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吴土焙营救唐赛儿后,结识谭广,被举荐为尉佐。然而不习惯官场黑暗的吴土焙,告病带领妻儿前往蓬莱附近的海域游览散心,顺便寻访先师所说的宝藏,结果海阔水深一无所获。游览途中,突然遇到风暴,辗转流离之下,吴土焙等人竟卷入海战之中,幸得朝鲜船只所救。吴土焙这才得知,自己竟然到了朝鲜海域……
第十二章萍末虐风
梧桐淅沥,一夜雨,碧天如洗。何时风浪,能同池波不起。蝉也有怨,声直似凄;蜘蛛结网,更谋小小算计。谁笑青蜂挣扎,英雄落此田地?万物为师,对此争奈,暴躁脾气。忽而悟输赢,拈闲子,忘机、不落棋。
吴土焙奇道:“朝鲜?朝鲜是……”
大胡子官员道:“敝国原唤高丽,易国号朝鲜,迄今二十有七年矣。”
语调怪异之外,再加上之乎者也,吴土焙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心中惊道:高丽,原来我们已经来到了高丽国?
那华贵公子说了句什么。大胡子官员躬身点头,转身道:“敝上言道,朝鲜与大明乃友好之邦……”还未说完却听“砰”的一声,船尾上又中了一发炮弹,那大胡子官员身子一晃,没说下去。朱漆船颇是坚固,受了几发炮弹,只有一处帆桩受损。
一名将官命兵士捡了一枚炮弹来看,却见是黑黝黝的一个铁球,足有饭碗大小。
敌船个头虽小,行驶却着实迅速,追得又近了数十丈,炮火瞄准更易,十数发炮弹便有一发能打中。
彼时炮火简陋,是从炮筒口直接装进火药,拿铁桩轻轻捣实,然后再装进铁球或是铅弹,点燃引线,火药爆炸,铁球飞出,是以声响虽大,威力却不过尔尔,战场之上并不常用,还是以弓箭刀剑为主。
也幸亏如此,否则黑漆船早就将朱漆船打沉了。此时两船距离較近,朱漆船上兵士一通乱箭射出,有两名敌人中箭。
黑漆船上水勇抬来一块大木板,挡在炮口周围,伏在底下放炮,便不畏箭羽。
那大胡子官员道:“阁下等既乃大明子民,便为朝鲜上宾矣。倭寇炮器凶恶,请上宾伏倒以避之。”
吴土焙惊道:“什么,那是倭寇的船吗?”
大胡子官员道:“然也。”他是朝鲜国饱学之士,一向仰慕中华文明,找来中国的经典书籍,自学而通了汉语,不过说话脱胎于四书五经,不易听懂。
明朝永乐年之后,但凡中国人,尤其是沿海居民,提起倭寇来,无不憎恶痛恨,吴土焙朝那黑漆船望去,却见一众水手有时站出,一见有箭射来,立即躲在木板后面,一个个獐头鼠目、矮小丑陋,叽里哇啦,张牙舞爪,形象很是令人厌恶,忍不住道:“原来这是倭寇的船只。”
忽然想起结拜大哥谭广曾说过,朝廷会派他援朝抗倭,向那大胡子官员道:“在下吴土焙,是大明山东莒县尉佐。我有个结义兄长,名叫谭广,先生认得他吗?”
那大胡子官员喜道:“啊呀,阁下竟乃谭将军之弟也!谭将军率大明天朝将士,已莅临朝鲜助战,此时正在平壤海边。”高兴之下,说话流利了许多,转向那华贵公子,用朝鲜话说了一通。华贵公子也说了几句。大胡子官员不住点头,转身对吴土焙道,“吴先生,本人乃朝鲜国太常卿李义正。”
吴土焙虽不知太常卿是什么官衔,但看来不会小了,抱拳为礼:“见过太常卿。”
李义正向那华贵公子一伸手:“此乃敝国王子殿下。”
吴土焙吃了一惊,暗道:难怪这人年纪轻轻却是众人的头领,原来是朝鲜国的王子!当下向王子行礼。
王来喜等惊喜交加,却抢着跪下了。
王子赶忙扶住吴土焙,说了句什么,李义正译道:“王子殿下言道,阁下是大明上国官员,不必向他行礼。阁下的随从,也一并请起。”王子又说了些话,李义正译道,“殿下又道,阁下千里迢迢,远赴敝国,想必是与谭将军等一般,前来援助抗倭,方才上船敏捷,想必有武功在身。殿下请问,可有计策退敌乎?”
吴土焙大为意外:一见面便问我退敌的计策,倒也实在。见银衣卫士射箭无效,说道:“在下试试看。”要了一把弓,走到船尾,搭箭上弦,恰好一名倭兵从木板上露出脑袋,要查看炮口瞄准,吴土焙觑得真切,弓成满月,箭似流星,这边方闻弦响,那边已见中箭,那倭兵身子一晃,栽倒下去。
朝鲜王子、官员及一众将士均哄然喝彩,呐喊助威。
天刀门以刀法飞镖并称,吴土焙虽很少射箭,但飞镖练就的眼力、刀法练就的臂力,比之朝鲜兵士强了何止十倍,再放两箭,又各中的,一名倭寇前胸中箭,另一名伤在左臂。
众倭兵大惊,缩在木板之后,再不露头。
王来喜伏在船舷板边,骂道:“他奶奶的倭寇,真跟乌龟差不多!”
然而这乌龟办法毕竟很有用,吴土焙又射几箭,均被木板挡住。
忽然间木板一闪,倭船一炮放出,炮弹正中一名盾牌兵,直震得六七人一齐倒飞,五人勉强爬起,另两名吐血而亡。
王来喜见状,吓得趴在舱里,再不说话。
吴土焙怒喝一声,又是一箭,一名倭兵未及躲避,中箭而倒。倭船放慢速度,离朝鲜船远了些,依然砰砰放炮。
吴土焙与倭寇头一回接阵,便领教了这些黑矮贼的厉害,对那李义正道:“大人,倭寇当真无赖得很。”朝鲜将官见他已经射死射伤数人,命朝鲜兵士不要惧怕倭寇炮火,冒险放箭。一时箭落如雨,可惜劲力不强,大多落入海中。
方才朝鲜王子问计于吴土焙,他除了放箭之外,脑中也搜罗计策,忽然脑筋一亮,想起诸葛亮、周瑜火烧赤壁的故事来,叫道:“火!箭上绑火!”
李义正一怔之下,双手拍腿:“然也!然也!”向朝鲜兵将说了。
朝鲜兵将大喜,这船上百物齐备,当下找来油蜡在箭上抹了,竖起一根火把,每搭一箭,先行点燃,数十名兵士向倭船乱射。只见一道道火箭飞向倭船,有的落进海里,有的半路熄灭,十者之中,插到木板上的不足三支,饶是如此,片刻之后,也有上百支箭在木板上烧起来。
众倭兵大惊,翻转木板灭火,又被射死四五人。忽然间一声巨响,足比先前的炮声响上十倍,震耳欲聋,倭船上腾起一片火光,十数名倭兵飞起,掉进海里。却是一支火箭掉进火药桶,顿时爆炸。
朝鲜兵将还没回过神来,听得又是一声巨响,倭船上备用的一桶火药也爆炸了,全船四处起火,众倭兵有的被炸死,有的落水,有的身上着了火,胡跳乱跑,烧得忍受不住,哇哇大叫,跳下海去。
这边众人看得又惊又喜,其中最失态的,还是小吉哥儿,见到火光大起,高兴得拍手乱跳,一下失去重心,栽了一脸泥水。
王子下令,船靠过去。跳进海里的倭兵纷纷呼叫,李义正不仅懂汉语,也懂日本话,怒道:“殿下,倭寇厚颜无耻,想让咱们救他们!”
朝鲜王子道:“救他们上船。”
朝鲜兵士脸带怒气,放下救生圈,拖上十数名落水倭寇。倭船火势更大,上面还有十多人,看见这边朝鲜船救起同伙,也相继跳海游来呼救。
王来喜怒道:“吴大侠,倭寇真不是东西,方才还气势汹汹,这会儿就让人家救命了!”
吴土焙点头道:“朝鲜人善良,咱们中国人也善良,倭寇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正说间,忽然双眼一亮,叫道,“小心!”单刀早出,叮的一声,将一物磕落下来。
只见是一枚十字型的飞镖,方才一名倭寇被救起,向朝鲜王子鞠躬致谢,抬起头来时右手一挥,若非吴土焙身手敏捷拨落飞镖,后果实难设想。朝鲜将官大怒,上前一刀砍下,那倭寇顿时掉了半拉脑袋。
李义正对王子道:“倭贼异类,不识恩情,殿下将他们都处死便是。”王子也十分惊怒,下令将一众倭寇再扔下海去,独留下一名头目为活口。经此一役,朝鲜大胜,旋即回师还朝,调转船头向西行驶。
朝鲜王子十分高兴,赏了王来喜等饭菜,与一众兵士同吃。命人在内舱设了便宴,亲陪吴土焙夫妇用餐,那李义正在旁边作陪,另有四名侍女专伺盛酒夹菜。
王子坐船,虽在战中,也是百物俱备,内舱菜肴颇是精美。
吴土焙这些日子饥困得狠了,哪里管什么风度、礼仪,只管大吃一顿。王子与李义正称赞他是众人的福星:“若不是遇到吴先生,今日之事,当真不敢想象。”
吴土焙边吃边道:“你们救我等在先,谁也不用谢谁。”简略说了海上遇风落难之事。
王子听李义正翻译之后,见他不居功,不禁更敬佩,说道:“吴先生劳累过度,吃过饭后,且请安心休息,小王要回王城,欲请吴先生做两天客,不知意下如何?”
吴土焙心道:他是王子,到时向他借一条船回中国,想来是小事一桩。当即答应道谢。
之后,王子安排他一家三口在自己的舱中休息,自去提审那倭寇头目。
吴土焙哪里知道这是王子的单舱,坐在榻上,浑身懒洋洋的,望着妻儿,忽然大笑:“吉哥儿,吉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放展了身子,美美睡了一觉。
龙船靠港之时,已近黄昏,吴土焙以为王子所居之地,必定要是在皇宫,哪知跟着王子一众人走了一程,却来到一处军营驻地,营帐一座连一座,茫茫不见尽头。
东边离军营三五里,是一座大城,只见城中一片死寂,傍晚时分,连炊烟都没有,李义正对吴土焙道那便是王京汉城。
王子走进一座土营,全是朝鲜官兵,均向他行礼。王子说了几句,众兵士一齐看吴土焙,目光崇敬。
稍顷,王子通过李义正译话,请吴土焙等先在营中休息,留下一名将官安排几人吃饭,自己去处理一些事务。
吴土焙忖:这么晚了,朝鲜王子还要操劳。我们不过是借一条船,且等人家消停些再开口。谭广大哥果真在朝鲜的话,想法子见上一面,却也不虚此行。
只见营帐外有不少人来来回回走动,都有意无意地向里看一眼,目光十分崇敬好奇。更有长官模样的进来,向陪同的朝鲜将官行个礼,搭两句话,目光始终在吴土焙身上乱转,而后喜滋滋地跑出去,与外面的同伴嘻哈分说。
王来喜道:“吴大侠,跟你沾光,俺们也成了西洋景啦,这些朝鲜兵都是来瞧你的。”
吴土焙摇头笑道:“咱们大明人长得跟朝鲜人一个样,有什么好看?”话未说完,心中忽惊:莫非是来看阿依古丽的?阿依古丽相貌美丽,与中土人物大不相同,以往许多人见了她,都感殊异。但接着想方才众人目光都是看着自己,似乎没有注意到阿依古丽,莫非自己哪里不对?悄声问她,“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阿依古丽摇头,笑靥如花,低声道:“他们在看大英雄哪。”
于这位“吴大侠”来说,这世上一万人的赞赏也不及妻子一句夸奖,当时便觉得周身疲劳尽去,正要拿捏火候地谦辞两句,却听帐外传来哨兵行礼的口号,声势非同寻常。
吴土焙吓了一跳:“难道是朝鲜国王来看我啦?”赶紧站起。帐门掀开,进来四人,定睛一看,却是四名朝鲜女子。吴土焙见不是国王,不好细看妇女,退回座去。
只听那陪同自己的将官与为首一名女子说了几句,那女子忽用汉语道:“吴门主,真的是你啊!”
吴土焙吃了一惊,看那朝鲜女子时,见她眉毛弯弯,眼角弯弯,似是在哪里见过,怔了一怔,忽然脑中一闪,叫道:“朴玉素!你是朴玉素!”
那朝鲜女子名叫朴玉素,乃是白莲教一名祭香司。祭香司在白莲教属极高的教职,唐赛儿与吴土焙会面时,曾把朴玉素带在身边。朴玉素号称朴长今,精通医道,当时便给方升号脉送药。此时朴玉素笑道:“正是。”说着便向他躬身行礼。
吴土焙连忙还礼,说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啦?”话一出口,即骂自己蠢笨,敲脑袋道,“瞧这记性,你本来便是高丽人,对不?”
朴玉素一笑点头,请吴土焙等重新坐下,笑道:“我倒要問问吴门主,你怎么会到朝鲜来?”
吴土焙将情形说了。朴玉素啧啧称奇,说道:“吴门主,小女子听说倭寇侵入我们朝鲜,便向教主请命,要回国抗倭。教主很赞赏小女子的做法,不但同意我回国,还派教中许多兄弟姐妹一同前来。你们中国人真是朝鲜人的朋友,白莲教来支援我们,谭广将军带着大明军队也来支援我们,吴门主本来只是出海随意走走,竟然也来到朝鲜。”
吴土焙想想此行,也觉得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点头道:“大明与朝鲜,本就唇齒相依,倭寇是咱们两个国家共同的敌人。”
朴玉素微微一笑:“刚才我听到几位士兵说起,王子在海上遇到倭寇炮船,多亏一位中国人鼎力相助,这才反败为胜,问起才知这位中国人姓吴,一听相貌打扮,猜想莫非是吴门主到了?还真的是你。这位是嫂夫人么?”阿依古丽抚心为礼。朴玉素称赞她美貌,“吴大哥与嫂夫人真是英雄配美人哪。”
吴土焙笑道:“嫂夫人是美人,那不假,可我这英雄么,实在是勉强得很。”
朴玉素说起目下战事,原来自大明援军开到,中朝联军便节节取胜,半个月前谭广已经收复平壤,倭寇坚守王城,眼下是朝鲜军队围住王城,正等待明军往这里集结。她是朝鲜有名的医道圣手,带领一班医师在军中为伤员治疗。前几天才来到汉城外营。
王来喜一直插不进话,好不容易等话音稍落,向吴土焙道:“吴大侠,小的等四人要回家,不然家中妻小只怕以为我们死了。”
旁边几名船夫都一一附和。
吴土焙道:“向人家借船,总得人家答应才行,且看看吧。”
朴玉素道:“眼下朝鲜许多地方都在打仗,吴门主有妻儿在旁,确实不便。倘若想回山东,小女子却也能做安排。”四名船家都大喜称谢。
朴玉素笑道:“你们不用谢我,要谢便谢吴大侠。不是看在他面上,就把你们留在朝鲜。我们朝鲜打仗死了很多男人,你们在这里找老婆容易得很。”虽是玩笑,说到后来,却有些伤感,不禁自己先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喜滋滋道,“对啦,有个人吴门主一定想见一见。”
吴土焙惊道:“是唐教主么?”
朴玉素笑道:“唐教主不在朝鲜。佛母云游天下,仙踪无定,小女子可也不知她这时在哪里。”
吴土焙心想唐赛儿既然不在这里,那么方升在哪里也不必问了,挠头道:“那会是谁?”
朴玉素笑道:“吴门主先不用急着猜,明天见了便知。”向那朝鲜将官说了几句话。朝鲜将官脸露喜色,连连点头,叫进一名小兵来,吩咐了几句。小兵大喜,转身而出。
吴土焙等不知究竟,朴玉素只笑吟吟的,也不译给他听。
不一刻,只见进来几名小兵在地上铺了毯子,布置上几案碗筷。那将官请吴土焙等人落座。吴土焙自是上宾,独居一席;阿依古丽与小吉哥儿被请到次席;四名船夫叨扰沾光,竟也被安排为两人一席。
朴玉素悄声对阿依古丽说了句什么,两人挽手出了军帐,另外几名女子也跟出。
不一会儿,阿依古丽回来了,却见她换了一身朝鲜新衣,满脸欢笑。
吴土焙心想朴玉素当真心细,却不见她回来与自己等一起吃饭,虽是纳闷,但想这是朝鲜军营之中,必定自有规矩纪律,也不好多问。既然听不懂那将官的话,只得看他举筷便也举筷,看他端杯便也端杯。
正有些急躁,忽听环佩轻响,十来名盛装女子鱼贯而入,为首者正是朴玉素。却见她略施脂粉,衣饰鲜亮,其余众女子与她服饰相同,一个个妩媚动人。
彼时大明程朱理学盛行,男尊女卑的观念十分严重,女子衣饰,多以灰布土衫为主,宽襟大袖,粗腰肥腿,令女子曲线玲珑之美尽失。这十数名朝鲜女子的服饰,却是束腰展胯,翘臀丰胸,在座五名中华男子,无论是吴土焙还是四名船夫,一见之下,不禁先呆了一呆,接着便想:这是要唱哪一出?一时全都大气也不敢出。
唯小吉哥儿本性率真,见娇丽而喜,从母亲身旁奔向朴玉素。焉知被地毯隆褶绊了一下,一跤跌翻,他滚个跟头坐起,却转了方向,面孔朝着王来喜。
佳丽忽然消失,老头顿时显现,不禁双眼眨巴着乱看,十分不解。众人见了,无不大笑。阿依古丽面色飞红,赶紧过去抱回他来。吉哥儿面孔朝着正中,得以再见到众朝鲜美女,乃重归于喜,拍手咯咯而笑。
众女笑吟吟的,双手提裙,向众宾客行礼。朴玉素道:“吴门主,您远道而来,是朝鲜贵客,今日小女子不敢与您论江湖之交,且容一尽地主之谊。”
吴土焙本就不敢与白莲教交往过密,心想这位朴祭香司当真体谅人,歉歉一笑。
帐中又进来八名年纪大些的女乐师,带着弦子、筒鼓、长笙、月琴,还有叫不出名目的乐器,依次在六边长坐。
朴玉素道,“这些姊妹都是我们长今营的,贵客光降,大家无以为敬,献上一曲歌舞,权当作诚谢。”
乐师们奏起曲子来,但听节奏明快,曲调悠扬。只可惜众位嘉宾都不懂得音律,听不出朝鲜曲律与中土声韵之别。八位女乐师都是朝鲜有名的音律行家,可惜今晚的演出未免有对牛弹琴之憾。
朴玉素等十二名盛装女子随音乐跳起舞来,长裙摇曳,秀发如瀑,身姿如同杨柳迎风,又似水波吻岸,曼妙难言。
队式多变,或作长队,或分两人组、三人组、四人组、六人组,进退旋转之间,赏心悦目至极。吴土焙不知这便是朝鲜族有名的哆拉玑舞,人家跳得大大方方热情奔放,他这看得倒有些脸红心跳扭扭捏捏,悄眼看阿依古丽,却见她兴致盎然,随着音乐节拍轻击响指。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却是帐门外挤了许多朝鲜士兵观看,都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阿依古丽自跟着吴土焙以来,从未见过年轻漂亮的女子,见朴玉素要退下,赶忙上前拉住,请她与自己同席。
朴玉素不好推辞,笑着落座,其余朝鲜女子又献上舞蹈歌曲。
吴土焙胸无大志,最在乎的便是妻子高兴不高兴,见妻子与朴玉素说说笑笑,不禁心情大悦,与那朝鲜将官对饮了许多杯,又谢了四名船夫几杯酒。王来喜等舌头都喝大了,连道:“等俺们回到家乡去,可跟那帮闲汉有得说啦!”
忽听朴玉素道:“吴门主,你可听嫂夫人唱过歌吗?”吴土焙一怔,摇了摇头。
朴玉素笑道:“那么今日让你一饱耳福。”
吴土焙有些惊讶,却听阿依古丽轻声相商:“吴大哥,我也唱支曲子,行吗?”
吴土焙连连点头:“好啊,你原来会唱曲子?唱啊,唱给大伙听听。”
阿依古丽起身站到地毯中央,清一清嗓子,竟是同时歌舞。她唱的是自己的族语歌曲,但听悠扬豪放,动听至极,舞蹈说不上名目,却自成一格。
别说吴土焙看得合不拢嘴,便是在场的朝鲜乐师舞者,无不陶醉。阿依古丽一曲歌毕,回到座中,脸上带笑,目中泪光闪耀。
吴土焙全无一派门主风范,移座到了妻子跟前,拉起她手来:“阿依古丽,你是想家了吗?想着西域的草原戈壁?想着那里的雪山……钟山风光?”
阿依古丽更不知礼俗规矩,握着他的手放在腿上,笑道:“胡大、安拉佳克斯,吴大哥、阿依古丽满满的好。我哪里都不想,你在哪里,哪里就是阿依古丽的草原。阿依古丽就像骑着天山骏马,永远都跑不出吴大哥的草原戈壁。”
朝鲜陪同将官虽不懂二人说的是什么,见他们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倾情而语,不由大是敬佩羡慕,只觉这位中国来的神秘高人委实不同凡俗。
忽然之间,帐外号角吹响。众人均大吃一惊,那将官扔了酒碗,奔将出去。吴土焙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朴姑娘,怎的啦?”
樸玉素道:“这是传令号。莫非倭寇出城偷袭我们大营?”对帐外一个小官说了几句什么,那小官点头答应。
朴玉素道:“吴门主,我已拜托一队士兵保护嫂夫人与公子。万一遇到急事,他们必会拼死力确保嫂夫人、公子的安全。”
不一会儿,那将官回来,众人见他脸色喜悦,均放下心来。
原来倭寇见大军围城,派使者见到王子,乞求让出一条路,容他们退出王京汉城。
王子顾念若是在王京汉城中开战,不免生灵涂炭损毁严重,同意倭寇请求,下令各营兵马整装待命,东边营地让出一条路,让倭寇退走。
朝鲜听得倭寇退却,各营军民欢天喜地,歌舞声四起。朴玉素带吴土焙来到一处高地,看倭寇退出王城。
只见王城东门打开,一队队倭寇打着火把陆续出来,退向城东海边。
吴土焙道:“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吗?”
朴玉素叹道:“我们朝鲜人,什么都好,就是软弱得很。若不是有大明庇护,朝鲜国早就落入倭寇魔掌。父老乡亲听到倭寇要退,都求之不得。”
吴土焙道:“其实谁喜欢打仗?都不喜欢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不论哪个人,不是儿子、丈夫,便是女婿、兄弟,一个人死了,一群人跟着难过。”
朴玉素道:“是啊,是啊。难怪教主说吴门主见识不凡,今天听吴门主说话,小女子深觉受益匪浅。”
吴土焙道:“哈哈,朴姑娘,在下却有自知之明,只怕是唐教主也有走眼的时候。”
朴玉素道:“唐教主说,吴门主帮助白莲教,不计生死,足见义气。一等事情平了,却谦虚得很,仍对本教敬而远之,足见冷静。唐教主说一个人有义气已经难得,有冷静更是不易。有义气的人往往不冷静,有冷静的人又偏偏无义气。像吴门主这样热血与冷静兼具之人,实是难能可贵至极。”
吴土焙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些,忍不住笑道:“哈,我们老家有句话:瘸驴碰到了好经纪,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阿依古丽以前只是略通汉语,与吴土焙结为夫妇,这才突飞猛进。听老师冒出新词,赶紧问道:“什么驴,什么经?那是什么意思?”
吴土焙哈哈一笑,道:“你听着啊:一头驴,瘸了,卖起来还值不值钱?可碰到好经纪人了,喏,就是专门帮人家卖驴的,说这驴如何如何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三天不吃草、放开照样跑,那驴可不就好卖了吗?”阿依古丽听得直笑。
朴玉素见他们夫妻亲热和睦,抿嘴而笑。正在说笑之间,忽见倭寇队中数百支火把一齐熄灭,接着人声大哗,像是打起仗来。朴玉素脸色大变:“倭寇使计,突袭营地了!”
吴土焙又惊又怒,骂道:“倭寇当真不是人!”朴玉素急忙领着吴土焙夫妇回到营房。自己去召集女医,预备抢救伤病员之事。
朝鲜兵早已整装待发,听到倭寇偷袭,慌而不乱,各营都点起火把,听从军令,围截倭寇。漫山遍野火把点点,向东门聚集移动。
朝鲜兵专门调拨了一支百人队,保护几名中国人的安全。吴土焙在帐中听得杀声阵阵,不禁热血冲撞,几次想出去杀敌,但想自己与朝鲜兵语言不通,引起误会来,也是十分可虑,只得作罢。
过了两个多时辰,听得冲杀声不断向西退,渐渐小了下去。
朴玉素进来道:“倭寇已被我们打退了,杀死杀伤两千多名敌人,剩下的狼狈逃窜,逃到了海边。”吴土焙听朝鲜兵打退了倭寇,放下心来,连声道贺。
朴玉素笑道:“倭寇最怕的是中国军队,他们以为王京这里只有朝鲜兵,没有中国兵,打起来才知道,中国兵突然出现,中朝合军,那还不打得小鬼子落花流水?”
吴土焙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倭寇又小又坏,这名称再合适不过。哈,原来王京附近有我们中国军队吗?”
朴玉素低声道:“都是白莲教的兄弟姐妹,大伙儿偷着穿中国军服,没有官职。可杀起敌人来,无不以一当十。吴门主,这事儿大明、朝鲜都不知道,除了白莲教的兄弟,就只吴门主知道了。”
吴土焙见她衣裙上有不少血迹,问道:“朴姑娘也参战了?”
朴玉素道:“兄弟姐妹来帮朝鲜,都是看着小女子的薄面。小女子岂能袖手旁观?”纤纤一笑。吴土焙暗道:她看起来娇弱得很,却如此胆略过人。白莲教之中,当真是藏龙卧虎。朴玉素半夜激战,显得有些疲惫,告罪回营休息。
第二天一早,吴土焙便起床来到帐外。只见一队队朝鲜兵士正在整理营帐,陆续进入王京,城墙上都换了朝鲜旌旗。
吴土焙回土营叫醒阿依古丽,又到另一间土营中叫了王来喜等人都聚在一起,等候朝鲜将官安排。忽然想起朴玉素昨日曾说“有个人你一定想见见”的话,自语道:“会是谁呢?”
等了半晌,不见朴玉素进来,向帐门守护的朝鲜兵询问,无奈对方半点也听不懂,只是一遍遍点头。
吴土焙出门看时,却见昨日朴玉素所在的那座营帐已经撤走。
吴土焙心下疑惑,却也只得耐心等候。哪知一等便是两天,朝鲜兵士虽然饮食供应得及时周到,可众人越来越不安。
到了第三天上午,吴土焙实在憋不住了,说道:“你们大伙儿等着我,我去城里打听打听。”出了营地,来到王京东城门,一众朝鲜兵衣甲鲜明,查问进出行人。
吴土焙上了前去,语言不通,朝鲜兵如何肯放进城?吴土焙憋了一肚子气,只得原路返回。向阿依古丽及四名船夫说了情形,都觉得十分纳闷。
几名船夫忍不住骂起人来:“真是风俗不同!除了给饭吃,再没人理会,哪有这样的道理?那个会说汉话的朝鲜大官儿也不管咱们了吗?”说到后来,船夫竟哭起来。
顺子忽然想起一事,大是担心:“没听那朝鲜娘们儿说嘛:朝鲜女人多,要招俺们几个当女婿哪!这是困住咱哪!俺的娘哟,朝鲜女人再好看,俺也不答应。”
吴土焙心下好笑:人家也不见得稀罕你们当女婿。不过也真是奇怪,朝鲜王子、李义正就算很忙,忘了我这档子事,可朴姑娘总不应一声不响便走了呀,这却是为何?
正沒理会,忽听一人道:“吴土焙吴尉佐,是在这里吗?”
此时听到汉语,不管是谁,心中顿生“他乡遇故知”之感。吴土焙尚未回答,王来喜等早抢出门外,应道:“正在这里!”
吴土焙出帐看时,三名中国校官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二十余名骑兵。其中一名胖些的校官问道:“这位兄弟,便是山东泰安吴土焙吴尉佐么?”神态语调似不太确信。
吴土焙微感诧异,点头道:“是啊。各位是从……从大明来的么?”
三名校官大喜,齐道:“可是找到你啦。”一齐下马抱拳。吴土焙连忙还礼。
三名校官道:“我等是奉谭将军之令前来请吴尉佐相见。”三人的军衔职品,比吴土焙不知高出多少,然而语气之中,却十分尊敬。
吴土焙大喜:“不瞒各位,在下这几天听说,谭将军在朝鲜领兵打仗,只是没法子拜见,在下收拾收拾,这便跟各位前去。”
那胖校官在朝鲜日子已经不短,略懂朝鲜话,向守护的朝鲜官兵说了来意。谭广是援朝的大将,朝鲜官兵听说是他派人前来迎接吴土焙等,对吴土焙更加殷勤,忙帮着准备,更调了一辆军用大车,让阿依古丽与小吉哥儿乘坐。
一行人一路向东北,走了二十余里,只见眼前一阔,却已到了海边。只见海上停着上百艘战船,端的是气势不凡。战船上旌旗飘扬,打的都是大明旗帜。吴土焙陡然见到这么大的一支祖国船队,不禁胸中一热。海岸上搭有跳台,那胖校官让阿依古丽与王来喜等在海边等候,单独陪同吴土焙经跳台登上主舰。
吴土焙兴冲冲跟着来到舰舱,一名亲兵上前与胖校官见礼道:“谭将军正在内舱听旨,请大人稍候。请吴土焙在偏舱等候。过了片刻,那胖校官回来相请,吴土焙跟着来到主舱。
主舱颇是宏大,还未进去,便听谭广正在骂人:“老子在朝鲜打倭寇鬼子,出生入死,偏有一班小人搬弄是非,哄骗皇上。今天让我打倭寇,明天让我剿逆贼,他妈的,老子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
另一人道:“将军且息怒,如今朝廷耳目众多,将军这些话虽不是说皇上的,可万一传在他耳朵里,只怕……引起误会。”
谭广叹道:“唉!可也是的,本来巴望着能赶紧发下军饷来,我好给兄弟们一个交代,这可倒好,银子一分一毫没有,还多出个剿贼的差使来。我真要气得糊涂啦。外面是谁?进来!”
那胖校官进去通报。谭广笑道:“是吴兄弟吗,赶紧进来!”迎出舱口。
吴土焙能当上泰安尉佐,谭广向朝廷推荐之力功不可没,虽然吴土焙这小官儿做得并不开心,可也感念这位结义兄长一片至诚,半年未见,这位结义大哥好像老了一些,脸上也显得有些憔悴焦躁,嘴角生了几粒燎泡。吴土焙道:“拜见大哥!”便要行礼。
谭广一把拉住,正色道:“这是军营之中,吴尉佐应当参见总兵官。”
吴土焙一怔,正待参见,谭广哈哈大笑:“兄弟,大哥正烦得没辙,见了你还不寻寻开心?快请快请,咱们坐下说话。”
两人携手坐下,谭广让几名将领都下去,亲兵奉上茶来。谭广道:“兄弟,你说我怎么知道你来了朝鲜?还是朝鲜的一位叫申砬将军说的。我想不对啊,我兄弟来朝鲜怎么能不跟大哥先说一声?后来才知道,敢情兄弟不是自己愿意来的,是被一场大风给刮到这里的。”说罢哈哈大笑。
吴土焙听他揶揄,也跟着大笑,只觉得这位结义兄长,虽然相交非深,却爽朗痛快,与自己的顶头上司彭油篓子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人说了些亲热话,吴土焙见他眉宇间有些阴郁,想起前边听到的话头,问道:“大哥,这场仗打得不顺心吗?”
谭广摆手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咱们自从莒县一别,做哥哥的好生想念兄弟,今儿个别的事都不管他,咱们哥儿俩好好喝他几杯才是正经。对啦,兄弟怎么舍得老婆孩子了?”
吴土焙笑道:“哪里舍得了?一样被大风刮到朝鲜来了。就在外面等候。”
谭广一拍大腿:“怎么不早说?快请进来,快请进来!”亲自出舱,请进阿依古丽母子,一边骂那胖校官办事不长脑子,一边道,“难怪兄弟不愿离家,弟媳的确是美貌得很。”
阿依古丽与中土女子不同,听到别人夸赞美貌,不是羞怯低头,而是含笑称谢。
谭广又道:“你儿子长得真漂亮,比我兄弟漂亮得多!”伸手去抱小吉哥儿。小吉哥毫不认生,伸手便抓谭广的帽盔。谭广叫道,“啊呀不得了,手段也比我兄弟高明许多!”阿依古丽忙抱回儿子。
谭广伸手入怀,摸了半天又拿出手来,拍拍手掌,一名亲兵应声而入,谭广道:“吩咐伙房,弄上一桌好菜,今日我要宴请我的结义兄弟!”那亲兵领命转身。谭广道,“慢着!嘿嘿,小孙,你身上有十两银子么?”
那亲兵道:“将军要银子有何用?”行军打仗,将军的一切调度用物都由亲兵经手,自己一般不用银两,谭广突然要用银子,亲兵不免觉得奇怪。
谭广笑道:“你瞧瞧,这是我义弟的儿子,就是本将军的侄儿。我这当大爷的,岂能不送侄儿一点见面礼?快借来用用。”
亲兵赔笑道:“禀报将军,我手头也紧,却没有十两银子,只有一两五钱了。”从腰间解开一个小囊,珍而重之地打开,里面当真只有三块小银子,估计只一两多些。
谭广怒道:“混蛋东西,你没有十两银子,却给本将军作何用!滚出去给我找十两银子来!”
小孙道:“是,是,是!”跑到舱门。
吴土焙忙道:“小孙兄弟,且等一等!大哥,你有这个心意,小弟感激不尽,却不必这么见外。”
谭广道:“不行不行,礼数断不能少。还不快去!”
小孙一听此事再无更改,只得应了一声,仍不放心地问道:“将军,借来的银子,到底是算……算小人的还是……还是算……将军您……您的?”
谭广怒笑:“小孙,你也忒大胆了些!自然算本将军的,还需你一个小兵给将军顶账不成?”
小孙道:“是,是。”这次再无疑虑,奉命而去。
吴土焙道:“大哥,日子过到这么紧吗?”
谭广笑道:“兄弟操什么心?不过一时不便,让兄弟见笑了。”吴土焙哦了一声。谭广到底忍不住发起牢骚,“朝廷做事当真莫明其妙,让我率军从水路援助朝鲜,又派了李如松率领陆军从辽东进驻朝鲜。那李如松与哥哥一向不和,他管制水军的粮饷军需,那还不趁机卡拿使坏?我们水军从离开大明到今天,已经半年多了,却硬是一个子儿没见着!”
吴土焙惊道:“这可怎么过?”
谭广叹道:“谁说不是?咱们水军全靠朝鲜老百姓送米送粮过活。这还不算,朝廷在我的紧箍咒上又多勒了一道,让我捉拿白莲教逆贼!”
吴土焙吃了一惊:“白莲教逆贼?他们不是在朝鲜……大哥,朝鲜也有白莲教吗?”他本来想说白莲教也在朝鲜帮着打倭寇,话到嘴边,赶紧改口。
谭广道:“白莲教的事,已经闹了几朝了,从洪武年间一直闹到现在。据锦衣卫查访,有大批白莲教逆贼来到朝鲜。刚才朝廷派人来跟我传旨,命我无论如何也要擒拿白莲教徒。这可不是难为我吗?”敲敲额头,强笑道,“兄弟哟,做哥哥的,头上这顶帽子真不好戴啊!”
吴土焙本来觉得朴玉素突然不辞而别十分奇怪,此时豁然开朗:原来白莲教的朋友们已经探听到消息,因此先行躲避。看这位结义兄长为难得很,却不能替他想办法,暗自惭愧。
稍顷那小孙借回银子,吴氏夫妇哪里好意思收?谭广执意要给:“一万多水军,也不差这十两银子,我这当大爷的,见面礼却不能不给。你们不收,岂不是不让孩子认我这当大爷的吗?”
吴土焙勉强收下,心下惭愧更甚。
谭广道:“来传旨的钦差还指望着本将军给他设宴,去他娘的!走,兄弟、弟媳,咱们好好吃几杯酒去!”
这一餐倒也丰盛,一场酒喝下来,谭广安顿阿依古丽母子在舰上游玩,自己与吴土焙回到内舱中,谈天说地,话语颇是投机。
吴土焙越来越觉得这结义大哥真是古道热肠之人,自己无以为报,着实过意不去,因提起大黑山岛的那条沉船来,叹道:“不瞒兄长,小弟明明知道那水底下有大批宝贝,却是无计可施。水太深,太深哪。”
谭广眼睛一亮,问道:“兄弟是什么时候去的?”吴土焙说了日子。
谭广皱眉掐指,喃喃道:“三十三丈,五月十五,三十三丈,五月十五。”忽然喜道,“兄弟,你发财啦!”
吴土焙吓了一跳,摇头道:“不是小弟夸口,小弟的水性,极少有人比得上。可我连续潜了几次,根本见不着底。再说,小弟虽也想发财,可那批宝贝不是我的,就算能捞上来,也不能据为己有。”想起师父临终前所嘱,不禁望望儿子,师父曾经问我:“你有了儿子以后呢,还会不会把那批宝贝送人?”师父当真是深思远虑。我自问不是贪财之人,可有了小吉哥,心里总有点想着发财了。
吴土焙微微一笑,续道:“当年我郑师祖押着这只宝船,便是想献给戚继光大人。若非遇到倭寇,便也留不下这条宝船啦。倘若我能捞起这船上的宝贝,便送给大哥,以作军饷。”
谭广站起身来:“兄弟说话算数?”
吴土焙笑道:“自然算数。可是大哥,那根本捞不上来的。”
谭广沉吟道:“却也不一定。兄弟,你知道涨潮退潮么?”
吴土焙诧道:“涨潮退潮?兄长的意思是……”
谭广笑道:“哈哈,你去的时候,正逢涨潮。倘若落潮,浅了何止十丈八丈?”
吴土焙又惊又喜:“是么?那不就能捞起来吗?”
谭广兴致大增:“不是当哥哥的夸口,渤海、黄海二海湾,能比我更熟悉的,这世上恐怕真找不出来。这财咱哥儿俩是发定啦!”
吴土焙讷讷道:“不是……不是当作军饷吗?”
谭广哈哈大笑:“兄弟真是好人!这么着,假若当真捞上宝贝,咱们拿出一半来当军饷,另一半嘛,你我哥儿俩,二一添作五。”
吴土焙心口陡地一跳:“这……这合适吗?”
谭广笑道:“怎么不合适?这个秘密,本来是你天刀门门主所有。這笔财合该是兄弟你独个儿的。你肯拿出一半来给当兵的吃粮,已经是大大的善举啦。”
吴土焙吃吃说不出话来。
谭广道:“只是这事儿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干。倘若是朝廷知道了,可麻烦至极。”敲着脑门来回踱步。
吴土焙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目光盯着谭广,有时见他忽然顿了一顿,刚以为已得计策,却见他接着便摇了摇头。忽然间又眼神凝滞,拈起一丛胡须,但仍然摇了摇头。
吴土焙见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正要彻底灰心之时,却见谭广双眉一轩,双掌一拍道,“便是如此!兄弟,跟我来!”
两人来到甲板上,叫过一名姓郭的参将,密语如此如此。
不一刻,那参将回来禀报,一切准备停当。
谭广点头,对吴土焙笑道:“兄弟,跟哥哥瞧场热闹。”携着吴土焙下了主舰,来到岸上。
岸边两株棕榈之间,摆放着两把椅子,后面肃立着数百名大明水军,其中三十人袒露着上身,各扛着一把鬼头大刀。
吴土焙虽是练家子,但见了军刀斧手如林,不由得也是一凛。
谭广道:“跟我一起的这位壮士,便是前几天救了朝鲜王子的吴土焙吴大侠!”
众将士齐声道:“见过吴大侠!”吴土焙当日打退白莲教,勇侠之名遍传江湖,这些将士都是谭广的亲信兵勇,大多知道这位便是水军总兵官谭将军的结义兄弟,是以一齐见礼。连三十名刀斧手也抱刀参见。慌得吴土焙连忙回礼,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谭广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请吴土焙坐了另一张,抬头望望树影,正坐在树阴之中。
此时树影摇风,海涛轻响,除了二人,其余众兵将都站在烈日之下。
吴土焙暗道:原来当将军的可以这么威风。这才看见一堆大石旁边,还站着一群人,每两名兵勇押着一名囚犯,囚犯头上套着黑布罩,总共有十六名。
谭广点了点头,郭参将上前单膝跪地,道:“禀总兵官,一切准备悉数就位,请总兵官示下!”
谭广道:“很好。把那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带上来!”
两名兵勇押上一名囚犯,郭参将上前拉下他的头套,却见是名三十岁上下的倭人,满脸恐惧,却装作桀骜不驯之色,向谭广看了一眼,斜眼看天。谭广笑道:“你这倭寇,当真好笑。被老子抓住了还这么横!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那倭人冷冷道:“你是大明的将军,今天准备了这么多刀斧手,是要砍我们的头吗?”
吴土焙头一回见到会说汉话的倭寇,暗道:惭愧,假若不是事先知情,我非把这人当成我们汉人不可。
谭广笑道:“砍不砍头,是本将军说了算。军机不可泄露,休得乱打听。你叫什么名字?在日本军中官居何职?”
倭人欺软怕硬,见这位大将军方头大脸,四十来岁,貌颇慈祥,不禁大为瞧不起。眼光往旁边那人一瞧,却不由得心下一凛。那人正是吴土焙,多年练刀,刀法初成,不觉间气势骄人,锋锐难掩,只向那倭人淡淡一瞧,那倭人便是一震,眼睛眨了眨,竟不敢猖狂,说道:“在下小行逢生。我现在只是一名俘虏,没有军职。”
谭广道:“嗯,你这名字起得不坏。小小行运,便能绝处逢生。只不过你能不能逢生,却得看你自己啦。”
谭广按中文字义解释人名,小行逢生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说道:“在下既然落到你们手里,是杀是剐,悉听尊便。还看我自己干什么?”
谭广摇头道:“咦,这不对。我们中国,有一句话叫做将功补过。”小行逢生道:“两国开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在下没有什么过错,也不用立功补报。”
谭广哼了一声:“人家朝鲜跟你们一向很好,把你们日本人当朋友,还跟你们通商通航,可你们狼子野心,突然侵略攻占,这可不是大大的不该吗?本将军在大明本来天天喝酒听戏,日子过得十分快活,他妈的,硬是让你们害的,才被拉进这趟浑水里,跟你们打仗。你还说你没有过错吗?”
小行逢生道:“日本与朝鲜开战,跟你们中国没有关系,是你们自己要来打的。”
谭广哈哈一笑道:“你的中国话说得还真有两下子。他妈的,要不是老子实在有理,还真不一定讲得过你。你知道不知道,朝鲜跟大明是什么关系?朝鲜国王,在大明皇帝面前,自称臣子。还敢说和我大明没有关系?”
小行逢生闷闷吐了口气。
谭广得了理,霎时面露微笑,说道:“本来本将军非杀了你们不可,可后来想了想……这个杀人的法子有很多,今日本将军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要考一考你们,谁若是死了,那就是被考死的,自己没本事,须怪不得别人。”
吴土焙对这位结义大哥其实所知甚少,他不知谭广在军中人称“宰相肚子小鬼肠子”,又名“胖狐狸”,看似憨厚,实在心计多端,花样百出。
听他要考一众倭寇俘虏,吴土焙心道:大哥要出什么题目?倭寇之中,小行逢生懂得汉语,若以汉语出题,他大概不怕考。果然小行逢生目露骄傲之色,说道:“不知怎生考法?”
谭广笑道:“若是考你们不会的,谅你们考死也不服。本将军优待俘虏,就考你们最拿手、最能耐的。”
小行逢生反倒疑惑:“最拿手、最能耐的,那是什么?”
谭广道:“久闻你们日本武士,最擅长的便是忍术。今日本将军就考考你们的忍术。”
小行逢生身子一挺,心下却直犯嘀咕。原来日本忍术很有几分神秘,练到高手境界,可以几天蛰伏不吃不喝,可以手执火链生吞火炭。然而受训之时,却要吃尽苦头,能达到绝顶高手者,又寥寥可数。
谭广向旁边的郭参将说了几句。郭参将招一招手,将一众日本俘虏全都押上来,摘去头套。众俘突然见到阳光,都眯着眼睛。郭参将对小行逢生道:“你来告诉他们,都脱去衣裳!”
小行逢生怔道:“脱衣裳干什么?”
郭参将却没谭广那么好脾气,骂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将军自有用意,想活便脱了衣裳!”
小行逢生即以日本话对众俘说了。众俘有的愕然,有的大怒,有的喋喋抗議。郭参将向一名最疾声厉色的一指,四名兵士立即抢上,将那倭俘踩翻在地,三两下扯光他衣服。
郭参将目光转向小行逢生:“你脱!”小行逢生本是日本侵朝军的一名舰长,乃众战俘中最高长官,果然审时度势,当即三两下脱去衣服,反过来命令其余倭俘。
众俘自被俘虏以来,无不提心吊胆,被拉出来时,都以为是要砍头了,此时见只不过是让脱去衣服,虽装作义愤填膺,实则低劣心思不以为意,一时间全脱得赤条条的,站起一排。
只不过有的昂首挺胸,有的遮遮掩掩,军纪军容,着实太差。
郭参将登上一块大礁石,指着水面说道:“都起来,给我跳下去!”
众俘已经赤身露体,能进到水中反而更觉安全些,因此那小行逢生一声译令之后,众俘当真如群蛙跳河,“扑通”、“扑通”相继进水。
郭参将道:“你们听清楚了,眼下我军日子紧巴,实在养不起你们这一伙战俘。因此考一考你们的忍术,谁忍术好些,便能活命,谁的功夫差,就死了算啦。”
倭寇乃性喜侵略民族,凡此侵略主义占据头脑者,对于“优胜劣汰”倒认为天经地义,因此一听小行逢生译出,便纷纷问考题是什么。
郭参将道:“今天要考你们的第一道题目,便是潜水。谁在水里的时间长,谁便胜了。小行逢生,你不用比,你来喊口令,开始之后,他们十六个一齐钻进水里,先冒出头来的前八名,通通射死,余下的就可以活!”
直到此时,吴土焙才猜到几分谭广的用意,向谭广看一眼。
谭广哈哈一笑,胖手拍着扶手,嘴里哼着不知什么小调。
吴土焙暗道:大哥真是厉害。当日在莒州初次见面,他便预计到朝廷会派他援助朝鲜。他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极为精明。他对我这样好,也真是我的福分。
小行逢生译说之后,有两三名倭俘顿时哇啦哇啦叫起来。
其中有一人也懂一点汉语,说道:“日本的忍术,大大的厉害,钻水的,小小的,不厉害。厉害的,比一比。”
郭参将抬箭瞄准他:“你若是不比,现在就射死了你!”
那俘虏顿时不语,改为大口呼吸,预备潜水。
小行逢生右手举起,一声令下,十六名倭俘一齐沉进水中。
一名兵士将一炷香捧到谭广面前的小几上,以作计时之用。
众俘都记得前八名要射死,因此咬紧牙关,拼死比赛。
只见水面上隐隐看到十六个光腚倭俘,一动不动,倒像是十六具死尸。过了好一会,竟无一人浮上水面。
谭广忍不住道:“他奶奶的,这些倭寇的忍术,还当真有两下子。”又过了片刻,终于有一名倭俘忍不住钻出水面,几乎同时,又有一名露出头来大口吸气。郭参将一个手势,数十兵士一齐放箭,那两人顿时成了刺猬,浮在水面上。
一名倭俘本也要浮出,听到动静不对,又赶紧沉下去,可到底受不了露出头,霎时又被射死。接着又有三人被射死。
余下十人,俱都没有动静。
吴土焙虽对倭寇天生仇恨,可见他们接二连三被乱箭射死,不由得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望了望谭广。
谭广笑道:“我的好兄弟,你不知道倭寇做起坏事来,多么斩尽杀绝。他奶奶的,这帮畜生,以前对大明沿海居民烧杀淫掠,这次进攻朝鲜,杀死大批无辜百姓,连妇女儿童都不放过。抓了数千朝鲜妇女,强奸之后,再行杀死,甚至剥皮剖腹,割乳挖阴,以取虐乐。”
吴土焙听得义愤填膺,扼腕道:“这些畜生,无不该死!”
谭广递给他一只苹果,自己抓起一只咬了一口,眼望海面,笑道:“可不是嘛。哈,又出来一个,射死!”
半炷香之后,先露出头来的八个倭俘已先后定数。余下的八名,露一个出来,便爬上沙滩。连续六人之后,还有两人没上来。
吴土培眼见一炷香已将燃尽,大为惊喜,心道:让这两人去潜海捞宝,的确再合适不过。这时明军众将士人人等得又是心焦又是紧张,好一阵过去,又钻出一人。
剩下的一个当真令人惊喜,竟然又过了一炷香工夫,还不露出水面。
谭广兴致盎然,道:“他叫什么名字?”
小行逢生道:“他叫龟田三郎。”
谭广笑道:“我们中国有拼命三郎,你们日本居然也有个三郎,却姓龟田。好了,让他出来吧。”小行逢生大声用日本话呼喊。那龟田三郎还是不动。
郭参将皱眉想了想,向小行逢生下令:“拖他出来!”小行逢生游到龟田前,拉住他头发,拽出水面。
众人看清时,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惕然,原来那龟田口目俱闭,腹胀如鼓,早已死去。
谭广怒道:“他妈的,这是公然作弊,成绩作不得数!”
谭广本想考出八名擅长潜水的倭俘,竟然死了一个,不禁气怒。好在他甚是机智,转眼想到加上小行逢生,便是八个倭俘。当下命人将八倭押下,对吴土焙道:“兄弟,哥哥的打算,你明白了么?”
吴土焙道:“小弟在泰山扇子崖下顺天河边曾见到一个渔翁,养了七八只鸬鹚,用绳子系了脖子,让它们下河捉鱼。”
谭广哈哈大笑:“我就知道兄弟是个明白人,果然一说便知。”突然又脸色转忧,道,“做哥哥的,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唉,这么多人口都等着哥哥弄饭吃,朝廷又迟迟不发饷,我正愁得憔悴不堪,幸亏兄弟是大福星,给为兄带来这么好的运气。”
吴土焙心道:“大哥憔悴不堪,请恕小弟眼拙,着实看不出来。只是可也不一定就能捞上来。”
谭广伸手在他肩头一拍:“一定能捞得上来!”当下留下郭参将与一名姓古的水军将领,密议良久,最后嘱道:“郭大脚、古思翰,你们两个给老子听明白了:这次出行,是以我吴兄弟吴大侠为主将,你们两个,都是他的副将助手。知道没有?”
二将均道:“此次出行,唯吴大侠之命是从。吴大侠命我二人即死,也决不敢抗命!”慌得吴土焙连忙道不敢当。
谭广道:“兄弟,自古有言,军令如山。你对他们千万莫要客气,听到没?”
吴土焙只好答应。
谭广又道:“此事非同小可,可咱们嘻嘻哈哈就给他办妥当了。有一样,除了你们三人,再不许任何人知道底细。我给你们拨一百名水手,另鸟铳手、弓箭手、快刀手各二十名。这可够了吗?”
吴土焙本想带王来喜等一起回中国,谭广道:“那班小民,若是知道了点什么风声,哪有不乱说的?兄弟要是不想让他们死,便等着哥哥给他们再找条船吧。”
吴土焙只得作罢,又问起查拿白莲教徒之事,谭广笑道:“眼下到朝鲜来的,没有白莲教徒,只有大明义士。兄弟这可放心了吗?”吴土焙越发觉得这位结义兄长心计深沉,佩服之外,暗生惧意:他想什么,我可永远弄不清楚。
安排妥当,当夜两条战舰便离港出海。第三日时,便到了那大黑山岛。谭广算计准确,到达之时,果然正逢退潮,水位下去数丈,岛屿比吴土焙初见时大了两三倍。
吴土焙请郭大脚放下小艇,自去探查。只見当日的那片水域似乎不深,放下钩绳,只有四丈多,竟然触到海底。
驶小艇沿着岛南三十三丈前后左右都测了一遍,越测心中越是高兴,有的地方深些,可未超七丈,浅处仅两丈多而已。
也是该当事情顺利,突然绳钩挂住一处,慢慢提起,只见钩上挂了一枚大铁锔,带着一段朽木板,分明是船只上的。
吴土焙大喜,当即便除去衣衫,要亲自潜海,郭大脚、古思翰却生怕他有闪失,劝说命倭俘下海。吴土焙道:“不妨事。你们接我老婆孩子过来。”
两条战舰因此这样安排:所有兵士、倭俘呆在一条上,另一条抛锚定位,除了十名水手,只有两名副将陪着阿依古丽、小吉哥儿两人在甲板上观看。
吴土焙顺着刚才绳钩挂起船板的地方潜水,仅三丈多些,便看见海底。却见一条沉船静静卧在水草之中,各舱窗船架,几乎原封未动。吴土焙若非在水中不能张口,只怕要高叫出来。他轻轻游到近处,有六丈之深,胸口已经憋闷,但尚能忍受。
只见船长四丈多些,宽约丈半,右舷半没在海底,各色鱼虾穿梭出动。
其中不乏数尺长的大家伙,看来有些惊人。他绕着船慢慢游了一程,却见底舱塌板缝隙中露出两只铁箱,锈泥厚重,心中一跳,断定那便是宝箱了,正要看个究竟,忽然那缝隙中群头攒动,却是一群海蛇,足有四五十条密密麻麻纠集在一起,每一条都有手腕粗细,张开大口,却象一只只海碗,一齐对着他示威。
吴土焙吓了一跳,不敢留恋,蹬水回到海面。
他甩去一脸的水,叫道:“真找到了!”
郭大脚、古思翰受兵饷困顿久矣,一听财宝有了着落,都是不胜之喜。只不过天色已近黄昏,只得歇息一夜,明日起开始打捞事宜。
当夜吴土焙与两名副将细谈水下情形,二将听到水蛇形状,说道:“那是海鳗,不过,像吴大侠所说的大小,也确实可虑。”
古思翰道:“明日让倭俘下水,大不了全让海鳗咬死。”
郭大脚道:“他们被咬死了,财宝还是捞不出来。”
三人议了片刻,吴土焙道:“明日让他们持刀下海,把海鳗全斩了,岂不行了?”
郭大脚道:“须当心倭寇造反。”
古思翰道:“我们一百多人,还怕八个倭寇?明日让火铳手、弓箭手监视着,绝对不会有事!”
第二日上午,晴空万里,阳光直射海面,当真是打捞的好时机。
明军押出八名倭俘,每人发给一把短刀,下海打捞。
倭俘也算能干,前面四名斩杀海鳗,有两名被咬伤。
在明军催逼之下,余下六人一次次入海,战船上明军放下绳索,将一箱箱财宝拖将上来。
这批宝贝当真不同凡响,只见明珠、翡翠、金锭、宝石、琉璃花瓶,陈列在甲板之上,虽受泥污污染,却难掩珠光宝气,丽日一照,耀眼生花。
众人无不看得两眼放光,水手、士兵、将领都啧啧称奇,心痒手颤。
吴土焙心道:为了保守这批宝贝的秘密,师父一生提心吊胆,最终还是死在了白秀龄、涂松林手里。
天刀门数十年分宗纠乱,实与这批东西关系匪浅。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
倭俘们一一浮上水来,那小行逢生道:“下面再也没有啦。”
郭大脚笑道:“好,很好,你们整整忙了一天,辛苦你们啦。”
突然一挥手,只听得嗖嗖声中,乱箭齐发,熟名倭俘纷纷中箭。
小行逢生叫道:“你们不讲信用……”话未说完,一箭正贯口中,顿时倒毙。被海鳗咬伤的两人吓得跪倒求饶,明军却哪里理会,上前枪挑刀砍,死得更惨,扔下海去。
吴土焙心有不忍,郭大脚笑道:“谭总兵早已吩咐,一俟事成,便杀了这些倭寇。难道还要跟他们大秤分金大碗吃肉不成?”吴土焙也只得叹息认承。
古思翰道:“大功告成,这头一份功劳,便是吴大侠的。咱们今夜且好好庆贺一番。”命一条战船去往蓬莱购回酒菜,是夜,众兵将便在大黑山岛岸歇港。
郭、古二位副将对吴土焙着意奉承,说起如何分配财宝,吴土焙道:“两位兄台,说句实话,当初原本没打算能捞上这些宝贝来,一捞出来时,也觉得眼花心热,可再三想了想,在下分文不能要。眼下谭大哥与一班弟兄在朝鲜与倭寇苦战,却没有军饷,咱们顺顺利利得到这些财宝,合该好运。在下的意思,明天烦劳两位借给我那条小艇,我到了蓬莱,改从陆路回泰山便好啦。”
二将动容道:“吴大侠这副侠肝义胆,真是没得比。谭总兵派我俩当吴大侠的助手,起获了这批宝贝,却有过嘱咐。吴大侠一切莫要多问,小的二人自有安排。”
吴土焙笑道:“我不仅不问,还不会多说。朝廷若是知道你们有了银饷,那还了得?”
郭大路道:“对啊,可是小的所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古思翰打断他的话:“咱们给吴大侠敬酒!能结识吴大侠,是我姓古的三生有幸!”
官兵豪爽,吴土焙也非细致之人,纷纷敬酒之下,饮得昏昏沉沉,到半夜,分头歇息。
官兵们大多回到战舰上,吴土焙一家三口仍睡在岛上的板棚中。
他这一觉睡得香甜。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忽听一人轻声道:“吴大哥,吴大哥!”吴土焙猛然一惊,伸手便去抓刀,却觉头昏脑胀,浑身竟无丝毫力气。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道:完啦,着了人家的道啦!见板棚门前站了一人,想问是谁,却连话声都发不出来。
那人低声道:“吴大哥,是小女子,你切莫声张,有人要害你性命。”
声音却是朴玉素,说话间闪身进来。阿依古丽也已惊醒,却一样浑身酸软,惊道:“是朴妹妹么?”
朴玉素低声道:“正是。吴大哥,你上了人家的当啦。眼下事急,兄嫂且容小女子以后再讲,一切不要声张。”
手一挥,又进来两人,其中一人将吴土焙背起,另一人抱了小吉哥儿。朴玉素背起阿依古丽,掩身出了板棚。
地上躺着两名明军,呼吸急促,却丝毫不动,想来是被点了穴道。抱吉哥兒的那人俯身提起两名明军,放进板棚之中,盖上被褥,轻轻掩上门板。
吴土焙心中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头脑半清不醒,只觉得背负自己的汉子步履轻捷,显然是名好手,模模糊糊想道:原来是白莲教的朋友来救我了。是谁要害我?郭大脚、古思翰是不是也着道了?他们为什么要捉两名明军兵士装作在板棚里睡觉?
夜色中忽听脚步声起,却是三名明军士兵。朴玉素等人何等身手,悄悄掩在一丛礁石之后,三名士兵丝毫未觉。
朴玉素取出两粒药丸,分喂吴土焙、阿依古丽。朴玉素乃药剂行家,吴土焙服药之后,即刻便感清醒许多,只不过一时却恢复不了力气。
却见三名明军从眼前经过,到了那板棚前面。一人轻声道:“吴……吴大侠!”
另一人笑道:“有什么好叫的?他喝了那么多药酒,这会儿就算你在他身上砍上几刀,他也不会有个响,倒也不用假惺惺地喊什么吴大侠。我偏偏要叫他吴大傻。吴大傻,喂,吴大傻!”侧耳倾听,房内鼾声呼呼,睡得正香。
后一人道:“两位,咱们怎样动手?”
前一人道:“郭大哥吩咐的,只要这姓吴的死了便可。咱们一把火点了板棚,一家三口美梦中结伴共赴黄泉,倒也热闹。”
那后一人道:“哼,要做,就做个响亮的。咱们鸟铳兵,不弄出点声音来,那怎么成?再说,打得他们脑袋稀巴烂,做鬼便是糊涂的,将来索命便找不到咱们头上。”
另一人道:“对,对,听说姓吴的是个厉害角色,一定得用鸟铳干他。”
当下三人打着火折,一脚踢开板棚门,只见里面模模糊糊并头睡着两人,三名兵士点燃铳引,哧哧过后,砰砰砰三声铳响,三人就手点着板棚,片刻间火势熊熊。
吴土焙虽则不完全清醒,也将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心中又惊又怒:他们所说的郭大哥,自然是郭大脚了,他跟我何冤何仇,要将我一家三口置于死地?突然心口一痛:“是谭大哥!是谭大哥要害死我!”
他自与谭广结为异姓兄弟,一直心存感激外加糊里糊涂,从没往深里想过,这时陡然明白,谭广当初与自己结拜之时,便没安下什么好心。只怕他早便听闻天刀门门主掌握沉船财宝之事,此人扮猪吃虎,其心计之深、手段之狠,思之令人胆寒。
正怔忡之间,忽听南岸呜呜急响,海螺声响起一片。
那三名兵士好像也吃了一惊,一人叫道:“像是海盗!”
话音未落,只听得南岸泊船处人声大起。三人惊骂:“见他娘的鬼了,从哪里来的海盗?”拔步向南岸奔去。
大黑山岛并不大,眼下虽是退潮,岛面扩大了数十丈,南北之间,也只相隔不到半里,三人片刻间便接近南岸,却见夜色中不知何时来了四条海盗船,已将两条战舰围在中间。
海螺声中,众海盗手执火把兵器,抢上战舰,见人便砍,官军仓促接战,衣甲不整、刀剑不齐,强盗凶悍至极,片刻间便把官兵打得落花流水,死伤过半。
有的跳舰入海,向岛上泅渡。一名强盗头目叫道:“官兵不足一百人,一个也不能留,兄弟们千万别客气,都杀光了!”
一条渔船在海里巡游,强盗手持长钩,将泅水的官兵一一刺死,而后抢上岸来,兜截砍杀官兵。三名放火的官兵哪里还敢上前?赶紧向岛上林木深处逃去。
行动之间,却被一名海盗看见,叫道:“那里还有人!”那人当真是胆大包天,独自一人便举着火把追来。
三名官兵边跑边往鸟铳中装火药铅子,一人先行装好了弹药,转身站定,一声枪响,那海盗翻了一个跟头,叫道:“妈巴羔子的,什么玩意?”竟然翻身爬起,仍向官兵冲上。
另一名官兵手忙脚乱,药引偏偏点不着,一见那海盗到了近前,挥铳向他当头打去。
强盗劈手扔出火把,抓住铳管,却无巧不巧,火把刚好把引线点着了,又是砰的一声,铳筒一震,强盗吓了一跳,一时呆住不动,接着便哈哈大笑:“什么玩意?”一刀砍出,那官兵脑袋落地。
接着又过来一名盗伙,兵器却是一把斧头,追上其余两名官兵,斧頭挥处,官兵惨叫倒地。那使斧头的大声道:“高老二,你受伤了吗?”
高老二道:“妈的,我让这玩意吓了一跳,却没受伤。”
那名强盗笑道:“瞧你那胆儿!我告诉你,这叫鸟铳,屁用不顶。看那边起火了,咱们瞧瞧去。”向前头吴土焙一家歇宿的板棚瞧了瞧,又嗅了嗅,说道:“官兵打死了什么人,毁尸灭迹来着。他奶奶的,官兵的手段,跟咱们可没什么两样。”举起火把胡乱向岛上照了照,与高老二一同返向南岸。
吴土焙渐渐清醒,站立起来,看了半晌,悄声问朴玉素:“是白莲教的朋友吗?”朴玉素也自半疑半惑,摇头不定。
此时海上战斗已经结束,海盗抢到财宝,搬上船去,大呼小叫,想来是被这么多财宝乐得心花怒放。
只听得“呜依哈呀”,几十人不知唱起什么歌来,连蹦带跳。战舰火势汹汹,影影绰绰照见众盗,如同群魔乱舞。
吴土焙心底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这些人当真了不得,呼啸而至,出手如风,官兵见之,便如同老鼠见了猫,绵羊见了虎一般。
谭广啊谭广,你当初给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只有一句你没说假话,官兵全不顶用,你的这些手下,也真是窝囊得很。但想一想自己差点死在三名小兵手里,不觉微一摇头。
转眼间看到刚才背自己出来的那人,不禁又惊又喜:“付庄主,原来是你!却是怎样谢你?”那人正是付梦白,与吴土焙在渭水边相识,其人风采,时常忆起,忽忽一年半未见,却不料今日是在自己危时,得他前来相救。
付梦白微微一笑,低声道:“吴老弟于付某有恩在先,当日渭水之中,若非吴老弟仗义援手,付某只怕活不到眼下啦。”
吴土焙心道:当日他似乎也不愿与白莲教的人亲近,看来此时已加入白莲教了。却听抱着小吉哥儿的那人轻轻一笑:“吴门主,你没认出我来?”
吴土焙定睛一看,却是何仙姑,作男子装束。
吴土焙喜不自禁,低声道:“原来是何道长。吕道长没和你一起来?”
何仙姑指一指东北角:“他与蓝师弟在那边船上等候。我们知道官兵要害你的消息,急得要命,早就摸到这岛上了。官兵厨子如何给你酒中放药,你如何喝下去,咱们都看在眼中。要不是朴香司不让我们与官兵破相,咱们早就做了这些东西,却轮不着这些海盗。”声音虽低,神情却颇是踊跃。
吴土焙知道她虽是女儿之身,性子却比男子还要刚烈,当日在蓬莱时,她雷霆拂一动,中者立毙,端的厉害。
却在此时,身旁小吉哥儿骤然叫了一声。却是这小子早已醒来,他人虽幼小,却天生机灵,见父母神色紧张,自然受到感染,一直不出一声。这会儿稍不注意,脑袋从岩石上探出来,看到战舰熊熊燃烧,此小子最好事端,终于忍不住兴奋大叫。
阿依古丽惊恐之下,赶紧去捂他嘴巴。付梦白侧耳倾听,摇头道:“来不及了,他们回来啦。”
朴玉素道:“那便大大方方露面,问问他们的山头。何姐姐,请吕道长他们现身。”她在白莲教来人之中,职司最高,虽遇险情,面上却毫无惊慌之色,整整衣裙,走出隐身的岩石之后。
何仙姑手一扬,不知怎么升起一盏小红灯来。吴土焙见过她玩灯的手段,也不很是惊奇。
小吉哥儿却见物起意,伸手索要,何仙姑呵呵一笑,将小灯递到他手中。
那高老二及使斧头的海盗迅步奔来,见朴玉素等一众人,非官非民,有大有小,也一时愣住。高老二伸火把向众人照照,问道:“干什么的?”
朴玉素微一抱拳,说道:“阁下又是何人?”
高老二笑道:“好大的胆子!大爷问你,老老实实回答!”
朴玉素微微一笑,手掌合在胸前,十根手指慢慢伸开。那高老二一见手势,面色一变,向使斧头的低声说了句什么。
使斧头的轻轻一震,声音微变:“原来是白莲教的朋友到了!我们两个是小角色,请容我们跟当家的禀报一声。”匆匆一礼,返身便走。
吴土焙道:“白莲教的名声,真是了得。”
朴玉素笑道:“武林之中,提起白莲教来,多少都要留三分余地,大家都是看着圣母的面子。只不知这伙朋友讲不讲规矩。”
说话间听得衣袂破风,又来了三人,却是吕洞宾、蓝采和与张果老。
吕洞宾与吴土焙交情甚厚,一见之下,许多心意,都化作微微一笑。蓝采和十分文静,自觉站在一侧。张果老却跳上来一把抓住吴土焙,哈哈笑道:“我以为老夫才会上人家的当,没料到你比老夫还糊涂。这回要不是朴祭司得到消息,你小子必死无疑啦!”
吴土焙挠头笑道:“可不正是!张老爷子,这番大情,在下当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才好。”
张果老却非市恩售义之辈,诚色道:“嘿嘿,人谁没有犯糊涂的时候?不过,官兵想害你,到头来却被人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伙人干事好厉害,与我们东海八仙不相上下,不知是什么来头?大祭香,你知道他们什么来头?”
他说话向来掉三不着两,一句话未完,已转了好几个头绪。
朴玉素微微一笑:“老张想知道,人家马上就会来告诉你啦。”
果然不多时,四支火把照映之下,七名海盗登上岸来。为首一人个头不高,年轻甚轻,衣冠楚楚。他身后跟着两名汉子,都在四十岁上下,满面风尘沧桑之色,两侧各有两人打着火把。
那为首的海盗头领抱拳道:“在下有礼!不敢请问白莲教各位朋友以谁为尊?在下有事请教。”
他说话声音平和,面带微笑,仿佛是哪位书生访友一般,若非亲见,当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位翩翩公子模样的人物,竟是这群狮虎豺狼海盗的头领。
朴玉素脑海中迅速转了一圈,却没想起武林哪一派中有这号人物,向吕洞宾、何仙姑等人一瞧,看来也均是不知,当下微笑回礼道:“不敢当,公子有何指教,请对小女子言知便可。”
那公子海盗头目吸了口气,躬身道:“姑娘便是唐教主么?”
樸玉素听他误认为自己是唐赛儿,心想这海盗头目太没眼光,唐教主是何等神仙人物,岂是自己所能比?不禁笑道:“唐教主神迹无定,今日却没来这里。小女子姓朴。”
那公子海盗似乎发觉自己略有失态,神情一矜,笑道:“久闻白莲教藏龙卧虎,不料今日竟在此荒岛之上得以见各位高贤。朴姑娘芳名,可是上玉下素二字么?”
朴玉素身为白莲教五大祭香司之一,武林道门、江湖经验,自非寻常人物可比。她心想对方斩杀官兵抢夺财宝,被自己撞见,对方最省事的办法,自然是要杀人灭口。
今日白莲教数名高手在此,东海八仙四人、付梦白加上自己,未必便会怕了对方。心中盘算,面上神色不改,点头道:“不敢当,小女子便是。不敢请教公子上下?”
那公子海盗眼睛转了一转,略一沉吟,摇头笑道:“实不相瞒,在下做下了这笔大买卖,姓名不方便告知各位了。白莲教唐教主好生了得,在下虽然从未见过,却好生佩服,冲她老人家金面,在下不敢得罪各位。各位请便,在下告辞!”此人当真爽快至极,竟是转身便走。
就在这时,却听他身后左首那名生着一双招风耳的中年大汉道:“且慢!少当家,万一他们是假冒白莲教的,那可如何?”
那公子站住,笑道:“朴姑娘,对不住,在下刚刚当家,手下兄弟们还不大服气。”
那大汉道:“少当家,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万一让人家糊里糊涂一句话便吓跑了,也太辱没咱……咱的名头。”
公子笑道:“你的意思,想要请教这几位白莲教朋友的武功?”
招风耳大汉道:“倘若真是白莲教的高手,那也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那公子沉下脸来望了他一眼,大汉假装不知,双目直盯着白莲教众人,神情颇是跃跃欲试。另外那名中年汉子满脸持重,也不劝阻。
何仙姑抽出雷霆拂来,朴玉素摇头制止,向蓝采和使个眼色。
蓝采和忽道:“啊呀,肚子好疼!”说话之间,疼得脸色大变,忽黄忽红,青里透紫,突然眼睛一翻,直挺挺跌倒,一声大叫,平平弹起,竟然升起一丈有余,身子一翻头下脚上,栽在礁石上,直撞得石屑乱飞。
阿依古丽感念他们前来相救,见他突然有此异举,心想这一下非得脑浆迸溅不可,吓得惊呼出声,却见他身子一躬,连翻四个跟头,快得简直像一阵风,然后直挺挺站起,叫道:“我就要疼死啦!啊哟,啊哟……”
吴土焙与蓝采和是第二次相见,这才知他虽然年轻,但一身武功修为,只怕不在张果老之下。他方才这一番做作,身法固然令人眼花缭乱,却还不算太为惊人,以头撞得礁石飞屑,这一铁头功夫,当真令人吃惊。至于脸色忽红忽白,其内家功夫,尤在外功之上。
吴土焙看得羡慕之下,不禁惭愧:这些日子以来,我让几个人叫了几声大侠,便真以为自己已是一流高手了,真是不自量力得很!
东海八仙,人人有一身惊人艺业,付梦白庄主的武功,更是远在我之上。朴姑娘看来弱不禁风,能为白莲教祭香司,那自然是深藏不露。更不要说唐教主那样的人物。感念白莲教众人对自己的一番深情厚谊,只觉浑身暖融融的,暗中扣了两枚飞镖,凝气聚力,以策有变。
吕洞宾道:“兄弟先不忙疼死,贫道给你烧道符水喝喝,管保符到病除!”左手一抖,已多了一张一尺见方的黄表纸。
那纸随着海风簌簌振动,吕洞宾微一提气,表纸顿时静止不动,平展在空中,如同竖贴在一道无形的墙上。
吕洞宾右手一探,从右面绑腿中取出一管朱笔,口中念念有词,笔走龙蛇,在那纸上画了一道符箓,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那符纸呼的一声腾成一团火焰,化为片片灰烬。他露的这一手功夫,尤在蓝采和之上。
七名海盗人人看得惊奇,那两名中年海盗向公子海盗点头,瞧来甚是服气。
众人虽都开了眼界,却总不如另一人更兴高采烈,只听小吉哥儿小手一拍,笑叫:“咿呀,咿呀!”好似犹未尽兴。
吕洞宾笑道:“贤侄,太上老君却不是这么好使唤的,要再来一次,且等时日吧。”言罢收气凝神,退回朴玉素身侧。
那招风耳大汉道:“白莲教中的人物,果然不同凡响。佩服,佩服。少当家,咱们走吧。”
武林规矩,对方既然报上姓名,那便也得以姓名相告。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本为行走江湖第一等要义。
众海盗不留名便走,可谓不讲规矩,朴玉素心下不悦,但她年纪虽轻,涵养功夫却非侪辈可比,心中忖度:且不多生事端也罢,今后总有法子查访出这伙人的底细来。但知己方报名露了两手活,彼等却名字都不留下,这一个照面打下来,实在是落了下风。
就在此时,却听那公子海盗哼了一声,道:“黑老猫,你也算跟着家父混了二三十年江湖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咱们既然让人家露了手艺,这么不声不响便走了,今后让人怎么看咱们长鹰帮?再说,人家却答应让咱们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长鹰帮”三个字传出,朴玉素、吕洞宾、何仙姑不禁均是一惊。
朴玉素沉声道:“原来各位是辽东来的?”
长鹰帮在江湖中大名鼎鼎,据说其帮众过万,势力遍布辽东白山黑水,只不过一向只在辽东行事,极少来到中原。一些中原武林人物赴辽东回来,说起长鹰帮,无不敬畏惕怖。
那公子抱拳一揖,说道:“在下方余圆,今日做下的这笔买卖,真不知白莲教也看上了。那批东西,咱们两家,一家一半如何?”
朴玉素摇头道:“不好。”绿林劫财,倘若被另伙遇到,要么再斗一场,拼个你死我活,要么便遵循“见面分一半”的规矩,你有我有,大家发财,然后各走各路。
方余圆听她不同意各家一半,不禁双眉一扬,十分戒备:“那么以朴姑娘之意,又是如何?”
朴玉素微微一笑:“敝教唐教主曾经言道,放眼天下武林,大帮大派,唯辽东长鹰帮可与敝教相提并论。今日有幸得见方少当家,正愁不能略尽地主之谊,方少当家所得的那批东西,便无须馈赠于敝教。如此一来,权作白莲教有了见面礼,却不正合适吗?”
那方余圆怔了一怔,继而击掌道:“痛快,痛快!白莲教是天下武林第一大教,我长鹰帮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与白莲教一争高下。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长鹰帮并非强龙,白莲教更非地头蛇可比。这批东西,长鹰帮分文不取,全部送给白莲教,权作补拜山头了。”
吴土焙暗暗称叹:白莲教竟然威风如此!这位长鹰帮的少帮主也眼界宽广,人家这才叫做“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张果老忍不住哈哈笑道:“那你们可不白忙活了一场?还是一家一半便好啦。嗯,一家一半,谁都不赖。”言间对朴玉素挤眉弄眼,急财之意,形于言表。
朴玉素道:“不可。想必方公子也已看出,我等在此,并非为这批财宝。长鹰帮费了一番苦心,理应全得,再不必客气了。”
吴土焙听到“费了一番苦心”,忽然心中一跳:“长鹰帮远在辽东,又是如何知道财宝沉船消息的?”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妥,这不妥十有八九跟自己有关,只一时想不起来,不由得轻轻挠头。
方余圆见白莲教这几位人物人人不凡,起了结交之心,说道:“打开天窗說亮话,我们劫了官府财宝,着实担心各位告密。然而知道各位是白莲教的朋友,那还有什么担心的?白莲教让官府头疼起来,只比我们苦居辽东漠北的长鹰帮厉害十倍。这批东西,你们不留下一半,莫非是看不起我们长鹰帮么?”
朴玉素心中一动:唐教主曾有过联络长鹰帮之意,却一来不甚知道其底细,二来路途遥远,再加上事务缠身,未能成行。不料今日一见,行事竟然如此痛快。笑道:“方少帮主既然如此诚意,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无功受禄,心里可有几分不安。”
方余圆大喜,向另一名中年汉子耳语几句,那汉子道:“是!”突然间倒飞而去,只听衣袂破风,眨眼间已经回到南岸船上。
众人见他行动如此之快,不禁均是一惊,吕洞宾、蓝采和出口赞道:“好身法!”
方余圆微微一笑。那黑老猫抱拳通报姓名:“在下黑老猫,适才得罪之处,既然大伙是好朋友了,那便没人见怪了吧?”
众人均哈哈大笑。
黑老猫道:“在下孤陋寡闻,心想白莲教唐教主麾下四大旗使、五大祭香,人人都有一身惊人的艺业,那也就罢了,莫不成手下个个都三头六臂?及至见了这位道长、这位兄弟露了手功夫,才知江湖之大,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嘴头功夫十分来得,三言两语,白莲教众人顿觉此人很是可亲可爱。
却见四名盗伙抬着两口箱子,随着中年汉子来到近前,将箱子放在地上。方余圆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后会有期。”
他毕竟刚刚做下大事,不愿久留,率众回到船上,只听得螺声呜呜,四条渔船离开岛岸,消失在夜海之中。
吴土焙与白莲教诸人眺立良久,只见其中一条战舰尚未全沉,海面上隐隐漂着许多官兵浮尸。朴玉素道:“闻名不如见面,长鹰帮行事,的确了得,难怪教主能放在心上。此地不宜久留,吴大哥,我们也离开吧。”
吕洞宾、张果老、付梦白、蓝采和抬了宝箱,在前引路,到了岛西,众人上了一条大船,将宝箱在舱中打开,只见琳琅满目,令人屏息。张果老喜道:“看来真给咱们分了一半!咱们发财啦!”
朴玉素笑道:“张果老,这批东西,本是天刀门的,吴门主便在这里,咱们发什么财了?”
张果老颇是艳羡,心想这明明是官兵捞了去,又让长鹰帮抢过来分给白莲教的,怎么还会是天刀门所有?不过他虽是心直口快,当着吴土焙的面,这话可也开不了口。
吴土焙急道:“朴姑娘这么说,岂不是让在下惭愧?这些财宝在下一点儿也不要。”
朴玉素微微一叹,说道:“吴大哥,那便真要谢谢你啦。非是小妹贪财,敝教事务繁多,还真是缺钱得很。我这祭香司,若论武功,在白莲教中,比不上好多兄弟,难为唐教主信任,让我做了祭香司,吴大哥,你猜猜,小女子的职名是什么?”
吴土焙沉吟道:“朴姑娘医术高明,八成与此有关吧?”
朴玉素笑道:“小女子的教职,乃是善财祭香司。小女子是专门管钱的,因此厚着脸皮接了这批财宝,倒让吴大哥笑话了。”
吴土焙摆手道:“朴姑娘再莫要客气,在下……在下对朴姑娘十分佩服。这笔财宝,当初在下直接献给唐教主,那才好了,也不会再生出这么多事端来。”长叹一声,颇是懊悔。
朴玉素笑道:“吴大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说了,吴大哥本来也没把握能捞上来,又怎么好跟唐教主说空话?这倒是吴大哥的长处呢。何道长,相烦你去后舱做几样菜,咱们给吴大哥压压惊。”
夜航之中,众人舱中把盏,阿依古丽熬不住,带着吉哥儿先去睡了。
众人少不得又说起长鹰帮。
付梦白道:“长鹰帮对白莲教好像知之甚详,咱们却对他们一点也不知底细。以前付某也听过长鹰帮的名头,好像是……”摇了摇头。
朴玉素笑道:“听唐教主曾经说过,长鹰帮也只是这十几年才有的帮派,与白莲教建教数百年相比起来,那是天差地远了。本是一批江湖豪客,在中原犯了事,或避仇或躲灾,逃到辽东,投奔帮主方必行,结成了这个长鹰帮。然而势力发展极快,行事十分了得,咱们今天一见,果是这样……啊呀,不好!”
众人一齐望着她,却见她脸上略有懊悔之色:“还是上了那方余圆的大当。”
张果老道:“上了什么当?是不是他给咱们分的不足一半?他妈的,老夫最讨厌人家不诚实,做什么都要讲究个童叟无欺,当强盗嘛,你也不能改了规矩是不是?老夫是叟,这个……这个吴老弟的儿子是童,他们怎么能骗我们!”愤愤不平至极,看来那方余圆倘若在面前,立刻便会上前理论厮打。
朴玉素摇头苦笑:“却不是长鹰帮给得少了。武林之中,都知道长鹰帮居于辽东,我白莲教却多在中原活动,鲁豫一带,咱们的会堂尤其多。大黑山岛一百多名官兵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这笔账,朝廷只怕又要记在白莲教头上啦。”
其余之人经她提醒,均觉有理。何仙姑道:“不过也不用在乎,咱们什么事都不做,明朝的昏君奸臣,一样要置我们于死地!”
蓝采和接道:“什么事都做,昏君奸臣们却也未必有法子对付我们。”话语由江湖转到朝廷,白莲教等人均神情愤愤,一改先前斯文之状。
吴土焙听在耳中,均是大逆不道之语,不过他新历谭广的算计,心想朝廷官府之中,像谭广等辈着实不少,这朝廷如何,实是不问自知,对叛逆之语已不像从前那般反感。
张果老骂官府骂得痛快,又好为人师,忍不住道:“吴老弟,你这次逢凶化吉,别人不用感谢,得感谢朴祭香。嘿嘿,你糊里糊涂跟你那拜把子大哥透了底细,却正好钻进人家的圈套。”
何仙姑道:“张果老,你若是想让别人喜欢你,最好少说些话。”
张果老瞪眼道:“我又不是吕洞宾,到了这把年纪,谁喜欢不喜欢,管他作甚?不过,话一定要说明白。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万一我吴老弟再上人家的当,我老人家看着很好是不是?”何仙姑向吕洞宾看了一眼,脸上一红。
吴土焙叹道:“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谭广身为明军总兵,却是这么险恶的人!”
朴玉素道:“吴大哥,這事儿的起因,实则还是敝教之故。当日莒县之事,谭广便知你与白莲教交情不同一般,后来保举你担任泰安尉佐,想来只不过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引白莲教上钩。”
吴土焙吃了一惊:“会是这样么?”
朴玉素沉吟道:“这等军门官员行事,不是我们江湖儿女所能想得明白的。不过,他在暗中惦记着白莲教,白莲教却也不是瞎子聋子。真是无巧不巧,他跟那两名属下交代如何害你之时,小妹便正在他的舱中。我本想探听他要如何对付白莲教,却听到这个消息,赶紧找到吕道长、何道长他们,明军两条战舰出发之时,咱们便也缀着过来啦。”
吴土焙越来越觉得白莲教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不禁叹服。
朴玉素道:“好在吴大哥一家平安无恙,小妹不枉唐教主的一番交代。”
吴土焙想到唐赛儿如此神通广大,预见万里,不禁既感且佩,忽然想起一事来:“朴姑娘知道我方师弟的消息么?”
朴玉素忽然咯咯一笑,脸显俏皮之意:“吴大哥,有个秘密,不妨对你说了。唐教主有个孪生姐姐,名叫唐奇儿。你方师弟是与唐奇儿在一起,却不是唐赛儿。”
吴土焙惊诧至极:“你是说,我所见的唐教主,是唐教主的姐姐唐……唐奇儿?”
朴玉素笑道:“吴大哥福莫大焉,这姐妹二人,你都已见过啦。”
吴土焙呆了一呆,忽叫道:“啊哟,我知道啦,那位三言两语说得人心服口服的是姐姐,那位三拳两脚打得人不得不服的是妹妹!”
朴玉素、何仙姑等人均笑:“吴大哥这两句评语,务必转告唐教主。”
众人在船中谈些江湖旧事、武林掌故,不再提起官府,言语十分投机,不觉东方天色微微发亮,酒尽菜残,唯有一豆灯光,在晨风中飘摇。
朴玉素道:“吴大哥,你今后呢,有什么打算?”
吴土焙叹道:“谭广恶贼这次害我不死,一众明军反而无人得活,必定要跟我过不去。若是我回泰山扇子崖,只怕官兵已经在等我。实不相瞒,方才我便在想该何去何从,却是半点儿头绪也没有。”
朴玉素微微一笑,望向吕洞宾。吕洞宾起身道:“吴兄,贫道有一事,正要相烦吴兄,只是不好开口。”
吴土焙笑了一声,说道:“吕道长,你总是客气得很。在下以为与东海八仙已是生死之交,道长便是借我脖子上这颗脑袋,也只一句话便是。”
吕洞宾突然间神色有些忸怩,望向何仙姑。何仙姑低声叱道:“你是死人不成?事事倚望我?”
吕洞宾吸了口气,朗声道:“好,说便说!吴兄,贫道要成婚了,正缺一位懂行的兄长主持大局。贫道想请吴兄当贫道婚典的司仪官,不知吴兄肯不肯帮这个大忙?”
吴土焙当真没料到他要请自己帮这个忙,本来豪气干云,刹那间化作又惊又喜,望望吕洞宾,只见一表人才,再望望何仙姑,只见风姿绰约,不由笑道:“恭喜两位,终于想明白了!”
何仙姑笑道:“不是吴兄做的媒么?”
吕洞宾道:“我们八仙之中,说到要成婚,贫道是头一个。因此,请吴兄……”
张果老摇头道:“不对,不对。”
吕洞宾此时格外小心,低声道:“哪里不对?”
张果老道:“你方才说,成婚你是头一个,这就不对。”
吕洞宾沉吟道:“似乎……似乎没有不对之处……”
张果老道:“何仙姑是不是八仙中人?我偏偏要说她是头一个!”
吕洞宾明白过来,恼他打这些没用的岔,摇了摇头,向吴土焙继续道:“这些事务,不但贫道不懂,我的几位师兄,也都不懂……”
张果老道:“我懂,谁说我不懂?”
蓝采和笑道:“你懂,可到老也没娶到老婆。”
众人本道张果老这下又要着恼,可却见他结了一结,颓然道:“不错,想当年……”叹了一声,眼圈已红。众人静听之时,他却摇了搖头,没了下文,飘然出舱。
蓝采和道:“糟糕,可莫勾起张老汉的伤心事!我去瞧瞧……”跟将出去。
吕洞宾摇头而笑,接着道:“……因此要请一位有名望的好朋友,去神仙岛贫道居所,主持大局。贫道与师妹商量来商量去,此事非吴兄大力援手不可。”
吴土焙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是有名望耆老,当即答应。
吕洞宾大喜,再三称谢。
吴土焙心下正高兴,忽然一念闪过:难道他当真只是让我当这司仪?只怕是让我避难!
心中感动,鼻管发酸,哈哈笑道:“吕道长,别的事么,在下十分糊涂,只有对这郎才女貌配对成双一事,却不敢谦虚,那是十分在行。”
何仙姑虽然飒爽,却毕竟是女子,脸色早红。朴玉素微笑不语,也略显羞色。
吴土焙暗暗叹服:这些女子,哪里比不得男子?至于唐教主姐妹,则更远非男子可比。吴土焙呀吴土焙,你武功平平,有妻有儿,这些女子对你像兄长一般,自然是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全是江湖大义了。与这些人物交成朋友,当真是佛祖、安拉一起保佑,满满的好。
吴土焙自天刀门遭遇变故,便常有孤独之感,此时却觉得人世虽如海洋一般茫茫,却总有那么一条船,让人共济,相谑相欢,相助相关,心中暖洋洋的。
船行三日,到达神仙岛。
吴土焙上回来岛之时,正遇白莲教内讧,没仔细看岛上风光,此次再来,那是吕洞宾请回来的司仪,岂是上回所能相比,不但岛主铁拐李率其余副岛主亲自陪同,还有白莲教一名祭香司相陪,所到之处,岛民无不热情尊敬,称一声“吴大侠”。
只见这神仙岛多有怪石,花木繁森,多年经营之下,屋舍亭阁、花径小道处处精致,当真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付梦白是文雅之人,看得暗暗点头,赞赏不已。吴土焙却哪里懂什么阴阳风水、土石花木,只处处管着调皮儿子,以免磕青碰破,抑或扎刺挂伤。
当日铁拐李设宴,款待朴玉素、吴土焙与付梦白。八仙说起吴大侠,无不交口称赞。
吴土焙喝了几杯“大侠”酒,只觉得豪情满怀,说道:“各位好朋友,再不要提大侠二字。我吴土焙算什么大侠?大侠者,一要武功高深,我的武功,嘿嘿,与东海八仙相比,还差了老大一截;二者,要见事明白,敢作敢为,仗义行侠。我自问,这二者,那是一条都不具备。承蒙各位朋友不弃,今后年纪大的,称一声吴兄弟,年纪比我小的,叫一声吴兄便好。不爱叫吴兄,那就叫我吴老五。”
众人都喝热了肠子,除了吕洞宾、何仙姑,一齐叫他吴老五。
吴土焙哈哈大笑:“张果老早就说过,东海八仙,便是八人,不能跟人称兄道弟。吕道长、何仙姑认我是个媒人,称一声吴兄,多谢多谢!我吴老五酒量不大,可今日一定要在你们神仙岛上大醉一场!”
众人喝了一会,吴土焙先行醉倒,主人均觉大有面子,除了朴玉素不沾酒,余人皆摇摇晃晃,当夜尽欢而散。
次日朴玉素众人辞行,说道:“本来吕、何二人成婚大事,本司无论如何,都要参加,到礼祝贺。可因敝国军民,眼下正在全力抗倭,圣母还命教中近千名兄弟姐妹也在朝鲜援战,圣母给本司这样天大的人情,本司不回去不行。”
东海八仙不敢挽留,只祝她诸事小心,朝鲜国能早日赶走外侮。
朴玉素道:“倭寇凶残,我朝鲜人没有大明相助,只有任人宰割。我已得到消息,大明朝廷要对西北用兵,不想在朝鲜多费兵力,将与倭寇和谈。究竟如何,且看着吧!”
吴土焙心想:她身上却有多少大事!唉,想我这蠢材的安危,却要累得人家如此奔波。与东海八仙、付梦白一起将她送到码头。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问道:“当日在朝鲜,朴姑娘说有个人在下一定想见一见,在下愚蠢得很,到现在居然还没猜到。”
朴玉素借步一旁,悄声说道:“便是你师弟方升方公子。”
吴土焙惊道:“他也在朝鲜?”
朴玉素道:“唐奇儿姑娘是女中诸葛,虽不会武功,但打仗的计谋,却比很多将军都强。她在朝鲜,方公子便也去了。”
吴土焙恍然,笑道:“天刀门数十名师兄弟跟我去救人,总以方师弟最划算。”
朴玉素微微一笑,说道:“本来吴门主在朝鲜时便可与方公子见面,可大明援军一面打倭寇,一面要打白莲教的主意。方公子与唐奇儿姑娘在一起,吴门主正好与谭广那恶贼在一起,想要见面,实在是有些不便。”吴土焙苦笑一声。
朴玉素道:“不过,唐奇儿姑娘与东海八仙交好,等吕洞宾跟何仙姑成婚之时,不知她会不会来?”在天刀门诸同门中,吴土焙与方升虽是交往最少,却最为惺惺相惜,一听此言,不由得十分念想。
朴玉素登上快船,与众人挥手作别,扬帆而去。
那神仙岛天高皇帝远,吴土焙一家在此得东海八仙照应,每日里品海鲜、赏风光,不觉忽忽数日。
吕洞宾、何仙姑二人择下日子,是九月初六。消息遍传岛上教众,无不当作大事,何用吴土焙管事?
不过既是请到的主持,吕洞宾自事事请教,吴土焙一一答应,偶尔说一句礼俗,神仙岛一切照办,派出快船,到陆上去购回一应物事,连花轿也买来一顶。更将岛上最大的屋子腾出来,作为典礼用的喜堂。张灯结彩,不在话下。
转眼间到了喜日,青龙使、朱雀使等与东海八仙交好的派人送来礼物,众人簇拥着吕洞宾,吹吹打打,娶进新娘,拜过天地,送入洞房,礼成事偕。
东海八仙设宴款待贺客,大都是神仙岛所部弟子。
当日神仙岛上一片喜气洋洋。
过得两日,付梦白向神仙岛众人提出辞行,准备回渭水。
吴土焙本来盼吕、何成婚时方升能赶来,既不见来,这两天便愈发思虑天刀门之事,道:“在下刚好也一同乘船回陆上一趟。”
吕洞宾道:“吴兄弟,谭广那恶官上次害你不成,只怕另生恶计,你若回泰山,岂不是十分冒险?”
吴土焙道:“这两天我仔细想过,天刀门众位师弟自认我为掌门师兄,当真是人人听从,我岂能一去再没了下文?在下的妻儿,便请各位照料,我回天刀门之后,安顿好门中事务便回来。”
他心中实则还有念头:我想来想去,连泰安知县彭油篓子尚且让我头痛,谭广想要加害,如何能应付得了?只怕连天刀门众位师弟一起跟着遭殃。
我此次回去,跟众位师弟说清楚,这个掌门师兄,是万万不能当了。他们是留便留,想走便走,愿意跟着我的,不妨一起来神仙岛,大伙兒加入白莲教。
东海八仙听他要安顿本门事务,不好多加挽留。这一日设宴为吴、付二人饯行,次日准备船只,送二人离岛。
吴土焙与阿依古丽自相识以来,从未分开,昨夜已互相叮嘱了一宿,临上船之时,兀自有许多话想说。
小吉哥儿道:“爸爸,早来!”
这是阿依古丽早上吃饭时悄悄教他说的,小吉哥儿不足一岁半,知道“来”是什么,尚不知“早”为何意。
未料这一句送行之语,令吴土焙险些落泪。
正上船之时,却见韩湘子、蓝采和二人各背了一个包裹,也登上船来。
韩湘子道:“吴兄弟,我与蓝师弟在岛上闷得久了,随你去泰山走走,也好赏赏风光。”
吴土焙知白莲教上下看来轻松自在,实则人人事务不少,他们二人说是要随自己游山玩水,实是想有个照应,心下感激,却也不多言,与铁拐李等人挥手作别,船离神仙岛。
船行数日,在日照登陆。
韩湘子、蓝采和命船只返回神仙岛。
付梦白说道反正顺路,正好随三人一起到泰山游览一番,泰山是天下名山,已经向往多年。
吴土焙喜道:“当日在贵庄打扰,能让兄弟补上这个东道,那可比什么都好。”
四人昼行夜宿,这日走到一处,但见一座山峰拔地而起,问当地樵夫,原来此山名叫孟良崮,因当年杨家将孟良在此山出生,故而得名,到了此处就离泰山不远了。
众人走进山中,离开孟良崮,转白石岭、过老风沟,行了两日,已到泰安辖境。
这日近晌,便见到泰山,其时天气晴好,只见泰山青嶂序引之下,主峰通天拔地,山势雍容,一派王者气象。
付梦白赞道:“久闻泰山冠绝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吴土焙笑道:“今日咱们先到扇子崖敝门中歇息一宿,明日在下陪各位在山上好好游玩一番。”
他已有半年未回天刀门,以前不觉得,临近扇子崖,反而挂念更甚,心想不知谭师兄怎样了?门中师弟却又如何?谭广有无加害之举?
吴土焙对三人说道:“中午便可到扇子崖,在下的师弟们种着蔬菜瓜果,还养了鸡鸭猪羊,我师弟卫垛烧得一手好菜,等会儿便可尝尝他的手艺。”
四人都是身负武功,当下加快脚步,小半个时辰,便到了扇子崖下天刀门山门之前。
吴土焙见山门静悄悄的,没有师弟值守,心想:我走了之后,门中毕竟松懈。叫道:“众位师弟,我回来啦!”
却哪里有人答应?吴土焙心下蹊跷,走进数丈,忽然之间,一阵山风吹来,只闻到风中一股血腥味道甚浓。
付梦白是老江湖,第一个道:“吴门主,天刀门有变!”
吴土焙吃了一惊,脚下一点,奔向内院。
来到天刀台,触目已见七名师弟躺在那里。
吴土焙上前看时,均是口角流血,一动不动,触手一摸,已经发凉,然而身子未硬,显是死去时候不长。
吴土焙毛发倒竖,转头望着师弟们的居屋,叫道:“成良!卫垛!德范!”
他叫的都是原泰山宗的师弟,他心中隐隐有个念头,担心蓬莱宗弟子与泰山宗弟子终于内讧起来,以至交锋激烈,同归于尽,喊了几遍,却无人应声。
他一瞥之间,却见石屋之间又有几人,奔将上去,只见五名师弟都已死去。
他心中骇极,大叫着师弟的名字,从这屋跑向那屋,没看到一个活人,一颗心越来越沉下去,惊恐得无以复加,却是七十余名师弟,竟全都被杀,无人活命。
整个天刀门中,唯鸡鸭猪羊无人来喂,饿得紧了,听到人声,兀自叫成一片。
吴土焙魂飞魄散,有如痴傻,过了片刻,断定不是师弟内讧所致,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是谁下的毒手?”
天刀门这些师弟武功虽不高强,但勤练刀法,能将这七十余人杀死,绝非寻常江湖人物所能做到。
忽然脑中一闪,心想除了大批官兵来到,将师弟尽歼之外,实在别无解释,怒道:“谭广,我跟你不共戴天!”
下期预告:
吴土焙经历朝鲜那场阴谋后,回天刀门料理门派事物。不料,师门上下竟然惨遭毒手。慌乱之中发现谭火池师兄还有一口气尚在,众人正当为治疗谭火池的内伤而犯愁时。不料真凶竟然还未离开,他不但直承其事,还掳走吴土焙……这凶手究竟是何人,吴土焙命运又将如何?下期《大风吟·山海卷》大结局为您揭晓。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王展飞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