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歌九天,工科女,单身狗;文艺癌,已没救。寄情于武侠之中,放浪于神思之外。最喜古龙,其次金庸。每每幻想仗剑天涯,低头却是断句残章。
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庄子·养生主》
老陈已经在青萝镇的街口卖了两年的牛肉了。
这条街上有家牛肉面馆,在青萝镇很有名气。青萝镇地处并州,每年收的多是麦子,再好的吃食在这里也比不过一碗面。不过,这家牛肉面馆,就是比别家的更有名气。为何?都是用同样的麦子磨成的面粉,都是用同样的水和的面,但这家的面,就是比别家的更劲道顺滑,汤汁也更加香浓入味。除了归功于这家面馆师傅林怀生的手艺,恐怕也得把这功劳分出一点来给在这街口卖牛肉的老陈。
老陈也算不上多老,只是一副稳重又饱经风霜的模样,像是大宅院里持家的一位老人。老陈有一把剔骨刀,刃很锋利,明晃晃不沾一点油腥。别的杀牛卖肉用的刀都没有他这柄刀好,但是老陈却常常把他的刀藏在袖子里,羞于示人。但是他一旦开始切肉,明亮的刀刃配上他绝妙的手法,远远看着,一片雪光,纷扰交错,很是赏心悦目。老陈估计是骨子里带来的腼腆,这么漂亮的手法,青萝镇的百姓能见到的机会却是不多。有人问起老陈,好久都没见你练你那柄剔骨刀了!老陈嘿嘿一笑,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剔骨刀的刀口,轻声说道:“今天的肉还没卖完呢。”
要是今天的肉还没卖完,老陈当然不会再宰牛,这人的希望也只得落了空。
往往是来人长叹一声,转身就去了街上的牛肉面馆,都是老顾客,轻车熟路地往那里一坐,都不用自己吆喝,喝上一口茶,轻轻咳嗽一声,自有识相的伙计催促着后厨。不出片刻,一碗冒着热气的面就端到了自己面前。待面碗上云腾的雾气一散,那白的豆腐丝,红的牛肉,碧绿的葱花,在滚沸的汤水里上下翻滚,香气四溢。
一般的客人都舍不得动筷子,先要吸一口浓郁的肉汤。赏香片刻,拎起一双竹筷子,把面搅拌均匀,热气外散,香气愈发浓郁,彻底勾起了人的食欲,而此刻,面的温度刚好入口。会吃的客人,常常先夹出一条饱蘸了汁水的豆腐丝来,上下齿尖一抿,那肉汤的香味满满溢在唇间。客人眉眼一弯,筷子也就开始眼花缭乱起来,“滋溜”一声,爽滑的面条溜到了嘴里,嚼一嚼,咬得断又不粘牙,恰到好处的劲道。到最后,客人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的空碗,都在回味着刚才那碗面的味道,却偏偏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只是觉得“好吃”也太对不起林怀生的手艺了。
要是遇到伶俐点的伙计,他能把常客的口味记得一清二楚。哪个的面要过了水,哪个人有些什么忌口,每次都能丝毫不差地吩咐给林怀生。林怀生做活时不同于老陈,嘴皮子嘚啵嘚啵个不停,天南海北,五花八门,什么都扯,但是作为厨子,他的刀比嘴皮子更快。
要是看到了林怀生用刀,简直不次于老陈。切豆腐丝,出来的一条条细如发丝,刚开始还是黏在一起的,往清水里一荡,丝丝缕缕散开了,细得肉眼难辨,像是一团雾气氲在茶盏里。毕竟每天做得最多的是牛肉面,林怀生切得最拿手的,还是牛肉。一条粗细均匀的肋条肉啪地往案板上一甩,林怀生左手捋直了肉条,右手的刀毫不犹豫地切了下去,都没看清林怀生手腕的颤动,那一片片鲜红的牛肉就已经从他手中银亮的光中蹦了出来,又整整齐齐地在刀光的另一侧码成了一摞。
仔仔细细看一看林师傅切出来的牛肉,片片厚薄一致,又均匀齐整,牛肉的厚薄自然是有讲究的,厚的牛肉入不了味,薄的牛肉又塞牙,林怀生的刀简直就是世上最精细的秤。要说老陈一刀切下去不少一两,那林怀生这一刀不多一分。但是林怀生却常常说道:我的手艺算得了什么,还是得多依仗老陈啊,要不是他把肉切得那么齐整,我上手哪有这么快!老陈以前一定是干过厨子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了解厨子对肉的要求呢?
林怀生这话自然有夸大的地方,但他大体说得不错。老陈作为屠户,每月也不过宰五六头牛,但是他却能把不多的肉刚好卖给需要的人。东街的樊三是开酒垆的,老陈就把百叶清洗干净,来买肉的人再多,每月都能留下一些给樊三;南街的夹饼铺夹的是肉丁,但一块夹饼也就五个铜板,根本没多少赚头,老陈就尽量选择一些质量不错的剔骨肉,专门给切成了肉丁,不但味道好,价格还实惠;而林怀生自己,不仅需要切片的牛肉,还需要熬汤的大骨,老陈每次都是心照不宣地双手捧给他一块齐整的肉条和幾块新鲜的腿骨。
林怀生拿回去一瞧,嗬,老陈简直是太洞悉他的心思了,这牛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简直是太符合他的要求了。肉的长度,不多不少,刚好够店里一天用的。老陈切肉的方向是逆着牛肉本身的纹路的,但到了林怀生的刀下,恰好顺着纹路,切起来又省力又平整。而且,这肉条的粗细似乎都是老陈算计好的,切出来的肉片,恰好能一口放在客人的嘴里,又不会让客人觉得肉片太小。
林怀生拿到了牛肉总是啧啧赞叹:“老陈啊,你要不要也来切一切牛肉片,我敢说,你的手艺决不会比我差!甚至连我都需要拜你为师呢!”
“哪里,哪里。”老陈憨厚一笑,“敢在林师傅面前动刀子,那就是班门弄斧喽。”
两人相互恭维着,但却平添了几分亲切。
本来青萝镇的日子在小贩走街串巷的吆喝声中,春雨过后姑娘的卖花声里,卖艺耍蛇人繁乱的招式中,喧闹又平淡地度过了,但是突然有一日,漫天的黄沙,夹杂着沉闷的马蹄声响,生生撕碎了这里的宁静。林怀生的面不再那么爽滑入口,老陈的牛肉也不再那么合人心意。
并州乱了,所有的人都想着一件事,怎么逃走。
老陈阴着一张脸,剔骨刀狠狠砍在了面前的那半叶刚宰杀不久的牛肉上,溅起了几丝血沫。
只因为他听到了附近的几个茶客的闲叨。
“你知道不知道,金人的铁骑,已经把龙城包围了!你还不思量着怎么逃走?”
“逃走又能如何?南退的路早就被人封锁了,青萝镇也就是靠着太行天险才得以撑到了现在……”endprint
那人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听到了一声尖锐的骨头脆裂声,随着一股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老陈是怎么了?平素不是最爱惜他那把刀吗?
见老陈面上强自隐忍的怒气,这人也只敢在心里唠叨唠叨。
倏忽间,这几个茶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后袭上心头,让他们兀自一惊。一回头,只是见到一个玄衣劲装的少年,笔直地伫立在那里,犹如一把漆黑的剑。
这少年以不同于他年龄的逼人气势吓走了这几个茶客。
少年逼人的目光只是一直盯着老陈手里的活计。
可老陈就像没看见他的目光一样,只是自顾自地细细剖着手里的半叶牛肉。
落日熔金,照在少年身上就像绣了一层明亮的铠甲,而照在老陈脸上,却清晰地把他脸上每一道细微的皱纹都描上更深邃的痕迹。
今天店里没有什么生意,刚吃罢晚饭的林怀生擦着满是面粉和油渍的手慢慢走出小店,一见这一老一少无声地对峙着,呆立在原地,远远看着。
街上的人也都好奇不已,已经有些好事者在暗暗猜测他和老陈的关系,但是都害怕这少年身上逼人凌厉的寒意,不敢上前。老陈对周围那愈加嘈杂的喧闹声置若罔闻,只是安心地,像是工匠雕刻最精巧的摆件,细细地摆弄着自己手里的那柄剔骨刀。
“您没看到我吗?”对峙了许久,少年终于冷冷说道。
林怀生微微皱着眉头,这少年实在粗鲁,对着一个长辈,也太目中无人了。
“你要买哪块肉?”老陈抬起了头,脸上波澜不惊。
“出刀吧。”少年出口的这三个字,铿锵低沉,宛如刀剑摩擦的声响。
老陈却抬头笑了:“你倒是告诉我你要哪块肉,我才好下刀啊。”
疑惑间,少年眼睛微眯,死死盯着老陈的一举一动,老陈手里的剔骨刀明灭不定,在落日余晖中吞吐着光芒。
少年紧皱的眉头在这一刻突然释然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您这又是何苦?”接着少年脚尖轻点,几步跃出,他的动作可没有他刚才的语气那般轻缓,而是拖动起风声,宛如一把迅疾的剑向老陈袭来!
林怀生捏了一把汗,而围观的人群险些惊叫出声来。
那少年连人带剑直挺挺地向老陈胸口戳去,老陈原本悠然的神情一下子抛诸天外,手忙脚乱起来,似乎是不知该如何避开这少年突起的一剑。他的剔骨刀还在手,却只能不断往后躲,又无奈前面闪亮的剑光。
少年先是一阵愕然,但就在他的剑尖险些要贯入老陈胸口时,他突然结结实实地向后摔去,“砰”的一声,后脑勺狠狠磕在青石地面上,那清脆的声音让人听着都能感受到揪心的疼痛。
“哈哈哈哈!”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人们看了这少年的架势,都以为他必定是江湖的好手,谁知一上来,就摔了一个大跟头,相比较之下,老陈刚才手忙脚乱的尴尬都算不得尴尬了。
少年以极利索的身手从地上跃起,像是一段陡然迸出剑鞘的寒光。
这一下,倒没人敢再笑话他,但都在心里嘀咕着,这少年,多半就是跟着些江湖艺人学了些花拳绣腿,那不着调的师父使劲吹嘘着他那不堪一提的功夫,傻乎乎的少年也就信了,看见街上谁提着刀,就要拉着人家过来比画比画。
少年微一斜头,脸上现出和他的年龄不很相衬的不屑和孤傲来,死死盯着收拾着肉摊的老陈,片刻之后,收了剑,离开了,仿佛完全没听到人群对他的窃窃私语。
余晖渐逝,这少年便首当其冲地成为了青萝镇的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面馆的吃客言语间,全是些嘲弄的词。几个伙计招呼最后一批客人时还念叨个不停,学着那说书先生的样子,愣是把少年摔倒的狼狈相描绘成了乞丐模样。但他们都奇怪的是,今日林师傅居然一声不吭地做他的面,要是往常,这些好玩事,不应该正是林怀生的用武之地吗?
林怀生倒是觉得,这不知名的少年看似是摔了一跤,但这一跤摔得实在是蹊跷。就是普通人都能从他拔出的一剑看出,这少年的武功着实不凡,而且他从地上跃起的一瞬,那是何等的迅速,身姿轻盈,简直就像是一只惊起的寒鸦,不卷沙土。他怎么可能莫明其妙地摔了一跤?其实更让他惊讶的是,老陈刚开始神态自若,为何忽然间就如此慌张呢?林怀生当时看得清清楚楚,老陈慌张的那一刻不是在少年拔剑的时候,也不是在剑尖就要扎到他的时候,而是在人群都围上来的时候。
但这又是为何?
林懷生想不明白,但手中的刀却毫不停歇。
一连几个月,青萝镇都弥漫在浅浅的灰色气氛中,客人们的脸上,也多了朝不保夕的神情。伙计们也都在窃窃私语,说的无非是龙城的战情。林怀生一边操刀一边冲那几个愁眉苦脸的伙计吼着:
“不就是所谓的金兵要打过来了吗?我们并州山河表里,千百年了,当年大唐叛军,还不是被堵在了雁门关外!”
林怀生虽然在厨房吼着,但声音却震得整个面馆都在颤抖,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给谁听。
客人们都被林怀生的气势震惊了,片刻过后,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突然长叹一声,涕泪纵横:“那都是以前了,自从先君降了宋,杨将军殉国,我们并州山川,也再无天意可以庇佑了!”
一句话,满座皆惊,几个伙计都被吓得面色惨白。这老人依次提到“先君”、“杨将军”,在座的人大都猜了出来,指的正是降宋的北汉国主和殉国的名将杨建业,在现如今大宋的国土上,除了北汉几个苟活的心腹大臣,还能有谁开口闭口地叫着已沦为阶下囚的北汉国主为“先君”?
但谁也不敢无事提些旧话,更何况是在人心如此脆弱的时刻。原先被风沙磨砺的一个个北方汉子的铁血,已经被这大宋的苛捐杂税压迫得无话可说。
所谓的繁华,也不过是繁华在清明上河图的那一座桥上,繁华在汴京醉人的暖风里,繁华在百姓看不见的泪水里,千百年来,有谁又透过这画卷,看看这原先的中原,已经被金军的铁骑蹂躏成什么样子?
面馆里突然没了声响,人人都沉浸在一片死寂中。endprint
林怀生狠狠抡起了自己的刀,似是把板上的牛肉,看作了横征暴敛的大宋官吏,看作了践踏家乡土地的金兵。
明日破晓,一则消息流入了青萝镇,整个镇子的人彻底陷入了恐慌的漩涡。
宋败,金兵血洗龙城。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一滴泪水就顺着老陈粗糙的脸庞,滴到了他手上的剔骨刀,顺势而下的泪水,在满是血渍的刀上,画出一条雪亮的痕迹。
老陈今日没卖牛肉,现在这样的情况,也不会有人来买牛肉。街上的光景更是荒凉,人们早已绝望。四周的城早已被金兵占领,北邊的龙城,与青萝镇隔着一座山脉,那是青萝镇最后的依托与希望。龙城若是胜了,便还有可以背水一战的希望;若是败了,留在这里的,便是四面楚歌的命运。
刚开始乱起来的时候,有人逃出青萝镇,但逃出的这些人却更为狼狈地逃了回来,说南边都是金兵。那时候,林怀生不信。更多的消息传来,说朝廷抛弃了并州,那些大宋原来的军官早早逃到了江南。林怀生觉得仗还没打,哪有先服输的道理?他将信将疑。最后,又有人说,雁门关破了,杨将军殉国,他彻底信了,一行热泪流下,头一次颓然地扔下了手中的刀。
杨将军不倒,并州不亡;现如今,杨字的军旗已然倒下,并州人心里最坚挺的信念也随着轰然倒塌。
面馆也早早地寂寥起来,看着午后便空空如也的面馆,林怀生的心里泛起一阵落寞,一阵荒凉。他擦了手,把切剩的半条牛肉收了起来,慢慢走到了门口。
外面,一样空空如也的街上,顺着老陈肉摊的方向望去,林怀生再次看到了那个少年!
还是一身的玄色劲装,还是那张稚嫩但傲慢的面庞,但今天,少年骑在一匹马上,出鞘的剑上血迹斑斑,西风吹来,卷起他墨色自如的长发,但他脸上的神情却仿若凝固一般,现出一种无畏的,随时会迸发而出的英勇的光芒。
老陈抬头望着他,手指有意识无意识地抚摸着剔骨刀的刀背。
少年清清冷冷地说道:“三十年了,您拿着这柄刀,已经三十年了。”
老陈有些怜惜地看着手里的刀,苦笑道:“那又如何?秀才拿起书,裁缝拿起针,有的时候,都不止三十年啊?”
少年略微收敛了他傲慢的神色,说道:“那您就用这柄曾经震惊江湖的刀,干起了卖肉的营生?”
老陈释然般笑道:“老了,早就该把刀传给你了,你偏偏不要。”
少年忽然怒道:“您总说,‘其生也有涯,其学也无涯,我若见不到您的‘寒魄一剑,我不会离去。”
老陈也被这固执的少年气得发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来这里求这一剑的奥妙?我早已说过,我的这一剑不传。”
少年却还是百折不挠:“江湖人总说,寒魄一剑,寒人心魄,我若学会了,不是更能对付那些金人吗?”
“谁叫你对付了?好好回去吧,练好的你的剑再说。”
老陈正说着,那少年忽然飞起一剑,对着他的眉间刺去。
如千百条雨丝,倏忽散开又倏忽聚起;又如千百道飞箭,拖拽起风声又搅浑了风声。剑光连绵,意断实续,密密盖在老陈身上,又让远远看着的林怀生为他捏了一把冷汗。老陈这次没有慌张,甚至没有躲避,居然以极慢的速度,缓缓刺出了一刀,没有风声,没有幻影,如破虚空。
但这一刀,却仿佛泰山压顶,不过是以肉眼都难辨的程度轻轻和少年的剑接触了一下,少年却撑不过,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就是‘寒魄一剑?”少年睁着一双大眼睛,他不敢相信,老陈就靠着这么慢的一招,轻轻松松打败了他的漫天剑雨。
“不是。”
老陈淡淡的两个字,却更让少年沮丧不已。
少年呆呆立在街口,许久,突然冲着老陈“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
老陈嘴唇微微一动,欲言又止。
但他没料到的是,面容冰冷的少年忽然大哭,头深深埋在土里。
林怀生不知道这少年到底在干些什么,距离远了,他也听不到少年的呜咽。
老陈把少年从地上拽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絮絮叨叨和他说了许多,直到最后,少年仿若恍然大悟,冲着老陈一拜,反身上了马,高高扬鞭,绝尘而去。
老陈翘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长长叹息着,指尖还在摩挲着手里的剔骨刀,闪亮的刀刃上,留下了他的指尖的温热和泪水的冰凉。
“老陈。”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却有着多年挚友的温暖。林怀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拉着老陈到了他的面馆,夜色渐浓时,陪着二人的,除了一盏孤灯,两杯清酒,还有两大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你尝尝。”
林怀生笑了。
老陈刚开始以为,林怀生定是好奇那少年才把他拽到面馆里来,但坐了许久,也没等到林师傅问上只言片语。老陈喝了一口热汤,只觉得牛肉的香气一直在他的齿尖萦绕。
“唉,”反倒是老陈自己忍不住问道,“老林啊,你不好奇我会武功吗?”
林怀生一口饮尽了杯中的清酒,微微笑道:“早就猜到了。那孩子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副练家子的模样,你若不是比他更厉害的练家子,怎么会在无声无息中就把那孩子绊倒?再说,你要真是一般卖牛肉的,那孩子拔剑的一瞬你早就该慌了。”
林怀生寥寥几句,已经让老陈佩服不已,老林的眼睛,也是狠厉得可以。
“我就问你一句话,”林怀生终究还是开了口,“这少年和你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徒弟。”老陈说道。
林师傅“哦”了一声,仅此一句,林怀生也不再过问了。
老陈颤巍巍地端起一碗来,吃了一口自己的牛肉做出来的面,汤水淋漓里,面条爽滑劲道,他倒是咀嚼出了自己的半个人生。他就是曾经被江湖人封为刀神的宁瑜波,当年的他犟,拥有了江湖令人胆寒的“寒魄一剑”不说,偏偏要追求武功里至深至绝的道理。为此,他背井离乡,走遍了大半个江湖,几乎所有和他对决的人都拜倒在他的剑下。先开始,他对这样的称赞不免沾沾自喜,可是日子久了,除了厌倦,还有一种浮在云巅之上的不安。听了些朋友的劝,他终于打算开始收些徒弟,求上门的很多,都不入他的眼。最终见到了一个少年,无名无姓,也几乎没什么武功的根基,但那眉宇间,全然是一副他当年的倔强。想都没想,他收下了这个徒弟。endprint
这个少年很有悟性,有时连宁瑜波都自愧不如。这少年所想所念的事情和宁瑜波如出一辙,就是探求武功里的巅峰之境。宁瑜波心想,自己的思路闭塞,可能这辈子都完成不了了,但以自己的徒弟的聪慧,帮自己完成此事也不是不可能的。念及此处,他把自己的玄凌刀熔了,铸成了一柄样式最是普通的剔骨刀,大隐隐于市,当年的刀神,心甘情愿地做了一介屠夫。
可是这傻小子不死心,居然找到了自己,求那什么“寒魄一剑”。实际上,那所谓的“寒魄一剑,寒人心魄,夺人心志”不过是江湖人以讹传讹罢了,他可没有这般通天的本事。只是当初为了激励徒弟追求武功巅峰之境,也没有和少年多做什么解釋,多年后,这死心眼的少年,却死也不愿相信根本没有“寒魄一剑”的存在。
可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国破山河已乱,宁瑜波一世的执念都被金人铁骑践踏得灰飞烟灭了。他的家乡,就是龙城。
他联合了几个江湖好友,本来打算凭一己之力救下被围困的龙城,只是老朋友们都只是满怀热泪摇了摇头,那些懦弱不堪的大宋君臣,早就逃到了南方,摒弃了龙城。
万念俱灰,他便操起了手里的剔骨刀,安心做个庖丁屠夫罢了。
徒弟千里迢迢找到了他,这个冲动的少年,不但还执著于那“寒魄一剑”,而且自己披着铁甲,要冲杀回龙城!
这个孩子武功天分再高,以江湖人轻灵至上的功夫,怎么可能以血肉之躯对抗人家的千万铁骑?真正该做的事,是想办法调动更多的军民。人心若不稳,不过徒劳送命罢了。
他知道少年的固执,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以看似缓慢笨拙的一剑,刺中了他一片剑雨中的要害,以这一剑,毁灭少年过分的自信。
他交给少年一件东西。
一面金色的令牌。
少年听他细细道来这面令牌的来历,聪明的少年登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靠着这面令牌,投靠太行山的墨潜大师,求得指挥千军派兵布阵的道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老茧横生,沟沟壑壑间全是自己练刀的汗水与心血。老陈摇摇头笑了,埋头几口吃干净了面,仰头灌下了一碗清酒。微醺中,他摇摇晃晃地和林怀生说道:“林师傅,你的面,有功夫。”
林怀生笑了,一口饮尽了碗里的酒。
那个黄昏,天阴沉沉的,一朵朵低垂的乌云泛着红边,像是生了锈。老陈还在街口卖着牛肉,但街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而不远处的城门,一条弥漫着沙尘与火光的漆黑的线却在慢慢切割着青萝镇,所到之处,哭声遍地,一片凄然。
那条线已经蔓延到了老陈的面前。
但他却不动声色。
几个金兵提着枪,直直向老陈戳来,老陈没躲,因为他的刀比他们都快得多。
血溅到了青石板上,染红了半条街。
他本不愿杀人。
他本来是北汉人,当大宋破了龙城的那一日,当北汉国主出城投降的那一日,他看着满城还未熄尽的烽火狼烟,一幕幕人间惨剧,幼小的他却只能无助地哭泣。江山易主,可受苦的人永远是百姓。既然兴亡都是百姓苦,为何要让无辜者承受这些苦难?他不知,他也不解。他抚摸着手上的刀,他发誓过,这辈子练刀只求伸张正义,不管人之善恶,决不杀人。
但这一次,这些肆虐放火屠杀的金人,却让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
一刀划出,明晃晃的光瞬间清了烟尘。那些金人先是一惊,一个争强好胜的便挺了枪上来,挽一个枪花,化去了老陈刀意的余势,剑身一晃,嗡嗡声不间断便如刚刚拨出的弓弦,蕴满了力道。“啪”,老陈的刀被挡了回去。是个硬手!老陈暗暗赞叹着,刀光一折,避开那颤抖不止的枪身,转而向这金人的手指上削去。金人左手一松,避开老陈的刀,右手向前一送,枪上的红缨晃到了老陈的眼前。
老陈不慌也不忙,反手将剔骨刀切去,只听轻微的“咔嚓”一声,那耍枪的金人的头骨碌滚到了地上,老陈的刀撤得比血喷出的速度还快。
刀面清亮如旧,映着天边低垂的暮云。
那些金人惊愕不已,只不过是个街边卖肉的屠夫,居然藏着这样的武艺!
一时间,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老陈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从未杀过人,今天,也是他这柄变成了剔骨刀的玄凌第一次尝到了人血。
仿若只是瞬间的事,那些稳操胜券的金军突然拥了上来,如同决堤的河水。
他迟疑了一下,便失了先机。
一柄闪着金光的刀劈头砍来,如岳撼山崩,老陈才从恍惚中猛然惊醒。他挪转身子,但已经紧紧围上来的金兵让他无处可躲。
刀,闪亮的刀光,那一刻,老陈只觉得很疲惫,仿佛失去了提起刀的力量。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日,他的手臂,他熟稔的刀,会脱离他掌心的控制。
一道明亮的光芒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当啷”的响动中夹杂着些许火花。老陈愕然间抬头,只见到一张刚毅的熟悉的脸,冲他微微一笑。
是面馆的林怀生。
他而后转身,埋入了厮杀中,撕裂了那道黑色的,传言中几乎不可战胜的铁骑中。
老陈突然想起他对林怀生说的那句话:“你的面,有功夫。”
那一刻,所有的执念,所有的愤懑与不平,都随着喷涌的血柱而灰飞烟灭。
手起,刀落。
一柄剔骨刀,一柄菜刀,在满目苍茫的血腥与厮杀中,闪起一片赤诚的光。
夜色终于沉沉地压了下来。
那夜,血衣斑驳,林怀生最终还是冲出了青萝镇,但是他却再也没有见过老陈。
春雨,临安。
满目的江南春色中,林怀生的面馆又开了,南方人吃不惯并州的面,生意远不如当年红火。来到这里的,也是满面烟尘,操着淡淡并州乡音的客人。一看,便知道是从战乱的地方逃难而来。
林怀生不似以前那样健谈,遇上这样的客人,他只想在客人的碗里多加一勺滚烫的牛肉汤。
但有时他会问客人两年前并州的战况。客人听着便扑簌簌掉下了眼泪,颤巍巍地说起他们所知道的一切。
谈及家乡的惨况,真的是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
林怀生听了,唏嘘不已。
但是客人中有一人讲起了当年的事,只说龙城破了之后,金军里总有些将领被人莫明其妙地被一刀斩断了喉咙。刀口平整光滑,巧妙地顺着肌肤的纹路,几乎没喷溅出鲜血。金兵震怒之下,却查不出凶手,只是人死前一瞬的表情都留在那些人的脸上,没有惊恐,也没有害怕,只有赞叹和不敢置信的惊愕。
只是割开的伤口尖锐,却又深入骨质,凶手用的,似乎是一柄最为普通的剔骨刀。
听到这里,林怀生的心里“咯噔”一下。
夜色渐渐袭来,林怀生打了烊,轻轻掩上门,端出两碗清酒,对着虚空敬了一碗。他端着酒碗的手,缺了一指,伤痕累累。
那柄剔骨刀,
故人可曾安好?
他仰头喝尽了碗中酒。
(完)
分类:主题专栏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1期