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
林下风致,如有隐忧。
顾岳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一
天刚蒙蒙亮,顾岳已经起来了,洗漱之后,仔仔细细地打上了绑腿。昨晚从衡州回来时,大姑姑告诉他,今天得去山里祭扫祖坟,来回五六十里的山路,因此出发前一定要好生准备一番。
匆匆吃过早饭,带好干粮清水,还有必不可少的枪支子弹以及伤药、蛇药,背了斗笠,大姑姑又找了一柄短刀让顾岳插在背包侧边,这才送他和大姑父一起出门。清明节、中元节和腊月二十八的三次祭扫,各家的男丁常是轮流进山,大姑姑家这一次便轮到了大姑父。顾岳没满十八岁,原本是不需要进山的,但是今天还要将战死异乡的顾品韩的灵牌下葬,顾岳的母亲当年病逝后葬于昆明,她的灵牌也得一道下葬,是以顾岳今日必得背着灵牌一起进山。
今天进山的男丁,总计四十八人,由顾韶韩带队,分出四什之外,又另分出前哨与后卫两个小队,每队各四人,每队带两条看家狗。众人轮流充任前哨、后卫,整个队伍滚动前行,戒备森严,正是行伍本色。
中途停下来休息时,顾岳和大姑父这一什里还有另外一个初次入山的李姓少年,名叫李长寿,算起来是大姑父没出五服的堂侄,正不解地问大姑父:“守业叔,张斗魁刚刚被招安,大明山上一时半会出不了大伙土匪,就算有些小伙毛匪,也断不敢来招惹咱们这一大帮壮丁,怎么大家还这样紧张?”
顾岳心中也有这样的疑问。行军理应戒备,但张斗魁刚被招安的这会儿,大明山上应该暂时没人敢来招惹他们这一大队人马,为何还是如临大敌一般?
大姑父不以为然地摇头:“长脚郑七刚刚被打垮的那年中元节,很多人就是你这么想的,结果进山时被一伙只有七个人的毛匪偷袭,绑走两个后卫,勒索了一大笔赎金,还害得咱们李家桥被周围十里八乡笑了半年,就算后来打掉了那伙毛匪,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他们这一什的什长,是割禾时顾岳他们那一伍的伍长、大姑父的堂叔李高升,刚刚巡查回来,坐下喝水,听了大姑父的回答,已经猜到李长寿先前的疑问是什么,在一旁补充道:“咱们这般警觉小心,不只是防范毛匪,也是为了防范野兽。这大明山上,曾经出过红毛野熊。老人们都说,入山之人,最怕的是一熊二猪三老虎,更何况是红毛野熊?那是连老虎见了也要逃跑的狠家伙。”
顾岳讶异:“红毛野熊?”
李高升:“是啊,老辈人说,那是从神农山跑出来的人熊,力气比熊还大,又有人的聪明劲儿,难惹得很。听说明山和尚当年被一队清兵追捕,一直追到山里头没路的地方了,眼看着逃不过去,亏得遇上一头红毛野熊。那头红毛野熊被清兵当成猎物捉拿,发起火来,几下子就收拾了整队清兵,吓得清兵后来不敢再入山了。”
另一人眉飞色舞地凑过来道:“都说明山和尚是有神仙保佑,那头红毛野熊就是山神差来救他急难的!”
顾岳上过地理课,稍一回想,便想到李高升说的“神农山”,应该就是鄂西北的神农架,据说是神农氏尝百草、教民稼穑之地,故以此得名,山势高峻,绵延数百里,草木丰盛,禽兽繁多,人烟稀少,历代多有种种神仙志怪传说。顾岳上中学时,一位曾经去过此地的先生,最爱在课余时候同他们讲这些志异趣闻,其中即有状如巨熊的红毛野人之说。神农架往南即是跨长江两岸的巫山,据说某些地方水道狭窄,山顶猿猴可以借助藤蔓在两岸山峰之间来往。巫山再往南便是纵贯整个湘西,直至湘南的雪峰山,大明山其实是雪峰山支脉。
这样说起来,当地传说,大明山上的红毛野熊是从神农山过来的,倒也有几分依据。
顾岳这么一解释,大家都觉得这红毛野熊的传闻,更真实可信了几分。
听着几位年长的叔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那红毛野熊的可怕,什么生撕野猪活剥老虎都不在话下,还有孤身进山的村民被掳走后生死不知,李长寿有些战战兢兢地问道:“这么说起来,红毛野熊对咱们李家桥还有些恩义来着,那个,咱们要是碰上了怎么办?”
开枪猎杀好像不太对,不开枪的话,又有些心里打战。
李高升一本正经地答道:“放一百个心,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把你丢给那头野熊,它收了祭品就会放我们大队人马走。”
其他人不免相视哄笑。
说起来,进山这么多次,他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红毛野熊。那些传闻說得活灵活现,认真追究起来,却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否真人实事。入山之时,如此谨慎小心,也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最主要的,其实还是防范出没无常的山匪。
不过李家桥一带,哪家小伢没有被红毛野熊的传闻吓唬过?今日再吓一次,也不算什么。
顾岳此时已经明白李高升是在吓唬他们这两个初次入山的新丁。李长寿似乎有些胆小,这一路上稍有风吹草动,便警觉地转头四处张望,先前更是被红毛野熊的传闻吓得脸色发白,这会儿听明白李高升的吓唬,精神才松下来,很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笑笑,捧起竹筒喝水,想将自己的尴尬掩盖过去。
顾岳忍不住悄声问大姑父:“长寿怎么会这样胆小?”
他看李长寿,身手还是挺矫健的,料来也是常年跟着大家一起习武练拳,应该是胆壮气足才对。
大姑父叹了口气:“寡母独子,看得太紧了些,这也难免。不过,”他正色向顾岳道,“胆小也有胆小的好处,危险来临,最先察觉到的,往往便是这一类人。”
顾岳恍然。他记得有坐船出海的同窗说,大海之上,船只将要倾覆之际,首先逃跑的是老鼠,都说是胆小如鼠,偏偏这些东西最能见机先逃。
当然,顾岳不能将这旧闻直接说出来,以免显得像在拿老鼠讽刺李长寿。
其他几人仍旧乐呵呵地拿红毛野熊的种种传闻逗李长寿。被吓多了,李长寿显然大有长进,捧着竹筒笑眯眯地一边听一边点头附和。顾岳听得有趣,不觉说道:“云南那边深山里面,据说有一种猛兽名叫山魈,长得有些像猿猴,但是模样比猿猴可怕多了,当地人都叫它鬼面狒狒,传说曾有人看到这鬼面狒狒生食人脑,也不知这传闻是从哪儿来的,我小时候住在外祖父家里时,经常听到老人们拿这鬼面狒狒吓唬各家孩童不许私自上山。”
大家不免惊讶啧叹了一番,又有人道,八里桥镇子西头有一个大池塘,据说里头有鬼蜘蛛,阳气弱的小伢,一靠近水边就会被拖进去淹死,所以八里桥镇上的小伢都被反复提醒,绝对不许私自下塘洗澡。
正说到热闹处,前头敲梆子了,李高升立刻站起身来,喝令大家赶紧收拾集合。
绕过两道山梁,偶然回望时,却见后方远远的山坡上,不少人影正在林间晃动。大姑父望了一眼,向顾岳道:“那个山头是杉山铺的坟山。每次祭掃,杉山铺总是跟在我们后头进山,再等着我们一道出山。”
大树底下好乘凉。顾岳立刻明白了杉山铺人的想法。
大姑父言语之间很有几分自豪:“没我们村在前头开路,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不敢进山。”
近午时分,一行人在竹林深处的墓地前停了下来,各家寻各家的祖坟。顾韶韩带着他们这一房的男丁在自己祖父母的墓侧挖了坑,让顾岳将他父母的牌位放进去埋起来,那边已经有人从山上寻了块条石过来,顾岳按着顾韶韩的指点,用红漆在石上写了“先考顾品韩之墓”、“先慈顾龙氏之墓”以及“子顾仰岳立”三行字,便将这块简陋的墓碑树了起来。
放眼望去,有些墓碑更为简陋,不过一块木牌而已,风吹雨打,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像父亲这样战死他乡、尸骨无还的墓主,恐怕为数不少吧。顾岳心中这样想着,同时心情却又平静得很。
上香烧纸、敬酒供饭之后,还要将坟头被雨水冲掉的泥土再培厚一些,将沿途捡的石片紧紧拍入墓周泥土中,压紧坟土,以免雨水冲刷太过。
做好这一切,何思慎从另一边绕了过来,与顾韶韩说了几句话,便招手叫顾岳和他们一道去祭明山和尚。
往山坡上走不多远,出了竹林,一片向阳的大石崖下,有个一人多高的石洞,洞口上方用红漆写了“明山洞”三个大字,何思慎感慨地道:“这个山洞,就是当年明山和尚隐居之地,所以后人名之为‘明山洞。”
顾岳注视着洞口那三个大字,不解地道:“那个‘明字,是写错了吗?”
本应是“日”旁,却写成了“目”旁。
何思慎摇头:“不是写错,是有意如此。”
顾岳略一思索,有些明白了:“是因为前清时的文字狱?”
何思慎微笑:“可不正是如此?你这次去长沙,可惜来去匆匆,不然倒好往岳麓书院去看看。那里头的门匾楹联上的‘明字,也都是这个写法。”他叹了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之计。”
洞里空间颇大,靠洞口处用石块垒了个灶,石灶上方的石壁熏得半黑。石灶里侧的洞壁上,浅浅刻着一幅看不清面目的僧人像,僧人像前一尊粗糙的石香炉,香灰半满。
顾韶韩是这一次的领队,所以也由他领头上香。大家轮流敬香,依次退出。
顾岳排在最后头,目光止不住地在洞内扫了好几个来回。这山洞里进斜伸出一个小岔口,堪堪可以避一避洞口的冬日寒风,想来便是明山和尚的床榻所在之处。不过即便曾经摆过木床竹榻,一两百年下来,也已荡然无存。迎着洞口的明亮处,与僧人像对面,倚着石壁用石块和石板垒了一个小桌、一张方凳,想来是明山和尚日常读书写字之用。
淡淡香雾之中,似乎依稀可以想见,明山和尚是如何在这简陋的山洞之中自炊自食、读书打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凭风吹雨打,坚刚不可夺其志。
默默祭完,出了明山洞,顾岳不觉长长吁了一口气。
何思慎感慨地道:“明山和尚是咱们李家桥的祖师爷,所以每次上坟时咱们都要来祭一祭。就算是大明山上的盗匪,经过此处时也会来上一炷香,不说求明山和尚保佑,至少别得罪了他。这明山洞里,一两百年来香火不绝,也算是‘何陋之有了。”
顾岳认真地点头:“的确如此。”
何思慎看看顾岳的神情,转而失笑。
少年人见先贤而心向往之,也是情理中的事。
站在明山洞外,放眼望去,隔了山谷,对面的山势明显变得高峻陡峭许多,而且一峰更比一峰高,连绵不绝地延伸向视线不能及的远方。
何思慎道:“过了这道山谷,对面那片高山,才是真正的大明山。历朝历代,张斗魁那等占山为王的巨盗,占的就是那片山,所以官军才没法剿干净。”
顾岳打量着那片山岗,难免在心中暗自估量,若是他领军来剿匪,这等险要地势应当如何入手。何思慎又道:“以前八桥镇这边有句话,说的是:过了五道岭,才算大明山。不过现在都不讲究这些了,头道岭那儿就都叫做大明山了。”
顾岳回头看看明山洞:“是因为明山和尚住在五道岭这边的缘故吗?”
何思慎微笑:“大概是吧。据说明山和尚到这儿时,年纪已经很老了,上不了五道岭,只在前头四道岭这边走动。不过八桥镇这边的人为了不暴露明山和尚的行踪,提起来就说和尚在大明山上。一来二去,大家也就这么将头道岭这边都混着叫成大明山了。”
顾岳轻轻吐了口气。
斯人已逝,唯留这一个简陋不过的石洞,但是百年之后,提及其人其事,仍是让人心生敬意。
人生至此,也算是不虚此行。
何思慎看看顾岳的神情,约略猜得到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暗自失笑之余,未免又有些感慨。
少年心性,终究是少年心性。
祭了明山和尚,时已正午,大家拿出带来的饭团、咸菜、清水,坐在凉风习习的竹林中吃午饭。有手快眼尖的捉了好几串竹鼠,还有运气好的逮了两只野兔,用随身带的短刀飞快地扒皮剖腹,切成细条,抹了盐和辣酱,穿在竹枝上,生了火烤得焦香,大家每人分了一两串,祭过祖先的米酒也被端了过来,没那么多杯子,轮流就着碗喝,间或还有人划个酒令猜个拳,也没人觉得不应该、不妥当。
这样轻快的气氛,一扫方才的肃穆乃至于沉重。
顾岳稍稍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又奇异地觉得,似乎这样轻松愉快地祭扫先人,也没什么不对。
二、
顾岳一行人虽然脚程快,一来一回数十里山路,回来时也已是日落时分。中元节晚上,八桥镇照例要唱戏、酬神、放河灯。匆匆吃过晚饭,大姑姑催着顾岳和李长庚两人赶紧去洗澡换衣,待到干净清爽地出了门,顾岳注意到,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那群少年,几乎都洗了澡换了衣服,其中几个还是用皂角洗的,身上带着皂角的清香,被同伴好生取笑了一通。
顾岳心中疑惑,悄悄问李长庚,这又不是过年,用得着这么郑重其事?
李长庚脸上浮起一层暗红,小声说道:“今晚,嗯,会有很多人去看戏。”
顾岳还是困惑不解,李长庚却不肯再说下去。不过,还没走出村子大门,顾岳就觉得自己明白了。
村子里的年轻姑娘们,三五成群,花红柳绿,一路说说笑笑,时不时向他们这边飘过一两个眼风,令得一群少年人脸上都带上了深浅不同的紅色,更加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那边的笑声忽而高起,顾岳他们这边的队伍里,被这笑声一惊,有几个脸嫩害羞的少年走起路来已经开始同手同脚了,被同伴们狠狠拍了几掌才恢复过来。
出了村子,时不时可以望见远近村子里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沿着清江河岸往八桥镇走。刚刚过了农忙季,一个个都比平日黑瘦了不少,能穿上一件新衣服的寥寥无几,不少人的衣服上还带着补丁,不过无论人还是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年少气盛,又都提足了精神,满脸兴奋,说笑不停,这一股勃勃生机,熏染得暮色都多了几分明亮。
顾岳忍不住对李长庚道:“这是中元节吧,怎么看起来像是上元节?”
上元正月十五,向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佳节。中元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虽说唱目莲戏放河灯都挺热闹,到底是祭先人的节候,与上元节比起来,生死哀乐有别,应是常理。
现在这一幕,怎么看怎么有悖常理。
李长庚摸摸头,他生于斯长于斯,对此场景习以为常,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向顾岳解释。倒是李长寿在一旁说道:“一年到头,除了过年,也就是这个时候各村的人最齐全了。又是刚刚农忙完,哪个能干哪个不能干,都看得清清楚楚,比起媒人一张嘴,可靠得多。”
有人顺着这句话和李长庚玩笑道,听说很有几户有女儿的殷实人家在打听李长庚,说不定这次中元节就能有看对眼的上门提亲。李长庚满脸通红,他知道家里正在准备给他说亲,同伴的这番取笑还真有几分可能,这样想着,脸上就更红得厉害了。
顾岳恍然明了,这不就是变相的鹊桥会吗?昆明那边,每逢三月初三、七月初七,都会有动辄聚众数万的歌会,很多年轻男女,就是在歌会上相识成亲。
顾岳说起歌会来,李长庚等人都大感兴趣。比起这边的媒人说合来,那又是另一种风光,自由得让他们在想象中都觉得不自在。窘迫的同时,却又有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向往,这样复杂的心情,令得他们想向顾岳打听详情时,迟迟艾艾,很是说不出口。
不过顾岳只是远远看过几回歌会,要说详情,其实也说不上来。
顾岳刚回来时,除了李长庚,其他年轻人还真不知道怎么和他搭话,顾岳自己也觉得和他们无话可说。不过一个农忙季下来,彼此之间都熟悉随意了许多,聊起歌会、鹊桥会,个个都眉飞色舞。李长寿还笑嘻嘻地凑过来问顾岳,他家大伯和大姑姑有没有给他提起相亲的事情。
顾岳诧异地道:“我还没出孝,怎么会?”
旁边一个少年插话道:“仰岳你在外头长大的,好多事情都不知道。祖上留下来的规矩,我们村都不讲究这个。要是哪家有男丁战死在外头了,这家的子弟,更加要赶紧成亲。”
离得近的几人哄笑:“正是正是。仰岳,今晚上出来看戏放灯的妹伢多得很,好好留心着,若是有看得中的,提亲说亲,三媒六聘地下来,正好赶在你明年三月满十八时成亲。”
李长庚小声在顾岳耳边道:“老人们说,祖上立下的规矩,生的一定要比死的多,家族才能绵延长久,所以不让守孝。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先前都没和你说过。”
顾岳怔了一下,开头觉得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觉得只怕的确如此。李家桥三姓,尤其是顾姓,子弟从军者太多,战死者不少,若是真的按着那套老规矩守孝,父孝三年祖孝一年,叔伯孝再一年,还有堂亲族老的孝期,累积下来,恐怕不过几代人就子孙凋零了。
他原本觉得,今晚这个鹊桥会和他并无关系,是以十分坦然地看着大家取笑李长庚和另外几个年将十八、正在说亲的少年,但是被大家这么一说破,立刻觉得不自在了。他这点不自在,被眼尖的看了出来,难免又哄笑着拿他打趣了一番。
因着大家时不时提到谁谁谁快十八岁了,要说亲成亲了,这些名字中除了李家桥的子弟,还有几个是别村相熟的少年或是亲戚家的子弟。听着听着,顾岳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记起自己那些同窗们,其中很有几个年纪轻轻便已成亲生子。回想平日所见所闻,似乎许多人家,若是家境尚可,往往也会早早给儿孙娶亲,好求个早生贵子。
像李家桥这边,男子必要年满十八岁才许成亲,便是李长寿这样的寡母独苗也不例外,倒是罕见了。
顾岳很自然地转向李长庚问起个中缘故。李长庚道:“这个,听老人说,最开始是明山和尚给李家立下的规矩,男子满了十八,女子满了十六,习武有成,筋骨强壮,气血充足,这个时候成亲,生下的子女会更强壮一些。大概是真有效用,后来大家就都守着这个规矩了。”
李长庚解释的时候,多少有些窘迫,脸上又泛起了红。不过还是很认真地又补充了几句:“咱们村的小伢,的确很少有养不活的,也很少有多病体弱的,所以八桥镇这边的几个村子,都喜欢学着咱们村的这个规矩。”
李长寿“哈”的一声笑了起来:“长庚哥说得太客气了,哪里是喜欢学咱们村的这个规矩?是不得不学吧!八桥镇这方圆几十里,有女儿的人家,都愿意嫁女儿到咱们村来,有男伢的,也都乐意娶咱们村的妹伢。就算有些人家想要早娶媳妇早嫁女,又有几个好人家,肯在没有相看过咱们村的男伢妹伢之前,就给自家儿女定下亲事?这么一来,可不都得就着咱们村的规矩来?”
李长寿说得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一群少年也与有荣焉地附和着点头称是。
顾岳的一个族兄打量着顾岳道:“我前两天听我表舅娘说,有两户上好的人家都在打听仰岳,不过是哪两户人家,媒人不肯明说。今晚上仰岳你还真要好好留心一下,日后媒人上门了,你心里也好有个数。”
有人半真半假地表示了几分妒忌:“今晚上我就不和仰岳一块走了,免得被比下去很没面子的。”
又有几人哈哈笑着表示深有同感。
顾岳听他们说得越来越煞有介事,也认真起来,十分郑重地说道:“今晚我就是去放两盏河灯,至于其他事情,于我而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顾岳说得认真甚至于严肃,大家对他的家事也略知一二,顾岳这么一说,也不好再拿他的亲事说笑。
李长庚有些犹豫,他觉得母亲先前催着顾岳去洗澡换衣时,很明显就是让顾岳今晚和他们一样去相亲的,顧岳大伯早两天还提起让他今晚带一带顾岳,有什么事多提醒几句。
然而这些日子和顾岳相处下来,李长庚也已明白,顾岳和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年轻人不太一样,不少时候,即便是何思慎,似乎也要和顾岳有商有量。
犹豫了片刻,李长庚还是说道:“仰岳你要是拿定主意今晚不相看别人,也不让别人相看的话,就拿草木灰,哦,要不拿湿泥巴在脸上涂两道吧。”
这会儿不好找草木灰,湿泥倒是容易得。
那边已经有人赶快一弯腰从田边挖了一块湿泥过来,快手快脚地在顾岳脸上抹了粗粗的两道泥印,一边说道:“不用谢我,这不是顺手嘛!”
大家又哈哈哄笑起来。
三、
戏台在八桥镇南岳大帝庙的正殿前头。顾岳一行人赶到时,戏台前面已经挤满了人。张斗魁那个驻防连都在两侧的半边楼上看戏,张斗魁自己和莫师爷则同八桥镇这一带的头脸人物坐在戏台正前方,除了莫师爷仍是折扇不离手,其他人都是一把大蒲扇不停地摇,赶走身边脚下乱转的蚊子。何思慎自然也在其中,隔了人群看见顾岳,好一会才认出他来,看他脸上抹了两道泥印,不免失笑,便向他招招手。
顾岳挤过人群,向张斗魁等人问好之后,走到何思慎身边。何思慎笑道:“你这是要学骠骑将军,‘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顾岳低头默认。
何思慎笑着摇摇头,却也知道,至少今晚,是难以改变顾岳的决心的,便不再提此事,示意顾岳从桌子底下拖一条板凳出来,在自己身边坐下,又丢了一把大蒲扇给他。李长庚等人向顾岳挥挥手,然后很快被人群淹没了。
何思慎等人正在聊今年的收成、粮食税、田亩税、团防捐、人头税等等,顾岳觉得自己不过是暂住,过不多久便要走的,也不太关心,随意扫了一眼戏台上,正戏还没开始,一个老头正在拉二胡,时停时续,配合着另一个闭着眼睛清唱的中年人,中年人的胸前斜挂着一根足有两尺多长的无节竹筒,每唱一两句,便拍击几声,听那空空之声,竹筒两头是蒙着皮膜之类。顾岳仔细听了一会,唱的似乎是《明英烈》里蓝玉北征那一回。
莫师爷摇着折扇偏过身子笑眯眯地道:“顾兄弟,这渔鼓戏还是头一回听吧?”
顾岳点头。
莫师爷道:“台上那位也姓何,本名么,莫某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了,听说年轻时在南岳做过道士,所以都叫他何道士。道没学成,却学了一肚子戏回来,操起渔鼓不上几年,就成了咱们这方圆百里地最红的戏先生了。今儿个要唱大戏,不然还轻易请不动何道士。”
一说姓何,顾岳下意识地看了看何思慎,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他虽然一直读的新学堂,多少还是知道,说书先生、唱戏先生这样的人物,向来被认为操的是贱业,不登大雅之堂,甚至于是下九流,有些根底的人家或宗族,若出了这样的子弟,都是要逐出家门、开除族谱的。
顾岳意识到自己一听说那唱戏道士姓何,就去看何思慎,倒是很有些不妥了。
他难免有些窘迫地笑笑,想解释一下,一时间又找不到解释之词。何思慎正半闭着眼听得专心,手中蒲扇还应着音律一点一点,倒不在意,说道:“何道士的确是李家桥人,不过他那边和我这一房离得远,倒是跟算命的何六丙算是同一房传下来、没出五服的堂兄弟。”
莫师爷满脸兴味地打听:“听说六丙瞎子那一房,都有些神神叨叨的,读书是都读了,就是进学的几乎没有?”
何思慎有些感慨:“他们那一房,聪明人尽有,就是这聪明都没用到正道上。”
何六丙算命的灵验,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更难得的是,哪怕只剩半只眼了,也善看天气,只这一点,周围农家就没有不敬着他的。这何道士去唱渔鼓戏,说起来是操贱业了,但是读过书的聪明人唱起戏来就是不同一般,尤其善唱三国、说岳、明英烈这样的大戏,寻常人家还真请不动他。
顾岳留神听了一会,果然何道士唱的这一段蓝玉北征,脉络分明,词句流利,虽是简洁易懂的白话,偏偏又带了几分文人气,让不能读书识字的村民听了便心生敬畏,也让台前这些自认为颇有身份的听众觉得听这等文雅戏脸上有光。
不过,顾岳忽而发觉,他几乎听不出来何道士是在哪几处停顿换气,只觉那歌词唱腔,如山路高低起伏、连绵不断。
一段唱完,何道士下去休息时,顾岳转过头来,低声问道:“姑父,这何道士真是气息悠长,练过好些年内功吧?”
何思慎点头:“何道士那一支,说起来都有些天分,拳脚上差些,这内功倒是都练得不错。何道士练的是这一口气息,何六丙练的是耳力。”
莫师爷赶紧凑过来问道:“听说六丙瞎子那耳力,听得到两里路外的说话声,有这回事不?”
何思慎失笑:“又不是顺风耳,哪有这么夸张?不过是比平常人耳力强几分罢了。”
顾岳忽然想到,夏收那会儿,李长庚常常一脸自豪地向他夸耀,李家桥的男丁因为常年习武,手脚利索力气大,干起农活来如何如何强过周边那些村子。
何道士和六丙瞎子这一房,常年习武,学以致用,果然也都是各自行当里的出色人物……
这么一想,怎么总觉得有几分诡异呢?
此时戏台上一阵忙乱之后,摆了个香案,案上一个香炉,南岳大帝庙的庙祝穿了正经道袍,举着三支香,向着正殿方向拜了一拜,插入炉中,拖长了腔调高声吟唱了一段半文半白的祝祷词,不过其间夹杂了不少拗口的古词,顾岳听得半懂不懂,大致知道是祭先人、祭神灵,求祖宗神灵保佑风调雨顺。
好不容易等着那庙祝唱完,不少年轻人都在台下吁了口气,顾岳也不自觉地吐了口气,莫师爷与何思慎相视而笑。也难为这些少年人,要耐着性子听这么长一段多半听不懂的祝祷词了。
香案搬了下去,乐师在帘子后面就座,一阵锣鼓敲过,换成了梆子。戏台左边,何道士换了身僧袍,头上戴了顶僧帽遮住头发假充光头,拄着根竹杖权当禅杖,一摇三晃地走了出来,绕着戏台,一路走一路唱,顾岳听了几句就明白过来,何道士演的是明山和尚,所以一路唱的是国破家亡的凄凉、不肯屈膝事敌的刚直、跋涉千里的孤独,还有初到大明山时淳朴乡民的好客。
这出戏大概是演的年头久了,八桥镇几乎人人都听过好些遍,因此台下不少人时不时跟着哼一两句。只是这台下的嗡嗡之声,也不能盖过何道士的声音去,依旧是字字清晰、如在耳边。
莫师爷难免感慨了一句:“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
顾岳觉得这出戏似乎和先前的渔鼓戏没什么大差别,不过就是换了身衣服,在台上多走了几步,加了乐师配合而已。不过刚刚这样一想,戏台左边忽地跑出两名小兵,手执木刀,假作追杀明山和尚,三人在台上追逃,时疾时徐,忽左忽右,盘旋绕走,台下众人明知不过演戏,也看得极是紧张,唯恐那何道士假扮的明山和尚被兵士追上。
眼看越追越近,戏台右边忽地一声虎啸。旁边立刻有人兴奋地低声叫道:“来了,来了!”
从帘子后面跃出的那只老虎,一扑丈余,大有猛虎下山之势,台下哄然叫好,叫好声中,两名兵士慌忙闪开,明山和尚趁机躲到了老虎身后,只见那老虎伏地蹲了一蹲,拧转腰身,纵身又是一扑,将一名躲闪不及的兵士扑倒在地,抡起前爪往他脸上一按,那兵士立刻配合作瘫死状。台下哄笑起来。另一名兵士曳刀而逃,自然也被老虎扑杀。
然后那头猛虎懒洋洋地掉过头来,向着明山和尚吼了几声,明山和尚合掌为敬,静待猛虎走近,与它一道下台离去。帘后锣鼓声又一次响起,乐师齐声唱了几句,台下众人也跟着乱哄哄地唱,因着太过喧闹,顾岳只大略听到“伏虎”、“护法”、“明山和尚”几个字眼。
这一出《明山和尚遇虎记》极短,却是正戏之前的加官戏,接下来才是中元节的正戏《目连救母》。目连须得连闯十八层地狱,才能将其母的受罚鬼魂救出来。这出戏各地的中元节都会演,顾岳在昆明时自然也看过好几回,不过似乎今晚这一出目连戏很是不同,说是目连戏,不如说是武戏更合适些,十八层地狱的鬼卒鬼将,正好对应十八般兵器,演目连的武生每闯一层地狱,便换一样兵器,竟好似十八般兵器样样皆通。
每换一样兵器,戏台下便是一片叫好声。此时目连手中执的是长枪,枪一入手,便抖出数朵枪花来,顾岳忍不住也跟着叫了一声“好”。
对面的四个鬼卒这一回扮成了长臂短腿黑面鬼的模样,因为腿短跑不快,只争相将早就摆在戏台角落里的那两大摞去了套索的箩筐当成石块扔向目连,扔过来的箩筐,或是底朝天,或是面朝天,又或是侧翻滚落,不论姿势如何,目连只将手腕略略一抖,枪尖斜挑,在箩筐底面、侧面又或是内面轻轻一垫一顶,箩筐便被长枪挑飞,稳稳落到自己这边戏台的角落里,那边扔这边挑,箩筐一个接一个地摞起来,台下立刻又是一片哄然叫好。
一共十八个箩筐,那扮目连的武生无一失手。一节戏罢,下台去了,四名鬼卒却没有即刻退下,将那两摞箩筐一个个地举起来,转着圈向戏台下晃了几晃,让大家看清,每一个箩筐都完整无缺,连枪头印子都没有留下一个,显见得目连手头稳得很,枪上力道恰好。待到台下又一连声地喝彩,四名鬼卒才得意洋洋地搬了箩筐下台去。
旁边有人与有荣焉地说道:“那里头还有从我家借去的两个箩筐。到底还是葛老板手头拿得准!听说去年中元节隔壁峰县唱这出武目连时,足足挑破了三个箩筐!”
其他人纷纷附和,将那葛老板好生夸了一通。
顾岳听他们说话,心念忽然一动,转向何思慎道:“姑父,这一节戏,是不是从《小商河》演化出来的?”
杨再兴在小商河马陷泥潭,枪挑十八辆金人的滑车之后不幸战死。《说岳》里这一出戏,可是让顾岳和他的同窗们唏嘘良久。
何思慎笑道:“眼光不错。”
莫师爷在一旁叹道:“何止这一节戏,前头那几节,都是从武戏里化出来的吧?”
顾岳略一回想,果然如此,譬如目连闯第三层地狱时,和那守狱鬼将单打独斗,三鞭换两锏,便是《说唐》里头秦叔宝战尉迟恭那一出。其他几节,也莫不如此。
难怪与他在昆明看过的目连戏大不相同。
此时台上略作收拾,接着先前那一节,重又开演。这一回换的兵器,却是一支方天画戟,与目连对战的是三名鬼将。顾岳脱口而出:“三英战吕布!”
可不正是三英战吕布?
八桥镇周边村子的人,看这出武目连戏已有多年,熟悉得很,倒不像顾岳和莫师爷这样有心去仔细分辨其中究竟用了哪十八出武戏,但每一精彩处,仍是叫好鼓掌不绝。
这一出武目连戏看完,兴奋过后,戏台下几乎所有人都有些疲惫,不过犹自交头接耳,意犹未尽地评说着方才那十八层地狱的武戏如何如何。
戏台上忙乱着搬道具,台下也开始忙乱,人流涌动,李长庚费力地挤过来向顾岳招手示意,人声嘈杂,顾岳一时没听清李长庚说的话,何思慎用蒲扇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底下连着几出都是文戏,年轻人没这个耐心看,都往镇子上玩去了,不用跟着我们,去吧去吧!哦,家里有新亡人就一定记得放白河灯!”
顾岳“哦”了一声,心想自己应该给父亲放一盏白河灯,至于亡故了数年的母亲,呆会儿问问李长庚就知道应该放什么灯了。
顾岳跟着李长庚出来时,已然发觉不断有年轻人像他们一样挤出人群,三三五五往镇子里走。
站在庙门外,居高临下,可以望见八桥镇街上的点点灯光,还有清江河里陸续放出的河灯,便如两条火蛇般蜿蜒伸展开去,映得十五夜的圆月似乎都黯然失色。
四、
李长庚领着顾岳在一个卖河灯的摊子上买了一盏白灯和一盏素花灯,自己则买了一盏红苞绿叶的荷花灯。这摊子旁边不远就坐着个代写河灯上先人姓名的先生,挤了一大圈人,吵吵嚷嚷,李长庚张望了一回,便仗着身高力大挤了进去,不一会摸了一支蘸了墨汁的毛笔出来,招呼顾岳赶紧过来写,一边笑道:“幸亏何秀才认得我,不然还真借不到笔!”
何秀才论起来是何思慎的族侄,不过何思慎辈分大,何秀才反倒比何思慎年长十几岁,当年考中秀才后一直没能进学,废科举后也没能找到别的出路,就在家里呆着自个儿读读书,倒是练得一笔好字,时不时有人上门去求着写个书信对联之类的,逢年过节时候,常常也会出来替人写个字,收点儿润笔费贴补家用。李家桥不少人家门口贴的春联,都出自何秀才的手笔,虽经风吹日晒,残褪不少,也还看得出笔力不凡来,顾岳当日见了,还很是赞叹了一回。
顾岳接过笔来,左手托着河灯,右手提笔,按着李长庚的指点,在白灯上写了新近亡故的父亲的名字,在素花灯上写了亡故已经数年的母亲的名字,又都题了自己这个送灯人的名字。旁边有人赞了一声:“后生伢写得一笔好字!”
李长庚也讶异地叹道:“听说好多念新学堂的学生,用惯了自来水笔,毛笔字都写不太好了,仰岳你倒是一点也没落下。”
顾岳落下最后一笔才开口说道:“我从五岁开蒙就没断过练字,哪一日不小心落下了功课,总要挨父亲的板子。直到上了中学后,父亲事务也忙了,才没这么天天盯着练字。不过习惯成自然,一直也没放下过。”
李长庚很自然地接过笔,在自己那盏荷花灯上写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个字,又题了自己的名字。他父母俱在,连祖父母也还健在,自是用不着白灯素灯。
李长庚的字与顾岳相比显得朴拙许多,旁边人却也没有露出“刚才那后生伢字写得好不如让他替你写了”的意思来,只赔着笑想请李长庚借笔给自己用用。顾岳约略明白过来,或许这花灯上的字,最好是自己书写,当然,那些不识字的村民又当别论。
李长庚很抱歉地向那人道,这笔是借何秀才的,他不好转借。一边说一边将花灯递给顾岳拿着,自己赶紧举着笔挤进人群去还给何秀才。
河边青石板铺就的码头上,挨挨挤挤站了不少人,李长庚和顾岳好不容易找到个人少些的角落,蹲下去放了河灯。
看着那两盏素灯在河水中随波漂去,很快淹没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之中,顾岳不觉轻轻吁了口气,心头也轻松了不少。
先前和他们一道出来的那几个李家桥的少年,也已经放了河灯,呼朋引伴地拉起一大帮人,不知为何同另一帮少年起了争执,李长庚和顾岳从码头那儿上来时,正遇上他们相持不下,吵嚷之中,有人叫道:“斗龙就斗龙,怕你个鸟!”然后又有人高声叫道:“小葛老板!快去找小葛老板,咱们要和李家桥斗龙!”
李家桥这边则有人高叫:“李长庚!李长庚!快点,这儿!这儿!”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很快分开,显见是觉得有大热闹可看,一个个兴奋地交头接耳,有些孩童已经迫不及待地站到凳子上去了,唯恐过一会人多了看不到热闹。
李长庚一边快手快脚地束紧腰带、扎紧裤腿,一边向一脸疑惑的顾岳说道:“咱们要斗的是板凳龙,大龙得过年和求雨的时候才能请出来舞。仰岳你以前舞过龙没有?”
一个李家桥的少年拍拍顾岳的肩膀笑道:“就算没有舞过龙,也能上啊,仰岳底子好、身手灵活,不上场太可惜了吧!”
虽然还不曾与顾岳正经过招,大家也已知道,顾岳能够将六十句《正气歌》配着明山拳六十式一口气走下来,只这一条,就比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强了。
顾岳跃跃欲试,又有些担心,自己毕竟是生手,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差错,让李家桥这边输了,似乎不太好。李长庚看出他心中顾虑,笑道:“说是斗龙,其实也不好真刀实枪地分输赢,就是图个热闹,仰岳你想上场来玩,跟在我后头就行了。那个位置没什么花样,只须跟着龙头就行,再就是得提防对面的龙尾来打,或者是龙头来咬。”
李长寿此时也凑了过来,听得这句话,立刻点头:“蛇打七寸,舞龙时也会打七寸,那个位置可不好站。都说仰岳你身手好,又是上过阵见过血的,肯定能守得住打得过。万一手生掌不住,又不是不能换人嘛!”
大家都觉得对孤身一人远道归来的顾岳应当格外优待,何况顾岳上场也不一定就比其他人弱,说不定还能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顾岳的确也很想去试一试,当下也不客气,三两下结束停当,同李长庚几人一道,站在街道当中活动手脚,舒展身体。李长庚还没忘了趁这个机会同顾岳说一说对面那帮少年的来历与身手,也好心中有数,上场之后知道怎么对付。
八桥镇这一带十来个村子,习武的人不少,仔细论起师承来,都是从李家桥传出来的,或是拜师学艺,或是姻亲传承,由此开枝散叶,各有所长。期间又有人从外乡学了功夫回来,与明山拳杂糅在一处传承,这流派就更多了一些,比方说唱武戏的葛老板那一支,就号称精通十八般兵器,耍起招式来架子最是堂皇好看,他的长子最得真传,人称“小葛老板”,每次斗龙舞龙时都被拉出来当龙头,不说输赢,至少能得了满街人的喝彩,每次的彩头也拿得分外足,当然也有不少人对葛老板不服气,嘲笑他家是花拳绣腿,只能摆着看看,没真本事。
顾岳听到这儿不免看了看对面那位刚到不久、也正在活动手脚的小葛老板,看长相也就端正而已,不过同样的招式到了他手上,硬生生要比别人多几分渊停岳峙、行云流水的英武不凡,也难怪围观的人群里,诸多目光总是绕着那小葛老板走。
李家桥这边几个少年,斜着眼睛看过去,嘴里还在嘟哝着,显见得是大不服气。
顾岳有些疑惑:“术业有专攻。他们家练武是专门登台演戏的,当然要架子好,台下人才会喜欢看。我们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跟这个又不相干,有什么好斗气的?”
李长庚笑笑:“那个,就算知道看热闹的大多是外行人,看不懂里头的门道,所以才给小葛老板喝彩,咱们心里头还是不怎么舒服吧。咱們村可是明山拳的正宗嫡传,哪能让人说不如外村练得好?”
顾岳恍然明了。
此时两边去借凳子的同伴,已经从街边熟悉的人家家里借了一二十条八仙桌的长条板凳出来,又找了两盏花灯,绑在其中两条板凳的前端,充当龙头,龙头后边,用绳索各串了七条板凳,便是龙身与龙尾。
李长庚当仁不让地斜捉住前后两条凳脚举起了自己这边的龙头,顾岳在他身后,也学他的样子斜捉住前后两条凳脚举起了龙头后的那条板凳。
片刻之间,两条板凳龙已经成形,又有各自的同伴借了铜锣来,“当当”两声,两条龙同时呼喝起舞,街道两边围观的人群跟着口号齐声吆喝:“二月初二龙抬头,龙王庙前把雨求!”
两条龙的龙头同时低伏下去呈跪拜状,龙身立刻跟着低伏,舞龙的少年们一个个扎着马步蹲下身来,稳住龙身龙尾,待到人群将方才那句话唱第二遍,龙头昂起,又依次站起。如是重复数次,动作倒也不难,难在须得整齐有序,令得龙头、龙身、龙尾如波浪般起伏有致。
锣响三声,人群又唱道:“三月初三龙摆尾,河鱼一尾接一尾!”
龙头应声斜摆,顾岳跟着斜过板凳,后头的龙身龙尾,一段接一段地斜了开去,到得龙尾处,已成扫荡之势,围观的人群赶紧让开空地来,以免龙尾摆不开去。
每唱一遍,龙头便换一个方向略略斜摆,到得龙尾便须得快跑着换位,如是数次,两边的龙尾都跑得气喘汗流了,趁着龙尾摆到街边,大家拍掌指点哄笑之际,赶紧同时换人,以免呆会儿力气不济,反闹了笑话。
第三句唱词是“四月初四龙出洞,满树桃花满树红”。意境挺美,但是顾岳根本来不及体会。潜龙出洞,顾名思义,两条龙都沿着街道急跑起来,以象出洞之义。两边人群跟着一路跑,唯恐落后了看不到后面的热闹。
李家桥这边的少年们,到底脚程更快一些,跑到镇子东头的大晒谷坪时,超过了小葛老板那边足足三段龙身。
提着铜锣的两名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连敲五下,与人群一道吆唱:“五月初五端午节,龙王出行涨大水!”
既是涨大水,乘着洪水出行的龙王,自然是凶猛迅疾、横沖直撞。
李长庚有名的力气大,小葛老板不敢直接和他撞上,灵巧地一摆头,让开李长庚,板凳的凳面径直撞向他后面的顾岳,顾岳眼疾手快,手腕一翻,将凳面迎了上去。
两条龙狠狠地撞在一起,不过顾岳这边明显要吃亏一些,一边是直冲,一边是被横撞,顾岳顺着对方的冲势将板凳一斜,又连退两步,消去几分冲力,到底顶住了后劲,没有被对方撞断七寸;李长庚则借着七寸处内陷之势,龙头一歪,撞向小葛老板后面的那段龙身,也正是对方的七寸处,可惜两条龙绞在一处,不好发力,也未曾撞断对方的龙身。
一个回合过后,两条龙又分开来,在晒谷坪中游曳,寻找下一个机会。
这一次冲撞顾岳的是对方的龙尾,那少年个子不高,力气不算大,顾岳轻轻松松便扛住了对方的冲力,那少年却突然飞起一脚踢了过来,顾岳不便再退,略一错步让过这一脚,心中有些踌躇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还招时,他身后那名李家桥的少年已经一脚踹了过去,只是隔得距离稍远一些,不曾踢着对方。
而两条龙挨近的地方,双方少年举着板凳,底下脚来腿往,转瞬间已经交锋十数次。
顾岳眨眨眼,觉得自己又长了见识了。
于是再一次遇上对方龙尾飞脚踢来时,顾岳毫不客气地踹中了对方的小腿。那少年被踹得一个踉跄,一连退了数步,大约是痛得厉害,将小腿抖了几抖,一时间不敢落地着力。
小葛老板回头呼喝了一声,龙身弯起,如弓满张,又是一声呼喝,弓背直冲向顾岳这边的龙身。
李长庚迅速弯过龙头,龙身随之摆开,龙尾绕着晒谷坪转了一大圈,令得龙头反过来撞向小葛老板那边的后半段龙身。
顾岳随着李长庚的动作,也挨近了对方,两边凳面相抵。顾岳左脚不动,右脚连环踢出,第一脚用脚掌踢中对方小腿,将对方刚刚抬起的一脚踢了回去,第二脚换用脚尖踢中了对方膝盖,令得那少年身形不稳步履散乱,第三脚则用脚背往他膝弯一拍一抬,那少年砰然一声仰天倒地,整条龙也被带得乱了步伐。
小葛老板立刻大喝“换人”,这算是又输了一局了,围观的人群遗憾地叹了一声,李长庚他们这边则笑嘻嘻地让开空地来。
锣响六声,人群齐声高唱:“六月初六太阳毒,田头晒死龙和虎!”
两条龙应声往地上一倒,少年们撑着凳面就地翻滚,举着龙头的李长庚和小葛老板,翻滚时还得注意着,不能让板凳上绑着的花灯被弄坏了,因此只能将板凳竖起来侧翻。
两条龙翻了一圈又一圈,间或还要抽搐摇摆作晒得死去活来之状,人群不免哄然大笑。
待唱到“七月初七天气凉,龙王龙王尾巴长”时,两条龙都伏地不动,只将龙尾摇来摆去,两队中都各有一名少年,拿了绳索举着板凳跑进来,一边跟着龙尾的摇摆左蹦右跳,一边还要将自己手中的板凳绑到先前的龙尾上去,以表示夏收之后,吃了供斋的龙王尾巴又长了一截。
这回却是小葛老板那边的少年手头灵活,先一步绑好了新一截龙尾。
待到李长庚这边也已绑好,人群伴着锣响高唱“八月初八月弯弯,家家户户秋收还!”
既是秋收,龙王自然也吃得肚肥肠满,时而弯弯曲曲盘成一团,时而舒展腰身悠哉游哉。当然,这样摆架势的动作,顾岳他们这边的确是不如小葛老板那条龙舞得姿态好看。
接下来一句唱词是“九月初九送重阳,龙王造酒忙又忙。”
大约是为了对应“造酒”一事,晒谷坪中被倒扣了十来个箩筐假装酒缸,两条龙围着箩筐盘绕游动,龙头时时点向箩筐以表示酿酒之意,间或整条龙还要从箩筐上跳过去。一群少年都身手敏捷,跳了几个来回,也没碰翻箩筐,赢得阵阵喝彩,人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少年们正在得意,不想场外有人见不得他们这样轻松,溜进来将箩筐都翻了个面,没有倒扣的箩筐,在少年们跳过去时,只轻轻一带,便晃荡起来,其中两个还侧翻在地,滚了开去,将小葛老板那边的龙尾绊了一跤,好在只是龙尾,那少年赶紧跳起来,倒没有大碍。
如此一来,大家的动作都慎重了许多,饶是如此,两条龙都被绊过好几次。待到锣声再响、两条龙都退到晒谷场边上的时候,便是顾岳也难免松了口气。
不紧不慢的十声锣响,正好给了两边的少年们一点休息的时间。让顾岳意外的是,十来个箩筐仍旧散落在晒谷场中,并没有搬下去,也就是说,下一节还得用上。
这一回的唱词是:“十月初十小阳春,龙王宴客在昆仑。”
李长庚趁着空当赶紧转头向顾岳说了一句:“这次是抢箩筐。记得千万不能用手。”
顾岳应声“记住了”,转眼看看,果然人人都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眼睛各自盯住了某一个箩筐,只待锣声一停便要奔过去抢。
锣声停歇时,两条龙几乎是同时飞蹿了起来,李长庚这边跑得略快半步,一眨眼便蹿到了场子当中,横过板凳将对面跑过来的小葛老板撞得倒退数步,跟在他后边的顾岳顺势一脚,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箩筐挑得高高飞起,落向后面的龙尾,龙尾少年立刻飞脚接住箩筐,稍稍停顿一下止住箩筐去势,然后将它稳稳当当地停放在晒谷场的边缘。
顾岳则紧跟着李长庚又向对面那半个晒谷场抢进了两步。
小葛老板那边的龙腰倒是有几分狠劲,不退反进,仗着一股蛮力撞向顾岳身后那个少年。那少年没挡住这股冲力,一个踉跄,几乎翻倒,他脚边的那个箩筐则被对手趁机挑飞向那边的龙尾了。不过顾岳和他后边的龙腰也在此同时成偃月阵围了上去,将小葛老板那边的龙腰少年踢得立足不稳,怪叫着抖着腿退了回去。
顾岳立刻又抢了对面的一个箩筐。
转眼之间,晒谷场中的十来个箩筐便被踢到场子边缘处,顾岳这边抢的箩筐共有七个,对面只抢到五个,数目上毫无疑问是胜了。不过小葛老板那边的龙尾少年,脚上功夫挺不错,匆忙之间,也将五个箩筐排得整整齐齐,又比顾岳这边略显杂乱的排列要好看许多,故而他们那边的喝彩声似乎毫不逊色于李长庚这边。
顾岳身后那少年嘀咕了一句,很不服气那边做的面子工夫。不过到底是他們这边赢了,倒也没再说什么。
这一回斗龙却是到此为止了,没有像顾岳原先猜想的那样要一直唱到正月初一去。李长庚放下龙头时向顾岳解释道:“正月里舞大龙才会唱满十二个月,斗足十二个回合。今晚算是人手挺齐整的。有时候凑不齐人,只斗两三个回合也有。”
顾岳也放下板凳,因着举的时间长了,双臂微微有些酸胀,却只觉得痛快淋漓,酣畅至极,心底隐隐的郁结之气,不知不觉间,似乎已荡然无存。
五、
双龙既已斗罢,两边自有帮闲的少年们接了板凳去还给主人家。围观的人群稍稍散去了一些,不过大多还是逗留在晒谷场外,向着刚才舞龙的少年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李长庚他们一个个都是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迎着众人的目光与指点,故作镇静从容地往晒谷场东边的甜水井走去,沉不住气的那几个,几乎有些同手同脚了。偏偏还有不少看热闹的,跟着他们往甜水井走,嘴上说是一道去喝水,只是那视线越发热切地往少年们脸上扫去。
紧挨着山脚的那个甜水井,四周砌了一丈多宽的石井台,井栏不过一尺来高,边上一棵老柳树上挂了个木瓢,大家轮流拿木瓢在井里舀了水喝,顺便冲洗一下脸上汗水,之后坐在旁边的草坡上歇息聊天。
小葛老板与李长庚坐在一道,略略聊过几句,便笑着转向顾岳道:“我猜着你就是顾仰岳,果然没猜错!不错不错,有空多来我们村玩玩!”
小葛老板的语气很是热情,只是这话让顾岳有些不明所以。李长庚一时间也没明白过来,倒是小葛老板那边有人笑道:“小葛老板,你妹子才十二岁,下手不用这么早吧?”
又有人笑道:“小葛老板的亲妹子年纪小,几个表妹堂妹可正当时啊!”
顾岳怔了一下便明白了,摸摸自己脸上,猜着先前涂上去的泥印必定早已被汗水冲得没留下多少印迹,刚才洗脸时想必更是将脸上残留的印迹也洗得干干净净。他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看看李长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刻澄清,以免小葛老板那边的人误会深了,更加下不了台。
好在李长庚一明白过来,赶紧拍拍顾岳的肩膀,向小葛老板等人笑道:“我才留心到,仰岳脸上的泥印被汗水洗掉了,也难怪各位没有看到。我这就带仰岳去挖块湿泥补一补。”
小葛老板诧异地问道:“仰岳已经定亲了吗?”
他打听顾岳这个人时,好像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啊。
李长庚摇摇头,想要解释一二,又觉得要将顾岳先前说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那番话向小葛老板这一大群人详细说来,似乎总有些交浅言深的不妥之处,于是只笑一笑,含糊过去了。顾岳自己更是不愿意将那番志向逢人便说,当下也只沉默不语。
小葛老板遗憾地叹口气,也识相地不再追问。
绕过这片山坡,前方一片竹林,竹林外边便是一带水田,新秧初齐,蛙声虫鸣不断。
顾岳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转向竹林。
李长庚诧异地随之停了下来,正想问一问,却也听见了竹林里传来的隐约断续的女子呼救声。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竹林里奔去。
竹林茂密幽暗,几乎不见月光,不过以顾岳和李长庚的眼力,倒还能大概辨清方向,踏着满地竹叶,直奔向竹林对面那个池塘。
月光之下,池塘靠近竹林的这边水面上,果然有个女子在挣扎呼救,似乎也通点水性,只是被水草缠缚住,总也游不动,只能不停地拍水,长长发辫散落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顾岳正要脱了鞋下水救人,却被李长庚拉住:“不能下水,这个青草塘里水草太密,缠死过好几个人!”
李长庚不知道那女子为什么会掉到这个离路边稍稍有点距离的青草塘里去,但他决不能让顾岳这样贸然跳下水去。
顾岳也明白这一点,但见那女子似已无力挣扎浮沉,又觉得自己不能坐视,略一踌躇,目光扫过塘边的粗壮毛竹,立时有了主意,一拉李长庚,向着那几棵毛竹奔过去,脱了外衣略绞成一条,往两棵并排而生的粗壮毛竹上一套,衣服两端缠在双手手腕上,握紧了,双脚交替蹬着毛竹,缠在手上的衣服则不停地往更高一段竹节上套,手足并用,飞快地往竹梢那端爬上去,毛竹也随着他往上爬而渐渐弯曲,垂向池塘水面。
李长庚在他套住毛竹时便已明了,立刻也将衣服绞成长条,套住了顾岳攀爬的那两棵并生毛竹的下端,脚下使出坠劲,将毛竹坠压得更加弯垂向水面。
毛竹隐约咯吱作响时,顾岳总算接近了那个在水中挣扎的女子,他的双手缠着衣服套在竹节上,不便解开,于是干脆伸出左脚来。溺水之人,手中一碰到物件,立刻牢牢抱住,拖得顾岳也往水面坠去。李长庚在岸上看得清楚,赶紧松了松脚下坠劲,毛竹随之回弹,顾岳右脚仍旧牢牢勾住竹竿,同时顺着回弹之势,将手上衣服挂到了下一段竹节上,顺势下滑,那溺水女子则被他脚上一用力,拖出了水草的缠缚。
李长庚一步步放松原本被他紧紧压住的毛竹底端,顾岳则一节节从竹梢往竹根处滑落,因着两个人的重量挂在上头,直至他们挪到了岸边,毛竹也未曾完全弹直,正好让李长庚将那溺水女子从顾岳的左脚上解下来。
毛竹砰然回弹,顾岳飞快地滑落下来,解开衣服,拎在手中走过去,
那溺水女子浑身湿淋淋地坐在地上,看起来手软脚软,一时间是爬不起来了。
顾岳两人互相看看,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那儿等着。
那女子好不容易喘息过来,抬起头看看他们,似乎有些认得李长庚,迟疑片刻,说道:“两位大哥是李家桥的吧?我爹是何道士。我是赶着替我爹拿忘在家里的响板去戏台,抄了近路,才不小心掉进青草塘里去的。救命之恩,理当重报,只是眼下我爹还在戏台那边,不知能否劳烦两位大哥去告知我爹过来接我?惊魂初定,委实是走不动路了。”
月下看那女子,果然生得与何道士有几分相似,文秀得不太像乡野人家女儿,而且即使刚刚经过这样的生死之难,喘息未定、声音微微颤抖,说起话来,也有条有理,颇有几分何道士在戏台念唱词的抑扬顿挫、从容镇定,让顾岳和李长庚都大有好感。
李长庚略一踌躇便说道:“我路熟,我去找何道士,仰岳你在这儿守着吧。”
毕竟夜色已深,丢下何家姑娘独自一人在这荒郊野外,的确不太妥当。
至于瓜田李下之嫌,顾岳是坦荡无所忌惮,李长庚则觉得乡里乡亲哪有那么多忌讳?自己快去快回便可以了。
何家姑娘感激地道:“多谢大哥了!还请大哥悄悄与我爹说话,就说,我不小心摔倒在路上,扭伤了脚,走动不得。别的……”她窘迫地低下头去,讷讷不能语。
李长庚觉得何家姑娘大概是怕何道士太过担心,又或者是眼下的处境太过尴尬,所以不肯让更多人知道,也是人之常情,当下慨然答应。
李长庚跑得飞快,转眼便已不见踪影。顾岳收回目光,见那何家姑娘浑身水淋淋的在深夜凉风中微微发抖,觉得她大概是挺冷的,随手便将拎着的外衣丢了过去。
何家姑娘接在手中,仰头看看顾岳,低声道了句谢,也没有故作矜持,默默将衣服裹在了身上。
顾岳不免觉得这姑娘看起来又顺眼了一些。
静立了片刻,顾岳习惯成自然地扫视着池塘与竹林周围的地势,下意识地寻找那何家姑娘滚入池塘的痕迹。这个面积颇大的池塘,几乎是被竹林环抱着,只有一面临着山坡延伸下来的一条小路,小路高出池塘不少,不过坡面还算平缓,苇草丛生,顾岳眼力好,不多时便辨认出其中一带苇草似乎刚刚被碾压过,扑折一地。
何家姑娘应该就是从那儿一路滚下来的。
顾岳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警觉来。
这个坡面并不算陡峭,滚落下来时,速度不会太快以至于根本无从反应;而苇草又坚韧不易折断,从这何家姑娘的镇定来看,也应该足够冷静,不至于揪不住苇草自救;看她拍水的样子,应该略识一点水性,也不至于一路滚入离岸边一两丈远的水中。
他转过目光看看仍旧低着头沉默地坐在草地上的何家姑娘。刚才这姑娘在池塘中挣扎求救,可不像是做戏。生死之间的恐慌、乍遇救命稻草时爆发出来的狂喜、死里逃生的后怕,不是做戏能够做得出来的。如果不是恰巧遇上他和李长庚就在附近,这姑娘说不定就此溺毙于水中了。
他看看那一帶被压倒的苇草,又看看何家姑娘,正在心中猜测其中究竟有何蹊跷,那何家姑娘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目光的移动,悄悄转头看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顾岳更觉得个中有问题了。
他向何家姑娘说了一句:“我就在这边上走走。”随即向那一带苇草走去。
何家姑娘一见他行走的方向便脸色惨白,仓促地叫道:“别去那儿!”
顾岳转过身来探询地看着她。
何家姑娘一叫出来便知道自己失言了,定一定神,垂下眼帘说道:“我那一跤摔得奇怪,好生生在路上走着,突然一阵晕头晕脑的,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清醒过来时已经被水草缠住,挣扎不脱。老人家说,青草塘里有水鬼,我怕是水鬼趁着七月半开鬼门关时出来找替身。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离那有古怪的地方远一些为好。”
顾岳向来不信这个,当下只笑了一笑:“无妨。”
不待何家姑娘再说什么,他顺手折下一根半枯的竹枝,大步往那一带压倒的苇草丛走了过去。
何家姑娘大是着急,只是方才在池塘中挣扎得脱了力,一时半刻爬不起来,更不用提去阻顾岳了。
顾岳不一会便走到了苇草丛中,用竹枝拨开苇草以免其中藏有蛇虫,时不时揪住一把苇草借个力,飞快地攀上缓坡上了那条小路。
站在小路上,居高临下,仔细看了一会,又沿着那一带压倒的苇草走了下来。
何家姑娘低着头,双手抓紧了衣服,整个人如绷紧的弓弦一般,一听到顾岳走回来的脚步声,便猛然抬起头来。
顾岳一言不发地将一根尺许长的水烟筒递到何家姑娘面前,这是他在那一带苇草丛里捡到的。
何道士是要登台唱戏的人,按常理来说,是不会吸食水烟以免坏了嗓子。更何况顾岳现在回想起来,何道士的牙齿和手指头,都没有被烟叶熏黄的痕迹。
所以,这个一看就是经年吸食,以至于底端都已焦黄发黑的水烟筒,不是何道士的。
顾岳见何家姑娘神色仓皇,却迟迟不肯给个解释,再想到方才何家姑娘那大有戏词风格的言语,以为她正在想着再用什么戏本子里的故事来糊弄自己,不觉皱了皱眉,将水烟筒又收了回来。
何家姑娘一见他这动作便惊得心头猛地一跳,唯恐顾岳将这水烟筒拿回去到处问人,到底狠下决心要说出实情,神情反倒镇定下来,仰起头说道:“我今晚确是为了赶着替我爹拿响板送到戏台去,才抄了这条近路。只是害我跌入青草塘的,并非水鬼,而是这水烟筒的主人。那匪徒潜藏在苇草丛中,突然用水烟筒绊了我一下,害我从路上滚了下来——”
她略有迟疑,底下的话,委实不太好出口。只是迎着顾岳的清正目光,忽而又有了勇气和信心,继续说道:“那匪徒想要害我,我虽然力气不如,也拼死不从,用响板卡住那匪徒的右手,拖着他一路滚入了青草塘。这水烟筒,想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来的。我家自幼传得呼吸之法,可以在水底憋气盏茶工夫,故而入水之后拼尽全力拖住那匪徒,令他不得浮上水面。只是待到那匪徒动弹不得、沉入水底时,我自己也被水草缠住,没了力气游出来了。”
这么久也不见池塘中再有动静,那匪徒想来是必死无疑。顾岳心想这就对了,他就觉得那一带倒伏的苇草丛七歪八扭,又过于宽了一点,被重物压得太过了一点,委实不像是这么一个苗条文秀的姑娘直接从坡上滚下来就能够压出的痕迹。
何家姑娘已经将能说不能说的,全都说了出来,此时如释重负,不再像方才那样紧张后怕,想一想又道:“当时惊吓太过,没大看清楚人脸,只大概认得,应该就是八桥镇上的人。我爹吩咐我回家去拿响板时,这个人似乎就在旁边听到了,又是本地人,所以知道这样一条近路,才能潜藏在路边下手。”
顾岳这时才意识到,何家姑娘相貌秀雅、谈吐温文,在八桥镇一带的确算是非常出众的,再说何道士又家资丰厚,也难怪何家姑娘会被人盯上。
他以前的一位同窗家里,就有一位亲姐,因为人生得好,陪嫁又多,被邻村的无赖子用了无赖招数缠上了,不得不嫁过去,临出阁时哭得死去活来,只是无可奈何,婚后的日子据说是苦痛不堪、生不如死。那位同窗每次说及此事,都会怒骂痛哭,却又无法可想。
照那位同窗的说法,那无赖子目的在求娶,他姐姐最后能够嫁出去还算是好的,还有一些姑娘不幸遇上心思更歹毒的匪徒之后,走投无路,只能自杀或出家,更有被匪徒甚至自认为丢了脸面的家人卖去异乡、生死不明的。
何家姑娘遇上了同样的无赖子,所不同的是,变起猝然,她却能够奋起自救。
顾岳半点也不觉得何家姑娘将那无赖子拖入塘中溺杀有何不对,更不认为她会编造这样的谎言来蒙骗自己——若是真相流露一星半点出去,哪怕何家姑娘半点错没有,也会被乡野间的流言蜚语逼得难以存身。
顾岳掂了掂手中的水烟筒,再看看倒伏的苇草丛,忽而将手一扬,水烟筒飞了出去,越过大半个池塘,稳稳地掉入了远离苇草丛的另一边水中。
何家姑娘错愕地看着他。
顾岳拍拍手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烟尘:“好了,你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一路滚入池塘中,被我们救出来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停一停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我表哥,其他人更不会知道。”
何家姑娘郑重地说道:“我也不会告诉我爹。”
顾岳有些吃惊,但随即明白过来。
军情学的教官曾经说过,知道秘密的人每多一个,便多了一分泄露秘密的风险。
再严谨的人,也会有泄密的可能。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不会泄露丝毫秘密。
何家姑娘不论是为了不让父亲操心,还是为了不让此事多一丝泄密张扬的可能,愿意独自承担这个略有些沉重的秘密,都让顾岳生了几分敬重。
顾岳看看那边的小路,李长庚与何道士还没有来。
他转向何家姑娘:“我叫顾岳,哦,顾仰岳。去报信的是我姑妈家的表哥李长庚。”
通个姓名,要是这件事出了什么差错,何家姑娘要找他商量,也好找得到人。
何家姑娘方才听顾岳说得一口官话,便已猜测他应当是李家桥新近从云南回来的那个读新式武学堂的顾家子弟,果然没猜错。顾岳既通了姓名,她也低声说道:“我叫何秀。”
顾岳心中忽地冒出一句话:“这倒是人如其名。”不过这点念头一掠而过,他已转头望向缓坡之上的小路,李长庚与何道士正沿小路急奔而来。
顾岳跟着李长庚回到甜水井那边的山坡时,同伴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正要过来找他们。李长庚解释道,方才他是陪着顾岳找茅厕出恭去了。大家倒也沒有生疑,只有一个少年嘟哝了一句:“洋学堂的学生就是爱讲究。”这四望无人的野地,哪儿不能蹲一蹲?非要找到茅厕才肯出恭。
顾岳手上拎着湿衣服,小葛老板随口问了问怎么将衣服打湿了,李长庚也随口答:“弄脏了,洗了洗。”小葛老板心说顾岳这洋学堂的学生果然爱讲究,难为脸上还肯涂两道泥印,心里不知多不自在呢。
大家都得穿过八桥镇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重新回到南岳大庙去,与其他人会合之后再一道回家。自认为已经和顾岳混得半熟的小葛老板,一路走一路问顾岳昆明那边的中元节怎么过的,听说那边土著极多,是否风俗也大不相同。
顾岳以前不怎么关心这些,只能说个大概,印象里只记得也十分热闹,到处都在唱戏放灯,行人都在欢笑游乐,少年男女结伴对歌,不似中元鬼节,倒似元宵佳节。
说到此处,当日昆明城中的人来歌往、今日祭祖路上的轻快说笑、少年男女的眉目传情、戏台上下的兴奋热烈、八桥镇主街上的拥挤人流,还有舞龙斗龙时的酣畅淋漓,飞快地闪过心头,令顾岳心中忽而生出莫名的感触。
不过这点感触立刻便被眼前的热闹景象与李长庚和小葛老板等人的说笑淹没了。
至于青草塘里、水草深处躺着的那个八桥镇上的无赖子,也只如一丝轻絮般飘过顾岳的思绪。
虽说是鬼门大开、亡者归乡的日子,但那般艰辛的夏忙之后,能有这样一个唱戏酬神、放灯舞龙的节日,便是才只经过一个夏忙季、原本心事重重的顾岳,也不由得放开心怀投入到这样的热闹之中。
后记:
鼓盆而歌,语出《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以为庄子不因妻子而悲痛,反而敲着瓦盆唱歌,是大不应该。庄子回答,人之未生是与天地一体,人之既死不过是复归于天地之间,生与死不过是如四时运行一般的自然现象,故生不足喜,死不足悲。人只有坦然地随顺生死之化,才算是真正领悟了生命的真谛。鼓盆而歌,正是为坦然看待生死。
庄子的观点比较学术派,似乎不太接地气也不太可能是正统主流,毕竟儒家传统是讲究居丧必哀的。然而传统中国乡村社会,向来有丧事喜办的风俗,时至今日,很多地方依然如此。
或许普通人对生死的看法,其实更接近庄子心中的自然之道?
八桥镇的中元节风俗,确有虚构之处,不过以“丧事喜办”之传统而言,又未必纯属虚构。故本篇以“鼓盆而歌”命名。
(责任编辑:蓝汀)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扶兰 桀桀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