一眼的。”
纵横天诧异道:“我自然顾念他,就他那糟糕的武功天赋,我竟容他一直活着,还容他位列我门墙之内,难道不是顾念他?”
风陵渡一时默然无语,他身后的烛火被风吹动,在墙上晃出忽明忽暗的影子。
只听纵横天的声音又道:“可是不管怎样,阿地也是我门中人,怎么能被平庸的外人所杀呢?等我杀完了傅家父子,再把所有会使青竹丝的人都杀了吧。”
他笑了笑:“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先把你杀了吧!”
一道血光冲天而起,周遭的窗纸、屏风都被映得血红,然而这一道血光,却并非纵横天所使出,几乎是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风陵渡骤然拔剑,这一次,拔的却并非腰间的文殊师利剑,而是丹朱软剑,血红的光芒尖锐如蛇,直向纵横天的心窝钻去!
纵横天眼睛一亮:“这一式,却也看得!”他抽刀在手,一刀如飙风巨浪,席卷而来,风陵渡的剑锋霎时被淹没其中,西南王手下第一高手不退反进,剑锋向左一转,血红光芒再次击出。
这一对曾经的师徒,便在这斗室之中生死相拼。
他二人的招式,初看几是一模一样,然而气势却截然不同,风陵渡的剑意尖锐狠辣,虽然失之阴毒,但总还是人间的招式;纵横天的刀法,却仿佛来自地狱,一招一式,逼迫得人难以呼吸。
十招之后,风陵渡的身上已带了伤,而房间中的血腥味道亦是更加浓稠,他只觉自己仿佛已被关进了一个密闭的空间里面,有无数腥臭的血液从各个角落泉涌而出。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头脑也越来越昏然,情知再这样下去,就是不被纵横天砍伤,自己也要先倒下去。他把牙一咬,剑锋倒转,便在自己手上划了一剑。
鲜红的血液滴上丹朱软剑,那柄软剑上的颜色愈发显得妖异。他笔直地刺出一剑。纵是周遭多少杀气凛凛,亦是难挡这一剑之威。
纵横天赞了一句:“不错!”同样是一刀劈出,刀剑光芒交错而过,“当啷啷”一声响,丹朱软剑砰然落地,而纵横天手中的长刀,却已架到了风陵渡的颈上。
“为这一剑,我便问你一次,你可愿重归我门下么?”纵横天问道。
“您杀了我吧!”
“也好。”
纵横天漠然举刀,然而就在他那一刀尚未劈下时,一阵灰白色飞雪忽然弥漫斗室之间,寒意侵侵,方才那种种血腥,竟被一时驱散。
漫天飞雪,玉树阶前,自屋顶上一跃而下的白衣剑客手持飞雪剑,人若惊鸿,不是叶云生,又是何人!
纵横天微微眯起了眼睛:“听闻武林中这些年兵器谱上的探花,是个君子堂出来的年轻后生,莫非就是你么?”
叶云生微一颔首,沉肃了神色:“请指教!”
一场仿佛无边无际的飞雪,霎时出现在这斗室中,正是君子堂的嫡系剑术“阴晴雪”。纵横天不由赞叹一句:“后生晚辈,也有长进之人!”
他一刀劈出,如血池在人间倾泻,漫天飞雪霎时被一冲而散,叶云生不避不闪,手按剑柄,一层灰白光华弥漫在飞雪剑剑刃上,沉郁中带一种异样的光华,一抖手间,风华四溅。
那正是叶云生的得意剑式,在大西南又得以领悟,更上一层楼的“快雪时晴”!
飞雪笼罩上血池,两股强大的力量冲击,这间简陋的小屋再也难以抵挡重负,围绕在外面的卫士只见尘土飞扬,随即轰隆隆声音作响,四面墙壁都倒了下来,随即一道白影一跃而出,手中灰白剑刃在月下光芒熠熠,虽是立于断瓦残垣之上,却有着剑神一般的气魄。
“那是谁?”
“飞雪剑,那是飞雪剑!叶探花!”
就在下一刻,又有两道人影一先一后地自倒塌房屋中跃出,这两人身形乍一看去,竟是十分相似,如鬼似魅,先前那人影未见他如何移动,却已到了叶云生上方的一堵断墙之上,他轻轻一弹刀锋,嗡嗡作响,回音不绝,周遭卫士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一个个坐倒在地,捂住双耳,却仍是遮掩不住那来自阎罗殿中一般的魔音。
在倒下前那一瞬间,那些卫士眼角的余光里,隐约看到那弹刀之人,是一个身上仿佛萦绕着仙气一般的老者,可这样的仙人,又怎会有这样的魔魅……
他们再也想不出来,纷纷晕了过去。
叶云生执剑在手,喝道:“走!”
跟在纵横天后面出来的人影自然便是风陵渡,他一挑眉,道:“为何是要我走?你是以何身份,要我走?”
叶云生无奈何,道了一句:“兄长,请离开!”
风陵渡长笑出声:“好,也不枉你我结拜一场!”他已拾起丹朱软剑,此刻再度出手,就在这时,忽然间一道黑光仿佛蛟龙出水、巨蟒翻身,忽然而出,疾向纵横天面门而去!
那是一柄枪,一柄枪身黑沉如铁,枪尖雪亮如银的枪。
银血霸王枪,霸王枪法,更似霸王。
(未完待续)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赵晨光 芝麻糊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