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吴土焙夫妻一行人辗转来到朝鲜战场,遇见了援朝的结拜兄弟谭广。在谭广的劝说与帮助下,吴土培捞出了师门宝藏,欲将其充为军费支援抗倭士兵。不料,谭广卸磨杀驴,关键时刻幸得白莲教朴玉素搭救。宝藏却被突然出现的长鹰帮劫掠走了一半。此事告一段落,吴土焙回到天刀门,却发现自己师门上下被人屠戮殆尽……
第十二章菩提阿鼻
蜻蜓追飞,燕子穿柳,趁黄昏,各逞万般巧斗。扶残酒,懒梳头,怏怏无际,一窗江面映小楼。辜负良友规劝,自知此滋味,说与他人羞。忽懊悔,曾笑落花无知,随波逐流。都向烟尘虚中寻,一种痴心,千样症候。
付梦白、韩湘子、蓝采和未料会是这等情形,三个跟着奔走查看,无不失色。
吴土焙忽然想起一事,急奔向北坡的石屋,那里谭火池独自居住。他奔进屋中,只见谭火池两腿搭在床上,身子栽在地下,口角流血,一动不动。
吴土焙对这位师兄虽是向来没有好感,然则同列天刀门五雄,当年一起赴西域,更是九死一生逃得性命,不知不觉间,早已视作世间至亲之人,蓦见如此,悲怆难言,上前抱住他尸身,哭道:“谭师兄,是谁害了你?是谁害了你们?”
忽然之间,他觉出谭火池身体还微有热气,伸手一试,似还有一丝鼻息。
吴土焙希望顿时燃起,将他抱在床上扶正,掐人中,捋胸膛,呼道:“谭师兄,醒醒!”忙了片刻,谭火池毫无反应。
付梦白道:“吴门主,容在下一试。”上前一步,凝息运气,双掌伸出,按住谭火池胸膺、气海穴,催运内力,为他输气过宫。
吴土焙六神无主,望着谭火池的脸色,似乎连呼吸都要停下了。
付梦白头顶上渐渐飘出一层白气,脸上滴下汗珠,又过片刻,付梦白身子微微一晃,颓然放开双掌,摇了摇头。便是这片刻之间,他白皙红润的脸色变得灰黄发暗,吴土焙于内家功夫所知甚少,却也明白他已尽了全力。
忽听蓝采和道:“他眼皮动了一下!”
吴土焙看时,却见谭火池眼皮微微颤动,这一来不禁又惊又喜,叫道:“师兄!师兄!你醒醒!”但谭火池除了眼皮微颤之外,再无动静。
付梦白缓过气来,说道:“令师兄中了极为厉害的掌力,全身经络几乎全断,恐怕……”
吴土焙恨恨道:“谭师兄从西域大难不死,没想到却丧命在谭广这无耻小人手中!”
付梦白摇头道:“官兵绝无此手段。杀害你同门师兄弟的,定是另有其人。”解开谭火池衣襟,众人看时,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他胸前赫然是一只掌印,比寻常手掌大出一半有余。掌印颜色全白,周围却红艳艳的,令人一见之下,顿觉邪恶莫名。
吴土焙泣道:“这是谁的手段?”
付梦白摇了摇头。
韩湘子伸手入怀,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三粒药丸,说道:“吴兄,令师兄中的掌力乃内家高手所为,掌力霸道,邪恶至极。这三粒兜率还魂丹,是我大师兄铁拐李秘制灵药,且容一试否?”
吴土焙道:“有什么办法,在下都十分感谢。”接过丹药,塞入谭火池口中。
谭火池肌肉僵硬,毫无意识,却哪里能够下咽?付梦白伸指点他咽下水突、人迎、廉泉三处穴道,又按摩他喉间,丹药徐徐咽下。
吴土焙于此道一窍不通,无从下手,只感激不尽。
忽然心念一动,猛想起众师弟好像都是看不出外伤,奔出查看。韩湘子、蓝采和也跟着同出。三人解开尸体的衣襟,只见人人都是胸前中了一掌。掌印作白色,都十分巨大,有的掌印竟占据了整个胸膛。见有的师弟刀拔出一半,有的根本就没有拔刀,推想敌人必定行若鬼魅,突然近前,一掌毙命。
天刀门七十五口人,竟无一人有力抵抗,这人的武功,简直是惊人到极点。
武林之中,谁有如此手段?忽然之间,脑海中显出一人,他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是他!”
蓝采和道:“是谁?”
吴土焙怔忡不答,然而世上除了雷六鼎,谁还会有这等神通?他失魂落魄,回到屋中,忽然叫道:“不对!”
付梦白道:“吴兄弟,怎么?”
吴土焙道:“雷老前辈的手掌没这么大。这不是他干的!”
韩湘子眉头紧皱,沉吟道:“世上不会有这么大的手掌。”
蓝采和道:“不错,刚才我便觉得奇怪,世间哪会有人长这么大的手?”
吴土焙道:“难道我的师兄弟是被神仙杀死的么?对不住,韩兄、蓝兄,我天刀门七十五名师兄弟明明被这恶人用掌力震死,我……我恨不能将这恶人碎尸万段,为我同门报此血海深仇!”看向谭火池,忽然咦了一声。
韩湘子等也望过去,问道:“怎么?”
吴土焙揉揉眼睛,看着他胸膛:“你们觉得没有,这掌印比方才小了一些?”
付梦白道:“不错。世上本来没有这么大的手掌。然而此人掌力阴狠,令师兄中掌之后,身上留的这个掌印慢慢扩散,这才变得如此巨大。方才韩道友的丹药颇是有效,抵住掌毒,这掌印才变小一些。”
余人一想,都觉得有理。蓝采和见谭火池嘴唇轻轻蠕动,侧目看到旁边放着一口水壶,赶忙倒了一碗,找到一只小勺,给他喂饮。他却不会下咽,沿着嘴角尽数流出。
藍采和放下碗勺,叫道:“吴兄,这掌印却又变大了些!”三人一看,果真如此。却见那白惨惨的掌印周边红白交汇,一会儿扩散,一会儿收敛,竟是变幻不定。掌伤这般古怪,当真令人惊骇至极。四人面面相觑,竟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韩湘子吐了一口气,沉声道:“世上竟有这等武功?”
吴土焙见谭火池胡子拉碴,衣衫也不洁净,心想:我走了之后,古小六、米严两个,服侍他并不周到。不过,他们两个也给敌人打死了,谭师兄,你要怪,便怪我这个师弟吧。
这时头脑渐渐清醒,心中思忖:雷老前辈远在西域冰天雪地,又怎么会来到中原?就算他真的来到中原,他老人家嫉恶如仇,虽对雪山老怪手下的杀手、恶仆下手狠辣,却决不会滥杀无辜。涂松林、白秀龄二人惯使刀镖,掌力也无这等邪恶霸道。这敌人是谁?到底是谁?忽然间心底冒出一股凉气,失声道:“莫非是他?”接着便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已经死了!”
付梦白道:“吴兄猜的是谁?”
吴土焙岂会对三人不坦诚,说道:“我在西域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人。这人姓潘……”
韩湘子惊道:“你见过雪山老怪潘笑夫?他已经死了?”
吴土焙奇道:“韩兄也知道潘笑夫?”
韩湘子露出恐惧之色,说道:“敝教朱雀散人千手观音,吴兄曾经见过,她与丈夫乔季出道之时,未曾遇过对手,并称蝴蝶剑,后来乔季乔三哥便是死在这潘笑夫手中。据千手观音言道,潘笑夫的武功匪夷所思,似乎还在敝教唐教主之上。”
付梦白忽然叹道:“‘一夫当关,问鼎天下。盛名之下,岂有虚的?”
吴土焙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奇道:“付庄主,‘一夫当关,问鼎天下,那是什么意思?”
付梦白道:“数十年前,武林之中,差不多人人知道这句话。说的是两个人,一夫当关,便是潘笑夫,问鼎天下,乃是雷六鼎。这两个人是武林中绝顶高手,武功通神,其余武林人物,与这两位相比,不过萤火之与日月。但后来一起销声匿迹,再未在武林中出现过。这样的人物,不知何时能够再现人间!”
吴土焙心道:这两大人物,我都已会过面。老天待我真是再好没有,得以服侍雷老前辈月余,更得他指点武功。那位潘笑夫,却是再也不会重现人间啦!他已经死了,浑身起火,然后又掉进钟山脚下的冰河里,再也不可能阴魂不散,重新活过来的。心口却怦怦直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潘笑夫虽然死了,可尸体已经冲进冰河之下,莫非此人当真能通天彻地,魂灵复出,追到天刀门,将一众同门悉数杀死?
韩湘子、蓝采和互相望一眼,都点了点头。韩湘子道:“此事事关重大,倘若真是雪山老怪重出江湖,那便不是天刀门一门之事。雪山老怪为害武林,我白莲教将诛杀此魔头作为己任,他既然来到中原,白莲教上下,必全力对付此魔。”
白莲教势力强大,吴土焙顿感心中一热,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与这雪山老怪不但见过,而且……而且遭遇不轻……”
当下将天刀门五雄如何进西域寻找涂松林,遇到雷彤、关若飞,引起误会,如何碰到鹿帽骑士,被劫持到钟山,恰逢雷六鼎与潘笑夫决战,两人比拼内力,潘笑夫临死之时,怎样忽发神功,将雷六鼎双臂震断,自己身上起火,掉进冰河,等等情形,简略讲过。
吴土焙此时心神大乱,只不过阿依古丽原是潘笑夫侍妾一事,还是知道隐讳不讲,只说在某一处牧人村落遇见,两人一见钟情,同回泰山。
付梦白、韩湘子、蓝采和听得惊奇至极,连声称叹。
蓝采和怒道:“这个老魔头,派出虎狼恶徒,滥杀无辜,竟以人头修炼邪恶武功,当真是丧尽天良!幸亏他死了,否则我倒想会会他!”
然而自己也知,倘若真能会会此人,多半死于人家掌下。
付梦白击股叹道:“原来雷小姐便是问鼎天下雷六鼎的孙女!难怪,难怪……”
韓湘子道:“若是真如吴兄所说,雪山老怪已经死了,那么做下这笔血案的,又会是谁?武林之中,谁有这等手段?”
付梦白江湖阅历颇丰,熟知武林掌故,凝神想了一想,摇了摇头。
韩湘子道:“归根到底,要想知道真相,非得令师兄说话不可。令师兄眼下只一丝性命,这三粒兜率还魂丹,只可保他暂时吊住一口气。”说着不觉摇头一叹。
蓝采和道:“可惜朴祭香不在……咦,不然我去朝鲜走一趟……”话未说完,顿觉不妥,赶紧住声。
吴土焙忽然想起一事:“只有去找妙手道人!”
付梦白忧道:“妙手道人琅琊子还有一个称号,叫做一青二白,吴门主想必知道?”
吴土焙道:“一青二白?还请庄主指教。”
付梦白道:“魏晋之时,名士阮籍看朋友时,眼睛发青色,看到不喜欢的人,眼睛就发白。成语‘青眼有加、‘白眼相向便是得自于此。这位琅琊子号称一青二白,意思跟这个差不多。不过青眼少些,白眼多些,因此叫做一青二白。”
韩湘子道:“琅琊子脾气古怪,很难求他施以援手。便算他肯施救,远在江南,千里迢迢,令师兄只怕支撑不到那个时候。”
吴土焙道:“这……”心知他说的确是实情,只觉得一筹莫展,忽然之间,前些日子以来的懊丧自怨之感复发,流泪道,“天刀门遭到这样的大祸,必定都是我惹的!我便是上天入地,也要查出真凶,给同门报仇!谭师兄,你倒是醒醒,告诉我,凶手是谁!”
正是悲伤难以自已之时,却听一人阴恻恻道:“便是我。你无须上天入地,只要踏出一步,便立知我是谁。”
这声音阴沉沙哑,一听之下,便令人十分不自在,竟似不是发自人喉。屋内四人均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吴土焙叫道:“恶贼,我天刀门与你有何冤仇?”单刀已握在手中,向门口走去。
其余三人刚要跟出,却听那声音道:“付梦白、韩蓝二仙,此事与尔等无涉,乖乖呆着莫动,免得徒送一死。”
三人心想:这人莫非是鬼神?人未进屋,却看得一清二楚。
蓝采和自腰间取出一幅竹板,笑道:“阁下此言差矣!东海八仙与天刀门吴门主乃生死之交,岂能让你三言两语便吓得丢了江湖义气?”
韩湘子道:“正是。”说完手持长笛,那长笛既是乐器,又是兵器。
付梦白取出短笛,三人前后走出,与吴土焙并肩而立。
屋前站了一名黑袍人,背对着屋门,仰头望着天空,嘿嘿笑道:“好义气。可惜,可惜……”
吴土焙本来一腔仇恨,此时却不自禁心底发虚,持刀之手微微发抖,道:“你是何人,与我天刀门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将我师兄弟赶尽杀绝?”
黑袍人霍然转过身来。吴土焙大睁双眼,要瞧瞧这恶魔是怎生模样。一见之下,不禁又是失望又是吃惊,却见那人脸上戴着一只面具,色作二分,左边为金,右边为银。金色那半张脸笑容可亲,银色的半张脸却愁苦怨恨。两只眼睛处露着孔,双目竟然红光闪闪,看来说不出的怪异。
面具人道:“笑话!天刀门算是什么,也配跟我有仇恨?他们之死,全是拜阁下所赐。我来问你,天下最大的仇恨是什么?”声音嘶哑似是铜铁摩擦而出。
吴土焙呆了一呆,昂然道:“天下大仇,自然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在下与你有这等仇恨吗?”
面具人仰天长笑:“我当真舍不得一下杀了你,我要让你受尽人间苦难,遭受生死离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一掌将你震死。不对,这一掌也不用打你,你自己慢慢受罪死去,惊恐无助、痛苦呻吟,岂不更妙?哈哈哈……”纵声大笑,然而笑声却殊无喜意,听在耳中,让人说不出的难过,似乎便要大哭一场。
吴土焙不觉想道:假如我跟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那么他这样对付我,也不算过分。可这人年纪不小,我决不会杀过他父亲,夺妻之恨呢,只有潘笑夫老魔头可以这么说,这人身材远比雪山老怪矮小臃肿,自然不会是潘笑夫了,再说,潘笑夫已经死了……想要质问,却被他的笑声震慑住,一刹那万念俱灰,喃喃道:“我本来就没能耐,没本事,我的师兄弟全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也好……”
付梦白擅长以声摄物之法,当年渭水之中,笛声曾引得蛟怪、金鳌双双出动,听面具怪人笑声中魔力厉害,提醒道:“凝神聚气,抱元守一,莫要上了这人的当!”
面具人双目精光灼灼,向付梦白瞧去。付梦白给他目光一扫,只觉恐惧莫名,不自禁退后一步。面具人哈哈一笑,抬头望天,吟道:“彼日赫兮,中天堂堂。米粒之珠,焉可争光!”
韩湘子、蓝采和听他的声音一波波荡来,直让人心旌荡漾,心跳加剧,全身血液似要沸腾开来,急忙摄心守元,运功抵抗。
他们不过是旁听之人,已然如此,付梦白首当其冲,所受魔力何等了得,一瞬间只觉耳鼓激荡,数十年练就的内力修为似是忽失统领,乱冲乱撞,犹如江河决堤,汪洋恣肆。头发无风自扬,身上衣袍也猎猎飘动。他大惊之下,心知面具怪人要凭一句话震得自己散功而死,当此关头,哪敢迟疑,取笛便吹。
笛声急促尖锐,汇成一线,反攻面具怪人。面具人咦了一声,不再发笑,呆立不动。
付梦白心神一安,将毕生修为凝于一笛,但听笛声凄切,如幼鸟失巢、凄风苦雨,好像世上所有不如意的事一起袭来,闻之心碎神伤,但盼双目一闭,就此无知无觉。
那面具人仰面望天,似是听得入神。
韩湘子、蓝采和互相一望,心下稍安。
付梦白心中却骇异至极,他自己知道,这笛声魔力虽强,但更在其上的,却是内息所聚的气线,此时全力施为,那气线便似一道道利剑,刺向面具怪人。
这一手段,乃付梦白真正的杀手绝技,凭此不知令多少成名高手挫败丧生。石桥庄得以在陕渭武林立足數十年,实赖此笛剑之功。
面具怪人却恍似未觉,付梦白岂不吓得胆战心惊?
面具人微微一叹,说道:“阁下倒也博学,懂得以这曲《鹿鸣》待客,只是你吹得似乎太过悲伤了些。‘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彭瑟吹笙。本来何其快活?”
韩湘子道:“付庄主,这位前辈想听快活些的曲子,你我何不合奏一段《双调·得胜乐》,以请雅正?”长笛横在唇边,呜呜吹起来。
付梦白正在气力枯竭之时,得到强援,当下笛声一折,与韩湘子合奏起来。
那《双调·得胜乐》是元曲,婉转动听,面具人广知博通,听着曲声,心里默默跟着唱歌词:红日晚,残霞在,秋水共长天一色。塞雁儿呀呀的天外,怎生不捎带个字儿来?叹道:“塞雁惯见长风万里,白山黑水,又会给你带个什么字儿来?岂不可笑!岂不可笑!”
声音十分悲怆,虽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脸庞是何等神情,但想来已被付韩合奏笛声打动。
蓦地里韩湘子长笛一转,笛尾指向他“华盖”穴。面具人身形一斜,让了开去,呵呵一笑道:“一曲未尽,便动杀心,岂不煞风景?奏完,奏完,且图个曲终人散。”
付梦白连吹一串高音,尖锐不堪听,笛剑疾攻而上。
面具人哈哈而笑:“阁下笛剑功夫,倒也有独到之处。只是乐曲与韩湘子相比,不免落了俗气。
韩湘子动杀招之时,笛声仍然中庸平和,阁下今后若求长进,不可不学。”在一长一短双笛中左踏一步,右折一步,轻轻松松躲开二人进招,直似闲庭信步,又如先生吟咏教诲学生,虽体态臃肿难看,这一走动,顿时潇洒至极。
蓝采和道:“吴兄,动手!”竹板一打,当的一声,却是铁铸而成,他打着一端,另一端向面具人后心打到。
面具人笑道:“有趣,你这板子,打一段《叨叨令》来听听,许也不差。”
吴土焙喝道:“恶贼!”单刀已出,一招“天风浩荡”,直刺面具人右肋。
面具人喝道:“我与三位切磋曲艺,你算什么东西,却来凑这乐子?”袍袖一挥,一股劲风扑到,吴土焙胸口为之一窒,手臂如有千斤之重,一刀竟尔刺不出去。
面具人道:“咦,本事见长!”加上一分劲力,吴土焙身不由己倒飞而起,跌出三丈有余。他惊恐得无以复加,提气一试,浑身却是丝毫无损。
付梦白叫道:“吴老弟,快走!”
吴土焙道:“我要给同门报仇!”一语未完,已感灰心,自己的武功与这怪人相比,真是砂粒之与高山,荧光之与日月,莫说报仇,便是想动他一根寒毛,又哪里能够?
蓝采和道:“这人冲着你来的,我们缠他一阵,你快走!”
面具人笑道:“你们三人,事先不加演练,这番合奏,未免乱七八糟。我不想听了,去吧!”袍袖一拂,劲风分扑三人。
付梦白倒跌而出,手在腰间一扣,一条软鞭激荡而至,缠打面具人颈项。
面具人左手一直负后,突然一伸,将软鞭梢头握住。
付梦白大喜,那软鞭顶梢有许多倒刺,上面煨着独门药物,见血即行,虽不致命,也会当场麻翻。
哪知那面具人握在手中,却毫无察觉,他定睛看时,只见面具人一只左手通红发亮,竟似是刚出炉的铁铸之物,正自惊诧,软鞭一股热力冲到,灼热难当,如遭电击,匆忙松手退开,抬掌一看,手掌一片暗白,似为热物灼伤。
面具人顺势一抖,软鞭飞出,缠在韩湘子身上。蓝采和发一声喝,纵身跳起,一记头槌,撞面具人胸膛。他头槌之力,足可裂石断碑,却听砰的一声,已撞个正着。
韩湘子正扑跌下去,见状叫道:“好!”却见那面具人凝立不动,蓝采和摇摇晃晃,满脸通红,好似喝醉了酒一般,走了两步,颓然扑倒。
韩湘子大惊:“吴兄,快走!”
吴土焙目瞪口呆,一瞬间脑海中似闪过无数个念头,又似一片空白,聽韩湘子一声喊,醒回神来,拔足便奔。
忽然之间,背心被一股大力拉住,吸得他一步步倒退。十几步退过,到了那面具人面前。面具人以内力控得他倒退回来,哈哈一笑,似对自己的武功极为满意,双臂一抖,手掌隐回袖中,负在背后。
吴土焙心胆皆裂,知自己武功便是再高十倍,在这面具人眼中也不过儿戏一般,骇到极处,反而不怕,咬牙叫道:“我跟你何冤何仇,你要尽杀我同门?”
那面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双目红光幽幽,看不出喜怒。吴土焙也恨恨盯着他,心中一个声音道:这人的武功似乎还在雷老前辈之上。他不是人间之物,是从地狱来的,是从地狱来的!
面具人看了他片刻,像是仍嫌不够仔细,退后两尺,围着他慢慢踱步,眼光上下打量。吴土焙给他看得浑身难受,只觉他的眼光似是火箭焰刀,要将自己全身烧透。可他有时倔强透顶,譬如眼下,只将生死置之度外,紧握刀柄,也恶狠狠地回盯着面具人。
面具人围着他走了三圈,摇头惨笑:“你这俗物,竟……”忽然右手伸出,噼里啪啦,眨眼间便搧了吴土焙数十耳光。
韩湘子、付梦白均惊呼出声,心道:此人内力惊神泣鬼,袍袖一拂,尚且能杀人,况乎掌击?吴门主此番必死无疑了!
却见吴土焙双颊破裂,鲜血溅出,除此之外,却毫无异状。面具人胸膛起伏,看来怒气勃勃,突然伸手夺下吴土焙的刀来,手腕一抖,那单刀一串脆响,断成数截。蓝采和刚刚醒转,见他露了这手惊世武功,不由得吐出舌头。
面具人袍袖一伸,搭在吴土焙肩头,喝道:“俗物贱胎,跟我走吧!”转身便行。
吴土焙便似牵线木偶,跟着他一步步离去。
韩湘子纵声道:“尊驾究竟是何方神圣?可听说过白莲教么?”
面具人头也不回,钢铁般的声音传来:“你们回去告诉姓唐的黄毛丫头,让她苦练武功,免得到了我杀她之时,毫无趣味!哈哈哈……”如哭长笑声中,带同吴土焙已经远了。
付、韩、蓝三人面面相觑,好半天醒不过神来,互相道:“此人到底是谁?此人到底是谁?”
蓝采和忽然惊道:“哎哟,听此人口气,要对教主不利,须得赶紧通知教主!”
那面具人袍袖加在吴土焙身上,吴土焙但感全身麻木,然而竟跟着他大步前行,走到后来,更是疾逾奔马,风驰电掣。遇到沟垣阻碍,肩膀上微微一麻,双腿便陡生神力,蹿跳飞纵,如同平地。这情景如在梦魇之中,身体虽属自己,却不听自己使唤,面具人一只袍袖加身,便令他成为傀儡一般,供其驱使。
吴土焙这番惊恐,实非语言所能形容,一遍遍想问:你究竟要做什么?要带我到哪里去?哪知口舌俱麻木不堪,却是连话也说不出。
面具人带着他行出扇子崖,毫不停留,一径南走,不吃不喝,晚上也不停下,一连两日,只一个劲儿疾行。吴土焙早饿得头昏眼花,前心贴着后脊,哪里还能睁得开眼睛?
足下仍然奔走不停,魂魄像是早离开躯体,宛似行尸走肉。然而意识尚存,硬生生的强挨,每一刹那每一瞬间都仿佛无穷漫长,这滋味不知比阿鼻地狱是否好过一些。
他意志已被摧垮,心里默默只想:只要我稍得自由,便一头撞死,免得受这般折磨。
行到第三日,他体力已经完全不支,那面具人不以内力摧动,他便随时都要跌倒,面具人骂道:“没用的东西!”这是三天来头一回听到他开口说话,接着肩上袍袖撤去。
吴土焙哎哟一声,瘫软在地。他毫无力气,浑身骨头好似都断了,便是寻死也没能耐,唯一能做的,便是昏沉晕去。但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至极,便在这痛楚之中,兀自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梦中只觉自己好似回到顺天河中游泳,却不晓得如何来到一处瀑布之下,头顶瀑水哗哗灌下。他睁开眼来,果然一股水直淋下来,溅得口鼻酸呛,咳咳吐出。却见是那面具人正对着他撒尿,见他咳醒,哈哈大笑。
吴土焙大怒,却哪有力气骂人?只恨恨瞪着他。
面具人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十分无聊?”
吴土焙道:“你也算是前辈高人么?”
面具人冷冷道:“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前辈高人。你若想让我觉得惭愧,那是永无可能。我要将你玩弄至死,让你像一只可怜的小虫子一般。”
吴土焙由仇恨到了绝望,哭声道:“老天,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大驾,要这样折磨我?”
面具人笑道:“你何曾得罪过我?我就是觉得让你受罪让你痛苦,看着就很开心。嘿嘿,起来,走吧。就快到啦。”
吴土焙道:“我……我们要到哪去?”
面具人道:“你也配与我称我们?起来,走吧!”
吴土焙怒道:“这样走下去,不用你折磨我,我饿也饿死了,尊驾武功通神,不如一掌打死我好了!”
面具人道:“你想死,却没那么容易。”哼了一声,定定望着他,眼光闪烁不定,忽喝道,“蠢物,那贱婢在哪里?”
吴土焙心道:哦,他说的是唐赛儿教主。那天他便跟韩湘子等三人放话,让唐教主等着,哼,他武功虽强,然而唐赛儿又岂是好惹的?笑道:“你要找她自讨没趣,还要问我做什么?”
那面具人微微一怔,继而哈哈一笑:“不错,不错,我无须问你。起来,走!”
吴土焙心想落到此人手中,左右不过一死,说道:“我饿得厉害,这会儿忽然想吃点东西。”只见身处在一座深山中,西边山林里有几株柿子树,柿子正熟,红黄可喜,当下强撑着走过去,饥饿之下,只觉得杮子是天下最佳美味,随摘随塞进口中,片刻间吃了十几枚。那面具人双手负后,冷冷看着他。
吴土焙吃得肚子鼓鼓的,又摘了几个,返回身来,递给面具人:“你不吃吗?”
面具人哼了一声,忽然抬手一指,“哧”的一声,一股疾风点中吴土焙咽下水突穴,吴土焙身不由己张开嘴来,面具人手指微弹,扑地一下,一只杮子飞进吴土焙口中。
面具人道:“阁下喜欢吃,便请多用一些。”又是两只杮子塞进去。那杮子虽然是野生之物,果实不大,然而三只塞下,吴土焙当即喘不过气来,眼睛一翻,险些噎死。
面具人在他面上重重一掌,三只野杮皮綻浆出,全灌进吴土焙腹中。接着如法炮制,剩下的四枚也给灌下。
吴土焙但觉肚皮要撑爆,抬手指着他,却哪说得出话来?摇摇晃晃,仰天跌倒,落地轻轻一震,腹中痛如刀绞,霎时疼出一脸汗来。
面具人道:“蠢物,吃点东西,便这样没数,活在世上,又有何用?”
吴土焙缓过一口气,叫道:“你杀了我!”面具人抬起手掌,吴土焙凛然不惧,抬头迎上。
面具人一只赤掌轻轻发抖,忽然嘿嘿一笑:“我岂能输给你这蠢物!”收回掌去,“走吧,若是去得晚了,无知晚辈还道是我怕了。哈哈,放眼天下,老夫再无可惧之人。倒也教他们瞧瞧老夫手段。”袍袖仍牵住吴土焙肩膀,抬步起行。
吴土焙心想:这一走不知又是几天?惊骇悲愤,却无计可施。他身不由己,跟随前行,翻越了几座山峰,只一路向南。那面具人武功高妙,避开行人,只拣荒山僻野而走,崇山峻岭、河川险阻,于他浑似坦途而已。
只吴土焙却着实吃不消,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昏死过去。
他似半梦半醒,受着无穷无尽的苦楚。仿佛魂魄离己而去,被缉拿进炼火地狱之中,锯身断足,挖目剜鼻,拔舌穿心,熬不到头的遭罪。
不知何时,却听有人说道:“这个人已经要死了,赶紧趁没断气割下他头来。断气之后,再割下的头,便不好使了。”
吴土焙吃了一惊,悚然睁眼,这才觉出自己正躺在地上,阳光刺眼,却是还在人间,说话的真有其人,见是一个散着头发的瘦脸头陀,正对着自己看。这人一张脸老长,好像多年没吃过一顿料的一匹瘦马,额头至下巴有一条长长的伤疤,红曲难看。这张脸看一眼便想吐,偏偏这张脸见他醒来,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黄灿灿的尖牙。
吴土焙呻吟道:“我这是在哪里?”
那瘦疤脸头陀笑道:“哈哈,这是在太湖鼋头渚上,你瞧这里风光好不好?我过会儿割下你的脑袋来,身子扔到湖里去喂鱼。他妈的,太湖白鱼名闻天下,你这身臭肉喂鱼儿吃吃,却也不枉。”
吴土焙喃喃道:“太湖,太湖。原来这里是太湖。你又是谁?”
头陀怪笑道:“我?哈哈,我便是武林之中,令人闻名丧胆的马面魔王孙不让。你听了我的名字,是不是吓得要尿裤子?”
马面魔王孙不让名声恶劣,尤其是好色,做下不少采花案子,据说轻功了得,无论是官府,还是武林正道,对他头疼至极,好多年来却也拿他毫无办法。
吴土焙确然吃了一惊,然而与面具人相比,已经无人令他害怕了,说道:“你……当真是马面魔王?”
孙不让哈哈一笑:“那还有假!你死在我手里,也算是大大有面子啦。”
吴土焙苦笑道:“在下不想有这么大面子,我看阁下太客气啦。”咬牙坐起身来,“那个戴面具的人呢?”
孙不让道:“神君重出江湖,要办的事有很多,谁知他这会儿去了哪里?他让我在这里等他……他奶奶的,你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却是面具人临走之时,嘱咐他要好好看管吴土焙,孙不让素知面具人眼高于顶,瞧吴土焙既不像他的朋友,也不像他的敌人,心里着实纳闷至极。方才动了好几次心思,要杀了吴土焙,但没有面具人的许可,毕竟不敢,这时忍不住问起。
吴土焙道:“阁下瞧瞧我像有来头的样子吗?”他受了几日折磨,神容憔悴,有气无力。
孙不让哈哈笑道:“嗯,不像,不像。你这人倒是老实。”
吴土焙叹道:“阁下长得难看,眼光还不差。”
孙不让又是哈哈一笑,为难道:“神君只让我看着你,没说别的,他已经去了三天没回,要是十天八天再不回来,莫非我就在这里老是看着你?这几天我老是看着你,可看来看去,你着实没什么看头。这地方风景是不差,可老是一个人这么坐着,却有些无聊。嗯,我杀了你,然后出去玩玩,买两个无锡泥娃娃回来。无锡的泥娃娃很好玩。”
吴土焙暗道:老天,我又昏迷了三天了。嗯,这个马脸看来没什么头脑,我先拿话哄住他,恢复一点力气,然后突然出招,一下杀了他便是。
他知道这马面魔王为恶多端,却多年无恙,武功必有惊人之处,自己便在好时,也未必是此人对手,此时元气不济,要杀此人,除了使计,别无他法。然而说到使计,却也非他所长,微一运气,全身关节无不疼痛,丹田之处,更是如同刀割针刺,不禁喔喔唷唷叫出。
孙不让笑道:“神君使出神差大法,将你驱使到此,疾驰了一两千里路,你此时五蕴皆虚,百骸尽疲,想要运气聚力,岂不是自己找死?何况便是你好好的,再给你一把刀,你要能动了我马面魔王一个手指头,孙不让的孙,就是你孙子的孙!”
吴土焙被他说中,心下颓然,一时转不过神,眼睛望着他。
孙不让哼了一声:“你不信是吧?那便让你见识见识。”一把拉他起来,让他倚在一块大石头上,勉强坐下。自己左右张望,挠头抓腮,心想露一手什么功夫让吴土焙见识见识,最好将他吓得目瞪口呆才妙。
吴土焙抬眼看去,正是黄昏天时,太湖之上,烟波浩渺,心道:原来我要死在临水之地。我自幼好水,死在这里,也不差啊。忽然一念闪过:不然,不然!只要能想法子进到水中,这个马面牛头的便拿我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只见数百上千只鱼鹰在接岸浅水上空盘旋飞翔,不时有渔鹰掠水飞过,笃地钻进水中,捉出一条小鱼,振翅而去。
孙不让呵呵一笑,走到水边,恰一只渔鹰进水捉鱼,孙不让忽然脚下一点,蹿将过去。他身形如飞,掠出丈余,伸足在水面一点,竟飘然而起,更向前蹿出一丈。却见他双臂横伸,衣袍掠风,双足交替,啪啪一串轻响,已奔进湖中六七丈。那渔鹰正捉了小鱼钻出水面,一见他扑来,急忙折向飞纵。
孙不让一声怪啸,右掌劈出,渔鹰一声惊叫,小鱼脱口掉落。孙不让伸手抓住小鱼,又一掌劈出,渔鹰右翅掉下几片羽毛,哀唳声中,吃力低飞而去。孙不让双足不停,在湖面上点出一串水花,飞掠到小汊口对岸,单看身姿,当真美不胜收。
此人轻功一至于此,吴土焙果然目瞪口呆,暗自叫苦不迭:便是我到了水里,这人要取我性命,仍然是易如反掌。
马面魔王孙不让平生最喜炫耀武功,其中最为得意者,便是轻功绝技。此人腰细膀阔,腿长身瘦,占尽练轻功天赋,自诩轻身功夫天下无双。
他天生好动,受面具人派遣,在此看守吴土焙,当真是苦差一件,几次不耐,要杀了吴土焙而去,此时见他被自己功夫震慑得如呆似傻,心下略愉,哈哈笑道:“魔王这一手如何?”
吴土焙叹道:“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等武功。想必你是天下无敌了吧?”
孙不让眼睛一瞪:“天下无敌,这四个字岂是随便可说的?天下高手,神君乃是第一,我勉强算是第二。嘿嘿,在神君面前,我是孙子,在别人面前,我是当仁不让。合起来,这才叫做孙不让。”
吴土焙道:“神君的武功比你还要高?”
孙不让双目露出叹服之色,嘿了一声:“神君的本领,通天彻地。我说过啦,在他老人家面前,我唯有当孙子的份。”
吴土焙心道:这个神君究竟是何人?我死在人家手里,连名字都不知,未免太过糊涂。问道:“神君姓什名谁?这么大的本领,为何我以前从未听到过?”
孙不让冷笑道:“他老人家再三告诫我,他的姓名,自己会亲口告诉你,不让我说。你想从我这里打听,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吴土焙略微心安:他对那什么神君十分忠心,看来不会当真杀了我。说道:“我还用你来讲吗?他武功比你还高,自然是丁骄阳啦。”
孙不让怒道:“丁骄阳那小子,给我提鞋子我都嫌他指头粗!”
吴土焙道:“那么是……是涂松林老前辈?”
孙不让笑道:“涂松林那个变色龙,也配我一笑!”
吴土焙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竟会是雷六鼎老前辈?”
孙不让变色道:“那个老猴子,自以为天下第一,可他也不是神君的对手。你猜不到的,莫要费工夫了。”
吴土焙道:“雷六鼎老前辈武功天下第一。殊不知武林之中一直相传一句话,叫做‘一夫当关,问鼎天下。问鼎天下,便是雷六鼎雷老前辈。你说的神君,一定不及雷老前辈。”
孙不让气得龇牙裂嘴:“你也知道这句话?问鼎天下,到底是一夫当关排在前面。”
吴土焙哈哈笑道:“潘笑夫已经死了,难道一个死人,还能什么一夫当关?哈哈……咳咳……”他气力不济,想笑得豪放一些,却咳得险些背过气去。
忽听一个人阴恻恻说道:“谁说我死了?哼,老夫命大福大,死而复生。”
吴土焙吓得停住呼吸,咳嗽倒也立即停止。他慢慢转头,只见那面具人不知何时来到面前,湖风吹来,衣袍微微抖动,除此之外,全身便如泥塑木雕,再没有半点儿活气。
吴土焙道:“你……你……你是……雪……”嗓子如同火烙,竟说不下去。
面具人冷然道:“你认不出来了么?潘某能有今日,全拜阁下所赐。你这蠢物,拐我侍妾,落井下石,潘某大难不死,如同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老天有眼,让我经此一劫,终于练成了千佛神功。”
那日潘笑夫与雷六鼎斗法,两人相持不下之际,潘笑夫许以让出阿依古丽,吴土焙持刀刺他心口,潘笑夫强运千佛神功,震断雷六鼎双臂,自己内力失控,走火入魔,浑身起火,他一掌拍出,威势无俦,激得积雪飞散,掉进冰河,被水冲走,这一幕幕如同电闪般掠过吴土焙脑海。
此时这面具人自称潘笑夫,直骇得吴土焙魂飞魄散,哪里还能说出话来?望着那面具下一双闪着诡异红光的眼睛,只吓得连躲避他的眼光都忘了。
潘笑夫呵呵一笑:“說起来,你这蠢物倒帮了我的大忙。那时我神功未成,被老猴子缠住,比拼内力,倘无外援,非被他生生耗尽神元,虚脱而死不可。偏偏你这蠢物一刀刺来,正刺中我膻中,我那时全身功力无处可泄,受此一击,得以贯通,将老猴子震得飞出。”
孙不让拍掌笑道:“千佛神功,哪里有人能挡?老猴子岂不完蛋!”
潘笑夫道:“不然。老猴子只疗伤数月便好,这等人物,当真可恨可敬。孙不让,你要品评老猴子,却还不够资格。”孙不让怏怏一笑,撇了撇嘴。
潘笑夫道:“蠢物,潘某恩怨分明,你当时虽是帮了我的大忙,却不是诚心而为。今日你落在潘某的手里,还有什么话说?”
吴土焙心如死灰,喃喃道:“你倘若还有一点人性,杀我的时候,便请痛快一些。”
潘笑夫呵呵轻笑,忽然道:“蠢物,你瞧瞧我的样子。”摘下面具,吴土焙只看了一眼,便惊呼出声。却见那是一个几乎看不出五官的糜烂肉球,到处瘤赘疤痈,带血化脓,让人一见之下,疑似忽入地狱,见到厉鬼恶灵。
吴土焙胆量实在非小,却吓得闭上眼睛,一刹那间,只觉得那张脸皮上的疙瘩、脓刺、斑痕、疤癞已经传染到自己身上,脸颊头面顿时痒痛不已。
潘笑夫戴回面具,笑道:“你觉得老夫以前的相貌好些,还是现在的相貌好些?”
潘笑夫曾经一表人才,昂昂八尺之躯,神丰貌美,武林之中,凡见过他的人,无不为他相貌惊殊。若说当日貌如神仙下凡,今日之貌,则可谓“恶魔出世”,岂可相比?
吴土焙道:“当然是你以前的相貌好些了。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无论是相貌美丑,都是一般样毒害他人,又有什么分别?”
孙不让喝道:“大胆,敢对神君胡说八道!神君,我杀了这个黑小子,取了他的天眼,您好用来练功。”
潘笑夫抬手一摆,仍向吴土焙道:“嗯,你这话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无相有相,无非幻象。英雄美女,百年之后,不过都是一堆枯骨。”说罢摇头叹息,他金银面具遮掩之下,看不出神情,但听声音恳切,似是有感于怀。
忽听一人哈哈大笑,初时方在数十丈之外,转眼间到了近前,却是一名华贵老妇人,老态龙钟,背已驼,发已白,拄着一口龙头拐杖,好像随时都会摔倒。
那老妇人努力抬起头来,眯着眼望着潘笑夫,左手掐算,说道:“老怪物,老身眼神越来越不好了,怎么看着你越来越不像人样啦?”
吴土焙大是惊奇:这位老婆婆是谁?她跟雪山老怪语气不善,看来却是他的敌人。雪山老怪潘笑夫武功太高太邪,吴土焙不禁暗自担心,生怕潘笑夫突然发难,这老婆婆恐怕性命有虞。转念又想,就凭她方才声到人到的这一手轻功,自己的担心便有些多余。
潘笑夫哈哈一笑:“牡丹老太,你来得倒早。姓潘的从来不指望你看着顺眼,像人样也好,不像人样也罢,今日咱们不过聊聊旧事,不是来相亲的。你若是想相亲,你的相好片刻便到,那时你眼神或许便好使了吧?不过,你年轻时他对你便没有胃口,到了这时,你恐怕更不易称心如意。”
那老婆婆牡丹老太猛地一顿拐杖,一头银发无风自扬,瞬间威势惊人。吴土焙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婆婆绝非善与之辈,忽然间一喜:牡丹老太,原来却是她!当日他在雷六鼎腰带之中曾经见过一张皮纸信笺,那上面乃是一首诗,诗云:“凤生金巢羡雎鸠,自在双飞鸣河洲。执子之手与子老,男耕女织共白头。晨妆铜镜余三寸,暮寝锦被宽半筹。桃花徒开艳阳天,无非更增相思愁。”落款便是江南牡丹妹。
吴土焙心想:这里是太湖,已经到江南了,江南牡丹妹,莫非就是这个老婆婆?难道雷老前辈也要来?用力坐直一些,扭头四顾,却见身处之地,状若一只大鼋,三面环水,景色果真很美,但除了牡丹婆婆、雪山老怪、马面魔王之外,便是自己了,哪里再有别人?
牡丹婆婆哈哈一笑:“雪山老怪,咱们两个先比画一场吧?”
潘笑夫摇头道:“单打独斗,你差我太远。倘若我想杀你,三天前去你家时,早便打死了,还用得着约你来这鼋头渚吗?牡丹老太,你一向才貌双全,临此美景,还是见面就说打,岂不煞风景!且等上片刻,老猴子一向不会爽约,我们三个,对此丽景,谈文论武,岂不美哉?”
吴土焙心下大喜,暗道:雷老前辈果真要来。他老人家与这位牡丹婆婆联手,潘老怪便算有通天本领,也讨不了好处去!忽然又想:不对,这个马面魔王便不好对付,潘老怪有这个强手相助,胜负便难说。若非他稳操胜券,又怎么敢挑战?暗暗调运内息,内力一走,忽感经络如火烤针刺,不禁呻吟出声。
潘笑夫冷冷道:“老夫在你身上使了‘神差手法,此法又叫‘丧魂障,你身上的力气都已归老夫所有,倘若自己想使劲,那便筋节寸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夫要跟故人理会一些往事,你这蠢物,便在一旁看着吧。”
吴土焙惊怒至极,然而却知潘笑夫说的必定不假,自己身体明明归己所有,却偏偏不能动弹,这情形说不出的令人悲骇,不禁呵呵惨笑。
孙不让道:“嘿嘿,你这人倒有意思。”
吴土焙怒道:“有没有意思,你不妨也试一试。”
孙不让撇嘴道:“我马面魔王虽行止不端,却从来不敢去招惹神君的女……”
突然之间,“啪”的一声,脸上已吃了一记。潘笑夫胸膛起伏,归于平静,淡淡道:“孙不让,你这张破嘴,为何不用来放屁?”
孙不让道:“是,是。”竟真的以嘴出声,噗噗狠放了几记。
吴土焙想笑,却知他对潘笑夫实是怕到了极处,这才毫无廉耻自尊,转念想到自己落到他手里,今后不知要尝尽多少苦头,却也笑不出了。
牡丹老太向吴土焙望一眼,嗡声嗡气道:“潘老怪,这个后生娃子是谁啊?”
潘笑夫呵呵笑道:“这是老猴子的徒弟。”
牡丹老太向吴土焙瞧了一眼,摇头笑道:“老怪物,你倒越来越会说笑话了。此人资质平庸,雷六鼎什么人物,岂会找这样的徒弟?”
潘笑夫道:“老猴子沒出息得紧,越老越没出息,便是找了这么一个徒弟。他看女人眼光不行,当年令牡丹老太抱憾终身,看男人眼光更加不行。他的这个徒弟……嘿嘿,不单资质平庸,更兼心术不正、人品低劣,却也能承老猴子衣钵。”
正在此时,却听一个声音笑道:“潘老前辈何时学得在人背后说东道西了?”
只见一条小船荡出,船上两人并肩而立,一男一女,男子正是吴土焙的师弟方升,那女子容貌清奇秀美,却是唐奇儿。舟子却是两名大汉,前后四桨一扳,便是丈余。
小船驶到岸边停下,唐奇儿与方升却不下船。两名大汉并立左右,其一却是沙聚塔,当日在莒县山谷,吴土焙亲见他破肚肠流,料定必死无疑,突然见到,不禁十分惊愕,心想白莲教当真神通广大。
此时身处绝境,想到白莲教,不禁心中一热,感念至极,但想唐奇儿虽富智慧,却不会武功,潘笑夫杀人如草芥,岂不是白白送死?说道:“你……你们来做什么,快些回去!”
潘笑夫阴沉沉道:“当真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三年之前,受了老夫一记裂云掌,居然能撑到今日不死,也真是奇事一件。”
唐奇儿微微一笑:“圣母生在长生天,岂是阁下这等邪魔所能猜度?听说今日一夫一鼎约会太湖,本教主特意前来瞧瞧,阁下这等独夫,如何在鼎中被烹。”
潘笑夫大怒,身上衣袍无风自扬,看样子便要突然发难。
唐奇儿叹道:“阁下要想杀我,无论如何,得在百招之上。你大战在即,岂可消耗力气?如此浅见,你竟非得本教主提醒才知,枉然自称雪山神君。”
潘笑夫凝神片刻,忽然笑道:“嗯,不错,不错,多谢提醒。”竟真的不再理会。
唐奇儿施施登岸,来到吴土焙面前。
孙不让上前一步,挡在吴土焙面前,笑嘻嘻道:“我马面魔王奉神君之命看守此人,尊驾武功高强,我未必能打得过你。但你在出手之前,这个人只剩下半条命了,我先一掌打死了他。”
白莲教主唐赛儿名声响亮,孙不让却不敢轻举妄动。幸好唐教主却也不向他动手,只向吴土焙说道:“吴大哥,我与方公子是来救你的,但能否救得了你,还得看是一鼎胜了一夫呢,还是一夫胜了一鼎。”
吴土焙热泪盈眶,点了点头,心道:唐教主姐妹两人,都是奇女子。这位唐奇儿,丝毫不会武功,却几句话便蒙住雪山老怪,令他不敢动手。低声道:“唐……唐教主,在下……在下感念不尽。”
唐奇儿微微一笑:“不过还请吴大哥放心,便是一鼎敌不过一夫,一夫也必定元气大耗,到时本教主便拣这个现成便宜,再与雪山老怪斗一场。”方升向吴土焙点了点头,向唐奇儿一挤眼睛。
吴土焙暗道:我自然也知道,这位唐教主是假的。唐奇儿姑娘甘冒奇险,这等肝胆,当真令人无以为报。
太阳渐渐升到中天,潘笑夫有些沉不住气,登上一块高石,一遍遍眺望。过了片刻,冷冷道:“老猴子到底怕了我,不敢来啦。雷六鼎啊雷六鼎,一辈子都是你追着我打,今日却也怕了么?”
牡丹婆婆、唐奇儿都不接言。孙不让道:“神君练成千佛神功,雷六鼎还敢来吗?姓雷的,神君与你约战,等得都心焦了,你号称问鼎天下,怎么不敢来?从今以后,你这缩头乌龟,再不要厚着脸皮跟神君并称一夫一鼎!”他声音尖厉,高声叫骂,声音远远送出。
牡丹婆婆皱眉不语,心思却滚滚如潮:当年自己学艺出道,罕遇对手,被誉为武林第一美人铁牡丹。自己心高气傲,从未将天下男子看到眼中,直到遇到雷六鼎。那个小个子,身上似乎有无穷神奇,一颗芳心不觉间深陷情网,奈何阴差阳错,两人有缘无份,铁牡丹从此一生未嫁。
此时年届八旬,早无男女情思,对雷六鼎数十年未见,更不存什么奢望,未料雪山老怪突然告知,他要与雷六鼎在鼋头渚决一死战,请她届时观光。不知怎的,牡丹婆婆禁不住热血沸腾,当即前往。
她见日影一点点西斜,竟比雪山老怪还要焦急,心里一個声音只是问:他怎么还不来?他怎么还不来?听孙不让叫骂,忽觉得怒不可遏,向潘笑夫道:“老怪物,老身向你讨一个人情。”
潘笑夫霍然回头:“你若是想让我呆会儿对老猴子手下留情,那便不要开这个口了。嘿嘿,潘某一世受此人恶气太多,今日他若敢来,潘某岂容他活着离开?”
牡丹婆婆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当真太自以为是。雷六鼎永远天下无敌,便是你练成什么千佛神功万妖神功,雷六鼎岂能怕你?老身想向你讨个人情,却不是这个。”
潘笑夫略感尴尬,嘿嘿笑道:“他是不是天下无敌,只要敢来,便不问而知。牡丹老太,你要潘某卖个什么人情?”
牡丹婆婆突然挺起胸来,慢慢说道:“老身想讨教讨教你的千佛神功。嘿嘿,诚如这位唐姑娘所说,你与雷六鼎大战在即,老身此请,有点儿不近人情。”
潘笑夫似有一怔,旋即笑道:“潘某神功初成,下手无轻重,万一打死了你,呆会儿好戏上演,你看不到了,岂不可惜?”
牡丹婆婆冷笑道:“老身倒怕呆会儿雷六鼎将你打死,老身没机会打你几掌,踢你几脚,那才可惜至极。”
潘笑夫转过头来,凝视她半晌,叹道:“老猴子何德何能,竟能让你一痴如斯!潘某不过说他几句坏话,你却为此要送性命……”
牡丹婆婆道:“各人有命,休要废话!”龙拐一扫,一块大石应声飞起,向潘笑夫当胸砸去。那石块少说有百来斤沉,被她一挑,竟疾若流星。
潘笑夫道:“好好一朵牡丹,却成了一头生姜啦。相思累人,岂不惊心?”右掌早出,但听“哧”的一声轻响,石块粉碎,掉落一地。
牡丹婆婆大吃一惊,潘笑夫武功了得,以掌碎石原非难事,但总得听到砰的一声巨响,石块碎裂,这才对路,哪知他将石块震碎,却只是哧哧一阵轻响而已,这份阴劲,简直是闻所未闻。
牡丹婆婆呆了一呆,点头道:“老怪物,你果然练成了那邪恶的功夫。你双手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活在世上,岂不是老天无眼?”
潘笑夫道:“老天何曾有过眼?人人都有一只天眼,可惜自己不知利用。潘某取人天目,练成神功,这叫物尽其用。牡丹老太,你想耗费我的内力,好让那老猴子便宜,这样的心思也算得上感人。不过,潘某此刻不想杀你,我总得让你亲眼见见老猴子败在我手里。”退后一步,高声叫道,“老猴子,你为何不敢来?你为何不敢来?眼下午时已到,你若是再不出来,我便杀尽这里所有人,然后追得你天涯海角、树梢地缝,叫你无处藏身。哈哈,老猴子,潘某终于不用再怕你啦!”
牡丹婆婆胸膛起伏,心中二念交战:再打不打?再打不打?自知武功与雪山老怪相差太远,原以为能顶他三五十合,以大开大阖招数耗他一些内力,若要再打,恐怕不出十招便要丧生在他掌下。然而她一生之中以雷六鼎为心中圣人,听潘笑夫如此谩骂,当真是比骂自己还难受十倍,一阵阵热血上冲,手中拐杖微微发抖。
忽听唐奇儿吟道:“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前辈高人逸士,且作壁上观,晚辈唐赛儿请做一个先锋。”
吴土焙虽是经脉损伤极重,但眼前情势关乎非同小可,忍不住叫道:“唐……唐教主,不可!在下对白莲教感激不尽,唐教主金玉之体,在下微贱,不敢劳动唐教主大驾。在下……请……请唐教主快快离去。”
唐奇儿微微一笑:“吴大哥,本教主却也不仅仅是为着你来。雪山老怪为害武林,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白莲教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岂能容此魔头横行世间?再说了,我还有一掌之仇,岂可不报?”慢慢向前踏上数步,站在牡丹婆婆身前。
吴土焙知道这个唐赛儿是假的,心中叫苦不迭:我这没用的人,却要连累朋友到此地步!他此时真想一死了之,然而身中“丧魂障”,连要死的力气也没有。
潘笑夫冷笑道:“老夫已经得知,姓唐的女娃儿,原来是双胞姐妹两个。三年前吃了老夫一掌的,是唐赛儿,你这女娃,不过是毫无武功的唐奇儿。老夫动动小指,便取了你性命。”
唐奇儿吃了一惊,转瞬间神色如常,微笑道:“本姑娘毫无武功,却也并不惧你。算起来,你也是个前辈,我让你三招好啦。”
潘笑夫哈哈大笑:“笑话!你刻意找死,老夫站在这里,一动不动,让你三招好啦。”他练成千佛神功,全身真力密布,便是拿刀剑砍、用枪矛刺,也不能损伤分毫。真力反弹,更会令敌人自伤。
唐奇儿点头道:“也好。”
沙聚塔急道:“唐……教主,不可!由属下与他一战!”
马面魔王道:“傻大个子,你不如尝尝本人的手段。凭你想跟神君挑战,只怕差着十万八千里。”
沙聚塔头脑的确不怎么机敏,然而平生最忌之事,便是有人骂他“傻大个”,当下勃然大怒,提起拳头,当真如煞神在世。
唐奇儿看他一眼,沙聚塔强忍怒气,退后一步。唐奇儿道:“雪山老怪,你让我三招,可决不反悔?”
潘笑夫暗道:莫非她竟是唐赛儿?江山代有才人出,后生一辈,武功最强的,便是唐赛儿。三年之前,她为乔三娘子出头,找我报仇,虽是中了我一掌,可她的武功,的确小瞧不得。假若她是唐赛儿,我要答应让她三招,岂不上当?
唐赛儿的武功以攻见长,只要稍占上风,后招如疾风暴雨一般绵绵而至,饶是雪山老怪这等大高手,想要一时片刻扳回劣势,也是不易,非百招之后不能取胜。倘若那时雷六鼎突然出现,便要大大不妙。他稍一犹豫,接着豁然开朗,他曾与唐赛儿一战,知道这小女娃儿虽然年轻,却极是自重身份,倘若是她,便不会要这三招之让。当下哈哈大笑:“那是自然。唐教主,请,请!”双手负后,傲然而立。
唐奇儿笑道:“我此刻突然饿啦,要吃点东西。等我吃饱,再跟你打不迟。”拍拍手掌,沙聚塔挥一挥手,两名舟子从船上搬下一个大大的食盒,更有遮阳伞、竹几竹凳一应物事,都摆在湖边。
唐奇儿道:“牡丹婆婆,如此美景,正好吃酒观赏。晚辈备有粗肴薄酒,便请一同入席如何?”
牡丹婆婆对她已经很是佩服,笑眯眯道:“好,好。”
唐奇儿请她坐了首席,对方升道,“你先陪婆婆稍坐,我请吴大哥入席。”施施然走到吴土焙面前。
孫不让虽是武功了得,却是酒色之徒,见唐奇儿美貌,早就三魂丢了两魂半,本来一直呆呆望着她,此时陡然想起自己使命,双臂一伸,挡在吴土焙前面,嘿嘿笑道:“小妞儿,你不如请我入席。你花容月貌,我马面魔王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妞。神君,等你办完了事,把这小妞赏给我如何?”满面涎笑,见之令人作呕。
潘笑夫暗道:正好试试她是不是唐赛儿。呵呵一笑,算是首肯。
唐奇儿笑道:“你这马脸儿须看清楚些,小妞花容月貌,可手段厉害,只怕你吃不消。”
孙不让心痒难搔,又上前一步,嘿嘿笑道:“小妞儿都有什么手段?说出来,让老孙听听……”突然之间,他眼睛蓦然睁大,低头望去,胸口已多了一把短剑。他顺着剑锋望去,先望见一只雪白的小手握着剑柄,接着望着那小妞儿花瓣般的笑脸,脸上带着笑,似揶揄,似挖苦,似嘲讽,一股鲜血伴着剧痛喷出,孙不让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住,扑倒在地,扭了几扭,就此死去。
吴土焙又惊又喜,心中一念闪过:原来真的是唐教主!却见唐赛儿猛然回头指着潘笑夫:“你说过让我三招,眼下我一招也没对你使,你便不能对我动手。你是想当个说话不算话的雪山老怪呢,还是当个无恶不作却敢作敢当的雪山老怪?”
孙不让武功不俗,多年来对潘笑夫忠心耿耿,被唐赛儿突施辣手一剑刺死,潘笑夫极是心疼,一时又是懊悔又是恼恨,听唐赛儿一言,两只布满红丝的眼睛定定望了唐赛儿半晌,手掌慢慢放下,嗡声嗡气道:“这蠢物什么人物,你们早晚为他送命。”冷哼一声,转身走出数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默默看着湖面。
方升上前扶着吴土焙坐到竹几之前。吴土焙此时对唐赛儿敬佩感激,无以言表,想敬她一杯酒,却全身无力,连酒杯都端不起来。
牡丹婆婆道:“老怪物,你用这等手段,对付一个后生晚辈,没的丢尽了一夫当关的脸面。”
潘笑夫脸都不转过来一下,湖风偶尔吹动他的衣袍,显得又是寂寞,又是骄傲。
方升服侍吴土焙饮食。数日来,吴土焙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早已形容憔悴不堪,此时饥肠辘辘,可哪里能吃得下?勉强嚼了几口干饭,低声说道:“唐教主、方师弟,吃了这顿饭,便请你们回去。潘老贼与我有深仇大恨,决不会放过我。”
唐赛儿笑道:“吴大哥,你说是雪山老怪可怕,还是白莲教可怕些?”
吴土焙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句话,叹道:“若说是门派势力,武林之中,没有任何一个门派能与白莲教相比。潘老贼虽然武功了得,终究是一介独夫。可……可……”
唐赛儿兴致颇高,摆手道:“你不用多说。雪山老怪武功高强,吃完这顿饭,我便要和他斗上一场。本教主八成要败,所以虽想救你,却不一定能遂心。咱们且莫管那么多,只管眼下。来,牡丹婆婆,晚辈敬你一杯。”
牡丹婆婆赞道:“唐赛儿名播天下,当真是名不虚传。”将龙头拐杖搁在一旁,双手举杯,这便是平辈之礼了。
方升虽与唐奇儿一见钟情,但对心上人的这位同胞妹妹,却十分敬畏,在一旁小心陪坐。
牡丹婆婆见二人联袂同舟,哪知其中关窍,此时欣赏唐赛儿,不免爱屋及乌,笑眯眯望着俩人,眼神便如慈祥的祖母,望着孙女儿、孙女婿。方升局促不安,唐赛儿却毫不在意,与众人一起谈笑风生。
潘笑夫终于难以克制,喝道:“姓唐的黄毛丫头,你吃喝够了么?过来受死!”
唐赛儿呵呵一笑:“雪山老怪,你一动不动,硬接我三招,就算你武功通神,也要非死即伤。我猜你让我这三招,一定是耍赖的,是不是?”
潘笑夫怒道:“我便是要赖皮,却又如何?”
唐赛儿道:“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潘笑夫怒不可遏,沉声道:“过来受死!”
唐赛儿道:“雪山老怪说话不算话在先,那么本教主也只好不讲武林规矩啦。这里牡丹婆婆、我的两名手下、方公子,单打独斗不是你的对手,可要一拥而上么,谅你也讨不了多少便宜。”
潘笑夫寻思:别的不说,这小黄毛丫头的闪电剑,确实鬼神莫测。牡丹老太在一旁伺机而动,再出来三五个人滋扰,倒也令人头疼。我须得突然出手,先除了黄毛丫头……不行,她精灵古怪,还是先除掉牡丹老太。虽然极想让她见见雷六鼎败在自己手中,这时却也顾不得了,假装叹道:“那么我便让你三招,你出手吧。”
他打定主意,只要唐赛儿一招出手,立即电闪般窜向牡丹婆婆,一掌将她震成重伤,余事便都好办了。
忽听一人叫道:“雪山老怪,老夫来啦!”
“喀喇”一声,牡丹婆婆的竹椅折断。吴土焙大喜之下,强挣着要站起,却摔倒在地。只见小路上一个小老头脚步轻盈,戴着一顶斗笠,一身土布衣衫又脏又旧,看不出原色,瘦瘦的核桃脸上皱纹密布,只一对眼睛骨碌碌的,似是一刻也不停地转动。这人不是问鼎天下雷六鼎,还有哪位?
潘笑夫一生之中,处处受制于他,恨不得将此人立时毙于掌下。但他知这雷六鼎一身武功非同小可,胆略勇气更是天生过人,自己千佛神功未成之时,天下唯有一敌,便是此人。若非受他克制,自己早便横行天下。如今虽知千佛神功已成,定然不必再怕他,可要想一战而胜,非处处小心不可。当下折身便走,站在一块大石上,冷冷不语。先居高临下,占个地形先利。
雷六鼎来到竹几近前,咳了一声,说道:“好香,好香。”
唐赛儿对这位武林异人十分钦仰,却缘悭一面,见他如此迥异俗迹,大生好感,笑道:“晚辈白莲教唐赛儿,请您老人家喝上一杯。”
雷六鼎摆手道:“关公温酒斩华雄,待老夫先毙了此獠,再喝你的酒不迟。”一蹦一跳来到大石之下,哈哈笑道,“雪山老怪,老夫还真差点儿认不出你来啦。当年你全身起火,居然能侥幸不死,当真是天大的奇事。他妈的,你高变矮、瘦变胖,白毛变成大秃头,只是有一点没变。哈哈哈……”
潘笑夫暗自警惕,潜运内力,一瞬间真气密布全身,心烦气躁之感大为减轻,淡淡道:“雷兄,不知潘某哪一点没变?”
雷六鼎笑道:“这还用问?只你的小心眼儿一点没变。你见老夫到来,赶紧占个高处,嘿嘿,足见心虚。”
潘笑夫道:“雷兄手段高明,潘某不敢不小心。既被雷兄看出,那便恭敬不如從命。”步下大石,凝立不动。
雷六鼎道:“好,来啦!”他一向说打便打,话声未落,一拳击出。
潘笑夫叫道:“来得好!”袍袖一挥,陡然卷起一股劲风,袖底翻掌,迎上雷六鼎之拳。牡丹婆婆素知雷六鼎之能,但见潘笑夫掌风凌厉,超乎想象,却也不禁提起心来。却见雷六鼎一招未老,身子一转,已经换招,呼呼呼连出三拳。牡丹婆婆哎哟一声。
唐赛儿问道:“如何?”
牡丹婆婆摇头不语,心里却道:霹雳将军啊霹雳将军,怎么数十年未见,你武功退到如此地步?
潘笑夫何等眼光,早看出雷六鼎气力大为不济,惊奇之下,暗暗好笑:老猴子刁钻古怪,狡猾至极。故意示弱,却是要引我上当。当下只守不攻,要看他佯装多久。
雷六鼎快速攻出十数招,却被潘笑夫或是闪避或是拆挡一一化解,忽然后跳一大步,笑道:“拳法上你我不分胜负,咱们再比比脚力。”突然转身便跑。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潘笑夫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老猴子,原来当日你被我一掌震伤,今日之雷六鼎已非当日之雷六鼎。哈哈,你的死期到啦!”脚下一点,像一只大隼般拔地而起,向雷六鼎追去。
此时雷六鼎已奔出十数丈,到了一块大石之前。
潘笑夫却来得太快,眨眼之间,便已追上。
雷六鼎道:“雪山老怪,脚力比过,咱们再比比轻功。”一跃而起,跳上大石。
潘笑夫喝道:“哪里走?”右掌已出,却听隆隆声大起,竟似是万旗迎风千骑奔驰,雷六鼎哎哟一声,已被他劈空掌力震得猛然前扑,掉到大石之后,看不见了。
牡丹婆婆叫出声来,抢过龙拐,人已跃出。接着唐赛儿、方升、沙聚塔相继奔去。
潘笑夫哈哈大笑:“老猴子,怎么如此不济,连潘某一记掌力都吃不消?”大石后却没有动静。
牡丹婆婆心下黯然,刹那间种种念头纷至沓起:霹雳将军老了,他看来是败于雪山老怪之手,实则只不过因为大他几岁。他一生之中从无败绩,是当之无愧的战神,然而他终于战不过岁月,那悄无声息的流淌,已经洗刷去生命中的活力,不知觉间,生命已到尽头。
自己认得他时,他已经有妻有子,这一相识,注定自己从此与相思为伴,孤苦一生。然而,这一生终将过去,就算在佛前求了几千回几万回,祈盼来生早些相见,但自己也不确信,是否真的还有来生?牡丹婆婆老泪纵横,喃喃道:“霹雳将军、雷六鼎、老猴子……”
却听众人都是一声低呼,那大石头顶上,探出一双瘦小枯干的手,雷六鼎艰难爬出,又站在大石上,哈哈笑道:“千佛神功,领教啦。”只不过受伤之后,笑声有些勉强。
潘笑夫哼了一声:“千佛神功,天下武学之冠,一功既成,什么招数都神奇至极。老猴子,咱们两人,作对了一辈子,这一回,我要让你心服口服,下来放手打一场!”伸手一招,生出一股强劲吸力。
雷六鼎似是受不了他掌心吸引之力,跌下大石,叫道:“老怪物,你便是神功盖世,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又有什么味道?”突然之间,身形一晃,砰的一声,一拳正中潘笑夫前心。
这一下电闪而至,潘笑夫亲眼见他受了自己劈空掌力,大意之下,竟未闪过。他正在纳力吸敌之时,内息变纳为吐,一瞬间不及转换,自己的力道加上雷六鼎的力道,胸口闷痛不堪。
雷六鼎一拳既出,后招滚滚而至,只听啪啪砰砰,一连数十拳脚都结结实实打在潘笑夫身上。他拳上威力惊人,潘笑夫虽是神功在体,却也吃不消,连退数步,只听噗的一声,面具周沿溅出鲜血。他抬手指着雷六鼎:“老猴子……刚才……刚才……”
雷六鼎哈哈一笑:“刚才那个雷六鼎是假的,眼下这个才是真的。”一拍手掌,只见山石后又转出一个雷六鼎来。两人相貌绝似,只不过后一个略胖。那胖“雷六鼎”伸手在脸上一抹,现出一个独目老者形象来,吴土焙惊道:“涂……涂师叔祖……”
涂松林咳了一声,笑道:“今日我装作一鼎,接了一夫一掌,武林之中,有此殊荣,也算是独此一人。”接着又咳嗽几声,弯下腰去。却是先前被潘笑夫劈空一掌,震得受伤着实不轻。
潘笑夫怒道:“老猴子,你也算武林泰斗!”武林之中,极重名声。高手比斗,尤重正大光明。便是略有名声之人,比斗之时,也都凭真刀实枪,使诈取胜,往往为人不屑。似雷六鼎这等大高手,竟让涂松林假冒,又装作受伤,再突然偷袭,实在是有失身份。
吴土焙心想:雷老前辈为了救我,不惜自降身份,这等恩德,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了。
雷六鼎冷笑道:“潘老贼,你且记住,今日之战,乃是为武林除掉你这魔头,无须按武林规矩行事。你逆天行事,杀了多少无辜百姓?那千佛神功,实是灭人性、伤天理、为祸至极之邪功!潘老贼,老夫只求除你,什么名声身份,什么武林规矩,统统不讲。你便是将老夫骂得不堪入耳,老夫也不在乎。老贼,你的死期到啦!”提掌掠上,只听隆隆之声大作,“问鼎天下”之势,当真令人目眩神驰。
潘笑夫惨笑道:“罢了,罢了,老猴子,老天帮你,老天帮你!”双手负后,竟是闭目待死。只听啪的一声,接着咔咔数响,潘笑夫前胸中掌,肋骨也像是断了几根。唐赛儿等人见状,无不欢呼出声。
忽然之间,潘笑夫衣袍中冒出一团轻烟,接着双掌一翻,已与雷六鼎四掌相接。
突然之间,雷六鼎惊呼一声,身子一晃,摇摇晃晃退后几步。
牡丹婆婆道:“雷……雷大哥,如何?”她心想雷六鼎向来富于机变,对敌之时,常常出人意表,莫非又是诱敌之计?却见雷六鼎抬手指着潘笑夫,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却“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尽是黑色。
潘笑夫笑道:“老猴儿,你终于知道厉害了么?这便叫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佛心慈悲,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你打我一掌,自己所受的伤,只有胜我一倍。”
他此时与老仇人对敌,见自己苦心经营之局终于呈现,得意之下,不禁大笑,一生之中,与雷六鼎的恩恩怨怨一幕幕闪过:自己从小天赋过人,与众不同,周围的人都说长大之后,必定有大出息。自七岁学武,旁人极难学会的武功,到了自己这里,便轻而易举,十七岁便成名出师。那时自己风度翩翩,不知迷倒过多少武林女子。
后来行走江湖,从来无有对手,尤其是被人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后,愈加自信,数年之间,访遍名山大川,将少林、武当、崆峒、峨嵋、昆仑、唐门诸派高手一一打败,闯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名号。
自此之后,当真是“天下虽大,任我纵横”,而骄傲之心由此愈烈,将武林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纠合一班追随者,建立雪山派,任由门徒叱咤江湖,哪个门派敢招惹半分?
武林中那些自诩名门正派之辈,联合起来,妄言什么要剿灭雪山派,只要自己出手,哪一次不是让他们铩羽而归?
当年做下多少宗血案,真是数也数不清了。倘若不是这个该死的雷六鼎横空出世,自己根本就没有对手。
此人当真是天生的克星,不知坏了自己多少事。与他交战无数,次次惨败,更将雪山派弟子剿杀殆尽,逼得远离中原,到过辽东,去过西域,前脚刚到,这该死的老猴子便后脚跟来,算起来自己一生之中,倒有三十余年是对付此人追杀。
無奈之下,自己才痛下决心练这千佛神功,专为对付雷六鼎刚猛无俦、威力惊人的拳法。
练此功之苦,简直如下炼狱,却在神功将成之际,又被他在西域钟山算计,以至走火入魔,险些活活烧死。
幸是跌进冰河之中,逃得一条性命。然而身体发肤,已然损伤极重,自己绝世风华,却变成这等丑陋不堪。
种种恩怨一齐涌上心头,欢喜得声音都颤了:“老猴子,原来你的运数,最终是要死在我手里!”双掌提起,只见一双手尽赤,陡然推出。
他掌上热力实非凡人所有,雷六鼎猛吸一口气,也是双掌推出,两人相距三尺,掌风相撞,发出一串哗哗剥剥轻响,都知乃是生死一刹那的关头,将毕生修为运到极限,要将宿敌毙于掌下。
当世两大高手生死相搏,牡丹婆婆、唐赛儿身负极高武功,但受两人掌风压力,也觉得极是难受。沙聚塔内力较弱,但觉一热一冷两股劲风交替袭来,难以抵挡,退出数丈。
雷六鼎须发变焦卷曲,脸上赤红一片,双臂渐渐向后弯曲,上半身也被潘笑夫压得仰起来。他此时口不能张,双目露出恐惧之色。
牡丹婆婆嘿了一声,上前一步,伸出右掌,抵住雷六鼎背心。
潘笑夫道:“牡丹老太,你情义深重,可敬可敬。不过,千佛神功无所不能,我将你的功力借老猴子手掌移过来,再反加到他身上。你想帮老猴子,却偏偏帮了我。”
话音刚落,却见雷六鼎身子一晃,一口鲜血喷出。
牡丹婆婆惊道:“霹雳将军!”蓦然间一股大力冲到,雷六鼎、牡丹婆婆倒飞而出,“砰砰”两声,撞在大石上。
潘笑夫哈哈大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此以后,世上再无什么问鼎天下!老猴子,潘某今日送你们两个一程,你有牡丹老太作陪,黄泉路上,倒也并不寂寞,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之间,两个人影抢上,向他攻到。
雷六鼎惊道:“小飞、彤儿,退下!”
打仗亲弟兄,上阵父子兵,关若飞、雷彤虽听到雷六鼎喝令,但急仇切恨,却哪里便听?况且雷家武功,以急速著称,两人一持冰锥,一持铃环,雷六鼎惊呼时,已经攻到潘笑夫身前。此时二小若是忽然退下,等于将空门卖给敌人,实是危险至极。
雷六鼎急火攻心,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潘笑夫大袖一挥,一股劲风扑至,关若飞、雷彤只感灼热逼人,胸口一窒,二人心意相通,突然之间,兵器一齐撒手,向潘笑夫掷去。只听铃环叮叮作响,那冰锥受热气一炙,嗞嗞有声。二少年一上手便投兵器,实是无奈之举。只盼潘笑夫或是一闪,便可乘隙全身而退。
潘笑夫哈哈笑声之中,双袖一卷,将两般兵刃轻轻收下。接着袍袖一扬,冰锥、铃环疾射而出,反击二少年。
却在此时,只听一串轻微细响,潘笑夫惨呼一声,面具的两眼之处冒出鲜血,叫道:“姓唐的小丫头,你敢暗算我!”身形折左,一掌劈出。
方才唐赛儿见情形危急,以独门暗器“青篷针”阻敌。
这青篷针十分细小,一发数十枚,范围达数尺,端的厉害。
潘笑夫正得意之时,竟未加防备,一丛青篷针悉数射中。他身上真气密布,针刺不入,脸上戴着金银面具,只有两只眼孔脆弱,数支细针钉入,登时将他双目刺瞎了。
此人当真顽强至极,猝然受伤,却心神不乱,趁着眼肓前的一瞬光影,裂云掌力发出,方位拿捏得丝毫不差,唐赛儿但觉一股大力压到,立知硬接不下,向后急跃。
潘笑夫一掌推出,前一股力道与后一股力道叠加,唐赛儿气息顿阻,飘飘摇摇飞起丈余,斜落下来。
正在此时,只听啪的一响,接着叮叮数声,煞是好听,却听方才冰锥与铃环被他倒掼而出,力道大得超乎寻常,雷彤、关若飞不敢接拿,两兵器飞出好远,先后落地。
潘笑夫微微一怔,猛向前跨一步,却正好绊到一块尖石上,险些扑倒。他狂性大发,叫道:“你们都受死!”双掌连劈,但听呼呼声中,地面上小石、砂粒被激得四处飞溅,声势骇人至极。
唐赛儿食指竖在唇边,向众人示意万不可出声。又指一指雷六鼎、牡丹婆婆,做手势示意赶紧离开那大石之下。
雷彤、关若飞分头扶起二老,悄悄向一旁躲避。
潘笑夫劈了几掌,却是不知方位,没伤到任何人。他只感眼睛又痛又痒,担心那针上有毒药,一把扯下面具,反手去拔目中青篷针。
雷彤正抱着牡丹婆婆,蓦见潘笑夫露出丑陋惊怖的脸孔,不禁惊叫一声。潘笑夫哈哈怪笑,人已向那里飞去。
唐赛儿扯下背上雨伞,扔向大石,发出啪的一声。
潘笑夫叫道:“哪里走!”右掌向旁一推,竟在半空中转折过来,一掌结结实实正中雨伞,伞面化作片片蝴蝶,纷飞落地。
众人见他武功竟如此鬼魅霸道,无不骇得面色大变,哪里还敢出声?
潘笑夫拔出眼上青针,痛得几欲晕厥,心知对方人多,自己眼睛毕竟盲了,叫道:“老猴子,今日算你便宜,咱们的账,潘某日后再找你清算!”判定方向,一步步向来路走去。
唐赛儿心想:这老怪物今日一走,日后卷土重来,谁还能抵挡他?心念一闪,将剑倒插地上,后退数步,笑道:“雪山老怪,还有两招,你不接便想走,没那么便宜!”
潘笑夫大喝一声,飞身抢至,抬手便是一掌。裂云掌力之中,辅以千佛神功,唐赛儿旨在诱敌,未料他来得竟这样快,想起要躲,为时已晚,只觉胸口一窒,气息顿滞。
潘笑夫眼睛虽看不见,但武功确已到出神入化之境,内力中敌,便自察觉,正待补上一掌,忽然右脚一阵清凉爽利,接着痛得大叫,却是一脚踢在剑锋上,右脚前掌已断。他伸手一摸,右手两根指头又登时被切下。却接着便明白究竟,左手在地上一挖,拿剑在手,情知不能停留,以剑拄地,叫道:“老天,老天,莫让我死!”一路鲜血淋淋,片刻间走得远了。
雷六鼎、牡丹婆婆、唐赛儿无一不是久经战阵之人,但无一不惊得心口狂跳,直待他去了好久,方缓过神来,兀自后怕不已。
唐赛儿不敢稍息,连忙就地盘膝坐下,运功通络聚气。
沙聚塔嘿了一声:“我的娘!老齐,不怕你笑话,俺差点尿了裤子。”
与他同来的那大汉姓齐,武功平平,只因身形高大,被唐教主点名同来鼋头渚。白莲教义本有“视死如归”之条,再加上教中好汉向来相信喝下教主赐给的“神符”水后,能够“刀枪不入”,因此跟着教主雄赳赳气昂昂前来会敌,只料教主神通广大,只消动一动小指头,敌人必定灰飞烟灭,哪知今日所见,竟是如此惊心动魄,战兢兢答道:“沙大哥,俺……俺是已经尿了。”
雷彤、关若飞查看雷六鼎伤情。雷六鼎道:“不要管我,去看婆婆怎样了?”
牡丹婆婆笑道:“我还死不了。”数十年未见,听他语音之中对己甚是关切,不由得深觉一生没有枉活,本来气血翻涌,心情一好,竟扶拐站起,来到雷六鼎面前,见他面若金纸,刹那间方寸大乱,呼道:“霹雳兄,你……你……”
雷六鼎拉着关若飞坐直,叹了一声:“好厉害,好厉害!”解下腰带,取出里面的长方形药片,递给牡丹婆婆,“快吃一粒!”牡丹婆婆接药吞下。
雷六鼎道:“運功化开。”自己也吞了一粒药片,打坐练功。
雷彤、关若飞拣回自己兵刃,均坐下默默调运气息。
方升一直护在吴土焙身边未动,这时见强敌已去,不禁又喜又忧,说道:“行五师兄,你觉得怎样?”
说也奇怪,吴土焙本来一点也不能动,潘笑夫一去,麻木酸痛的身体似一点点恢复正常,方升一问,活动一下手脚,竟轻轻松松站起,来回走了几步,喜极而泣:“没事啦,没事啦!”数天来受“丧魂障”折磨,身体不听自己使唤,个中味道,绝望惊惧至极,突然能活动自如,当真跟拣了条命一样。
却听一人嘿嘿笑道:“小子,别得意太早。”却是涂松林走来。
若是换作从前,吴土焙一见他必定拔刀相向,可是经方才一役,仇恨之心大为松动,道:“师……师叔祖,你……你也来救晚辈,晚辈谢谢你啦。”
涂松林嘿嘿笑道:“这个潘老怪,将我天刀门七十余口灭门,我姓涂的好歹也是天刀门中人,岂可不报此仇?只是本领低微,幸好老雷差遣,却不是为了救你。”脸上的笑酸溜溜怪兮兮的,“吴门主,天刀门千万莫要自你断绝,哈哈,门主好当么?”摇摇晃晃,竟自去了。
吴土焙琢磨他“门主好当么”一语,呆了好久,黯然一叹。
方升道:“行五师兄,莫要听他瞎说。”
吴土焙见雷六鼎、牡丹婆婆、唐赛儿都在运功疗伤,暗暗祷道:菩萨保佑,千万莫要让这几位武林异人有什么不好。若是稍有闪失,我一条贱命,却如何承受得起?
忽见唐赛儿站起,神色间已然如常,说道:“两位前辈请安心疗伤。雪山老怪眼睛受伤,一时逃不远,晚辈跟去瞧瞧。”她向来说完便做,话音落时,人已抢出,几个起纵,消失在山石之中。沙聚塔与那姓齐的大汉齐青云跟去。
雷六鼎心中赞道:这个小唐教主,年纪轻轻,便有这等修为,假以时日,武功不可限量。雷彤于武学一向自负,这时却对这个大不了她几岁的教主愈加佩服,自怀中拿出一物,正是那非金非玉的“圣母赦命”令,心道:我一直有个疑问,要找她问问清楚,如何能让人免死?可今日匆匆一见,竟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
又过一顿饭工夫,雷六鼎吐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雷彤道:“爷爷,怎么样?”
雷六鼎笑道:“死不了啦。”见牡丹婆婆脸上赤气未尽,当下走到她身后,给她传功除伤。又过片刻,牡丹婆婆脸上赤霞褪去,睁开眼来。
雷六鼎喜道:“牡丹,你没事啦。”
牡丹婆婆笑道:“一把老骨头,有事又如何,没事又如何?你的孙子、孙女儿都这么大啦。”长叹一声,不胜惆怅。
雷六鼎微一忸怩,想起年轻之时,她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已有妻室,她竟然终身不嫁。痴心不改,自己惭愧之下,不敢面对,几十年间一直躲着不与她见面,如今都已是垂暮之年,她听说自己的消息,仍然不计年迈、不怕生死,到这里与雪山老怪为战。她的情义,岂会无知?不禁嘿嘿一笑,长叹一声。
牡丹婆婆也是一笑:“霹雳兄,小妹家离此不远,此处不宜久留,请到寒舍住几日如何?”
雷六鼎心想:老怪物的掌力真是邪门至极。眼下虽没要了我的老命去,但三个月之内,武功难以恢复。她的忘机谷幽静安逸,人迹罕至,的确是养伤的好地方。正要说话,却听北边传来一声长啸,正是潘笑夫所发。
众人无不大惊。雷六鼎道:“嘿,好一个雪山老怪!”嘴中虽笑,脸上却已色变。潘笑夫眼睛被刺盲、肋骨折断、右腿重伤,却均是外伤,内力真气,受损不大,雷六鼎、牡丹婆婆所受却是内伤,方才打坐,只不过护住经脉而已,要想与敌动手,却哪里能够?雷彤、关若飞武功虽有根基,但与雪山老怪这等绝顶高手相比,当真连一招也挡不住。听他啸声转眼即至,心念一转,沉声道,“各人找隐蔽之处藏身,谁也不要出声。”
众人一听,便即明白,潘笑夫武功再高,却是目不能视物,当此之时,以静制动,确为妙计。
这妙计却立刻便告败,却见来者共是三人,中间一人,正是雪山老怪,边上两人俱是身形高大,正是沙聚塔与齐青云。潘笑夫双手各持一人,运起“神差”大法,两个大汉奔行如飞,轻功比平日不知高了多少倍,两人只吓得魂飞魄散,也跟着大呼。
潘笑夫使出手法,驱动而前,到当场站定。潘笑夫道:“老猴子,你我之斗,今日也便如此了。那个姓吴的,我是一定要带走。”
雷六鼎与他斗了一辈子,深知他底细,听他口气,并不知自己实已无力抵敌,只须上前补上一指,老命便即交代。一转念间,哈哈笑道:“老怪,你来得正好,咱们两个,再大战三百回合。如何说罢便罢?不分生死,不能罢休。”
潘笑夫道:“老猴子,你以为潘某怕死么?只不过一件心事未了,死不瞑目。”
雷六鼎道:“什么心事?”
潘笑夫抬起头来,傲然望天。他面具已除,脸孔上疤痕累累,双目渗血,看上去十分吓人。雷彤、关若飞紧紧护在二老身前,却不由自主微微发抖。
潘笑夫道:“潘某自诩英雄一世,这一世之中,娶妻妾六人,前五人都死在仇家手中。被你老猴子逼迫,潘某远赴西域,在那里娶了西域女子阿依古丽为妻,躲在钟山中,修炼千佛大法。却不料你仍能找到那里,你我一场大战,唉,胜负也不必提啦。可是……”他突然提高声音,“老猴子,你是当世第一高手,却容许这小子霸占我的妻室,居然还收他为徒。哈哈,今日我要带这蠢物去找到侍妾,我要当面问她,我要问问她……”声音忽地哑了,想是内心激动,竟然说不下去。
方升一见他回来,便催吴土焙快逃。然而说也奇怪,吴土焙一见到潘笑夫,全身上下,便即麻痹,待听他声音激动,不觉也跟着心潮澎湃。
方升见他向潘笑夫走去,急道:“行五师兄,你干什么?”伸手拉他衣袖。突然手指一麻,如遭电击,大惊之下,退开一步。
潘笑夫左手一推,将齐青云推得腾云驾雾般飞出,一声惊叫戛然而止,竟被活活摔死;接着手一挥,吴土焙已入控制之中。潘笑夫右手掌力一吐,沙聚塔飞离而出。他吓得哇哇大叫,但觉翻滚不已,半空中想凝力稳住身形,卻哪里能够?直飞出十数丈,通的一声,跌入太湖。一群水鸟受惊,厉声鸣叫,振翅远飞。
沙聚塔拣了一条命,从水中露出头来,哪里敢出声?潘笑夫哈哈哈三声大笑,接着又哇哇哇三声大哭,高叫道:“老猴子,今日到此为止,待你我伤好之后,再谋相见吧。你我二人,总之是不死不休!”运出“神差大法”,钳制着吴土焙,踽踽而行,片刻之后,终于去了。
雷六鼎道:“彤儿、小飞,你们快去瞧瞧,唐教主定是有事!”雷六鼎并非白莲教中人,只不过今日与唐赛儿一见之下,虽是没有交谈,却觉得她的智谋、武功实在令人钦佩,心想她本是追赶潘笑夫而去,如今潘笑夫去而复返,她两名随从被他擒劫,一想之下,断定唐赛儿必定遇到麻烦。雷六鼎爱人之才、急人之事,迭声催二少年速去。
雷彤道:“爷爷,万一那丑八怪再回来,可怎么办?”
雷六鼎怒道:“他再回来,难道凭你们两个,就能抵挡?快去救人!”
雷彤、关若飞急忙领命。
二人轻功已臻高手之境,片刻间已将鼋头渚走遍,但见一行血迹出了湖岛,略一商议,顺着血迹追踪下去。那血迹时隐时现,却是一路未断,一直出去十数里,雷彤忽道:“再追下去,我们便见到那丑八怪啦。”
关若飞道:“为何?”
雷彤道:“老怪伤了腿,这血是老怪的。”二人年纪虽轻,江湖见识已颇不凡,只不过适才被潘笑夫吓住,脑筋一时没转过来,此时想明白,不敢再追,正要返回,却听西首传来兵刃交锋声响。
二人相互一望,点一点头,循声过去,翻过一座小山包,却见前方二十余丈处,三面环水,地角处有一座土祠,土祠周围扬起一层尘土,几人将土祠围住,尘土中亮光闪闪,却是七八人持兵刃剧斗。
二人又近前十数丈,看清情形。却见一方为两人,一个极高极瘦,使一口红殷殷的阔刀,另一人却又矮又胖,空着双手,以肉掌迎敌。另一方却是五人,均是一色黑衣,四男一女,四名男子使长刀,刀法怪异,那女子使一对短戟,勾刺削砍,尤为凶狠。那胖瘦二人招数精奇,但在五人围斗之中,已连连遇险。
关若飞道:“师妹,如何?”
雷彤道:“不必多管闲事。”若是换作平时,雷彤最喜欢管闲事,见人剧斗,岂会坐视?不过此刻祖父受伤,元气受损,再有敌人,哪怕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寻常汉子,只要上前一棒击上,后果也不堪设想。
关若飞点点头,两人心意相通,转身便走。却在此时,只听哎哟一声,一人已经受伤。两人不由自主回头一看,却见受伤的是那个矮胖者,被敌人一刀伤在左臂。
那高瘦汉子道:“印二兄,如何?”
矮胖者道:“不碍事。霍兄,你小心!”那姓霍的瘦子转身格开一名黑衣人的进刀,红刀翻转,猛地向身后刺出,指向另一名黑衣人右胸。那黑衣人颇是敏捷,猛地退闪,避过开膛破肚之祸,长刀递出,反刺瘦高者小腹。瘦高者挥刀挡住。
雷彤见那瘦高者刀法精奇,忽然想起祖父曾说过的一人,道:“糖哥哥,那人是霍见山!啊,我知道啦,矮胖子是印二,他们都是白莲教的!”她一分清敌友,向来便恩怨分明,当即上前叫道,“喂,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以多欺少?”
那女子三十余岁,喝道:“哪来的小娃娃!也想多管闲事?”
雷彤哼了一声,道:“本来也不想管,你这么不讲理,本姑娘便说什么也要管一管了。”一招“依山傍水”,铃环套向一名黑衣人。那黑衣人回手一刀,刀法以攻为守,却也不凡。
雷彤这招却是虚的,裙底一腿,踢中另一名黑衣人左胯。那黑衣人甚是硬朗,嘿了一声,生受了这一腿,手中刀招不变,削向印二右臂。印二急忙缩手,使招沿门托钵,身子一转,右掌翻出,击向另一黑衣人下颌。双方这几人无不武功了得,招招凶狠至极。关若飞怕雷彤吃亏,在一旁掠阵。见有人向师妹进招,便挥锥解围。
霍见山、印二见来了强援,精神大振,但两人已经受了伤,身法不大灵便,仍是迭遇险招。
那女子接了雷彤几招,只觉得心浮气躁,左戟架开霍见山一刀,右戟急进,双戟翻飞,紧紧守住门户,低声道:“是雷家的人,走!”那四名黑衣人均跳开一步,刀尖斜摆,退到她身后。
霍见山、印二本处于劣势,见敌人收手,也均罢斗。五名黑衣人呼哨一声,向西方汊口退去,那里泊着一条小船,五人跳上船,一名艄公持篙在岸上一点,小船荡进湖中。
印二、霍见山与雷彤、关若飞通了姓名。霍见山、印二均是白莲教大有声名之人,雷彤、关若飞一向不怎么将武林人物放在眼里,见了他二人,却也不敢自傲,见礼如仪。
霍见山道:“雷家绝技,当真名不虚传。今日若非两位援手,我们哥儿俩,只怕要见阎王啦。”想起四男一女五名黑衣人凌厉的攻势,兀自有些后怕,一揖到地。
雷彤、关若飞忙还礼。雷彤道:“那几个人好厉害,不知是什么来头?”
霍见山道:“惭愧,这五人突然出现,便跟我们哥儿俩动起手来,敌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哥儿俩这人可真丢得大啦。不过,看这五人的招数,不像是中原武功。”
印二道:“瞧这几人来头,好像是教主所说的长鹰帮中人。”他胳膊、肩头各受了一处伤,方才激战,血流得更快,将半边身子都染红了,却很是硬朗,像没事人一般。霍见山给他点穴止血,又撕下一片衣襟,权作包扎。
雷彤听他们说起教主,问道:“两位见到唐姐姐了吗?”
印二听她将唐赛儿称作姐姐,在白莲教中,虽然教主与教徒说话时,偶尔自称“小妹”,然而教主乃是圣母下凡,教中兄弟,又有谁敢称教主一声“妹妹”或是“姐姐”?心想:她称教主为姐姐,那倒是我印二的长辈了。瞧她方才的身手,比我印二,的确高明不少。说道:“禀雷姑姑,我与霍兄本要接应教主,却见她老人家追赶两个敌人,从这里过去了。教主言道,雷老前辈似是……似是受了点伤……”雷彤点点头。
雷六鼎名声太大,乃武林泰斗,说他受伤,印二本有些讳言,一见雷彤点头,不觉松了口气,“教主命我二人,请雷老前辈到敝教落脚之地休息疗伤,哪知教主前脚刚走,这五人便突然出现,若不是二位适时赶到,我与霍兄……不堪设想,实在不堪设想。”
霍见山嘿了一声:“厉害!”他话语一向很少,当下心想:可要告诉教中兄弟,今后遇上长鹰帮的人,务必小心。
那日潘笑夫在鼋头渚吃了大亏,逃离而去,唐赛儿随后追赶。就如在雪山一般,冥冥之中,潘笑夫或许当真是命不该绝,不仅抵住了唐赛儿的追击,还劫持了沙聚塔和齐青云。
事情要追溯到几年前,潘笑夫当年与雷六鼎在西域一场决战,生死关头,冒险运用千佛神功,虽震得雷六鼎双臂断折、内息重伤,自己却也功力失控,全身起火。他武林一代邪魔,求生之念非同常人,便在焚化之前,跳入冰河。当时昏死过去,不知隔了多久,一丝神智回到残躯,也是他命不该绝,自冰盖之下,被河水冲到急湍之处,挂在一丛老树根中。
潘笑夫爬到岸上,拣回一条命之后,运气一试,不禁大喜若狂,却是千佛神功苦练十数载,一直水火难济,不能冲破最后一道关头,焉知此刻阴差阳错,经过大热大寒,千佛神功竟已大功告成。
他兴奋至极,施展神功,发掌踢腿,无不圆转如意,激得冰河岸边雪花纷飞,枯树折断。他一场试演下来,忍不住纵声大笑,对天叫道:“老猴子,莫要再遇见我!”
摩拳擦掌,真恨不能立时便与雷六鼎面对面。然而此处寂寥至极,莫說雷六鼎,除了他自己,方圆百里之内,恐怕再没有人了,他骂了一通,笑了一通,便也平静,去河边掬水而饮。那河水冰冷清冽,入口极爽,喝了两掬,突然间愣住,水面上晃动着一个丑陋无比的影子,他一瞬间没明白过来,过了好久,方醒到,那便是自己。
潘笑夫一生中以相貌自矜,追随者为讨好于他,一必说他武功盖世,二必夸赞奉承他相貌风采,直胜远祖潘安,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深谙帮主脾气之辈,赞其相貌更比夸其武功卖力,众谀追捧之下,潘笑夫自认英俊无双,风华绝世。但眼前河水无欺,清清楚楚地照见他的影子,一头引以为傲的长发变成焦黑的灰烬,一团团一砣砣地覆盖着流血淌脓的脑袋,满脸满头疮裂溃疤,双目血红,闪着怨毒、悲伤、贪婪、残忍、怯弱的光,身材也变得矮小臃肿,岂止一个“丑”字了得?简直是惨不忍睹。
他嗓间发出“嗷”的一声,哇哇大吐,一掌劈出,水面激溅,丑影子化作星星点点,但转瞬之间,又重合复原,仍然是丑陋古怪。潘笑夫劈了十几掌,终于知道这令人见了便恶心的外貌是再也挥不去打不散的了,只觉得突然没了力气,一跤坐倒,伏地放声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天色昏暗,却已到了晚上。潘笑夫只想:我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不是我啦。恼恨自己的古怪样子,自暴自弃,索性躺在雪地上等死。这一躺便是三天三夜,也不知天是天,地是地,只隐隐想将自己毁去,连同一生的雄心壮志,连同亘古的世界人间。
第四天又到了晚上,迷迷糊糊之中,他忽觉肩头被什么抓了一下,接着便听到一声凄叫,潘笑夫睁开眼来,却见是一只雪豹。这东西为西域特有之物,但一向少见,猎人因它行踪神秘,叫它“高山幽灵”。这雪豹本不吃死物,只因饿了许久,才出此下策,打算拿一动不动的潘笑夫充饥,哪知一爪扑上,突然间如遭电击,跌翻一个跟头。
潘笑夫明白过来,不禁大是得意:原来千佛神功竟如此了得!伸出一指,直入雪豹当顶。雪豹打算以他充饥,反成了他腹中食物。他劈下一些枯枝,以千佛神功催运掌力,竟使枯枝燃烧起来。当下吃足烤豹肉,盘膝而坐,思忖何去何从。终于嘿然而乐:“相貌能抵饭吃还是能当刀使?姓潘的到底练成了千佛大法,这才是紧要事。纵横天下,无有对手,便自今日开始!”
神功既成,不必再躲着雷六鼎,当下大踏步走上寻仇之路。他怕形象太骇人,找一名高手匠人打造了一面金银面具,在西域四处寻访雷六鼎,这日终于给他得知雷六鼎下落,心想我纵使将他一掌打死了,无人知道,又能如何?武林之中,总是说潘笑夫一生之中败在雷六鼎手下无数次,当即修下约书:“你我太湖鼋头渚第一回交手,已五十年矣。而今均届耋耄,何不于重九之日同赴太湖,再决胜负?”
他知雷六鼎脾性,接到战书,必会赴约,眼下最大的心事,便是自己老年来唯一的侍妾阿依古丽竟会背叛自己,那个傻头傻脑的小伙子竟敢拐了她去。潘笑夫来到中原,终于打听到夺妻仇人的详细,将吴土焙三个字不知念叨了多少遍。
当下直取山东泰山扇子崖,可惜仇人竟然不在,于是将他七十余位同门杀光,泄怒而去。然而不过片刻,便又难以遏制怒气,返回去一瞧,竟然撞见此人。
他对吴土焙施以“神差大法”,带着他去鼋头渚赴约,一心想打败宿敌雷六鼎,然后再找到阿依古丽,亲手炮制吴、阿二人,哪知功亏一篑,竟然上了唐赛儿的恶当,眼睛被刺伤,右足重创,右手也断了两根指头。
他逃走之际,唐赛儿跟踪而来,他眼睛虽盲,耳力分外聪敏,装作丝毫不知,引得她到了近前,突然一掌,唐赛儿虽是武学天才,却也禁不住这实实在在的一记千佛掌力,跌入一条沟谷。他虽极想杀了唐赛儿这个强敌,奈何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怕她诡计多端,不敢多耽搁,折转挟持了吴土焙仓皇而逃,想寻一个安静之处赶紧处理伤势。
他听风辨形,却是又到了太湖之滨,只听一人道:“那位先生,莫非是雪山神君么?”
潘笑夫沉声道:“你们又是谁?”却是他听出对方人数不少,都在一条船上。
那人道:“晚辈方如圆,拜见神君。”当真拜倒磕头。
潘笑夫一听他名,呵呵大笑:“没想到潘某落难之时,却碰到故人之子。你爹日子好吗?”
方如圆道:“家父时常提起神君,思念得紧,托前辈的福,日子还好。请前辈速上船,离开此处说话。”
潘笑夫毫不迟疑,提着吴土焙跃上船去,落足之处,正在方如圆身前。长鹰帮众人看出他眼睛受伤,无不惊佩他武功、耳力、判断之能。
方如圆道:“晚辈听到前辈要来鼋头渚的消息,星夜兼程,前来相见,不料仍是晚了一步。请前辈恕罪!”
潘笑夫嘿嘿一笑:“一点儿也没晚。白莲教势力极大,倘若再来人对付老夫,老夫眼睛看不见,老夫说不定活不过今晚。先不说话,老夫要疗伤了。”
方如圆见他血流如注,急忙道:“晚辈带的有药……”潘笑夫摆摆手,推开吴土焙,就地在船板上一坐,双手一上一下,指天划地,运功疗伤。片刻之间,只见他脸色红黄交变数次,光芒炙然,伤处血流立止。稍顷,一团热气渐渐散去,潘笑夫身上骨节格格作响,便似爆豆一般。须臾,潘笑夫双臂一振,站起身来,神态如常。
方如圆赞道:“前辈真神人也!”
潘笑夫哼了一声,问道:“你专门来接老夫,想让老夫干什么?”
方如圆赔笑道:“晚辈听家父多次说起前辈,前辈对家父恩重如山,晚辈此来,只想尽一点孝心。”
潘笑夫眼皮一掀,好像仍能看什么,方如圆目光与他一对,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潘笑夫冷冷道:“你爹倒还有点孝心。你回去告诉他,老夫办完一点私事,自会去辽东相会。让船靠岸,老夫不用你们跟着啦。”
方如圆嘴巴张了一张,却知说什么也没用,当下命船北行,一个时辰之后,靠岸停泊,潘笑夫也不多言,提了吴土焙,跃上岸去,大步如飞,径自去了。
吴土焙跟着潘笑夫又行。每日里浑浑噩噩,不知生死。
潘笑夫伤口愈合颇快,竟是三日结痂七日脱落,双目竟也并未失明,吴土焙看出之后,更加心如死灰,知道这老怪吃了一堑,今后就算雷六鼎、唐赛儿联手,也不容易奈得他何了。
這日忽听得涛声阵阵,却是来到了海边。吴土焙到了这般地步,只当自己成了死人。潘笑夫将他扔在海滩上,袍袖拂处,点了他身上穴道。
潘笑夫道:“吴兄弟,你十分恨我,对不对?”吴土焙无话可说。
潘笑夫面目丑陋,声音却十分恳切:“造化弄人,当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吴兄弟,不是老夫过于矜傲,似兄弟这等人物,若非事关重大,老夫便看你一眼,也是多余。然而眼下你我一路同行,除了你心中不愿,看来便跟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般,你说奇怪不奇怪?”
他这些日来常说些人生感谓,更有时夹着佛经谒语诸子百家乡言俗话,吴土焙一来本非善辩之人,二来哪里有力气与他多论,是以一概充耳不闻。潘笑夫叹喟之余,不免略感寂寞。
哪知此时忽然听一人笑道:“众生平等,一切随缘。又有什么奇怪不奇怪?”
潘笑夫暗暗一惊,以他出神入化的武功,任何人在三十丈之内,便只是轻微呼吸,他自也能轻易觉察,但听此人话声,便在十丈之间,何以一点儿也没知觉?循声望去,这一惊更甚,却见海滩上仰天八叉躺了一个胖大和尚,正自举着酒葫芦痛饮。那和尚见他看来,哈哈一笑,翻身坐起,笑道:“要找船出海么?和尚在这里等了三天了,没见一条船过来。”
潘笑夫心道:想来海涛声大,我又一时心乱,方没觉察到这大和尚。瞧他模样,却是个浑人,我又何必放在心上?眯起眼睛,眺望海面,却见海浪翻涌,鸥飞鸟掠,再远些便茫茫一片,哪里有半点帆影?他这些日子以来,时时探问吴土焙口风,终于让他得知阿依古丽在神仙岛,心中所想,只盼着能快快见到阿依古丽,当着她的面一掌打死吴土焙,然后再痛斥她一番,一并打死算完。
此时见海天一色,不由得胸口一荡,忽想起自己已是耄耋之年,不久之后,必将要尘归尘土归土,这一生中英雄无敌,又能怎样?思绪回转,笑道:“你这和尚,出家人却敢喝酒?”
那和尚冷冷一笑,眼白一翻,咕隆隆又是一大口酒,重新躺回沙滩上,竟不再理会潘笑夫。
潘笑夫心道:我那千佛神功虽然已经练成,但再拿一两个‘天眼壮补一下,亦无不可。你这和尚,本不想杀你,谁让你自己找死来?问道:“和尚,老夫说的有什么不对么?”
那和尚懒洋洋道:“和尚本以为你是世外高人,见识自然不同一般。谁知却也没见识得很,和尚懒得跟你说话。”
潘笑夫笑道:“不错不错,世人都以为和尚沾不得酒荤,老夫也这么想,不落俗了么?你这和尚,不知法号叫做什么?”
那和尚笑道:“和尚就是和尚,又用得着什么法号了?”
潘笑夫微微一呆,继而哈哈大笑:“老夫许多年没遇到你这么有趣的和尚了,来来来,赶路渴得紧,借你的酒来喝上一口。”他容貌未毁之时,骄矜自傲,入口之物,无不十分精致洁净,自从容貌被毁,悲愤之余,内心之中,实已自暴自弃,见这和尚与众不同,不觉大合胃口。
和尚笑道:“这才像话。”自己先仰脖灌了一大口,提着葫芦向潘笑夫走来。
吴土焙见那和尚胖大结实,虽说脸上并无皱纹,但感觉年纪总在六十开外,眼如铜铃,虽则在笑,却满面凶相,心道:这世间,恁的有这多恶人。离开潘笑夫的掌挟,他便浑身无力,软绵绵倒在地上。却见那和尚抬头递上酒葫芦,便在潘笑夫接时,忽然间口唇一张,一股酒箭射出。
潘笑夫做梦也没料到这萍水相逢的邋遢和尚会暗算自己,两人相距极近,他虽是神功盖世,却也猝不及防,脸上激痛,随后身形急退,鼻中嗅到一股腥恶气味,知那酒中必有剧毒,他功法如意,早便内息护身,寻常毒酒也奈何他不得,却不知那酒中是何等毒物,脑中一阵迷糊,便即摇摇欲倒。
那和尚见计谋得手,微有一怔,提掌冲上,向潘笑夫当顶拍到。他手掌粗大,这一招挟风裹势,看来便是开碑裂石,也自寻常。却听一人喝道:“野禅大师,使不得!”声音娇脆,却不是唐赛儿又是哪位?
那胖和尚法号野禅,乃是少林派的一名奇僧,应唐赛儿邀请,来此除魔,方才喝的那酒,本是上好的状元红,当潘笑夫讨酒之时,才将毒药混入,含在口中,点滴未咽。他事先服过解药,因此毒酒虽是厉害,于他却毫无损碍。
野禅自忖掌力无双,若非因潘笑夫名声太亮,为恶太多,以他之自重身份,本不屑出此手段,此时见潘笑夫中计,暗道唐赛儿毕竟胆小,任他雪山老怪是铁打铜铸之人,也未必能吃得消自己的震雷掌力。
说时迟那时快,却听砰的一声大响,野禅一掌正中,忽觉一股大力猛然激荡而至,自己数百斤的掌力悉数撞回不算,更有一股阴劲趁势冲进,咯咯声如爆豆,野禅亲眼看见自己一条手臂竟而折断粉碎,血肉飞溅,只余下空荡荡的袍袖。
他一生应敌无数,虽遇诡变,慌而不乱,急忙一个铁板桥,身子便像突然折断一般,向后倒下,就势一个后空翻,逃出一丈开外。
潘笑夫一掌打空,冷冷道:“好!”他虽是催动千佛神功震碎这和尚手臂,但自知方才生命系于一发,实是将平生所学尽数施出,才化解开危局。这和尚心计之工、掌力之精,无不为平生罕见,断非自幼便练童子功不能。
那毒酒十分霸道,他陡觉不对,立即闭气,仍是吸入一点点气味,饶是如此已然气血翻涌,头昏脑涨。当日双目被唐赛儿青篷针所伤,虽未完全失明,视力却已大为损伤,此时运息护住心脉,眼前却阵阵模糊,影影绰绰看到几个身影,依稀有个一身红衣的少女,正是唐赛儿,见识过她诡计多端剑法非凡,不敢恋战,转身便抢出数丈。
突然之间,脚下一空,这处沙滩竟然塌陷下去,身形急速下坠。他知又上了唐赛儿的当,敌人必是在此处做了手脚。好个雪山老怪,喉间一声怪啸,双臂一振,竟尔自陷阱中倒掠出来。他眼前人影幢幢,料到若是稍有犹豫,必将遭擒,当下将千佛神功运到十成,人未落地,双掌已然推出,却听轰隆轰隆声响,追敌被他的威猛掌力阻挡住。
潘笑夫脚下如电,向左刺里一个空当冲去。他模模糊糊看见那里有一堆砂石隆起,多年作战经验告诉他只要抢到那高处,任十个八个高手来围攻,也能应付自如。却听一声轻响,潘笑夫正跌进一面大网之中。
在这海滩上算计雪山老怪潘笑夫的,正是唐賽儿。当日在太湖让他走脱,唐赛儿一面养伤,一面派下眼线,盯踪潘笑夫。白莲教乃武林中第一大教门,潘笑夫纵然神通广大,终不过是独自一人,他的一举一动又如何瞒得过教徒遍布天下的白莲教?
唐赛儿算计到他必定要在此出海,邀人在此除魔。那胖大和尚,法名非执,自号野禅,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之一;除此之外,还有一名老道景虚道长,乃武当名宿;一名中年汉子海连城号称山东神拳;还有一位乃是付梦白。
除付梦白之外,余者无不是大高手,非执、景虚本来自重身份,不愿用计对付敌人,唐赛儿细说潘笑夫的厉害,两人方同意行此计策。非执被潘笑夫震碎右臂,方知唐赛儿所言非虚,此时见敌人落网,犹隔着网挥掌,掌力所及,威势惊人,叫道:“景虚老道,使暗器!”
那老道景虚是武当掌门景逸的师兄,论武功,比之景逸还要强些,奈何料理事务实在不是行家,更加上性情放狂,当年师父命他当掌门弟子时,景虚力劝师父将此位让与师弟,师父不允,他竟悄悄逃走,流落江湖数年,直待师父归天之后,方回武当。
自张三丰创下武当一派,武当功夫代有才人传承,景虚更是其中得其大成者,他自重身份,已多年不用暗器。然而武林之中提起他的“天罡飞剑”,无不畏震。
此时听非执一语,心想老和尚说得不错,当即道袍一挥,只听嗖嗖声响,三把不及半尺的短剑组成一个品字形,射向潘笑夫。剑虽短小,破空声响却十分尖锐,唐赛儿喝道:“好手段!”
潘笑夫撕扯大网,却不知那网是何种物事,一扯之下,虽稍微变长,却绵韧不破。原来那网本是付梦白为捕金鳌所织,所用材料,乃是麻线混以昆仑山黑寡妇蜘蛛丝,比之钢丝金线,强韧数十倍,潘笑夫武功通神,却也不能破网出来。
唐赛儿暗道:以网困住他,又用暗器伤他,此举不免下乘,然而对付这魔头,不用下乘手段,断乎不行。
三柄飞剑笃笃笃三声,分中潘笑夫眉心、左右胸间,如中硬木坚革,只剑尖微入,嗡嗡作颤,旋即相继脱落。景虚大惊,他在飞剑上施以道家纯阳内力,几乎无坚不摧,多年前用以射人,无不洞穿而过,这些年来心无旁骛,功力愈加精纯,自觉此技杀气太重,已经偏离道家功夫清净无为真诀,是以多年不用。这时见潘笑夫竟然不畏此剑,不禁大骇。当下双袖一推,却听破空之声震得人双耳鸣响,九柄短剑分成三个品字,疾向潘笑夫飞去。
潘笑夫以千佛神功密布全身,寻常暗器不待沾肤,便即弹开。方才三柄飞剑能破他肌肤,他之惊讶,比景虚更甚,心中一念闪过:莫非姓潘的今日要死在这里?一瞬间,无数念头闪过,突然之间,一股求生本能激出潜能,叫道:“雪山神君,雪山老怪,哈哈哈!”
双掌被丝网缠绕,无法抓拿飞剑,将毕生功力集于全身,却听笃笃当当一串急响,十二柄飞剑悉数被他震出。
便在此时,潘笑夫只感眼前一亮,接着便一片漆黑,心中又是凄凉又是悲愤:我的眼睛,这回真的瞎啦!
然而此际不容细想,听到长剑破风,知道是唐赛儿袭来,对她的剑术,就算平时,潘笑夫也有三分忌惮,当下不敢硬接,双掌一推,掌风到处,激起地下沙石飞溅,便如密雨般向敌人猛射过去。他借这一推之力,疾退数尺,那大网更将他牢牢缠住,摔倒在地。
唐赛儿一剑刺上,没入潘笑夫右肩,潘笑夫痛得大呼,肩膀一撞,唐赛儿气息顿窒,跌出数步,缓过一口气叫道:“莫要讲规矩,杀了此魔!”
潘笑夫腿脚迈不开,纵有一身傲视武林的功夫,却哪里使得出来?只感恐惧笼身,忽然间脑筋一闪,身形急滚。却见海滩上一个大球,急遽飞转,疾若奔马,滚上一片乱石崖,突然间方向一转,急滚而下,掉进海中。
唐赛儿、景虚、付梦白前后追到,却见海浪拍岸,哪里还有雪山老怪的影子?
非执右臂伤重,却极是硬朗,跟着奔近,问道:“魔头哪里去了?”
景虚道:“掉到海里去啦,厉害,厉害!”
非执也道:“厉害,厉害!”看看大海,心头一松,突然间再也支持不住,一跤坐倒。他一条右臂肌肉被绞得支离破碎,骨头寸寸断折,软塌塌垂在身侧。方才情形紧急,唐赛儿与景虚这才知他伤重如此,相顾大骇。
唐赛儿道:“大师,这可怎么办?”她虽是一代女杰,见此却也不禁急出泪来。
非执道:“唐丫头,剑借来我使使。”
唐赛儿眼睛一眨,醒悟到他的用意,急道:“不可!”
非执笑道:“善哉善哉!我佛割肉饲鹰舍身喂虎,今日和尚断臂除魔,正是我佛弟子!”左手一抬,夺过唐赛儿长剑,在断臂根处一划,刹时鲜血迸溅。
唐赛儿知道那断臂倘若不切下,不出数日,必会腐烂坏血,危及非执性命,因此由他夺剑断臂,心中又愧又敬,急忙伸指点他“周荣”、“中府”諸穴,替他止血,撕下自己一只衣袖,为他包扎了。
非执哈哈大笑:“老和尚一生布衣敝衲,如今倒落了个穿红着绿!”唐赛儿擦擦眼泪,破涕为笑。
景虚道长取出三粒黑黝黝的药丸,喂他服下。非执服下片刻,运功化开药力,吐口气道:“死不了啦。牛鼻子,你武当派丹药灵异,少林寺比不上。”
原来他方才受潘笑夫千佛神功反震,臂断肉绽反在其次,内伤之重,犹为厉害。景虚这三粒药丸,乃是武当派的救命至宝“大紫还阳丹”,用以护心保脉,效验如神。
唐赛儿暗道:我自诩不凡,比起这两位武林前辈,那是大大不如。凝目看着海面,只见波涛起伏,兀自没有潘笑夫的影子。
付梦白道:“教主,那擒鳌网遇水愈紧,老魔头断断挣脱不出,必定淹死无疑。若不是沉入海底,便是喂了鲨鱼。”
唐赛儿叹道:“这魔头杀人无数,这样死法,未免便宜了。”白莲教惩治叛徒、敌人,手段极为厉害,唐赛儿虽是少女之身,然而久居教主之位,心肠早已不是妇人之仁。
非执道:“哈哈,如何死法,无非空来空去一场空。但愿他下世为人,莫再作孽。善哉善哉,咱们瞧瞧那个姓吴的大胆儿去。”
吴土焙之事已在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天下敢跟雪山老怪挑战的人不在少数,但敢拐走他妻妾的,除吴土焙之外,却无第二人了。
这时却见他委顿在沙滩上,双目无神,蓬头垢面,哪里有半点江湖中传言所说的“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之状?
非执一见之下,念偈道:“万里挑一,也只是一;众星捧月,仍旧是月。无非如此,何来那么。善哉善哉,罪过罪过!哈哈哈,哈哈哈……”朝唐赛儿摆一摆手,大步飘飘而去。
景虚道:“和尚,等等老道!”追赶同行。
唐赛儿知二人都是方外之人,不拘俗礼,不必相送。然而想到二老如此仗义施援,非执更在此役中废了一臂,却如此说走便走,凡俗之辈,何能如此?感念钦佩之下,忍不住泪花晶莹,对二人的背影大声道:“老和尚,老道士,算我欠二位一坛好酒!”
当日唐赛儿着付梦白传令,调来船只,由付梦白护送吴土焙到神仙岛,与妻儿团聚。她自己并未上岛,只说要去一趟辽东,命教中兄弟姐妹勤勉练功,济世爱民,各司其职。教中事务,小事由各堂、旗自理,大事由四大旗使、五大祭香司共议决定。当真有了一等一的大事,自己自然会回来处理。教民都知圣母无所不能,自是对唐赛儿之言深信不疑。
且说吴土焙一家三口终于在神仙岛团圆。听到此番经历,阿依古丽哭了好几回。吴土焙身上的“丧魂障”没有拔除,许多日子动弹不得,直到一年多后,才勉强能慢慢挪动。手脚关节,仍然麻木无觉。
莫说将天刀门功夫发扬光大,便是上床下炕、穿袜提鞋、洗漱便溺这些小事,于他而言,也非得经一番苦楚不行。人到了这等地步,若无心事,唯求一死而已,然而每每见到日渐长大的吉哥儿,刚刚萌生的求死之心,立即被自责压下去了,且惶愧无已,为人父而无能之滋味,岂是少年得意者所能知悉。
好在白莲教众豪与吴土焙大多交好,特别是这神仙岛上原来的八位岛主,与他都是过命的交情,饮食起居,照应得无微不至。
那雪山老怪潘笑夫再未出现,白莲教开拓地盘,发展教徒,愈发兴旺,圣母唐赛儿之名传遍大江南北,山东官府数次出兵搜剿,反被白莲教打退。
其时大明朝的万历新政已成往事,万历皇帝因为立太子之事与大臣们闹脾气,拒绝上朝,朝野上下,腐败淤痈,山东巡抚、按察关于白莲教滋事扰民、必成大患的奏章,一折折报上去,一折折泥牛入海,白莲教便日渐其盛。
(完)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王展飞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