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今古传奇 >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6期 > 〖武侠原创〗大风吟 山海卷(六)

〖武侠原创〗大风吟 山海卷(六)

分类:今古传奇 更新时间:2023-01-26 12:50:35

前情提要

吴土焙离开神仙岛后,巧遇张果老,救治张果老后受到“八仙”请求,吴土焙决定带领天刀门等人,前往梅花谷解救白莲教唐教主。正当一切进展顺利之时,遭到丁骄阳与手下得力干将的围追堵截。吴土焙等人眼看不支,却又遇到官兵前来围剿白莲教……

第十章开宗立派

桃红梨白,山青气醺。触目满眼春,早有赏花人。大路通坦,休去忆,旧时沟痕。往事无非、淡愁浅虑,一壶酒,皆成昨日星辰。谁耐烦,仍丝丝缕缕,牵心绕魂!且换了,轻裳薄裙,信马由缰,与此春风、共天伦。

山坳弯曲,一眼所见只有十来丈长短,官兵从这豁口一队队地驰进,看情形竟有数千人。

丁骄阳喃喃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官兵?来得这样快!”

唐赛儿叹道:“丁骄阳,你年纪不小,行事却当真不知天高地厚,白莲教弟子穿了战袍,岂能不惹来官兵?”

白莲教暗中谋划大事已经多年,自唐赛儿任教主之后,告诫广大弟子,凡事都要严戒张扬,十人以上相聚,务必打扮成各种妆相,万不可统一服饰。除在十分可信人的面前,万不可透露身份,等等规矩,切身厉行。

白莲教徒屡屡被官府拿获之事大为改变,近两年间,朝廷甚至以为白莲教已经绝迹。然而也有一班教徒觉得不够英雄,私议唐教主年纪轻轻,胆子却比老太太还小,特别每遇官府征粮收赋、徭役抓丁,或是天灾人祸、民怨抬头时,便难以按捺,想举旗干点大事的情绪从来没有稍歇。

丁骄阳谋划篡夺教主之位,其中最打动追随者的一条,便是许诺带领教徒择日举旗,杀贪官,惩污吏,开官仓,分田地。

这次到了神仙岛,便令青龙、朱雀二旗的教众穿起了朱红战袍,许多追随者高兴得欢天喜地,激动莫名。

那神仙岛远离陆地,岛上原有居民都是东海八仙的下属,余者便是朱雀、青龙二旗赶来相聚的白莲教徒,自然也不怕引人注目。

丁骄阳见不过是教众穿一件衣服这样的小事,便如此聚拢人心,自觉谋略手段,的确天纵英才,得意之情,也就不用多說了。

这回带四百名教徒出岛赶往梅花谷,不知是忘记还是故意,没让他们换下战服,未料早被人发现,告密于莒县知县。

那知县姓光,靠多年积蓄捐了个官,做到知县,自觉祖坟上冒青烟,名字都改了,叫做光宗祖,听得密报,惶恐万分。白莲教徒竟然在自己辖境大举出现,自己这顶纱帽及纱帽之下的脑袋只怕都要搬家,吓得当场晕死过去。

待他醒转,师爷分说道:“此事福祸难料,却也不可一味害怕。倘若一举将这数百名邪教徒擒获斩首,老爷不光脑袋安稳,说不定这顶纱帽还得往大里改上一改。”

光宗祖闻言,深觉言之有理,大惊转为大喜,本要上报青州知府,但想莒县距青州来回至少三天路程,等知府批下指示,说不定白莲教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说擒贼若是得力,知府大人便是头一份功劳;擒贼若是不力,自己却是头一份倒霉。转念之间,已有计较,叫道:“天助我也!”

原来离莒县不足八十里的沂南山下,便正有一支军队在此练兵,带兵的将军叫腾叔刚,旬月之前,光宗祖还曾带领士绅商贾,宰牛烹羊前去犒军来着。

当下连夜带了师爷、两名衙役,疾赴沂南。腾叔刚一听,心想简直是老天赐了一场大富贵,当即点齐两千兵马,亲自出马,与两名副将、五名参将率军赶来。

一路上马衔枚、刀入鞘、枪隐光,急速行进,按线报指点,天亮之时,便追到这片山谷。

光宗祖虽是文官,但立功心切,也跟着大军到来。他贵为本县知县,却不知这是何处,一问地名,叫做“打狼谷”。

向腾叔刚道:“大吉大利!这岂不是正说准了吗?”

腾叔刚命小校打探,果然有数百名白莲教徒在谷中,好像正在内讧。

腾叔刚却也是一名干将,命一名副将、两名参将率六百人绕路赶到前头,把守出谷路口,自己率一千四百人就地休息。估计那端就绪之后,发出命令:“冲进山谷,见到逆贼,降者擒拿,倘若胆敢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官兵杀气腾腾冲进谷中,一名姓胡的参将一马当先,叫道:“逆贼全部跪地受绑,否则死路一条!”大刀挥出,早将东路上堵谷口的两名红衣教徒砍下脑袋来。

白莲教见官兵如此势大,顿时大乱,向西面奔逃。哪料那一面也早有官兵严阵以待,一伺教众奔来,将令发出,如潮般拥上截杀。

白莲教徒大多身负武艺,却不过三百余人,冲锋陷阵如何是大队官兵的对手,顿时又有数十人被杀。

吴土焙纵声叫道:“天刀门弟子,都到这边来!”

众师弟听行五师兄呼唤,抢过来靠拢。他们在南山的半山坡,官兵早已查明上到山顶之后便是一道悬崖,不担心他们跑掉,只将山谷中的红衣教徒围截杀戮。只见血肉横飞,哭爹叫娘,天刀门众弟子看得无不变色。

不过片刻,众红衣教徒被斩杀上百人,余者或拼死冲突,或被按住绑起。

那腾叔刚策骑进谷,望望南山坡上的天刀门众人,下令官兵上山捉拿。

吴土焙急忙大声叫道:“将军大人,我们是泰山扇子崖下天刀门的,不是白莲教的。”

天刀门弟子有数名伤在白莲教徒手下,腾叔刚进谷之时,早已见到,听吴土焙的话,将信将疑,问道:“尔等为何跟逆贼结仇火拼?莫非是内讧?”

吴土焙双手急摆道:“不是,不是,绝对不是!”但一时之间,要编个理由出来,却是非他所能。

江石桥在一旁道:“将军明鉴,我们兄弟聘了一房娘子,却被丁老贼给抢了去,兄弟们心想,我们天刀门一向是大大的良民,蓬莱的知县顾老爷、泰安的知县满老爷都说我们是保境安民的义士,我们忠于大明、听官府的话,兄弟的娘子如何能容人抢了去?因此便又给抢了回来。这丁老贼追到这里,双方打了起来,咱们才知道他是白莲教的教主。”他一张方脸,神色真诚,说到丁骄阳抢娘子,义愤填膺。

刘元接道:“将军大人,说老实话,知道他们是白莲教的逆贼之后,小的等人便害怕了,本想就此罢手,白莲教却定要将我等赶尽杀绝。若不是将军大人来得及时,在下等人便死在那丁老贼手里啦!”

腾叔刚信了九成,说道:“都放下兵器,下来跟本将军回到莒县县衙,是真是假,自有分晓。”

成良、刘元等均瞧吴土焙眼色。

吴土焙道:“将军大人,我兄弟的娘子被逆教教主擒在山顶上!”向山上一指。

腾叔刚向上一看,果然见三个人站在峰顶,问道:“哪个是邪教教主?”

天刀门四十人倒有五六十只手指向丁骄阳,一齐道:“便是那个老的!”

腾叔刚暗暗欢喜:我擒住贼王,这功劳可就大得很啦。令副将率一支小队上去擒贼枭。

此时大部红衣教徒不是被杀便是被擒,只有九个人着实厉害,被官兵团团围住,兀自不肯投降。这些人武功高强,正是吕洞宾、张果老、汉钟离、曹国舅与艾风、四大美女、铁马和尚、千手观音、程六里等辈。

这九人本来分对儿厮斗,此时一致对外,官兵虽众,却一时难以将他们制服,反而不时有人受伤退出战斗。

腾将军见他们的服色与红衣教徒不同,问道:“那几人是谁?”

吴土焙大费踌躇:这情形之下,想要帮着东海八仙推托,怎么也说不过去。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一起冲杀出去。可官兵这等威势,怕是只能“冲杀”,却不能“出去”。不禁有些后悔卷进白莲教的难缠事,支吾道:“这个……这个……他们……”

忽然之间,却听闻人飘飘怒道:“吕洞宾,咱们先跟官兵拼命,你怎么还要刺姑奶奶这一剑?”

吕洞宾眼睛都红了:“你杀了何师妹,我也不要活了。反正今日大伙儿都要死,先让你死在前头!”一剑又刺到。

闻人飘飘右腿中了一剑,身手不大灵活,双镰舞动,奋力迎敌,辩道:“谁踩死她了?”

吕洞宾发一声喊,张果老、曹国舅、汉钟离一齐向他靠近,一面应付官兵,一面抽隙向闻人飘飘招呼。

程六里、艾风、铁马和尚大骂声中,几人混战成一团。不过几人不是已经受伤,便是斗得脱了力,官兵看出便宜,挺枪举刀,向九人轮番进攻。

九人骁勇,又杀死杀伤四十余名官兵。

那胡参将使一杆点钢枪,极擅马战,命步兵退开,率一队骑兵来回冲突,九人终于打不出重重包围,被一一制服,押在阵前。

谷中白莲教徒被杀了三百多人,尸横遍地,余者皆跪地投降。

腾叔刚见官兵损伤也有数百,他虽是平生经过不少战斗,却也看得心惊肉跳,冷笑道:“你们这些反贼,当真了不起,了不起!”

唐赛儿眼见众教徒几被杀伤殆尽,叹息不已,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说道:“丁骄阳,你这下可称心如意了么?”

丁骄阳懊悔之下,面无人色,本呆呆观看,听唐赛儿一言,恨恨道:“那又怎么?假如当初不是你抢了我的教主之位,怎么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你也难辞其咎!”

方升见他面露凶相,横刀护胸,将唐赛儿挡在身后。

丁骄阳怒道:“先杀了你个臭小子!”呼呼两掌拍出,方升挥刀迎上。

丁骄阳左手掌势不变,右手拇食二指疾伸,捏住刀背,中指在刀背上一弹。他内力十分了得,方升只觉得虎口一麻,单刀被他夺去。接着“砰”的一声,右胸中掌,跌下山来。

天刀门众人纷纷惊呼,却见方升骨碌碌滚落,上山的官兵抢上去迎住,七八人一齐推挡,将他截下。方升口角流血,肋骨折断了数根,痛得昏死过去。两名官兵将他拖下来。

丁骄阳道:“唐赛儿,哈哈,唐大教主,你的神功到底去了哪里?”一刀向她砍去。

唐赛儿目不稍瞬,冷冷望着他。

却听那副将叫道:“原来她便是唐赛儿!”声音中满是惊喜。

丁骄阳耳听八方,刀到中途,忽然心念一闪,刀势硬生生停住,一把抓住唐赛儿,横刀架在她颈中,大声向官兵叫道:“站住别动!谁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腾叔刚急忙下令:“别动!”

唐赛儿乃是白莲教教主,朝廷早已知道,是神宗皇帝点的钦犯。这两年来始终不闻唐赛儿的消息,官府都说唐赛儿已经死了,所谓“佛母转世、三年重现”云云,不过是白莲教蛊惑人心、蒙骗百姓的把戏。

是以腾叔刚前面听说丁骄陽乃是教主,本已信了,此时听到这女子便是唐赛儿,又惊又喜,心道:原来这便是朝廷钦点的女贼首。皇上欲擒此女久矣,却始终无得,这一下如果生擒女贼首领,押解到北京,当真是奇功一件!当下高声道:“大家都别动!你那老贼……老者,把唐赛儿押下来!”

丁骄阳道:“哈哈,老夫却不是傻瓜。此时唐赛儿是死是活,是老夫说了算。将军答应老夫一个条件,老夫便让你活捉唐赛儿!此人是朝廷钦犯,将军生擒此女,献给皇帝,升官进爵,自然便是意料中的事了。”

莒县知县光宗祖本来缩在一边,一听之下,心花怒放,远远向唐赛儿望去,见她风华容姿,当真人间少有,当下道:“游击大人,让下官来问他。”从洞窝中闪出,站在腾叔刚身边,问丁骄阳,“大胆刁民,本官是莒县知县,你见了本官与腾将军,不跪下磕头,还敢妄谈什么条件?”

丁骄阳抬头吸了口气,一瞬间已经作出定断,押着唐赛儿慢慢下山来,向光知县说道:“小民丁骄阳,见过将军大人与知县老爷。”向两人行了一礼。

白莲教徒无不愕然。

只听丁骄阳道:“小民原是白莲教的副教主,三年前,因与白莲教上下不合,被开革出教,眼下是流民一个。”说到这里,等着光宗祖反应。

腾叔刚道:“那他们为何说你是教主?”

丁骄阳道:“大人明察,小人当初加入白莲教时,白莲教只不过宣扬教义,没说过要造反举事。小民既然上了……上了贼船,再下来却也不好办了,是不是?”叹了口气,接道,“小民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后来居然当上了副教主。后因不肯反叛大明朝,才被开革出教。此妖女名叫唐赛儿,她才是教主。大人问问她自己便知。”

腾叔刚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唐赛儿冷冷道:“不错,本人便是白莲教教主。”丁骄阳听她直承其是,松了口气。

腾叔刚哈哈笑道:“你年纪轻轻,又是女流之辈,逆教怎么会尊你为教主?休得胡言乱语欺瞒本将军!”

唐赛儿又是微微一笑,却不多言,抬头望着天。

她容貌无双,娇颜芳华,腾叔刚此时手握重兵,被她冷冷一笑,竟不由自主生出惧惭之感,定了定心神,向丁骄阳道:“你要说的条件,究竟是什么?”

丁骄阳叹道:“小民当初被这妖女开革出白莲教,便是因为不愿跟着兴妖作怪,跟朝廷作对。小民年纪已经不小了,若是长此以往,这一生活得不好不说,只怕死后还要遗臭万年。小民洗心革面,想要一个为朝廷效力的机会。”

丁骄阳声音虽小,却也被不少白莲教徒听到,当场众人都瞠目结舌。

腾叔刚哼了一声:“那么你把唐赛儿押过来,交给本将军。”

丁骄阳心想反正已做决断,当下更不疑迟,道:“是。”松了唐赛儿,将单刀扔在地上。

两名官兵押住唐赛儿,推到腾叔刚面前。

腾叔刚凑到唐赛儿面前,摇头啧啧称叹:“逆教头子,却原来是你这样一个娇弱小娘子,当真奇怪至极。”

唐赛儿道:“昏君無道,官府就会欺压百姓,你们这些狗官,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腾叔刚脸上黑线一闪,继而哈哈大笑:“有意思,果然有意思!”令官兵将她押到一边。

艾风叹息一声,皱眉摇头,满面懊悔。闻人飘飘奇道:“教主……丁大哥,你怎么……怎么……”

她对丁骄阳情有独钟,对他之言,向来奉为金科玉律,可见他见了官兵,毫无气节,不禁失望至极,呆呆流下泪来。

铁马和尚开口大骂:“丁骄阳,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老子跟着你这叛徒干,当真瞎了眼!”

其余红衣教徒也纷纷咒骂。其中最为响亮者,自然数汉钟离、张果老等人。

官兵狠狠磕了几下刀柄,骂声方歇,但人人脸色悲怒至极。

独有程六里道:“将军大人,小民也愿意投效朝廷!”

曹国舅喝道:“你这走狗!也配活在世上!”突然挣脱官兵,冲到程六里面前,抬腿一脚,踢得程六里满脸是血。

腾叔刚喝道:“杀!”

几名官兵手起刀落,曹国舅顿时身首分离,血溅数尺。众人无不惊骇。

吕洞宾等人拼力挣扎,被官兵死死按在地上,脸面直按到土里去,听得呜呜几声,没了声息,昏死过去。

吴土焙不禁低低叹了一声。

腾叔刚却已听到,霍然转头望着他,冷笑道:“谁是你兄弟的娘子?”

吴土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中二念交战:是反是降?是反是降?突然间妻儿的面容浮现于脑海,大声道:“天刀门弟子都放下兵器,听从大人安排!”

众师弟依言而行,上来一队兵士,将他们也看押起来。

唐赛儿骂道:“天刀门的无知东西,你等与我白莲教作对,得罪了佛母,人人该死!”

吴土焙羞愧难当,却也无话可说。

唐赛儿冷笑道:“你等先是杀伤我白莲教的兄弟,又引来官兵捉拿我们,这等行径,也配在武林中立足?哈哈,这下可好,你们自己不也被官兵抓了么?”

吴土焙道:“我们……”忽然间明白了她的用心:她骂我们,官兵便不会跟天刀门为难。一刹那感佩至极,泪花打转,心中只想:如何才能助她逃出去?他本来就不是有急智的人,这下连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铁马和尚忽然道:“唐教主,属下跟着这老贼反你,真是大错特错!你大仁大义,我老铁到了阴曹地府,再跟你赔罪!”向前一滚,脱了官兵控制,冲向腾叔刚。

官兵大惊,挥刀拦截。

铁马和尚双手已被反剪,掌上功夫使不出来,一头撞得一名官兵吐血倒地,双足翻飞,又踢倒数人。

众官兵纷纷呼喝,持枪轮刀围上,铁马和尚转眼间成了一个血人,却硬朗至极,兀自翻滚踢打冲撞。

官兵将他砍翻倒地,几支枪矛一齐刺进他的身体。

铁马和尚抬起眼来,望着唐赛儿,呼呼喘气,嘴角血沫直冒。

唐赛儿垂泪道:“铁马和尚,你误听人言,才犯了糊涂,我不怪你了!”

铁马和尚脸上露出大欢喜,说道:“多谢教主……”说完便合目气绝。

腾叔刚怒极,与光宗祖低声商议几句,下令道:“将这里所有人等,都带回莒县县衙大牢里,一一细审!”

官兵将天刀门众人一并绑了,那丁骄阳苦心孤诣投诚,居然也未能幸免,一并押着出谷。

官兵浩浩荡荡来到莒县县城,已是下午。

官兵擒了若干白莲教逆贼、贼首乃是名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子等等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城里男女老少都出来观看。

光宗祖骑着军马,自觉当上这知县以来,以此际最为威风,左顾右盼,好不得意。不过很快便发现百姓没怎么看自己这位县太爷,反是都看着唐赛儿啧啧称奇。

到得县衙,光宗祖却发现有一件事着实为难,原来莒县并非大城,大牢只有十来间,已经关满了欠缺地租、逃避役工等诸多犯人,一时不知如何才能关押这么多的逆贼。

不过此事也不能把光宗祖当真难为住了,一拍脑袋,命衙役找来一个姓乔的大户,令他腾出屋子,足有数十间,将一干人犯押了进去。

县里捕快衙役人手不够,请腾将军留下五百名官兵看守。

此事议完,光宗祖命人急报青州知府。腾叔刚急奏兵部。

这次抓到的人犯一共有一百一十二人,天刀门就有四十七人。

那乔员外家里里外外布满兵卒,严加看守。

天刀门众师弟商议,都觉得反正自己不是白莲教徒,等事情查明,官府自会放行。

吴土焙心想:只怕官老爷贪功心切,把我们也算进名单里面。却无脸跟众师弟说出这一担心。方升被丁骄阳打了一掌,前胸肋骨断了三根,气息虚弱,却一声不吭。

吴土焙难过至极,说道:“各位师弟,假如咱们过了这一劫,做师兄的,一定让你们人人发财!”众师弟不知他说的是那宝船的事,还以为师兄心中愧疚,急不择言,都反过来劝他。

那光宗祖得了钦犯,当夜提审。唐赛儿一言不发,光宗祖气得胡子乱翘,却只得又收进监中。又提审红衣教徒数名、天刀门人数名。

一夜中板子不知打斷多少根,终于审出一点来龙去脉,原来白莲教不但没有消失,反是暗中势头更大,教徒有好几万,遍布十数省。

光宗祖、腾叔刚又惊又喜,便在白莲教徒的惨呼声中,似是看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却也审出天刀门众人确实不是白莲教的,第二日令各人写了具保。

天刀门众人放下心来,耐心等候。

又过了两天,光宗祖亲来巡查监房,吴土焙问道:“光大人,事情已经查清,该放我们走了吧?”

光宗祖哼了一声:“尔等虽不是逆教弟子,却与逆教甚有瓜葛。本官已给泰安、蓬莱发文,让两县派人来保领尔等。有罪没罪,该如何处置,想来泰安傅知县、蓬莱叶知县熟悉大明律法,该比本官还清楚吧?”

吴土焙等心下忐忑,低声下气央求放行。

光宗祖连连摆手,末了眼睛一瞪,喝道:“再跟本官吵吵闹闹,小心尔等脑袋!”

天刀门众人气怒无计。

光宗祖得意大笑,来到一间厢房门前。

那厢房四周二十余官兵,执枪提刀肃立,关押的正是唐赛儿。

光宗祖吩咐打开牢门,只见唐赛儿面壁而坐,一动不动。

光宗祖道:“女贼,回过头来,本官有话问你。”

唐赛儿道:“你问便是。”

光宗祖自见了唐赛儿,当真垂涎三尺,心中的邪念,那也不便多说了,苦于每次提审都有腾游击陪着,不敢造次,今日午后好不容易将腾游击灌醉,自己趁着酒意来提审犯人,便是没打什么好主意,当下大着胆子,伸手去拨唐赛儿的下颌,笑道:“本官就是要你转过头来,再问你话!”

唐赛儿霍然转头,满面怒色,双目直视着他。

光宗祖反吓了一跳,缩手退后一步。只见唐赛儿脸色略显苍白,美貌却难描难言,不禁心痒难搔,对左右道:“本官要密审女贼首,你们先到外面等候。”关上门来,笑嘻嘻地道,“唐赛儿,难怪逆教那么多男人肯向你俯首听令,就连本官见了你,也跟掉了魂似的!”

唐赛儿冷冷发笑,一言不发。

光宗祖道:“你落在本官手里,本官想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原本极为容易。嘿嘿,可本官不想让你受那等罪,你可明白本官的心思吧?”伸手摸她脸颊。

唐赛儿冷笑道:“狗官,你敢动本姑娘一下,我定让你后悔死!”

光宗祖色心大动,笑道:“呵,老爷是能让你吓死!”猛一使劲,搂住唐赛儿肩膀,便去摸她胸口。

却在此时,只听门外有人奔近,却是师爷到来,问明官兵光宗祖在厢房内,说道:“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有白莲教的重大秘密要向老爷密报!”

光宗祖没好气道:“是个什么人?什么重大秘密,你问了没有?”

师爷道:“那人说此事重大,一定要向老爷亲口说。”

光宗祖低声道:“不想吃皮肉之苦,须对老爷好一点。”起身开门,一边道,“本官正密审贼首……来人在哪里?”

师爷回头吩咐:“带那人过来!”

一名衙役引着一人近前。那人穿着一件黑色斗篷,戴着一顶大斗笠,遮住大半面目,但身材婀娜,却是名女子。

那女子说道:“老爷,民女有一物奉上。”双手举过一只革囊。

光宗祖道:“什么物事?”

那女子道:“老爷一看便知。”

光宗祖接过革囊,打开只看了一眼,双手如遭电击蝎蜇,慌不迭扔出。

那囊中的物事骨碌碌滚出,却是一个人头,鲜血未干,瞪大双眼,显然是刚刚被人割下。

官兵一瞥之间,均认出正是游击将军腾叔刚,无不大惊失色,拔出兵刃向那黑衣女子冲上。

那女子身形忽动,掌挑足踢,沾者即飞,眨眼间已将十几名官兵打得无一人站起。

有一名官兵大叫示警,其余守卫官兵向这边急围而来。

那女子一声呼啸,只听得院门处响起呼喝之声,冲进一群人来,约摸数十名,都是乡民打扮,接着四处院墙、屋顶,又跳下数十人。这些人挥刀舞剑,人人身手矫健,官兵根本不是对手,顿时被杀得血光飞溅,惨呼四起,人声大乱。

忽听隔壁牢舍中张果老道:“是大哥来啦!大哥,大哥,我们在这里!”

一名黑脸大胡子叫道:“你们莫慌,教主带着大队人马来救大伙儿啦!”挥动一根铁拐,连毙数名官兵,抢了一人的大刀,劈开门锁。

张果老道:“铁老大,又来了哪位教主?”

铁拐李向那黑衣女子一指:“咱们白莲教,除了唐教主,还能有第二个教主吗?”

张果老、汉钟离等无不一头雾水,齐道:“唐教主明明被官兵关在那间厢房里,这可奇了!”

光宗祖眼见忽生大变,魂飞天外,向墙角爬去。那黑衣女子忽然后退数步,头也不回,一把抓住光宗祖,笑道:“你看看我是谁?”摘了斗笠,露出花瓣似的一张脸来。

光宗祖两眼一眨,惊道:“唐赛儿!你是唐赛儿!她又是谁?”

唐赛儿笑道:“唐赛儿是佛母转世,神通广大,你这狗官,算你开眼了吧?”

光宗祖两只眼珠子都要跌出眼眶,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扭头向门内瞧去,却见另一个唐赛儿好端端地坐着,脸上笑吟吟地道:“我说过,你会后悔死。”

光宗祖道:“这……这……”突然间脸色发青,身子颤了几颤,竟然被活生生吓死。

天刀门众人关押之处,是一间大厅,均趴在窗户、门缝中往外看。突然又见到一个唐赛儿,无不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只见穿黑衣的唐赛儿跃上屋顶,指挥群豪与官兵作战。一时院内院外,处处都是喊杀声。

唐赛儿高声道:“众官兵听着,你们的将军、知县都被杀了,你们还替谁卖命?”命两名壮士以长杆挑着腾叔刚、光宗祖的人头,来回摇晃。

官兵人心大乱,斗志全失,纷纷夺路逃窜。忽然间大门闯进几人,都是将领服色,为首一人拔刀叫道:“弟兄们莫乱,随我杀贼!”却是先前的一个副将。

那副将姓张,本与游击将军腾叔刚及三名参将,都被光知县请了去饮酒,光宗祖甚是隆重,安排县丞、师爷、捕头相陪,还请来了几名歌女,服侍众人宴饮。

席半光宗祖告罪,说道有事去去便来,其余众人也不在意,正喝得酒酣耳热,忽然人影一闪,一名黑衣女子不知何时已到了腾叔刚面前,腾叔刚酒杯还未离唇,便被那人一剑砍下脑袋,提了便走。

那人动如鬼魅,一瞬间便消失,众人揉揉眼睛,腾叔刚脖子上的脑袋确实不见了,唯有鲜血喷溅。

众歌女无不惊得尖叫倒地。

众人醒过神来,那张副将问其余诸人:“她是人是鬼?”

众人皆战战兢兢,无人确知。

张副将凝神一忆,确信这黑衣女子有呼吸有影子,定然是人。然而虽知是人,但武功如此惊世骇俗,来去如电,杀人砍头,如同探囊取物,更加令人胆寒。

张副将与其余三位参将面面相觑,一名小校奔进急报,说临时监舍进入大批贼人劫狱。

张副将气急败坏:“反了,真正反了,兄弟们莫慌,跟我擒贼!”率众兵将赶到乔宅。

官兵见张副将杀进来,精神稍振,奔逃者有十之三四返身作战。

张副将见黑衣女子正在屋顶,叫道:“那便是女贼首!”想到她的闪电一剑,自己不敢上屋,下令道,“胡参将、葛参将,擒贼先擒王,着你二人率人拿下女贼首,死活不论!”

那胡、葛两位参将肚中骂娘,面上却不敢违抗军令,当下率二十余精兵搭起梯子,上屋拿人。那厢房不过丈高,屋角建有花墙,七八名兵士不知高低,施展功夫,从那花墙一借脚,便翻身上了房顶,挥刀向唐赛儿围上。

唐赛儿道:“当兵吃粮,也不容易,不杀你们。”双腿幻成一片腿影,只听得砰砰通通,七人什么也没看清,便跌下房去。

胡参将、葛参将心中暗喜:顶多被踢下房来,倒也不怕。挥刀上房。

唐赛儿冷冷一笑,两人一齐站住,却不敢上前动手。

唐赛儿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倒也乖巧。只不过不杀你二人,许多兵卒便要送命。”倏忽而动,斗篷下亮出两柄短剑,胡、葛二参将只见寒光一闪,未及挡架,脖子一凉,跌翻掉下,已经气绝。

两名参将在军中也算是好手,尤其是胡参将,武功了得,却连一招都没使出便被唐赛儿一剑断喉,众军士均骇得手足发软,再无斗志。

白莲教群豪已将被关押的兄弟放出,两下里合兵,官兵再也抵抗不住,死伤惨重。

唐赛儿大声道:“众官兵将士听着:我是白莲教教主唐赛儿,在莒县城里城外布置了五千人马,昨日已将返回沂南的一千五百名官兵打得全军覆没。朝廷无道,皇帝无德,官府无能,百姓无依。你们本都是穷苦百姓,何苦替朝廷昏君奸臣狗官卖命?”她声音清越,众兵卒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张副将大怒,喝道:“莫听逆教贼首的胡言乱语,吃军粮的,跟我上!”忽然之间,听得耳后生风,忙挥刀挡架。兵刃相交,却见对方是一个黑大胡子,正是八仙之首铁拐李,怒道,“你这瘸子,也来作乱!”

铁拐李道:“教主有令,当兵的投降免死,便是你这将官,不许你投降!”说着又是一拐,张副将举刀抵挡。

铁拐李与他斗了几招,笑道:“凭你这点功夫,居然当到将军,可笑啊可笑!”一拐点他心窝,拐到中途,忽然变点为扫,张副将双腿均断。

铁拐李铁杖停在他脑门上方,笑道:“再不说我是瘸子了么?”

汉钟离上前一扇,那张副将惨呼一声,身首异处。

汉钟离笑道:“大哥,带兄弟几个参见教主去。”

众官兵见将官均被白莲教徒杀死,五百官兵死伤了二百多人,降了一百余人,余者紛纷抢路逃窜。

唐赛儿双目转动,巡视院内外动静,忽然间冷笑道:“丁骄阳,你已投降了官兵,这回要去何处?”短剑回鞘,飞掠而起,向一人扑去,凌空拍出三掌。

那人正是丁骄阳,眼见唐赛儿带着大批教中兄弟杀败官兵,不知怎么,一身绝技又已恢复,看来更胜于往昔,武功出神入化,吓得胆裂腿软。他曾向官兵投诚,被单独看押,呆了半晌,并没有被众人认出。见战事将歇,醒过神来,当下拉低帽檐,悄悄溜到一处隐蔽的墙角,正待越墙而出,猛听唐赛儿飞掠而至,人在半空,掌力已至,将自己周身悉数罩住。他无奈之下将独门绝学“阳关三叠功”运到极限,双掌推出,与唐赛儿相迎,只盼拼个鱼死网破。

只听“砰”的一声过后,丁骄阳委顿倒地,惨叫不绝。原来方才对掌,唐赛儿已震得他全身骨骼寸断。

唐赛儿冷冷一笑,道:“先拖到一边,待我回头问话。”命教徒将四处牢牢看守。

唐赛儿进入先前关押另一个唐赛儿的厢房,关起门来,说道:“姐姐,你受苦啦!”与其相拥,姐妹两人均是泪流满面。

那姐姐笑道:“唐奇儿冒充唐赛儿,还能不受些苦么?可惜唐奇儿没有武功,冒充唐赛儿,只能拿大话唬唬人。唬不住了,只好听天由命。”

唐赛儿破涕为笑,擦擦眼泪道:“佛母转世,自然是心存善念,宣扬佛法。倘若只是一味动武杀人,未免煞风景。我受了雪山老怪一记‘裂云掌,这三年来练功疗伤,本以为三年便会克清掌毒,哪知还是耽误了两个多月。这段日子,若非姐姐替我支撑,白莲教恐怕已被丁骄阳老贼彻底颠覆。姐姐,你虽不会武功,却事事护着我这妹妹,你只有强过唐赛儿,没有不如的地方。”

原来两个唐赛儿,一个是真,一个是假。假唐赛儿名叫唐奇儿,两人本是孪生姐妹。三岁时家遭变故,其父被奸人所害,其母一病不起。幸亏一对小女儿被一位武林异人所救,收养于身边。

那武林异人隐居于昆仑深山之中,除了姐妹二人,只有老仆相陪。得了这花朵般的一对孩儿,视若掌上明珠,将一身本领悉数传授。

姐妹相貌绝似,性格却大不相同。姐姐唐奇儿生性好静,常常手执一卷,沉吟咏叹;妹妹唐赛儿却是练武奇才,难得一刻静下来。

那异人因材施教,唐奇儿通天文晓地理,将四书五经、佛法道门烂熟于胸,那武林奇人曾笑叹:“可惜奇儿是女儿身,否则便是状元郞了。”

唐赛儿练武进境神速,自六岁起便修习内功,到二十岁已经大成,那奇人曾有“假以时日,无双无对”之评。

唐奇儿道:“姐姐不大懂得——那个雪山老怪的裂云掌毒,已经完全好了么?”

唐赛儿转了一个圈让唐奇儿看,笑道:“你瞧瞧!”

唐奇儿目光十分爱怜:“妹妹,那千手观音这次也跟着丁骄阳反叛,为这样的属下,甘冒奇险,大可不必,今后再不要做这样的事了。”

唐赛儿道:“是。”接着轻轻一笑,“不过,天下像雪山老怪潘笑夫那样的人物,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我替千手观音报仇,若是杀了潘笑夫,自然要跟她说;没杀了那老魔头,反而受了重伤,这等事就不必说了。千手观音报仇心切,被丁骄阳利用,也不必怪她。”

唐奇儿点头道:“很对。”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声音很小。有时是唐奇儿说话,唐赛儿点头,有时是唐赛儿说话,唐奇儿点头。

唐赛儿忽笑起来:“这个方升的事,包在妹妹身上。咱们出去见教中兄弟吧。”

唐奇儿摇头道:“这些日子我仔细想过,佛母转世,这一说极好,不可揭破,世间只能有一个唐赛儿,我不能出去让别人看到。”

唐赛儿笑道:“三年前我受了重伤,只得回昆仑山疗伤,怕教中生变,才想出了佛母转世,三年重回人间的话。如今便该让教友知道实情。”

唐奇儿摇头微笑。唐赛儿眨眨眼睛:“我说的不对?”唐奇儿点了点头。

唐赛儿对这个姐姐向来信服:“姐姐一定想好主意了,告诉妹妹吧。”

唐奇儿道:“嗯。”附耳低声说了些话。

唐赛儿神色一会儿凝重、一会儿喜悦、一会儿醒悟、一会儿疑惑,末了点头道:“便是如此,我空有一身武功,见识谋略,永远不及姐姐半分。”

唐奇儿笑道:“佛魔神鬼,只在心间。心在哪里?那是在百姓的爱憎好恶之中。当年陈胜起事,吴广装作狐狸,晚上叫‘大楚兴,陈胜王,役夫深信不疑。明朝的洪武皇帝,说他幼年时什么垒筐为朝、面北为君,什么杀了牛之后,命山神开山藏匿牛皮。这样的故事,一听便是子虚乌有胡编乱造,可军卒百姓却都信了,觉得朱元璋是真龙天子,甘心辅佐。这些故事,比佛母转世,真是浅薄粗糙得多了。”

唐赛儿道:“可是,妹妹总觉得委屈了姐姐。”

唐奇儿笑道:“我性子疏懒,这些日子装作唐赛儿,真是累得不轻。说起来丁骄阳关起我来,倒帮了我的大忙,不然一天到晚处理白莲教的诸般事务,那就苦不堪言了。哦,对了,我替妹妹答应了一桩差事,你可别忘了。”

唐赛儿吃了一惊:“姐姐,你与天刀门的那个方升……你答应的事,我可不干!”

唐奇儿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禁不住脸上晕红,啐笑道:“我什么也没答应人家,瞧把你吓成这样。嗯,方升为了救我,被丁骄阳打成重伤,咱们总得想法子给他治得好好的。不过,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记得你说过,那个闻人飘飘的肥胖之症,有一套功法可以治,是不是?”

唐赛儿气鼓鼓道:“那套功法叫做嫦娥轻体功。哼,四大美女是丁骄阳的死党,我这次不杀她就不错啦,还会传给她那套功法么?”

唐奇儿道:“我已经答应她了,呵,只不过不记得这套功法的名称。当时我是唐赛儿,唐赛儿是佛母转世,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唐赛儿吸了口气,怏怏道:“好吧。姐姐,咱们既然已经杀了那些朝廷狗官,不起事已经不成了。咱们姐妹两个,正好一起建功立业,成就了不起的大事业。你为何还不允?”

唐奇儿来回走了几步,摇头道:“不行,还是不行。眼下朝廷虽然昏庸无道,百姓过得也十分苦,但还没到民不聊生的地步。縱观史家典籍,唯数省数地大饥荒,疫灾不断,流民居无定所,方是起事之机。师父临终之时,再三告诫我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眼下不行,没到那样的地步,唐奇儿、唐赛儿同现江湖的日子,还得慢慢等几年。”

唐赛儿道:“官兵十分不堪,我只不过带了二百几十名弟兄,先是将回沂南的一千五百官兵杀得全军覆没,今日又将五百官兵杀得大败,连同莒县的衙役捕快,大约有六百多人。白莲教的兄弟,无不以一当十。我打算将四旗的教徒聚拢起来,总不下三万人马,一路打到北京去,按姐姐说,这事不成么?”

唐奇儿神情略微激动,点头道:“师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姐妹两个,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他老人家恩情于万一。他老人家与明朝皇室仇深似海,这大明江山,本是师父祖上家的,师父临终之时,虽对我们说过永远不可替他报仇,可他神情之间,分明是含恨而终。”

她又踱了几步,说道:“如今这个神宗皇帝,朝令夕改,言而无信,弄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本来到了这个时候,天下便要大乱,但这可笑的皇帝命不该绝,起用了张居正,支撑了二十多年的太平江山。张居正刚死不久,且看皇帝是秉承他的政令呢,还是做出别的什么举动来,那个时候,咱们再说吧。”

唐赛儿道:“说起来我刚刚知讯,万历已经下诏,说张居正当宰相期间,欺君枉法,把持朝纲,犯下十条大罪。现诏告天下,将他鞭尸三日,锉骨扬灰,满门抄斩。”

唐奇儿双眉一挑:“是么?这个神宗皇帝,当真是自绝于天下了。”又是欢喜,又是悲愤,叹道,“张居正是难得的一个好宰相。可惜,遇到这般昏君,死后不得安宁,连家人也都跟着遭殃。唉,当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后来呢,弄得一人失势,鸡犬不宁。”

唐赛儿兴致勃勃道:“那么可以起兵取天下了吗?”

唐奇儿深思片刻,摇了摇头:“这事真的太大,弄不好,你我姐妹人头落地事小,天下百姓血流成河事大。且再等一等。妹妹,说了这么阵子话,莫要让教中弟兄起疑,你去吧。嗯……派人秘密送我的时候,把那个方升也一起……”

唐赛儿笑道:“这事妹妹办得好好的!我倒也瞧一瞧,那方升是怎么一号人物,能让当世女诸葛牵肠挂肚的?”

当日唐赛儿取下莒县县衙,命打开官仓,取了一部分财物,余者全散发给莒县穷苦百姓。众百姓大喜,均道“佛母降世,救苦救难”,要跟着去打官府抢官粮的,在县衙外跪成一片。

唐赛儿道:“大伙儿苦受得不少,可眼下时辰未到,佛母不能大显神威。三天以后,官兵就会赶来,因此,我等在此之前,便要撤离。”

百姓哭叹挽留,唐赛儿好言相劝,说到动情之处,禁不住热泪盈眶,当时便想要振臂一呼,率军出战,但她一生之中,最相信师父与姐姐的话,只得强自忍住一阵阵的冲动。

回到官舍,请吴土焙、方升等人相见,白莲教几名头领相陪。

吴土焙只认得铁拐李、七星子、艾风,余者虽在劫狱时见过,只不识得姓名。

唐赛儿将各人姓名介绍了。

一名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是龙七奶奶,使得一根好杖;一名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叫马如龙,吴土焙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白莲教朱雀旗使。一名身材瘦高、脸瘦如刀的汉子叫梁穷年,人称“放血刀”;一名病汉模样的名叫霍见山,筋骨嶙峋,好像风一吹便倒,吴土焙却向他抱拳以礼,只因亲见他瘦臂一扫,便打得官兵口喷鲜血,武功十分了得。听唐赛儿说他外号“漠北一峰”,不禁心下一凛:这人大名久闻,原来是这般模样。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妇叫朴玉素,是高丽国来的,眉毛弯弯,笑眼弯弯,别有一样妩媚。吴土焙的妻子便不是中国人氏,听朴玉素也非中国人,不禁心生亲近。还有一个身材略矮但比常人宽出许多的猛汉,像极过年贴的门神,姓印,人称印二。这些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吴土焙一一见礼,不敢稍有不恭。

厅中只有六人坐着,白莲教那边一是唐赛儿,另一位是龙七奶奶;天刀门这边四个人都有座位,除了吴土焙、方升,还有两人是成良、南宫鹤。吴土焙知唐赛儿约谈必定事关重大,要带善于机变的江石桥来,但江石桥与刘元都受了伤。想南宫鹤说话不多,但言必有中,便带了他来。方升虽是重伤在身,却不失了礼数,坚持站着给白莲教头领行礼,疼出一脸冷汗。

唐赛儿特别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悄悄看着自己,不禁好笑,说道:“吴门主,赛儿跟好朋友说话,向来开门见山。这次请你来,一是感谢援手之德,二是请吴门主加入白莲教。”说罢笑吟吟地请吴土焙喝茶。

吴土焙对唐赛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却说明家中有妻有小,另天刀门刚刚经受一场大难,实在是只盼着能带着大伙儿,平平安安过活。

唐赛儿道:“吴门主于我白莲教有极大的恩情,赛儿不敢强人所难。只不过如此一走,今后官府少不得找你们的麻烦。赛儿斗胆,要请吴门主指点几招。”

吴土焙心下不悦,摇头道:“也不必比了。本来在下自觉机缘巧合,蒙高人指点了几招刀法,武林之中,能算得上一号人物了,但见了唐教主的武功,自知就是再练几辈子,也不及十一。在下不知唐教主神通广大,要去救唐教主。嘿嘿,着实不自量力。”

他不知唐奇儿另有其人,以为唐赛儿先前装得武功全失,只是用计诱丁骄阳、官兵上当,唐赛儿武功如神,向他挑战,隐然有点恩将仇报,不禁来气。

唐赛儿道:“吴门主何必自谦?大伙儿都说你的刀法好了不起,咱们武林中人,以刀剑相见,本就是平常之事。”

吴土焙道:“唐教主,人各有志,我不加入白莲教,但与各位脾气相投,总有一份武林肝胆,大伙儿是好朋友。何必定要逼迫在下?”

唐赛儿笑道:“吴门主误会了。你不败在赛儿手里,只怕官府那边脱不了干系。吴门主想过清净日子,官府偏偏不会让你好过的。”走完到厅心,“请吴门主指教。”

吴土焙见她一定要逼迫,心中更气,道:“南宫师弟,借你的刀使使。”来到大堂,说道,“唐教主,请了!”知她武功了得,也不客套,挥刀中路直进。

唐赛儿眼睛一亮:“好刀法!”轻飘飘闪开。吴土焙一旦有怒气,那再不会客气,使出刀法来,刀刀是真章。

白莲教众头领见他刀法果然不凡,不禁都喝起彩来。

莒县县衙大堂之上,往日县官高坐、衙役威武,转眼间成了江湖豪杰切磋武技之所。

吴土焙一连攻出二十余招,始终沾不到唐赛儿分毫,唐赛儿一直未亮兵刃,虽口中不断说“好招!”、“这一刀极好!”,然而好整以暇,如同先生夸奖刚入塾的孩童。

吴土焙激起争强之心,说道:“仔细了!”突然间刀法一变,疾进疾退,全是小巧之技,两尺长的刀口,似是一团闪闪的光幕,灵动无方,无迹可寻。当日雷六鼎所传的刀谱之中,最后一段述的是“无招”。倘若练到高明之处,能够料敌机先,任性而为,羚羊挂角,随手一式,皆成妙着,达到“无招胜有招”之境。

吴土焙资质并非上乘,每看到此节,往往十分茫然,自己练了几回,可每出一刀,不是想到“天地相接”,便是想到“天风浩荡”、“天残地缺”,这一刀是該劈、砍、抹、拖、转、挑、刺,总是存了念想,出两刀之后,便摇头不满意,自料到此境界,恐怕一生也难。

这时与唐赛儿过招,自己武功与她差得太远,心想总之她不会伤了自己,焦急之下,将这“无招刀法”使出。

雷六鼎的一身功夫繁杂至极,无招不精,所谓“万招之后,方达无招”。换到吴土焙身上,于武学所知,毕竟十分有限,这无招刀法虽使出来,与雷六鼎所记的“即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即动之毫厘,制之千里”的高妙之境可差了十万八千里。饶是如此,大堂上众人不禁均精神一凝,气氛顿时不同。

唐赛儿杏眼转动,倏进倏退,试了几招,她的黑披风一会儿鼓荡如帆,一会儿集束如旗,斜飞横移,像一只燕子上下飞掠。

吴土焙出了一头汗,心道:唐赛儿一招未出,我便弃刀认输,这人丢得也太大了!咬牙苦撑。

唐赛儿忽退下一步,笑道:“吴门主,恕赛儿直言,你前面所使的刀法还不坏,刚才这些招数,若遇到高手,免不了吃亏。”脸不红心不跳,气息均匀,一点也看不出刚刚与人交过手。

吴土焙大喘粗气,拱手道:“佩服,佩服。在下这点末技,本来便不值得唐教主一晒。”

唐赛儿道:“可教你刀法的这位师父,一定是了不起的绝顶高手。那个雷小姐是他老人家的孙女儿吧?”

吴土焙心道:我的刀法看起来是天刀门刀法,但心法劲力,却均出自雷老前辈指点。不过此事从来没人知道,就连雷彤、关若飞也不知,唐赛儿何以一看便能猜到?佛母转世,却也不是虚的。

唐赛儿道:“吴门主有此福缘,可喜可贺。赛儿想跟你求个人情。”

吴土焙心道:莫非她要借我的刀谱?不过以她的武功,似乎不必……哦,是了,她还是让我入教。迟疑道:“倘若在下……在下能够做到,那么……”猛想到“入教其实便能做到”,改口道,“还得在下不要为难。另外……在下不是天刀门门主,眼下大伙儿推举,跟几位师弟共同主持天刀门。”

唐赛儿哈哈一笑:“吴门主真是小心之人。”

白莲教几名头领也均笑。

天刀门众人微有怒气,心想唐赛儿与先前判若两人,当面取笑本门宗主,实是无礼得很。

却听她接着道:“吴门主如此小心,却为了营救赛儿甘冒奇险,足见义气深重。赛儿敬你是个有担当的英雄。”说罢深揖一礼,其余白莲教头领神情一肃,均道:“正是。”也一齐行礼。

吴土焙一口气旋即松了,连忙还礼:“在下虽无多少本事,可武林中人,侠义为本,却……嘿嘿,可最要紧的,在下经不住好朋友有求于我。贵教那个吕道长与何道长……其实大伙儿都是好人,好朋友。”众人皆欢言附和,先前的紧张不睦一扫而空。

吴土焙道:“只可惜何道长……”

铁拐李走出两步,铁拐击地,笃笃有声,向吴土焙行礼道:“多谢吴门主挂念,何仙姑只是被闻人飘飘点了穴道,又受了官兵一点轻伤,蓝兄弟、韩兄弟已将她救回来,没有大碍。吴门主的恩情,东海八仙没齿难忘。”

吴土焙喜道:“那好得很啦。唉,要不吕道长恐怕也活不下去。”

唐赛儿微有惊奇,询问铁拐李,铁拐李低声说了几句。

唐赛儿笑道:“老李,这可是好事。待他们的好日子到了,我也去讨一杯酒吃。”铁拐李连忙致谢。

吴土焙想起前面的话头:“不知唐教主有什么吩咐?”

唐赛儿眼光一转,停在方升身上:“吴门主,我想向你借一个人。”

吴土焙别的不甚精明,于男女之情却十分细心,见此情形,心下惊奇,却装作糊涂:“借人?借什么人?”

唐赛儿笑道:“就借贵门的这位方升方公子。”

吴土焙暗道:老天,这位唐教主真是胆子够大,当着这么多属下的面,亲口要人,毫无羞涩,不愧是女中豪杰。笑道:“这可得方师弟自己说。我这师兄,不便做主。”

方升对唐奇兒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听唐赛儿当众要自己跟着,刹那间如遭电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一个声音道:与她行走江湖,就算万劫不复,又算什么?神情激动,两眼闪耀着泪光,站起来说道:“承蒙唐姑娘……教主看得起,在下……在下万死不辞。”

唐赛儿失笑道:“这事也没那么大。朴二嫂,方公子身上有伤,请你给瞧一瞧。”

朴玉素笑道:“能为方公子略效微力,属下十分有幸。”声音如玉振银铃,很是动听。高丽国自古仰慕中华文化,尤其是对于中医药,学自中国,却又另有传承。朴玉素是此道行家,在白莲教中号称朴长今,即为医中圣手之意,白莲教上下,对她都很是敬重。

朴玉素走到方升面前,微微一笑,说道:“方公子,贱妾为你号号脉,不知可否?”

方升面红过耳,伸出手腕。

朴玉素神情柔和,诊脉片刻,又命方升解开衣衫查看胸膛伤处。

方升愈发忸怩,解了三粒纽扣,露出胸膛。却见上面有两个掌印,色作紫黑,掌印外缘红肿起一大片。

梁穷年、霍见山、印二等白莲教豪杰到此时才知方升居然受了如此重伤,心中均暗暗敬佩他硬朗。朴玉素沉吟片刻,面露笑容,右手入怀,取出一只手掌长的瓷瓶,倒出六粒灰黄色药丸,递给方升,说道:“这是生肌续骨丹,两天服一粒,方公子肋骨断处想来半月之后便无碍了。至于公子的内伤,贱妾再想法子凑两副药。”

那生肌续骨丹是以高丽参为君、另外十数味珍奇药物为臣,以秘方焙制而成,端的有神奇疗效。

方升万料不到这六粒药丸之珍贵,但这是唐赛儿亲口吩咐的,心中感激至极,小心接过来,躬身致谢,目光向地,偷偷望着唐赛儿披风一角。

朴玉素道:“方公子气血旺盛,受如此重伤,却像常人一般。果然是好汉子真男儿,贱妾佩服。”退回唐赛儿身后。

唐赛儿道:“吴门主,还有一事要请问,天刀门受伤的朋友,共有多少人?”

吴土焙道:“有二十人受了点轻伤,不算什么。受重伤的,除了方师弟,还有三人。”他见那朴玉素医术娴熟,料想唐赛儿必是要她为本门师弟治伤。

不料却听唐赛儿道:“伤得太少,太少!”

吴土焙愕然。

唐赛儿道:“有一事,赛儿务必要讲:本教人马,明日便要离开莒县,化整为零,蓄势以待。我们到了暗中,一切好办,你们在明处,却是很麻烦。”顿了一顿,问道,“吴门主可想到法子怎么应付了么?”

吴土焙道:“我天刀门众师兄弟可没伤一名官兵,凭他怎的?”

唐赛儿笑道:“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吴门主说话办事,实实在在,本来是一件好处,可连秀才都说不清的事,吴门主只怕更加说不清了。”

吴土焙吃了一惊:“对呀!假若官府冤枉我们,那可怎么办?”心想官府十有八九是要冤枉己等,弄不好锒铛入狱杀头示众也是有的,不禁大为担忧。

唐赛儿道:“赛儿这里想了一个主意,就是有些委屈天刀门各位好汉。”

吴土焙急道:“请唐教主指点。”

唐赛儿道:“受了重伤的,那就不必说,受伤轻的,务必缠满绷带布条,装作性命垂危。连没受伤的,也大可装成受伤。一句话,受伤是越重越好。这些伤呢,自然都是本教所为。呵呵,天刀门众良民被砍成重伤,仍不肯受白莲教胁迫,官府必定大加褒奖。各位好朋友受一时委屈,却免了无穷麻烦。唉,赛儿出此下策,当真对不住得很。”

吴土焙与其余三位师弟对望一眼,均想除此之外,确实别无良策,均点了点头。

吴土焙心下惭愧,说道:“在下以往不知,误听人言,对白莲教误会颇多。与白莲教各位英雄豪杰一见之下,才知究竟。不过,在下……在下另有苦衷,请唐教主见谅。”

唐赛儿道:“赛儿岂会见怪?但想假以时日,吴门主必与白莲教殊途同归。”

又说了些话,进来一名小头领向唐赛儿细语禀报。

唐赛儿听毕,笑道:“这个莒县的官老爷,窖子里、库房里当真藏了不少好东西。赛儿今天替官老爷请客,请天刀门各位好朋友务必赏光才好。”命人便在大堂上摆起十六张大桌,开起酒宴。

天刀门四十余师兄弟都被请来,一一入席。席间唐赛儿亲向吴土焙敬酒,说起他在渭水杀蛟擒鳌之事,白莲教众头领交口夸赞。

吴土焙问起那金鳌的秘密,唐赛儿道:“吴门主不是白莲教人,这事却不方便说了。”吴土焙虽极为好奇,却不好再问。白莲教众头领纷纷给他敬酒,他喝了数十杯光宗祖窖藏的好酒,不觉大醉。

第十一章翳掩皎槎

衣寒中宵醒,月当空,山余影。小楼正寂寞,偏闻促织声。懒续灯,向窗轻风。帘动略发幽思,却被滴露,扰断残梦。叮人蚊虫发绝鸣,明晨菊香满径。轮回最有情。自去睡,安心到天明。

第二日吴土焙一觉醒来,浑不知何年何月何地何事。慢慢神志清醒,只见裴四旺、康德范、卫垛、南宫鹤、鲁青等几名师弟正候在一侧,忙问道:“白莲教的朋友们呢?”

众师弟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原来唐赛儿已率白莲教撤离,连方升也跟着去了。

吴土焙见众师弟果然都绑了绷带,有的吊着膀子、拄着拐杖,有的衣服上均是血迹,笑道:“你们都受了伤,我这做师兄的,也不能好端端的。”由众人给贴了几片药膏,仍回到乔家大院。

那乔员外正愁眉苦脸,团团乱转,一见他面,慌不失迭跪下磕头:“好汉爷爷,你可要救救我一家老小!”

吴土焙忙扶起,详问缘由,乔员外哭叽叽地说了。原来白莲教临去之时,掳去他大小七房夫人并四个子女,告诫他一切要如此如此,否则,这四小七大十一条命根子一个也别想放回来。当时铁拐李道:“爷爷腿有毛病,娶不到老婆,他妈的,爷爷最喜欢财主家的大小老婆。她们七个才生了四个小孩,你若不听话,爷爷保证让她们一人再生上三个就是。这三七一十六外加四个,便是整整四八二十三个小孩,他妈的,爷爷一起杀了。你若是听话,爷爷便动都不动她们一下。”

乔员外吓得发昏,又不敢纠正他算术不对,只点头如捣蒜,指天画地保证必定听话。想起铁拐李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兀自心惊胆战,说道:“吴爷爷,小的已联络了全县一百六十二户乡绅士族,一致保荐吴爷爷,锄恶扬善,忠于朝廷,庇护乡里,率众打退逆教盗匪……这可是那位瘸爷爷要小的这么说的,小的心里面,祝白莲教发扬光大昌盛万代……不过嘴头上必须得骂着……要不官兵来了不好交代,是不是?”

吴土焙宿醉不轻,脑袋昏沉,给他绕的有些糊里糊涂,好一阵才听明白,点头道:“不错,这话我一定会说。”

那乔老爷大喜,满脸堆笑道:“小的已向那一百六十二户乡绅作了担保,只要肯听吴爷爷的话,他们的妻小都能放回。到时还要麻烦吴爷爷,在白莲教各位英雄好汉爷爷面前,多帮衬点好话。”

天刀门产业贫瘠,只在那扇子崖边有二百来亩薄地,另偶尔帮人护趟镖,是以并不富裕。吴土焙行走江湖,士绅员外多给白眼,从没遇过这等低声下气的好面孔,忙抱拳为礼道:“乔老爷,可折煞在下。你称在下一声老弟便好了。白……他们总共掳去了多少人?”

乔员外慌得连连拱手作揖:“哪里敢稱老弟?爷爷要是不怪,小的大胆称你一声壮士。禀吴壮士,大大小小,本县二百多户富裕点的人家,被……被请去了三百五十多人。”

吴土焙暗暗佩服白莲教行事厉害,说道:“在下总会好好周旋,最好是一个不少的,请他们放回。”那乔员外感激得又要下跪,吴土焙好歹劝住了。

乔员外道:“大伙推举了十六位代表,想拜见吴……吴壮士与各位壮士。不知吴壮士意下如何?”

吴土焙沉吟道:“这个……见一见也好,免得……”

乔员外道:“对对对,大伙儿也正是这个意思,见了官兵,咱们众口一词,只说贼众如何如何势大,杀了把总、杀了知县大人,打死打散官兵无数,幸亏吴壮士振臂一呼,率几十位英雄豪杰,带领全县男女老幼,与贼众殊死作战,贼众不敢恋战,方仓皇逃去。”说得煞有介事口沫横飞,而后一哈腰赔笑道,“小的擅专,不知可合吴壮士心意?”

吴土焙暗道惭愧,歉然道:“不过,也只得这么说。要不然,官兵不会相信。”

乔员外欢天喜地地去了,片刻一脸汗地跑回来,道:“禀吴壮士,一十六名代表都在大厅等候,请吴壮士训话。”

吴土焙心里像揣着几只小兔子,当下强定心神,一副毅然之状,来到大厅。

厅中早有一十六张油汗虚淌、诚惶诚恐的胖脸等候,一见他面,都起身寒暄问候,赞扬他忠君爱民、英雄大义,面对逆贼不畏不惧,登高一呼,一呼百应,打退贼军,保得一方平安。

天刀门几名管事师弟也跟着笑呵呵附和,说到激动之处,大家声泪俱下慷慨激昂。

吴土焙初时别扭,后来连自己都有几分相信了,谦道:“在下因一点俗务来到贵县,不料却遇到这么一档子事。我辈练武之人,不敢说精忠报国,但一口气在,不能让贼军得逞,总不敢稍忘。”

众乡绅贵人见他应承,都放下心来,捧出一面大匾,上书“忠心赤胆、爱民护体、义薄云天”十二个闪闪金字,落款乃是“莒州十六万乡民敬拜”。

吴土焙脸上发烧,让康德范、南宫鹤等收下了。乔员外等又奉上金银若干,吴土焙脸上之烧方退,心头之热又至,命师弟也收了。

众乡绅千恩万谢,簇拥了天刀门四十余人,到县城最大的“福临门”酒楼宴饮。那酒楼斜挂一幅“太白遗风”酒幌,门口一副对联,上联“菜精肴美不嫌肚皮大”,下联“窖深醇香但恐酒杯小”。对联欠通,可人家这是大实话,果然菜精肴美,窖深醇香。

天刀门众师兄弟,除原蓬莱宗的之外,没几人见过这等场面,是以吃喝得极是畅快,大伙儿都觉得跟着行五师兄,处处受人尊敬,后来无须众乡绅请敬,哥们儿自己你敬我一盅我回你一杯的,尽欢方散。

第二天近晌午时,大队官兵果然来到,领兵的将军姓谭,略有发福,却不失威武,听员外士绅禀报之后,亲自会见吴土焙。一见之下,谭将军询问了一些情形,也不用吴土焙多说,众乡绅早都抢上话头。直说得吴土焙勇赛李元霸、智超诸葛亮、忠过岳武穆。

那谭将军大拇指都要跷翻,连声夸赞,末了说道:“邪教反贼来势汹汹,连沂南将军都被贼首杀害。吴壮士带领众乡亲一举打退反贼,守城护民,这等身手胆识,真是朝廷之福,本将军立即上奏天听,详述吴壮士大功。”

问起贼兵败走之后的去向,吴土焙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谭将军立即温言相慰:“本将军可过于吹毛求疵了,想那逆教贼人,聚而为贼,散而为民,来时呼啸而至,去时销声匿迹,真是令人头疼至极。”又对吴土焙大大夸奖了一番,命一众人都退下,要单独跟吴土焙说几句话。

吴土焙暗自嘀咕:莫非这谭将军看出什么来了?

谭将军起身拱手说道:“吴壮士,我谭广与你相见恨晚,若是吴壮士不嫌,谭广与你义结金兰,不知意下如何?”

吴土焙本自惴惴,一听此言,意外之下,道:“啊呀,这……这可怎么敢当?”

谭广拉着他手,笑道:“那么,吴壮士便是答应了。”

吴土焙暗道:他是堂堂将军,我跟他结拜了,天刀门上下在官府这边,便再没什么祸患。不安笑道:“只怕将军嫌弃。”

两人跪地,报了籍贯、生辰,敬告天地,相对拜了八拜,谭广已经四十有二,吴土焙二十七岁,吴土焙称谭广为大哥。两人套说了些结义话,都十分高兴。

谭广道:“今后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是不必说了。二弟,你知道我这哥哥的官职么?”

吴土焙愣了一愣,摇头道:“惭愧,小弟不知。”

谭广捋着胡子,笑眯眯道:“眼下我是青州指挥使,总管山东步军。”说罢意味深长地瞧着吴土焙。

吴土焙挠挠头:“小弟对这个一窍不通。总管山东步军,那官儿可……可大得很呐。”

谭广大有得色:“哥哥已经得到消息,朝廷不日便要封愚兄为总兵官。”

吴土焙道:“那总兵官又是多大的……多大的官职?”

谭广道:“总兵官是正三品大将,岁俸四……嘿嘿,二弟,总之哥哥这官儿不小。你知道朝廷要派哥哥做什么吗?”吴土焙哪里会知道,满面崇敬愚钝,又摇了摇头。

谭广道:“东海那边有个高丽国,二弟知道吧?还有一个日本国,二弟也知道吧?对啦,就是这个倭寇国,也叫扶桑、东瀛,现下叫日本了。”

吴土焙道:“这个倭寇国可是大大的一个坏蛋国。听老一辈人说,倭寇国一些坏蛋到咱们大明沿海来,杀人抢劫,无恶不作,多亏戚继光大元帅,带兵打死打伤这些矬子强盗,倭寇这些年才不敢再来了。”

谭广一拍大腿道:“一点儿也不错。他妈的,这些倭寇,在大明没得逞,就去打高丽国了。高丽是大明的属国,已经向大明求援。朝廷这个时候要提拔哥哥的官,那是要派哥哥出兵高丽,助高丽国退倭寇了。”

吴土焙道:“噢,大哥这可不是天下扬名了么?”

谭广苦笑道:“我的兄弟哟,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苦处?不瞒二弟说,哥哥这将军,是世袭的,说到武功,比哥哥强的大有人在。这次要去高丽,哥哥着实担心得很哪。你我既拜了把子,那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哥哥要跟你求个人情。”

吴土焙道:“小弟一介草民,不知能帮大哥什么?”

譚广低声道:“腾叔刚人称赛秦琼,唐赛儿妖妇能杀了他,武功是厉害得很了。二弟却打退那妖妇,武功更比妖妇要好。”

吴土焙暗道惭愧,支支吾吾混过。

谭广道:“因此哥哥想请你跟在身边。他妈的!”突然手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拍。

吴土焙吃了一惊:“怎么?”

谭广歉笑道:“对不住,我这可不是骂二弟。我一想起手上那些白吃粮不管用的东西,这心里便气得很。上了高丽战场,倘若手下有二弟这样一班猛将,那可就什么也不用愁啦。”

到此时吴土焙终于明白,他跟自己结拜异姓兄弟,原来是为了收罗自己,好去打仗。不禁哑然失笑,接着忽然心中一动:当年祖师爷马清光为了助朝廷打倭寇,不惜将千万藏宝相赠戚家军。若非在大黑山出了事,天刀门早已名扬天下。师祖郑中,也曾跟随戚继光与倭寇作战,更在押送宝船途中与倭寇激战,不幸身亡。可见天刀门早有帮助朝廷抵抗倭寇的传统。天刀门传到我手里,便不能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么?脸现踌躇。

谭广笑道:“二弟,这事倒也不必太急,朝廷还没下赦封,我这当哥哥的,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追剿白莲教逆贼余孽。二弟先回泰山扇子崖,等哥哥我为二弟向朝廷要个功名,咱们再慢慢打算不迟。”

吴土焙犹豫不定,说道:“小弟说句揣着葫芦的话:小弟家里事多,妻子刚刚产子,师父初丧,唉,小弟恐怕走不开。”

谭广哈哈大笑:“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让妻儿束手束脚?”

他真是不了解吴土焙,倘若说出别的什么话来,这事还有商量余地,这话一说,吴土焙断然道:“多谢大哥好意,小弟便是这样一个炕头汉子。你若是看不起我,咱们这结义兄弟,就算没结拜好了!”

谭广未料他突然拉下脸来,心想:我何必与这等莽汉拌嘴斗气?只消请一道上谕,皇上圣旨委任于他,他还敢抗旨?此人也算不凡,笑呵呵道:“二弟快人快语,愚兄好生敬佩。人各有志,当哥哥的,也不能勉强于你。”

吴土焙赔礼道:“小弟冲撞,请大哥莫怪。”

谭广勉慰几句,毫无龌龊之感。

吴土焙道:“小弟明日便要回泰山了,不知大哥有什么吩咐?”

谭广叹道:“唉,愚兄与兄弟一见之下,十分投机,真舍不得兄弟离开。可兄弟这等本事,早晚有出人头地之日。只盼办好了家中事务,你我兄弟能早日相会。”

吴土焙不过与他刚刚相识,但听他言辞恳切,心中感动,点头道:“承蒙大哥如此看重,小弟不知怎么报答才好。”告辞而出。谭广又召见莒县士绅,布置安民事务不提。

第二日,吴土焙率众师弟回泰山。莒县士绅乡民直送出三里方回。

吴土焙回想此行,与白莲教教主结下交情,更与将军拜了把子,不觉又是后怕又是欢喜,心想自己大约是真有佛祖保佑,处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一有喜事,便巴不得早一步回到扇子崖下,一路无话,第三天午后便到家。

留守的同门听说此行之奇,均大是羡慕。当晚天刀门沽酒买肉,欢聚尽兴。

吴土焙吃了几杯,回到自己屋子。

这些天来阿依古丽得到滋养,精神康健,吉哥儿像是见风便长,明显大了一些。

吴土焙与妻子说了此行所遇,阿依古丽听得又是担心又是崇拜,一遍遍道“胡大保佑”。

吴土焙忍不住将那蓬莱藏宝沉船的事说给她听了。

阿依古丽道:“吴大哥,我只要跟你和孩子好好的,什么就都有啦。宝贝什么的,又有什么用?”

吴土焙道:“这你就不懂了。宝贝无主,有福气的人才会得。嗯,从前我是无牵无挂,自从有了你,有了吉哥儿,可就不能再是光棍赤条条的。我就是那有福气的人。阿依古丽,你别害怕,那些财宝,我不会都拿了,咱们只拿一点点,剩下的,该给谁给谁,这总行了吧?”

阿依古丽隐隐担忧,但见丈夫正在兴头上,嗯了一声:“我都听你的。”

银子毕竟是好东西,当日莒县乡绅赠送的一千多两银子,变成了家具摆设、吃穿用物,天刀门愈发显出一派蒸蒸日上气象。

这日吴土焙正与几名师弟切磋刀法,卫垛跑来道:“行五师兄,行四师兄回来啦!”

吴土焙喜道:“是么?怎样了?”

卫垛道:“来了一辆大车,古小六跟眯眯眼接他回来了。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少年。”

吴土焙道:“啊呀,关公子与雷小姐也来啦!”

吴土焙率师弟们迎将出去,远远便听到雷彤道:“姓吴的,姓吴的,出来!”声音颇是焦急不耐。

吴土焙答应一声,只见关若飞、雷彤骑在马上,陪着一辆大车进来。雷彤一见他面,跃下马来。

吴土焙连忙施礼:“大小姐一路辛苦!”

雷彤气岔岔道:“可不是么?我跟你说,你这个师兄,毛病真多!总算好好地交到你手里……你来瞧瞧,看有什么短缺没有?”拉着吴土焙来到车前,打开车帘,说道,“姓谭的,你快下来!”

车厢中卧着一人,正是谭火池,却见红光满面,比以前胖了不少,只神色怏怏不乐的,扶着车厢板,慢腾腾下来,说道:“这份鸟气,我也受得够啦。”

吴土焙见他虽未完好如初,然而已然能够行动,着实欢喜,抢上去扶住他胳膊,说道:“四师兄,可让师弟想死了!”

谭火池叫道:“啊哟,疼死我了!老五,你当我是好好的人么?不要碰我,我自己慢慢挪。”从车上摸出一根拐杖,拄在手里,分开众师弟,径直回自己屋去了。

吴土焙十分尴尬,请关、雷二人厅上喝茶。雷彤冷笑道:“吴大门主,你是忠君愛民的英雄,我们高攀不起。你须记住,你的刀法,是跟我爷爷学的。你做事若是顺本小姐的心思,一切好说,若是不顺我的心思,哼哼,你的刀法,真的好了不起吗?”

吴土焙暗暗叫苦:糟糕,雷大小姐定是听了那些假故事,以为我是勾结官府、与白莲教作对的狗腿子了!正要分辩,却听一旁南宫鹤喝道:“小小年纪,说话怎的没深没浅!我行五师兄……”

雷彤突然间一晃,伸手抓住了他胸口。

南宫鹤在天刀门中也算一个好手,可被她一抓之下,全身酸麻,力气全无,大惊之下,准备好的责斥却来不及骤停:“……师兄给你面子,你莫要不识抬举……”

雷彤笑道:“阁下识抬举,本小姐便成全你。”手臂一抬,南宫鹤身不由己飞起,竟有三丈之高。一旁众师兄弟见了,无不惊呼。

南宫鹤面色皆白,叫道:“救我!她点了我的穴道!”头下脚上,飞速跌落下来。地上铺着一色大青石,他若跌落,必定当场脑浆迸溅。

吴土焙心下一凛,可见他落势甚快,凭自己的功夫,若要硬接,非一起摔得头破血流不可,叫道:“大伙儿接住他!”

众师弟蜂拥而前,都伸手向天。

忽然间衣袍飘飘,关若飞斜掠而起,半空中手臂一探,已将南宫鹤拉得头上脚下,接着右掌从他后心一捋而过,解了南宫鹤穴道。

两人缓缓落下,关若飞脸上始终笑吟吟的,一待落地,松开南宫鹤,向雷彤道:“师妹,何必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雷彤跺足道:“连你也来惹我生气!”转身走到那匹“踏雪乌龙”前,翻身上马。

关若飞向吴土焙歉然一笑:“吴大哥,就此别过。”也翻身上马。

吴土焙叫道:“两位……”

雷彤头也不回:“记着我的话!”关若飞回身抱一抱拳。

吴土焙呆了半晌,“嘿”地吐一口气,笑道:“这个雷大小姐!南宫师弟,你莫要惭愧,这位大小姐武功了得,换作是我,也一样被她抓住,毫无办法。”

南宫鹤惊魂未定,喃喃道:“厉害,当真厉害!”

吴土焙无奈一笑:“走,大伙儿跟我去见行四师兄。”

谭火池是五行师兄中的老四,在天刀门有单独的住处,吴土焙已让师弟给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吴土焙一路跟进房来,赔笑道:“四师兄,你的伤治好了,真是可喜可贺!”

谭火池向他翻了一眼,哼着在床上躺下了,说道:“老五,我再也使不了刀啦。勉强拄着拐能走,这也算好了吗?”

吴土焙在他旁边坐下,说道:“四师兄,说老实话,当日在西域之时,你伤得那般厉害,师弟以为……以为你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难得那位妙手道人当真医术高明……”

谭火池冷笑道:“你如今是天刀门门主,要不要派人去谢谢妙手道人?”

吴土焙讪笑道:“这个……四师兄只怕误会了师弟,师弟可没敢当门主。”

谭火池一笑:“眯眯眼、古小六他们都告诉我了,我前头还不信,今天一见,可果然是真的。你当真有本事,师父尸骨未寒,你便兼收了蓬莱宗。可笑那白秀龄跟师父争了一辈子正宗,都落到你老五手里啦。对了,我这天刀门废人,该参见门主才是。”说完装模作样扶着床往下挪。

其时众师弟有十来人在屋中,几十人在屋外,谭火池的话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蓬莱宗弟子不禁脸上变色。

吴土焙咳了一声,扶住谭火池:“四师兄,你这可不是为难师弟么?”

谭火池道:“那可不敢!吴门主刀法了得,兼并二宗,新任门主,正大有作为,我一个废人,敢为难你,岂不是活够了么?来来来,我给你磕头。只不过我这废人,身子不便,请门主耐心些。”作势欲跪。

吴土焙暗暗来气,上前拉住他肩膀,扶回床上,叹道:“四师兄,你一路辛苦,又刚刚治好了伤,且不要乱动。等过几天你歇过来了,老五陪你到师父坟上磕几个头。师兄需要什么用物,我吩咐他们给你送来。”

谭火池懒洋洋道:“多谢啦。”

吴土焙看他一副惫遢无聊之状,不知说什么好,叫古小六、眯眯眼到跟前来,嘱道:“今后你们两个,便负责照料行四师兄。”

二人面有难色,却只得接受,均答应一声。

吴土焙告辞出来,问古小六、眯眯眼情形。

眯眯眼真名米严,因眼睛不好,名字便成了外号。他眼睛虽眯着,嘴头上却很来得,当下一五一十将去江南的情形说了。原来那妙手道人虽说医术了得,可谭火池的脊椎断折时日太长,要想接续完好,却也不能。妙手道人勉强让他能下地行走,谭火池失望之下,对关若飞、雷彤恶言相加,二人虽气,却也不能打他。

回来路上,听说吴土焙带领莒县士绅百姓打败白莲教贼兵,雷彤言语之间,多有对行五师兄不敬之语。

吴土焙听了默默无语,心道:雷大小姐不知道其中情形,怪她不得。不过,武林之中,提起白莲教来,无不摇头,视若洪水猛兽,大小姐同情白莲教,讨厌官府,却又为哪般?想了一会,茫然无得,对二人道:“你们告诉所有师兄弟,就说我说的,大家对行四师兄,一定要恭恭敬敬的,谁也不许有半点得罪他。听明白了没有?”

二人点头而去。

吴土焙折回自己屋中,阿依古丽见他神情,笑问原因。吴土焙说了。

阿依古丽想了半天,道:“吴大哥,你想法子给四师兄找个老婆吧。”

吴土焙一怔,恍然大悟,笑道:“好办法,好办法!”郁结顿时化解,抱起儿子抛接逗弄。

阿依古丽惊道:“小心!别吓着吉哥儿!”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时日匆匆,一晃过去两个多月,到了隆冬季节。

这一日张二婶给吉哥儿新缝了件棉衣,穿上一试,不由得啧啧称奇:“东家母,这孩子长得也太快了,十天前我比着量的,做好了可就小了呢!”

阿依古丽前后看看,无奈道:“小吉哥儿,你自小便穿紧身衣,长大了可跟你爹一样,是个舞刀弄枪的。”

张二婶道:“我给孩子再接上一截子。”恰吴土焙进门,听到话茬,笑道,“咱吉哥儿长得快,长大比你爹有出息。”抱起孩子来,嘿嘿哈哈笑个不停。

阿依古丽道:“今天是怎的了,这么高兴?”

吴土焙道:“你猜。”

阿依古丽道:“给人保镖了?”

吴土焙摇头。

阿依古丽道:“捡了银子?”

吴土焙一笑,仍摇头。

阿依古丽连猜几样皆不中,笑道:“你能憋住就别说。”

吴土焙咳了一声,抖抖双袖道:“朝廷下了圣旨,特赦吴土焙武进士出身,兼具泰安尉佐,正八品衔。老婆大人,你夫君再不是无名无职的光头百姓啦。”

阿依古丽奇道:“什么?你……你当了官?”

吴土焙喜滋滋道:“你道我早上匆匆出去是何事?接旨去了!你瞧瞧。”放下孩子,从怀中小心地拿出一道黄裱圣旨,读给阿依古丽听。

阿依古丽汉语虽已十分流利,但听来听去,也只有“吴土焙、八品衔”几个字听得懂,见丈夫兴高采烈,也跟着高兴起来,问道:“八品衔是个什么官?有族长大吗?”

吴土焙道:“这可跟族长不一样。泰安尉佐,便是管泰安这一带的治安。阿依古丽,泰安知县也跟我换了帖,称兄道弟的,好不亲热。吉哥儿,你爹今后有差使啦。”在小吉哥儿脸上轻轻一扭。

吉哥儿小嘴嘟起,两道眉毛顿时变红,突然哇哇大哭。

阿依古丽忙抱起轻哄,埋怨丈夫:“你又惹孩子!”

吴土焙笑道:“咱这孩子,当真古怪。”

阿依古丽吃了一惊,上下看孩子,问道:“有什么古怪?”

吴土焙道:“只要他一不高兴,两道眉毛就变红了。这孩子长大之后,脾气比他老子还要倔哪。今天晚上,我不回来吃饭啦,师弟们要给我庆贺庆贺。”便要出门。一旁张二婶连忙道喜。吴土焙道谢出去。

阿依古丽怔怔想了一会心事,对吉哥儿喃喃道:“你知道吗?你爹当官儿了,咱们两个,都要有好日子过了……”脸色却似隐隐有什么担忧。

时光如梭,忙碌中迎来新年,送走正月,过了寒食节。

某一日,吳土焙自外面回来,见刘元率几名师弟打回许多苇叶,正放在木桶里清洗。

吴土焙奇道:“这是要干什么?”

刘元道:“禀行五师兄,要过端午节了,大伙儿自己动手,包点粽子吃!”

吴土焙一拍脑袋:“日子过得真快,便要过端午节了!”

他早便打算过了端午,天气暖和了,要去蓬莱大黑山那里探探宝船,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不是教众师弟练刀,便是到县衙里办差,忙里忙外,连日子都过得忘了。

吴土焙是勤快人,当下捋起袖子便要一起动手。

刘元道:“行五师兄还是先回屋看看师嫂跟吉哥儿去吧。”

吴土焙吃了一惊:“他们怎么啦?”

刘元笑道:“师嫂说,吉哥儿会站了。”

吴土焙吁了口气,喜道:“是吗?”兴冲冲跑去。

他已经搬进后梁一个单独的小院中住,一进院门,却见阿依古丽正托着吉哥儿的小手,教他慢慢走路。

吉哥儿两腿东迈一下,西迈一下,乐得哈哈呵呵。

吴土焙道:“我儿子真是好样的!不像你爹。”接过吉哥儿,自顾笑嘻嘻地领着走,见孩子咿呀学语、踉跄学步,不由得喜笑颜开。

阿依古丽心下怔忡,低声问道:“吴大哥,你刚才说什么?”

吴土焙头也不回,随口道:“说什么了?”

阿依古丽道:“你说……说孩子不像……不像你……”

吴土焙呸呸笑道:“我这笨嘴!老婆大人,你想什么哪?不过,但愿孩子长大比我强。在那县衙里,我真受够啦。”

阿依古丽吁了口气,问道:“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

吴土焙气愤愤道:“哼,知县、县丞都是他妈的糊涂蛋。朝廷一次次加饷,说是要防备辽东女真人侵犯边界,在那里筑城加防,这饷银呢,就叫辽饷。去年山东大旱,老百姓都要穷死了,往哪里征粮征银去?今日彭油篓子命我抓那些不缴银粮的穷百姓呢!”

阿依古丽知道他说的彭油篓子乃是泰安知县,名叫彭清,为官却贪多务得,人送外号“油篓子”,意为能揩油没底子,百姓对他咬牙切齿。阿依古丽不懂这些官面上的事,见丈夫不开心,很是心疼,说道:“咱干得不高兴,就不要干啦。”

吴土焙叹道:“嘿,真他娘的上了贼船了。若是这个时候不干了,只怕彭油篓子报上去,上头便要找麻烦了。”

阿依古丽跟着发愁片刻,忽然展颜笑道:“你不是讲过吗,我们会运气满满的好。不用担心,让咱们抓穷百姓,咱们是不干的,你装病不就行了么?”

吴土焙道:“装病?”

阿依古丽道:“是啊。就说你跟师弟练刀,不小心失了手,受了伤。”

吴土焙沉吟道:“失手受伤。哈,不错不错,他娘的,老子这伤受得非重重的不可,彭油篓子,这下老子要请半年长假,你看着办吧!”转愁为喜。

端午过后,吴土焙全身打满绷带,脸上涂了黄姜汁,让两名师弟抬了,去泰安县衙听差。彭知县无可奈何,只得好言安慰,众同僚又凑了些银子,送给吴土焙,让他安心养伤。

吴土焙有气无力说道:“兄弟这次伤得不轻,得出趟远门,请个好郎中给瞧瞧。”

此愁既去,当下准备去蓬莱的事宜。

这日到了晚饭时候,吴土焙提了一个食盒,领着阿依古丽、吉哥儿来到谭火池住处。

谭火池懒洋洋道:“门主亲自来看望,谭老四真是好大面子。”

吴土焙赔笑道:“四师兄,师弟这些日子瞎忙活,来得少,四师兄勿怪才好。”

谭火池道:“噢,你忙得很?忙些什么呢?忙着给师父报仇么?”

吴土焙道:“白贼与涂老贼销声匿迹,我也派人寻访,却没有头绪。不过,杀师之仇,非报不可,早晚有个着落。四师兄身上好吗?”

谭火池冷笑道:“每逢阴天刮风,全身上下便跟戳遍了钢针似的,你说好不好?”

吴土焙想他所受苦楚,恻然生疚,说道:“四师兄,今日师弟带着老婆孩子,在你这里吃顿饭,就是想跟你唠一唠。从西域逃回命来的,只有咱们两个。四师兄,师弟不大会说话,心里可把你当亲哥哥一般。”

谭火池叹道:“将就着吧。比起老大、老二、老三,我也不算最倒霉的啦。你带来了什么好菜?闻着挺香。”

吴土焙听他口气转变,暗自欢喜,支起炕桌,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摆上,见是韭菜炒鸡蛋、醋烧土豆丝、白菜炖口蘑,另一条香气直冒的红烧鱼。

吴土焙道:“该咱师兄弟有口福,这条梭子鱼,我今天早上下河便碰到了这家伙。”

谭火池脸色好看了许多,师兄弟俩对饮了几杯,阿依古丽抱着孩子,在一旁斟酒。

吴土焙道:“我有句难开口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谭火池正吃得筷子不闲,含含糊糊道:“你讲,讲。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吴土焙放下筷子:“嘿,那我就照直说啦。四师兄,我托大刘庄的张二婶,想给你做个媒……”

譚火池陡然变色,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老五,你消遣我吗?”

吴土焙愕然道:“四师兄,师弟真心想给你请个媒,怎么会消遣你?”

谭火池两眼喷火,恨恨望着他,直盯得吴土焙心头发毛,赔笑道:“我……哪里……哪里不对吗?”

谭火池蓦地哈哈大笑,只是笑声中殊无喜意,愤怒、羞愧、豁命、嫉妒、仇恨,种种神情将他的脸孔都变得扭曲了:“你对,你哪里有什么不对?哈哈,是老子不对,老子不对!我他妈让那小子踩断了腰椎,那狗日的妙手道人能让老子勉强走路,老子却永远成了废人!废人,哈哈,废人你知道吗?我是废人!还娶什么老婆?娶老婆干什么?”伸手扭住吴土焙衣领,使劲摇撼,唾沫也溅了他一脸。

吴土焙呆呆无语,懊悔不迭,抱住谭火池,连道:“师弟该死!师弟当真不知……”

谭火池推开他,恨恨道:“老五,你真拿我当师兄,只须替我办一件事:杀了关若飞那个王八蛋!”

吴土焙吃了一惊,摆手道:“不可不可,四师兄,当时只是误会,关公子与大小姐当我们是杀害无辜牧人的坏人,才下那等狠手。再说,凭我这点儿能耐,哪里会是人家的对手?”

谭火池道:“我不管!你要是跟那姓关的小子挑战,自然不是对手。可想杀他,便容易得多。趁他不备,一刀了事。老五,咱们天刀门五雄,就剩下你我两个了,我成了这个样子,你不替我报仇,还有谁能替我报仇?”

吴土焙摇头道:“四师兄,这个仇,还是揭过去吧。我……我帮不了你。”

谭火池嘿嘿发笑,颓然坐倒:“老五,你赶快走,再不用看我了。走吧,走吧。”向外摆手。

小吉哥儿忽然“啊”地大叫一声,满面怒容地望着谭火池,紧紧抓着小拳头。

吴土焙赶紧抱起孩子,叹道:“四师兄,那……那我便回去了。”

一家三口出了小屋,只听里面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谭火池掀翻了桌子。

夫妻二人对望一眼,无奈摇头。

古小六、米严从一侧厢房里出来,迎上吴土焙。

古小六央求道:“别的师兄弟天天跟着你练刀,武功都长进了,偏偏我俩天天要侍候這么个主儿,行五师兄,给我们俩找个人换换,行吗?”

吴土焙正没好气,叱道:“亏你们还是泰山这边的老师弟!不想干了,明日便离开这里!”

吴土焙一向对师弟很和气,古小六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哪里还敢再说,伸伸舌头道:“行五师兄,走好。”

吴土焙哼了一声,大步回自己住处。

阿依古丽见丈夫生气,一声不出,给他打水洗脚,铺好被褥。

吴土焙躺在床上,两眼呆呆望着顶棚,忽然哈地一笑。

阿依古丽放下心来,问道:“怎么笑了?”

吴土焙又笑,指着吉哥儿:“儿子。我笑咱儿子。才多大点小东西,便这样大的胆量,敢对他四师伯攥拳头?”

阿依古丽也笑:“吉哥儿人小,脾气可不小。谁对他脸色不好看,他就大叫,挥着拳头。”

吴土焙对他做了个凶恶之状,吉哥儿果然一声尖叫,拳头乱挥。

吴土焙失笑道:“臭小子,对你爹也不客气。”轻轻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

吉哥儿双眉顿时赤红,鼻子抽了几抽,看样子要哭,突然爬过去抱住吴土焙,狠狠咬住他左脸。

小家伙力气当真不小,吴土焙疼得“啊哟哟”叫出声。

阿依古丽慌忙把孩子抱到一边,看丈夫左颊时,已经留下了四个小牙印。

阿依古丽要打孩子,吴土焙一把拉住,哈哈笑道:“我儿子真行,连他老子也咬。”

阿依古丽还要打:“这毛病可不能惯着他!”

吴土焙笑道:“武林好汉,行走江湖,便得有这狠劲儿。呵呵,好儿子,你咬了爹,爹也不怪你,爹教你骑马。”翻身趴下,左手提着孩子,送到背上,上下颠簸。

吉哥儿乐得咯咯直笑,小小孩童的心里,不知是否从此记住,咬人便会得到好处。

吴土焙跟孩子疯玩了一会,对妻子说道:“明天咱们准备点穿用,后天我便带你跟孩子出去玩玩。”

阿依古丽道:“到哪里去玩?”

吴土焙道:“咱们出趟远门,去海上过些日子。我当日在海上看到日出,便想一定要带着你和孩子看看。啊哟不得了,真是好看得很哪。”

阿依古丽笑得眼角弯弯,道:“嗯,你说到哪里,咱们便到哪里。”

这一夜两人哄吉哥儿睡着之后,极尽恩爱。星光蒙眬,彩云追月,那亘古不变的幽邃苍穹,不知目睹了人间多少悲喜?

吴土焙安顿好天刀门事务,自己雇了一辆大车,一家三口迤逦而行,到了蓬莱。

在蓬莱住了一宿,次日雇了一条大船,拿出当日吕洞宾赠送的航海图看准路线,不对船夫说去何处,只讲方向,不说方位,慢慢在海上游荡了几日。

阿依古丽自与吴土焙成为夫妻以来,从未有过这等快乐时日,每日吹海风看海景,与丈夫说说笑笑,看他在海里游泳玩耍,只盼这样的日子永无穷尽。便在这几天之中,吉哥儿真正学会走路,夫妻俩在甲板上隔着十数步,吉哥儿从爹怀跑向娘抱,松娘手抓住爹腿,欢天喜地之间,竟无须再让人牵扶。

吴土焙喜道:“这孩子刚刚十个月便学会了走路,真是天生的好料子!”这日近午时,看见一处小岛,查那航海图,得知叫做“龟凫矶”,吕洞宾注明岛上有淡水潭,当即命船夫靠过去。隔岛十余丈,大船抛锚,众人解下登陆的小艇,分批上岛。

吴土焙提气在岛上奔了个来回,只见这小岛方圆只有三五十丈,没发现蛇虫害兽,却草木丰美,中间一处小潭,潭水清冽,一尝十分可口。

吴土焙接妻儿来到岛上,对船夫道:“今天咱们在这岛上歇息一晚,明天再登船上海。”

船夫共有十余人,雇主只要肯出银子,凭你爱歇几天都成,当下乐呵呵从船上搬下锅碗炊具,用船帆支起篷帐。

这岛上栖着不少海鸭,吴土焙不多时拣了十几枚野鸭蛋,惹得野鸭嘎嘎乱叫。阿依古丽领着吉哥儿跟在后边,渐渐到了那小潭旁边。吴土焙和妻子在潭边坐下,但见蓝天碧波之中,独生此泥丸小岛,岛中偏偏更有一潭,水平如镜,野花盛开,当斯时此地,让人顿生悠悠无极之感。

岛的另一端生起袅袅炊烟,几名船夫张网捕鱼,笑声不时传来。

夫妻二人对望一眼,均情意绵绵。正沉浸在良辰美景之中,忽然间阿依古丽惊叫一声,却听咕嘟一声,小吉哥儿踩到一块圆石,立足不稳,掉进小潭之中。

阿依古丽叫道:“吉哥儿,吉哥儿!”

吴土焙一跃而起,便要下水救孩子。忽然之间,他惊讶至极,只见吉哥儿浮出水面,神色又是惊慌又是兴奋,手脚摆动,竟自在水中不沉。

阿依古丽见丈夫不动,跺足道:“你去救孩子呀!”

吴土焙摆摆手,轻声道:“你瞧!”便这么说话之间,吉哥儿尝到甜头,笑嘻嘻地玩起水来。

阿依古丽见到这等奇象,也矫舌不下,低呼道:“我的胡大!”

吴土焙双拳一磕,嘿了一声:“我儿子是天才!”除下外衣,也跳进潭中,那潭水不是很深,却也足以没人,好在已是五月下旬,潭水温暖。

吴土焙游到吉哥儿身边,吉哥儿咯咯直笑。阿依古丽望着水中父子,喜不自禁,擦擦眼睛,却是刚才已经急出泪来。

父子俩在水里足足玩了半个多时辰,太阳渐渐西下,吴土焙担心儿子受凉,抱上岸边。吉哥儿还未尽兴,叫喊挣扎,还要下水。阿依古丽抱进怀中喂奶,小屁孩方转怒为喜。

吴土焙蹲在草丛里拧干内衣穿了,笑道:“吃奶的孩子,居然会游泳。他妈的,这事儿要是别人说的,我死活不信。”

第二日登船又行,吴土焙指点方位,傍晚时到了大黑山岛。那大黑山岛北岸有几处木屋草棚,都已倾塌,看来已经久无人烟。当夜在岛上歇了。

次日吴土焙对那船主道:“船老大,咱们算算船钱吧。”

船老大笑道:“待回到陆上去一起算也不迟。”他亲眼见到吴土焙的褡裢里装了不少硬货,再说价钱本就已经谈好,是以并不担心。

吴土焙坚持要算一算。船老大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说了一个数目,是十一两零几钱。

吴土焙道:“好,我再给你翻上一倍,凑足二十两。只不过今天不能给你。你们把船舵、桨帆都卸下来,在这岛上住下来等我几日。那条小艇,借给我使。这岛北边的板棚草房,收拾出几间来,留一间我们一家住。”

船老大虽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可听雇价可观,便也答应,当即便令众船夫照办。

吃过早饭,吴土焙带妻儿划着小艇,离开岛岸。船老大嘱咐道:“小艇受不了风浪,可千万别走太远啦。”

吴土焙谢过。他记得师父童浩声说的那宝船沉没之处,是在岛南三十三丈许,怕被众船夫看到,特意从北岸出发,划了好几里一个圈子,转到南岸旁,让妻子与儿子上了岸等着,自己又划船向南,走了约摸三十三丈,心里越来越迷糊:三十三丈,听着不远,可这南岸长短便有大半里,却到哪里捞去?若是一点一点下水去看,这番工夫,可得有年月了。但既然已经来了,总得下水看看,在船上拴好一根绳索,系在腰间。

阿依古丽在岸上看到,担心道:“你要干什么?”

吴土焙摆摆手,跳下水去。

他分水下潜,好在天气晴朗,光线透进海水,能看清周遭情形。不知潜下几尺几丈,光线暗淡下来,却连半根水草都没见到。倘能见到水草,便有望能潜到海底。

吴土焙定一定心神,憋住一口气,又潜下丈余,此时眼前所见,已经全黑。他伸手摆足,仍没碰到半片儿海草叶。胸口渐渐憋闷,不敢再逗留,返回海面。阿依古丽在岸上见了,抚胸吁气。

吴土焙量了量进水的绳索,足有七丈之长,不禁泄气,心道:就算这底下藏着宝船,那也是没办法捞上来了。

他上船划行一段,再下水试了几处,均是深不见底,不禁好生失望,自语道:“我还当是什么惊人秘密,这秘密就算人人皆知,也是没法子可想。”

这些日子来他虽然忙碌,可时常想到这沉船宝贝,不免心动,此时见了这番情形,越想越觉好笑,不由得放声大笑,上船回到岸边。

阿依古丽问他为什么发笑。吴土焙不再隐瞒,将来龙去脉讲了。

阿依古丽张大眼睛望着海面,啧啧称奇。吴土焙道:“这便叫做望洋兴叹了。嘿,咱们把这秘密傳播出去,看谁有本事能捞出宝贝来。”

阿依古丽摇头道:“不,不好。倘若大家知道这海里有宝藏,就会都来试一试,不知道要淹死多少人。”

吴土焙心头一凛,肃然道:“一点儿也不错。好老婆,你的见识,比我高明得多。有些秘密,还是永远都不要说的好。”

阿依古丽身子一颤,仔细望了丈夫一眼,见他望着海面呆呆出神,暗暗叹了口气,把吉哥儿往怀中拢了拢。

吴土焙一会儿便也释怀,见吉哥儿望着海水跃跃欲试,当下给他脱得赤条条的,两人一起入海。

阿依古丽提心吊胆,但见吉哥儿玩得兴高采烈,过了一会,也就松了口气,小心道:“吴大哥,我能不能也下水?”

吴土焙道:“能,怎么不能?”

阿依古丽除了鞋子,只敢在岛岸沙石浅滩上站着而已。注视着丈夫孩子戏水,享受着和风拂面,只觉心旷神怡,两手合十,心中默祷:胡大,您仁爱慈善,法能无边,赐我人间所有。求胡大保佑我丈夫与孩子平安,让他们永永远远,都像眼下这般欢乐和睦。忽觉脚边一块圆圆的卵石蠕动起来,不由得吃了一惊,低头瞧时,却是一枚海贝。

她俯身拾起,捧在手里,只见那海贝足有半个碗口大小,壳上一圈圈的花纹,十分漂亮。

阿依古丽扬给丈夫看:“我捡了一个这个!”

吴土焙眼光一瞟,笑道:“这是花虼喇。你多捡些,这东西好吃得很!”

阿依古丽依言细看,却见水清沙净,哪里再能找到一枚?正疑惑间,却见一块小石头微微一动,急忙抓出,却又是一个好大的花虼喇。

她这才知道这物喜欢藏在沙土里,有此经验,当下下脚踩手挖,不一会捉到十数枚,抱不下了。左右瞧瞧,把海贝放在一个小石洼里,蹲在一边细细品看,十分惬意。

那石洼里有水,海贝慢慢又伸出斧足,阿依古丽忽见有一枚海贝中闪耀着一粒亮晶晶的东西,分明是颗珍珠,急忙去捞,那海贝遇惊,立即紧闭蚌壳。

阿依古丽遇到难题,向丈夫求援,吴土焙拖着小吉哥儿回岸,把海贝重新放入水中,过了一会,那海贝又张开双壳。

吴土焙正等它这一刻,左手疾捞,右手捏起一粒小石子塞入双壳之间。海贝再也闭不拢,珍珠清晰可见。吴土焙折了一根细枝,轻挑慢拨,将那粒珍珠弄出来,交给妻子。

阿依古丽托着那粒珍珠,见有筷子头大小,知道这一粒便价值不菲,不禁欢天喜地:“原来珠子是这样来的!”赏玩片刻,望一眼丈夫,微微一笑。

吴土焙顿知她心中所想,依法炮制,在剩余的十来枚海贝中竟然又得到三粒珍珠,其中两粒中等大小,一粒很小。

也是该当他们有此收获,这一类海贝正是珍珠贝,在这大黑山岛岸边比比皆是。

夫妻二人这一天便忙着拣取海贝取出珍珠,到饥肠辘辘之时,总共有了三十余粒珠子,其中两粒,足有小指肚大,当真莹润光洁,竟非凡品。

阿依古丽将珍珠都洗净了,包进一方手帕,向吴土焙道:“你说的宝藏,可不就在这些花虼喇的肚子里?”

回到北岸,众船夫已经做好了饭。

吴土焙道:“有劳各位,明日早饭之后,咱们便启程。”

船老大问去哪里,吴土焙心中一动:不知神仙岛上的朋友怎么样了?反正左右无事,何不让阿依古丽、吉哥儿好好玩耍一番再回泰山?说道:“要去的那地方,离崂山不远。”

船老大吸了口冷气道:“那不是在青岛附近吗?从海路走,足有上千里。再说,那么远的海程,小的从没去过。吴客官,咱们不如还是回蓬莱,你走旱路,也能到崂山。”

吴土焙道:“便要走海路哪。我们沿浅海一路绕过去。”

船老大面显为难之色。

众船夫便有人插嘴道:“客官,不瞒你说,如今官府征海赋,俺们这些使船的,都穷得厉害,交不上海赋,那可不成。”

众人七嘴八舌皆骂官府横征暴敛,逼得人没法过日子,末了船老大涎着脸笑道:“客官有这等好兴致,要坐船去崂山,那也不能在乎钱了。你先把这来的二十两给了,咱再说说去崂山的脚钱。”

吴土焙笑道:“这也应当。”当即取了二十两银子交付。

船老大谢收了,议定去崂山一百二十两银子,吴土焙一口答应。

当时普通农户起一幢大屋,花费也不过十几两银子,众船夫揽到这等好差事,皆大欢喜。

第二日一早,船离大黑山岛,在海上非止一日,过烟台、经威海,这日下午,到了莫邪岛。

吴土焙与吕洞宾、何仙姑同赴神仙岛时,走的便是这条海路,此时随口指示,全无差错。

船老大连声称赞吴客官见多识广,吴土焙忍不住地说出自己是泰安尉佐,众船夫更加敬佩,只言语之间,担心己等曾经在长官大人面前骂过官府。

吴土焙笑道:“官府若是不好,我也骂呢。我便是因看不惯县衙里的事,不肯抓交不起辽饷的穷苦百姓,才装病出来游玩。”

众船夫这才放心,均叹息如今世道艰难。

一名船夫盯了他半晌,小心问道:“客官姓吴,名讳可是叫做……叫做吳土焙吗?”

吴土焙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众船夫皆满面喜色,向吴土焙行礼。

吴土焙心下疑惑,连忙还礼,问起缘由。

船老大道:“原来吴客官便是吴大侠吴门主!俺们蓬莱靠苦力吃饭的,谁不感谢吴大侠!”

众船夫纷纷说了,原来当初白秀龄在蓬莱立天刀门,与官府捕快勾结,众弟子横行不法,蓬莱百姓畏之如虎。吴土焙收拢天刀门弟子,撤出蓬莱,众百姓得以松口活气,早已传颂他的姓名,称之为大侠。

船老大道:“既然是吴大侠,咱们的船钱可不能提了。吴大侠,小的等能随你一同出海,那便比什么都高兴。”

吴土焙听得又是惭愧又是得意,推辞不受,当场便将船钱先付了。

众船夫愈发殷勤,饮食服侍,极为周到,一家三口将渤海诸多海鲜吃了个过瘾。

这日船过了威海,东边天上忽然出现了一团黑云,海上起了风。船老大见状,命向右转舵,急向陆地驶去,拟靠港避风。

风越来越大,海面上白浪起伏,不一刻浪头更大,只见千顷碧水变成大浪滔天。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闪电偶现云层之间。阿依古丽几时见过这等场面,不禁吓得变色。

吴土焙安慰道:“无妨无妨。”

小吉哥儿不知厉害,兴奋得哇哇乱叫。

吴土焙问船老大:“怎么样?”

船老大忧道:“吴大侠,瞧这势头,要有一场暴风雨。不过,风头是从西边来的,应该不会太厉害。”

正说间,风势忽然变小了,不一刻,几乎全停,只是海浪兀自起伏不定,天空阴沉沉几似夜晚。

吴土焙暗暗吃惊,见船老大瞪大双眼,眼皮一跳一跳,看着极为不安。他目光随着船老大转,转到桅杆上,上面拴了一溜风信子,已经垂下,偶尔抖动一下,便引人心口一跳。

海天之间似是越来越低,要压到一起,乌云贴在海面上,海水也变得黑重如铅。这时人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间仿佛静止了,桅杆上的风信子完全垂下,连一丝一梢也不动。

便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忽然一名船夫叫起来:“掌舵的,你瞧,龙吸水!”

他的声音突如其来,众人全都打了一个哆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满天铅云之间,独有极细的一条白线垂下来,直达海面,上小下粗,像一条张着大嘴的巨龙,吸食着海水,极慢地摆动着,但看出中心的漩涡十分迅急,海水被不断地卷进,形成一道白亮的光环。

船老大倒吸一口冷气,忽然大声叫道:“快,卸帆!起舵!”

众船夫四下里一声答应,七手八脚,将风帆卸了。

吴土焙问道:“怎么,很厉害么?”

船老大面色如铁,咽了口唾沫,慢慢点了点头,对一名老船夫沉声道:“抓只公鸡来,祭海龙王!”

那老船夫飞奔到船尾鸡榯取了一只大红公鸡,交给船老大。

船老大向那龙吸水的方向跪倒,回头看了一眼,众船夫俱都跪下。

船老大道:“吴大侠,请你也一起拜海龙王吧。”

吴土焙点点头,与阿依古丽一起跪在他身后。

船老大左手捏着公鸡双翅,祷道:“小民王来喜等拜上海龙王老爷:小民等倚仗海龙王所赐,赖以过活。此番出海,不知何处言语不慎,冲撞龙王老爷,万乞龙王老爷恕罪。出门匆忙,未有重礼,孝敬红公鸡一只,幸乞海纳!”双手一送,红公鸡咯咯叫着,落入海中。

众人不知会发生什么,警然注视。

那老船夫忽然轻声道:“掌舵的,掉东风了!”

船老大双眉一颤,慢慢抬头望着风信子,风信子果然微微向西飘动。片刻之间,东风吹起,人人都能觉出。

吴土焙见那龙吸水是在正西方,既然起了东风,那么便不会飘过来了,但好像一恍之际,那龙吸水似正往这边移动。他疑心看错,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一点儿也不错,龙吸水分明近了一些,粗了一些。

不知觉间,东风变大了,海浪却变得很小,龙吸水摇摇晃晃逆风而至。

那只公鸡在海面上鸣叫挣扎,离船渐远,突然海中蹿出一条大鱼,将公鸡吞进口中。那鱼足有丈长,击起好大水花。

众人正惊,却见那片海水慢慢移动旋转,顷刻旋转加快,突然之间,哗哗巨响,海水卷成一条白龙,腾空而起。那条大鱼裹在白龙之中,飞上天去。

众人无不惊呆,船老大叫道:“都趴下,紧紧抓住绳子!”

不知觉间,船慢慢移动起来,右舷的水越来越高,渐渐高出船甲板,形成一道巨大的水壁,渐长渐厚,看不见顶端。船身极为倾斜,然而人却不滑下,只感觉身体比平时重了许多似的,压得骨头都有些吃不消。

吴土焙左臂抱紧孩子,右手紧抓一根缆绳,抬头看上方,只见细细圆圆的一小片湛蓝湛蓝,除此之外,一片漆黑。突然之间,他眼睛张大,却是许多鱼在那白圈里凭空飘游,那只吃了祭海公鸡的大鱼也在其中。

阿依古丽看到这等奇景,喃喃道:“我的胡大!”

她却不知吴土焙望着她也差点喊出“我的胡大”来。阿依古丽的满头长发无风自扬,像一匹黑绸缎似的立起来。

吴土焙道:“抓紧绳子!”

阿依古丽只见他嘴动,却听不到话,问道:“什么?”

吴土焙道:“抓紧绳子!”可声音仿佛被吸得无影无踪,连他自己也听不到。

这时人人只感被封在一个轻盈的软套中,身子由重到轻,不由得便要飘起来。片刻之后,许多人真的飘起来,两只脚朝上,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将人拖进那不知究竟的白圈里。

人人近在咫尺,却又如隔天涯,互相望着,眼神中全是莫大的惊恐。

吴土焙见阿依古丽也飘浮而起,咬牙挪动一点,想拉住妻子,突然间怀里一松,小吉哥儿被吸得向上飞出。

吴土焙大惊失色,却见阿依古丽双手松开绳索,猛地抱住儿子,母子俩一同飞起。

吴土焙哪里还有他想,纵身一跃,双手抓住妻子足踝。右足一旋,将刚才抓的缆绳缠在脚上,但觉轻飘飘飞出丈余,右足猛地一勒,绳子被拉紧。耳朵陡然好使了,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

阿依古丽叫道:“吴大哥,放手,你会一起死的!”绳子好像随时要将吴土焙右腿扯下,他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一开口便要脱力松手,双手拼力下拽,阿依古丽与孩子一分分一寸寸拉近了。

内力非天刀门所长,吴土焙此时双手之力,已远超平日数倍,一张脸涨得通红发紫,终于将妻子的两腿拉进怀中,双臂夹紧,再奋力拉到她大腿、腰间、肘弯,终于将母子二人拉进怀中。

阿依古丽腾不出手来,咬住丈夫衣领,帮他减轻一点力道,眼泪流出,被卷上天去。

一家三口系在一根缆绳上,亏那绳子是棕麻拧成,足有酒杯粗细,又常年浸泡海水,端的是结实异常,方吃住三人拉力。

小吉哥儿不知发生了什么,抬头看着水墙飞沫中的众多游鱼,两眼闪动着喜悦兴奋,偶尔咯咯一笑。

夫妻二人都看出,原来那道水壁却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他们正处在漩涡的空心里。

四周的海水一团团的,大的总有数尺,小的不过寸余,在蓝白之间光彩变幻,像是翡翠珍珠,瑰丽奇景,难描难画。

忽听“呼啦”一声来自脚下,吴土焙低头看时,却是帆布被大风扯下一片,飞将上来。他心口一紧,看准来势,左足飞起,将帆布点开。接着飞来的,却不仅是帆布了,什么桅杆、木桶、舵盘、舱板,相继从船上拔起,汇进旋转着的水幕。

有的离三人甚远,近些的吴土焙就踢开。然而破东烂西似是无穷无尽,吴土焙不知能支持多久,这时脑中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只知见物飞近,便踢将开去。突然间又踢了一物,这物却是会说话的,“啊啊”大叫,飞入顶端风眼。

吴土焙这才看出是一名船夫,其印象在脑中一闪而过,忽的又有一名船夫向他撞来。

吴土焙无力将他拉住,右腿一摆,借力移开半尺,那船夫两手乱抓,扯去了阿依古丽一片裙角。

吉哥儿抬头望着渐飞渐小的船夫,突然知道害怕了,大哭起来。

阿依古丽见丈夫已经精疲力尽,如此耗下去,只怕要活活累死,大声道:“吴大哥,放开我跟孩子,你自己能活的!”

吴土焙双眼赤红,极慢地摇摇头。

阿依古丽道:“吳大哥,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其实……”

吴土焙凝神听时,忽然一截断木重重撞在阿依古丽后脑上,顿时没了声息。

吴土焙心魂俱裂,唯知死抱着妻儿不放。身上不知被多少碎物砸中,脑中一片晕沉,突然后心也着了重重一下,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顽魂返归铁躯,只听有人在一旁低声饮泣,接着饮泣变成惊喜:“吴大哥!吴大哥!醒了,你到底醒了!”

吴土焙悠悠醒转,只见眼前有好几个人,一个正是阿依古丽,另外四个,是船老大与三名船夫。众人全都衣衫破损,头发蓬乱。

吴土焙问道:“这是在哪里?”喉咙却又甜又辣又痛又火,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微抬一抬手,浑身痛入骨髓,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阿依古丽擦去泪花,伸手握住他右手:“你不要动,你……好好歇一歇。”

船老大摇头叹息:“吴大侠真是好大的命,你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啦。”

其余三名船夫也均赞叹。

阿依古丽坐在他身边,扶他的头枕到自己腿上,喂给他水喝。

吴土焙呛了一下,示意不喝了,运动内力,慢慢觉得经络舒活了,欠起身来,只见天气十分晴朗,海上风平浪静。但船只残破,桅杆舱棚一律不见。

他神志慢慢回府,突觉一股逆血冲喉而上,张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色呈紫黑。

阿依古丽惊恐无措。

吴土焙道:“不妨事,吐出瘀血来,便是我好啦。”又咳了几次,扶着妻子慢慢站起,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心知自己这次着实伤得不轻,好在感觉骨头没有伤断之处。

见船夫少了好几人,只余下四名了,问起情形,才知那场龙吸水竟将船夫卷走七人。

此时船上无帆无桨,船老大与三名船夫愁眉苦脸,都说不知被风吹出几十几百里,眼下只能在海上漂流,倘若再遇风雨,只怕难作好想。

吴土焙深以为然,点头道:“各位,咱们几人遭遇大难,幸运地活下来,足证福气不小。无论如何说起来,各位不是为在下出海,也不会遇到这场暴风雨,在下真是对不住各位。事已至此,愁也没用,咱们有法子想法子,没法子就混日子,想来总会逢凶化吉。”

船老大擊掌道:“不错不错!有法子想法子,没法子混日子!海娃、根生、顺子,咱们先把舱里的雨水攒起来,只要不死,总会碰到船的,咱们就有救了!吴大侠,你也不用自责,你雇船,我们出船,遇到这档子事,半点也怪你不着。”

然而一连数日,别说遇到船,连小岛、礁石也没见到。

船老大名叫王来喜,却还是喜不起来,带着三名船夫修了几只桨,连续几天往东方划。可老天似是专门与他们为难,一直刮着东风,吹得破船西去。

到了第五天,众人便都气馁,任由船只在茫茫大海上漂行就是。没了船篷船舱,只得都呆在甲板上,白天烈日晒得人头昏脑胀,晚上又冻得人哆哆嗦嗦。紧接着又下了半天雨,众人皆无精打采。

每过一天,船老大王来喜便在船舷上刻一道记号,这日又刻完一道,不禁面色如土,扶着船舷怔怔掉下泪来,对三名船夫道:“已经四十九天了。死了的几名兄弟,都满七了。”

众船夫大都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汉子,感情深厚,掌舵的一言,勾起三人生死之痛,均黯然垂泪。

王来喜道:“我带大伙出来的,就算能活着回去,怎么给他们的妻儿老小交代!”

吴土焙夫妻均默默无言。

小吉哥儿已会简单说话,叫道:“爸爸,妈妈!”呵呵一笑。

却听“扑通”一声远远传来。

众人皆浑身一震,觉出声音来自西首,一齐望去。海面上似有两个小黑点,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

海娃眼力甚好,凝神看了半晌,喜道:“掌舵的,是船!有船来了,我们有救了!”

话音刚落,只见后一个黑点忽然火光一闪,海面上激起一道水柱,隔了片刻,才听到“砰”的一声。

王来喜等刚刚升起的一丝喜悦转眼变成惊恐。

吴土焙道:“好像是打仗。后面那条船开炮,打前面那条船。”

阿依古丽赶紧追上孩子抱进怀中。几人都坐在甲板上,看那两条船。

两船前后向这边驶来,过上一会,后船便发一炮打击前船。渐行渐近,却见二船相隔了足有一两里,船上的桅杆、帆篷甚至走动的水手都慢慢看得清了。后船的船头上装着两架火炮,轮番发射,无奈炮弹射程不够,都落在前船之后,激起好大水柱。

吴土焙也算是半个官面上的人物,见识最广,但也是第一次见到火炮,心想这东西只是听说,亲眼见了才知道威力如此惊人。倘若前船被打中一炮,后果不堪设想。瞧两船的船员都是水军,只不是大明服色。

吉哥儿听到炮声,见到水柱,向那里伸手空抓,道:“好,好!玩,玩!”

吴土焙心下生悲:“孩子以为好玩,这岂是好玩的?”在残船上苦熬了四十余日,好不容易碰到人,却是交战的双方水勇。

王来喜道:“吴大侠,我们该如何?”

吴土焙无奈而笑:“天知道!奶奶的,咱们这是来到了什么鬼地方?”

前一条船漆着朱漆,装饰豪华,船头上刻着一条龙,只不过龙形与平日惯见的略有不同。后船则涂了黑漆,水勇都穿着一色黑紧身衣,身材矮小,其中一个长官模样的挥刀向前船叫喊着听不懂的话,听来很是野蛮。

吴土焙双目突然被那弯刀一刺:“为何跟鹿帽骑士所用的刀这等相像?”

却听“砰”的一声大响,一发炮弹到底打中了朱漆龙船,船身微微一晃,帆角起火,上面的水兵赶紧扑救,片刻间火也就灭了。

黑漆船上的黑衣水勇怪声欢呼,加紧追赶。

两船相距又近了一些,朱漆船上一队银衣兵士持盾牌来到船尾,弯腰下伏。后排站起数十人,向那黑漆船放箭,可惜箭到时已经力弱,有些落入海中,有些射到甲板,连放三排箭,未伤一敌。

后面那黑漆船又是一炮,没打中朱漆船,炮弹却正落在残船上,一声巨响,可怜残船经受过龙卷风,又在大海上漂流四十余日,这一回终于在劫难逃,被打穿右舷,顿时进水如注。

王来喜骂道:“操他奶奶,怎么连我们也打?”

海娃、顺子、根生三人忙去堵船舱破洞,奈何窟窿太大,哪里堵得住,咔咔声中,数片船板脱裂下来,顿时进水及半。

阿依古丽惊叫:“吴大哥,进水啦,船进水啦!”

这船上其余人都识水性,就连小吉哥儿也能游泳,最怕水的自是阿依古丽。

吴土焙向朱漆船大叫:“过来,过来,救人!”他心想朱漆船此时自顾不暇,只怕未必理会,哪知朱漆船船头一掉,竟真的向残船靠过来。

黑漆船又发两炮,都落在残船旁边,海水溅得各人头脸都湿了。

那朱漆船上放下绳梯,数名银衣卫士向几人大声说话,可惜半句也不懂,但瞧情形是让他们从梯子爬上船去。

吴土焙道:“老王大哥,你们跟我老婆孩子先上,我最后一个上。快些!”说话间朱漆船已靠近,两名银衣兵士四手齐送,绳梯直荡过来。

这时众人已没有第二条路,虽知那朱漆船正受炮火轰击,却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当下王来喜先上,海娃第二、根生第三、顺子第四个,爬上数级梯撑,一手抓住绳梯,一手把小吉哥儿逐级递了上去,一名红袍官员模样的人自船上弯腰接过小吉哥儿。

四名船夫赶紧爬上朱漆船,随后阿依古丽也上去了。

红漆船不敢停留,边救人边前行,轮到吴土焙时,绳梯已经荡离开去。

阿依古丽大喊:“等等吴大哥!吴大哥,你怎么办?”

残船进水甚快,已经沉没到船舷。吴土焙后退两步,猛提一口气,向前一冲,奋力跃起,竟自越过绳梯,直登上朱漆船船沿,回手拉住妻子,双双跳进船舱。

几人劫后余生,皆是不胜欢喜。只见这条朱漆船甚大,上面已有百余人,其中七八十人是银衣兵士,另有十几名是官员,围着衣着华贵的一男一女。两人都很年轻,男的不过二十岁,女的也就十七八岁。

吴土焙行礼道:“在下等人多谢救命之恩。”

那华贵公子呜啦呜啦说了几句话,模样十分和善,却不知是哪里的语言,半点也听不懂。

旁边一名留胡子的中年官员对那华贵公子躬身说了几句。华贵公子与他对谈两句,目光始终望着吴土焙等人。

那中年官员转过身来,向吴土焙问道:“几位莫非乃大明朝人氏乎?”腔调怪异,不是中土口音。

吴土焙喜道:“是啊是啊,阁下是……阁下等不是……不是大明的人么?”

那大胡子官员道:“吾等朝鲜人也。”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明月枯叶

下期预告:

吴土焙带领妻儿前往蓬莱附近的海域寻找先师所说的宝藏,结果一无所获。本打算借机同家人在海上游览一番,却突然遇到风暴,辗转流离之下,竟卷入海战之中,幸得朝鲜船只所救。吴土焙这才得知,自己竟然到了朝鲜海域,并且还遇到了一些老熟人……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王展飞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6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